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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上,我总要有人照顾,这两个恰好合我心意,我想收为妾室,不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那是当然!”蝶老爷连连点头,只要能替他的女儿报仇,别说是两个女人,就算是一千个一万个他也愿意亲自送给女婿,关心则乱,无兰的心情如何他已无瑕顾及,毕竟她不是亲生骨肉。
“小燕,婉儿,你们要好好侍侯老爷,听到了吗?”
“是,老爷!”两位二八佳人异口同声发出如同莺啼燕啭般的娇音。
墒季易面带得意的微笑的从面色惨白、如遭电击的无兰身边走过,二人彼此对望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墒季易终于用目光告诉她:是你首先破坏当初的约定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更何况,你也清楚,为何我只提了吴雨棋,而闭口不谈你的哥哥——鱼之秋,他去哪里了,为何而去,你难道不是心知肚名?
无兰的脸色一下子从惨白变成了面无人色。
12
话说,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的吴雨棋拽着大梦初醒、不知就里的管家许三屁滚尿流一般逃出蝶家,一路直奔梦花村渡口。谁知,惊惶失措之间,竟忘了这三更夜半船夫都在睡觉,哪来的船舶可以回吴家村?吴雨棋频频回顾身后,然后心急如焚的望着河面,大有恨不得自己跳下游回去的模样,把在一旁的许三看得心惊肉跳,以为老爷神志不清的毛病又犯了,反正多说无用,于是卷起袖子,随时准备跳河救主。幸而,平安无事的挨到五更之后,河面上出现了第一条船,这主仆二人才不约而同的同时松了口气,飞快的跳上了船头,催促船家即刻开船。
清晨的河风挟带着淡淡的水香温柔的抚过吴雨棋的脸颊,吹动他的鬓发,站在船头的吴雨棋惊魂未定的心终于缓缓平复。她放过我了!我还活着!他这么想!清晰响亮而单调重复的划桨声渐渐让环绕吴家村三面的大山越发清楚的呈现在眼前,几乎全部的黑棕色山土被密密密麻麻的植物缠绕、包围、埋葬,不留一丝缝隙,使整座山看起来如同青黑色的鬼魅一般阴森逼人。可是如果没有它们,那些让人不忍目睹的尸烛不就全都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吗?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愤怒的燃烧着,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极力想忘却逃避过去的他,那三个女人包括女儿在内在坟墓里依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岂不是要逼疯了他!
不过,现在他应该安全了吧,他孤注一掷的向风月岚的鬼魂解释,也对过去的一切表示遗憾,她应该是明白了他的话中话,才放过自己了啊。不错,难道晴娘、风月岚这两个女人都未曾想过,她们只是一味将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全都扔给他背负,等着他去拯救,明知他担当不起,拯救不了,却把失败的怨恨全都倾斜在他的头上,这样的他不也同样饱受了巨大的委屈?她们还可以找他报仇,为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生快意,而他却连倾诉和发泄的地方都无处可寻啊!
吴雨棋越想越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受了太大的委屈、冤枉和惊吓,再想到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双亲和不知是病死还是饿死的儿子们,心中更是气愤难平:果然,人伦怎么比得上天伦呢?爹娘在世时,不论我如何无法无天胡搅蛮缠,他们依然爱我宠我,以我的安危为先,把我当作手心的宝,呵护备致。还有儿子们,哪个不是乖乖听我的话,不管我如何打骂,还是顺从孝顺如故。就连唯一的女儿烟萝,也体谅他的难处,死前都没有责怪他一个字!哪像那些妻妾们,近则不恭远则抱怨,时不时地得哄着,一个不满她们的意,就埋怨你,更别提因为没办法出手相救她们的时候,那些女人就巴不得你也跟着她一起赴汤蹈火,一起去死,根本一点都不为你着想!
对了,待会儿到家,即刻休书一封:休妻。在蝶家看到的那个白影无言的证明了他之前的推测,风月岚的鬼魂不知如何借了蝶梦雨的身体,暗中作怪,施了什么迷魂大法,害他家破人亡的。所以哪怕得罪了后台是县老爷的蝶家也好,这个祸害是万万不能再留了!若蝶家人一定要追究原因,不管蝶梦雨是不是知道或出于自愿,她被鬼附身时的所作所为犯七出之条足足有余!
