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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就是走向死亡。
每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都会派生出一个走向死亡的故事。
为了这幢楼,十三年前,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以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此以后,这幢楼便被深深的诅咒所笼罩,吞噬着一个又一个活脱脱的生命。
黑漆漆的大楼成为女人永远的坟墓,而任何试图占有它的人都将沦为女人的殉葬品。
雷雨刚停,积水倒映着路灯和霓虹灯光,街面上波光粼粼。
方菲踮着高跟凉鞋,躲着积水,上了出租车:"去棉纺小区。"
司机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她,试探着问:"棉纺小区?这么晚了,不去!那可是鬼楼。"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拒载了,方菲搞不懂她的老板王小川为什么非要买这幢鬼楼,而且楼还没买下来,就把公司搬了进去,说是要证明楼里没鬼。可是这楼闹鬼闹了十几年,全市尽人皆知。如果没有点蹊跷,怎么会闲置这么多年?
她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司机:"不用找了。"
司机没再说话,一踩油门,车子启动了。
很快就到了棉纺小区,其实这里位置很不错,靠近市中心,位于城市A区边缘。方菲透过车窗玻璃看着黑乎乎杵在那里的两幢空楼,心里直发虚,不敢下车。
她对司机说:"你能在这儿等等我吗?我怕一会儿打不到车。"
"谁知道待会儿出来的还是不是你,我可不想待在这鬼地方。快下车吧。"
方菲只好开门下车,没等她把车门关好,车子就箭一样窜出去。她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走向那幢黑漆漆的鬼楼,心里诅咒着棉纺厂的那个老瘸子。
方菲是公司的公关部经理,今晚和老板王小川请棉纺厂的厂长周瘸子吃饭,棉纺厂正在搞破产清算,两幢鬼楼拍卖了有半年,现在终于有了买主,这瘸子也是豁出去了,借着酒劲向王小川借十万块钱,说女儿要出国治病,明天就要用。王小川说明天一早就给他,可是瘸子却赖着不走,喝得脸红脖子粗,光秃秃的头顶上热气腾腾,拉着方菲的手不放,又搂又抱,还要喝交杯酒。王小川看不下去,把方菲叫到外面说,"看来这瘸子今晚不得到点什么不会善罢甘休,总不能把你给他吧。办公室保险柜里正好有十万块钱,我回去取给他。"方菲说,"还是我去取吧,你一走,他还不把我强暴了?"
就算遇见鬼,也总比被这个老瘸子强暴了好。
这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楼,长长的楼道里灯光昏暗,楼道两头的窗户都已残破,阴风习习,方菲穿得单薄,身上阵阵发冷。她快步走到王小川办公室门口,开门进去,打开保险柜,里面有一些资料,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十万元钱,她把钱拿出来放在包里,准备出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刺进来,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大雨顷刻间覆盖下来。屋里立时变得晦暗了许多。方菲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打电话告诉王小川钱已经拿到了,雨停后就送过去。王小川说他正陪周厂长唱歌呢,刚到库斯科,让她雨停了直接过去。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菲盼着雨早点停,她来到王小川的大班台前坐下,蹬掉鞋子,把一双修长的腿架到桌面上,身体半躺在椅子里,玩弄着手里的钥匙。既然不得不留在这里,她就尽量放松自己,克服内心的恐惧。看着手指间转动的钥匙,她心里竟生出一股暖意,这串钥匙王小川睡觉都会放在枕头下面。保险柜里的资料都是公司的核心机密,基本上都见不得人,虽然这些她大多知道,但那也只是知道,而不是掌握。她刚才坚持来取钱,也是想试探一下王小川会不会把钥匙给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终于不再把我当外人了!这么想着,她觉得心里越来越暖,眼角竟要渗出泪来。
