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为政》篇，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已”字显然不是动词“停止”的意思，“也已”作为虚词在《论语》中出现十多次，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那么“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攻乎异端”这个行为本身即是“害”。对于“攻”字，《十三经注疏》之《论语注疏》和朱子的《论语集注》都解释为“专治”。朱子说：“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论语注疏》对“异端”的解释更为详细：“异端，谓诸子百家之书也。言人若不学正经善道，而治乎异端之书，斯则为害之深也。以其善道有统，故殊涂而同归，异端则不同归也”。邢邴认为此章的主旨是“禁人杂学”。
“攻”字还有“进攻”、“攻击”的意思，如“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而“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前一个“攻”指向自身，意思接近于“专治”，后一个“攻”指向别人，有“攻击”的意思。“攻”字的这两个涵义是有内在联系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攻”即是对玉石进行切磋琢磨，君子治学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大学》云“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所以“攻”字就引申为治学。其实，把“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攻”字解释为攻击，则“攻乎异端”与“举直错诸枉”相对立，也许与《为政》篇的上下文的意思更为符合。
“善”是绝对的，源于天道生生不息的大用；“恶”是相对的，是将要被转化和扬弃的环节。王船山说：“天地无不善之物，而物有不善之几”。既然不存在绝对的“恶”，那么异端也不是绝对的歪理邪说，而是相对于中道而言的，异端是以偏概全，立小体而失其大体。“中”是无处不在的，如《中庸》所谓“体物而不可遗”。因为异端不在中道之外，所以中道与异端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类似于“道”与“器”、整体与部分或大体与小体之间的包容与被包容、统率与被统率的关系。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中庸》云“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如果能守“中”，就能做到“发而皆中节”的“和”，“中”本与万物无对，异端也是中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果对于异端采取攻击的态度，则自己也在异端之外，也偏离了中道，正所谓形而上学的对立面还是形而上学。一个人生了病而发烧，如果用冰水直接降温，这是舍本逐末，反而会加重病情。应该查找病根，用中药调理经络气血，培补元气。而最高的境界则是“恬澹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病没有成为治疗的对象，或者说心里根本没有生病的念头，这才是从根本上治病。
在《为政》篇，孔子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在《颜渊》篇孔子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对于异端的态度不应该直接攻击，而是要“举直错诸枉”，自己守住正道而异端自化，如孟子说：“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攻乎异端”是“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举直错诸枉”是“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孟子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动”即是《中庸》所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举直”是“诚”，“诚”自然能“著、明、动、变、化”，所以能使枉者自直，异端自化。而“攻乎异端”是“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正己而不求于人”。“攻乎异端”是“正人而不求于己”，“舍其田而耘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失去了反求诸己这个根本，偏离了儒家的正道。孟子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其身正”是“举直”，“天下归之”是“错诸枉”而使“枉者直”。儒学是真正彻底的为己之学，成己而成物，修己以安百姓，没有一点外在性。
总之，把“攻”解释为外在的“攻击”，而不是内在的“专治”，“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可以与本篇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章的意思相贯通。并且也与《论语》其他各篇的“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相照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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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7 00: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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