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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若梦若风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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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1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二卷《彼岸花》之十《脱脂》

我爱你的全部,除了你那六斤的脂肪。——题记

    柔软的皮尺紧紧勒住腰间的皮肉,一寸一寸,用力抽紧。掐头去尾,腰围64厘米,一尺九出头——好肥。她颓然松下双手,一脸忧伤,去年夏天一尺八还松松垮垮,没想到过了一冬,腰围竟暴长了一寸,多可怕!

    要减肥啊!一个警钟在她脑中猛地叮叮当当敲了起来。要减肥啊!当她跳上男友的自行车后座,压得那锈迹斑斑的老爷车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叫声也是这样警告她的。

    的确是胖了。她站在淋浴间的水龙头下,在雾气缭绕的水汽中拼命揉搓自己的身体,恨不得把那皮肤下紧裹的脂肪也一并揉出来,直至搓到全身发红发烫、疼痛不止才罢休。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体形越来越趋近于成熟女性——圆润,丰满,清晰的轮廓线日益柔和。时间定律残酷而无情,精确地作用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少女时代所特有的青春光泽,温润如水、清莹如玉的肌肤,苗条简洁、毫无赘肉的修长肢体,正从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离别而去。越是美人,越是迟暮,便越发值得一捧同情之泪。对比那些风华绝代女明星的辉煌过往与黯淡晚年,又有谁能分辨得出,核桃皮一样干瘪的脸上曾闪烁着一对晨星般明丽的眼睛?造物主的摧花辣手,唯有“可怕”二字可以形容。反倒是那些相貌平平无奇的女人,愈是年迈,愈是经由岁月的沉淀,磨砺出年轻时难以媲美的独特气质。想到这里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单凭相貌而言,她从未美过,今后也不指望能比现在更美些。虽未达到侏罗纪恐龙那样的轰动程度,不至于令见者流泪,闻者伤心,却也算大街上最平凡不过的女子,泯然湮没于众多鬓香衣影中。

    然而,上天倒也不曾太过薄待于她。虽生了一副黯淡无奇的脸蛋,底下却搭配着一副再妖娆不过的惹火身材,前凸后翘,细腰长腿,比起时尚杂志上的内衣模特也不遑多让,小麦色的光滑肌肤更增添了几分异样风情。每当她晚上脱衣就寝时,寝室内其他女生总要一齐聚拢了来,睁大眼睛喘着粗气盯着她,眼珠一眨都不眨一下。按照她们的话来说,“完了完了,以后你丈夫肯定要喷血而死!”而此刻,她总是吐舌头一笑,飞快地钻进被窝里,借被子遮住自己烧得发红的脸蛋。

    她多希望石修也看到这一幕。

    石修是她的大学同班同学,也是K大校园里的著名人物,风流才子。他高大,笑容迷人,风度潇洒,为人仗义,能力又强,兼顾学业的同时又在学生会多次担任部长之职;校足球队主力后卫,长跑冠军,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对武侠玄幻小说颇有研究——总之一句话,在她眼里,简直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从大一第一次开班会开始,她便身中名为“石修”的剧毒,而且在随之而来的四年里,越陷越深,无药可救。大四时石修因成绩优异,直接获得免试硕博连读的名额,继续留在K大深造;而她为了他,也理所当然留了下来,头悬梁锥刺股,为考研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研究生考试的第二天,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她与拖着行李的他在冰霜满地的路上不期而遇。他冲她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

    “早啊。”

    这是大学四年来,他第二次正式同她讲话。第一次是“心连心”主题班会,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还把手主动伸到她的面前,没想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愣是让他晾了半天。他哪里知道,正因为他突然伸手,她激动得全身僵硬,舌头都裹在嘴里团团打转,怎么可能说得出话来!

    这一次也是一样,她目无表情地点头作为回答,一直保持手脚僵硬的状态到了考场。直到考试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把高等数学的试卷摊在她的面前,她的双手还在神经质般哆嗦个不停。她满脑子都在回味刚才的场景,乱得像一锅沸沸腾腾的粥,回放,满镜头,定格,一帧一帧地定格。

    他点头。他微笑。他嘴唇微启。“早啊。”

    恐怕石修做梦也没有想到,仅仅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招呼,竟险些害得她与梦想的学校,不,梦想的王子失之交臂。果不其然,高等数学她考得一塌糊涂,堪堪低空掠过国家规定的分数线,幸好前面两门——政治和外语发挥正常,最后一门专业课又是她的强项,因而最终的总分保驾护航她足以领取一纸硕士入学通知书,再次和石修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同年纪的女生早就和男友双双飞了,唯有她,念到研究生还没谈过恋爱。热心的室友为她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师兄,学历到这分上,自然只有男硕士和男博士才能相配了。她也不忍拂逆她们的好意,陀螺一般参加一个又一个“美丽邂逅”、“相亲会”,稍加交谈后婉言相据。室友们批评她眼光太高,小心以后“高不成低不就”,她总是淡然笑之,我行我素。

    凤凰于栖,三年不鸣,一鸣则惊人。

    石修的硕博连读生涯远远谈不上幸福。他那漂亮的女朋友也被保送到北大继续深造,同样也是五年硕博连读,一想到未来五年漫长的异地恋情,她便头皮发麻。再清甜的远水也解不了近渴,果然没过多久,女友便另结新欢,把他一脚蹬了。深爱女友的石修大受打击,从此不再过问儿女私情,而是将一门心思扑在了科研上。

    一个秋意料峭的万圣节前夜,K大活动中心又如往年一样,举办一场化妆舞会,与会者一改平日的学生装扮,或戴面具,或着奇装异服,竞相演绎出与素日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真我。石修也被众师兄弟簇拥到活动中心,远远只听见一曲伦巴的缠绵悱恻之音,那歌声不偏不倚正撩拨着他的心弦。

    一个头戴白色羽翼面具,身裹大红吊带长裙的女孩正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旋转的彩灯暧昧不定地照在她的脸上,魅惑地撒下忽闪忽闪的阴影;如火红花朵般艳丽的裙摆绽放在她的玉腿旁,说不出的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同他人一样,石修连呼吸都停滞住了,他只呆呆凝望着那个惊鸿般的女孩,耳朵里飘来了那首马克_安东尼和詹妮弗_洛佩兹合唱的西班牙歌曲《Nomeames(別爱我)》:

    Nomeames別爱我

    paraestarmuriendo为此我逐渐枯萎

    Dentrodeunaguerrallenadearrepentimientos內心交战充满懊悔


    Nomeamesparaestarentierra别爱我,这世界很现实

    Quieroalzarelvuelo我想尽情飞翔

    Contugranamorporelazuldelcielo带着你的爱在蓝天中翱翔……

    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反而进一步坚定了他的决心。一曲舞毕,瞅准女孩离开了她的舞伴,石修马上冲上前,真诚地邀请她共舞下一曲。女孩灵巧匀称的肢体在他伸手的一刹那冻结成冰,他模模糊糊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那一幕很久以前就曾发生过。他感受到面具下的女孩,不安,局促,紧张得要死,但她一言不发,无声地将柔嫩小手叠在他宽大的手掌里。他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滑进了流光溢彩的舞池中心。他的华尔兹跳得很好,在男生中堪称翘楚,但女孩显然更胜一筹,她柔软的脚踝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如同行云流水,那美妙的律动感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对于一个聪明悟性高又有决心的女生来说,苦练三年的舞艺若不能一舞惊天下,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他们沉浸在美妙的舞蹈世界里,不知疲惫地跳了一曲又一曲,直到曲终人散,他仍旧恋恋不舍,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她颤抖着双手,摘掉了自己的面具,像面对法官的死刑犯,忐忑不安等待他一锤定音的判决。

    他只轻轻松了口气,带着一丝惊讶,“哦,原来是你。”

    没有失望,也没有惊喜。她从没指望自己能和他从前的女朋友相提并论——那位可是K大十大美女之一,不过还是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赞美之言。果然,他又加了一句:“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比以前可漂亮多了。”

    是的,之所以漂亮得多,是因为过去太难看。在参加舞会之前,她特地去发廊,请人化了极为精致的妆。年年如此,次次如此,她并不能保证他会出现在每一场舞会上,唯有漫天撒网,静静等候。今年的万圣节舞会,上天似乎终于回报了她长久以来的付出。

    她成了他的女朋友,过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

    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为人出世,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他对她疼爱而不溺爱,呵护而不娇惯,以至于她时不时提醒自己,千万别恣意放纵那对他奔放汹涌的爱恋之情,她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释放着自己的爱意。

    然而,有一道阴影始终横亘在她的眉间,令她辗转难眠,愁容惨淡。他的前女友,那些美艳动人的照片至今还留在他的相簿里,她有一次闯入他的寝室,发现他正将它们慌张地锁进抽屉。“他还忘不了她。”她站在镜子前,低声对自己说。镜子里是一张女孩精雕细琢的脸,露华浓无暇焕颜粉底液很好地把她黯淡发黄的脸打造得粉白莹润,琉光四色眼影不光衬托得单眼皮小眼睛更大更有神,又与不脱色恒彩唇蜜相互呼应。这就是她有生以来最美丽的脸蛋,也是他所能见到的她唯一的脸。不经过如此繁复细致、恨不得武装到牙齿的化妆,她根本就没有脸见他。不可能比此刻更美了,她想,这已是我最美的极限。

    然而,石修抽屉里的照片,每一张都比现在的她更靓丽,更迷人,更娇媚。她由衷地恨那些照片,那使她想起了身为美女的前任女友,在她的头上笼罩下一层不祥的阴影。但她又没有勇气烧了它们,生怕那样会触怒石修。

    而她唯一骄傲的资本,那令石修也不禁连连赞叹的曼妙身材,那唯一可以媲美甚至前任的筹码,竟也随着时间的流淌渐渐逝去了。她抚摸着自己日益松弛的身体,25岁将至,一道青春的分水岭将她无情地排挤出局,她竟连恋爱的尾巴也才刚刚抓住,何等残酷!

        她决心减肥,靠运动重新塑造一尺八的小蛮腰。

    她从此不再吃晚饭,一到晚上就饿着肚子跳舞,越是临近睡觉时间,胃越是火烧火燎的难受,她的舞步越是频繁激烈,一刻也不肯停歇。有好几次由于低血糖,她甚至跳到一个人昏倒——可当她再度睁开眼睛,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站起来。对于她来说,这次减肥能否成功,是验证她对他心意是否决然的最佳方式。为了取悦于他,她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更何况区区减肥!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该死的体重还是停留在49公斤的位置,一丝变化也没有。她急得快要发疯,又想跟风尝试时下流行的针灸塑身法,还好室友及时劝阻她:

    “我看,兴许是你最近流年不利,才没法顺利减重,”室友是一个狂热的占卜爱好者,倾心星象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如占卜一下你最近的星运吧?我听说有个算得很准的占星师住在附近。”

    她万万没有想到,有血有肉的占星馆居然距K大仅一街之隔,坐落在冰冻街鳞次栉比的房屋迷宫中。阴阳妖发的占星师听完了她的叙述,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说,冰绿色的眼眸慢慢审视着她的全身上下。天气很冷,她在厚厚的毛衣外又裹了一件羽绒服,纵使如此,看上去曲线仍然流畅婀娜,一点都不显得臃肿。“恕我冒昧,客人,”他突然开了口,“请问您的体重几许?”

