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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晚的月亮好圆,淡淡银辉柔柔的倾泻下来,更映得白玉笛晶莹剔透,光华流转。
我倚着窗儿,微启朱唇,素手轻拈,幽怨缠绵的音符迅即自笛管流淌,音由心生,曲随人意,不快乐的人缘何能吹出快乐的曲?或许,只有天边的这轮明月方能解我情衷。
“娘娘,高公公来了!”嫣红的声音因兴奋而高亢。
嫣红是我的丫鬟,从梅亭迁至这上阳宫来,她一直陪伴着我,除了寂寞,她算是我唯一的朋友,因而素日里我也没拿她当丫鬟看待,不料倒惯得她越发的没规矩了,居然连主子也敢戏弄。高力士是什么人,他成天跟个陀螺似的围着皇上和杨妃打转,怎有闲心到我这冷清的上阳宫来?我不答腔,只瞪她一眼,便继续吹我的白玉笛。
“圣旨到!梅妃接旨!”一个沙哑而不失尖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整个人顿时僵住,白玉笛险些滑落在地。真的是他,高力士,虽然时隔多年,我还是忘不了他的声音,因为他是皇上的代言人,见到他,也就见到了希望。
“娘娘,快些跪下领旨啊。”嫣红在一旁着急的提醒我。
我这才如梦初醒般盈盈拜倒。这么些年,我早已淡忘了宫里各种繁冗的礼仪,再说这无人问津的冷宫里也没有机会用到这些礼仪。
“传皇上口谕,宣梅妃速至翠华西阁侍寝。钦此。”
“臣妾尊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至最后,我已泣不成声。他终于想起我了,我一直盼,一直盼,却一直失望,一直失望,此刻,重逢就在眼前,多年来郁积的不平和委屈如潮般汹涌而出,泪,源源不竭。
2
近了,更近了,我已依稀看见翠华西阁阑珊的灯火,不知等我的人儿是否急切如我?
手在门边迟疑着,只需轻轻一推,便能看见令我魂牵梦萦的人,可是为何我的手却重似千斤?正当我犹豫不决之际,门突然开了,我身子前倾,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闭眼,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令我沉醉的气息,久久不愿睁开。
“陛下啊,真的是你吗?臣妾不是在做梦吧?”
“梅精,朕的梅精,朕真的好想你啊!”他深情的唤着我的昵称,只因我酷爱梅花,他便戏称我为梅精。
“陛下既想臣妾,为何不来看望臣妾?”我幽幽的看着他。
“朕......朕国事繁忙,无暇抽身,冷落爱妃,实属无奈。”
国事繁忙?多么拙劣的借口。这皇宫内外谁人不知“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从此不早朝”?杨玉环那肥婢时刻粘着皇上,他哪里还顾得上国事?不过是因为那霸道善妒的肥婢不准他来看我罢了。贵为九五至尊的大唐天子居然任由一个妇人摆布,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凉,为他,也为自己。
“爱妃,你瘦了。”
“臣妾日夜思念陛下,相思成疾,焉能不瘦?”
“虽是瘦了,却更发衬得爱妃冰肌玉骨,飘然出尘啊。”
“陛下取笑臣妾不是?瘦焉及肥好?”我一想到那个肥婢心里就直犯酸。
他显然知道我是在讥诮杨妃,也不点破,只道:“肥瘦都好,各有千秋。”
唉,他终是向着她的,即便是背着她,也不忍心损毁她半句,哪怕是说句‘瘦当然要比肥好”之类言不由衷的话哄哄我也行啊。他竟是那么深爱她,维护她,我的心象被利器猛然扎中,泪水立刻爬满一脸。
“爱妃,你怎么哭了?记得初见你时,你也是这般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陛下还记得那些往事?”
“记得,朕当然记得。爱妃不喜铅华,独爱素雅,即使不施粉黛,也自有一番风流雅致,朕当时就纳闷,这分明是画里的人儿,怎么跑到朕的后宫里来了。唉,眨眼间十余年就过去了,爱妃风采依旧,朕却老了。”
“陛下又拿臣妾开心。在臣妾心里,陛下永远都那么年轻。”
他的眼里有火花闪耀,我身子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我知道,久违的幸福即将来临,我用目光痴痴的缠绕他的,万语千言皆融会在这深情的凝望中......
3
他沉沉的睡了,嘴角漾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是因为我吧?这样想着,心便似浸在蜜缸里泡着。曙光一丝一丝透进锦帐,天亮了,我突然好怕,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启禀皇上,贵妃娘娘驾到!”常侍慌慌张张跪拜在帐外。
“怎么不早些禀告,真是一群废物。”枕边人一跃而起,迅速抱我藏于夹幕中。
只闻一阵娇嗔响起:“天色早明,为何陛下仍然酣睡不起?昨夜是何人侍寝,竟让陛下如此留恋?满朝文武,待朝已久,未见陛下视朝,又要怨责臣妾迷惑陛下了,这样的罪名臣妾可担当不起。”
皇上支吾道:“朕......朕病了,今日不能视朝。爱妃不要多疑,昨夜无人侍寝,朕独自在此静睡养神罢了。”
杨妃冷笑道:“既无人侍寝,那御榻下怎会有凤乌一双,枕边又怎会有金钗翠钿?想必是那梅精留下的吧?”
