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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是跟我合租一套房子的香港女孩。我从那个面对公墓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就和她一起分租这套带有两个卧室的公寓房。她姓莫,有一个拗口的名字,我只简省地叫她小莫。
我和小莫从开始时候的陌生,很快变得熟络起来,逐渐亲密无间。但是我在原先那栋房子里遇到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却一直没有机会讲来给她听。因为每次一接近类似的话题,就被她岔开了。我想,也许她不象别的香港人那么相信神佛灵异,是个无神论者吧。
所以那天当她说“这种事情,少讲为妙”的时候,我感觉有点意外。
我以为我们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于是开口约她第二天一起到唐人街的店铺转转。我说我想买块玉带在身上,因为那本书里说,玉可以辟邪。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莫不仅一口拒绝,甚至当时的态度可以用强硬和粗暴来形容。
我愣住。从没见她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这还是那个有求必应,温婉可人的小莫吗?没容我醒悟,她已经面色铁青地扇门而去了。
我也有点生气她的这种态度,于是赌气不再理她。一天里余下的时光很尴尬地过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打算去唐人街买玉。起床之后正在穿衣,小莫敲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份早餐。
她为她头一天的态度向我道歉,并且问我是否还坚持要去买玉辟邪。在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边吃东西,边听我给你讲一件事,然后再决定是否还要去,好吗?”
于是那个早晨,我的早餐除了惯常的吐司煎蛋以外,还有小莫给我讲的一段关于玉的往事。
“我本来不想说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从那以后我都是尽量少讲相关的话题。
事情发生的那一年我十三岁,姐姐比我大五岁,马上就要十八了。十八岁意味着成人。所以在她生日的时候,虽然家境不宽裕,爸妈还是给了姐姐一点钱,让她买件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
那时候的中学里都流行带玉石的配饰,说是还有辟邪的功效。但是玉饰的价格不菲,所以姐姐虽然很喜爱,却一直不敢问津。拿到了爸妈给的那份不多也不少的生日礼物以后,她就带上我,到街上去转,打算买一件心仪的玉饰。
转了几家金铺后我们才发现,原来用爸妈给的那点钱想买一个玉饰是远远不够的。那些晶莹美丽的小东西下面,无一例外地带有一个标注了长长数字的价格签。我们的那点预算,相比之下真是少得可怜。
我和姐姐从上午一直转到下午,毫无收获。正要垂头丧气地回家时,在路边看见了一家卖玉器的小店。那店面十分地陈旧不起眼,但是我们想,也许小店铺里的东西不会那么贵,于是就走进去碰一碰运气。
那个店铺昏暗狭小,还有一股迎面而来的霉味。所有陈设都黯无光彩,只有一样东西在发光,就是柜台玻璃板下面的那块玉。
那块玉一下子就抓住了姐姐的视线,也抓住了她的心。那是一只玉雕的蝉,晶莹碧透,滑如凝脂,刀工也颇细腻。姐姐马上对这块玉爱不释手。她的名字里刚好有个‘婵’字,如果能够买下,真是再好不过了。正当我们担心会因为手里的钱不够,而导致和这块美玉失之交臂的时候,老板却报出了一个让我们惊喜的价格。我和姐姐甚至没有和他还价,因为即使不懂玉,我们也能知道,那已经是一个很优惠的价格了。
那块玉,冰力十足,绿得象一潭春水,深不见底。握在手上,但觉如蚀骨寒霜。
姐姐在玉蝉上穿了根红绳,每天佩带,一刻也不离身。时常能看见她将玉对着灯,一看就是好久,仿佛从那玉里能看到一个精彩的世界,另一个世界。
姐姐身上开始产生了一些变化。原本外向活泼的她突然变得少言寡语,总是一个人陷入沉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不说。夜里她总是发梦,还添了说梦话的毛病,经常把同睡一屋的我吵醒。我曾经想试图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是努力分辨之下,也只能听到噫噫呀呀含混不清的梦呓。
那段时间,我和父母更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她似乎总是没有食欲,妈妈使尽了招数,每天端上饭桌的,几乎都是姐姐爱吃的菜,以前让她垂涎三尺的佳肴,现在她甚至都不多看一眼。她人变得很憔悴,头发枯槁了,脸色也苍白了,身体急剧消瘦。香港炎热的夏季里,她的体温却是冰凉的。无意中碰到她的皮肤,甚至会被吓到。那种触觉,很象抚摸那只玉蝉时候的手感。
姐姐拒绝去看医生,她总是说自己没有病。爸妈也以为她只是女孩子贪靓,故意不吃东西想要苗条,所以也就没有坚持。可我和姐姐朝夕相处,知道她身上的问题并不那么简单。
有一次,姐姐的几个朋友来家里,大家一起玩扑克。本来姐姐不想加入,一直在旁边没精打采地旁观。可是最后受不了大家强迫式的邀约,也加入进来。于是怪事就出现了。扑克里的两张JOKER,也就是我们叫做大鬼小鬼的,每一次都被姐姐抓去。看着那两张“鬼”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姐姐的手里,大家心里都觉得有点发毛。姐姐那时的样子更让人不安,她看着大家疑惑的眼神,只是一个劲地笑。那种笑容浮现在她苍白尖削的面孔上,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大家说:‘阿婵不老实,学会出老千了。’姐姐不解释,依然那样笑着。
姐姐的睡眠变得越来越不安稳,原来低声的梦呓现在时常伴随着突然爆发的大声呼喝,仿佛在怒斥什么。经常连对面卧房的父母都被她吵醒,跑过来咚咚地敲我们的门,问:‘大半夜的,在搞什么鬼?’
