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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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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3-8 20: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緣

  花橋巷在桂林城東,以臨近的宋代石拱橋“花橋”為名。橋有多古老,小巷就有多古老。巷內人家大多保留著原有的木質門扉,褶皺的紋絡里帶著歲月的熏黃。

  在這樣的古老和靜逸中,花橋巷13號的鐵制防盜門顯得很特別。更特別的是,它的門前掛了塊牌匾,上面白底黑字寫著“河語梅瑰”。看名字,倒也頗為符合老巷子的整體格調。

  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一間懷舊酒吧或是溫馨茶屋,因為黑字下還畫著一個紅色的十字架——這是一家私人診所。

  五年前,原桂林市第一醫院的內科大夫張大河與外科醫生梅瑰結婚后,雙雙辭職,用自己家的老房子開了這么一間私人診所。

  這件小小的診所一點也沒有人們印象中醫院的冷酷和刻板,反而讓病人感到非常溫暖。小夫妻倆在庭院里種滿了鮮花,還把花瓣兒都搜集起來焙干珍藏。來“河語梅瑰”就診的病人,都可以享受到一杯或是玫瑰或是桂花泡制的香茶,還有女大夫梅瑰俏麗的臉上總是掛著的和藹可親的笑容。

  鮮花、香茶、美人釀造出的親切關懷,是公立醫院無論如何提供不出的優質服務。

  所以,“河語梅瑰”盡管地處偏僻,但生意一直不錯。

  然而,診所開業一周年那天,大河在一場車禍中變成了植物人。

  梅瑰很堅強,她把丈夫接回家,安放在臥室里親自照料。

  每天夜里,小院里就會傳出輕盈的歌聲,鄰居都知道,這是梅大夫在給丈夫治療呢!

  大河已經沉睡了四年,梅瑰依然沒有放棄喚醒丈夫的努力。

  診所也是每天早早開門,前來就診的病人,依舊能得到一杯香茶與一張笑臉。外人看不出梅瑰有什么變化,她的眉眼間甚至依然閃耀著新婚時那種滿足、幸福的光彩。

  也許,是因為丈夫畢竟還活著,兩人仍然可以朝夕相處,生活還有盼頭的緣故吧——外人都這么想。

  邙僮卻不這么想。

  橋梁工程師邙僮家住北門。這年夏天,他到城東的棲霞寺修復工地拜訪朋友,被一顆鐵釘扎傷了腳,被人攙扶著進了“河語梅瑰”。

  玉人!見到梅瑰的第一眼,邙僮腦中就浮現出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中的“玉人”。這個女人的臉龐有如羊脂玉精雕細刻而成,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睛盈盈動人,也使得這張臉比玉雕更加生動。

  梅大夫讓邙僮坐下,親手給他解開鞋帶,脫下皮鞋,她的芊芊玉手似有某種神奇的止痛作用,邙僮完全忘記了腳掌上的劇痛,目光如舞臺追光一般跟著她,一秒鐘也不肯忽略。

  梅大夫的手法嫻熟、細致,傷口很快處理好了。但邙僮知道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了。因為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心跳加速,血壓升高。在他三十八年的人生中,雖然也曾經歷過一場失敗的婚姻,但卻從不曾有過這樣的體會,仿佛青春少年特有的沖動和激情從這一刻起重返心田。

  寂寞歲月,梅瑰堅持下來的惟一支撐就是,繼續經營“河語梅瑰”。她的生活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寧靜而有條不紊的繼續著,她不想打破這種寧靜生活,她一直與外界保持安全距離。事實上,因為身為醫生的緣故,梅瑰眼中只有病人,沒有男人。

  今天這個求醫者有些不一樣。她從濃密的睫毛下方謹慎地瞥視那個英俊的陌生人,他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男人的氣息,灼熱的目光卻又猶如純真少年,害得她差點雙手發抖。

  他是一個危險的男人。

  傷口在女大夫的精心照料下,沒有演化成破傷風,病人很快就康復了。但一向身體健康的小伙子從此變得弱不禁風起來,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不斷,“不得不”三天兩頭往“河語梅瑰”跑。他倆很快從醫患間的交流轉換為朋友間的交流,梅瑰不得不承認,兩人有很多共同話題,這些話題無疑為她寂寞的日子帶來了快樂。

  小院外有一段青石墻。夏天過去,連綿秋雨滲透青石,墻上布滿水漬,深深淺淺的水漬里幾乎每天都映滿了小伙子渴慕的目光。但是快樂過后,梅瑰的心卻像青石間蔓延的苔蘚一樣,潮濕而陰郁。