皇上恼羞成怒道:“朕说无人就是无人,爱妃休要无理取闹。朕累了,爱妃若无他事,便退下吧。”
杨妃素来恃宠生娇,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哭哭啼啼道:“陛下果真和那梅精藕断丝连,既然腻烦臣妾,那么臣妾走了便是,以后陛下也不用来找臣妾,只当臣妾死了。”
我正暗自高兴,哼,花无百日红,肥婢,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却见皇上急急的追了出去,玉环,玉环......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使我的心一下子从暖炉里跌入冰窖。他始终是舍不得她。既舍不得她,又何必来招惹我?一瞬间突发“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失落,无奈象漫天洪水般将我淹没......
4
自那日西阁一别后,匆匆又是三年。一日,我兴致偶发,掀帘而出,寒风呼啸而过,我却丝毫不觉得冷,还有什么会比我的心更冷?
一枚粉色花瓣在风中飞舞着停至我脚边,俯首握于掌心,是梅,这小小的花瓣竟带给我无限惊喜,这应是梅亭那边飘过来的吧?此时的梅亭一定美极了,红的,白的,粉的,俏立寒枝,争奇斗艳,该是怎样的繁华旖旎?只可惜,我终日困在这上阳宫内,无缘再去梅亭,踏雪寻梅已是前尘旧事,昔日的美好只能在回忆里芬芳,馥郁......
初进宫时,皇上见我爱梅,将我居处遍植梅树,赐名曰“梅亭”。闲时,常邀诸王至梅亭宴会,听梨园子弟丝竹管弦,兴致高时,皇上奏白玉笛,我以惊鸿舞助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不热闹。待到梅花开了,皇上便携我共赴梅林,或嬉戏林间,或吟诗作对。
一日,他为我折得一朵红梅,斜插在我鬓边,含情脉脉的对我说:“朕日为朝政所困,今见梅花盛开,清芬拂面,玉宇生凉,襟期顿觉开爽,嫔色花容,令人顾恋,纵世外佳人,怎如你淡妆飞燕?”我从他眼里读出了欣赏,爱怜,我知道他是爱我的,然而后宫佳丽三千,谁又能保证他对我始终如一?我不禁叹道:“只恐落梅残月,他时冷落凄其。”他见我突然伤感,拥我入怀道:“朕有此心,花神鉴之。”他当时的表情非常认真,让我感动不已,得天子如此深情眷顾,此生何憾?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最幸福最最快乐的女人。
可惜好景不长,这些幸福和快乐随着那个肥胖的狐媚子的入宫,迅即灰飞烟灭,无从觅寻了。从此他不再记得梅亭,不再记得梅亭里那个雅洁若梅的女子,不再记得那日在梅林里对那女子说过的话......他的种种不记得却如同一枚枚烙印深深的烙在我心上,我日思,夜想,风来了,疑是他,影动了,疑是他,盼着他有朝一日能记起往日的恩爱种种,却不料盼来的是将我贬至上阳冷宫的圣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孓然独立的梅,永远被遗忘在冬天,寒意,顿时侵肌蚀骨。
“娘娘,外边风大,回宫去吧。”嫣红替我披上轻裘,回忆的潮渐渐退了,但余惆怅无限。
“嫣红,替我研墨。”
“娘娘又要作诗吗?”
“作赋,汉时陈皇后因妒而失宠,幽居长门,不惜出千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今日我便学她,亲作《楼东赋》赠与皇上。”
“好啊,好啊,娘娘才情不凡,早该作赋给皇上了,皇上看后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5
“嫣红,你听,门外有动静,快去看看,是不是高公公来了?”
“娘娘,那是风声,夜已深了,高公公今日不会来了,您还是早点安歇了吧。”
“嫣红,你说陛下究竟看到《楼东赋》了吗?为何不见任何回应啊?”
