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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有一只玻璃瓶子,是小学同桌夏锃亮送给她的,十一年过去了,它一直被搁置在书架顶上,积满了灰尘,这是一只空瓶子,从没有被打开过,一直都密封着。
小学毕业后,王逸和夏锃亮就失去了联系,实际上,三年级时他们分班了,之后也就渐渐地疏远了,小学毕业后彻底地失去了联系。夏锃亮送给她的瓶子一直被放在上面,无人问津。那一天很突然地,王逸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她抬头一看,发现瓶子里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里面有一只蜘蛛。她不知道蜘蛛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怎么进去的,但它就呆在哪儿。
王逸观察着它,它一动不动,也许已经死了,她把瓶子拿了下来,它就像猛地被惊了一样,愤怒地跑动起来,仔细一看,这是一只相当大的蜘蛛,有头有脸,瓶子里充满了雪白的蜘蛛网,然而这的确是一只密封的瓶子,并且盖子很紧,无法拧开。王逸找来了放大镜,仔细观察它,蜘蛛在瓶子里窜动着,与她那只拿着瓶子的手只隔着一层玻璃,仿佛可以触到她。
说来也奇怪,这只蜘蛛似乎令王逸想到这个夏锃亮,十一年前送她这只瓶子的人,其实他们的关系并不太好,在他们还是同桌的时候,他们的桌子中间有一条三八线,夏锃亮每次都故意将他的地盘划得大一些,王逸不服他就打她,越线就打她,就这样他们一起坐了三年,但他们也有相处得好的时候,三年过去了,他们勉强算得上是伙伴,对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来说,他们的关系并不成功,实际上,后来和他分开,对王逸来讲多少算是一件好事,她对他并没有任何好感。
自从王逸发现了那只蜘蛛,她就常常留意到它,它是怎么进去的,怎么生存的,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只蜘蛛平时一动都不动,几乎无法看出它是死是活,它周围的蜘蛛网横七竖八地布满整个瓶子,稍微移动一个那个瓶子,蜘蛛就突然快速跑起来,在瓶里狂乱地跑着,王逸用放大镜看它的脸,她发现它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她认识的人,就是夏锃亮!它的脸就是夏锃亮的脸。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学校放学放得很早,凡到周三,小学总是很早放学。夏锃亮把王逸带到一个小弄堂里。
“人的穴位是一门学问”夏锃亮说。
王逸觉得事情不妙,果然,接着夏锃亮告诉王逸他最近在练点穴,想用她做实验。
“如果你肯帮我,这只瓶子就给你!”夏锃亮从包里掏出一只玻璃瓶,王逸并不是特别喜欢那只瓶子,但她知道不答应他不行,于是只好答应。夏锃亮抓紧机会练习,使劲在她的肩膀上敲打,之后她的肩膀痛了好几天。她把那只玻璃杯放在书架顶上,从没再注意过。
那只蜘蛛越来越令她厌恶了,自从她发现它以来,它就一直吸引着她的注意力。于是她决定弄死它。王逸把瓶子放在书桌上,准备了一个苍蝇拍,蜘蛛不安地在瓶里乱窜,一刻不停,王逸一手抓着瓶子,一手拧着盖子,用尽全力拧开它。蜘蛛大极了,只比王逸的手掌小了一点,它不停地徘徊着,把瓶里的蜘蛛网搅乱了。
费了好大的劲,瓶子终于松动了。王逸发现那只蜘蛛已经等在瓶口,好像正准备着要出去呢,她把瓶子底朝下侧过来,动作十分迅速,那只蜘蛛被甩过去,重重地跌到瓶底,和瓶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王逸拿走盖子,从瓶口看那只蜘蛛,它正试图爬上来,但没爬多少就滑下去了。王逸拿起苍蝇拍,准备等它一出来就拍死它,她把瓶子慢慢放倒,直到瓶侧完全放平在桌面,谁知那只蜘蛛一动不动,呆在底部,王逸将瓶底的一端往上提,那只蜘蛛慢慢地滑向瓶口,到瓶口时,它竟快速跑了出去,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滑行,拍子根本跟不上它,一刹那就跑出视线之外。但很快,蜘蛛又出现了,它正在朝王逸跑去。
王逸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避开它,接着她感到小腿上又凉又痒,这种感觉转眼就蔓延到大腿上,她知道它爬到自己身上来了,赶紧跳了起来,它紧紧地附着她,最后终于跌落下去,她看到地上多出来一个黑东西,就是它,它的脸是那么清晰,似乎在盯着她。恶心的东西,王逸一脚踩下去,但没有踩到它,又被它跑了。
