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以前有没有在这里发过这个故事,是一直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原作者是小青,我只是纯属转贴,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个有点忧伤的故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尘了。
村东头庞家,有个水葱似的女儿。村西头张家,有个瘦高高的后生。
村子小,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小家贫户的女儿,没什么深闺可藏。从小儿来,田间拾稻谷,河边洗衣裳。女儿生得好。那样猛的大日头,晒不黑一张嫩可可娇的的吹弹得破俏面庞。青裙布帕,担水过田垄,引得多少庄稼哥伸了颈子呆看,一锄头拄在脚面上。
十三岁起,说媒的没断过。朝来暮去,踩坏了女儿家的门槛子。
踩坏了门槛子,爹笑,娘疼,女儿不说什么,晚风里斜挽了头发,蹬着那坏了的门槛子,拧着眉毛发呆。
囡呀,想些甚哩?
没想甚呀,娘。
囡呀,说的这家可中意?。
女儿不言语。眉头轻轻地,轻轻地,拧成个手帕扣。
囡呀,后院去喂喂猪来!
女儿掉转身,提了木筲子奔后院。一声叹息,幽幽地留于晚风。一吹,便散了。
那门前的桃树,掉了一地的好花。
又怎知说媒的说遍了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没有女儿心里头的那个人。
那个瘦高高干干净净的后生呀。他在村塾里,读的是圣贤书呢。人家都说,塾里的先生夸他最有出息。将来定能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一道去田上。女儿听得同伴提起他,脸便红上来。装着鞋子里进了沙,独自落后,一双手按不住颗心儿,扑通扑通跳得紧。
水田里,女儿的脸荷花映日,荡漾别样的红。
这样小的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隔个三五日,那后生上学下学,也得见上一面。村口的羊肠道,狭路相逢,慌慌张张,点一个头,眼睛只不知往哪里看。
后生的面皮真薄。那脸,比女儿红得还要快。
清晨的风里,后生青布袍子的背影没在路头。女儿抱了柴火,呆呆站着,腾不出手拢一拢那风吹乱的鬓发。
乱发遮蔽。那人,已去得远了。
他走着窄窄长长的小道呀,就像这女儿的心九曲十八弯。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都知道。
村里最有出息的后生,却不爱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儿?
只是两下里,未曾开言。
女儿着了凉。落雨的黄昏,早早睡下了。这般好的新晒被窝,只是辗转。
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朝也睡,暮也睡,懒去梳头。说黄昏,怕黄昏,又是黄昏时候。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把口问问心来也,又把心儿问问口。
女儿是规矩的女儿。这般羞人的曲儿,不要说唱,想想也自心慌。却一缕萦心,尖尖细细地,在黑暗里扭呀扭。
手里拿了铜簪子,一下一下,烦闷地,尽自刺着炕头边的泥墙。
粗糙的铜簪子,刺不穿这泥墙。
女儿的心事,点不破这窗纸。
两下里都有了心。两下里未曾开言。这些年。
看看女儿已十六岁了。
“庞大娘,给你报喜啦!”
“这婶子,快请炕上坐。囡呀,给你婶子倒茶来!”
媒婆子盘腿坐上炕。手持着长长的水烟袋,瞅定了女儿,还没开口,先咯吱一声,眉眼都笑成一朵菊花。
“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我们村的一棵嫩杨柳哟!啧啧。怪道人家小伙子为了你,吃不下,睡不安……”
“婶子喝茶。”她撂下茶碗,二话不说,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薄薄的花布门帘,挡不住外间人的言语。一句一句,钻进耳朵来。
“嘻嘻,姑娘害羞了!……庞大娘,你猜这次我是为谁家求亲来?——是张家呀!”
“……?”
“张家!村西口打铁的老张家!”
“哦!……张家!”
