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布局
第一章
她用两根手指轻轻掀起情人旅馆客房的绒布帘一角,从一楼的窗户看出去,外面黑隅隅的街道上行人很少,隔很长时间才会偶尔有辆汽车飞驰而过。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抬头望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这是以前会面从未有过的。
难道出了意外?
晚了一刻钟!他们曾经约定过每次见面的长度不超过一小时,而今晚已经白白损失了一刻钟!而下一次见面起码要等一个月以后了。
她撩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暗暗警告自己:作为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战士,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应该保持镇定才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墙上大镜面里的女人,低垂的长发遮住了脸部侧面的大部分,黑框眼镜下的双颊被粉底扑得雪白,深红色高领毛衣厚厚包裹着纤长的身躯。见鬼!她都快认不出自己了。这种例行的乔装改扮一定让登记台的女服务员把她当成了暗娼。
如果能以本来面目见他就好了!
可是他反复强调过不行,她最怕惹他生气。他是个行事谨慎的人,是他选中了这家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情人旅馆作为“接头”地点。他们在这里会过四面,目前还没暴露。之前他们去的约会地点是咖啡馆、酒吧、电影院之类的公共场所,但他说那里环境嘈杂,不利于交流信息。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因特网把要说的话直接发进她的邮箱。
她不禁微微一笑,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承认需要见面的真正原因呢?这个秘密已经蕴藏了两年,它牢牢占据着她的意识深处,常常突如其来地在她胸腔中疯狂膨胀,似乎要把那颗鲜活的心撕成碎片才罢休。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谨慎而顺利,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毫无察觉。她认为造成这种状况更多是出于性格因素而非其他计划性的考虑,因为隐瞒本身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虽然同时有可能带来某种异样的刺激。
但是八个月前情势陡转,逼迫着他们放弃私自见面的权利。他们很清楚如果约会被人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可他们还是毅然用前途和生命作了赌注。
“每个月见一次,每次一小时。”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也许他确信这个见面频度可以保证两人的安全。她从来都没对此表示怀疑,只要一到他身边,她原来那些经训练强化的的刚硬素质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条件的服从——她至今仍为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感到吃惊。
可是,他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上个月的?她就像一辆千疮百孔不堪重负的破车,期待着在一小时中能往油箱里灌上再坚持一个月的汽油。
他知不知道这短短一小时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会像一架高度灵敏的监视仪,准确捕捉着他的每个表情、每种声音、每下触摸,然后刻录在记忆磁盘里,以便在之后的七百多个小时里随时复现。
他知不知道此时钟面上黑色时针不易察觉的移动对她来说是种怎样的煎熬?她的心正随着它分分秒秒的无情推移一点点沉入无边无际的恐怖想像中。
今晚,他已经迟到了整整半小时!
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比上面涂抹的粉妆更加吓人。
阿夏,我恨你!
屋外隐隐传来小汽车的声音,她再次掀开窗帘急切向外张望,甚至没发觉自己手指的轻微颤抖。
夜色中,一辆出租车正缓缓驶离旅馆大门。
他到了!
她转身向门口跑去,但瞬间又克制住了拉开房门的冲动——“记住,敲门暗号是两长三短,否则不要随意开门。”他严肃地告诫过她——即使他迟了半个小时,她也不想因为细节处理失当而惹他不高兴,她更不愿意余下的宝贵时间在互相责难中度过。她努力驱走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怨怼,说服自己要像往常那样让他第一眼就收获一个妻子式的温婉笑容。
走廊的绒毛地毯上似乎传来均匀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这边靠近……是结实男子特有的沉重步伐。
一定是他!
她莫名奇妙地紧张起来,甚至无缘无故地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房门前停住。
为什么不敲门?难道今晚他就打算这样隔着门和她“接头”?
她压抑住砰砰作响的心跳,想竖起耳朵听听门外那人的呼吸……难道刚才是她的错觉?难道外面根本就没人?难道今晚他真的不会来了?
近在咫尺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敲门声在一片死寂的夜晚似乎格外刺耳:两长三短,又重复了一遍,两长三短。
真的是他!
她打开保险锁猛地拉开门,走道里的幽暗灯光令她一下子不太适应,两秒钟后她略感意外地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他。
他今晚的样子怪怪的,虽然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风衣风帽,但黝黑的脸上却布满了大颗的汗珠,胸腔不停起伏地喘着粗气,一贯锐利的双眼此时像面对陌生人般空洞茫然。
出于隐蔽原则,她没有伸手拉他,只轻轻做了个示意进屋的手势。这样万一走廊上有人经过也不会同时看到他们两个人。
他径直走进房里,动作机械而沉重,才走了几步就侧身靠在墙上。
她反手锁上门,见他这副样子不由一阵心疼,低声嗔怪起来:“你跑马拉松来的啊?怎么搞成得这么狼狈?”原先的满肚子怨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打到车……从鬼王坡一直……走到了这里……对不起……我迟了……”他说话声含含糊糊,显得艰难而陌生,像发自从另一个人的喉咙。
她这时才借着白炽灯观察出他脸色非同寻常的惨白——鬼王坡到这里有一公里远呢——一股不祥的预感闪电般掠过心头。“出什么事了?”她颤声说。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身体似乎有些颤抖。
“你是不是病了?”她担心地问,正要伸手摸他的额头,却发现他主动向她靠了过来,不,那是被惯性推动的机械运动。他全身的重量一下子转嫁到了她身上。
“阿夏!”她抱着软绵绵的他一阵眩晕,坐倒在印花地毯上。
他风衣背后的那摊殷红像朵绽开的杜鹃花,令她一阵惊心动魄,那是被大口径子弹穿透肉体的结果——他居然带着这致命的枪伤走了整整一公里来这儿!
“阿夏,你……你别怕!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 泪眼朦胧中,她说话结巴起来,伸手正往口袋里摸索手机,却被他冰凉的大手轻轻攥住了。
“阿夏!”她绝望地收起手臂抱紧他,他的生命力似乎正随着时钟走过的一秒一秒飞快流失着。
“……在鬼王……坡……伏……伏击我……”他努力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氧气,一米八五的魁梧身躯在她怀里抖个不停。
“谁?是谁干的?”她嘶声喊道,刹那间粉白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雷……神!”吐完这两个字,他像完成了最后使命般安静下来。
屋子里恢复了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单调地滴嗒行走着。
泪水风干后,脂粉表面残留着两道浅浅的印痕。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搂着他,像古寺中的神祉塑像 一样沉默而庄严,仿佛自原始洪荒就开始了这样的端坐,并将穿过浩瀚渊深的时光隧道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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