晚上熄灯后,王逸看到桌子上的那个瓶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隐隐地发着光,里面没有蜘蛛了,但是混乱不清,里面有一些蜘蛛网,然而在蜘蛛网里面,似乎有一个黑影子,黑影子动了起了。王逸赶紧打开电灯,房间里的一切顿时清晰地呈现了,她看清了那个瓶子,里面并没有黑影子。她感觉再也无法和这个瓶子共处了,她把瓶子拿到屋外,丢进了垃圾筒里。
回到房里,她又看到了那只蜘蛛,它在书桌上跑着,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她知道必须把蜘蛛弄掉,否则这个房间就没有安宁了,蜘蛛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来回跑着,似乎并不想下去,这是一个好机会,王逸赶紧抓起苍蝇拍,看准它移动的轨迹,身体的趋势,猛地拍了下去,打中了!蜘蛛被打中了,粘在拍子上,不动了,但是没有变形,也没有恶心的液体从体内跑出,也许只是打昏了,她赶紧把它弄了出去,用报纸包了起了,为了保险起见,又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封了口,再踩了几脚,然后把它丢到门口的垃圾筒里。
晚上没有睡好,白天也起晚了,王逸醒来时已是中午,肚子饿极了,下楼去煮粥吃,王逸对午餐的要求是很高的,不吃油腻和高脂肪的食物,这些东西容易使人发胖,她十分注意食物的搭配,但是急着吃东西,也无法究了,她把隔夜的粥倒进锅子里煮了起来。
差不多煮好了,王逸准备把粥盛进碗里,这时,一个黑东西爬进锅里,她没看错,那个黑东西有一张脸,就是那只蜘蛛。王逸仔细回想起昨晚上处理它的过程:首先她把蜘蛛打死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又用报纸把它包了起来,包了好几层,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蜘蛛还活着也没有可能再跑出来,而在那些报纸的外面,她又套上了一只塑料口袋,并且把口子紧紧地扎上了,最后,她用力踩了它好几脚,那只蜘蛛必死无疑,然而即使它没有死,也绝不可能再跑出来。
王逸几乎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锅粥。过了一会儿,那个黑东西慢慢地从粥里浮了上来,那的确是一只蜘蛛,又大又黑的蜘蛛,脚朝天躺在沸腾的米饭上,那是夏锃亮的脸,仿佛在看着她。蜘蛛慢慢地被煮熟。
粥吃不成了,她把整锅粥倒进垃圾袋里,虽然粥作废了,但是蜘蛛终于死在里面了,也算是没有白废,这的确有些讽刺,王逸想着有些好笑,她只好去饭店吃了。
自从注意到这只蜘蛛,她就被它折腾着,这下终于清爽了。这只蜘蛛有一张可怕的脸,那的确是夏锃亮的脸,至少这张脸令王逸想起了他。夏锃亮是王逸童年回忆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其他在她童年生活中扮演过角色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并不算是朋友,但是在王逸对他的多种复杂的情感中,恨意的确zhan有一席之地,除此之外,他们也曾是伙伴,一起玩过许多游戏,夏锃亮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成绩很差,被归到差生的行列中,王逸的成绩虽然很好,但是也不是那些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中的一员,对老师并不完全服从,因此她从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可以有所共鸣的。王逸对夏锃亮的主要不满来自于他的霸道,持强凌弱,在这一点上,他有着足够的天份和优势。
在他们相处的那三年中,夏锃亮并没有有意识地从他们的不平等关系中获得快感,却给王逸留下了不够完美的童年经历,一种厌恶感,逐渐形成的报复情绪,但是他们以后的生活并没有任何联系,王逸从没有一本正经地回想起这个人,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一次她真正地想起了他,还有他带给她的不好的回忆和给她留下的印象,她想到了那只蜘蛛的脸,心头泛起一股恶心。
