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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杜撰,那只能说明,那个与画中人同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无意间寻到了悬浮于大气中的一个神奇的镜头装置,偷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总之,它就像我们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梦里的世界不总是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截然相反吗?还有可能就是疯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与我们正常人不同,有些东西,或许只有他们能感觉到,而我们却丝毫没有觉察。
时间已记不清了,故事发生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当时我正从鱼津返回。我去鱼津是专门去看海市蜃楼的。我刚讲到这儿,我的朋友们就打断我说:“你不是从没去过鱼津吗?”我被他们问住了,我真的无法证明我某年某月去过鱼津。那么,这真的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为什么能做出如此绚丽的梦呢?我的梦通常都没有一点颜色,像黑白电影,而那火车里和那幅画里的景色是那么漂亮、色彩斑斓,真的像亲身经历过一样,至今仍不停地在我的回忆中浮现。
那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一直幻想着美丽的龙宫会呈现在自己眼前,可是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的时候,我却吓得失魂落魄,满身是虚汗。鱼津的海滨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群,他们都在凝神屏息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大海。我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海面,她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少女,令我颇感意外。在这之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日本海肯定是不平静的,是波涛汹涌的,然而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不起一丝波澜。
海市蜃楼,其实就像是一张被淋上了墨汁的白色胶片,当墨汁自然渗透之后,再把它放大成无数倍投影到空中,形成的大气电影。悬浮于大气中的朦胧影像在不停地发生变化:一会儿是巨大的黑色三角形,一会儿是横向排列的长条,一会儿又是整齐挺拔的杉树林,没过多久,它又幻化成了别的形状。海市蜃楼似乎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要不然,我在回程的火车中,怎么会像着了魔似的呢。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已是傍晚六点。不知是偶然还是一直这样,我乘坐的那节二等车厢空荡荡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位先来的乘客。他独自坐在对面角落的椅子上。我们的火车发出单调的声响,一个劲儿地向前飞奔,寂静的海岸、陡峭的悬崖、空旷的沙滩飞快地从我的眼前掠过。在雾蒙蒙的海面上,隐约悬浮着残血般的晚霞,白色的船帆漂浮在海面上。车内亮起的灯光和窗外渐渐暗淡的光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夜幕就要来了。就在这时,角落里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把一块黑色的包袱布铺在了坐垫上,然后取下挂在车窗上的一件扁平的、约有两三尺长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他一连串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扁平的东西大概是一幅画,但是他为什么要把画反过来挂,朝着窗外呢?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他把包得好好的东西取出来,又特意反挂在车窗上,单是这一点就颇耐人寻味了。在他打包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幅画,那真是一幅好画啊!我重新打量起那幅画的主人。画的主人赋予了那幅画神秘的意义,那幅不同寻常的画也为它的主人添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是个传统老派的人,身穿一件黑色的窄领、垫肩的老式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我们父辈年轻时的照片中才可以看到。不过,这种西服穿在他的身上却别有一番意境。他的脸长长的,两只眼睛也很有神,而且黑黑密密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给人的总体感觉很是潇洒,一看似乎只有四十多岁。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至少也有六十岁了。这种反差让我有些不好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包好,我一直在看他,他突然朝我看了一眼。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害羞似的笑笑,我也笑着点了点头,之后我们仍然远远地坐在各自的位置。火车继续飞驰,我和他的视线也多次交汇,然后分开。车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在无边的黑暗中,我们这节小小的车厢似乎成了唯一存在的世界。我和他也似乎成了世界上唯一存活的人。一路上,我们乘坐的这节二等车厢一直没有上过乘客,就连列车服务员和列车长也没露过一次面,现在回想起来,这点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渐渐的,我觉得这个搞不清年龄的男人变得可怕起来,恐惧感混杂着其他不着边际的幻想,顷刻之间就扩散到了全身。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汗毛倒竖的恐惧,索性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走去。我越是怕他,越是要逼近他。我好像很自然似的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之后,我真的觉得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从我离开座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他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像早有准备似的,用下巴点了一下自己的包裹,说:“是为了这个吗?”