方菲突然觉得头顶一凉,心中的暖意立即退散,她抬头往上看,只见天花板上洇开了一团水渍。这里不是顶楼,怎么会漏雨?这时头顶的水滴已连成线淋下来,她抬起头,见那团水渍里正越来越猛地涌出水来,水的颜色逐渐变红,慢慢地竟变成鲜红的血。方菲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楼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光影里叠影重重,方菲飞奔向楼梯口,突然,她看见前面有一个女人。这女人身材高挑,应该有一米七十多,穿着一身鲜红的连衣裙,齐腰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油亮如镜。她脚上穿着一双鲜红的高跟鞋,正在不紧不慢地向楼梯口走去。女人的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东西,那小东西一荡一荡的,灯光闪烁,看不清是什么。她的另一只手在墙上划着,拖出长长的、鲜红的血印。方菲立即刹住急奔的脚步,身体前倾,险些摔倒。她转身奔向楼道另一端的楼梯。
从楼里出来,雨依然在下,方菲一头扎进雨幕里,往街上跑。刚来到街上,身后突然有两道光柱穿透雨幕照过来,随着一声汽车喇叭,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身旁。车门从里面推开,司机说:"快上车。"
她一屁股坐到车里,急促地喘着气,感激地说:"谢谢大哥,没想到你真能在这儿等我。"
司机说:"每个雷雨之夜,我都在这儿等人。"
方菲觉得语气不对,她看了一眼司机,才发现眼前并不是送她来的那位。这个男人身穿一袭黑衣,戴着墨镜,面无表情。
方菲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突然想到,刚才往这儿来的时候都没有司机敢拉,现在她这副模样从鬼楼里冲出来,谁敢主动把车停在她身边?想到这儿,再看一眼身边这个黑漆漆的男人,她打了个冷战,立即想打开车门下车,可是车已经开动了。
库斯科娱乐会所的一个包间里,周瘸子正搂着一个小姐唱歌。他的一只手死死搂住小姐的腰,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吼着"洪湖水啊浪打浪"。
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披头散发,浑身往下滴水的女人。她一把夺下周瘸子的麦克风,把小姐从她怀里拉开,大声说:"把音乐关了,你们都出去。"小姐看到这阵势,赶紧关了音乐,躲了出去。
周瘸子打量半天,方才认出是方菲,惊讶地说:"你是方经理?这是遇到啥事了?"
方菲的眼泪涌了出来,但是声音却很凌厉:"周厂长,你说实话,那楼里到底有没有鬼?"
周瘸子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哪来的鬼,不是跟你们解释过了嘛,都是因为当初分房子的事,有职工心理不平衡,故意造谣。你们买我这块地,绝对是捡了大便宜。"
"仅仅是谣传?楼里没有死过人?十三年前,有没有一个女人曾经死在里面?红衣红鞋,头发到这儿。"方菲盯着周瘸子热气腾腾的秃顶,手在自己的腰际比划着。
周瘸子满脸的酒色瞬间消褪,亢奋的秃顶也黯淡下来,怯怯地说:"你看到她了?"
方菲说:"你只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周瘸子低下头:"有。那是厂里的女工,没分到房子,想不开。不过我保证,鬼肯定是没有的。"
方菲冷笑了两声:"听说你女儿就是在那幢楼里疯掉的,没有鬼你女儿为什么会疯?"