回到家里,王逸顿时感到一股寒意,蜘蛛丝和那只大蜘蛛被煮熟的身体似乎残留在屋子里的每一处,她甚至可以闻到一股腥丑味。王逸躲在她的房间里,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物上,然而每个线状物都越来越像白色的蜘蛛丝,每一件重复的物品越来越像一节一节的蜘蛛腿,定睛一看,它们又回到了原样,王逸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用被子裹着自己,这样才感觉安全。
在这个时候,门口发出了嗖嗖的声响,王逸坐起来,打开电灯,灯光照射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王逸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声响也没有了,她仔细检查门缝周围,又环顾了一下整个屋子,什么也没有,这样她才安心,躺了下去。这时,她看到枕头上有一个东西,颜色显眼,与白色的枕套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只黑色的大东西被一根根长脚支撑着,定定地站在王逸的头边,距离她的眼睛不到十公分,显得格外大,王逸清楚地看到了它的脸,一张恶心的黑脸,长得极像夏锃亮。王逸惊叫起来,从床上跳下,离开了房间,跑离了那个屋子,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那只蜘蛛之前明明已经死了,实际上,在死在锅里以前,它应该已经死在了塑料袋里,再一次的,它居然又出现了,真是阴魂不散。马上就要开学了,一晚上没睡王逸没有精神了,她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展开她的大学生活,她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什么帮助,但她决定找到这个瓶子的主人,那只蜘蛛令她想到的人,夏锃亮。他们多年没有联系,几乎无从找起,但她很快就想到了电话薄。她翻开电话黄页,查找名字夏锃亮。
有好几个人都叫这个名字,但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就是他了。王逸并没有马上拔通他的电话,而是先做了一翻准备。对于多年没有联系,并且关系并不怎么样的人,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许这样的接触需要一些借口。夏锃亮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好,也许有些好的部分,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淡化和遗漏,所剩下的只有记忆中深刻的那部分,它们往往都很糟糕。但王逸是一个宽容的人,这种优良的秉性来自于她良好的教育背景,她不想把任何负面的心态或记仇的倾向带到他们的交谈中,她拨通了夏锃亮的电话。电话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嗨,我是王逸。”王逸尽量十分轻松地展开这次谈话。
“王逸?”男人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显然他没有马上记起。
“你小学时的同桌,你还记不记得了?”
“喔喔,想起来了……”他马上说道,听上去竟有一些欣喜。
“你肯定不记得了,”
“记得,呵呵”他急忙说道。
这是一个技巧性的,并且有预谋的电话,在王逸的控制下巧妙地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尴尬,王逸是一个健谈的人,擅长交谈和沟通,她很快就令他们的谈话进入了很好的境界。
“我和小学时的同学都没有联系了,你呢”
“我也是啊。”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可以搞一个同学会之类的,把小学时的同学聚集起来,没事就聚会一下,我经常参加这样的活动,和初中高中的同学碰头,这很有意义的,你觉得呢?”
“是挺好,呵呵”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就算是发起人,你是我同桌,一定要来帮忙的,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筹划一下,就今天吧,方便吗?”
“今天?”
“怎么,你没空吗?”