我有些愣住了。
他又说:“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能给我看看吗?”虽然我不是为了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可以啊,我很高兴让你看一看。我从刚才起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来看的。”
这个老男人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包袱布,取出了画,挂到了车窗上。这次是正着挂的。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虽然我至今也没能搞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可是当时的感觉是非那么做不行。几秒钟之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虽然我实在说不出它究竟妙在何处。那幅画的背景和歌舞伎表演时用的背景几乎一样。无数间房屋重叠在一起,榻榻米和格子天棚简单明了,错落有致;整个背景以蓝色为主,非常醒目;左前方勾勒出黑色的窗棂,还有一些书桌。这幅画给我的感觉,与献给神社、庙宇的匾额的画风有几分神似。
这样的背景里有两个高约一尺的人像,整幅画中只有这两个人是用布贴艺术精心制成的。一个身穿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正襟危坐,除了满头白发,画中老者的长相和我面前的这个人一模一样,就连他们身上所穿的西服的做工也没有分别,这让我无比惊讶。另一个人物是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她依偎在老者的膝上。
西装笔挺的老者和美少女的组合确实让人感到有几分异样,但这并不是让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与粗糙的背景截然不同,布贴部分真可谓巧夺天工。人物的脸是用白纱做成的,很有立体感,每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清晰可辨;姑娘的云髻似乎是用真正的头发丝一根根地粘制成的,老者的白发也是如此;西服上的缝线历历在目,连一颗纽扣也不少;少女身材匀称,腿部曲线柔和,火红色的绉绸飘逸,白嫩的肌肤隐约可见,玉葱般的手指,贝壳般晶莹剔透的指甲。我想借助放大镜的话,甚至还能找出毛孔和汗毛来。
以前,我也曾见过不少布贴画,但都不能与这幅相比。我觉得它一定是出自名家之手。通过推测,这幅画已经有不少年的时间了,背景的颜料剥落了不少,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天鹅绒也褪色了。尽管如此,整幅画依旧惹人注意,让人一看就不能忘怀。这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令我感到“奇妙”的原因也不在此。
真正让我感到这幅画不可思议之处的是,我觉得画中人是活的。这幅布贴画中的人物就像神话里的神仙,可以长生不死。不同之处只是,他们似乎没有画中仙那样来去自由。老人看到我惊异的表情,如遇知音,急切地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他边说边把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锁,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我说:“你再用这个望远镜看看。往后站一点,退后一点。”
我依照老人的要求,离开座位,退后了几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些,特意用双手把画迎着光举了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确实觉得有几分难以想象。
那架老式的棱镜双筒望远镜好像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样子很笨重,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里看到的那种,和它主人身上的西服一样,是足可以收进历史博物馆当文物的东西。我很小心地在手上摆弄了一会儿,正准备用它欣赏那幅画的时候,老人忽然大叫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吓得我险些丢掉手上的望远镜。
“不行!不行!你拿反了!不能反过来看!绝对不行!”
老人脸色苍白,两眼睁得很大,一个劲儿地挥着手。望远镜弄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激动呢?我很不能理解老人夸张的举动。
“确实,我弄反了。”
我急着想知道用望远镜欣赏那幅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老人的表情。我重新拿正了望远镜,迫不及待地举到眼前,细细欣赏起画中的人物。
随着焦距的调整,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有体会过那种瞬间的震撼感觉,所以很难形容出来让别人明白,虽然我非常想这么做。那感觉有点类似于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海女们潜入海中的时候,总会引起海水的剧烈波动。我们透过那晃动的蓝色水波,可以看到她们朦朦胧胧、微微发白还略微有些曲折变形的身体轮廓。可当她们猛地跃出海面时,水中那种朦胧、发白的样子一下子都消失了,清晰无误的身影令人眼前一亮。布贴画中的女孩在我的望远镜中出现的时候,就是那种感觉。一个真人大小的姑娘活脱脱地进入了我的视线。
19世纪的老式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奇妙世界。在那里,一个美艳的少女和一个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奇怪地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打听别人的秘密是不对的,但仍然身不由己地想去知道。虽然那少女依旧不会动,却给了我与用肉眼观看时截然不同的感觉。她充满活力,原本苍白的脸颊出现一片桃红色,胸口起伏不定,美丽的胴体散发出少女特有的迷人气息。
我贪婪地在望远镜中看遍了她的全身,才把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白发老者。老者画得很生动,他的手扶着少女的肩膀,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当我把镜头调到最近,观察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时,却发现了那些皱纹深处有某种苦闷的神情。在望远镜中,老者的脸近在咫尺,大得有些变形。我越看越觉得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神色,一种痛苦和恐惧交织着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儿,我就无法继续看下去了,不由自主地垂下双手,目光远离望远镜。寂静的火车车厢,醒目的布贴画,双手举着画的老人,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火车依旧在前行,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
“你的表情很奇怪啊。”老人把画挂在窗上,回到原来的位置,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盯着我的脸说。
“我的头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里太闷了,空气不好。”我搪塞着。老人探过身,把脸凑近我,压低声音说:“知道吗?他们是活的。”接着,他声音放得更低了,他牢牢地盯着我的脸说:“想不想听听他们的身世?”