白天的时候我问姐姐:‘你梦到了什么?梦话说的那么厉害?’她总是很努力地试图回忆起来,但最后都是摇摇头说:‘我好象梦了很多,很久,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爸妈带她去看医生,她还是拒绝。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买了安神的药来给姐姐吃。
那些药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姐姐后来不光是说梦话,她开始梦游。有一夜我睡得不实,半梦半醒间被对面姐姐床上传来的悉悉簌簌的声音惊醒。我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姐姐从床上起身。我以为姐姐是去洗手间,就也爬起身来,想和她做伴一起去。谁知出了卧房的门,她并没有朝洗手间的方向走,而是穿过客厅,走上了露台。我觉得奇怪,跟过去叫了她一声。但是她就象没有听到一样,站在露台上一动不动,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仿佛在和一个看不到的人对话。我马上意识到的是,姐姐是在梦游。我听说梦游的人是不可以叫醒的,否则会出危险。当时她又是站在露台上,我怕如果唤醒她,姐姐会一个不小心跌下去,所以就不敢出声,只是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她不远的身后。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姐姐突然停止了絮语。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被她当时的样子吓坏了。
那天是满月,姐姐的脸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披发跣足,一袭白色的睡袍长及足踝。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清冷,胸前佩带的玉蝉在月光下的反射下,将她的半张脸映成了淡淡的绿色。最可怕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竟然那样直勾勾地大睁着,然而黑色的瞳仁缩成了一点,整个眼眶里就只见白森森一片,映着月色,仿佛射出两道诡异的白光。
我惊得呆立在原地动坦不得。姐姐似乎还是在梦游的状态中,她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而不见,就那样笔直地走回了卧房。在和她擦肩而过的刹那,我感觉到她身上冷得象一块冰。我打了个寒战,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
卧房我是不敢回去了,于是逃到父母的房里。他们问我怎么了,我说:‘好可怕,姐姐梦游。’当时的我,只能对我看见的一切做出这样的解释。可是早上妈妈说梦游的恐怕是我,要不就是做了什么噩梦,因为她趁姐姐还没有起床的时候进去看了一眼,说姐姐的脚板是干干净净的。
‘我明明看见她光着脚在露台上站好久嘛。’我心里嘀咕着,很不服气。‘怎么会脚板上一点土都没有呢?除非她不是站在地上,是飘着的。’我马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想起头一晚姐姐从我身边经过时冷风一样的感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果然,妈妈询问姐姐的时候,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是楼下邻居潘婶的那次串门,让妈妈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姐姐的身上了。潘婶有一只和她形影不离的猫咪,那天来串门也是带着猫来的。本来那只猫很安静地卧在沙发边上,可是突然象被什么东西惊了一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胡子立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大家正在纳闷的时候,听见一声门响,原来是姐姐放学回家了。姐姐进屋后,那只猫的反应似乎更加强烈,浑身几乎缩成了一团,尾巴也紧紧地夹在两条后腿之间,哆哆唆唆地,竟然尿了一地。然后,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它突然被活剥了皮一样地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跑上露台,自杀一般地蹿了出去。
我们住在二十几层,猫咪摔成了肉饼。众皆瞠目,惟有姐姐,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猫摔死的第二天,潘婶趁着姐姐还没有放学回来,又摸上楼来。我听见她和妈妈的谈话。潘婶告诉妈妈,她怀疑姐姐中了邪。妈妈将信将疑,说‘不应该吧,她胸前戴着玉呢,玉不是辟邪的吗。’潘婶赶紧打听那玉的样式和来历,妈妈也说不清楚,就把和姐姐朝夕相处的我叫来。我给潘婶讲了我们买玉的过程。,还把那块玉蝉的样子尽量仔细地形容了一番。潘婶一路听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说完后,她叹一口气:‘我看,毛病就出在这块玉上。’
我和妈妈忙问其中的原因。潘婶给我们讲了很多,通过她的讲述,我们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一种玉都可以辟邪,玉有软硬之分,软玉才是用来辟邪的。而在软玉之中,最具辟邪功效的是翁仲、司南佩和刚卯三种。
过去死去的人都喜欢用玉制品来陪葬,用玉来封住尸体的九窍,其中含在死人嘴里的一般都是玉雕的蝉,取意永生的循环与变形,所以又叫玉含。我和姐姐买到的那块玉蝉,肯定是陪葬品,也就是说,是死人嘴里取出来的!
