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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二月廿九日晚八时许,从合肥开往北京的列车正准备驶离合肥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们注意到一位身穿杏黄长衫、修长身材、风度儒雅的僧人,他,就是人们熟悉的安徽省佛教协会会长、九华山祇园寺方丈仁德大和尚。此刻,他正同本省的全国政协委员们一起,赴京出席全国政协九届四次会议。
大和尚的步履有些沉重,他的脸色也显得有些疲惫。多年来连续不断地超大负荷的工作,已经让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的健康受到极大的损害。大约半年之前,侍者即发现他饮食减退,吞咽困难,然而他依然不间断地处理著山上各种烦杂的事务,依然不间断地沿著自己开凿的山道向一个艰难的顶峰跋涉前进。不止一次,侍者及他的弟子们建议他到医院作一次全面的检查,但都被他坚决地拒绝了。或许,他早已了知自己的归期,那是任何力童也无法逆转的;或许,他意识到生命的时日不是太多,他要将有限的时日完全地用在未尽的工作上。的确,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大铜像刚刚招标完毕,接下来的工作将更为艰巨,更为复杂,作为这一世纪工程的发起和主持者,他似乎连一丝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有一次当弟子们催他去医院检查时,他甚至还发了一点脾气,说:‘大铜像的事情这样忙,我好好的,去看什么病?’他哪里知道,即使是一个道行坚固的高僧,他的色身毕竟是由血和肉铸造而成,这血肉铸成的身体也有到了疲劳极限的时候啊。
是的,自从前年九月九日九九米大铜像奠基以来,大和尚几乎一直在马不停蹄的奔走于全国各地。他上北京、下基础、要项目、募资金;为了给大铜像寻找一个最佳的地址,他的足迹几乎踏遍百里九华的每一处山峦;为了寻找合适的合作伙伴,他同数十家参加投标的单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协商和洽谈。人们说,不要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经不住这样长时间高效率的马拉松式的工作啊!就是这样,他一次次地不顾身体向他敲起的警钟,一次次向生命的顶峰发起顽强的冲击。
二月廿九日晚八时许,《仁德法师》的作者、《甘露》杂志执行主编黄复彩家里的电话响了,他接过电话,话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是黄老师吗?’
‘啊,大和尚!您好,您在哪里?’他有些意外,一般说来,大和尚很少主动给他打来电话。不知大和尚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我正准备上火车,到北京去开政协会。’
‘您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
‘《甘露》的事情,我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替我把好关,另外,一定要做好大铜像的宣传工作。大铜像捐赠者名单,一定不要漏了。’
‘您放心吧,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您要保重身体。’
黄复彩不会想到,这是大和尚对他的最后嘱托;他更不会想到,大和尚的此次北京之行,将是他无数次北京之行的最后一次。直到几个月后黄复彩终于明白,原来大和尚对自己生命的归期是早有预感的啊!