因为火车行驶的声音很大,周围有些嘈杂,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怕听错了,就问了一遍:“你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对,他们的身世,尤其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
“是从他年轻时候开始说起?”
那晚,我真的像被恶魔上了身,每说一句话都让自己感到吃惊。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发生的事。”
“我已经等不及了,非常想听。”
老人露出微笑,欣喜地说道:
“好啊!我这就讲给你听。”
于是,我就听到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那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至今仍忘不了。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他指的是布贴画中的老者)的。那是二十七号傍晚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哥哥都还没有继承家业,住在日本桥通三丁目。父亲经营的是一家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商铺,就离浅草的十二阶不远。因为顺路,哥哥很喜欢每天去爬那座淩云阁。我要先声明,哥哥是个赶潮流的人,非常喜欢稀奇古怪的外国货。这架望远镜就是他的。哥哥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横滨的一家旧家具店门口找到这个东西。听说他为这个花了不少的钱。”
每当老人提到哥哥时,总会看那画上的人一眼,或者用手指一指布贴画上的老者,就像是在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布贴画中的老者融为一体,似乎画中人真的是有生命的,正坐在一旁听他讲故事。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仿佛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超越了自然的法则,置身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有没有去过十二阶?没有啊,真是太遗憾了。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明治二十八年春天的事情。当时,哥哥刚刚买到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感觉到在他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父亲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连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我们全家人都担心得不行。该怎么说呢?总之,他是茶不思饭不想,整天不开口,一进家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闷头想心事,面容消瘦,脸色无光,样子糟糕透了。尽管身体如此,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很有规律。问他出门干什么、去哪里,他都不说。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千方百计地想找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结果没有任何进展。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个月。
“因为担心,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地跟踪了哥哥,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去哪儿了,去干什么。其实这是妈妈交代我的事情。那天和今天差不多,天也是阴阴的。下午,哥哥穿着他那件自己缝制的,在当时还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望远镜出去了,往日本桥的马车铁道方向走去。我尽量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刚开始还挺顺利,可是哥哥好像提前预订了去上野的铁道马车,一到那儿就坐上了。当时的那种交通工具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坐下一趟车根本是赶不上前一趟的,车太少,间隔时间太长。我没有办法,只得将母亲给我的零花钱全部拿出来,雇了一辆人力车。虽然是人力车,但只要车夫脚力好,一样能追上铁道马车。
“我照样远远地跟着哥哥,不久,他下了车,我也下了车。那地方就是我刚才给你讲过的十二阶。哥哥进了石门,买了门票,从挂着‘淩云阁’匾额的入口处进了塔中。原来他每天都是跑到这里。我十分吃惊。我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思维总有一些孩子气,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哥哥被那里的妖魔缠住了。
“我只在小时候跟父亲爬过一次十二阶,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我很不喜欢这里,但看到哥哥进去之后,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进。我故意落后一层,紧跟在后面,踩着黑糊糊的石阶往上爬。塔里的窗户很小,砖壁却很厚,所以就像墓穴一样,冷冰冰,阴森得很。那年正好爆发了甲午中日战争,所以有关战争题材的油画挂满了墙壁。一张张像狼一样的日本兵的脸,一个个血腥残忍的厮杀场面,一群群浑身鲜血、痛苦挣扎的清兵,一颗颗像气球一样悬挂空中的头颅……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在这些血腥的油画上反着光,令人毛骨悚然。我就在这些油画的陪伴下,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塔顶。
“塔顶是用八角形的栏杆护着的,没有墙壁,视线因此变得开阔起来,我的心情也有些好转。不过刚才阴森的楼道实在把我吓坏了,我在塔顶平复了好一阵,情绪才恢复了原状。我向远处看,发现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错乱;品川的炮台也小得像个盆景;连近处的观音堂也变得低矮了许多;十二阶周围表演杂耍的戏棚变成了可笑的玩具盒;路上的行人只有头和脚。