这就对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吴雨棋心想,重新开始,再娶妻妾,快意逍遥,再添子孙无数,让吴家的血脉重新兴旺起来,好告慰双亲在天之灵,也让自己再有个家,能够忘忧于世!一旦想通,吴雨棋顿时双眉疏解,大气的背手而立,一脸释然的目视前方。
仿佛是心有灵犀,侍立在吴老爷身后的许三见了,一扫刚才因三更半夜慌张出逃而揣摩不透主人心思的惶惶不安,也顿感气势倍增,两手叉起腰,心想:我在愁什么呀,老爷早就清醒了,决不会像上回那样死了爹娘和儿子还蒙在鼓里了!何况,待我回到村子,那些个原先被老爷一时糊涂赶出门去的小厮丫环们必定要求我再把他们召进府,忙着送钱送物甚至还有黄花大闺女给他,更说不定还有以前的下女为谋一职,以身相许!嘿嘿,反正吴家家大业大,整个吴家村的地有大半都是老爷的,钱财多得如街上牛粪,有那么多钱想得到美女还不像买衣服一样容易!凭他许三数十年对吴家忠心耿耿,为吴家赴汤蹈火,这次老爷恢复心智,他又功不可没,所以收点小恩小惠,私自多花些小钱,老爷绝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有半点责怪吧。
家中那四个黄脸婆就更别提了,全都从母夜叉变成了哈巴狗,添衣添饭,都指着他,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所以现在别说是撒泼无赖,肯定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哼,当然,谁要真敢呲牙,就直接从我许家大门滚出去!许三无限大男子气概的想了又想,径直乐呵呵的傻笑起来,片刻后,又对船夫大吼道:
“喂,怎么划船的,再快一点儿,没看见我家吴老爷在赶路吗!”
然后,他索性一肩一个背起被碟家门房为了摆脱责任,口不择言,过于夸大,其实是很小的两个装着换洗衣物和盘缠的包袱,小心翼翼的对吴老爷说:
“老爷,您别急,再过半个时辰,吴府就快要近在眼前了。”
13
吴家村的屋顶上炊烟袅袅,早起的人们端起饭碗的时候,某些还在床上的懒人却被一阵阵急促的狗吠声吵醒了,吴雨棋主仆二人就在这淡淡的晨曦中回到了门扉紧闭的吴家大宅。许三利索的替主人打开宅门,吴雨棋迈过门槛,大步走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前几日地狱般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吴雨棋连忙甩了甩头,我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他这么告诉自己,过去的事不会再伤害他半分半毫了!
于是,他冷静的走进吴家祠堂,忠仆许三就在屋外候着。吴雨棋点燃了七柱香,拜了三拜,然后凝视了那新添的七块牌位一会儿,极力平静地回忆着他如何发现他的儿子全都惨死,然后亲手把他们埋葬,又想象着从许三口中得知的他为爹娘下葬的情形,因为被控制着,当时他竟然面色冷淡,一滴泪都没有流!
再回首,心潮起伏,心碎神伤,再所难免,但吴雨棋还是毫不回头的走出祠堂,他深呼吸了一口空气,露出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浅笑:”许三,赶了这么多路,我实在有些累了,想回房睡一会儿……”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整理床铺。”
许三屁巅巅的快步走向正厢房,独留吴雨棋一个人站在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没有的院子里,他习惯性的环顾四围的厢房,房门依然空关着,暗淡的窗户格子里没有一点人声,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发慌,头有些眩晕起来。
“许三!许三!许三!”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急忙害怕的向许三所在的方向跑去,“待会儿,你就打地铺,陪着我睡!”
吴雨棋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大概是在床塌上听见许三在地上已经打起如雷的呼噜声时,他突然安心的任凭睡意侵袭了。仿佛从没有过这样的酣眠,沉睡中的吴雨棋本能的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甚至是幸福。这种宛如鱼儿回到水里的舒畅感受让他在醒来的片刻也面露微笑,然而,下一秒,却戛然而止,他发现打地铺的许三不见了。
不过恐惧也只是一刹那,这是大白天,他们主仆连夜赶路,他自己肚子都饿了,更别说大肚汉许三说不定早就去厨房瞎转悠了。于是,吴雨棋定下心来,打算继续做他的好梦。
肚子里一连串咕咕叫声和强烈的饥饿感让吴雨棋醒来,他揉了揉眼,户外正值下午,却没了太阳,天色阴沉下来,四周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下,吴雨棋的心没由来的慌了起来。他捂着昏睡得有些头晕的脑袋,急忙跳下床去,在屋门口大喊几声管家名字后,听到的只有自己焦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回同样焦急的回响,简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吴雨棋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许三,这样总比呆在这个让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屋子里好!
