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年，女人和小孩 (2012-10-21 19:29:45)

夏雯静

与他结婚一年之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我对于做母亲有多么热烈的渴望啊，直到今天，每看到一个婴儿车里的孩子，我都会忍不住驻足流连。如果那小家伙偏巧肥白，有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那我就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可以多抱他一会儿，多亲吻他几下才好。在这甜美的、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小东西身上，反射着我们生命本有的纯真。在他还不能言语却不断展露的笑容里，一个内心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模式僵化、封锁住的成年人会发现自己被触动了，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变得柔软了。这就是我们想要一个孩子的最真的原因：我们需要被唤醒，被教育，被治疗，需要重新做回孩子，需要象一个孩子一样，看到一切，却对一切都不以言语和思维去分别，需要象一个孩子那样，即便身边的一袋金币被拿走了也安然地熟睡，没有丝毫焦虑。
我们生养孩子乃是为了找回我们曾经的柔嫩与天真，但我们却往往忘记了这一点。孩子出生之后、长大以后我们开始板着脸教育他，把我们被灌输的种种模式和枷锁转加给他，把我们玲珑剔透的待人处世之道传授给他，让他们终于变得和我们一样僵化、停滞、恶俗和沮丧。

那时我还关注各种媒体，媒体中毛阿敏做了母亲，那英的儿子叫“高兴”，王纳文终于揪出了小孩亲爹的消息无处躲避。我对于娱乐明星们的恩怨情仇并无兴趣，但有一个问题让我琢磨：“为什么她们，还有许多没名有实的女性执意要生下这个并不能由始作俑者共同承担的孩子？”
没有孩子，一切不是会简单轻松得多吗？爱过了，再来；走不走由你由他，随便。
日本明治时代一个叫小栗风叶的作家在他的《恋心已凉》中写过这么一句话：“没有性关系的爱情随时可以作废。即便作废也可不留一丝痕迹。”
后现代的爱情作废条件没那么苛刻，这句话可以理直气壮地改为：“没有孩子的爱情随时可以作废。即便作废也可不留一丝痕迹。”
虽说孕育爱情硕果恶果的只能是女人，但报纸的夹缝中填满了无痛流产引产的广告，把曾经的欢爱不着痕迹地抹去并不如何困难。那又何必在那个人早已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之后，为你们那场曾经的风花雪月提供这么个磨灭不了的证明？
因为有过的你都珍惜，因为真爱无法作废，更因为孩子是女人生命里最深最真的渴望。

也曾做过单身母亲的王菲不是有句歌：“谁能告诉我，该有多坚强，才能够念念不忘？”保存记忆比遗忘更需要勇气，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因为有了许多历练，对人生看得比男人清醒，明白这一次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后，她的日子便归静归真归淡了。她欢喜这平淡，因此对那段曾经激情燃烧的岁月心存感念，愿意用记忆照着暖着她的青春和她青春后的路。这算不算对爱、对生命本身的担承和尊重呢？
何况她担承的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孩子可能给一个女人带来什么？

一切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的承诺都可能灰飞烟灭，一切舞榭歌台都可能最终被荒草掩埋，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繁华落尽，曲终人散，把小孩温柔地环抱在膝上，教他咿呀学语，她的心有如她的怀抱充盈丰满。她没能成为一个男人永远的爱人，也无法占据舞台上永久的风华，但她永远是一位母亲，永恒就在握着他的小手对他指点太阳月亮星星的一个个瞬间里完成。对这世界其他种种她已再无所求，也再无所惧。
如果不是这个纯洁美丽的小东西独独对她无限依恋，那她该如何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好，这么重要？在他高兴、恐惧、困倦的时候，他都喜欢变化出各种各样的语调来叫“妈妈”，她一次次地回应他，没有一声不是满载着柔情、喜悦。
她的小孩本来只是草履虫一样需要借助显微镜才能看到的一丝痕迹，爱已成空，她却固执地供给养料由它长成别人眼中一道巨大的伤疤，再后来它就成了她心里一份难以言传的喜悦，她生命中的光热之源。
伤痕已不再，只有喜悦，漫天漫地。

襁褓中我的女儿是我梦寐以求的肥白婴儿，现在是一个“眉目分明画不如”的乖乖女。
从没有一份爱情能和你如此亲近，不管你们是如何地爱着对方。一个温软的、腻着你的，在你怀里哼哼作态的小生命带给你的那份心花怒放啊。你知道只要她在，就再没什么可能把你击垮。本来许多风景都很容易被你忽略的，但因为你每天要带着她散步，对她指指点点地说话，你就格外清晰地听到了鸟的叫声，注意到花木静悄悄的生长。
我听到一些决定一辈子不要孩子的女人说：“我要为我自己好好活着。”可是没有孩子，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生命里有多少困惑，在对这个一天天变化的小东西持久的凝注中，一切都单纯清净，豁然开朗了。