    她顿时涨红了脸,倒是一旁的室友抢着回答,“49公斤,对吧?”她在一旁则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大学时代我的体重一直保持在46公斤左右,上下波动不超过1公斤。”

    “您的身高将近165厘米吧?”根据占星师的目测,她比自己差不多矮了整整一个头,“身高165厘米,体重49公斤,女人中间您已经相当苗条,为何还要减肥呢?”

    就算再美丽的女人,也情愿为了心爱的人变得更美,更何况她只是想回复当初的轻盈体态……她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我长胖了,想变回以前那么瘦。”

    占星师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太赞同,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太瘦了对人体无益,尤其是你们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维持一定的脂肪比率最好。”

    特别是吃起来的时候,肥瘦适中才是肉中极品,纯瘦肉容易塞牙缝……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可我暴长了6斤肉!”她被他那漠然的态度激怒,忍不住尖叫了起来,“肥得像猪一样,他一定会讨厌的!”

    原来是为了男人……这就不奇怪了,为了她们心爱的男人,热恋中的女人无论作出何种愚蠢的举动都不足为怪。占星师的唇边绽开了微微的笑意,“那么,他是为了你的46公斤,才爱上你的吗?”

    换句话说,一旦身体里多长了6斤肉,他便不再接受49公斤的你,愤而抛弃你了吗?

    “难道那所谓爱情的开关,竟是由这区区几斤脂肪所掌控和左右的吗?”他犀利的视线盯着面前的两个女孩,突然讲起了一个故事。

    生生世世的故事。

    “无论你是天神,是凡人,是阿修罗,是夜叉,是树木花草,还是飞禽走兽,下辈子,我都要再一次找到你,和你在一起。”历经几度轮回之后,故事的男主角站在冥河边,对着河对岸死去的女人这样呼喊。他的确这样做的,前世他们同为比翼翱翔的双飞鸟,来生他们则是并蒂盛开的连理枝。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你觉得这样的爱情,现在还存在吗?”当占星师低沉的声音消失于昏暗的烛光下,一个充满疑问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那自然而然是她发出的问题。

    占星师苦笑了一下,他当然明白她发问的目的。哪一个女人不渴望童话般晶莹剔透的爱情,却迫于现实的压力,不得不戴上世俗的眼镜,斤斤计较真心的付出与回报。“事实上,那也正是我长久以来苦苦寻觅的东西,”占星师回答?耙豢帕徵绯嘧影阆屎斓男摹!?br />
    唯有得到那份真爱,爱到超越当年“某人”血誓的程度,他才能从千年以来的诅咒中解脱出来,获得他渴慕已久的死亡,永恒的安眠……

    他连星运都未替她占算,便直接送她们出门。“你的心愿还不够坚定,愿为之交换的代价还太小,”他温和地对她说,“恕我不能答应这笔生意。有朝一日,等你到了背背水一战的紧要关头,”他的手套紧紧包裹住她纤嫩的手指,将那恶魔般低低的呢喃,直送达她的心底最深处,“欢迎随时找我商谈。”

    也许他说得对,49公斤已经足够苗条了,她完全不必为此而自卑。她又高兴起来,忍不住给他拨了电话,没想到他居然关机。发热的头脑一旦冷却下来,便会发现许多反常之处,她想起这几天忙着减肥,发誓不瘦下来绝不主动见他;可他仿佛心有灵犀,连着四天也没找过她一次。她实在放不下心,又是打电话到他的实验室,又是找到寝室,可所有人都就像暗地里串通好了似的,众口一词:好几天没见他的人影。不仅如此,他们还反问一声:你不是他女朋友吗?怎么反来问我们?

    不妙,不妙之极!

    她唯有发了疯拨打他的手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傍晚时分拨通了。手机那头传来他疲惫的声音,没等她问清楚,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她到芳华园见面。

        来的远不止他一个。她正要扑进他的怀里一诉衷情,猛地发现一个女人的头从他的肩膀后伸了出来,那是一张五官精致艳丽的脸庞,同那张脸一模一样的三十多张拷贝,此刻正静静散落在石修的抽屉里,每一张都笑成了幸福的花。

    眼下的这张原版脸蛋,却哭得梨花带雨,分外楚楚动人。

    石修很快告诉了她原委。杨艳(前女友的名字)被现任男友甩了,那男人根本就是朝三暮四,存心欺骗她——他早就和某高官的女儿订有婚约,却不介意婚前多玩弄几个傻女人。只有在杨艳被那高官女儿派人恐吓了一顿后,才幡然省悟到他的真面目,如今她回H市,只是想向石修倾诉苦水,并无其他想法。最后这句话倒是杨艳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她说的,尽管说的时候偷偷从手帕下头窥视着她的神色。

    她的心里透着雪亮一笔帐。其实她只想问他,这几天你去哪儿了?是不是一直跟她在一起?然而她始终不敢说出口,只是低着头,对他所做的每一步安排唯唯诺诺。为省钱,杨艳搬进了她的寝室,由她亲自打点一切。即使讨厌这桩差事,她也不敢当面推辞,只得硬着头皮承担下来。

    同石修依依不舍告别之后,两个女生一同上了研究生楼。还没走到寝室门口,杨艳满脸挂着的泪水就随风而干了。等她打开寝室门,杨艳极为夸张地捂住了鼻子:

    “哇,好臭啊!”她尖叫了起来,不满地在鼻子前扇动着,“你们寝室是垃圾场啊?臭死人了!打死我也不住!”

    又没人请你来……她背地里送了前任一个白眼,径自走到窗户前。冬天冷,房间里一般都门窗紧锁,仅靠暖气加热,憋久了空气自然有些闷,但哪里至于垃圾场那么夸张?她一回头,杨艳早已一屁股坐在她的椅子上,把石修送她的小熊靠垫不客气地挤在身后,从黑色皮短裙下伸出的雪白双腿,正对着她肆无忌惮地抖动着。这个女人真不懂礼貌,她心想,我可以肯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和她成为好友。

    讨厌归讨厌,石修吩咐的事,她可不能不照着做。研究生楼配置了太阳能热水系统,一到晚上,每层楼里的淋浴房就放水供人洗澡。她带着杨艳也去洗,两个人正面对面脱衣服,杨艳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天哪!”

    她脱掉身上最后一件棉毛衫,不解地发现杨艳正兴奋地指着自己:

    “没想到你身材居然那么好!”前任极为大声地叫道,两眼直放欣喜若狂的光芒,“要是给我就好了!配你那张脸真实太可惜了!”

    什么意思嘛!她气得手脚直发抖,洗发水的瓶瓶罐罐在浴桶中摔得当啷作响。该死的女人,不就是脸蛋稍微漂亮了点,就张狂成那副德性,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

    不,其实杨艳的身材还是蛮不错的,非常轻盈匀称,比起她来更瘦更苗条,唯一的缺点就是胸部太小,估计A罩杯也只是勉强达到……她摇了摇头,以摆脱这种无聊的比较。就算杨艳的身材相貌都比她强又怎样?关键的问题在于,她才是石修现在的女朋友,而杨艳只属于往事与回忆中呀。

    说实话,眼下她最不放心的,就是这点。

    好不容易和石修一起吃顿情侣套餐,该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一看到他脸色大变,连连追问电话里的人,神态极为紧张,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抽紧了。他愁眉苦脸放下手机,从此刻开始明显心不在焉。她也不敢多问,两人闷头吃完了饭,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无其事告诉她,实验室有事,他得赶紧回去。

    回去就回去呗。虽然默默点头,她却依然放心不下。把他送上计程车,亲耳听到他对司机报出目的地“K大”,然后,一等他的车开动,她马上跳上后排的计程车。“跟上前面那一辆,要快!”她气喘吁吁地吩咐。

    他毕竟没有骗她,领着她一直到了K大磅礴的正大门前。她正暗地松了口气,却一眼瞥见一个体态纤瘦的女孩,穿花蝴蝶一般扑向了载着他的那部车。那一刹那她的视野里一片模糊,满世界,满天满地通通在她眼里失却了颜色,只剩下一个人,唯一的那个人。她看到他微笑,他伸出双手,臂弯里倚靠的是那个令她痛恨的女人——杨艳扬起尖尖的下巴,眼眸里爱情的光芒莹莹烁然。那是胜利者趾高气扬的喜悦,它发源自内心,从眼神中喷薄而出。

    只有那一刻她潸然泪下,坐在计程车后座的肮脏座垫上,拼命用手掌压抑住自己的呜咽之声,生怕被人发现。她爱得比任何人更加深沉,更加持久,更加坚韧,到头来却猛然回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嫌弃她、讨厌她,上天刻意与她作对,只为了她那平淡无奇的容颜。也许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在此刻成为她这条破船的避风港,使她免受暴雨倾袭之苦。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

    “据说人的灵魂只有区区21克重,剩下的全是肉体。”占星师殷勤地为她斟了一杯“山麓”原味特浓酸奶,她略瞟了一眼,不感兴趣,“卡路里太高了。”她对自己说,“容易发胖,我可不能轻易碰它。”

    “刚才说到哪里了?”占星师换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坐了下来,满吸了一大口酸奶,“哦,肉体。你知道吗?一个25岁的健康人,肌肉组织约占体重的47%,脂肪则占20%左右。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与脂肪的比例会慢慢减少,到75岁时,肌肉组织会减少到人体重的36%,而脂肪含量增加到36%。”

    “而灵魂的重量,始终只有21克。生下来如此,死亡的时候亦如此。”他冰绿色的眼神穿透了虚无的大气,是那样的缥缈不定。

    “如果……”她一心只专注于自己的心事,根本没工夫听他神神叨叨,“如果……我求你帮个忙……我听说只要价钱合适,你可以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她抬起头,用那双并不太动人的眼睛无助地望着他,“真的吗?”

    “先生是无所不能的!”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冷不丁响起。那是一个长发如漆的人偶娃娃,从占星师的大衣兜里钻出了小小的脑袋。“无所不能!”她强调了一遍。

    占星师悲伤地望着她,看到她那黯淡无光的眼眸渐渐绽放出闪亮的光彩。如今她已经将全部的希望付诸于他的身上,巴望着只需他魔杖轻轻一点,石修便会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太天真了,他摇头告诉她,索要的代价很高。

    “不是价格,而是代价。”他重复道,“高到目前的你完全无法支付的地步。”

    “但是,如果你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有一种东西,我倒是可以送给你试用,”占星师端起桌上的酸奶杯,里面盛着的浓稠液体随着他的手腕而晃动,发出乳白色亮盈盈的光。“脱脂酸奶,一口见效。”

    “只需一口,便能有效清除身体脂肪,并将其排出体外。不过,从喝下的那一刻开始,你的全身便会像被刀山扎透,被火海灼烤一样,痛苦难耐,生不如死。”他透明的视线睥睨着面前的女孩,似是考验她是否有这个决心。

    “我好像成了安徒生笔下的人鱼公主,为了得到人类的双腿而向巫婆求药……”她低声自嘲道,“不过,肉体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得到石修又被他抛弃,我的心还要痛上一万倍!”