潘婶说:‘求玉辟邪最忌讳的,就是不慎买到了死人的陪葬玉。你家阿婵买玉的那家店,一定是帮盗墓人销脏的,所以一块好玉才给卖得这么便宜。说不定以前经手的人也遇到过什么邪门的事情,才急着脱手。’
我和妈听得目瞪口呆,手足冰凉。
潘婶还说,其实玉中的极品‘脱胎玉’,就是上等的羊脂玉,跟着死人在地下埋上几百年,饱吸尸血尸气,出土后再佩戴在人身上汲取几百年的人气,复又入土,这样几个反复,历经近千年才能历练出一块‘脱胎玉’,而真正的‘脱胎玉’是许多人穷尽一生也无缘见到的。
但是,这玉中的极品同时也蕴涵着极大的凶险,非是一般人可以驾驭的。
‘还是快把那块玉从她身上摘下来吧。’潘婶最后说。
那天姐姐放学一进屋,爸妈就要她摘掉脖子上的玉。姐姐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坚决不答应。最后没办法,两个人只好来硬的,一番激烈的搏斗之后,把拴玉的绳子都扯断了,才最终把那可怕的玉蝉摘了下来。爸爸把它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仿佛烫手似的扔在地上。
我凑上前去,胆怯地端详着那块让人畏惧的玉。在纯白色地面的映衬下,它显得格外的晶莹,很明显地比我和姐姐刚把它从店里买回来的时候更有光彩了。它的颜色更加晶透,原本不带一点瑕疵的碧绿间,竟然隐隐地有了些许如同血色一样的暗红。对比着肥美润泽的玉蝉和形容枯槁的姐姐,我想,一定是姐姐的肉体喂养了它。
玉蝉是从姐姐的身上摘下来了,但是她的情况似乎更糟。姐姐开始进入了真正的病态,持续的高烧,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所有医生都说不出这是什么病症。自然地,我们都想到,这还是因为那块玉。爸爸想把它一丢了事,可妈妈不让,说这不是扔掉就可以解决的,弄不好会更麻烦。
他们在屋里贴符、挂桃木剑,甚至还请过趋鬼的道士,然而都没有一点效用。无奈之下,爸爸带着那块玉去了庙里。据爸爸回来转述说,那天他拿着玉刚一进庙门,就听见“喀拉”一声,再一看手里的玉,竟然出了一道裂痕。庙里的僧人开始时不肯参与,说此事太邪。但是爸爸苦苦哀求,并且将那块玉甫进庙门便出现裂痕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僧人。僧人沉吟许久,终于点头应允了。
那块玉,后来听爸爸说,在众多僧人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颂经声中,就那样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迸裂成无数块,几至粉碎。
几乎在同一时刻,姐姐从高烧的昏迷中醒转过来。然而就象我们事先已料到的,她对这几个月来的事情,没有留下一点的记忆。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是姐姐的反应力明显变得比以前迟钝,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结果第二年的夏天,本来很有希望考取名牌学院的她,在大学入学考试中失败了。
那块玉,即使粉碎了,也还是改变了姐姐的一生。”
小莫的故事讲完了。
我听得入神,甚至忘记了吃早餐。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你随便买玉辟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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