周瘸子一时呆在那里,眼中慢慢泛起泪光:"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们了。为了证明楼里没鬼,当初我逼女儿在楼里结婚,第二天女儿就疯了。"
方菲说:"那天也是雷电交加吧?是不是只要遇到这样的天气楼里就会闹鬼?姓周的,我差点死在你手里。"
周瘸子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保证楼里没鬼,一切都是有人在作怪。"
王小川在一旁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站起身对周瘸子说:"周厂长,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你不该瞒着我们。看来这块地我们要重新考虑了。"
周瘸子急了,他大步跨到王小川跟前,抓住他的胳膊说:"王总,全厂几百号职工的安置费还指望这块地呢。价格方面还可以再谈,我保证这楼里没有鬼,以我女儿的名义保证。"
王小川拍拍他的肩:"我们都回去再考虑考虑吧,有没有鬼,再调查。"
方菲的小家布置得很温馨,高高的落地窗前,她已经脱下了湿衣服,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王小川把一杯滚烫的咖啡递到她手上,说:"今晚我不回去了,留下来陪你。"
方菲说:"那怎么行,嫂子那边不好交待的。你还是回去吧。"
"你不害怕吗?刚遇到那些事,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放心吧,我是勇敢的女孩。快回去吧,嫂子会担心你的。"方菲说着已经起身把王小川的包递到他手上。
王小川看着方菲,深情地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每晚都睡在你身边。"说完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转身出门。
方菲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端着咖啡发呆。她的神情非常落寞。
刚才她趴在王小川的怀里,把今晚的遭遇跟他哭诉过之后,王小川当即做出一个简洁的判断:有人在捣鬼。他对方菲说:"不怕闹鬼,我就盼着闹鬼。"
王小川的思路总是这么清晰,异于常人。他的道理很简单,世上没有鬼,如果有鬼,肯定是人搞的。现在闹鬼了,就有机会把捣鬼的人抓出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方菲觉得王小川是对的,但是她依然想不通天花板上涌出来的血,还有楼道中的女人,她倒底是人是鬼?想起这些,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如此孤独恐惧的时候,她只能用自己的双臂抱紧自己。她渴望王小川留下来陪她,可是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她不敢抓得太紧,因为她怕失去。
第二天上午,王小川和方菲站在办公室中央,一起仰着脖子看天花板。方菲胳膊抬得老高,指着天花板,心有余悸地说:"昨晚流血的地方,就是这儿。"
天花板上的确有一小团洇湿的水渍,可是并不见半点血迹。
王小川说:"我让工程部查过了,楼上的水管锈通了,有些渗漏,可水管里怎么会流出血来?楼道的墙上也没有血。会不会是你的错觉?"
昨夜的血再次出现在脑海里,方菲颦着眉,仿佛想驱走那些画面,她使劲地摇摇头,肯定地说:"不是错觉,肯定不是。"
王小川意味深长地说:"就怕你是错觉,你这么肯定我就放心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方菲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打开抽屉,想找个东西,手却碰到一个毛绒绒的物件,她心头一紧,定睛一看,抽屉正中赫然摆着一双小小的虎头鞋。这是一双婴儿鞋,色泽鲜艳,一针一线缝制得非常精致。方菲盯着这双鞋子,它摆在那里突尤而诡异。一个画面突然闯入方菲的脑海,灯光明灭的楼道里,红裙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小东西,一荡一荡……对,就是它,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一声尖叫涌到了方菲的嗓子眼儿,又被方菲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方菲把鞋子拿出来,放进包里,然后掏出一张名片,拨了上面的号码:"请问是秦歌吗?我想见你。"
名典咖啡二楼,方菲先到了,要了杯蓝山慢慢啜着,回想着昨晚的事儿。从鬼楼里出来后,上了黑衣人的车,她以为逃出狼穴,又入虎口,却没想到是遇到救星。黑衣人自称曾经是刑警,因为鬼楼的案子丢了工作,他对鬼楼知之甚深。昨晚方菲质问周瘸子的问题,都是源自黑衣人简单透露出来的信息。临下车的时候,他给了方菲一张名片,说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随时找他。
方菲啜了口咖啡,一抬眼,发现对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方菲笑着说:"到底是刑警,神出鬼没,什么时候来的?"
秦歌很随便地靠在沙发上:"刚到。"今天他的衣着和昨夜迥异,白色T恤,浅色裤子,没戴墨镜,表情也不再冷酷。
方菲招手让服务生过来,问秦歌:"喝点什么?"
秦歌说:"柠檬水。"
方菲又笑了:"柠檬水是免费的。"
秦歌也笑笑,却有些苦涩:"不敢奢侈啊,孩子还要治病。"
方菲关切地问:"孩子生病了?什么病?"
秦歌好像不太愿意深谈这个问题,摆摆手说:"白血病。不谈这个吧。找我来什么事?"