然而,就在吴雨棋走向大门口的时候,宅门突然“砰地”被打开了,一大群人拿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的冲了进来,为首的就是横眉冷目、虽是无情却也动人的墒季易,他冷冷的说道:
“吴雨棋,你丧尽天良,居然敢趁岳父大人寿筵之机,杀死自己的结发之妻,本大人的妻姐,然后残忍的将她分尸,你究竟将她抛尸何处,速速给我招来!”
吴雨棋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不成昨晚遇见的鬼不是风月岚,而是蝶梦雨?且慢!这个不能说,说了会糟糕,那县令大人必定会以为我口出胡言来摆脱罪名,这样岂不是越描越黑,更说不清了?何况,他向来和这位大人礼尚往来,交情不错,墒大人现在的这副腔调也许只是场面上做样子而已。
于是,吴雨棋连忙跪下,答道:”大人明察,实在是冤枉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为何要三更半夜离开蝶家?”
“这……”吴雨棋心难道,这是因为遇见鬼,可这个又怎么说呢?
“不必多言!来人啊,把罪人吴雨棋押走!”
墒季易面若冰霜的命令道,心里却一笑:这个可怜的替罪羊!
14
人逢喜事精神爽。许三打着饱嗝,哼着小曲,慢吞吞地从自家大门出来,向百步之内的吴家大宅走去。一想到原本金尽的衣箱夹层里又有了五两私房钱,李家送来的丫头杏花还在屋里等着自己洞房花烛,他就忍不住咪咪笑着频频回首自己美好可爱的家。
正两眼朝天,独乐乐哉,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凶神恶煞的吵杂声,许三好奇的一看,不看则已,一看冷汗淋漓,一帮手持刀枪棍棒的兵士正押着自家主子出门。
“老爷……!”许三心急如焚的奔了过去,那焦急悲哀的样子活像是他自己要倒大霉了。废话!如果老爷被抓走,他岂不是又要丢了饭碗?他一旦两手空空,那五个老婆只怕又成了讨债鬼,那些送财送物给他、指望靠他找份差使的家伙们岂不是要逼他将吃到嘴边的东西全都吐出来?更要命的是,所有吴家村的人都会以为他言而无信,是个骗子,让他再无立足之地!
心里计较了个分明,嘴里却不会这么说,许三还是情不自禁地声泪俱下道:
“老爷!不管是什么事,小的都相信老爷是冤枉的!不管是蹲大牢坐大狱,小的愿意跟随老爷照顾老爷!”
患难见真情。吴雨棋哽咽道:“许三,你果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们吴家没有白对你这么好!”
不过,在这之前,吴雨棋从来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说这一句话的一天。仿佛落水之人,现在是最无助的时候,即便许三是个精打细算的刁奴才,也只好牢牢抓住这根稻草了。
走水路,行陆路,吴大少爷打从生下来开始,从没有觉得行路如此难,难于上青天。尤其是陆路,他已经连续不坐轿子,不骑马,单凭两只脚累死累活的走了五天了。他甚沦落到连跌跌跌撞撞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许三也不如的地步:脖子上架着沉重的枷锁,身上是数天不洗澡的恶臭,脚底板的水泡破了又破,刀割般的生疼,身后还有几个夜叉似的衙役如影随行。
这一边如处水深火热之中,那一边却是清风明月般地悠闲自在,墒县令泛舟、骑马、坐轿,一路看着风景,困了就小憩一番,到了晚上,还有软玉温香可以抱怀,偶尔出趟远门的感觉还真不错,他早就将吴雨棋这可怜虫抛之脑后了。
回到县衙门的时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毕竟是赶路,就算是坐轿子,颠来颠去也很辛苦,墒县令懒洋洋的下了命令:
“将罪人吴雨棋关入死牢,改日再审。”
只这一句,咱们可怜的蒙受冤屈的吴大少爷就不得不忍受阴森潮湿、臭气熏天、与老鼠蟑螂为伴的牢狱之苦。不过,这与墒大县令又有何关系?
