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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5 00: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里所选的几乎每篇文章,我都读过不止十遍了。其中的一些文章,可能读过不下百遍。经典就是这样,每读一遍总能得到新的启示,新的感悟。

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

[ 本帖最后由 牟尼客 于 2008-1-25 03:45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3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孤独者

                                   一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
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
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
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
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虽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
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
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
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
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
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
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
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轰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
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
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
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
怎样对付这“承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
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
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
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
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
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是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
立刻照豫定计画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
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
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
“异样”,倒很有些可虑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
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他们也
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
服了。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
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
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
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
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
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
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
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
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
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
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啕,铁塔似的动也不
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
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
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
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
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
穿了毛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我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
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二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个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
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
常访问连殳去。一则,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
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见
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
是一个可怕的“新党”,架上却不很有新书。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
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
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闷。我正想走
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
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是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
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
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
屋租给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
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
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
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
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
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
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
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
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
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在看佛经。
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他是无话可说呢,还
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
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
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
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
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
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的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
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
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诧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
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
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家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
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
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
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
寻到了转舵的话,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
没有回答。

                                   三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
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
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
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
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我觉得有些
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
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阳去当教员的事,竟没
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时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
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
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陈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
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
已,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
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
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并
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
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
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他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
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
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
腌脏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只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
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一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
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也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
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时常遇到的事,无
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
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
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
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
也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
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
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自寻苦恼了。你
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
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
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
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
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
“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
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
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
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
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
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
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
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
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
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
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
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
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
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
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
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
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
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
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
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
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
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
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四