  梅瑰瘦了。

  情感隨著時間膨脹,身影卻日漸消瘦.。每次邙僮來了又去,梅瑰都覺得自己像城墻縫隙里一株被狂風拽出的殘菊,根須再已無力抓住泥土。不過,那種近乎狂躁的悲痛并未持續很久,梅瑰很快走進臥室,坐在丈夫身旁,輕輕唱起歌謠。再把新鮮的花瓣兒整理好,放進微波爐里烘焙,她的心平靜了下來。

  邙僮常常站在門口,背靠老墻,側耳聆聽院子里隱約傳出的歌聲,嗅著空氣中那一絲絲若有似無的花香。

  一座心靈之橋正從兩處心 岸延伸,只可惜水深浪急,河心還有一塊巨大的暗礁,他們一時還無法對接合攏。

  國慶過后,邙僮赴外地參加一個橋梁建設工程。

  2.思

  那年冬天,桂林下了一場特大暴雪。風停雪住那天,邙僮從海南島橋梁建造工地匆匆趕回桂林。手捧一束鮮紅的玫瑰,走近“河語梅瑰”。

  白雪覆蓋著一排排的房頂和墻頭,酸棗樹暗褐色的枯枝上掛滿冰凌。

  小院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書“暫停門診”四個字,字跡娟秀得令人心痛。

  按響門鈴,無人應答。

  再按,門鎖自動彈開了,有人。

  門邊的迎春花還在白雪覆蓋中堅強地綻放著,花瓣及花枝上都覆蓋著積雪。庭院中央的玫瑰、杜鵑、月季都已經凋謝了,積雪覆蓋在盆沿上,不見花枝,不見花紅。整個院子都覆蓋著一片純凈的白色,從院門到廂房的小過道上沒有一個腳印。

  一陣寒風襲來,邙僮只覺得一陣陰森森的涼氣直逼胸口,全身一陣顫栗,手上的鮮花差點沒掉地上。

  “梅瑰,你在家嗎?”邙僮大聲問道。聲音在小院中飄散,四周安靜得可怕。

  門開了,彌漫出一股白色的暖霧,霧中夾帶著玫瑰花香。

  梅瑰穿著厚厚的棉睡衣出現在廂房門口。

  色彩越絢麗,開得越燦爛的花兒,其凋零往往更惹人憐惜。兩個月沒見梅瑰,她似乎變得憔悴多了,也虛弱了許多。也許是第一次看見梅瑰不穿白大褂的樣子吧,邙僮覺得她像變了一個人。

  兩個月來,邙僮無數次想象過和她再次見面的場景,無非是再見到她那友善、溫和,但保持一定距離的笑容,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發髻和一塵不染的白大褂……

  眼前的梅瑰卻向他展示了一副全新的形象——一頭長發凌亂的披散在胸前,厚實的睡衣包裹下的身體顯得那樣軟綿無力。

  梅瑰接過鮮花,笑笑說了聲“謝謝”,插在在桌子上花瓶里,領著邙僮,穿過診療室,走進了里屋。

  邙僮還是第一次進入除診療室之外的另一間屋子。

  這是一間起居室,布置得相當簡樸但不失雅致。進門是寬大的沙發和色調柔和的長毛地毯,左邊是一間小餐廳,右邊是書柜,對面墻上還有一扇小門,緊閉著。

  梅瑰看了一眼盯著門的邙僮,說:“里面是臥室……大河睡著呢!”

  邙僮用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反應過來,大河,世界上最能睡的男人,也是這家的男主人。

  梅瑰給客人沏了一杯玫瑰花茶。

  透過透明的杯子可以看到,暗紅色的花瓣半懸半落,花朵在水中由干燥緊縮到潤澤綻放,最終緩緩沉入杯底。

  喝一口,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這花茶,如同一個女人的生命歷程,所謂‘從來佳茗似佳人’……”.熱茶暖身之后,邙僮談興上來,預備來一番關于花茶與女人的演講。雖然邙僮學理出身,但對各科知識涉獵廣泛,別號“雜家”,有足夠的聊天資本。

  梅瑰喜歡聽邙僮說話,這男人身上的味道深深地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女人心弦。這個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離別三個月,她想念他,又害怕再見到他。此刻,她又可以近距離看他那張風采依舊的臉孔了,她心底最害怕的事情即將變成令人恐懼的現實。她的毛孔開始收縮,她的面頰開始著火。“不,不行,”她思忖著,“不是這里,不是現在。”

