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讲这几句话的时候,我心中又不禁起疑。
因为木村信一直是望着我的,然而一听到我提起了那“天外来物”,他却又转过了身子,不和我正面相对,而且,面上的神色,也十分难以形容,就像上两次我提到“天外来物”之时一样!
我心中又动了一动,但是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么原因。
我站起身来,道:“我可能还要来请教的。”
木村信恢复了常态:“欢迎,欢迎。”
他送了我出来,我心中暗忖,颇有通知东京警局,注意木村信安全的必要。我不用升降机下楼,而由楼梯走了下去。
不一会,我便出了工厂的大门,回头望去,工厂办公大楼木村信的办公室,灯光仍亮着,想起木村信刚才的话,我又有身在梦中之感!
我低头向前缓缓地走着,心想事情已有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我应该向纳尔逊先生联络才是。我加快了脚步。
但是走不多远,我已经觉出有人迅速地接近了我。
我立即转过身来,那人已站在我的面前,就着街灯,向那人一望,我也不禁一呆,那人竟是某国大使馆本人!那着实是使我吃惊不已的事情。
要知道,在东京,某国大使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他代表着一个大国,甚至可以说代表着一个庞大的集团。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如今竟在夜晚的街头,跟在我的后面,事情的严重,实是可想而知!
所以,当我一看清楚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某国大使本人之后,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大使的面上,带着一个十分残忍的笑容,像是我是他的猎物一样,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
我好不容易,才勉强地浮上了一个笑容。
我一见某国大使,便已料到,连大使也亲自出马了,那么,包围在工厂之外的特务,只怕足够对付一大群人,如今,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一个人,自然是绰有余力的了。我并没有打算反抗。
果然,就在我发呆的那一分钟内,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我四面看去,只见有的勾肩搭背,像是下了班喝醉了的工人。有的歪戴帽子,叨着香烟,摆出一副浪人的姿态。
那些人,有的离我远,有的离我近,但显然全是为了对付我而来的。我心中不禁十分后悔,后悔在木村信的办公室中,轻易地放走了那两个特务,如今这些人来到此处,当然是由于那两个人的报告了。
我审度着四周围的形势,迅速地转着念头,我立刻得出一个结论,我要脱出重围的话,必须将某国大使本人制住。
我立即伸出手去,但我的手才伸到一半,便僵住了不能再动弹了。
因为,大使也在这时,扬起了手来,他手中,握着一柄乌油铮亮的手枪。那种小手枪的射程不会太远,但如今他和我之间的距离来说,已足可以取我的性命了。我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大使沉声喝道:“放下手来,你想故意引人注意么?”我竭力保持镇定,道:“大使先生,你想要作甚么?”
我在“大使先生”这一个称呼上,特别加重语气,那是在提醒他,如果被人知道了如今的事,那么对他的地位,将是一项重大的打击。
大使咬牙切齿,将声音压得十分低,道:“我要亲自来执行你的死刑!”
我听了这话,身子不由得一震。
尚未及等我想出任何应变之法,大使已经喝道:“走!”我吸了一口气,道:“到甚么地方去?”大使厉声道:“走!”
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向前走去,不一会,就有一辆大搬运卡车,驶到了我和大使的身边,停了下来。大使继续命令,道:“上车去。”
我连忙道:“如果你是为了那只金属箱子的话——”可是不等我讲完,大使又已喝道:“上车去!”