  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
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
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
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
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
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已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
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
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
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人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
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
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
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我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
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了。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
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见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
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
雪罗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
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雪果然下
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
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字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
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
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
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的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
  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
  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
  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
  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
  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
  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
  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
  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
  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
  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
  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
  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
  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
  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
  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
  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
  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
  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
  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
  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
  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
  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
  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
  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
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
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
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
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
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
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
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
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
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
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
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
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
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
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
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
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
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
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
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
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
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
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
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
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
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
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
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
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
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
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
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
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
“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
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
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
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
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
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
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
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
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
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
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
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
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
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
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
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
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兴的。到一个
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
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
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
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
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
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
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
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
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
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
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
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
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
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
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
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
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
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
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
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
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承重孙”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父母丧
礼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
仪式,也叫“做功德”。
  〔4〕《沉沦》小说集,郁达夫著,内收中篇小说《沉沦》和短篇小说《南迁》、
《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
或“零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义、封建势
力压抑下的忧郁、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5〕吃素谈禅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表下野
“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等,实
则窥测方向,伺机再起。
  〔6〕《史记索隐》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汲古阁,是明末
藏书家毛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毛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7〕“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语出《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
秋兮。”
  〔8〕独头茧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里面,
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甘孤独的人。
  〔9〕“衣食足而知礼节”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
知荣辱。”
  〔10〕挑剔学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授发表
了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第一卷第
二十五期发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这里借用此
语,含有讽刺陈西滢文句不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纸我国旧时民间习俗,人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写明死
者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种类、
日期,使别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神,
“人首鸡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13〕苎麻丝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孙在
守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14〕仙居术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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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酒楼上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
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深冬雪后,风
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
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
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
时辰,我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
窗外只有渍痕班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
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
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叫一石居的,算来离旅馆并不远。我于是立即锁了
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一石
居是在的,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
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然而我终于跨上那走熟的屋角的扶梯去了,
由此径到小楼上。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独有原是木棂的后窗却换嵌了玻璃。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一面说给跟我上来的堂棺听,一面向后窗走,就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了。
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是不属
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
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
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
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
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
雾。……
  “客人,酒。……”
  堂棺懒懒的说着,放下杯,筷,酒壶和碗碟,酒到了。我转脸向了板桌,排好
器具,斟出酒来。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
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略带些哀
愁,然而很舒服的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
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大概是因为正在下午的缘故罢,这会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楼气,我已经喝下三
杯酒去了,而我以外还是四张空板桌。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
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棺,才
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
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
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
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
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
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
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
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
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
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
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
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
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
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
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
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
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
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
“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
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
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
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
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
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一直挨到现在,趁着年假的闲空,我才得回南给他来迁葬。”他又喝干一杯
酒,看说窗外,说,“这在那边那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就
在前天,我在城里买了一口小棺材,——因为我豫料那地下的应该早已朽烂了,—
—带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四个土工,下乡迁葬去。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
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这些事我生平都没有经历过。
到得坟地,果然,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已不到二尺远。可怜的坟,两年没有培土,
也平下去了。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
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
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待到掘着圹穴,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
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拔开这些,很小
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
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便伏下去,在该是
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
  我忽而看见他眼圈微红了,但立即知道是有了酒意。他总不很吃菜,单是把酒
不停的喝,早喝了一斤多,神情和举动都活泼起来,渐近于先前所见的吕纬甫了,
我叫堂倌再添二斤酒,然后回转身,也拿着酒杯,正对面默默的听着。
  “其实,这本已可以不必再迁,只要平了土,卖掉棺材;就此完事了的。我去
卖棺材虽然有些离奇,但只要价钱极便宜,原铺子就许要,至少总可以捞回几文酒
钱来。但我不这佯,我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
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因为外面用
砖墩,昨天又忙了我大半天:监工。但这样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
亲,使她安心些。——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
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
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
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
这样。”
  他又掏出一支烟卷来,衔在嘴里,点了火。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
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
着好意的老朋友。……”他忽而停住了,吸几口烟,才又慢慢的说,“正在今天,
刚在我到这一石居来之前,也就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先
前的东边的邻居叫长富,是一个船户。他有一个女儿叫阿顺,你那时到我家里来,
也许见过的,但你一定没有留心,因为那时她还小。后来她也长得并不好看,不过
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
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她很能干,十多岁
没了母亲,招呼两个小弟妹都靠她,又得服侍父亲,事事都周到;也经济,家计倒
渐渐的稳当起来了。邻居几乎没有一个不夸奖她,连长富也时常说些感激的活。这
一次我动身回来的时候,我的母亲又记得她了,老年人记性真长久。她说她曾经知
道顺姑因为看见谁的头上戴着红的剪绒花,自己也想一朵,弄不到,哭了,哭了小
半夜,就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种剪绒花是外省的东
西,S城里尚且买不出,她那里想得到手呢?趁我这一次回南的便,便叫我买两朵去
送她。
  “我对于这差使倒并不以为烦厌,反而很喜欢;为阿顺,我实在还有些愿意出
力的意思的。前年,我回来接我母亲的时候,有一天,长富正在家,不知怎的我和
他闲谈起来了。他便要请我吃点心,荞麦粉,并且告诉我所加的是白糖。你想,家
里能有白糖的船户,可见决不是一个穷船户了,所以他也吃得很阔绰。我被劝不过,
答应了,但要求只要用小碗。他也很识世故,便嘱咐阿顺说,‘他们文人,是不会
吃东西的。你就用小碗,多加糖!’然而等到调好端来的时候,仍然使我吃一吓,
是一大碗,足够我吃一天。但是和长富吃的一碗比起来,我的也确乎算小碗。我生
平没有吃过荞麦粉,这回一尝,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
想不吃了,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失了放
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
得有味,我知道如果剩下大半碗来,一定要使她很失望,而且很抱歉。我于是同时
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几乎吃得和长富一样快。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我
只记得还做孩子时候的吃尽一碗拌着驱除蛔虫药粉的沙糖才有这样难。然而我毫不
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
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
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
接着也就忘却了。
  “我先前并不知道她曾经为了一朵剪绒花挨打,但因为母亲一说起,便也记得
了荞麦粉的事,意外的勤快起来了。我先在太原城里搜求了一遍,都没有;一直到
济南……”
  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技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
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
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来休息
了。
  “一直到了济南,”他向窗外看了一回,转身喝干一杯酒,又吸几口烟,接着
说。“我才买到剪绒花。我也不知道使她挨打的是不是这一种,总之是绒做的罢了。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深色还是浅色,就买了一朵大红的,一朵粉红的,都带到这里来。

