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
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
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知道。虽然他没有向那边看过一眼,但感觉到了那冷冷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他的运气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没有人能从他这儿再剥夺掉点什么。像今天甚至不知道今晚的晚
饭在哪里——近来能钓着的鱼实在太少了。
还去姚亭长那儿蹭顿饭吗? 他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老姚倒也罢了,他妻子那脸色却叫人怎么受得了? 那一天她故意一大早就做好饭,一家子坐在床
上把饭吃了。等他去时,那女人把锅子洗了个底朝天,冷冷地斜睨着他。
他还能怎么样? 真赖到人家拿扫把来赶吗? 说实在的,他倒没怎么恼火。寄人篱下,本就难免受
人白眼。他只是替姚亭长可惜——娶了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他原想日后好好报答他的,可是因
为这个女人,他只会以常礼回报他了。
谁让姚氏只把他当成一个吃白食的常人呢? 他冷笑着暗想。
以君子之道报君子,以小人之道报小人。这是他的信条。
他一直相信,凭他的才华,终有一日会获得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来厚报于他有恩的人,震慑轻视
过他的人,报复凌辱过他的人。啊! 他尤其要记得,一定要好好报答东城根那位漂絮阿母。她与他非
亲非故,却在他最饥饿的时候一连给了他几十天的饭吃……
然而现在,寒冷和饥饿的折磨,让他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至今也没有丝毫预
兆表明,他会有什么出头之日。
在周围人眼里,他算是什么呢? 一个猥琐无能的小人物,成天东投西靠混口饭吃,父母死了都没
钱安葬,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过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他一无是处,凭什么指望上天的眷顾? 他自
问不是庸碌之辈,可仔细想来,他到底会做些什么呢? 他不屑做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他没有锱铢必较
的商贾手腕;他讨厌日复一日地抄写文牍;他鄙视阿谀逢迎的为官之道……啊! 如今这世道所推崇的
技能他一样也不行,居然还妄想……
浮子一沉,有鱼上钩了! 他用力一提,钩子上空空如也——他太心不在焉了,又错过了时机,叹
了口气,重新穿好鱼饵,将钓钩又甩回水中。
水面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去,他看着那波纹。
他真的什么都不会吗? 不,不是的。
他曾经学过一些奇异的技能,那是在遥远的过去……
我也不知道教你这些对不对。老人有些忧郁地看着他,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怎么会呢? 师傅。
你若是从未学过这些东西,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也不会感到什么遗憾。
可现在……唉! 老人抚着他的头顶,叹了一口气。
是啊,师傅的预见总是那么准确,在那之前,他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在田野河泽中觅食,摸到一
枚大一点的田螺,他都会快活得大喊大叫。而现在,他再也得不到那样的快乐了。师傅早知道会这样,
为什么还要教他呢?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过完这卑微而又平静的一生呢? 不过也难说。你的
天赋太高了,没有我,你也许早晚也会……
天赋? 啊,他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这东西。它带给他的,除了怀才不遇的痛苦,还有什么? 没了它,
他倒可以像他周围那些无知群氓那样,安于贫贱的生活,并从中找到乐趣了。
……你是一把真正的利剑,就算埋在最深的土里,也掩藏不了你的锋芒……
不,不对,师傅。利剑在土里埋得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他宁可做一块粗粝的顽石。顽石
不会生锈,就算被扔进最污秽的泥土中任人践踏,也不会痛苦和抱怨。
师傅到底为什么要教他那些东西呢? 又教得那么严厉,那么苛刻。难道他不明白,需要这种技能
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六国既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帝国的每一个位置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也
许已经排到三四代以后了。上面不需要再从草莽中起用人才,他们只要求每个人都安分守己。
啊,誓言,还有那个奇怪的誓言。
临走之时,师傅让他立誓:决不使用他传授的任何东西,除非乱世到来。
师傅教给他这样非凡的技能,却又似乎不希望他用。为什么呢? 难道师傅费尽心思将他打磨成一
把天下无双的宝剑,就是为了将他从此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土中,让岁月将他的锋芒一点点侵蚀干净吗
? 师傅,谜一样的师傅。他甚至连真名实姓都不肯告诉他。有一回,师傅居然对他说自己叫尉缭。当
时真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事后想想,他也很佩服师傅的胆量。化名都化得那么与众不同——竟敢用当
朝国尉的名字! 管那些干什么?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思绪从回忆中挣脱出来:那段离奇的遇合对自己
毫无意义,还是早点忘掉的好。认认真真地钓自己的鱼吧,要不然今天又要饿肚子了。
他将精神集中到水面那轻轻漂动的浮子上。
真的毫无意义吗? 是的。
一点也没有? 是的。
过去那些自我期许……
都是可笑的痴心妄想! 扔了,全都扔了。
那他就准备这样默默地在贫贱中度过一生? 是的,是的,是的! 可如果他命该沉沦一生,上天又