我知道事情十分严重。他们叫我上车,自然是等到将我车到了荒僻的地方之后,将我一枪打死。他们可能将我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去,可能以子弹将我的头部,射至稀烂,使得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来。这样的案子,当然是永远没有法子破案的了。
我心中急速地转念着念头,跨上了卡车的车厢,掀开了帆布,我便发现那车厢是经过改装的。外面看来,那只是一辆残旧的搬运货车,车厢了覆着发白的帆布。但是一掀开帆布,我发现了一度钢门。
而且那度钢门,立即自动打了开来,从里面传来一声断喝,道:“将手放在头上,走进来。”
单凭那句话,是不能使我服从的,但随着那句话,有一根套着灭音器的枪嘴,几乎伸到我的鼻端,使我不能不听他的话。
我跨进了车厢,车厢之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我只觉得脚踏下去,十分柔软,像是铺着十分厚的地毡一样。那声音又道:“站着别动。”
我才一站定,只觉得后心有人摸了一把,紧接着,前心也被一只手碰了一下。我正不知是甚么用意间,突然看到我的胸前,亮起了一片青光,那一定是刚才,有人在我的前后心,抹上了磷粉之故。
在我的前后心都有着发光的磷粉,但是磷粉所发出的光芒,却又绝不能使我看清车厢中其他的情形,我感到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得大使的笑声,如同夜枭一样响了起来,道:“聪明能干,无所不能的卫斯理先生,你可以坐下来。”
我又惊又怒,道:“椅子在哪里?”
大使沉声道:“着灯。”
他两个字才一出口,车厢之中,大放光明,但是只不过半秒钟的时间,灯火重又熄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是我胸前的青光,却更明亮了一些,那是因为磷粉在刚才吸收了光线之故。
刚才,灯光亮得时间虽短,但是我已可以看到车厢中的情形了。整个车厢,像是一间小房间,有桌有椅,在我的身旁有就有一张椅子。
当然,车厢中不止是我和大使两人,另外还有四个人,都持着枪,望着我。
我颓然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我可以抽一支烟么?”大使的声音,冷酷无情,道:“不能,你不但不能吸烟,而且不能有任何动作。刚才你已经看清楚四周的情形了!”
这时,我感到车身在震动,显然卡车已经在开动了,至于开到甚么地方,我自然不知道。
我默不作声,大使续道:“有四个可以参加世界射击比赛的神枪手监视着你,卫先生,你完全看不见他们,他们也看不见你,但是他们的眼前,有着两个目标,那便是你胸前背后的磷光。”
他讲到这里,又桀桀怪笑起来,道:“所以,你试图反抗吧,我敢和你打赌,四颗子弹,绝不会射在磷粉所涂的范围之外的!”
这的确是我以前所未曾遇到过的情形。
被人以手枪。甚或至于手提机枪对住,这对我来说,绝不是陌生的事了。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我的前后心却有着光亮,这是最好的靶子,即使是一个极拙劣的枪手,也可以以轻而易举地射中我的。
而在我的眼前,则是一片漆黑,敌人在甚么地方,是静止不动,还是正在移动,如今离我有多远,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就像是一个瞎子一样,完全丧失了战斗的能力!
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发涩,道:“我的处境,你不必再多加描述了。”大使冷冷地道:“好,那么我要问你正事了,那箱子呢?你已经交到了甚么人的手中了,我限你十秒钟说出来。”
我急忙地道:“我已向井上次雄报告过,箱子在你们处,我一死,井上次雄自然会找你算账的!”大使给我的十秒钟,我只来得及说以上的几句话。我讲完之后,等待着那四枪齐发的响声,来送我归西。但是,却并没有枪声。
我心头不禁狂跳,我的话生效了!
我假设,在井上私人飞机场中,盗去那箱子的正是某国大使馆的人员。那么,由于井上次雄是一个在朝野间,都具有极高威信的人物,某国大使馆竟然窃取井上家族的传家之宝,这件事传出来,一定举国沸腾,对大使的地位,有极大的影响。
而如果我的假设不成立的话,我那两句话,自然也起不了恐吓的作用了。
大使的不出声,证明我的假设不错。我立即又道:“大使先生,为你自己着想,你还是对我客气点好,我是存心帮助你的,只不过遭到了意外!”
大使厉声道:“甚么意外?”
我道:“那箱子被一个不明来历的集团抢去了,你可有线索么?”大使冷冷地道:“我的线索,就在你的身上!”
我突然转变话题,疾声问道:“你的上峰,给你几天限期?”大使脱口道:“十天——”他只讲了两个字,便怒道:“甚么,你在说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大使先生,只有十天限期,你在我的身上,已经浪费掉几天了?”大使果然是色厉内荏,他的声音,立即变得沮丧之极,道:“已经三天了,已经三天了!”