    她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么,真夜和我,在此祝您幸福,客人。”占星馆的大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上,随之飘来的还有占星师低低的祝福。她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重要的是,她已经喝了脱脂酸奶。很快,她就能重新获得苗条身段,再次将石修的眼光拉回自己的身上!

    兴奋中的她给石修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见面吃饭。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忍不住偷偷直乐,直到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来,那个可恶的杨艳可能就在他的身边,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管她呢!现在,马上,她就要在那脱脂酸奶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匀称轻盈。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她感到全身都在渐渐发热,渐渐发烫,温度渐渐升高,就像滚烫的烙铁贴在她的皮肤上,灼烤着她,又像是千万根锐利的银针,从各个位置刺戳她的身体——痛,烫,疼,烧——这就是所谓的副作用吗?这么快就开始乐?她用力掐紧自己的大腿,指甲深深扎进皮肉里,以免自己因忍受不住这种剧痛而叫出声来。她的额头和两鬓上,冒出乐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汇成一道又一道艰辛的溪流。如此一来,很快就能得到完美身材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不光是脸,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冒汗。她感到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棉毛衫棉毛裤,正向着外围的毛衣和牛仔裤进发。她腾出一只手,悄悄向身上摸去。果不其然,连毛衣都湿透了,看这个势头,估计连羽绒服也挡不住她汗水的侵袭。于是她赶紧叫司机停车。

    英明的决定。下车以后,她这才发现后座上清楚地显现出了一块痕迹,被汗水浸湿的痕迹,很明显与干燥的白色座垫区分开来。她的头嗡的一声响了起来,没准别人还以为尿床了呢!羽绒服里全是水,当她站立不动的时候,汗水顺着她的毛衣和裤管往下流淌,流到地上,形成一潭小小的水坑。她走动,那汗水也随着她的步伐滴撒,在她的所经之处留下一条清晰可见的水之路。她的皮鞋像被浸泡在暴雨中似的,死沉死沉。

    真是厉害呀!她此时顾不得身上的灼烧感,也顾不得别人用何等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一心只牵挂着与石修的约会。吸收太多水分的皮鞋格外沉重,她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跑动起来。不能迟到!不能迟到!她这样告诉自己,一定要让石修准时见到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纽约纽约咖啡馆,石修和杨艳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她。她欣慰地笑了一下,放慢脚步,冲着石修打了一声招呼。

    那两个人本来还有说有笑的,一看到她,脸色顿时变得像鬼一样可怕。杨艳更是呆了半天,突然尖叫了一声,躲到了石修的背后。她连着喊了三声他的名字,石修才带着难以置信的口气,回答了一句:

    “李玫?”

    她连连点头,见到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孔,她是如此兴奋,恨不得一头扑进他结实的胸膛里。石修尴尬地咳了一声,问道:

    “你怎么了?才一会没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什么……?瘦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脱脂酸奶”后一直在流汗,但是至于瘦……石修把她带到玻璃门前,以一种温暖的口吻问她:

    “瞧,都瘦成这样,是不是怪我刚刚撇下你不管?听着,就算我不对,你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明白吗?”

    玻璃门里面,那个纤瘦的女人是谁?尖尖的像刀锋一样,几乎可以戳破纸张的瓜子脸和下巴,瘦削的眼眶里,眼睛显得又黑又大,还有那苗条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的胳膊和大腿,这个人真的是李玫吗?她用力掐了自己的腰一把,疼,火烧之外又加上捏掐的疼痛。可那手所触之处,赘肉通通不见了,只剩下柔若无骨,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根据手感,连一尺七都不到,估计只有一尺六出头。

    恐怖哦!她猛地响起了什么,悄悄往胸前摸去。太好了,她大松了一口气,“脱脂酸奶”真的很好用,该减的减,该大的地方反而更大了些……这样一来,拥有更加玲珑浮凸身材的她,便可以牢牢拴住石修的心了吧?

    石修伸手扶住了她,手触及她身躯的那一刻,她明显看到石修的眉头皱了一下。“你……”他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将手挪开,对着日光下意识地翻看自己的手掌。黄色粘稠的液体粘连在他的手上,油腻,滑粘,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头粘成一团。他慢慢放到鼻子前闻了一闻。

    没有汗水的咸味,而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油腻味道。

    湿透她毛衣和裤子的,并不是汗水那么简单,那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脂肪,化为液体油脂,渗透出她的皮肤,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流淌,走一路流一路。她所经过的那条路是名副其实的油路,有无数野狗跟在她的身后,伸长舌头舔食马路上快要凝固的油脂。在于李玫那是令她生厌的赘肉,巴不得除之而后快,而对于那些野狗来说,那些却是它们求之而不得的极品美味。它们头碰头挤在一起,彼此之间互相撕咬扭打,只为争夺那顿白花花的肥肉大餐而大打出手。

    “怎么了?”李玫毫不知情地望着石修,她那双眼睛在凹陷眼窝的衬托下,显得更黒更大了。她惶恐地朝自身望去,害怕他嫌弃自己,“有什么问题吗?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她连声音都在颤抖。

    不,什么都没有!石修果断地把她掖进怀里,双手紧紧搂住她的头,不让她到处乱看。仅仅在他俩一问一答的时间里,她又更加消瘦了,身体里流出的脂肪汩汩而出,穿破了羽绒服的束缚,逐渐向外围扩展。杨艳先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猛然间她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叫。

    “呀!”她擒住石修的臂膀,想把他俩分开,“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啊?身上一直在冒血,不,冒油啊!”

    “好可怕!!!”她惊叫连连,俏丽的脸庞恨不得贴到石修的身体里去,“救救我,石修!这个女人好诡异啊!”

    “别吵。”石修摇头,“李玫只是有点不舒服。”

    就在杨艳出声的同时,石修可以明显感觉到怀中的李玫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急速扁平下去。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巴望能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可杨艳仍在叫唤,“你会被她害死的!”她疯了一样扯住他不放,“我早跟你说过,她不是什么单纯的女孩,你还不信!哼,凭她那种丑八怪脸蛋,怎么可能长成一副魔鬼身材。肯定是做了手术——事实摆在眼前,你就不要再庇护她了……”

    “你说够了没有!”石修第一次这样对她怒吼,“说够了就给我滚回北京去!”

    什么?杨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温和的,永远如绅士一般彬彬有礼的石修,居然敢当面这样责骂她,这样的不留情面?“为了那种女人……?”她狠咬银牙,语调不成语调,神色不成神色,勉强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怀里的李玫,“就为了这种丑八怪女人,你竟敢这样骂我?连我爸我妈都没敢骂过我!”

    “骂你又怎样?”直到此时此刻,石修一肚子的怨气才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当初劈腿说分手的是你,被人甩了又回来找我的也是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跟你复合是不可能的!要不是看你哭得可怜,我才不会拜托李玫,给你安排住处!”

    杨艳懵了;在此之前她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认为只要她招手,便可勾来石修的魂,无论她背叛他多少次。她实在无法相信石修眼下所说,“可刚刚,我一打电话说要自杀,你不是立刻抛下那个女人找我来了吗?你骗我,”她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其实你最爱的人始终是我,对不对?”

    石修懊恼地叹了口气。他本该最了解杨艳的为人,深知她所谓的“自杀”云云,不过是耍的小小手段罢了。他俩谈恋爱的那会儿,杨艳不知道玩过多少次“跳楼”、“服药”的把戏,每一次非要石修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甜言蜜语才罢休。她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迷恋美色的崇拜者,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男人自杀呢?

    可他心中总归存在着一个疙瘩。就算明知所谓的自杀只是往常一般的把戏,他总还是放心不下,又不好把这件事告诉李玫,只有暂且骗过她,去看看杨艳的状况。他还没下出租车,便见到了杨艳得意的笑脸。她始终还是在耍他,从以前起到现在,一直在耍。

    他感到怀中传来了轻微的声音,是李玫。她瘦小的身躯蜷伏在他的胸膛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疑问:

    “我的身材好看吗?”

    石修温柔地拂过她的头发,“好看,”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持续缩减的她突然刹住了脚步,停了下来。于是他再次,在她的耳边,用令人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吼道:

    “好看!很好看”

    “在我的眼中,你永远最好看!”

    她抬起了头,从眼眶和鼻孔里流出的脂油蒙住了她的眼皮,把她的两片嘴唇粘合在一起。即使如此,她仍凭感觉,勇敢地迎了上去,在满脸的油脂中接受石修深深的一个吻。

    冰冻街666号,人称有血有肉的占星馆。占星师又和往常一样,抱着瓶酸奶关注起国内外时事。真夜则没有这么悠闲了,瘦小的身子正擦拭着贮藏室里的所有人偶。

    “不过,先生这次很奇怪呢!”她的声音从贮藏室里远远传来,“居然没有收取代价,便慷慨送了她一瓶脱脂酸奶。好亏本啊!”

    脱脂酸奶,只需一口便可身材完美,两口形销骨立,至于三口……

    “我期待那样的一天,”占星师悠悠然将双手中指拱立对顶,“出于对自己的不满,她喝下第二口,继而第三口……到那个时候,肌肉、脂肪、血液乃至骨头,一切都灰飞烟灭。”

    “只剩下21克的灵魂,纯净而美丽。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准备最美丽的人偶娃娃,容纳那沉甸甸的灵魂。”

    “所以,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他冲着真夜远远扬起了手,“得麻烦你把它们统统擦得雪白干净咯!”

    六月十六日

    生日花:苔藓玫瑰(ProvinsMossRose)

    花语:谦虚(Humility)

    这种植物和其它品种的蔷薇比较起来具有不同的特性,它的花朵颜色彷佛苔藓般阴暗,似乎要把自己美丽的特质隐藏起来。因此它的花语就是-谦虚。

    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人,虽然具备异于常人的才能,却不喜欢四处显耀非常谦虚,属于深藏不露型的人。不过有时候也要适当的表露自己的优点,免得埋没了自己的才能!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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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二卷《彼岸花》之十一《召魂树之美女盆景》一

我和女朋友刚刚分手了!

    说起来真是可笑,不过为了如何度过圣诞节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到天翻地覆的争吵。她年复一年要求我在那天给她“惊喜”,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可我实在是烦不胜烦,不就是个洋人的节日嘛,真搞不懂女人,非要张罗得那么大张旗鼓才甘心。依我看,顶多两个人出去搓搓饭,再送她一点小礼物,这个节日不就平安度过了嘛!还要什么惊喜,女人就是麻烦!

    不用说,准是我这些无所顾忌的掏心窝子话把她惹毛了。她两眼泪汪汪的对我哭喊: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

    “分手好了,分手!”