车马劳顿的墒季易带着两个妾,径直走进自己的宅门,本打算去自己房里好好补一下眠,谁知,无兰领着几个他没看见过的美人正跪在门厅前,齐声说道:
“老爷,您回来啦。”
无兰起身上前,素来面无表情的脸竟淡淡含笑,殷勤道:“老爷,您一路风尘仆仆,妾身为您在花厅备了个接风小宴,请老爷赏光前去。”
随即,她转身,敛去笑容,对那些跪地待命的佳丽沉声说:“还不赶紧起来服侍老爷!”
“是,夫人!”那些未见其人,却早就仰慕美男子墒季易的美女恨不得飞扑上去。
女人是一种怪物,尤其是蝶无兰。墒季易这么想着,你越对她不好,她越像哈巴狗一样依恋你跟随你,不肯离开,摇尾乞怜。
“有劳夫人费心,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管她是何居心,美人当前,墒季易向来不会错过,嘴里说着场面上的话,却当着无兰的面左拥右抱,看也不看她阴暗下来的脸色,哈哈大笑着向花厅走去。
刚走进花厅,墒季易心里就觉得有些古怪,只感到厅堂里宛如白昼,亮得如雪洞一般。他举目四看,只见什锦阁子上的器物全都撤换成了点燃的猩红色蜡烛,各色家具上也是如此、大大小小,有粗有细,最醒目的是饭桌上的那两根,几乎有小半个人那么高,呈倒梯形插在烛台里,静静的燃烧着,无声的流下血红色的泪……
一时间,满堂寂静。在场所有的美女们面面相觑,被这说不出的诡异景象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墒季易毕竟是墒季易,很快就冷静下来,心想:这个女人是何居心?是故意装大方,然后扫我的兴吗?想到这,他干脆直接搂住其中的几个女子一亲芳泽,恣意轻薄,顿时,众美人忘了之前的蹊跷,嬉笑声一片。
左拥右抱,恣情纵欲是墒季易的家常便饭,不过,今晚,他却感到有些疲累和厌烦,很快,就让那些女子各回各房了。就在他独自在床榻上合眼欲睡的时候,忽然,耳边风声呼啸,整个帷帐都飘动起来。墒季易一下子张开眼,一位面色惨白、长发凌乱的凄丽女子正在空中俯视他。
“蝶——梦——雨。” 墒季易双眉微皱,慢悠悠的一字一字说着来者的名字。
恢复了原来面目的蝶梦雨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注视着他。
“你是被你的姐姐害死了吧!干嘛来找我呢?” 墒季易面无惧色、头枕双手,一脸悠闲看着蝶梦雨,“更何况,我不怕你,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怕的东西,人也好,鬼也罢。”墒季易敞开衣襟,露出了刺在胸前奇特的符咒。
蝶梦雨动也不动,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他。
“随你吧。” 墒季易翻身向床内,“顺便劝你一句,不要做无用功。你听过墒荔蘅这个人吗?。早在六十年前,就是他向太祖皇帝提议,在吴家村的山上点燃尸烛,为历代单传的皇太子续命。他是我的曾祖父,精通阴阳八卦、知晓后世天机,降妖降魔更不在话下。就算我的道行与他相差甚远,你也害不了我。”
15
吴雨棋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聆听着死寂一般的囚牢里老鼠磨牙的咯吱声,无法入睡。忽然,一盏暗红色的灯笼出现在他的牢门外,昏黄的灯光映出了穿着衙役服的来人精悍冷峻的脸。
“风月岚还好么?”来者问。
吴雨棋震惊地抬起他那憔悴不堪的脸,沙哑地问:“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是又问:“你还记得晴娘吗?”