  邙僮的聲音突然打住了,打住他的是梅瑰的眼神。

  那是一種邙僮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深不見底的目光好像穿透了他的靈魂。

  “梅瑰,我想你……”邙僮喃喃地說。

  “是想跟我在一起,對嗎?永遠?”梅瑰一開口便直奔主題。

  “是的,永遠……”

  女人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柔和得很模糊,漸漸的,女人的整個臉龐都模糊了……甚至,女人的身體,身后的窗,窗外樹梢上的積雪都模糊成了一片迷茫。

  “好吧,我成全你……”隱約聽到女人這么說了一句,邙僮已搞不清是幻覺還是現實,只是覺得自己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向了深淵。

  3.難

  邙僮墜落在云端,云層輕輕地托住了他的身體,四周是鮮紅的云朵,柔軟而舒適的云朵,散發著芳香的云朵……其實云朵并不是紅色的,只是云上開滿鮮花,是紅玫瑰。鮮紅艷麗的玫瑰在云層上綻放,芬香襲人。

  邙僮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 面對著被刷滿紅油漆的天花板。

  “這是哪兒呀?誰會把天花板刷成紅色呢?莫非我剛才夢見的紅玫瑰就是天花板?也不對啊,分明有花香嘛……”邙僮抽動了一下鼻翼,循著香味側過臉,果然,看到了一片紅玫瑰,一片從白云上綻放出的紅玫瑰。

  不,那不是白云,那分明是一具人體!高挺的鼻梁,濃密的黑發,雪白的脖子、肩膀、胳膊……依然能夠看出,那是一個側影英俊,肌膚細膩的男人。讓邙僮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鮮花鉆破了男人的皮膚,正從不同角度在身體外怒放著。

  邙僮使勁眨了眨眼鏡,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他掙扎著想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被人用皮帶禁錮在了床鋪四角。

  這是一個封閉的房間,窗戶上擋著厚厚的暗紅色絲絨簾子。房間里沒有家具,只有兩張床,那個(不知該說那“具”還是那“個”)開滿獻花的男人在一張大床上,而自己躺在一張醫用床上。

  床邊有個活動醫用工作臺,白色搪瓷托盤上整齊地擺放著手術刀、鉗子、鑷子、酒精燈和脫脂棉等醫用工具。

  這房間活脫脫是一個小型手術室,而且寂靜得如同地獄。

  耳畔傳來開門的聲音。

  “醒來了?親愛的。”梅瑰進來了。

  梅瑰還是穿著厚厚的棉睡衣,伸手摸了摸邙僮的面頰。她的手柔軟濕潤,綿若無骨,邙僮的血一下子涌上來,他真希望那手再用力一些,好讓他感覺到她的真實存在。

  “你不是說想永遠跟我在一起嗎?我成全你……”梅瑰幽幽地說,“哦,對了,給你介紹一下,大河,我老公——他說要一輩子給我種花,我成全他了。你呢?你想一輩子為我作什么?”

  邙僮眼前閃現出一幕橋毀人亡的情景,人有旦夕禍福,生命是那么不堪一擊啊!邙僮再度試圖掙脫束縛,但很快放棄了,本來就要脫口而出的“你這個變態女人!”也生生咽了下去。

  邙僮合上了眼簾,他需要冷靜地分析一下目前的狀況。

  他想到了巷口的花橋。很少有人知道,這座七百多年前建造的石拱橋每過一百九十七年便會坍塌一次,原因是橋墩下沉。

  假如一座橋梁即將倒塌,懊悔與咒罵是無濟于事的,惟一的辦法是迅速找出是否存在設計時的漏洞或施工時的缺陷,迅速查出橋體材料最薄弱的環節進行防范挽救,才可以度過危機。

  “還好,我現在還活著,就如同一座尚未坍塌的危橋。”邙僮明白了,在目前的處境下,必須用科學手段拯救自己,也許,還可以拯救這個女人,這個自己深愛了相當長一段日子的女人。

  他鼻子一酸,一顆眼淚滾落眼角。邙僮不會演戲,這滴眼淚是為愛而流。這滴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淚,突然令邙僮想到了酸雨。酸雨對鋼鐵橋梁構成了巨大威脅,它能加速金屬腐蝕,使其出現空洞和裂縫,強度降低,損壞橋梁。

  眼淚就像酸雨,能軟化最鋼鐵的心腸。比眼淚更具有心靈摧毀力的,是無怨無悔的深情。

  想到這里,邙僮睜開了眼,一字一頓地說:

  “我能給你一個擁抱。”
4.情

  梅瑰點燃了一支香煙,在這之前,邙僮從來沒見到過她吸煙。

  邙僮的冷靜態度讓梅瑰深感意外,特別是這句“我能給你一個擁抱”,幾乎催出了女人的眼淚,原本設計好的臺詞和計劃被這簡單的一句話推進了死角。

  寂靜,死一般寂靜。在一間陳列死尸的房間里,兩個會呼吸的人,用沉默進行了一場無言的對抗。

  邙僮知道,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任何多余的話都會激起她的情緒的波動,說錯一句,便絕無生路。

  最終,還是女人忍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氣氛,率先打破僵局:

  “擁抱?當著我丈夫的面?”

  “天啊,這是什么丈夫,分明是一具死尸,不知被她用什么變態手段處理成的一具干尸!哦,不能,一座搖搖欲墜的橋梁是經受不住超載車輛穿行的。”邙僮咬了咬牙關,把滿口的苦澀咽了下去。開始在大腦中迅速搜索記憶庫底層收藏的心理學知識,試圖把它們拼湊成合適的語句。

  “回答我。你就忍心當著我丈夫的面抱我,親我,和我做愛?”梅瑰的語調開始升高,她彎腰俯下臉龐,室內暖氣充足,光線明亮,邙僮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睛里閃爍著的瘋狂火花。

  一座橋梁只有在承受不了壓力時,才會發出巨大響聲;一個人的聲音變高,也就意味著底氣降低。邙僮相信自己贏得了第一個回合。

  “我,我可以和他決斗!”邙僮開口了,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而肯定。

  “哈哈哈……你這個瘋子!沒看出他已經死了嗎?”邙僮的回答顯然再次令梅瑰大為意外,事實上,是再次擊敗了梅瑰。

  “這家伙太好玩了,簡直比我還瘋狂,真是低估他了。”梅瑰心想。

  邙僮突然想笑,還有什么比被一個瘋子罵成“瘋子”更好笑的事呢?不過,他沒笑,他知道還不到笑的時候。

  讓梅瑰親口承認她丈夫已死這個事實,就是最大的勝利。邙僮決定乘勝追擊。

  “我也可以死!為你而死——方式由你來選擇。”說出這段話,邙僮緊張得心跳加速,冷汗不停地滲出腦門。

  “你撒謊了,邙僮。”梅瑰用鑷子夾了一塊藥棉,輕輕擦拭著邙僮的額頭,“瞧你這滿頭大汗,任何人撒謊都是這樣的反應的。你沒那么勇敢,你只是想哄我開心而已。說吧,有什么詭計?想哄我放你走?”

  邙僮搖搖頭:“我今天來了,就沒打算離開,除非你跟我一起走……現在看來,不可能了。沒關系,我就死在這兒好了,得不到你,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他的額頭不再流汗了,但身體卻開始微微顫抖。因為這段話并不是他臨時編排的臺詞,而是這三個多月來,反復縈繞在他腦海中,發自肺腑里的真實想法。

  古往今來,熱戀中的男女總會用“死”字來表達自己的愛情誓言!邙僮也不能免俗。

  梅瑰再度陷入沉默,男人坦誠的目光和顫動的身體證明,他沒撒謊。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邙僮突然念出兩句詩。

  “什么?”梅瑰沒聽明白。

  “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唐代詩人顧況的詩句。”邙僮年輕時,特別喜歡唐詩宋詞中詠嘆橋梁的詞句,也是因為這個愛好才選擇了橋梁工程設計專業。

  梅瑰沉默了。邙僮的目光,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女人哭了。邙僮突然覺得她很可憐:這么多年了,傷心難過的時候連個依靠的肩膀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承擔,太辛苦了。

  梅瑰哭得很無奈很無助,邙僮好想把她緊緊擁入懷中,告訴她:“其實我懂,懂你的心。”

  “梅,過來,趴我胸前哭。”他柔聲說道。

  梅瑰聽話地轉過身,趴在邙僮身上繼續痛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得痛徹入骨,最后化作悄無聲息的抽泣,又漸漸變成輕輕的鼻息聲……她睡著了。

  5.險

  邙僮全身酸脹,四肢麻木,但心里還是踏實了許多,甚至感到了一絲甜蜜。盡管此刻身陷囹圄,邙僮還是無法磨滅內心對梅瑰的強烈愛意。交頸同眠,相擁而臥,這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嗎?