    唉,吵来吵去都离不了这些陈词滥调,连“分手”也是,她差不多在我耳边唠叨过二十遍了。接下来,看我预测的对不对,她会在五秒钟之内掉头离去,气呼呼钻回她的小寝室疗伤。

    然后,在整整二十四小时后,忍不住寂寞打电话给我,臭骂我竟敢不向她赔礼道歉。当然,话说到这么直白的份上,我自然顺着竿子往上爬,哄她,逗她,和她重归于好。

    套路!全都是些套路!整整演习了三年,3_365_24=26280小时,我还不烂熟于心!

    可这一次,电话铃直到第三天夜里都没响起过。

    我有些坐不住了。难不成她这次动了真气,真要把我甩了,另结新欢?我偷偷换了一个马甲,躲在bbs鹊桥版的一角潜水,不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信息,尤其是那些“平安夜征友”的帖子。我知道,一到重大节日,K大数以千计的光棍男们便倾巢而出,以过节日、看电影、请吃饭等种种理由采掘K大日益稀少的单身MM资源。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让人趁虚而入!我怀着无比高涨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还好,她的主ID只在往日常去的一些版面转悠,言辞也如往日一样清晰利落——看来分手这三天,她一个人过得蛮爽嘛,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午后的阳光转眼不见,天空中笼罩着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团,将蓝天涂抹成一张铁青色不怒自威的脸。我光着头,缩着脖子,独自一人踯躅在街上,耳边灌满了呼呼的北风声。奶奶的,叫什么名字不好,非叫冰冻街,这不是雪上加霜嘛!转眼就是平安夜了,往年与她相依相偎的好日子,就算蹲在街头吃两元一碗的酒酿元宵,也觉得丝丝甜蜜入心脾,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暖烘烘的。今年到底是怎么了?到底为了什么,落得这样劳燕分飞的下场?

    我正为自己的悲惨遭遇掬一把伤心泪,突然一只雪白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圣诞快乐!”

    哦,不是手白,是那讲话的男人戴了一副白手套。此刻,那白色的手掌上正摊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纸袋,上面印了一个金色的圣诞铃铛。看到我疑惑而警惕的眼神,黑衣男人温和地笑了:

    “请收下吧,圣诞节的特别礼物。”

    我用力捏了一下,纸袋里很平,只有一处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只见一粒深褐色圆滚滚的植物种子,平静地躺在纸袋的最深处。

    这是召魂树极为珍稀的种子,男人解释道,召魂树是生长在黄泉路三途河畔的一种稀有植物,三百年开一次花,三百年结一次果,一次只结三粒种子。据说此树具有幽冥之狱的魔力,可以召唤死者的亡灵,故名召魂树。

    等等等等,这段话怎么透着耳熟啊?感觉跟那什么“彼岸花”的介绍一模一样,不是吗?

    男人神秘地笑了,让人猜不透那无邪笑容下究竟掩藏着什么,“它会按照您的希望成长,实现你的梦想——这一次,我不需你的任何回报,”他神奇消失在街道的旮旯角落里,“敬请免费试用。”

    神神道道的,说些什么东西啊?反正是赠送的,不要白不要。我随手把那装着召魂树种子的纸袋揣进了大衣口袋。

    冬天就是黑得早,还不到六点,天上已完全暗下来了。我打开日光灯,不出所料,寝室里空无一人,其他三人不是和女朋友过节,就是参加学校庆祝活动去了——想当初,我本也该是幸福的其中一人哪。我愁眉苦脸坐了下来,冻得冰凉的椅子让我猛一哆嗦,险些没叫出声来。召魂树?我翻出那个纸袋,那粒种子有着异常阴冷光滑的外表,即使我用尽手掌的热度温暖,它还是冷冰冰不为所动,仿佛与生俱来带着幽冥的气息,阴柔似冰。我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说不定真是什么鬼东西!于是我打开阳台窗户,把它远远扔了出去。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一直无聊地缩在电脑前看片。看到别人男女老少合家团圆,欢欢喜喜过大节,我却被迫独守空房,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那滋味就甭提了!恨不得她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她肯来,我就算虎目含泪也在所不惜,只求她重新回到我身边——这时,阳台那边传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沙沙声。

    我回头,什么都没有发现。

    显示器屏幕上,一家人正团团围坐在八仙桌前,共叙天伦之乐,碰杯的声音此起彼伏,沙沙,沙沙。他们张开嘴,盈盈喜气地祝福彼此,沙沙,还是沙沙。

    见鬼!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把扯掉耳机,没错,是从阳台那儿传来的,古怪的沙沙声大到足以盖过耳机里的音乐。我站起身,迟疑着要不要挪动脚步。沙沙,幼苗破土而出的声音;沙沙,树干抖动叶子的声音;沙沙,她雪白的脸庞在阳台边一闪而过。

    “冯泪!”我大叫着她的名字,看到她站在我寝室阳台的墙根下,雪白的身体寸缕未着,抖抖索索抱成一团。一看到我,她昂起尖尖的下巴,星眸含泪,颤巍巍向我伸出双手,白皙的手指上满是泥污。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得好大,她怎么了?为何会赤身裸体,在平安夜的寒风中找我?来不及多想,我抓上一件长大衣,冲了出去,她真的是冻伤了,当我把大衣给她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时,她依然蜷缩在我的怀里,颤抖个不停。

    “没事了,冯泪,”我不住抚摸她长长的披散到脚下的黑发,尽量克制住一探究竟的冲动。奇怪,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变这么长了?前两天不是才刚过肩膀吗?

    “冯泪……?”她茫然地望着我,剪水双眸中满是疑惑,“冯泪是谁?”

    “……就是你啊。”真可怜,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吗?天哪,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于是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亮晶晶犹如璀璨星夜般黑白分明的眸子,尽量轻柔地,微笑地告诉她,“你,叫做冯泪。”

    她也跟着我笑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再天真不过的笑容,“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童威,我的名字。”该不会是受打击太大,失忆了吧?虽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到我的寝室来求救。可怜的冯泪!我更紧地抱住了她,生怕她会从我的臂弯中溜掉。

    “童威,童威……”她嘴里再三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在嘴里凡反反复复咀嚼个不停。我生怕这样的她被人撞见,于是一把抱起她,想送她回去。

    真奇怪,她纹丝不动。

    她的体重向来不超过50公斤,凭我的力气足可以打横抱起——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的脚简直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稳如泰山。

    我不由望了望她,她也正直直地回望着我,只在嘴里念着我的名字,傻傻的笑容四溢开来。不对!我倒脊梁猛地一缩,尽管她长相和冯泪一模一样,但她那长得吓人的头发,她那迥异于冯泪的娇憨态度,决不是她!

    “这是召魂树极为珍贵的种子……可以召唤死者的亡灵……”冥冥中那黑衣男人的话语又在我耳边冉冉升起,他给了我一粒召魂树的种子,而我又把它从阳台上扔了出来……我动作极为缓慢,且极为小心地揭开“她”腿上的大衣一角,视线沿着她的玉腿慢慢向下滑……

    果不其然,她的双足深埋于土中,藤蔓一样褐色的东西缠绕在她的腿上。我慢慢地往后退却,慢慢地直起身子,“你是召魂树?”我咽了几口唾沫,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发出了甜蜜而虚渺的微笑,“泪是为你而生的,童威。”

    “在这世上,只为了童威一个人而生,只为了童威全心全意而出生。”她伸出双臂,洁白的肉体在大衣的缝隙中闪耀着动人的光泽,“抱泪吧!”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决心收下她了。我找楼下看门大爷借来铲子,小心翼翼地连同根部泥土一同挖了出来。挖掘过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几根根茎,结果她娇吟几句倒在我的怀里,直叫人不胜怜爱。我用长大衣把她全身裹成粽子状,趁大爷不留意,一溜烟钻回寝室。放到哪里好呢?我在寝室里翻箱倒柜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目光的焦点盯住了一个大铁脸盆。那还是我进校的时候买的,本来打算用来洗脚,不过男生嘛,一懒起来就没准。这不,这个脸盆除了刚上学那几天,假模假样洗过几次,从此再也没有动过,积了厚厚一层灰。如今废物利用,不是正好吗?不用说我把这个脸盆洗了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更不用说又去屋外铲了些泥土进来,把她弄到脸盆里站好站稳。这一切都安置妥当后,我也忙出了一身臭汗。“喜欢吗?”我问她,“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了。”

    “嗯……”她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用不加掩饰的纯净眼神打量着我的寝室,“泪喜欢这里,泪不再冷了。”

    “这里好暖和。”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抖身甩掉身上的大衣,将那闪耀着柔和光泽的肌肤,那凹凸分明的美妙胴体统统袒露在我的面前,我慌忙扑过去,忙不迭遮挡住一些少儿不宜的部位。“把衣服穿上,”我红着脸,扭过头跟她说,“被别人看见就惨了。”

    “可是泪好热……”她一边听话地套上大衣,一边跟我嘀咕,“一热就呼吸困难……”

    “可这里是男生宿舍!”我正言厉色吓唬她,“虽然我也知道,你是棵树,但其他人搞不好会把你当女人,一个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的女人……”不仅喝冯泪长得一模一样,还是个又乖又不会反抗的女人,万一落在那帮如狼似虎的饥渴男手里——天哪,我被自己疯狂的想象震慑住了,放佛看到弱质芊芊的“她”被一群大老粗蹂躏的场面……不行,得想个办法才好!该把她藏在哪儿好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糟了糟了,来人了!我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把她的脸盆端来端去,最后,还是塞进大衣橱旁的墙角旮旯里,旁边还挂了几件球衣作遮挡。

    敲门的是隔壁的哥们,一进门两个人就大叫大嚷,“搞什么呢,童威?这么久才开门,不是屋里藏了女人吧?”

    “开玩笑,怎么可能!”我捅了捅其中一人的胸口,“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找我干嘛?”

    “走,吃串去!别不给咱们面子啊!”

    尽管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俩还是不由分说地把我拖走了。等我和那群光棍又吃羊肉串又喝啤酒归来,两个室友早就回来了,还有一个家伙据说陪mm连夜购物——哎,每个人平安夜都这样幸福。

    她呢?她还好,没被发现吧?我惴惴不安地揣摩那两个人的表情,似乎一切正常,卧谈会到两点才结束,好不容易等他们睡下,我又悄悄爬下床,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呢?她还好,没被发现吧?我惴惴不安地揣摩那两个人的表情,似乎一切正常,卧谈会到两点才结束,好不容易等他们睡下,我又悄悄爬下床,看看她怎么样了。

    她正在闭目养神,表情……相当悲伤。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于是她醒了,眼睛中晶莹闪亮的不是夜明珠,而是她晴夜流转的眼波。

    “你没事吧?”笨拙如我,也只会说出这种俗到没品的话,“为什么……那样难过的表情?”