“庞大娘,你说怪不怪,老张头一个粗作铁匠,他婆娘又是个麻子,偏养了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小子!他家那二小子,起小儿在塾里头上学的,庞大娘你也知道,可有出息着呢!念书这个勤呀,天天书本子不离手。塾里先生可喜欢着!……上月里,不知咋的,三天没上塾!……咋来?病了呀!啧啧,吃不下,睡不着,发寒热发的,那样俊的个小子,都瘦脱了形啦!真可怜哩……咋病的来?庞大娘你听我说呀……说这二小子病了,这人是整日价晕晕迷迷。到塾里,先生问你咋啦?不说。他爹问,他娘问,都不说!前日里,他姐回门,这才跟他姐吐了口……庞大娘你猜咋了?——原是看上了你家丫头,小子害相思病了!嘻嘻,读书的后生,痴情的种哩!……”
女儿在里间,拿了针线补她爹的棉袄。这言语传入耳中,粗声鸹气,赛似一个炸雷。
女儿的心里,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针刺了手指,怪鲜艳的一颗樱桃浮出来。这一痛,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原是平地一声雷,炸碎一天情云恨雨。
这些年了。到底也有今日么。
一时走了神,便没听着娘说些什么。但听得那媒婆子放低了嗓子道:“……大娘你且放宽心。你养的丫头,你还有何不知,可是那等轻薄的货么?满村里哪个不说,这丫头俏是俏,可多老成?……哎,张家二小子,话儿也没同她搭上一句哩!你家丫头,还用得着搭啥话么?垄上这么一走,小伙子魂早迷飞喽!……大娘,跟你说正事,人大心大,那小子为你家丫头,这相思病也害了二三年。今年也十九岁啦,该娶媳妇了。张家老婆知道了他儿的心思,可不才挽了我来跟你提亲么!咋,大娘你点个头罢?多好的一门亲。”
“这……张家小子人是没的说,这事,我还得问问她爹……”
“啧,没挑的,大娘你当家的一准喜欢。那张铁匠家,不说富贵,也很过得去了。话又说回来,果真的富贵人家,咱们庄户人家也攀不上么!没的叫人说咱卖闺女!大娘你说是不是?……那二小子,人又生得体面,读书又肯上进,将来往乡里头省里头考个功名,你家丫头这不就是现成的县君夫人?……别想啦,大娘,这样门好亲,还想个甚?我保了十来年的媒,听我的没错处。丫头?……丫头自己也保准喜欢!可着这满村里挑,除了这个小子,还哪个配得上你家这朵花儿?家里就这一个儿,人又温存,过了门,公婆丈夫,当宝贝般的疼着,咱丫头受不了气!……哎,大娘你点个头罢?”……
女儿把爹的棉袄捂在心口,怔怔的,人只在云里飘。那媒婆子多晌走的,竟不知道。
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啊,那瘦高高的后生呀。她辗转的夜里,敢情他也一样的辗转么?……五斤重的老棉袄,焐不热女儿冰凉凉的手指。那脸儿,可是滚烫的……
“囡呀,这人家,你可愿意?”什么时候,娘立在炕沿边。
“囡呀,你可愿意不愿意哩?跟娘说不要紧。”
“囡?囡,你倒说句话来!愿意,是不愿意?”
……“我的个傻囡呀!”娘笑了。粗糙的手掌,揽住女儿的头发。十六岁的大姑娘,忽地变了小鸡雏,只往娘怀里扎。
“囡长大啦。真的长大啦。”娘喃喃地叨念着。
囡长大了。该嫁了。
打发个女儿出嫁,说声快,原来也快得很。爹同娘商量了一晚上,又跟“那边”几次往还。两家大人都情愿。这一对小儿女的品貌,本是村里都说好。两家都是庄户人,又不图攀龙附凤,有啥扯皮?
就定了下来。
说好四个月后,忙完了秋收,赶着过年,一齐把喜事给办了。
这门亲,村子里一轰就传遍了。有道是凤凰落在梧桐树,才子本当配佳人。一时间,村里哪个闺女不羡慕这女儿?哪个小伙不想当那后生?