果然,到达北京的第二天,即二○○一年三月二日,由于肝部的不适,大和尚不得不中断正要开始的九届四次政协会议,来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进行检查。B超显示的结果让一切关心他身体健康的人深感不安。三月四日,大和尚开始发烧,在全国政协的安排下,他不得不住进了北医三院。检查的结果与前相同。仁德大和尚的病情牵动著无数关心他的领导和朋友的心。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听说仁德法师患病,在百忙中亲自慰问并安排他的住院事宜;陈锦华副主席也派人专程到医院看望这位爱国爱教的当代高僧。当仁德法师患病住院的消息传来安徽省的时候,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方兆祥以及池州市委书记何闽旭、市长沈为国、副市长叶显义也专程赶赴医院看望这位受人尊敬的九华高僧。
然而仁德大和尚仍然关注著迈向新世纪门槛的这一届重要的政协会议,他带著病体,再次走进了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三月十二日,九届四次政协会议圆满结束,第二天,在周围人一再催促下,他只得再次住进了中日友好医院。三月十六日的胃镜和CT检查进一步确诊:老人的病情已到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死神,正一步步地向这位不屈的老人发起一轮又一轮进攻。
为了挽救这位当代高僧的生命,经报请全国政协、中国佛教协会以及安徽省宗教事务局等各主管部门,决定由中日友好医院胸外科专家葛炳生教授主刀,实施手术。手术时间定在三月廿二日。
三月十七日傍晚,大和尚的精神意外地好,他提出想到户外走走。他拒绝了侍者为他准备的轮椅,坚持步行。
三月的北京,乍暖还寒,然而中日友好医院的院子里芳草萋萋,早开的杜鹃花正强劲地绽放著...,生命—正向一切热爱它的人放出诱人的芳香。此时此刻,大和尚突然又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华山。自从四十多年前他来到这里,九华山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成了他奋斗的人生战场。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插上翅膀,飞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九华啊。对于他自己的病情,虽然人们一直隐瞒著他,他也装著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又何尝不知道生命的通途已经布满了荆棘?对于死亡,他并无半点恐惧,相反,这正是他六十余年出家生涯的最高追求。多少年前,他即为寻求了生脱死而不懈地努力著。对于一个有著六十余年修道生涯的出家人来说,生命的尽头即是回归莲乡的开始。那莲乡,就是西方圣境啊!他禁不住念叨起他一个个弟子的名字...,他多么希望他的弟子们能继承他的衣钵,将正在走向世界的九华山宏伟大业一代代地传下去啊!
大和尚的病况更是牵动了九华山全山僧尼的心,三月十八日,九华山佛协办公室主任圣富法师以及池州市宗教局局长王安民到京,他们分别代表九华山佛协和池州市人民政府前来看望病中的大和尚,并在大和尚的手术通知单上签字。
三月廿二日晨,大和尚像往常一样起床,然后按照惯例在病床上跏趺而坐。当例行的功课完成之后,大和尚向前来看望他的领导和弟子们露出坦然的笑容,他谢绝了侍者的搀扶,微笑著、健步走向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地关上了,它将大和尚与正焦急等待在门外的人们隔断在两方世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候在门外的地方领导以及他所有的弟子们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他们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位尊敬的大德祈祷,愿老人手术顺利,愿众生的愿力共同帮助这位不屈的老人躲过死神的一步步追击。
手术一切顺利,下午二时,大和尚被转入ICU特护病房。