    “看不到童威,泪会伤心,”她的脸上,一抹忧色转瞬即逝,旋即她昂起头来,用她那双和冯泪一模一样的漂亮星眸望着我,“童威来了,泪很开心。”

    是真的,因为她不再忧伤,她笑,只为了我,只因为她再次见到了我。我的心里,被一种幸福的感觉满满地充盈着。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如此明白地需要着。我是她生命里的希望之光,失去了我,她也不再存活——她真挚的眼神毫无疑问地诉说着这一切。于是我轻吻了她的额头,“晚安,泪。”

    我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第二天一早,阳光刚刚透过阳台玻璃照进来,我早已一屁股坐了起来。蹑手蹑脚爬下了床,以免惊醒睡梦中的那两个家伙。泪还站在脸盆里,紧闭着双眸,眼角犹挂着泪痕。不再有昨晚那副忧色,眼下她静静地睡者,珠圆玉润的小圆鼻尖平稳地呼吸着空气,哦不对,应该是进行光合作用才对,她是树嘛!她的整个面庞沉浸在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中,连我看了,心头也不免甜丝丝的。

    我不忍吵醒他,就一边上网打游戏,一边等候那两个懒虫起床走人。今天是圣诞节,快陪女朋友出去玩!我不容他们反抗,硬是把他们活生生推出了寝室。一等他们俩的脚步声消失,我立刻锁上了门。

    泪早已醒了。

    饿不饿?渴不渴?我这里有泡面。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懊恼得直拍脑袋。或者我该问她,光合作用进行得还顺利吧?叶绿素够用吗?

    “泪有点闷,喘不上气……”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定睛一看,脸刷的一下红得像猴子屁股。用来掩人耳目的那些衣服,都是些洒满我青春汗水的臭烘烘的球衣,堆在她的面前L炖洌??砸路?茏?氖逼诔ち诵??也挥哨ㄚㄆ鹄矗??教炀湍萌ハ础?br />
    “童威的衣服?”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不自然地点了一下头,接下来,令我吃惊的事发生了。她轻舒玉臂,捏住球衣的一角,恭恭敬敬地送到鼻尖前。

    “满是童威的味道呢?”她陶醉似的叹了一声。

    我敢发誓,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再没有哪一刻,能令我如此窘迫不安却又窒息般被幸福感包围,她不是冯泪,只是一棵酷似冯泪的召魂树,然而,她那双清澈如天山雪水般的眼眸却毫无疑问地告诉我,她比冯泪还要爱我,一百倍一万倍地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地爱我。

    “走,我带你去晒太阳。”我心中一阵悸动,不容分说地抱起了她,捧到阳台上。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每一间寝室的玻璃门窗上,洒得到处都是,熠熠生辉的阳光四处耀眼简直令人无所遁形。泪沐浴在这恣意挥洒的太阳雨中,忘情地张开了双臂,大衣下的高耸胸脯动人地起伏着。

    “喜欢吗,泪?”

    “嗯!”她猛点头,“童威真好!”她一脸幸福到死的表情,两眼泪花闪烁,几乎落下泪来。

    真是个单纯的家伙,光是晒太阳就激动成这样……我索性也搬了张椅子,躺在她身边闭目养神。她说的不错,冬天晒太阳真是太舒服了,当我还是个懵懂孩童的时候,也曾为这芝麻点大的快乐幸福到死。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幸福殿堂的门槛越来越高,我几乎感觉不到多少开心的事呢?

    就连和冯泪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多快乐。也许,唯有经历了失去的痛苦之后,才会更珍惜眼前的一点晒太阳的乐趣吧?

    “童威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我,“不喜欢太阳吗?”

    “还好吧……你喜欢就多晒会。”我有些心不在焉,还在回味和冯泪交往的点点滴滴。

    “泪不晒了,不晒了!”没想到她突然激动起来,慌忙对我直挥手,“因为童威不喜欢。”

    “啊……当然不是,”我给了她一个微笑,以让她安心,“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她跟着我重复了一遍,“不舒服的事情?”她歪着脑袋,煞费苦心地思索着,“和泪一样,头发不舒服吗?”

    哎呀,她不说我还没发现,她那头黑如夜空、柔顺如丝的长发上,八只淡绿色半透明肉芽般的虫子上下蠕动。糟了,这么快就长了寄生虫,还好我的理性及时提醒我,她是树,该买杀虫剂来喷一喷。可是,那种有毒的杀虫剂喷在她头上,不会出事吧……

    我又去找看门大爷,大爷看了我直乐,“小伙子,养花啦?”

    我点头,谁不知道看门大爷是远近出了名的“花痴”,逮着谁都要大侃一通花经,甩都甩不掉。我接过气雾杀虫剂就跑,连他追着我喊些什么话都没听见。

        “本品为内吸性有机磷杀虫、杀螨剂,杀虫范围广,对害虫和螨类有强烈的触杀和一定的胃毒作用,适用于防治多种作物上的刺吸式口器害虫……”乖乖隆地冬,杀虫剂的铝罐上印着好复杂的说明,看得我晕头转向的。使用说明倒是很简单,就这样对着泪喷一喷,那些恶心叭拉的虫子应该就死翘翘了。我定了定神,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浑身上下作跃跃欲试状:

    “我来了,泪!”

    糟了!杀虫剂的气雾刚喷到泪的头发上,她便尖叫了一声,“疼啊!”我慌忙丢下手中的杀虫剂,连声问她怎么了。

    “疼……疼啊……”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全身都在发抖,似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正折磨着她的躯体。是……是这个杀虫剂害的吗?我连忙把那个铝罐捡起来,仔细研究。

    “注意事项”四个字,极其猥琐地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旁边还夸张地画了一个海盗标志一样的骷髅图案。

    “1.啤酒花、菊科植物、高梁有些品种及烟草、枣树、桃、杏、梅树、橄榄、无花果、柑橘等作物,对本品敏感,使用前应先作药害实验。”

    晕菜,虽然说泪是一棵召魂树,与凡间的花花草草迥然不同,可没想到她和那些个啤酒花啦菊花啦高梁啦差不多,对这杀虫剂敏感……不,是这杀虫剂对她来说毒性太大才对。我不知道花农们作药害实验是怎样的情景,不过,只要看到泪因为沾到一丁点杀虫剂就痛得死去活来,那样悲惨的场面,我想,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拿她作实验了吧。

    我从水房接了一水瓶自来水,慢慢从她的头顶淋下,把她头发上残留的杀虫剂冲洗干净。“还痛吗,泪?”我问她。

    “嗯……好多了。”她的全身不再发烫,即使温度仍有些高。稀释了的药水顺着她的身体淌进了脸盆,渗透进入她赖以生存的土壤里。就算毒性有些降低,可毕竟那是毒水,她还要从这土壤和水里吸收营养,怎能放任她处于这样危险的环境呢?

    不!我得保护她不再受伤害!

    还是得找看门大爷,还给他杀虫剂,又借铲子挖新土。泪一直默默地看着我跑进跑出??怂?Φ貌灰嗬趾酰?蔽野阉?匦卤Ы?撑枥铮?允允欠裰值媒崾凳保??蝗簧斐鍪掷矗?瓜帕宋乙淮筇??br />
    她枯瘦白皙的手指扶住我的脸颊,为我擦掉些许的汗珠。

    “都是泪不好……”她的双眸温柔如水,在深邃的眼眶里微微流动着,“害得童威出水了……都是泪的错……”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水,”我的心里像吹过一阵微风,泛起朵朵的涟漪,“那个叫做汗。”

    “汗……?”

    “是的,”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呢,“当人类劳累或者过度紧张、恐惧的时候,皮肤表面往往会排出一些液体,这就是汗了。”

    “嗯……”她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对我说,“那么,童威出汗是因为劳累呢?还是紧张和恐惧呢?”

    这家伙,还真爱刨根问底。我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少八卦了!等解决那些寄生虫再说!”

    才闲聊了那么一小会,她头发上的肉虫数量更多,个头更大了,围着她的头顶上下蠕动。奶奶的,看得我就来气,准偷取了泪不少营养吧!我让她背对着我坐好,告诫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乱动。看到她乖乖地点头,我这才放心了,她肯定会听话的。

    于是我便放心大胆行事。

    深吸了一口气,我像变魔术一样,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梳子。湖南衡阳木器厂出品,2块一把的木梳,路边小摊上随处可见,便宜又好用。这还是我刚进校时的装备,已经陪伴了我整整两年,与我早已结下深厚的阶级兄弟情谊——顺便也结下了我两年之久的厚厚的头垢。幸亏泪背对着我,看不到此刻的我有些脸红。我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把梳子插进了她浓密的黑色长发里。

    梳子就像小船,在她顺滑如丝的发海中乘风破浪,一往直前。黑色的波浪起伏在我的手掌中,是那样的光洁柔顺,而那些阻碍我前进的礁石,我毫不留情地卷走它们,击碎它们,将它们直直摔入绝望的深渊。事实上,当那些肉虫被我的梳子挤压,排除,扔到地上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泪的身躯也随之而挺拔起来。没有那些寄生虫的干扰,在余下的岁月里,她无疑会成长得更加美丽健康。

    好怀念的时光啊……阳光立在泪的头顶,每一根光线都将她的头发梳理得根根分明,那一刻她的背影看起来像金黄头发的天使一样圣洁迷人。我不禁浮想联翩,想起了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生平最恨的事就是洗头洗澡。但说来也怪,只要母亲为我洗头,我就会乐颠乐颠跟在她身后,主动拿着毛巾和香皂。母亲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摩娑在我的头顶,力道不大不小正舒服,我往往会得意地随着她手的动作左右转动,享受那种旋转的感觉,就算母亲因此而责骂我也无妨……多少年了?自从长大成人再也没有人为我洗头,触碰过我的头顶,除了理发店里娴熟而机械化的服务,那种服务是摆到台面上,论斤而沽的……就算是冯泪,我最亲近的人,我俩也从未这样亲近过彼此。除了自己,我从未帮任何人,以这样温柔细腻的方式梳过头……

    “嗯,好舒服呢!”泪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头一下子轻了许多。”

    我回过神来,含笑问她,“真的?没骗我吧?”

    “真的真的!”她左右晃动着脑袋,满头的秀发瀑布一般在我的眼前飞扬倾泻,“泪不会骗童威!不会的!”她几乎要急得哭出来。

    “好了好了,”我轻轻刮了一下她小巧挺立的鼻梁,“我信你。”

        我和泪一起,吃了一顿和和美美的午饭。我捧着食堂提供的可降解纸饭盒,白米饭上堆满了香喷喷的卤菜烤鸭和肉沫茄子,而泪呢,一边带着甜美的微笑,一边也在进食——哦,不,是光合作用。默默吸收着男生寝室里饱含脚汗臭味的二氧化碳,静谧地释放着清新纯净的氧气,那些氧气无一例外都被吸进了我肺部的最底层。阳光透过玻璃窗不住变换角度,力度也越发轻柔,从灿烂的中天一直向虚渺的地平线坠落下去。我不说话,于是泪也不作声,我们两个人忍住灼眼的光芒,注视着圣诞夜缤纷的幕布,即将在我们的面前徐徐拉开。

    什么狗屁圣诞节……说到底还是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只有我,对着课生了寄生虫的召魂树下饭,还不知道寝室哥们几个怎么在外面风流快活呢!想到这点我就生气,人常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可那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倒好,砍手足只为穿衣服!奶奶的,没一个好东西!

    还有冯泪也是!圣诞节连个电话都不打,这回真沉得住气啊!