“娘娘别急,您写的赋情真意切,一定能感动皇上,兴许皇上明天就会差人接娘娘回梅亭了。”
但愿一切真如嫣红所说,可我的心还是悬着,何曾想过有一天我的命运居然要靠一篇赋来定度?天,快些亮吧,快些把答案揭晓,等待的日子太难熬了,真正是度日如年啊。
天刚明,我便端坐于菱花镜前,叫嫣红为我梳妆打扮,云鬓高挽,翠钿横斜,柳眉如黛,媚眼如丝,今天,我要让自己装扮得象初进宫时那般明艳照人。
“圣旨到!梅妃接旨!”高公公的声音此刻有如天籁,令人精神振奋。
跪倒,心里乱得很,既期待,又害怕,不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只隐约觉得它将是我改变目前悲惨境遇的最后一次机会。
“传皇上口谕,赐梅妃珍珠一斛。钦此。”
旨意就宣读完了吗?就只有珍珠一斛而没有其他内容吗?我难以置信的抬眼看着宣读圣旨的人,他也正在看我,眼里的怜悯深深刺伤了我。我数年来无尽的相思,苦苦的等待,心血凝集而成的深情之赋,就仅换来这一斛珍珠?心,四分五裂,一抹鲜红伴随着剧痛自口中喷涌而出,洒在我素白的裙裾上,象极了那个冬日里他别在我鬓边的红梅花。
“娘娘!”嫣红赶紧扶我坐下,递锦帕给我擦拭。
“女为悦己者容。”既无悦己者,容还有何意义?我摘下鬓间的金钗翠钿,用锦帕将脸上的胭脂水粉抹尽,淡定的说:“嫣红,笔墨侍侯。”
低头沉吟片刻,我挥笔疾书《谢一斛珠》: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高公公,有劳你替我把这斛珍珠和这首诗一并呈给皇上,就说臣妾已知皇上心意,以后再也不会作任何诗赋烦扰皇上,望皇上日后擅自珍重。”
说完这番话,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尽量将脚步迈得从容,款款行至内阁,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狂奔而出,似要流尽我多年来的苦闷和委屈。
“娘娘,恕奴婢多嘴,您那天真不该意气用事,皇上赐您珍珠,您接着就是,干嘛不要啊,这可是逆旨,要杀头的。可是皇上却迟迟没有治你的罪,可见皇上的心里还装着娘娘,不过是惧怕杨妃暂时不敢相见罢了。我听承乾宫里的小贵子说,皇上看了《楼东赋》后,很受感动,却不知怎的被杨妃知道了,她说你作此怨词,诋毁她和皇上,吵着要皇上处死你,可是皇上就是不下旨,她便放言说只要皇上再见你,她便要差人除掉你。可见皇上不见你,实是在保护你啊。娘娘如此聪慧,怎会糊涂不明呢?”
“真是这样吗?”我心里不禁凄然,就算真是这样,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终日呆在这荒苔凝碧,垂帘寂寂的冷宫里不见天日?不见我就是保护我?我苦笑,这叫什么话,堂堂天子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居然要用这种方式?这也能叫保护?不,这叫伤害,看不见伤痕的伤害。算了,算了,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想来做甚?徒增伤感罢了。
6
浑浑噩噩又是几番春秋,心,因为想通了一些事,也就不再觉得那么痛,只是偶尔在午夜梦回,叹几声无奈,湿一枕凄凉。
一日,我正倚窗吹笛,只见嫣红惊慌失措的跑进来,嚷道:“娘娘,大事不好了,安禄山率乱军攻进长安了。”
我头也不抬,该来的始终要来,何必大惊小怪的。
“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吹笛,其他宫里的娘娘都陆续出宫了,您也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等皇上。”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皇上早已带着杨妃出宫避难去了。”
“哐啷”一声,白玉笛自我手中滑落,晶莹的玉屑碎了一地。他始终还是最爱她,大难来时第一个想要保护的人便是她,我算什么?遗忘在风里的那瓣梅花吗?指尖突觉钻心的疼,一滴鲜血落在手中的玉屑上,殷红若梅。玉笛碎了,碎了的又何止这一支玉笛?!
我将皇上昔日所赠的金银珠宝悉数交给嫣红,主仆一场,这也算是报答她多年来侍侯我的情分。嫣红在我再三的命令和催促下终于含着泪离开了。从此,上阳宫里就只有影子陪我。
黄昏,残阳如血,映照在年久失修的宫墙上,有一种悲壮的美。晚风里隐约飘荡着血腥的味道,一阵阵厮杀声不断的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不卑不亢的站在宫外的台阶上,静如止水的看着面前手执兵刃的乱军。
一个留着虬髯的黑脸汉子走到我跟前,挑起我的下巴色迷迷的道:“想必你就是那才貌双绝的梅妃吧?素闻梅妃秀雅高洁,今日一见果然是超凡脱俗,玄宗那昏君竟然把你这样的尤物打入冷宫,简直就是暴殓天珍。孤王最喜怜香惜玉,登基后定当封你做贵妃。”
“呸”,我啐了他一口,愤然道:“安贼,你休要胡言乱语,平日里皇上待你不薄,认你做义子,给你封侯进爵,你不知感恩,反倒恩将仇报,犯上作乱,象你这样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惜我乃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须眉,不惜血溅五步也要和你同归于尽!”说罢,速将藏于袖中的半截白玉笛刺向他的胸膛。
他闪身避过,紧紧攫住我的手臂,不恼反笑道:“好个刚烈的奇女子,正合孤王心意,你这个贵妃孤王是要定了。”
我朝着梅亭的方向深深望去,别了,梅亭!别了,皇上!若有来生,祈求上苍不要让我再遇见你,我宁做墙角的一枝孤梅,也绝不再做深宫里的女人!
我狠狠朝安贼的手臂咬去,他猝不及防的松了手,我猛的将那半截玉笛扎向自己的心窝......朦胧间,我又看见了千树万树的梅花开了,花下,一个女子幽幽说道:“只恐落梅残月,他时冷落凄其”。男子深情的说:“朕有此心,花神鉴之”。我微笑着缓缓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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