  “就是今天午后,我一吃完饭,便去看长富,我为此特地耽搁了一天。他的家
倒还在,只是看去很有些晦气色了,但这恐怕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他的儿子和第
二个女儿——阿昭,都站在门口,大了。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
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我就问那小子,知道长富不在家。
‘你的大姊呢?’他立刻瞪起眼睛,连声问我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就要
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
  “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
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然而这回的差使是不能不办
妥的,所以想了一想,终于回到就在斜对门的柴店里。店主的母亲,老发奶奶,倒
也还在,而且也还认识我,居然将我邀进店里坐去了。我们寒暄几句之后,我就说
明了回到S城和寻长富的缘故。不料她叹息说:
  ‘可惜顺姑没有福气戴这剪绒花了。’”
  “她于是详细的告诉我,说是‘大约从去年春天以来,她就见得黄瘦,后来忽
而常常下泪了,问她缘故又不说;有时还整夜的哭,哭得长富也忍不住生气,骂她
年纪大了,发了疯。可是一到秋初,起先不过小伤风,终于躺倒了,从此就起不来。
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肯对长富说,她早就像她母亲一样,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
但是瞒着,怕他因此要担心,有一夜,她的伯伯长庚又来硬借钱,——这是常有的
事,——她不给,长庚就冷笑着说:你不要骄气,你的男人比我还不如!她从此就
发了愁,又伯羞,不好问,只好哭。长富赶紧将她的男人怎样的挣气的话说给她听,
那里还来得及?况且她也不信,反而说: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

  “她还说,‘如果她的男人真比长庚不如,那就真可怕呵!比不上一个愉鸡贼,
那是什么东西呢?然而他来送殓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他的,衣服很干净,人也体
面;还眼泪汪汪的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
偏又死掉了。可见他实在是一个好人,长庚说的全是诳。只可惜顺姑竟会相信那样
的贼骨头的诳话,白送了性命。——但这也不能去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
份好福气。’”
  “那倒也罢,我的事情又完了。但是带在身边的两朵剪绒花怎么办呢?好,我
就托她送了阿昭。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
愿意去送她。——但是我也就送她了,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这
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日诗云’
去。”
  “你教的是‘子日诗云’么?”我觉得奇异,便问。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
《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
他们不要教。”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
只要随随便便,……”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
时没有话可说。楼梯上一阵乱响,拥上几个酒客来:当头的是矮子,拥肿的圆脸;
第二个是长的,在脸上很惹眼的显出一个红鼻子;此后还有人,一叠连的走得小楼
都发抖。我转眼去着吕纬甫,他也正转眼来看我,我就叫堂倌算酒账。
  “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
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堂倌送上账来,交给我;他也不像初到时候的谦虚了,只向我看了一眼,便吸
烟,听凭我付了账。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
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
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一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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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35:38 | 显示全部楼层
骂杀与捧杀

                                  阿法

  现在有些不满于文学批评的,总说近几年的所谓批评,不外乎捧与骂。

  其实所谓捧与骂者,不过是将称赞与攻击,换了两个不好看的字眼。指英雄为
英雄,说娼妇是娼妇,表面上虽像捧与骂,实则说得刚刚合式,不能责备批评家的。
批评家的错处,是在乱骂与乱捧,例如说英雄是娼妇,举娼妇为英雄。

  批评的失了威力,由于“乱”,甚而至于“乱”到和事实相反,这底细一被大
家看出,那效果有时也就相反了。所以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

  人古而事近的,就是袁中郎。这一班明末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是自有他们的
价值和地位的。而不幸被一群学者们捧了出来,颂扬,标点,印刷,“色借,日月
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枯竹窍借……”〔2〕借得他一榻
胡涂,正如在中郎脸上,画上花脸,却指给大家看,啧啧赞叹道:“看哪,这多么
‘性灵’呀!”对于中郎的本质,自然是并无关系的,但在未经别人将花脸洗清之
前,这“中郎”总不免招人好笑,大触其霉头。