接着,隔着牢门向吴雨棋抛去了一样东西。吴雨棋拾来一看,是一块花纹暗淡花色陈旧沾染了血迹的绸布,心下觉得有些熟悉,却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还是不答,只是说:“十八年前,我狄更遇见了一见钟情的女人,然而那一天却是那个女人被心上人抛弃香消玉殒之日。我亲自把她的尸烛送上山时,看见了躲在门缝里偷看的胆小鬼,我猜到此人就是那女人临死前念念不忘之人。”
吴雨棋听得冷汗直冒。
“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当初不该随了那帮老衙役去捉拿晴娘,把你们逼得无路可逃,逃错了地方……”狄衙役冷静地说着。
吴雨棋双目圆睁,打断道:“原来就是你利用晴娘的鬼魂害死我的父母和儿子!”
“这可不是我害的,这是你心中只有自己抛妻弃女的报应!十八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晴娘紧紧摞着你的衣袖,口中喊着你的名字,伤心欲绝,奄奄一息……我含泪点燃晴娘的尸烛后,没有立即下山,直到睛娘魂灵出现的那一刻,我请她附在你的衣袖上,让我带她下山见你,晴娘流着眼泪,咬碎银牙,终于还是点头应允。我虽然身上有符咒,但在山上时间太久,下山后还是大病了三年……”
狄衙役冷冷地看了一眼簌簌发抖的吴雨棋,继续说道:“晴娘一直跟随你的左右,却不肯露面生怕吓着你,直到你要成亲的那一日,睛娘心碎如捣,夜夜在我面前哭诉,但是晴娘仍然忘不了你,决定不再恨你,托身为你的女儿,希望再一次得到你的爱!谁知……假如你对吴烟萝好些,晴娘的怨恨也不会加深,风月岚也不会如此恨你,她们也不会联手报复你,你怎么又会沦落至此?”
吴雨棋目瞪口呆。
他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刚想为自己申辩些什么,狄衙役和那盏灯忽的飘然远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个白影穿过牢门出现在他面前,吴雨棋扑了上去,涕泪横流道:“晴娘,风月岚,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我答应你们,让你们进吴家祠堂,让你们的冤魂得以安宁,并且发誓:我吴雨棋终生不再另娶!”
白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凝视着他。
吴雨棋又说道:“睛娘,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月岚,你是我唯一觉得亏欠的女人,不管我曾经多么对不起你们,你们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从没有动摇过。求求你们,看在旧日的情份上,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白影微微一笑,消失在黑暗的牢房里。
吴雨棋如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心想:女人的爱真是可怕,以后万万不敢再招惹她们了!
夜阑人静,孤月高悬。蝶无兰坐在假山石旁无声地流着眼泪,忽然身后一只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终于不爱他了,恨得想让他死去?”
“不,我爱他,因此他的背叛才让我恨之入骨!”
“我早说过,杀了一个蝶梦雨又有何用?他是个无心无情的人,无论你为他付出多少,连一丝怜惜之情都不会得到。”
“蝶梦雨从小就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她竟然还想觊觎,一点不念姐妹之情,就算是一千次还是一万次,我还是要杀了她,将她分尸!”蝶无兰咬牙切齿道。
鱼之秋轻叹一声:“你放出蝶梦雨的鬼魂,有没有考虑到后果?如果墒季易被她弄死,你爱他的心如何自处?万一墒季易不死,以他极端自我的个性,他能放过我们?”
蝶梦雨泣不成声。
鱼之秋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一丝无奈从他的眼神中一闪而过:好像母亲!他们的母亲出身豪门,却爱上了府里的私熟先生,也就是他们的父亲。两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后一路颠簸到了一个穷乡僻壤鸟不生蛋的地方,从此也渐渐走到了他们爱情的尽头。打从他记事以来,母亲一直在抱怨父亲无能,而儿子只是她的累赘。“如果当初不跟着你就好了!”这是母亲时常对父亲说的一句话,那憔悴的面容、充满怨恨的眼神让鱼之秋至今难忘。既然承受不了贫穷的重担,当初又何必因为无足重轻的感情去选择这样的生活?所以当母亲因为生下妹妹无兰难产死去的时候,鱼之秋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终于解脱了!
看着妹妹哭泣的背影,鱼之秋又体会到深藏在记忆中的这种感觉:为什么明知无法忍受那个人的花心和冷漠却还是和他纠缠在一起?还好,幸而她终于对那人产生了恨,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无兰,”鱼之秋缓缓说道:“我不愿看见你继续痛苦下去,更不愿受到墒季易的报复。走吧,和我一起走吧,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不要再想对那人的爱,只要去想他对你的背叛和无情,你就能生活下去!”