    黑夜的波浪缓缓向天边卷来,将这一片学生宿舍笼罩在她沉静的黒袍下。偶有几盏寒星遥遥点亮,却照不见我内心空虚的深渊。我突然站了起来,倒把一旁的泪吓了一大跳。

    “我……我有点事,”我想到泪就在这里,让她看到我向女友低头多不好意思,于是吞吞吐吐告诉她,“出去一下就回来。”

    “童威……”她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一个人……我怕……”

    我狠狠心,先给了她一个笑容,“一下下就好。”我撒了谎,只要一和冯泪吵架,没有个把小时的道歉和安慰劝解是不能完事的。她生来似乎就是个辩论高手,能从我一句普普通通的话里找出无数个逻辑错误,从而推导出一系列荒谬的结论,并乘机对我进行正面教育和反面嘲讽,讥诮的花样层出不穷。吃过许多次当的我以后自然学乖了,只要顺着她的责骂,一个劲儿低头认错,承认“我不是人,是畜生”之类,再辅以一些特殊声效,比如“扑通”跪地声、“啪啪”打耳光声等等,她准保心软,接下来会泣不成声诉说对我的失望和今后的期望……唉,既然决定主动拉下脸来求她原谅,必然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特地从旁人桌上找了一本《天下足球》,夹着它雄纠纠气昂昂迈向公用电话亭,这一去,我志在必得。

    奇怪,寝室里没人接电话。我耐心地一直拨一直拨那早已熟烂于心的号码,心里胡乱猜想冯泪此时的动向。也许她刚刚吃饭去了,要么一个人在食堂吃,要么和寝室姐妹一起搓饭,应该不至于和其他男生出去……交往了这么久,我深知她不是这样水性的女生……不过也难说啊!我猛抽了一口凉气,万一她存心气我呢?万一的万一,她跟某人对上眼了呢?

    不妙!我急忙冲回宿舍,一推门便瞅见泪把整个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听到我唤她,这才躲躲闪闪地探出小脑袋,目光中满是惊惧。她这是怎么了?我才出去打个电话而已,她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有……有声音……”她的嘴唇泛白,说话的时候一直哆嗦个不停,显然吓得不轻,“童威刚刚出门,有个东西突然响起来……好吵好吵的声音……”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定格在门旁的电话机上。有人给我打了电话?可为何不直接拨我的手机呢?我习惯性地一掏口袋,才发现手机已经关机了。唉,用了三年,待机时间越来越短。我把手机连上座式充电器,刚一开机,铃声便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副班长——冯泪的室友,女性——焦急而干涩的声音。

    “童威!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手机关机,寝室电话也不接?!”副班长一上来就恶狠狠地质问我。

    “哦,不好意思,手机没电,而且我……”我回头朝泪瞥了一眼,“我刚从街上回来。怎么了?找我有事?”

    “出大事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亏你还是冯泪的男朋友,一点都不关心她!”

    “她出事了!”

    自从那一天我和她吵架之后,冯泪钻回寝室,一头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默默地淌眼泪。“该死的童威!一点都不懂情趣!”就算吵架,只要冯泪不主动打电话,我是绝对不会先拉下脸的。这一点,就算冯泪心知肚明,也绝对比拼不过我的耐心。冷战时最考验的是双方的耐心,在这一点上,风象星座的冯泪又怎能比得上土象星座的我沉着老练呢?

    果不其然,一连数日我连个屁都没对她放过,她又哪里知道,其实我正翘首盼望她打来和好的第一个电话呢?冯泪气得银牙咬碎,好你个童威,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就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下午,正当我一个人在街上乱逛,邂逅那个黑衣男人和召魂树的时候,冯泪不听众人的阻拦,硬是收拾了一点行李,说是去旅游。

    她这一去,便是永别……

    “火车站铁警一开始以为她在候车室里睡觉,直到今天上午才发现不对劲,”副班长继续跟我介绍,“从平安夜开始,她已经足足昏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于是铁警拨打了120急救,把她送进了医院。幸亏冯泪身上带着学生证,医院通过这个找到了我们学校,现在,班主任老师、班长、学习委员他们都往医院去了。”她疑惑的声音从电话线里细细传来,“关于冯泪的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悄悄往后瞄了一眼,泪正站在我的身后,睁大一双秋水明眸纯真地望着我。不会这么巧的……我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虽说召魂树召唤死者的亡灵,可冯泪毕竟没有死不是吗?泪她那么天真无邪,不可能与冯泪的怪病有什么牵连。于是我回答:

    “据我所知,她的身体没有那么差,这种昏睡病也从没听她说过。我马上就去看她,”我从桌上拿了一支笔,对准了手掌心,“请告诉我医院的地址。”

        当我急匆匆赶到医院大门,正看到班主任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脸上掩饰不住焦虑之色。没等计程车停稳,我便急忙跳出车门外,一个箭步冲到了班主任的面前。冯泪怎么样了?我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而他只是无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背过身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叹了口气。

    她的呼吸平稳,心跳、脉搏和血压都沉稳有力,和正常人无异,医生这样告诉我们,身体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碍,简直就跟贪睡一样,迟迟不肯醒来。我的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了一道可怕的光亮,难道冯泪成植物人了?我试探着说出这个想法,换来的只是医生无奈的苦笑。

    所谓“植物人”多是由颅脑外伤、脑血管病或者一氧化碳中毒造成的,由于大脑皮层受到严重损害或处于突然抑制状态而陷入昏迷,病人可以有自主呼吸、心跳和脑干反应。“但是经过X光检查,这位患者脑部并没有受到损害的迹象,”医生回答,“据我个人看来,她倒像得了嗜睡症,正沉浸在她一个人的梦境里。”

    “嗜睡症?”

    “没错,这是一种神经性疾病,症状严重时会引发随时随地不可抑制性睡眠的发生。我想你们大概也知道,人的精神活动分为兴奋和抑制两个过程,这两个过程互相交替,相互平衡。当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时,人就清醒;当处于抑制过程时,人就昏昏欲睡,进入睡眠。大脑皮层沿着“兴奋——抑制——兴奋”的过程反复进行着,从而使人有规律地进行睡眠休息与工作学习。而这位患者,显然无法控制好兴奋和抑制这两个过程,导致她陷入了长眠中,”他拨开冯泪的眼皮,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球正在眼皮下飞快旋转,“瞧,快速眼动睡眠,证明她正在做梦。”

    心理学家将睡眠分为两个不同的时相:快速眼动睡眠和无快速眼动睡眠。这两个时相在每晚的睡眠过程中交替出现。入睡时先出现无快速眼动睡眠,大约过了90分钟左右出现快速眼动睡眠,持续几分钟后又进入无快速眼动睡眠。在快速眼动睡眠时期,可以观察到人的眼球在眼皮下飞快旋转的情况,人的梦境一般发生于这一时期。“梦是人们在十分轻松的睡眠状态下的大脑部分神经系统活动的结果,”医生总结道,“植物人是无法做梦的。”

    “可是……”虽然听得云里雾里,我总是有点不放心,“你的意思是,只要她还在做梦,就证明她的大脑没有受损?只是单纯的想睡觉?”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是这样。”医生说。

    一直在做梦吗?我坐在冯泪的病床前,凝视着她裹在洁白床单上的平静睡脸。医生说得应该没错,她的表情看起来安详极了,粉红色的嘴唇向上扬成了一个微微的弧线,猛一看,就像在微笑……她一定在做一个美梦吧?只不过在她的梦里,不知道会不会还有我的身影呢?

    葡萄糖一点一滴透过输液管流进她的血管,她准有两天没有正常吃饭了,真是可怜……早知道和她吵嘴会闹成这副样子,就算刀驾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一定把赌气离开的她追回来,无论软磨硬泡,丢尽男子汉颜面也要哄她开心。我真是头蠢驴!我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内心被悔恨所深深噬咬。她要是从此不省人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冰霜般清冽的月光淅淅沥沥撒在病房的地板上,不知不觉我在冯泪的床前睡着了。等到我打了一个寒噤,猛地醒来,病房里的一草一木都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动也没有动过。我失望地将目光投向病床上的冯泪,她的睡姿一如刚才般纹丝不动,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衬托的她的脸更加皎洁。我满怀心事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双手。她的眼球在我的掌心下剧烈地颤动着。

    “还在做梦吗,冯泪?”我悄声对着她耳语道,“是一个怎样的梦境,令你如此流连忘返?”

    “回来好不好?你的朋友,家人,都很需要你。”我都在说些什么?这种恶心八啦的台词,都是从韩剧里学来的吧?怪不得冯泪老嫌我嘴笨。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加了一句:

    “要不,你也带我一起入梦吧!”

    动了动了!我敢用自己的人头担保,就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冯泪的眼皮极为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又长又黒的睫毛刷子一样扫过我的手心,顿时一股麻酥酥的痒痒感电流一般传遍了我的全身。

    可问题接踵而至……该怎样才能进入她的梦境呢?

    第二天,班上来了好几个女生看望她,照例带来了些鲜花水果等慰问品。我一边愁眉苦脸地大嚼香蕉,一边尽量回答她们刁钻古怪的问题,尤其是那个颜无月。其实她本人相貌条件不差,最受不了她一身“彪悍”气。真搞不懂一个乍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女孩子,成天喜欢研究杀人啦破案啦,好奇心贼强,又是看恐怖电影又是打恐怖游戏,大大咧咧疯疯癫癫,更加上比冯泪还喜欢叽叽喳喳,没有一刻消停过嘴巴……我的天哪!真为她以后的男朋友暗捏一把冷汗,还不知道以后受到怎样的满清十大酷刑呢。拜颜无月所赐,冯泪跟我闹得天翻地覆导致昏睡的事,早象一阵风一样吹遍了我们班上,那些女生看待我的眼神自然不太友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冯泪自己醒过来,”我回头瞟了病床上的女友一眼,深感处于众多莺莺燕燕包围中的我简直像在召开记者招待会。我用力咳了一声,“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该死,那个颜无月不怀好意地举手了。“童威,这么说来你只打算消极等待,而不是主动寻找对策了?”

    我的脸红了一下,“连医生都没有办法……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如果说,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呢?”她那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一直望向我内心的最深处,“也许有个人,真的可以帮你哦!”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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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25: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二卷《彼岸花》之十一《召魂树之美女盆景》二

真有这么神?尽管我满腹狐疑,看在颜无月自信满满的样子上,还是跟着她离开了医院。她总是神经兮兮的不知搞什么名堂,这不,计程车刚开到半路,她突然叫停,喊我下车。

    倒,居然不偏不倚停在一家超市门口,该不会是她肚子饿了吧?哼,这种关键时刻竟然还想着吃!我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她倒伸手扯住了我的肩膀。

    “干吗啊你?”我有些不高兴。

    “进去买盒酸奶,”她的回礼是一个假模假式的笑容,“双鹿牌浓缩原味酸奶,一升无菌软包装的那种,别搞错了哦!”

    就算摸不着头脑,我还是按她的吩咐,特意翻出了这种酸奶,谁让她号称这就是“敲门砖”呢?乖乖,不知道哪个大肚女要喝的,整整一升呐,还不活活撑死她!