“有……有空。”
“那就这么定了,五点半在芝味馆见,要准时。”
“好……”
王逸一鼓作气打了这个电话,起先这似乎很荒谬,但她却不得不这么做,现在她觉得也许应该这么做,虽然仅仅是通话,但也能感受到微妙的差异,电话中的人和回忆中的人的差异,他的声音变了,这是当然的,他的态度也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粗鲁无礼。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王逸准时来到芝味馆。
芝味馆是一家不大的餐厅,有许多特色菜,虽然不大却很有名,装修华美,生意很好,王逸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这时他留意到餐厅的角落坐着一个人,虽然那么多年没见,但王逸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夏锃亮,还是那张嘴脸,当年蛮不讲理,甚至有些恶毒的角色,如今出现在她面前,坐在一个灯光偏暗的角落。王逸走了过去。
“夏锃亮!”王逸叫道。夏锃亮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并不喜欢他,几乎很讨厌他,但多年练就的社交技巧使她很成功地掩饰了这一点,她摆出了热情的架势,令人愉悦。
夏锃亮看到她了,连忙站了起了,显得有些局促,“你好!”夏锃亮说,带着僵硬的笑容,他站起来后,王逸发现他身材高大,比自己高大许多,那股压迫感又回来了,然而她发现他的背有些驼,低着头,目光不定,一直没有正视她,甚至有些畏缩,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王逸一时很难接受这样的变化,一个曾经的“敌人”,一直欺压她的人,多年后竟以这种形象出现了。
王逸和他谈起了自己的经历,小学毕业后上了初中,幸运地考上了好的高中,多年来的生活不外乎一个考字,经过努力奋斗终于考上了好的大学。夏锃亮几乎十分羡慕她,他小学时成绩就很差,初中里更糟糕,家里环境很差,父母知道再让他上学也不会有出息了,于是初中毕业后他就没有再上了,学历低找不到好工作,但是家庭条件很差,他不得不去打工,他一直在饭店当服务生,打算有机会就换份好工作,但是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儿转机也没有,说着说着几乎有些伤感,从他的穿着打扮看,虽然一眼就能看出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但依然无法掩盖那股萧条味,他和王逸坐在一张餐桌前,但是人们不难看出他们俩本质上的区别,是由他们的成长,教育和环境所导致的区别。而他们却恰恰还当过三年同桌,夏锃亮对王逸一直蛮横无礼,他十分霸道,不可一世,如今,竟成了这样一个落魄的,有些委琐的男人,他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些,可以看出生活对他的严苛,他看上去几乎有些压抑,有点自卑,还有些腼腆。王逸一下子就把多年来埋在心中的那份恨意抛诸脑后了,甚至还有些同情他。之后,他们又聊了很多,王逸还提到了那个瓶子,“你还保存着啊?”夏锃亮惊异地问道,显得很感动,这使得王逸不想提起那只蜘蛛,还有把瓶子扔掉的事。
分别前,他们相互留下了具体的联系方式,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令人愉快的会面,这是王逸之前没有料到的,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彻底原谅他。他以前做的坏事一点儿也没有令他们尴尬,实际上,夏锃亮对此似乎并没有任何意识,十分讽刺的是,他的不好意思完全是来自于他的自卑感和年轻男人的局促。
王逸一点也不想回家,她不想发现它还在那里,那只恶心的,令人厌恶的蜘蛛,但当王逸回到她的房间,她并没有看到那只蜘蛛,也没有再想到它,她觉得在她记忆的一部分中,她释怀了,变得很轻松,她知道那是什么,在此之前,她不相信不好的童年记忆能如此影响她,当她再次见到那个麻烦制造者,并且彻底放弃了报复的意念,那一小块地方豁然开朗了,这时她想起了夏锃亮送给她的那只瓶子,她跑出去,在垃圾筒里找到了它。
她拿起瓶子,仔细瞧了瞧,发现里面的蜘蛛网不见了,或者里面从来就没有过蜘蛛网,那一直都是一只空瓶子。她拿着瓶子回到房间,把瓶子放回书架上。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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