三月廿九日,全国政协副主席陈锦华再次派人看望手术恢复中的仁德法师。全国政协副秘书长齐续春也多次会同全国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的领导到医院看望仁德法师,并听取医院对仁德法师病情的会报。所有这些,都使这位遭受如此人生重创的老人倍感欣慰。他表示,一定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战胜疾病,争取早日回到大铜像的筹备工作中去。他以坚强的意志按照医生的嘱咐有规律地进食,并且一如既往地禅坐和身体锻炼。他对生命的热爱,他对他为之献身的事业的执著,深深地打动著周围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对前来看望他的领导和弟子们说:大铜像的招标工作刚刚结束,我却一头住进了医院,心里急啊!人们安慰他说,只要您老人家身体健康,那就是一切。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护理下,大和尚的病情开始好转,他的饮食开始增加,体质也明显恢复。他多次提出,我可以出院了,山上有那么多工作在等著我,我不能老是躺在这里啊!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经报请全国政协、中国佛协以及安徽省宗教局,院方同意仁德大和尚回山治疗。
六月六日,就在仁德大和尚出院回山的前一天,全国政协副主席叶选平亲自来到医院看望了他。叶副主席说:‘希望你一定要把病治好,大铜像的事情,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国家宗教局叶小文局长也亲自到医院与仁德大和尚话别。祝愿大和尚能早日康复,好早日带领全山僧众在爱国爱教的事业中为正在前进的现代化中国作出贡献。当晚,大和尚在中日友好医院医护人员的护送下踏上北京开往合肥的列车。第二日清晨,列车驶抵合肥车站,省人大副主任季昆森、省民族宗教委员会主任白泰平等有关领导到车站迎接他的归来。无数的信众也早早地等候在车站站台上,当终于看到他们崇敬的大和尚那可亲可敬的身影的时候,人们将一束束鲜花和一声声祝福送到大和尚的手中。大和尚微笑著,一一与前来迎接他的人们颔首致意。当日下午,在九华山佛协副会长们的护送下,大和尚终于回到他日思夜想的九华山。
啊,终于回来了!他看到了高耸于山崖上的百岁宫,他看到了密林丛中的肉身殿,他看了到梵宫飞甍中的祗园寺,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弟子的面孔......。山,还是那座山,然而此刻在他的眼里,九华山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魂萦梦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怦然心动。他似乎再次想到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九华山时的情形,想到了他十五年前,登上祇园寺方丈宝座时所发出的庄严誓言:为了九华山的佛教大业,为了地藏道场的更加兴旺,他愿尽形寿而努力,让地藏精神更加深入人心,更加发扬光大。
他一边继续服药,同疾病进行著顽强的斗争,一边开始了他习惯的工作。他听取关于大铜像进展情况的汇报,他让人一遍遍地把有关大铜像方案的报告读给他听,他逐字逐句地作了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他请慧庆、慧光二位副会长替他到南京去看大铜像的模型。他捧著刚刚出厂的《甘露》杂志,一页页地翻看著里面的内容。他听完藏学法师关于九华山佛学院工作情况的汇报后,接著把圣明、慧庆、慧光、慧深、无垢几位副会长以及办公室主任圣富叫到上客堂,他深情地说,九华山佛学院办了有十年了,为中国佛教培养了近十名佛教人才,九华山佛学院一定要办下去,而且一定要办好。他关切地说,过去,你们对佛学院给予很大的支持,不知今后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九华山佛学院。弟子们说,请师父放心,我们一定会对九华山佛学院的工作给予最大的支持,我们会在人力和财力上给予佛学院最充分的保证。
他在侍者的搀扶下,一处处地走著,一处处地看著。他似乎看不够九华的每一处山水,看不够九华的每一座寺中。由于手术,他已经很难发声,但是,当有信徒向他问讯,向他请求开示的时候,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一句一句地讲著,直到信徒们欢喜地离去。
当慈光法师将本年度第二期《甘露》杂志的卷首语读给他听后,他连连说:‘谢谢、谢谢。请黄老师有空上山来作客。’
七月廿九日,黄复彩上山看望这位与他有著二十余年交往历史的导师。傍晚,黄复彩走进了大和尚在上客堂的卧室。卧室里的光线有些暗淡,大和尚侧身而卧,像是刚刚睡著。慈光法师轻轻地说:‘师父,黄老师来了。’大和尚睁开眼来,于是,他们四手相握,彼此都有著难以言表的隐痛和深情。大和尚显得那样瘦弱,由于手术,他已经不能发声,然而他仍然努力地用嗓音说:‘不要为我担心,我没有什么。从北京回来后我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最近的药我有些不适应,吃下后肚子发胀,拉肚子。’他说:‘《仁德法师》这本书外界反映还不错,深圳的一位居士要翻印一万册,你与果道联系一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黄复彩说:‘师父,你不要说话,让我静静地在您身边坐一会儿好吗?’他似乎答应了,然而过没一会,他又说起来,他说:‘《甘露》是九华山也是安徽惟一一份佛教刊物,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希望你能认真地办好。’想了想,他又说:‘皖老(安庆迎江寺方丈)好吗?替我问候他老人家。’