女儿一岁半，在门头沟公婆家中院子里，吃得奋不顾身，做妈妈的不胜爱怜

许多家长如果有了美丽的孩子，美丽的天赋就迫不及待地拿到舞台上去展示，甚至到处去表演，学习如何引人注目，如何为自己赢来更多的赞美和掌声，小小的人就去接触复杂的社会与人生，被训练得油腔滑调，家长还以为他是在迅速地成长。
女儿有一般小女孩难以企及的妩媚与美，却对自己的美毫不在意。我也但愿她这一生都保持着这份浑然天成的朴素，不为服装、发式、脸面投入过多的注意力，也绝不动心机，用自己的美去赢取什么。真正的美绝不可以堕落到用来交换的程度。愿女儿的美属于田园、山野，甚至庙堂，永远带着自然、清新和庄重，而不属于舞台。舞台的美是展示给别人看的，这种美之后常常是求名求利的贪心，人会为了这份贪心不择手段，使得所有的美都被玷污成为邪恶。

女儿天生地与世无争，惴惴不安地惟恐被小同学推举当班干部。不幸被选当了生活委员，倒也尽职尽责地擦地、擦黑板，乐在其中。我的女儿，我也但愿你一生都远离以为自己可能高人一等的权力欲和监管欲，如果你注定逃不掉要担当某种职位，那就把它作为你服务于人、广行善事、广积功德的一个机会。在一切时候，一切关系中，不要让自己成为奴役者，因为所有的奴役别人都将转化成对自己纯净天性的压迫。

五岁的女儿在远郊，麦地与一颗草莓，笑得山花烂漫

女儿在和小朋友玩的时候我会注意观察她。她基本上随顺别人的要求，而当这种随顺太过违逆她的喜好时，她就拉着我走开，自己去玩。有时候一堆小朋友玩得开心，她也会从这种群体的开心里退出，只因为觉得一个人呆着更好。有的小孩喜欢耍小脾气，动不动撅起小嘴巴不高兴了，她也一样什么都不说地就走开，从不面红耳赤地据理论争。到了第二天我去接她时，又看见她和昨天那个闹了别扭的小朋友手拉着手快快活活地在一起说笑。
小小的人掌握的同样是我们一生都该遵循的与人相处之道，若有不和，首先谦让，让到无可让处便走开，绝不争吵。对所有的朋友都是如此，和则聚，不和则散，用不着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怨恨，也不必留恋，在宽容的同时忘却，再有相聚的缘时，仿佛没有过任何不愉快的昨天，大家重新开始。
最重要的是，要养成喜欢独处的个性，这样才可以不只是为了迎合任何一个群体而受制于人。有谈得来的朋友，真好。但独处永远最好。一个不喜欢独处，不能享受独处的人不要说体悟真理，就连精神上的独立都做不到。
我的女儿，一个真正的人，必须首先是一个能够离群索居而不感到丝毫寂寞的人。


  六岁的女儿和她深爱的几只流浪猫在自家院子里

我喜欢教女儿一段段读诵《古文观止》中的散文，听她那样准确、清晰、流畅地背诵出欧阳修的《秋声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王勃的《滕王阁序》，背诵出《心经》，做母亲的心里很欢喜。《论语》、《道德经》、《大学》、《中庸》、《孟子》、《庄子》、《金刚经》，在她的六年小学时期，这些东西我都将一点点教给她。有时候小家伙很有抵触情绪，这些东西比她的语文课本难懂、拗口得太多了，可是妈妈却那么固执地威逼加利诱要求她日复一日地熟读成诵，当她偷懒耍赖时，一向那么爱她的妈妈训斥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凶啊！
我的女儿，你知道吗？我在和这个越来越混乱的社会来抢夺耕种你的心田。妈妈在你心中播下的都是真、善、美的种子，你不需要现在就懂得它们，等它们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时你才会发现那最初的种子是多么美好，多么重要。如果现在你内心里没有这些种子，那这个社会的乌七八糟就会随着你在大街小巷、电视、网络中的所见所闻，流入你的心田，将来你的心田上长出的就只能是杂乱的稗草，那么丑陋，会玷污你作为一个人的光荣。
而且，我想要你早些熟悉文言文这种宝贵的语言，因为中国五千年来最优秀、最辉煌的部分全都记载在这种语言中。如果我们只能象读外语一样去借助白话的翻译来理解它，那所谓的五千年对我们就不过一堆故纸。语言上的隔离必然造成精神上的隔离和疏远，我们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炎黄子孙、五千年文化之类？不，如果我们不去学习文言文，我们就只有一百来年的文化而已，我们抛弃了一个文化巨人、思想巨人，却奉文化侏儒为神明，不是吗？

崀腎葜獶儿在爨底下的农家屋顶上若有所思

我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是你，如果你仅仅拥有物质上的富足我是不放心的。你长大后会明白，多富足的物质生活也无法和精神的富足相比，而精神的富足不能离开自己文化里最坚实最卓绝的部分，这正是妈妈想灌输给你的。从小就熟悉和亲近它们，了解那种语言，体会那种意境，从而慢慢找到那种会成全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道路，这才是你人生里最要紧的课程。掌握了这门课程，将来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我都会感觉心安，因为我的女儿正走在“道”上，我不可能有比这个更贵重的礼物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