“塔顶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围成一堆,远眺品川的海面。我哥哥则独自一人站在另一面,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心一意地朝观音堂的方向看。我从后面注视着他的背影,越看越出神:周围的景色不知不觉朦胧起来,只有哥哥的背影清晰地凸显出来。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走上前去问哥哥他在干什么。哥哥看见我,大吃一惊,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哥哥,你最近的情况很让爸妈担心,他们搞不清楚你每天都出去干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上这儿来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到这里吗?平时咱们关系最好,你能跟我讲讲吗?’说这些话的时候,周围没有旁人,所以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劝导哥哥。
“经不住我的苦口婆心,哥哥终于开口了,将一个月来深藏于心的秘密全部说了出来。哥哥告诉我,一个月前,他站在这里,用望远镜观看观音堂内的情景时,无意间在人群中发现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向来不把尘世女子放在眼中的哥哥,一下子陷入了对她的痴迷,为她神魂颠倒。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就激动得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等他回过神来想再看一眼少女的脸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哥哥赶忙又在观音堂前后左右的人流中找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自此,性格内向的哥哥便对那姑娘念念不忘,得了相思病。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会笑,但那时的人真的会这样,因为爱慕偶遇的女子而得相思病的人比比皆是。不用说,哥哥就是为了这姑娘才茶饭不思的。他为了再看心上人一眼,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用望远镜在人群中寻找着。爱情的力量实在是不容忽视!哥哥讲明了原因后,又迫不及待地举起望远镜。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同情,虽知这种方法不会有什么结果,但实在不忍心打断他。我眼含热泪,注视着哥哥的背影。就在那时……那种奇异而又美丽的情景我至今都无法忘掉。虽然都过去三十五六年了,但是只要我一记起,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重现。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一直站在哥哥身后的,所以我眼中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哥哥身穿西服的背影在它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真实。云朵在空中缓缓地移动,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觉得哥哥的身影正在宇宙间穿行。就在这时,无数个五颜六色的彩球闯进了画面。是的,你能明白吧,那情景真的就像一幅画。如今想来,好像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让手中的气球跑了。你要明白,那时候气球还是稀罕东西,所以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恰在此时,哥哥也兴奋起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加快,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赶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然后拉着我便跑。我被拖拽着,飞快地跑下楼梯。我边跑边问:‘哥哥,怎么回事?’他告诉我:‘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过去的话,很可能还在。’
“哥哥说的那个房间在观音堂后面,那里有一处明显的标记,是一棵大松树。于是我们就跑到观音堂后面去找,大松树是找到了,但是附近根本没有人,我们仿佛碰到了鬼故事中的怪事。哥哥依旧不死心,又跑到附近的茶馆里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那姑娘。在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摆起了各式各样的地摊。一家放洋片的铺子已经做起了生意,只听像甩鞭子似的‘啪’、‘啪’声在耳边响起。我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西洋景。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在这干什么?’他吃惊似的回过身来。他当时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怎么形容呢?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表情麻木,两眼无神,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像是空洞的。他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在这里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低头看起来。那是个名为《蔬菜店的阿七姑娘》的片子。我看到的画面正好是在吉祥寺书院里的那一幕,阿七正依偎在吉三的怀里。放西洋景的夫妇在一旁给画面配音。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布贴画做成的,一看就知道,这些画都是出自高手。阿七的脸栩栩如生,连我都误以为她是活的,更不用说哥哥了。哥哥自言自语地说:‘就算知道这姑娘是个手工制品,我也无法死心。我愿意和那吉三换个位置,哪怕只有一次机会,让我变成画中人,和这姑娘说说话也好。’哥哥一动不动地、痴痴地站在那里。我想了一下,放洋片时,为了保证采光充足,画面都是朝上微微斜放的,所以站在十二阶塔顶的哥哥用望远镜才可以看到他以前看到的景象。