为何要赐与他那样罕见的天赋? 为何要让他学到如此卓异的技能? 为何要挑起他非分的野心……
不,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认命吧! 他是一件上天精心雕琢的作品,不幸被遗忘在了卑污的底层,
就这样自生自灭吧! 只是那些曾经遭受的冷遇呢? 那些无法报答的恩惠呢? 还有那次永难忘却的耻辱
呢? 啊! 耻辱! 耻辱! 这两个字反复捶击着他的胸口,要用最锋利的匕首刻在他的心上。
那怎么能叫他忘掉啊! 就算他能忘掉,别人能忘掉吗? 整个淮阴城都已传遍他的笑话了。如果留
着这条命,到头来什么都证明不了,当初又何必要忍耐呢? 为什么不奋起一争呢? 凭他的剑术,难道
还杀不了那个无赖吗? 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他仰头望天,希望找到答案。
天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落山了。他叹了口气,收起钓线。
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他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拎起空空的鱼篓,扛着钓竿往回走。
“足下请留步。”有人在他身后喊道。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躲在林子里窥测了他很久的黑衣人,但他对此人的来意没有兴趣——
至少现在没有。天色已晚,他不想被关在城门外头露宿一夜。“是在叫我吗? ”他懒懒地回转身道。
“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那是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神情中有一
股阅尽人世沧桑的冷漠,似乎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称。
“尔是谁? 叫我有什么事? 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他做出一副随时随地准备拔腿就走的样子。
但黑衣人似乎没有看出他这样明显的去意。“你可以叫我沧海客,”他好整以暇地自我介绍道,
“我是神使,从东海而来……”
“你说你是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是神的使者,从东海而来,奉神命到凡间物色一个人……”
原来自己的耳朵没问题,是对方搞错了。他笑了笑,道:“阁下找错人了,我住在淮阴闾左。”
说完转身就走。真没想到,这种小把戏居然会玩到他身上来! 自称沧海客的黑衣人一怔:“闾左? 什
么闾左? ”
" 左贱右贵你都不知道? 去找那些住在闾里之右的人吧? 他们才是你的主顾。“跟这种人浪费口
舌,真是无聊。
“等等! 你以为我是那种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方士? ”
他已经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走路。
“我真的是神使,也许你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算你说对了。”他冷笑着扔下一句话。
“……可是你不相信的事就一定不存在吗? ”
见他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沧海客又道:“如果我真是方土,以你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我
图谋的。”
他还是没有停步。
沧海客缓缓地道:“年轻人,你不想成就你的王图霸业了吗? ”
那轻缓的声音仿佛一道霹雳击中了他,他猛地停步,鱼篓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转了两转。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他内心最隐秘、最狂野的想法,他从来没有、也不敢将这可怕的野心泄露
给任何人。这个陌生人不会知道的,不会的。
沧海客一边缓步走过来,一边慢慢地道:“你的天赋是足够了,但时间不对。你若早生百年,功
业足可与齐桓、晋文比肩。但现在,很可惜,你将注定屈身市井之间,老死蓬蒿之中,除非有我主人
的……”
“荒谬! ”他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沧海客道,“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
沧海客道:“你可以否认。我的话是对是错,你心里比我清楚。不过请你放心,我不是朝廷的人。”
是的,他不会是朝廷的人。当今朝廷对百姓防范之严密,用法之苛酷,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他若
是朝廷的人,只要对自己产生丝毫怀疑,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了。那么他是谁
呢? “你是六国旧臣? ”他忽然心念一动,这样问道。
近来有一些传说,说许多潜藏于民间的六国宗室旧臣正图谋复国,他们往往借助于1 、者相士之
流四处寻访人才。
沧海客摇了摇头:“不,我是神使。”
“你为楚国做事? ”各种谣言谶语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句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这里恰好又
是楚国故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为神做事。”沧海客叹了一口气,道,“你难道就不能相信我真的是神使吗? 你的确很聪明,
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推断出可能性最大的答案。可天下事并非皆能以常理度之。人的所知毕竟有限,
何必强将不可解的事物尽以自己眼下之所知来解释? ”
“好啊,”他将双臂抱在胸前,道,“那就用我所不知的来解释啊。你凭什么说我有那样的野心
? 我像那样的人? ”他有些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露出脚趾的鞋子。
沧海客似乎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行为,凭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 我做什么了? ”