  人近而事古的,我记起了泰戈尔〔3〕。他到中国来了,开坛讲演,人给他摆
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4〕,右有徐志摩〔5〕,各各头戴印度帽。
徐诗人开始绍介了:“纛!叽哩咕噜,白云清风,银磐……当!”说得他好像活神
仙一样,于是我们的地上的青年们失望,离开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离开明?但
我今年看见他论苏联的文章,自己声明道:“我是一个英国治下的印度人。”他自
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约他到中国来的时候,决不至于还胡涂,如果我们的诗人诸
公不将他制成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现在可是老大的晦
气。

  以学者或诗人的招牌,来批评或介绍一个作者,开初是很能够蒙混旁人的,但
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
然而如果没有旁人来指明真相呢,这作家就从此被捧杀,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翻身。

  十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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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4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战士和苍蝇

  Schopenhauer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
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
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
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
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
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
们!
  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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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4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通信〔1〕

  蕴儒,培良〔2〕两兄:
  昨天收到两份《豫报》〔3〕,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
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
  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4〕,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豫告这古国
将要复活,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
  但不幸我竟力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
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
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
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
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
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
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
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
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中国古来,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咧,什么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咧,〔5〕竟有父母
愿意儿子吸鸦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倾家荡产之虞了。可是这一流
人家,家业也决不能长保,因为这是苟活。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来,
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图生存,而太卑怯,结果就得死亡。以中国古训中教人苟活的
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国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结果适得其反,可见我们蔑弃
古训,是刻不容缓的了。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因为我们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缘
故。
  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
  但我却替他们发见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在宣
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
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
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阙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动。不动,失错当然就较少了,但不
活的岩石泥沙,失错不是更少么?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
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
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们总得将青年从牢狱里引出来,路上的危险,当然是有的,但这是求
生的偶然的危险,无从逃避。想逃避,就须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监狱式生活了,
可是真在第一监狱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释放,虽然外面并不比狱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来了;我的院子里种了几株丁香,活了;还有两株榆叶梅,至今还
未发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昨天闹了一个小乱子〔6〕,许多学生被打伤了;听说还有死的,我不知道确否。
其实,只要听他们开会,结果不过是开会而已,因为加了强力的迫压,遂闹出开会
以上的事来。俄国的革命,不就是从这样的路径出发的么?
  夜深了,就此搁笔,后来再谈罢。
  鲁迅。五月八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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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4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牺牲谟〔1〕

                     ——“鬼画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

  “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来我们还是同志。我开初疑心你是一个乞丐,心里
想:好好的一个汉子,又不衰老,又非残疾,为什么不去做工,读书的?所以就不
免露出‘责备贤者’〔2〕的神色来,请你不要见气,我们的心实在太坦白了,什么
也藏不住,哈哈!可是,同志,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么都牺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么都牺牲,为同胞,
为国家。我向来一心要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观阔绰,我为的是要到
各处去宣传。社会还太势利,如果像你似的只剩一条破裤,谁肯来相信你呢?
  所以我只得打扮起来,宁可人们说闲话,我自己总是问心无愧。正如‘禹入裸
国亦裸而游’〔3〕一样,要改良社会,不得不然,别人那里会懂得我们的苦心孤诣。
但是,朋友,你怎么竟奄奄一息到这地步了?
  “哦哦!已经九天没有吃饭?!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只好五体投地。看你虽
然怕要支持不下去,但是——你在历史上一定成名,可贺之至哪!现在什么‘欧化’
‘美化’的邪说横行,人们的眼睛只看见物质,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范人物。
你瞧,最高学府的教员们,也居然一面教书,一面要起钱来,〔4〕他们只知道物质,
中了物质的毒了。难得你老兄以身作则,给他们一个好榜样看,这于世道人心,一
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现在不是还嚷着什么教育普及么?教育普及起来,要有多少
教员;如果都像他们似的定要吃饭,在这四郊多垒〔5〕时候,那里来这许多饭?像
你这样清高,真是浊世中独一无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敬!你读过书没有?如果读
过书,我正要创办一个大学,就请你当教务长去。其实你只要读过‘四书’〔6〕就
好,加以这样品格,已经很够做‘莘莘学子’〔7〕的表率了。
  “不行?没有力气?可惜可惜!足见一面为社会做牺牲,一面也该自己讲讲卫
生。你于卫生可惜太不讲究了。你不要以为我的胖头胖脸是因为享用好,我其实是
专靠卫生,尤其得益的是精神修养,‘君子忧道不忧贫’〔8〕呀!但是,我的同志,
你什么都牺牲完了,究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还剩一条裤,将来在历史上也许要留
下一点白璧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说也明白:你自然连这裤子也不要,你何至于这
样地不彻底;那自然,你不过还没有牺牲的机会罢了。敝人向来最赞成一切牺牲,
也最乐于‘成人之美’〔9〕况且我们是同志,我当然应该给你想一个完全办法,因
为一个人最紧要的是‘晚节’,一不小心,可就前功尽弃了!
  “机会凑得真好:舍间一个小鸦头,正缺一条裤……。朋友,你不要这么看我,
我是最反对人身买卖的,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大旱灾时候留下的,
那时我不要,她的父母就会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你想,这何等可怜。我留下地,正
为的讲人道。况且那也不算什么人身买卖,不过我给了她父母几文,她的父母就把
自己的女儿留在我家里就是了。我当初原想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不,简直当作
姊妹,同胞看;可恨我的贱内是旧式,说不通。你要知道旧式的女人顽固起来,真
是无法可想的,我现在正在另外想点法子……。
  “但是,那娃儿已经多天没有裤子了,她是灾民的女儿。
  我料你一定肯帮助的。我们都是‘贫民之友’呵。况且你做完了这一件事情之
后,就是全始全终;我保你将来铜像巍巍,高入云表,呵,一切贫民都鞠躬致敬……。