爹卖了圈里的肥猪,给女儿置嫁妆。罕言寡语的老实汉子,村里头进进出出,也总带着笑容。人道一声:“庞老爹,恭喜呀!”便呵呵地说不出话来。
娘舍不得乖囡,却也兴兴头头地,帮着女儿操办。白日里忙着家里外头的活计,晚间闲了,便教导些做人媳妇的道理。要孝敬公婆,要体贴丈夫……
甚至开始憧憬:“囡,日后你有了小小囡,娘帮你带咧。”
一句话,说得女儿臊红了脸,别过身去半日不开腔。
定了亲的她,不大出门了。且忙着赶嫁妆。逐日里,坐在炕上就着窗间的光线,只是绣。
女儿手巧。四乡八邻的女伴,谁没问她要过些新巧的花样子?冬天农闲了,几个小姐妹围做一堆儿,总也是被簇拥被请教的那个。叽叽喳喳的热炕头上,逐年逐年,女儿含笑绣着一个庄户女孩儿,小小的骄傲。
如今那指间银针,引着长长的五色丝线,绣的却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怀?……真的,都不好意思想呢!要嫁了。要嫁了。那腼腆温存的后生,就要进他的门,姓他的姓,作他一生一世的妻。从此后,自己便是“张门庞氏”……啊,待想又不该想,待丢时又怎好丢!……无人的房里,女儿撂下针,双手捂住羞红的脸。
赶嫁妆。世上最甜蜜的劳作。枕头,被面,手帕,鞋子,荷包……绣不完的绣。女儿手底下,花好月圆,石榴百子,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就好比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泉水般打从女儿心里头涌出来。
女儿不识字。啥子诗呀文的,全不懂。
但,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一行一行,便是相思字。
定了亲的人,过门前是不好见面的。总也待熬过这四个月,便从此双宿双飞。
只一遭,地里秋收实是忙得紧。爹在田上,临雇了两个汉子,仍是忙得脚朝天。娘又去张家,商量结亲的事。
晌午,女儿便提了饭篮子,田上送饭去。
水塘边,远远的来了一个人。瘦高的身子,飘飘的青衫——呀,那不是张家那后生,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办?左边是水塘,右边是田地,没处躲,没处藏,只急得脸若红霞——狭路相逢。
站定了,两个人,只是低着头。风吹过塘里苇子花,沙拉拉一片响。
好半天,他低低地唤了声:“妹子。”却不敢看她。
她点了点头。那样细微地动了动颈子,连自己都未必觉察。但,他一定会得知道。
“妹子。我……我上塾里去。”他手里握着书本呢。他是不同的。他的手,这样干净,这样修长的。指甲里没有一点点泥土。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她还是点了点头。
“妹子,我知道眼下地里忙得紧。可我……秋试就快到了,天天温书,实是分不开身。我……我帮不了你爹爹的忙,我知道我不好。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他一口气,说上这许多话。还从来没有过。她轻轻地摇头。风来,鬓发又乱了。
“等我这次秋试完了……妹子,我一定好好考。等我这次……”
她忽然道:“你莫再说了,我总是等着你……哥。”斩钉截铁,怕是停一停,便再说不出口。话还未落地,她嫣然一笑,窄窄道儿上擦肩而过,快步便去了。呀——羞煞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后生立在当地,望着女儿袅袅的背影,也像朵苇子花般,蒙蒙地模糊了。
那水塘里的苇子花啊,沙拉拉响成一片雪白的海。
秋收忙,也终有忙过去的一日。在汗珠里,在金穗里,在喜悦里。
“囡呀,今年收成好,正赶上你出门子,多攒些嫁妆哩。”
“爹,你说甚呀。”
又有个意外的喜讯传来:张家后生,秋试考中了秀才。村里难得出个把读书人。这可是罕遇的大事。顿时,又是沸沸扬扬。
“中了功名又娶媳妇,张小哥,你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呀!”
“你懂个屁,这叫书中自有钱……有什么俊妞子来着?”
“你才懂个屁!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哪比得人家……张秀才,双喜临门!”
闹嚷嚷吵翻了整个村子。张家摆席公请全村的人。女儿家里,也有人来闹着要吃酒:“女婿考秀才啦!庞老爹,该破费破费了罢!”
爹娘笑得合不拢嘴。“人家都说,作秀才郎的丈人,咱村里我可是独一个咧!”爹说。
“囡呀,我的个乖囡哟,你的命还真好哩!真真让那婶子说着了,你是夫人的命呀!”娘说。
女儿含笑低头,忙着作针线,只是不说话。其实,一个小小的秀才,论理本也算不得什么功名。只因村小人贫,便也成意外。仰之弥高。
但,在女儿的心里,那才不是意外。他——他本是和村子里任何人都不同、和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呀。他。他是这样好的,这样好的——啊,都说不出他有多好呢!
女儿心里头,他便是石里的玉,人中的龙。莫说考了秀才,他考了宰相,她也不吃惊的——他本就是这样好的!人前人后,她有柔情满溢的骄傲。
天一日日的冷了。好日子,一日日的近了。女儿越来越忙。
那锦绣的前程,且等她一双巧手绣去。
谁知大难平地起。
说好了赶年下一并办喜事。离年还有半个月,忽一日几个恶歹歹的人拍了女儿家的门。
“这是庞家不?”
“我家姓庞,这几位……?”
“是就好说。你家有个闺女?……老头!别挡路!我们是城里郑老爷家差来的。跟你说,郑公子看上了你家闺女,要迎了做如夫人。你福气呀老头!”
“各位爷,各位爷!敢是弄错了罢,我闺女许了人啦。再几日就过门了。弄错了罢……各位爷!”
“再几日过门?那如今可过了门么?没有罢!……没有就好说!你闺女许了人,甭管她许了谁,还能强过郑公子去?城里郑老爷,你不会不知道罢?绸缎庄,盐号,药行,那是多少家联号的大老板!京城里都有我们的分行。你闺女嫁了我们公子,连你俩老帮子这后半世也跟着享福。这是前世修来的呀!乐傻了罢老头?”