“那时候已接近黄昏,路人渐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顽童还意犹未尽,磨蹭着不肯走。从中午起天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阴得更厉害了,耳边不时传来打雷的声音,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的哥哥却依旧盯着远方,一动不动。我在那一瞬间也感到时间过得好慢。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有一个小时。
“没过多久,天完全黑了,哥哥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急切地说道:‘我有办法了。拜托你,拿着望远镜,把它反过来,把眼睛贴在大镜片上,从那儿看我。’我问他为什么,他不耐烦地说:‘你别问,照我说的去做。’我非常不喜欢眼镜之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似乎都有魔力,能将远处的东西变成像在眼前一样,还能将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变得很大,因此我很少用哥哥的望远镜看东西,正因为很少用它,就更觉得它魔力很大。再说当时天已经很晚了,连人脸都看不清,还要让我倒拿着望远镜,看站在那里的哥哥,我心里非常不愿意。但是经不住哥哥的软磨硬泡,我只得照做。因为是反着看,所以离我只有七八米远的哥哥看起来离得很远,周围的景物也都变得模糊,只剩下哥哥是小小的,他穿西服的身影突显在镜头中。哥哥好像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一尺高。紧接着,连这个小小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仿佛被黑夜吃掉了。
“当时我害怕极了,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声喊着‘哥哥,哥哥,你在哪儿’,一边朝哥哥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哥哥。因为一眨眼的工夫哥哥就消失了,按理说他应该不会走远的,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知道吗?我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的东西。我固执地认为,无论如何不能把望远镜反过来看,一反过来,就会发生不幸的事。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刚才你拿反时,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了吧。
“我当时找了好久,直到累得精疲力竭才往回走。当我再次经过那家放洋片的地摊时,竟有个意外的发现。原来哥哥对那姑娘想念太深,竟然借助望远镜把自己缩成和画中人同样的大小,进入布贴画里去了。于是,我央求正打算收摊的老板再放一遍吉祥寺那一幕。果然,哥哥取代了吉三,正怀抱着阿七姑娘。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为哥哥流下的喜悦的泪水。我对老板说,无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把这幅画买下来。可是当时我钱不够,只好和老板说好下次再买。之后,我飞快地跑回家,把事情的过程全对妈妈说了。爸爸妈妈竟然都以为我疯了,根本不理睬我的这些话。多不可思议啊,是吧?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儿,竟然大笑起来,而我竟然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
“人们也许根本不相信活人能变成布贴画,可是,我能够证明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我哥哥不是从那之后就消失了吗?也许有人会说,他是离家出走了,但那绝对是胡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最后,我终于从妈妈那儿要来了钱,买下了这幅画。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镰仓,那是我为哥哥筹办的结婚旅行。每当我乘坐火车时就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是像今天这样,把画朝窗外挂着,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看看窗外的风景。哥哥是多么幸福啊。而这位姑娘拥有了哥哥的一片真情,心中一定也很甜蜜。他们一直如同新婚的恋人,亲密无间,有说不出的快乐。
“那之后,父亲不再在东京做生意,举家搬回了富山的老家,我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想让哥哥看看东京发生的巨变,所以,这次就带着哥哥一起旅行了。
“遗憾的是,尽管这姑娘像真的一样,却依旧只是个手工制品,所以她不曾有年龄的变化。而我哥哥虽然进入了画中,却仍旧无法摆脱岁月的侵蚀,他终究是个有生命的人,所以会和我们一样慢慢衰老。你看,当年才二十五岁的少年如今也已经是个老头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啊,身边的女人依旧年轻貌美,自己却容颜渐老。因为这个原因,我渐渐地发现哥哥脸上出现了悲伤的神情。他的苦闷已经持续多年了。每当我想到这些,都会有些伤心。”
老人神色黯然地凝望着画中的老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说了这么多,你都听懂了吧。你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疯子,看来我没有白费口舌。哥哥他们想必也累了,他听我在你面前讲了这么多事情,或许也会不好意思了。所以,就让他们休息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黑色的包袱布把画包裹起来。不知是眼花还是别的原因,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画中人朝我微微一笑,好像还是羞涩的一笑。之后老人就陷入了沉默,我也没再开口。火车依旧在前行,黑夜依然笼罩着我们。大概十分钟之后,火车渐渐慢了下来。车窗外,依稀可以看见两三盏照明灯在闪烁。
火车停在了一个不出名的山间小站。月台上只有一个站务员孤独的身影。“我先下车了,我打算在这边的亲戚家住一晚。”打完招呼,老人就把画放入包裹中,走出了车厢。透过车窗,我注视着他渐渐走远的身影,这身影和画中老者的身影真是一模一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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