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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千年前我会料到今天的结局,我想,姐姐,我一定不去认识你。
(一)
空气湿粘,连绵的雨跌在伞面,她撑着小小的纸油伞,一袭白衣。我在细雨里,在她的身边,手里一把折伞,袅袅青衣。她的眼里,是一个文雅的男子,宽袍窄鞋,眉眼清丽。她的伞,递在了他的手里。他背影里,是她款款情深的笑意。那天,她的面容分外娇好。于是,我记住了这个叫作断桥的地方。
洞房花烛,他们的房间甜蜜缭绕。我化了一朵梁上的雕花,笑着。姐姐从叠叠的帐里探出雪白的臂,伸手把我哄出门。她的眉眼里有几分娇羞几分慌张,让我想起五百年前,她初化人形的模样。
我总是记得,峨嵋的池边,一阵白雾里,粗长的白蛇化成一个女子模样。她赤裸着身体,把温热的蛇皮化成了一袭白衣,俯在池边梳妆。透过池水,我看见她五百年的道行和和初成人形的娇羞慌张。也是从那天起,我抛了八百年道行,从一尾青鲤投作一条青蛇,只为看她唇齿轻动,唤我小青的模样。
青峰洞的那些年,我们是一对无忧无邪的妖。五百年后,她仔仔细细帮我描绘人形的美貌,柳叶细眉,倾城容颜。若不是妖界无爱,我当年定化作男儿身与她相遇。
妖界无爱,我是你生生世世的小青。
(二)
凡尘多惑,这是我作青鲤时就常听的警言。一千三百年里我从未离过峨嵋,不想有天在喧嚣里灰飞烟灭。何况她经观音大士点化,不过百年就要飞升成仙。我们之间还可相处的时间不过百年,我如何舍下她去贪恋?如今她执意到余杭,报恩也好,施善也罢,与我无关,我只是要形影不离。
那日姐姐执意要嫁那个文弱的男人,问我可好。婚嫁生死,都是人间烟云。她一脸欣喜,我又有何不可。
“只是姐姐,你不要修仙了吗?”
“小青,报恩之后我成仙自然要容易的多。”
“要多久呢?姐姐。”
“不过三年五载,我定和你再回峨嵋。”她信誓旦旦。
实在欢喜她认真的模样,只好顺从的助她作了人世的新娘。看她披红带绿,我守着她换下的白衣,把那条千年前的小白蛇无端想起。她甜甜地说谢谢,消失在草丛里。
(三)
姐姐怀孕了。那个叫许仙的男人照料的更加贴心。我知道不过十个月,我和她就能重返峨嵋,就能全身而退,避开那个叫法海的僧。她说那和尚与她是宿怨,我却无来由觉得他眼熟,像是多年前的某个故人。
水漫金山的时候,她因身怀六甲突然失了法力。漫天的水涌出她预先设下的网。镇江府的百姓流离,连她自己也险些现了蛇身。她全然不顾的在洪波里喊着许仙——那个背叛了我们的薄情男人。波涛汹涌,她产下了孩子,许仙的孩子。我和法海看着那个真真切切的婴儿才真正明白,她放弃了蛇的元神,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不再是千年蛇妖,不再是我的姐姐,她只是许仙的妻,婴儿的娘。
当我化作青蛇将她和孩子托起,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去救官人。他怕蛇,不要现身。”我不能对她说“不”,不管她是蛇还是人,法海的失落让我明白,他不会再为难一个已是妻母的人。
许仙见我,恐惧的闪躲,满是恐慌的眼里,我看见她往后的悲哀。他负了她,负了她千年白蛇的道行。因为爱,她不去责怪。他负了我八百年的青鲤,负了我五百年的青蛇,从此我生生世世失了她,叫我如何不怪。只是她的后半生要的是他,不是我。我只能让他活,好好活,代我守着她。
我必须用我们的生生世世,交换她要的一辈子。
(四)
她身压雷峰塔下,是水漫金山的惩罚。她已是一介凡夫,无力反抗。我帮她算过,青灯古佛下她还要等二十年。等她的儿子金榜题名才可重见天日。许仙之力何以让西湖水干,雷峰塔倒。他不过日日惶恐,自责与不安。
最后见她,我们隔着塔。另一座寺院,许仙落发。
“这样为他,姐姐你不悔吗?”
“不悔。这是我欠他的。”
“莫不是爱?”
“妖界无爱,因为儿子我才化为人形。对官人,只是恩情。”
“什么大恩叫你如此念念不忘?”
“千年前,我还是一条小白蛇,屠夫捉我时被一个牧童拦下,我才有千年。那屠夫是法海,牧童是官人。”
(五)
二十年后,西湖水干,雷峰塔倒,姐姐出塔,许仙还俗。
我留在峨嵋,变作一尾青鲤,装作五百年前遇见她以前的样子,只是我的真身是一条青蛇,永永远远。
空闲的时候我久久的责怪自己,如果一千年前,我没有附在牧童身体,没有到那片树林,没有救下那条小白蛇,该有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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