方菲没说话,从包里掏出那双小虎头鞋递给他。
秦歌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从包里掏出一只放大镜,对着鞋子瞄了半天,说:"十三年前,案发现场确实有这样一双鞋子。"
十三年前那个案子秦歌没有参与,但是他查阅过所有卷宗。他给方菲讲了一个故事:十三年前,棉纺厂新盖了两幢职工楼,有个快要结婚的女工,找到了厂长周瘸子,也想要套房子,周瘸子很爽快地答应了她。随即就有一个传闻在厂里散播开来,周瘸子糟蹋了她。女工的肚子也随着流言的传播,一天天大起来。她的男朋友非常爱她,这个男人足足迟疑了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他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这时候,周瘸子出尔反尔,把答应给她的房子分给了别人。那个夏天和今年一样,雨水特别多。在一个雷雨之夜,这个可怜的女人来到原本应该分给她的房子里,以一种非常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双虎头鞋,和这双一样。"秦歌把虎头鞋托在掌心,伸到方菲面前,"如果不出所科,它是出现在你抽屉里的吧?"
方菲不由地往后躲了躲,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秦歌并不解释,神秘地说:"别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方菲想,他应该没有说谎,那一脸职业表情,没做过警察应该装不出来。
王小川说这事不能报警,一旦警方介入,市民就全知道了,而且肯定会打草惊蛇,无异于再次确证了闹鬼的传闻,楼盘项目也就毁于一旦了。那么,眼前的秦歌,不正是捉鬼的绝佳人选吗?其实打他电话的时候,方菲就已经做出这个决定。
方菲每天都在留意天气预报。秦歌说,下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鬼肯定还会出来。
她回忆着秦歌的描述:十三年前那个雨夜,红衣女人死前已经流产,地上有一把滴血的铁钩,她应该是用这把铁钩结束了腹中的生命。房间里到处都是血,地面的血迹像拖把拖出来的一样,墙上布满了血手印。现在方菲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个女人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的样子。那个房间是511,就在她办公室的隔壁,坐在办公室里,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王小川推门进来,对方菲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我找市局的朋友了解过了,你找的那个人好像并不是因为鬼楼的案子丢了工作。他审讯一个漂亮女犯人的时候,没架得住引诱,把犯人放了。这事公安局的人都知道,他不仅丢了工作,而且老婆也跟他离婚了。你觉得这人靠得住吗?"
这个消息显然让方菲很意外:"不会吧,我看他不像那种人。"
王小川说:"我们这事要谨慎,我看最好还是另找人吧。"
方菲说:"我对他印象不错,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事你既然交给我做,就由我来决定吧。"
王小川没有再坚持,柔声说:"真不该让你一个女孩子来做这事,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王小川这么说,方菲得觉得很踏实,她希望自己在他心里是重要的。这些年来,她辛辛苦苦地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在王小川心里,她能重于一切。
方菲淡淡一笑,说:"这是危机公关的范围,也是我份内事。"
王小川伸手握住方菲的肩,用力地捏了捏,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门。
一个低低的炸雷炸响,方菲觉得仿佛整幢楼都在震颤,窗外的雨下得瀑布一般,寂静的夜里只有哗哗的雨声。方菲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抱紧双臂。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方菲觉得自己就是摆在夜晚中央的一个诱饵。
现在秦歌正躲在她身后的一只文件柜里。天没黑的时候他就藏了进去,方菲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秦歌真是铁人,四五个小时下来,柜子里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要是发出一些声响,方菲倒会觉得安全一些。现在柜子静静地立地身后,方菲反而觉得有些诡异。
手表的指针越来越接近十二点,灯突然灭了。
楼道里传来高跟鞋踩出的脚步声,很慢,很有节奏,还有铁器划着墙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停在方菲办公室门口,然后,方菲听到了嗒嗒嗒的敲门声。黑暗中的方菲缩在椅子里,大声喊:"秦歌,秦歌――"
身后柜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嗒嗒嗒,敲门声继续响着。
这时候楼道的另一端传来奔跑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迅速撒离,消失。
灯突然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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