“各位爷,这……这使不得呀。我闺女她可许了人家了呀……”
“怎么?敢情你不识抬举?你要真不识抬举,这事可就难说了……”
里屋豁朗朗一片摔砸声。那随来的婆子趔趄着脚逃了出来,衣襟上全是水渍。
“啧啧,这姑娘,可厉害着!”拿手帕擦着衣裳抱怨。
“瞧仔细了,模样可对?”
“对!就是那个模样!……你别说,丫头凶是凶,小模样真招人爱呢!这回迎了去,甚么三姨娘啦翠姨娘的,怕是都得靠边站咧!”
……
鸡飞狗跳。扰攘了一回,家里乱得不成模样。爹老实,笨口拙腮不会说话,只一味作揖打躬。娘更早吓得没了主意。女儿在里屋听着外间人的混帐话,一句句传进耳朵来,只气得浑身乱战。待要出去同他们理论,娘吓得一把拉住。
“囡呀,咱可不出去!咱可不出去!大姑娘家家的……”
女儿千挣万挣,挣不脱娘的胳膊。眼泪,没滋没味,早流了一脸。心里也没了个悲喜,只是迷惘。魇住了,再是心胆俱裂,活活的使不上劲。
啊,这只是个梦罢?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末后,那群人去了。临出门,扔下话来,还有两锭银子。
“老头!实告诉你,你闺女,我们公子娶定了。七日后,花轿来接人——你可别打错了主意,我们老爷、公子,那都是场面上的人,任甚么达官贵人,我们都有交游。你们县太爷,见了我们老爷也得恭恭敬敬着。凭你到哪儿,只在这世上,就出不了我们公子的手掌心。过两日,新娘子的衣裳首饰,自有人给送过来,你们就不用预备了。要什么我们公子没有?这两锭银子,是给你老两口的。只要你闺女识大体,得了我们公子的欢心,你老两口这下半辈子的好处还多着咧。要是认真作起对来,公子动一动小指头儿,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要好要坏,你细想去!告诉你婆娘跟你闺女,也细想去!”
吆呼着扬长而去。破旧的板门大敞四开,腊月里的寒风卷进来。爹裹着棉袄,呆呆地立在门口多久的。人早去得没了影,也不知关门。
半晌,失魂落魄地转身进里屋。见婆娘坐在炕上,一动不动把女儿搂在怀里。地下,一只粗瓷茶壶碎了千百的片子。满目狼籍。
爹喃喃地道:“她娘,这可咋办咧?”
“我囡从来不出这个村,那城里的甚么……公子的,咋知道我囡生的好看咧?我的苦命的囡!”
女儿从娘怀里抬起脸来看了爹一眼,想哭,却已哭不出来。仰着脸儿,一双肩膀一耸一耸,那干噎像一颗颗钉,打在爹心上。
壶碎水流。只不过求一口淡饭粗茶。却不堪重拾。
满地都是尖刀般的利屑,没处下脚。
爹说:“囡,你可难死人呀。”
深夜里,女儿静静地躺在炕上。侧身向里,瘦了的脸上,一双眼睛越显大和亮。在黑暗中眼睁睁地,像两盏不甘心的灯,朝前望。
面前只是黑黝黝的泥墙。前无去路。
没路了。没路走了。女儿听到心里轻轻的声音。
已经是第四天。再过三天,花轿便上门了。还有路走么?她看不到。
背后有呼吸声。那是娘。打从那日起,娘便晚晚陪着女儿睡。她怕她寻了短见。
那日女儿扑在地上,拾起茶壶的碎片就往脖子里抹。
爹跟娘,一边一个,紧紧地把住了胳膊。抢夺中女儿的手割了老大的口子,鲜血迸流。
瓷片落地。叮的一声轻响,却惊心。
“糊涂的囡呀,你咋这么着?你咋这么着来?”
她伏在地上痛哭。“爹呀,你把我许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不去呀——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殷殷的血手印印在地上。如同一个凄艳的盟誓。
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言犹在耳。她抚摸着手上缠裹的布条。为他受的伤,一层一层,疼痛,缠绕成碎心的茧。
可是没有路可以走。她甚么都想过了。带上爹娘,跟他一同逃活路罢。写状子告官罢。毁了相貌,让那狗杀才胚子死心罢。
“城里郑家?我的天老爷呀,那可是官商两路,神通广大的人。咱们庄稼人可惹不起!唉,庞大爹,我看这次真的是……”
“他婶子,我家老三常上城去给郑老爷家送鲜菜,打听过了——惹不起呀!狠着咧!这批老爷们。说是上年家里不知为啥,活活打死了两个小娘子,没人敢问一声儿!”