鱼之秋轻轻拍着自己的妹妹,蝶无兰终于止住了眼泪。
“别忘了,你还有我,这辈子你都不会失去我。”
蝶无兰紧紧握住了哥哥的手……
16
墒季易一觉醒来,就有管家来报:“老爷,花厅里出了怪事,昨晚夫人亲自点燃的蜡烛,小的们怎么也无法熄灭,请老爷定夺。”
墒季易一惊,黑眼珠一转,勾唇冷笑道:“来呀,给我把夫人和师爷一同请来!”
管家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前来回道:“启禀老爷,夫人和师爷都不见了。”
墒季易说道:“来人啦!传命下去,蝶无兰和鱼之秋兄妹因私吞官银被本官发现后逃走,速速命人捉拿归案!”
“还有,你将那花厅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入!”
管家面露惊异之色,却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这两个混蛋!竟然把蝶梦雨做成尸烛来害我!”墒季易横眉冷目,拍了一下桌子,随及叹了一口气:“真是麻烦,这下又得重新寻找做尸烛的人选了!曾祖父啊曾祖父!我是该感谢您还是该埋怨您呢?”
一般人并不知情墒县令的曾祖父并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只是方圆百里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而已。据说,太祖皇帝微服私访,恰巧遇到口若悬河地正给别人算命的墒荔衡,太祖一时兴起,前去算卦。墒荔衡只看了他一眼,大胆地说道:“可惜了!龙脉只有一世。”
太祖大惊,寡人至今尚无皇子,此人相术颇深,一语中的!就问:“先生,不知有何破解之法?”
“有是有,但要逆天而行!”墒荔衡沉吟许久,才答道。
太祖追问其法,曾祖父始终不答。
当晚,曾祖父和年幼的祖父一起被抓进宫去,为了儿子,曾祖父不得不说出了延续龙脉的办法。据说:因为太祖皇帝为夺天下杀戳太多,罪孽深重,命中只有一子,而且出生之月即亡。不过,墒荔衡算出吴家村的荒山正是龙脉之地,若能使荒山返绿,龙脉则得以延续。而使荒山恢复生气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皇子诞生之日,选中百名与皇子同日生的十六岁之美貌处女,此乃取天地灵秀之精华,将其做成尸烛,送至荒山上点燃。
人死之日,就是魂灵上天之时,若用特制的蜡油将未死之人全身封住,魂灵就不能上天,再贴上符咒,魂灵才不能离开荒山。然后点燃这些尸烛,让灵魂一点点释放,使整座山上充满灵气,荒山活了,皇子便得以续命。尸烛燃尽,就是皇子命绝之时。 因为皇家命中世代单传,所以一旦皇子即将诞生,便要重新做下一批尸烛。
太祖皇帝深信不疑,令墒荔衡全权负责。果然不久后生下一皇子,虽然儿时体弱多病,成年后龙体却是康健,因而,墒荔衡之办法历代延续下来,他们家也成了世袭的专管此事的县令。
墒季易的父亲为了让儿子能够子承父业,自幼就让其目睹过尸烛残忍的制作过程,年幼的墒季易惊恐万状的程度可想而知。待他承袭官职后,又不得不亲自张罗此事,县衙外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一具具僵尸模样的尸烛使他头痛欲裂,无奈皇命在身,无处可逃!
墒季易苦笑了一下,世人都觉得自己风流快活,我不愿娶妻生子的苦涩有谁知晓?谁愿意让另一个自己如此这般度过一生?若非不使自己沉迷在花天酒地的日子当中,若非不使自己心肠够硬,早就失心疯了!
不过,墒季易还是墒季易,就算捉不到鱼家兄妹,杀人的罪名还是要如实奉还。第三次提审吴雨棋的时候,有二人击鼓呜冤,上堂作证:亲眼看见杀死蝶梦雨的正是鱼家兄妹。而那两人正是墒季易的心腹,此举不过是受命而为。
墒县令又以证据不足为由,迟迟不放吴雨棋,吴雨棋心领神会,命许三速速回吴府卖田卖地,凑足三千两银子送至墒府。
许三凑足银子后,忍不住回家了一趟。只见家门破败,院子里杂草丛生,一阵凄风吹过,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玄衣白发之人,许三吓得一哆嗦,心想:莫非是出了妖怪?壮壮胆子,大声喝道:“你是何人?”