  “对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说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脱下来。我不能
拿了走,我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条破裤子,别人见了就要诧异,于我们的牺牲
主义的宣传会有妨碍的。现在的社会还太胡涂,——你想,教员还要吃饭,——那
里能懂得我们这纯洁的精神呢,一定要误解的。一经误解,社会恐怕要更加自私自
利起来,你的工作也就‘非徒无益而又害之’〔10〕了,朋友。
  “你还能勉强走几步罢?不能?这可叫人有点为难了,——那么,你该还能爬?
好极了!那么,你就爬过去。你趁你还能爬的时候赶紧爬去,万不要‘功亏一篑’
〔11〕。但你须用趾尖爬,膝髁不要太用力;裤子擦着沙石,就要更破烂,不但可
怜的灾民的女儿受不着实惠,并且连你的精神都白扔了。
  先行脱下了也不妥当,一则太不雅观,二则恐怕巡警要干涉,还是穿着爬的好。
我的朋友,我们不是外人,肯给你上当的么?舍间离这里也并不远,你向东,转北,
向南,看路北有两株大槐树的红漆门就是。你一爬到,就脱下来,对号房说:
  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交给太太收下。你一见号房,应该赶快说,否则也许将
你当作一个讨饭的,会打你。唉唉,近来讨饭的太多了,他们不去做工,不去读书,
单知道要饭。所以我的号房就借痛打这方法,给他们一个教训,使他们知道做乞丐
是要给人痛打的,还不如去做工读书好……。
  “你就去么?好好!但千万不要忘记:交代清楚了就爬开,不要停在我的屋界
内。你已经九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免不了要给我许多麻烦,我就
要减少许多宝贵的光阴,不能为社会服务。我想,我们不是外人,你也决不愿意给
自己的同志许多麻烦的,我这话也不过姑且说说。
  “你就去罢!好,就去!本来我也可以叫一辆人力车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
牛马来拉人,你一定不赞成的,这事多么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动身罢。你不要这
么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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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导师〔1〕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
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
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
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
〔2〕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
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
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3〕的大法,求上升〔4〕的真
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
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
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
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
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
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
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
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5〕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
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
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
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
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
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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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客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
        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
        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
    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
    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
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
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
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
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
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
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
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
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
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
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
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
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
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
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
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
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
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
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
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
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
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
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
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
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
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
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
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
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
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
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
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
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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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
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
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想,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
他痛得柔和。丁丁地想,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
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
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
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
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
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
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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