我笑了一下。这一下笑声我一点也不勉强,因为形势已经在渐渐地转变了。
我沉声道:“大使先生,你如何利用这剩下来的七天呢?七天之中,你实在不应该浪费每一分钟的,而我,如果在午夜之前,不和井上次雄联络的话,那么,他就要通知警方寻找我的下落,同时公布他传家之宝失踪的详细经过了!”
大使的声音在微微发颤,道:“胡说。”
我冷笑道:“信不信由你,你的命运,本来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大使急速地道:“我怎能相信你?”
我道:“你必须相信我。”
大使道:“我已经相信过你一次了,一切麻烦,全因为相信你而生!”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大使的口气,又已经软了许多,我道:“对于这件事,我表示抱歉,因为那完全是意外,你因为我而遭到了麻烦,但你要袪除这些麻烦的话,还少不了要我帮忙。”
大使半晌不语,才道:“着灯。”
刹那之间,我眼前又大放光明,只见大使就坐在我的对面。
那四个持枪的人,也仍然在监视着我,灯火乍明,他们的眼睛,眯成了一线,这是我要改变处境的一个绝佳机会。但是我却并没有动手。
因为我已经不必要动手了,大使面上的神色,已表示他不但不会为难我,而且还要求我的帮助!
我舒服地伸了伸腿,向那四个持枪的人一指,道:“这四位朋友手上的武器,似乎也应该收起来了?”大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
那四人蹲了下来,将手中的枪挟在胁下。那显然是他们仍然不肯完全放松对我的监视。
不过我也不放在心上了,因为如今我大是有利,我抽着烟,大使焦急地等待我讲话,我却好整以暇。
好一会,我才道:“大使先生,这件事,要我们双方合作才好。”
大使以疑惑的眼光望着我。
我道:“那只箱子,被人夺了去。但是抢夺那只箱子的人,是哪一方面的方量,我却不知道。”
大使皱了皱眉头,道:“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么?”我道:“有,我相信这是一个十分有势力的集团,但不是月神会。这个集团甚至收买了国际警方的工作人员,他们行动之际,是以一辆美国制的汽车作交通工具的,他们所用的武器,是手提机枪,当他们抢夺那只箱子之际,出动了二三十人之多。”
我一口气请到这里,大使紧皱着他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
我知道大使对这件事,也是没有头绪。
我笑了一笑,道:“你们的特务工作做得十分好,比国际警方和日本警方要出色,我想,你应该知道,那只箱子究竟是落到了甚么人的手中的。”
大使微微地颔首,道:“我去努力。”
我伸出了三个手指,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大使几乎跳了起来,叫道:“三天!东京有一千多万人口,你只给我三天的时间!”
我耸耸肩道:“这是很公平的了。三天只要查出那是一些甚么人,是甚么样的集团而已。你要想想,我要从人家手中夺回箱子来,也是不过三天的时间而已,那样,你就可以在你上峰给你的限期之前,再找回那只箱子来了!”
大使望了我半晌,道:“你有把握?”
我也回望着他,道:“只要你有把握,我就有。”
大使伸出手来,道:“我有。”我也伸出手来,与之一握,道:“好,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大使站了起来,车身颠簸,使他站立不稳,他道:“或者我又做了一次笨伯。”
我知道他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他是指又相信了我一次而言的。
我笑了一笑,道:“你必须再做一次,不然,你即使调查到了箱子在何处,你也没有人手去取它回来的,是么?”
大使以十分尴尬的神色望着我,道:“这……也不致于。”我笑道:“大使先生,你们在东京收买了许多人,但全是笨蛋,并没有真正的人才在内——好了,我该下车了!”