沧海客:“九年后,你会参与一场叛乱,你的行为证明你早已心怀异志。”
“九年后? ”他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会预知未来。”
沧海客严肃地说:“不是我,是我的主人。我也只是个凡人。”
他依然笑着:“九年后的叛乱? 有意思。以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再加上公子扶苏的贤明,至少可
保大秦五十年的太平。九年? 哈哈……”
沧海客没笑,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你有一个神灵主人,他能预知未来,他知道九年后会发生一场叛乱,那么他也一定知道
叛乱的结局了? ”
沧海客道:“是的。”
“那么究竟是成是败?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怎么回事? 自己什么时候始关心这个术
士的胡说八道了? “对不起。”沧海客摇摇头道,“我主人说过,预言不能公布太多,那会造成变异
……
那会扰乱天道。况且,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不知怎地,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竟有一阵失望:“那你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
沧海客道:“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有些意外:“交易? ”兜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 难道他毕竟还是一个方士? 可是正如他所
说:以他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呢? 沧海客道:“你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但并不是所有
有才能的人都能出头,你就是这样。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
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 惟一能帮助你渡过这个难关的,就是我的主人。你需要我主人的帮
助,而恰巧,我主人也需要你帮他做一件事。”
“难关? ”他有些好奇,“我会遇上什么样的难关? 你主人又要我为他做什么事? ”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也没有必要告诉你。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他看了沧海客许久,忽然笑了:“你的主人神通广大,能助我渡过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却还有
什么事需要我这凡人来帮忙? 你不觉得你的谎言编得太拙劣了? ”
沧海客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谁告诉过你,神是无所不能的? ”“世人不都这么说? ”
“哪个世人见过真正的神? ”
他怔住了。许久,才道:“那你又怎么证明你那个主人就是真正的神? ”
沧海客道:“我没有必要证明,时间会证明一切。我只想和你做这桩交易……”
“如果我拒绝呢? ”
“拒绝? ”沧海客的神情像有些猝不及防,但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样子,点了点头,道,“我主人
果然说得不错,要说服你不太容易。你太优秀了,太优秀的人总是自信单凭一己之力就可得到一切,
轻易不肯仰仗于人……”.“不是不肯仰仗于人,是不想受制于人。”他道,“受惠于人就必然受制
于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喜欢这感觉,未来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将它出卖给任何人——哪怕他是
什么神灵。”
沧海客冷漠的眼中飘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一闪即隐。“好吧,”他依然冷冷地道,“年轻和才
华是你的资本,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记住,你还有十二年的时间来考虑这桩交易。十二年后,我会
再来找你,到时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同样冷冷地道:“不用了,我想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沧海客转身慢吞吞地向远处阴阴的林子走去,同时用慢吞吞的语调道:“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
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他的话让他心头一颤,为了驱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向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
思? 现在的我怎么了? 将来的我又怎么了? 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
沧海客的身影已完全隐没在阴阴的林子中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像幽灵般飘了过来:“现在的你,
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一切又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色伴随着浓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他
忽然感到有点窒息。
“天意……天意……”他喃喃地道,“如果我的一生困顿真是天意,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借助
神力得到了一切,也终将会失去呢? ”
[ 本帖最后由 mirror 于 2007-12-5 14:2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