    计程车开着开着,拐回了K大旁的那条巷子,冰冻街。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颜无月让车停了下来,然后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酸奶,对着我直挤眉毛,“等我叫你再进去,ok?”

    “记住啊,”她生怕我不听话,千叮咛万嘱咐,“我叫你之前,乖乖在外面呆着,动也别动啊!”

    知道啦!罗嗦死了!我又不是她家三岁小孩!我百无聊赖地蹲在那条小破巷子口,望向四处发呆。这一带的房子相当老旧不堪,低矮的二层小楼加院落,老式的铺面设计,还有那陈旧的木板拼门……哦,门上还贴着张破破烂烂的纸,什么什么占星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乎饱含着气愤和厌恶的语气:“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拜托~帮个忙嘛~”听到那甜腻到肉麻的声音,摆明设下乐什么陷阱,这样柔媚入骨的声音,居然是男人婆颜无月发出来的?我鸡皮疙瘩忍不住掉了一地。万万没有想到,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向一个普通女孩那样温柔可人嘛,虽说火候把握得“过”了一点……尽管这种情况明明是她不怀好意,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人家好歹是我的同学嘛~就当您老赏我一个面子,好不?”

    “‘男’同学吧?”男人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光是站在占星馆的门口,那种男人的体臭便传遍了冰冻街的每一个巷道。一想到那样臭烘烘的男人会如何玷污我的屋子……”他猛呼了一口,像是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那看不见的臭味排出体外,接着,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不行,绝对不行!”

    羞怒之火在一瞬间从我的脸颊一直燃烧到耳廓的边缘。我有那么臭吗?!按照那人的鼻子,我简直成了一条臭不可闻的咸鱼。我不甘心地抬起胳膊,三天前刚刚洗过澡,还换了身新衣服,又没有踢球出汗,一点都不臭的。再说了,男人嘛,在绿荫场上挥洒青春的汗水方显英雄本色。连泪都说过,那不是汗臭,而是童威我特有的味道……

    我的胸口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泪!我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自从昨晚接到副班长的电话,我一心牵挂冯泪的伤势,整晚都留在医院里,根本无暇照顾泪。昨天浇的水够喝吗?她会不会渴?没有我在她身边,她会不会闷得慌,会不会寂寞?还有,她一个人待在男生宿舍那样危险的环境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上报?我的脑子又开始不争气地胡思乱想,也许她会被送进K大生化大楼的生物实验室,活体解剖、大卸八块,嫁接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装饰在K大随处可见的草坪上……天啊!我呻吟了一声,得赶快回去救她!

    “……有你最喜欢的酸奶哦~”颜无月终于使出了最终奥义——人间大炮•双鹿一升装原味酸奶——发射!男人短暂地叫了一声,旋即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吧。

    接着,一个沉稳、冰冷如金属质感的声音响起了,那是一把极富魅力的磁性嗓音:

    “那么,请‘男’客人进来吧。”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既然咱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等这事一完,马上回去看泪。我迎风捋了一把板寸,清了清嗓子,昂首走了进去。

    黒,真黒。这是我对这个“什么什么占星馆”的第一印象,采光极差,照明极差,兴许这正是馆主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吧?黑暗中漂浮着两张同样白皙的面孔,都白得跟鬼似的阴森森,只不过区别在于一高一低,半空中冉冉飘起一双雪白的手,我注意到手套上捏着一个塑料包装袋,已经软绵绵地瘪下去了。

    我唯有目瞪口呆。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整整一升的酸奶啊!居然全部喝光了?我难以置信地将视线投向那个坦然自若的男人,剪裁合体的黑衣很好地掩饰了他本该鼓起的胃部,再仔细瞅他的脸——我像被狠抽了一鞭似的蹦了起来。

    是他!不会错!平安夜给了我召魂树种子的古怪男人!

    男人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对于我过激的反应毫无惊讶之色,看来他也认出了我。他慢腾腾将脸孔转向颜无月,带着一丝丝的笑容,说不上恶毒但也绝非善意,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人世的戏谑味道:

    “这位就是你的‘男’朋友?”

    “男性朋友啦!”颜无月瞪起一双牛眼,一双纤细的拳头在他面前挥来挥去,“找死是吧?小心我扁得你满地找牙!”

    “是这样的,”我感到有必要亲自出马,否则再这么纠缠下去,越描越黒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我把冯泪昏迷不醒的事告诉了他,原指望那袋酸奶能帮上点忙,没想到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中国有句古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双眼寒如玄冰,冷冷的容不得一丝感情,“你种下的因,该由你结果,何苦问我?”

    什……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最烦售后服务了!”男人不耐烦地将空掉的酸奶袋子揉成一团,“更何况那是免费试用品,连国家都规定无需承诺‘三包’……你说对吗?”

    真有这么神?尽管我满腹狐疑,看在颜无月自信满满的样子上,还是跟着她离开了医院。她总是神经兮兮的不知搞什么名堂,这不,计程车刚开到半路,她突然叫停,喊我下车。

    倒,居然不偏不倚停在一家超市门口,该不会是她肚子饿了吧?哼,这种关键时刻竟然还想着吃!我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她倒伸手扯住了我的肩膀。

    “干吗啊你?”我有些不高兴。

    “进去买盒酸奶,”她的回礼是一个假模假式的笑容,“双鹿牌浓缩原味酸奶,一升无菌软包装的那种,别搞错了哦!”

    就算摸不着头脑,我还是按她的吩咐,特意翻出了这种酸奶,谁让她号称这就是“敲门砖”呢?乖乖,不知道哪个大肚女要喝的,整整一升呐,还不活活撑死她!

    计程车开着开着,拐回了K大旁的那条巷子,冰冻街。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颜无月让车停了下来,然后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酸奶,对着我直挤眉毛,“等我叫你再进去,ok?”

    “记住啊,”她生怕我不听话,千叮咛万嘱咐,“我叫你之前,乖乖在外面呆着,动也别动啊!”

    知道啦!罗嗦死了!我又不是她家三岁小孩!我百无聊赖地蹲在那条小破巷子口,望向四处发呆。这一带的房子相当老旧不堪,低矮的二层小楼加院落,老式的铺面设计,还有那陈旧的木板拼门……哦,门上还贴着张破破烂烂的纸,什么什么占星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乎饱含着气愤和厌恶的语气:“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拜托~帮个忙嘛~”听到那甜腻到肉麻的声音,摆明设下乐什么陷阱,这样柔媚入骨的声音,居然是男人婆颜无月发出来的?我鸡皮疙瘩忍不住掉了一地。万万没有想到,只要她愿意,也可以向一个普通女孩那样温柔可人嘛,虽说火候把握得“过”了一点……尽管这种情况明明是她不怀好意,威逼与利诱双管齐下,“人家好歹是我的同学嘛~就当您老赏我一个面子,好不?”

    “‘男’同学吧?”男人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光是站在占星馆的门口,那种男人的体臭便传遍了冰冻街的每一鱿锏馈R幌氲侥茄?艉婧娴哪腥嘶崛绾午栉畚业奈葑印??彼?秃袅艘豢冢?袷怯镁∪?淼牧α拷?强床患?某粑杜懦鎏逋猓?幼牛?⒊隽艘簧???牟医校?安恍校??圆恍校 ?br />
    羞怒之火在一瞬间从我的脸颊一直燃烧到耳廓的边缘。我有那么臭吗?!按照那人的鼻子,我简直成了一条臭不可闻的咸鱼。我不甘心地抬起胳膊,三天前刚刚洗过澡,还换了身新衣服,又没有踢球出汗,一点都不臭的。再说了,男人嘛,在绿荫场上挥洒青春的汗水方显英雄本色。连泪都说过,那不是汗臭,而是童威我特有的味道……

    我的胸口像是突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泪!我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自从昨晚接到副班长的电话,我一心牵挂冯泪的伤势,整晚都留在医院里,根本无暇照顾泪。昨天浇的水够喝吗?她会不会渴?没有我在她身边,她会不会闷得慌,会不会寂寞?还有,她一个人待在男生宿舍那样危险的环境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上报?我的脑子又开始不争气地胡思乱想,也许她会被送进K大生化大楼的生物实验室,活体解剖、大卸八块,嫁接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装饰在K大随处可见的草坪上……天啊!我呻吟了一声,得赶快回去救她!

    “……有你最喜欢的酸奶哦~”颜无月终于使出了最终奥义——人间大炮•双鹿一升装原味酸奶——发射!男人短暂地叫了一声,旋即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吧。

    接着,一个沉稳、冰冷如金属质感的声音响起了,那是一把极富魅力的磁性嗓音:

    “那么,请‘男’客人进来吧。”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既然咱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等这事一完,马上回去看泪。我迎风捋了一把板寸,清了清嗓子,昂首走了进去。

    黒,真黒。这是我对这个“什么什么占星馆”的第一印象,采光极差,照明极差,兴许这正是馆主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吧?黑暗中漂浮着两张同样白皙的面孔,都白得跟鬼似的阴森森,只不过区别在于一高一低,半空中冉冉飘起一双雪白的手,我注意到手套上捏着一个塑料包装袋,已经软绵绵地瘪下去了。

    我唯有目瞪口呆。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整整一升的酸奶啊!居然全部喝光了?我难以置信地将视线投向那个坦然自若的男人,剪裁合体的黑衣很好地掩饰了他本该鼓起的胃部,再仔细瞅他的脸——我像被狠抽了一鞭似的蹦了起来。

    是他!不会错!平安夜给了我召魂树种子的古怪男人!

    男人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对于我过激的反应毫无惊讶之色,看来他也认出了我。他慢腾腾将脸孔转向颜无月,带着一丝丝的笑容,说不上恶毒但也绝非善意,更多的是一种看透人世的戏谑味道:

    “这位就是你的‘男’朋友?”

    “男性朋友啦!”颜无月瞪起一双牛眼,一双纤细的拳头在他面前挥来挥去,“找死是吧?小心我扁得你满地找牙!”

    “是这样的,”我感到有必要亲自出马,否则再这么纠缠下去,越描越黒麻烦可就大了。于是我把冯泪昏迷不醒的事告诉了他,原指望那袋酸奶能帮上点忙,没想到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中国有句古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双眼寒如玄冰,冷冷的容不得一丝感情,“你种下的因,该由你结果,何苦问我?”

    什……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最烦售后服务了!”男人不耐烦地将空掉的酸奶袋子揉成一团,“更何况那是免费试用品,连国家都规定无需承诺‘三包’……你说对吗?”

   

    “客人,不按照使用说明胡乱操作,惹出什么乱子来可不能埋怨店家哦。”男人向我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你,召唤活人的生魂了吧?”

    的确,我模模糊糊记得他仿佛说过,召魂树可召唤死者的亡灵。难道冯泪之所以昏迷,是因为召唤了她的灵魂,导致她失心疯了吗?可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呀!平安夜那晚我一直牵挂着她,然后,泪就如天女下凡般出现在我的面前……

    “召魂树会按照你的愿望成长,”男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口到,“就算你并没有亲口许愿,存在于你潜意识里的意愿会直接映射到召魂树上。你心底最深处的想法,甚至连你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内心秘密,召魂树会一一记录并反映出来,实体化为树的形态。”

    天哪!这未免也太人工智能了吧?万一我当时不是对冯泪牵肠挂肚,而是沉浸在YY的快感里,尽想些AV女优火辣劲爆的演出什么的,那岂不是会天下,不,男生宿舍大乱啦?我虚张声势地擦了一把额头,还好脸皮子厚,冷汗出得不多。

    也就是说,正因为我记挂着冯泪,反倒让召魂树生生夺取了她的魂魄,害得她不省人事?“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我问道,“是不是要把她的魂送回身体?”