来人一抬头,定睛一看,嗓门比他还大:“我是你结发的妻!”
许三大吃一惊:“一年不见,你怎么老得这么难看?”
“你这没良心的,骗了人家的钱财和姑娘,什么也没交待就走了!这不,你那四个宝贝全部走人,就趁下我天天吃糠咽菜,那能好看吗?还有你,自己撒泡尿照照,糟老头一个,还嫌我!”
许三老婆说话的气势不减当年,许三听了,心中却是一酸:风雨不变,痴心不改等候自己的还是糟糠之妻!许三扑向他的老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17
吴雨棋回到自己家中,已是中秋时节。虽然许三事先打扫过,还重新雇了几个仆妇做了一桌丰盛的洗尘宴,吴老爷脸上的凄凉颓败还是溢于言表。为了让老爷重新振作精神,许三提议要为吴雨棋买几房妾室,谁知不说还好,一听此言,吴老爷青黄不接的脸上顿时惊恐万状,如同见鬼一般拼命摇头,许管家只能作罢。
没有了女人,吴雨棋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其他爱好,也无心家事,曾经想过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恢复往日的自在,但一想到那两个无处不在的女人只得作罢。无所事事也无无路可走,只能选择与酒为伴,似乎只有在醉醺醺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人生之乐,家境在他的浑浑噩噩中每况越下,最终只剩下他和那乏人修缮的老宅子相依为伴,冥冥之中实现了他孤老一生的誓言。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墒县令大限将至。他孤零零地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再也无力去拥抱那些如花美人,唯有一个身影依然在他身旁,静静地注视着他。墒季易看了她一会儿,撑开一抹笑容,说道:
“我已经老成这副模样了,你还看着我这老朽做什么?”
蝶梦雨望着他。
“那皇帝老儿应该很着急吧?我没有子嗣,罪孽终于在我这一代完结了!”墒季易喃喃自语道。
墒季易又说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不在乎谁害死了你,你只是想等我,好跟我在一起,是吗?”
蝶梦雨突然点了点头。
“你一直在等这一天,是吗?”
蝶梦雨又点了点头。
墒季易微微颤颤地向她伸出一只手,笑道:“你还真是固执啊!那就让你如愿吧!”
是夜,墒县令卒。
吴雨棋摇摇晃晃地走在下过雨的夜巷里,他哼着小曲,时不时地傻笑几声,经过的路人纷纷避他而行,忽然,一阵秋风扬起,一个白影飘然而至,吴雨棋的酒一下子醒了,瞠大双眼:“你,你,你们不是答应饶过我了吗?”
白影看了他一会儿,说:“雨棋,我的尸烛快燃尽了,魂灵上天之日就在五天后,就这一次,上山看看我们吧。”
吴雨棋凄凉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还这么恨我?”
白影哀伤地看着他:“你的大限也快到了,让我们冰释前嫌,重拾旧情,虽不能同生,共死好吗?”
吴雨棋半信半疑,心想:不要轻信,来个缓兵之计再说,她们终于要消失了,管不了我了!
吴雨棋迟疑地点了点头,白影就消失了。
五天后,黑着两只眼圈,浑身贴满符咒的吴雨棋终于战战兢兢地上山去了,他心中想象着看见尸烛后的可怖情形,自己被无数厉鬼纠缠的骇人景象,每走一步脚似乎有千斤重,爬到半山腰,他听到凄风阵阵,感到阴气逼人,吓得再也不敢向前半步,立刻调头下山而去。一路上不知跌了几跤,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山脚下。
气喘吁吁的吴雨棋,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紧缩,头晕目眩,旋即倒了下来,竟然再也无法起身了。
在他弥留之际,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浮现:早知是今日死,还是应该上山去看看她们。
唉……!
吴雨棋一辈子都在逃避死亡,逃避良心的自责,最终逃不过自然的法则,还是死了。假如,当初他选择和晴娘一起上山,会是怎样的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结局并没有让他得到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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