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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所有的官员的府第一样,翰林家也有一个美丽的后花园。园子里种的是松树、竹树、桂树和梅树,花槽里种的是菊,池子里养的是莲,一年四季开花不多,但是清芬优雅,丝毫没有大唐朝富贵人家的浮艳俗气。翰林家的暖玉小姐虽然是翰林的掌上明珠,对花木的见解却与翰林大有不同,但她也不像其他的大家闺秀那样喜爱雍容艳丽的牡丹芍药,她最爱园子野地里野生野长的小花小草小树,喜欢它们在风中自由自在地随意生长,精神抖擞地招展开花。自然,如果能走出香闺,到草树丰美的山野去,她无疑要更快活些——可是,那是不行的。
暖玉走出绣房,朝阳照耀在草叶上,让她感觉到春光的明媚。
“这么细弱微小的生灵,也知道在春天里欢喜呢。”
“暖玉啊,皇宫要父亲推荐一名抄写文献的女官,如果你愿意,那么明天……”
“父亲,我不愿意。”
父亲叹息着回到书房去了。
这时已经过了清明时节,春雨绵绵,不可断绝,教人内心烦闷忧伤。这一天,好不容易雨停了,春晖灿烂照耀山河,长长的杨柳枝随风舞动,黄绿色的细长的叶子娇媚而又柔顺,大大小小的蜂儿蝶儿都出来了,在花草间自在飞舞,各色鸟雀纷纷站上枝头,争着歌唱这大好春光。大户人家的小姐、小户人家的闺女,也都穿上了寒冬绣好的花鞋,撑了美丽的绸布花伞,坐上各种式样的轿子,走过大大小小的街路,穿过城门,要去践踏郊外的青草。
每天一大早,城门便显得格外拥挤而热闹了——出门游玩的公子小姐要出城去,郊外的菜农花农却要进城来。
只见头戴笠帽的花农便纷纷推着花车,进入这座住满了王孙公子和贵族妇女的大城,汇聚在大理石铺成的宽阔的花市,于是,一枝枝粉红的桃花,水黄的杏花,深深浅浅的紫丁香,纷纷离开满园的春色,被花车推到雨纷纷的街路上——就连山野的草民,也担了大把的野花,乱蓬蓬地摆放在菜市的道路两旁,血红的杜鹃,深紫的桃金娘放肆地开放,跟青翠的蔬菜交相辉映,别有一种活泼生动的趣味。
暖玉的红轿子正轻巧地穿过街市,如同一只快乐的小蝴蝶穿越花径,走向春天。
走近花市的时候,暖玉就掀起了轿内小小的窗子。一缕清风夹着花香扑面而来,教她内心欢悦,目光清澈美好,触目所见,花枝行人,便都成了图画,一幅幅生意盎然,跟翰林花园的清幽趣味相比,更富有世俗生活的力量,让她觉得陌生而又向往。
“杜鹃,那边的丁香,真是好呢。”她向着那个年轻的卖花人看去,觉得他的样子极是健康俊美,他刚好也在朝她看,瞬息间,他目光流露出异样的神采,正像春树般清新旺盛。她一路扭头看着他,直到轿子去远,那人渐渐消失在长安的茫茫人海。
暖玉的丫环杜鹃,撑着绿地白花的小伞,正走在花轿旁边。一听得叫唤,她便停了脚步,向那年轻的卖花人走去,只见她低头细心挑拣,好一会儿,才见她抱了一怀紫丁香,快步去追赶那顶精致的小轿。那年轻的卖花人只得望着她的影子渐行渐远,内心升起一阵春波似的惆怅。等她追上那四个脚步轻浮的轿夫,已是到了城门外边,两旁的田地里,赤脚的农家女子正身穿簑衣弯身种菜,她们的说笑声在雨水里回荡传扬,清脆而又响亮。
暖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明媚的春天气息让她察觉到了轿子里空气的沉闷,想到深闺的寂寞,花样的脸颊漫满了忧伤。她轻轻把帘子放下,仿佛担心梢头的鸟儿窥见她的秘密。
轿夫行过田垄,又翻越了一座小小的山头,前面便是碧草山庄了——这是暖玉姨母家的庄院,暖玉的孪生妹妹明珠就住在这里。
轿夫绕过竹篱笆,又穿过前院,惊得了柴房前的鸡鸭拍翅叫嚷,便听到小丫头蝴蝶欢喜地叫唤:“明珠小姐快出来,暖玉小姐来了!”她笑着跑出门来,接过杜鹃怀里的丁香花枝,回身找花瓶去了。
明珠正对窗坐着,她放下毛笔,宣纸上的墨迹淋漓地化开,一枝水汽氤氲的老梅树呼之欲出,比窗外那株更具风韵。
暖玉已经走进来了,挨着明珠坐下,姐妹两人在一起,很自然地对了铜镜看。两人本来长得相似,但是妆扮完全不同,神情气质差得更远——暖玉戴了一头金钗,又穿着淡淡的杏花绫罗,明珠却完全是一副书生打扮,神气轩昂,极似男子,两人看上去不似姐妹,倒像一对俊雅的少年夫妻。明珠看着就笑了,暖玉却在沉思,端庄的脸面幽雅娴静,仿佛画里的人儿。
“姐姐别动,待我画下来——”
蝴蝶当下铺开纸笔,明珠盈盈笑着,细细地描画起来。
暖玉端坐在妆台前,像一尊彩塑的偶像。
不过一会儿,明珠就画好了,笔墨简练,然而极是神似,她看看暖玉,又看看画像:“每回画姐姐,神情动作只觉得端庄,可是今天姐姐虽说安静,却鲜活喜悦,莫非姐姐有喜事告知?”