“大叔,叫妹妹死了这条心,乖乖地依了罢。我当家的说,在城里挑脚时,听人说……唉,告诉妹妹想开点罢,我们做女人的……没法子呀……”
村里人都知道了。言语纷纷,似旋风裹着冰粒子,劈头盖脸。都是好心,然女儿的心,一点点冻着打着,冷得木了。
昨日郑家又有人送了衣裳首饰来。撂下话:“好生看待我们新姨娘,莫教出了乱子。三日后平平安安上了轿,便没你的事。否则,死了,跑了,毁了脸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套——哼哼!”
……这世道便是狼虎丛呵。女儿把脸埋进被头里。便算是豁出了这条性命,怎忍心带累白发的爹娘?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啊,当不了他的人,也当不了他的鬼。那梁祝到底还死在一处化了蝶,自己的那个人儿……这碎心的茧,怕是活活闷死一双,任什么也化不得了。
女儿大睁着眼。又有泪流下来,早已不再去擦。打出事以来,没得着他半点口讯。未来的婆婆来过一遭,只跟娘相对流泪,也说不上啥。
她掀帘子出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下给婆婆磕了头。
“娘,不管出啥事,许了你家,这辈子媳妇是你张家的人。求你告二哥给我带句话儿。他是我夫,如今我啥都不想了,我只要他一句话!他说咋,就是咋——娘!”
真的。她已经不再奢求能见到他。只要他一句话——没有,实不甘心。
若得再见他一面……那是做梦了……死,也喜欢。
她是这样想他。嚼骨啮髓。她感觉到有一根细细的锯子,从头顶,咯吱咯吱淋漓地锯开。心肝五脏,一把一把地揪出来。
昏沉空洞。
寂静的黑暗里,他瘦高的身子。近了。远了。远了。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第六日上。
“庞大爹,开门,我替张二哥带信来了!”
炕上,女儿似一根压低了的荆条子,刷地一下弹起来,瘦骨支离的身子。
“姐姐……这是张二哥给你的信。”
她认得,是王小哥。他塾里的同窗。
一封书简,颤巍巍捧于手上。有千斤重。她含泪拆展,不敢眨一眨眼睛,只怕是个梦,错了眼珠便醒,又怕泪水掉下来,污了那龙飞凤舞情人儿亲笔的字。
及至书来更断肠。
薄薄的一张黄竹纸。新墨迹,一行一行,一行一行,泪眼中,尽都成血肉模糊的一片。朱丝阑阑不住这粘连。
“妹启:既绨鸳盟,复遭大变。诸般情由,余今含泪白于妹前:自妹纳币余家,余既慕妹之品貌,遂发于丹青,朝夕随身,聊解思虑之苦。城中赴闱,失察,为侪辈所发,辗转流荡,至于其人之眼,乃酿此大祸。此余轻薄悖礼之报,今则祸延于妹,余啮脐莫及。聚铁九州,不能铸此一字之错,悔甚,恨甚!祸既起,乃闻妹贞心比石,清操冰雪,余感且佩。然有一言进,乞妹不惮污耳:其人者,五陵豪奢,势可炙手。妹固非爱财之人,乃当此世,钱可通神,可畏可怖。望妹念萱椿衰迈,何忍令桑榆之景,复当风波劫遇耶?妹之坚心,余尽知之。然,事有缓急,义有轻重,余与妹固订白首之约,于理誓不能相负,若较之父母身体发肤之授,乳哺怀抱之恩,则你我夫妇之义为轻,而父母子女之义为重,三生执手之私盟为小,而箕裘象贤之伦常为大也!此圣人之教,望妹再思三思。妹之去,乃孝亲也,乃重义也,乃明理也。余固知之,人亦知之。妹白壁虽玷,素抱则完,天有知,必不诛其心也。余顿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义理。此生既分无琴瑟,唯与妹期之来世。余此誓于妹:余终生心中以妹为妻,不敢相轻。朝夕念之,祷之,祝之,死当候妹于奈何桥头,与妹携手九泉,不离不弃。呜呼,余一男儿,今则无力全吾妻,余无面目见妹也!唯草为此札,悔恨无极,盼妹稍谅一二耳。妹去,当善事其人,免致祸患。今生已矣,余与妹终天长别,当日日祝颂,愿吾妹诸事顺遂也。千古第一负心忘情之人泣血百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