黄复彩不得不慢慢地退出这间屋子,他知道,今生今世,他将再也见不到这位可亲的老人,再也听不到老人对他的教诲。
大和尚的病情继续恶化,他开始腹泻不止,他的体温居高不下,经池州市人民医院核磁共振检查,大和尚的肝区几乎完全失去功能。他觉得还有一些工作未能完成,他需要那怕再多一点时间。他主动提出:我要到上海治疗。上海东方肝胆外科医院被大和尚对生命的顽强搏斗精神所感动,决定收治这位特殊的病人。八月六日,在圣明、慧庆、圣富三法师以及省中医院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大和尚来到上海。
一切的努力均告失败,大和尚也终于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尘缘已经尽,该是到了回归西方的时候了。他向医生提出:‘我要回九华山去,我要回家!’八月十七日,大和尚终于又回到九华山,住进了祗园寺方丈寮。医生说,大和尚的生命最多还能维持三天。
三天过去了,大和尚虽然极度虚弱,但他仍然顽强地同死神在作著最后的抗争。他将弟子们一个个召到面前,他叮嘱他们说,修行人不应与别人发生争执,有事要大家在一起商量;他说,对于一个出家人来说,修行才是主要的,你们一定要专心修行;他说,任何时候你们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出家人,任何时候都不要亵渎这身上的一领衲衣......。
弟子们含著泪说:‘阿弥陀佛,弟子一定依教奉行。’
一星期过去了,大和尚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但是他的面部白里泛红,没有一丝痛苦的病容。他跏趺而坐,默默念佛,默默地做著往生前的一切准备。这时候,他仿佛看到师父松琴长老和师公石点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他听到他们在说:啊,你来了吗?他听到他们在说:你在奉佛的路上行走了六十几年,不正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于是他迈开稳沉的步伐,一步步向他们走去,他说:阿弥陀佛,我终于来了......。
这时候,他似乎看到阿弥陀佛正向他遥遥走来,他听到美妙的天乐正悄然奏起......。
然而,他向阿弥陀佛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天时间...。
八月廿二日晚八时,圣辉法师跪伏在大和尚的床榻前说:‘师父,您的功德已经圆满,西方极乐世界正恭迎著您的前往,我给您老人家送行来了。’这时候,跏趺而坐的大和尚微微地抬起头来,向这位心爱的弟子合掌示意:拜托了......。
‘师父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继承您的遗志,九华山也一定会越来越好。您只管放心地去吧。’圣辉法师说。
在医生的帮助下,大和尚双腿跏趺,缓缓地躺倒在床。他双眼微闭,面露微笑,像是随时要去参加一次重要的庆典......。
八月廿三日晨,方丈寮的大门打开,祇园寺僧众齐集到方丈寮的周围,阿弥陀佛的圣号此起彼伏。突然,从天边滚过阵阵雷声。这雷声与‘阿弥陀佛’的圣号会集在一起,仿佛是一支庞大的乐队在为一位伟大生命的圆满而奏响庆祝的乐章。
八时十五分,床前的台灯突然三次闪烁。低头念佛的圣辉法师抬头看了一下变异的台灯,对大家说:‘让我们跪下,为师父送行吧。’
八时十九分,大和尚伸出舌头轻轻地滋润了一下自己干枯的嘴唇,终于安详示寂。这时,天边的雷声再度响起,在此起彼伏的佛号声中,一个伟大的灵魂开始整理行装,向他既定的目标凯旋壮行。
阿弥陀佛的圣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
八月廿四日八时二十分,人们为这位安详示寂的大德沐浴更衣,突然,倾盆大雨浇灌著九华大地。人们说,这是天龙八部在为这位莲品高升的大德庄严洗尘。
九时整,大和尚沐浴已毕。当安放他法体的水晶棺被人们抬到方丈寮大厅,当无数鲜花围绕著他竞相开放的时候,九华的天空突然放晴,一缕阳光透过方丈寮门上的玻璃射进水晶棺中,大和尚面露微笑,像是刚刚睡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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