“哪有呢,也许是因为春天的缘故……”
“姐姐,你要总是这样心里欢喜才好——以往姐姐总是忧伤,总是深谷幽兰的样子,我总为姐姐感觉惋惜呢。”
“明珠,假若当初过继的是我,留在家里的是你,那么……”
“那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连你也会这样想,真有意思呢。姐姐,从小到大,每次你来,我总是想要跟你换了衣裳,整个地跟你调换了,坐你们的轿子回去,让你留在碧草山庄。嘻嘻,可是你总是不同意。”
“你在瞎说呢,那怎么行。”暖玉没说下去,可是,她虽然不敢,却也未尝不想,她早就嫌自家的生活太单调了。诚然,她也曾经有过彩色的幻梦,她的梦里自有一个凭空想出来的年轻健美的男子,不像她的父亲和叔父那般的文雅瘦弱,却像野生的春树般富有生机,可以带着她到远方的山野去,到湖畔去,到林子去……可是,那只是浪漫的少女情怀罢了,那人一觉醒来便要不见的,她的生活仍然是一张白纸。越这样想,她越觉得明珠的生活是可羡慕的,想到明珠常扮成男子跟着姨父出游,想到种种有趣处,她的嘴边便牵出一缕笑意。
“暖玉,其实,从前总还是可以的,现在是不行了。你听说了么?我订了亲了,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离了这里,去做相府的媳妇——我究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不能长守在碧草山庄,不能老守着这株梅树,不能守着园子后面的碧湖,碧湖后面的树林子,和林子后面的山花……”
“碧草山庄真是可留恋的,你看旁边的那片花地,真是长安最好的花地呢。”暖玉走到窗前,远远望出去,那边的红杏正开得如火如荼。
长安城里的佳公子和美少女正在花地间闲散地游玩。佳公子跟美少女一样好看——有背了佩剑骑了骏马的,背了书袋慢步着苦思吟诗的,有双目炯炯专管打望的,也有坐在碧湖边独个儿饮酒吹笛的,种种类型,真是应有尽有呢。长安的春意是日渐的浓郁了,这郊外也眼见得一天比一天热闹了。
暖玉久久地站在窗前,眼看着春光大好,青草蔓生,野花遍地,游人游玩累了,便来到碧湖边的亭台坐下来稍作歇息,便有碧草山庄里的丫头捧了茶出来待客。山庄的主人是告老的权贵,向来有好客的名声。而且这碧草山庄旁边华家的花地也是远近知名的,这华家虽是农家,但由于近年出了个极出色的花匠,种的桃花总比别家红,桂花总比别家香,连宫里的花匠也专程赶来买花,华家花地的名声便传遍了京城。游人来到这里总停下脚步,在篱笆外驻足流连往里头张望,良久不去。
“这家的花种得真好啊!”人们总是站在竹篱边,这样说。竹篱里面名花倾国,竹篱外边却只种了一圈朴素的小茉莉,乳白色的芬芳在春天的雾气中轻轻浮起来,悄然沾上游人的衣襟。
“让我们到花园里面看看碧桃花,可以吗?”好几伙人
——“这家的花种得真好啊!”人们总是站在竹篱边,这样说。竹篱里面名花倾国,竹篱外边却只种了一圈朴素的小茉莉,乳白色的芬芳在春天的雾气中轻轻浮起来,悄然沾上游人的衣襟。
“让我们到花园里面看看碧桃花,可以吗?”好几伙人隔了竹门往里喊道。
华家的老人坐在老树下,悠闲地喝着茶,朝阳照在他花白的长须上闪闪发亮,他头也不抬,也不答话。那扇竹门沉默地虚掩着,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游人拒之门外,谁也不敢轻易推开。
“华年出去卖花了,还没回来呢。”蝴蝶站在暖玉身后,自语道。
明珠接过话来:“是啊,华年爱热闹,他在家时,门总是开着的——但老花匠喜欢清静。待会儿华年回来,我们到华家看花去,我们前天去看,那边的碧桃开得美极了。”
“现在就出去走走吧!”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暖玉的脸颊上,映着阳光,她的脸温润澄明,正如美玉。
“姐姐,你真是美极了!出门要被强盗抢了去呢。”
“都说你跟我长得一样啊。”
“那是不一样的,形像神不像呢。”明珠说完,收起画具,便领了众人出去了。
碧湖春水如镜,偶尔一阵风来,吹得湖面生出温柔的波折。那年轻的卖花人一路唱着歌,挑着箩筐回来了。
“华年,你的花一定最好卖吧,看你回来得这样早!”
“我的花都送人了——在路上随缘送人了——我是跟着一顶轿子回来的——”可是华年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杜鹃,然后,又看到暖玉。
华家的竹门打开了,屋子后面种着大唐朝最美艳的碧桃花。华家后面是大片大片的花地,种着牡丹、芍药、蔷薇、海棠、兰花、水仙、天竺、迎春、杜鹃、紫薇——高的矮的,万紫千红,蜜蜂和蝴蝶正在花树间流连飞舞。花地外面,碧湖边浅水处,生长着野莲、浮萍、香菱。
暖玉在碧草山庄住了一个月,明珠出嫁了。翰林赶来道喜,顺便到邻居家看望他不听话的女儿。
其时春花落尽,夏花初开,暖玉戴上笠帽,扛起花锄,成了华家花地的主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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