大使伸手在钢壁上敲了几下,卡车立即停了下来。有两个人为我打开了门,我一跃而下,卡车立即向前飞驶而去。
我给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打了一个寒颤,定睛看时,只见仍然在东京市区之中。我忽然想起,我忘了和大使约定再晤面的办法。
我转过身去,想去招呼卡车,但是我立即看到,前面的街角处,有人影一闪。
我心中不禁好笑,因为如果我要和大使联络的话,那太容易了,大使仍然派人在跟踪着我,我耸了耸肩,向前走去。
某国大使馆这一方面的事总算解决了,虽然是暂时的,但在这几天中,我总可以不必提心吊胆会突然有子弹自脑后飞来了。
但是,摆在我眼前的事情,仍然实在太多了。
首先,我要和纳尔逊先生联络,其次,我仍渐要见方天。我更要找到佐佐木季子的下落,和找出杀佐佐木博士的凶手。
我相信某国大使一定可以在三天之内,找出那只硬金属箱子下落何方的。那也就是说,当三天之后,除了月神会之外,我还要和另一个有组织有势力的集团,进行斗争!
在卡车上,我曾经十分爽气地答应某国大使,只要他得到了那硬金属箱子的去向,我就可以将它找回来。但是如今我想一想,那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
因为那只箱子,并不是体积小,如果不是硬抢的话,是几乎没有法子可以取巧得到的!
我慢慢地踱着,只觉得每一件事,都困难到了极点。连和纳尔逊先生联络这一点,在我来说,也是无从着手的事情。
因为在纳尔逊先生离开了医院之后,我便和他失去了联络,医院方面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我心中暗忖,我只有到东京警局去查询他的下落了,普通警务人员,自然不会知道有纳尔逊先生其人的,但是高级的警务人员,则可以知道他的信息的。
我决定在一间小旅馆中,渡过这半夜。
在东京,这一类的小旅馆,是三教九流人物的好去处,也是秽污绝垢的所在。我才走进门,便有三四个被白粉腐蚀了青春的女人,向我作著令人恶心的媚笑,有一个,甚至还挤上身来。
我伸手推开了她们,要了一间比较干净的房间,在咯吱咯吱着的床上,倒了下来。正当我要蒙眬睡去的时候,忽然有人敲起门来。
我本能地一跃而起,幸而我本来就只是打算胡乱地睡上一晚的,连衣服也没有脱。我一跃而起之后,立即来到门旁。
我一到门旁,便伸手拉开了门,而人则一跃,跃到了门后。
门打开了,并没有人进来。那可能是一个老手,准备在我出现之后,向我偷袭的。好在那扇门上,早就有着裂缝,走廊上也有着昏暗的灯光。我向外看去,心中几乎笑了出来。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警务人员,制服煌然!
我走了出来,那警务人员立即向我行了一个礼道:“是卫斯理先生么?”他讲的是日本腔的英语。我心中十分奇怪,一时之间,也不说甚么。
他踏前一步,低声道:“纳尔逊先生正在到处找你。”
纳尔逊先生正在到处找我,这是完全可能的事。
但问题就是在于,那警官怎知道我在这里?我以这个问题问他,他笑道:“全东京的机密人员,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几乎全都出动了!”
我“噢”地一声,道:“纳尔逊先生现在甚么地方?”他道:“在总局,请你立即和我一起去。”我点了点头,跟着那警官,向外走去。
出了小旅馆,我看到一辆轿车停在旅馆门口狭窄的路上,司机也穿着警官的制服。那警官打开车门,让我先上车。
我这时候,心中总觉得有一点蹩扭,觉得那警官能够找到我一事,大有可疑之处。然而,我向车厢中一看,看到车座上,放着一只文件夹,文件夹上,还烫着值日警官的名字,那自然是警局中的东西,我心中也不再去怀疑,一脚踏进了车厢。
那警官跟着走了进来,坐在我的身边,笑道:“纳尔逊先生唯恐你遭到了甚么意外,找得你十分着急,一直不肯休息。”
我笑道:“那是他太过虑了,我又不是小孩,怎会失踪?”那警官道:“自然是,卫先生的机智勇敢,是全世界警务人员的楷模。”
人谁不喜欢恭维?我自问绝不喜欢听人向我戴高帽子的人,可是在听了那警官的话,也不免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