  她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長發散落在他的胸膛上,發絲摩擦著他的皮膚;女人眼角殘留著晶瑩的淚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嬌柔的呼吸裹挾著花香味,撲鼻而來;她的身體以纏繞的姿態覆蓋著他,如同一架緊貼水面的浮橋。

  他閉上眼睛,努力不去想浮橋的不穩定性和危險性,任自己她在懷中休憩。這是一種瘋狂的行為。他想:她瘋了,我也瘋了。

  邙僮模模糊糊地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

  邙僮被一陣金屬碰撞聲驚醒,睜開眼睛的一霎,他覺得心都快要跳出喉嚨了。

  “你醒了!”梅瑰正在邙僮身上忙活著,用一枝記號筆在他的皮膚上畫框框,“我想了一夜,終于想出了讓你與大河決斗的方法……剝開你的皮膚,剜出肌肉,填進泥土,然后栽種玫瑰。血液與脂肪是最好的護花營養,這么些年來,大河就是這樣給我養花的。我讓你倆比比,看誰身上開出的花兒最多,最鮮艷,就算誰贏了。你說好不好?

  邙僮聽得頭皮一陣發麻,汗水順著額頭上不停滾落,濕透了枕頭。他想張嘴大聲呼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已經被割斷,黏稠的鮮血正在床單上緩緩流淌。

  “這不是真的!我是在做夢,做夢!”邙僮掙扎著,在心底吶喊。

  “做夢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低聲響起,是梅瑰的聲音。

  邙僮睜開眼睛,還好,真的是做夢。

  “夢見什么了?”梅瑰側身坐在床頭,又恢復了“河語梅瑰”女大夫那副儀態萬千、溫柔體貼的模樣。

  “做了個噩夢……”邙僮開口說。還好,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瞧你這一頭汗……”梅瑰用鑷子夾著藥綿,輕輕在邙僮額頭上擦拭著。雖然邙僮很愿意享受梅瑰的關愛,這種體貼方式令他很不自在,聯想到剛才的夢境和眼下自己的境遇,他覺得梅瑰純粹把自己當成了一具尸體。

“快放開我吧,梅瑰,我快受不了啦……”他央求道。一整夜了,鬧也該鬧夠了。

  “唉……”梅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放了你,放了你我怎么辦?”

  七百多年來,花橋的橋墩每隔一百九十七年就會下沉。原因是橋下的小東江有多層暗流,河底往下數十米均是鵝卵石,橋墩無法夯實,聰明的古人采用巨型原木拼成“井”字形,置于河底為橋墩奠基。實際上,花橋就是一座浮橋。每過一百多年,原木腐朽,浮橋必然坍塌。

  人的心情變化如河水奔流,心理病變就是河床下的暗流,隨時威脅著橋墩安全。對于橋梁工程師來說,天下沒有穩固不了的橋墩,關鍵是要找準暗流的位置。現在,邙僮可以斷定:大河早已辭世,梅瑰因為不肯接受這個事實而產生了病態心理。長期面對臥榻上的愛人,她已經失去了再去愛另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的能力。所以,她對邙僮采取了囚禁行動。

  “梅瑰,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大河已經死了,你有權利過新的生活,知道嗎?我愛你,我可以給你最真實的生活,最真實的擁抱、關心……我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邙僮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心聲。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他說得極其懇切。
 三個多月以來,身處海南島橋梁建造工地的邙僮幾乎天天神不守舍,徹夜難眠。這股積淤在心頭的情愫,直到今日方才一氣道出。他如同完成了大橋合攏前的最后工作,盡管心還懸在空中,膽量卻已放開。

  6.死

  梅瑰的眼神直愣愣地定在邙僮臉上,目光忽冷忽熱,最后又化歸一片寒冰。

  “你知道大河怎么死的嗎?我殺死的。”

  “……安樂死?”

  “不,當初那場車禍是我策劃的。”女人的語調已經泛起一絲殺氣,聽上去不像瞎編,“還有,你注意到庭院里花圃嗎?泥土下面還埋著一個女人,一個叫韓青青的女人。她是大河的初戀女友。”

  雖然被手腳被束縛了一整夜,四肢已經麻木,邙僮還是禁不住全身顫抖起來,上下牙床劇烈地磕碰在一起。

  他總算明白了女人的用心,她是要他生不如死,以代替她的植物人丈夫。他剛才還為自己熾熱的表白而通體發熱,不料卻被女人一番話又打入冰窖。

  邙僮閉上了眼睛,一座巨型橋梁在眼前轟然倒塌。

  “叮咚——”門鈴響了。

  梅瑰警覺地掀開窗簾,往外看了看。然后操起一卷紗布,塞進了邙僮口中,轉身出了門。

  老房子隔音效果比較差,邙僮清楚地聽見梅瑰將客人引進屋里的聲音,來人好像有兩三位。

  邙僮用舌頭頂了一下嘴里塞著的紗布卷,發現居然有些松動,使勁一頂,居然頂出去了。邙僮心中一喜,剛要張嘴高呼救命,門外傳來的談話內容卻令他感到遲疑。

  “這兩位是安全監察廳來的同志,想找你了解一個情況。你的病人中有個叫邙僮的,是吧?”一個男人問道。

  “邙僮?有的,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梅瑰答道。

  這女人真會裝蒜。不過,他實在想不明白,監察廳的人找他干嗎?很快,一個熟悉的聲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是這樣,你看今早的新聞了嗎?一座即將建成的橋梁發生坍塌事故,五名工人遇難,作為橋梁工程設計師,邙僮是主要責任人,我們希望你能幫找到他。”說這話的是老梁,邙僮單位安全總監。

  假如說剛才梅瑰充滿殺意的表白,令邙僮如墜冰窖,那么,梁總的這番話,已經使得邙僮陷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過去這三個月,邙僮人雖在工地,整個人的心思卻處于“縹緲飛橋跨半空”的狀態,日夜思念著梅瑰。現在仔細想來,臨返回桂林前,自己好像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匆忙中,似乎是把一張數據錯誤的圖紙交給了施工人員。

  天啊!五條人命……

  “好的,假如他再來看病,我一定通知你們。”梅瑰送走了客人。

  她回到房間,一眼就發現邙僮嘴里沒了紗布,卻沒法呼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別笑了,你殺了我吧!”邙僮說完,全身又一次劇烈顫抖起來。

  梅瑰止住了笑,眼神變得詭異而冷漠,她從工作臺上取出一管注射器。

  死,真是一個很奇妙的字眼。

  我們常常把這個字眼掛在嘴邊上,似乎死并不可怕。可是死亡又是那么的讓人恐懼,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7.別

  “叮咚——”門鈴再度響起,“叮咚——叮咚——”

  梅瑰不 耐煩地皺了皺眉,猶豫了片刻,還是將紗布卷重新塞回了邙僮口中,這一次,她使得勁很大。

  很快,外屋傳來一陣爭執聲。

  “對不起,梅大夫,我們要進里屋檢查一下。”還是老梁的聲音。

  “不行……除非你們有搜查許可證。”

  “我又不是警察,要什么許可證!”老梁變得蠻不講理起來,門被狠狠撞開了。

  接著,邙僮看到了老梁張得大大的口腔,好似一個幽深的橋洞。

  邙僮因為嚴重瀆職罪被判兩年徒刑。

  走出監獄大門那天,開車到郊區監獄接他的居然是老梁。

  “單位領導研究過,準備繼續聘用你。你有信心重新做人嗎?”老梁問。

  “梅瑰……她是被判死刑了嗎?”這真是個好消息,但邙僮卻輕松不起來,他的心里始終放不下梅瑰。

  “她?她沒坐牢啊!實際上,他老公根本沒回過家——車禍不久就死在醫院了。所謂‘努力喚醒沉睡的丈夫’,完全是這個女人的臆想。”

  “那,那床上開花的尸體是誰的?”

  “哈哈,哪有什么尸體!那不過是一具報廢了的醫用人體模型,多年來,梅瑰守護的,就是這個塑料玩意兒。”

  “……她還說,她殺了大河的初戀女友,一個叫韓青青的女孩,就埋在她家庭院花圃里……這也是假的嗎?”

  “韓青青?唉,根據你反映的情況,警察還真的立案做了調查,最后發現那個叫韓青青的女孩活得好好的。”

  ……

  “那天,你為什么會懷疑我在里屋?”邙僮問老梁。

  “你給那女人送花了,從工程工地特意帶回來的玫瑰花,對吧?”

  “是啊,就插在外屋的花瓶里。可以,冬天桂林應該也有暖棚培植的玫瑰花賣呀!”

  “不一樣。你那束花的配花是莖仙草,它是熱帶植物,海南島獨有的……梅瑰現在還在康復醫院接受治療,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她。”
发表于 2012-3-8 21: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呀,顶你一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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