    占星师似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他说,“但你确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只要拥有人类的灵魂,召魂树便得到了宛如人类的生命。她会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会因秋天落下的最后一片黄叶而惆怅,会为春天盛开的第一朵鲜花而欢欣雀跃。她只为你一个人而活,只注视着你,世上的芸芸众生在她眼中无非鸟兽虫豸。从她出生的第一天起,她便全心全意为了你一个人活下去,和你一起经历生命的风风雨雨,在最幸福的时光里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不离不弃,至死方休。她的寿命不长不短,同年同月同日,在你安详合上双眼的同时同刻咽下最后一口气……人间的平凡女子,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而你居然这样残忍,刚刚让她出生,转手又推她进入死亡的深渊?!”

    “不,我没有……”我被他凌厉的攻势搅得有些犯糊涂,“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把灵魂还回去,泪她就会死?”

    颜无月终于插上嘴了,“对不起,打扰二位一下,”她明亮的眼珠时而瞅瞅我,时而又转向他,“你们俩一直在说什么树什么树的?我到现在为止,我一句都没有听懂。”

    来不及多想,我只把颜无月当作透明的空气。凝视着占星师幽绿潭水般深不见底的双眸,我再一次,用发抖的嗓音向他确认,“泪会死吗?”

    “我说过,召魂树具有召唤亡灵的能力,”他漫不经心地将双手交叠在膝前,“同样,它也可以夺取活人的生魂。”

    “你还没有回答我!”我被他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惹毛了,猛地站起身,“若是泪把冯泪的灵魂还回去,她会不会死掉?”

    “坐下,”他缓缓道来,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威严震慑了我,“听着,你的猜测并没有错。”

    我屏息静气听他说下去。虽然不太明白,颜无月也清楚没有人会专程为她解答,于是她双手托腮,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漏掉任何一个字。

    “召魂树是一种自私的生物,不,或者说,背负着悲剧的宿命也不一定,”黑暗中占星师的双眸如浮游在夜里的星星鬼火,飘忽不定,“得到人类的灵魂开始‘生’,为着主人的愿望‘成长’,直到主人死亡的那一刻,伴着主人的灵魂一起‘死’。它们贪恋人类灵魂依附时的温暖,除了主人的死,任何时候出于本能,它们都会死死攥住那本属人类的灵魂不放,也就是说,一旦把灵魂交还给人类,召魂树只剩下最后一个结局。”

    他有意长叹了一口气,为召魂树的命运划下最终一个句号。

    “那就是永恒的死亡。”他说。

    一时间,静谧无声。虽然我在他一点一点的逗漏中早已心存预感,然而,当“死亡”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从他嘴里明明白白蹦出来的时候,我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泪,那娇羞可爱、天真无邪的泪,本就是出于我对冯泪的不满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创造出来的呀!泪拥有冯泪的一切,不仅如此,她比冯泪善良、天真、纯洁、温顺,对我死心塌地……她克服了冯泪的一切缺点,呈献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孩,我理想中十全十美的冯泪!

    而真正的冯泪呢?被夺去了灵魂,植物人一般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生死未卜。不该是这样的!若不是我遇到那个占星师,被召魂树激发出我内心的欲望,生活本该是如往常一样平凡快乐的呀!就算我和冯泪发生了一点争执,那也是晴朗天空上偶尔飘过的一朵乌云,很快就会云开雾散,多云转晴的啊!若不能让冯泪恢复正常,不光她的家人,就连我们同学也都快担心死了!

    可泪又该怎么办呢?身为召魂树的她是那样无辜,为着追回冯泪的灵魂,就必须牺牲泪,置她于死地吗?我仿佛看到自己一手揪住她的长发,不顾她的哭泣哀求,一刀朝她的纤腰砍去,血一下子喷了我一头一脸……

    “如何呢?”占星师不慌不忙交叉起双腿,黑暗中他的嗓音如磁铁般撩人,充满了未知与诱惑,“这位客人想好了吗?是保住心爱却臭脾气、性格有缺陷的女友,还是成全你的梦想,选择那完全契合你心意的、完美的召魂树?请把你的答案告诉我。”

    “是不是……”颜无月终于插上了话,“他一旦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死?”

    无需回答,我那激烈抖动的双手已经确凿无疑地告诉了她答案。怎么办?怎么办?不光是双手,连我的全身都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为什么两条如花般的生命都要放在我手里抉择生死?我的心里早已架起了高高一座天平,泪和冯泪,她俩一边一个,在秤盘里上上下下起伏个不停。生命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可为什么偏偏要由我,称出孰轻孰重定生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浑浑噩噩。当我的意识再度控制身体,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寝室门口,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乳黄色的三合板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道微微的光。

    我从丹田深处猛提一口气,久久地含在鼻腔里,仿佛含着一枚青橄榄般咀嚼个不停。最终,随着那口气自我口中徐徐吐出,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掌拍在木门上。

    刺眼的阳光铺陈在瓷砖地上,白晃晃地眩得我眼花。寝室里连一个人都没有,除却习以为常的隐隐汗臭之外,似有一股若有若无、蚀人筋骨的幽香暗自浮动,我循着这股芬芳而去,在衣橱旁的层层球衣后找到了泪。长长的睫毛蜘蛛网一样覆在她的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坠在她幽黑的睫毛上,随着她眼皮的轻微颤动而摇摇欲滴。

    “生人离魂三日方死,”我的脑中又回荡起占星师阴森森的声音,“若你选择召魂树,只需保持现状至三日,它便可以永远占有冯泪的灵魂;反之,如果你选择的是你的人类女友……”

    他微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疲倦。

    “会怎样?”我焦急地握住椅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相当的麻烦。”占星师回答道,“除非采用特殊的手段,否则召魂树不会吐出它所占据的灵魂。”

    “特殊的手段?”我梦呓似的重复了一遍。

    “比死亡还要深重的苦难,”他悠悠然道,“所谓的‘生不如死’,才能使召魂树自愿放弃它的生命,向往最黑暗最永久的死亡。”

    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一道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那是怜悯?抑或是悲伤?我无从得知。

    难道要我故意折磨泪,令她痛苦得无以复加,直到后悔生在世上才罢休吗?我颤抖着双手,轻轻握住她纤瘦的双肩。也许我下手太重,就在我触碰她的那一刹那,她浑身猛地一颤,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童威,是你吗?”生怕看不清楚,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呼,“真的是你?”

    她扑过来,两条蛇一般柔软的双臂死死箍住我,唯恐一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似的。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前,一个劲儿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我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去拥抱她,可我就是没忍住。

    “眼睛怎么了?红红的活像兔子。”我捧起她的脸,为什么明明和冯泪一模一样漂亮的脸蛋,看上去却远比活人更娇俏更动人呢?

    “我没事,真的。”她何尝说得来谎?明明低眉顺目的,目光躲躲闪闪都不敢正视我,还说没事?我伸手顺着她的眼睛一路往下滑,感受滑腻肌肤上残留的粗涩的触感。不会错,那是一条干涸的眼泪之路。

    她哭过。

    植物也会流泪吗?我不禁嗤笑起自己的书生气,那叫代谢出的水分好不好?

    “童威,你昨晚去哪里了?泪……”她又低下头,两朵红云直烧到耳朵根子,扭扭捏捏地开了口,“泪……一直都在等你。”

    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天而降,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令我艰于呼吸。我怎会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吗?就算泪再完美,她终究只是一盆植物,冯泪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我是来强迫泪放弃灵魂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和她儿女情长!要知道,冯泪还在等着我呢!

    于是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泪……有件事想请你……”

    还没等我说出口,她便欣喜地捂住了我的嘴:

    “什么都不要说了,”她的双眸像玫瑰花瓣上凝聚的露珠一样晶莹透亮,“只要童威吩咐的事,泪一定照办。”

    我心里一揪,嗓子有些发苦,“如果……如果我想害你呢?”

    “不会的!”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坚决,“童威才不会害泪!只要泪一心一意对童威好,童威也会同样爱护泪的!”

    仿佛觉得分量还不够似的,她又补上一句:

    “能有童威这样的主人,泪真的好幸运。”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孔,我简直要被内心的负罪感逼到崩溃了。泪是如此得百般信任于我,可我呢?她彻夜未眠苦苦等来的男人,就是专程取她性命的杀手吗?我一手虚伪地拥抱着她,另一手却伺机冷血地谋杀她!不,我办不到!我跌跌撞撞冲出了寝室,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泪还在可怜巴巴地呼唤着我,可我根本不敢再留在她身边,一口气冲回冰冻街的占星馆才停下脚步。

    对于我的去而复返,占星师压根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他的手中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铝罐,一个黑色交叉的骷髅头映着灯光,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失败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默默将铝罐递到我的手心。

    “这是……?”

    “强效灭生性除草剂,可以令一切植物枯死,包括召魂树。”他说,“这是回礼,你的酸奶真的很好喝。”

    “谢谢。”我机械地动了动嘴皮,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对这个神秘的占星师是憎恨还是感激。当我步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如果真的下不了手……”

    我停下了脚步。

    “就叫别人帮忙。”他说,“只有在你的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召魂树,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盆景罢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我快走。我清楚地听到身后大门关上的咯吱声。

    也只有试试这一招了。千挑万选,我看中了小六,这小子傻,好糊弄,跟我关系又铁。我把他领到衣橱旁,一咬牙挑开球衣,泪就这样曝光在我们两人的面前。

        一看到生人,泪下意识地捂住了前胸,还把身上的大衣裹了一个结实。我没脸看她,只打量着小六的神色。

    “哎呀妈呀!”小六突然一拍大腿,怪叫了一声,“这是咋整的?”

    我紧张极了,手掌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好不难受。“怎么了?”声音都有点变调。

    “好好一棵小树苗,咋种在脸盆里呐?”小六白了我一眼,“盆子不漏水,不把树根子给泡烂了?”

    说话的时候,他那双不安分的大手动弹个没完,不是拽泪的头发就是拨拉她的胳膊,可怜泪身上的大衣都要被他全扯下来了。他还抓起几绺泪的头发,对着她的脸就是一阵乱摸,泪苦苦忍受他的骚扰,眼眶里似有盈盈泪光泛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的咸猪手,顺带陪上一个最大最马屁的笑脸,“是是是,您老教训得极是。好兄弟,威哥求你的事,可不可以现在开始啊?”

    “这树活得好好的,干吗喷死它啊?”就算隔着一道门,小六的纳闷仍然清晰可闻。我又怎忍心让泪去死?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啊!就算泪集世上所有的美德于一身,我总不能为了区区一盆植物搭上冯泪的性命吧?!小六的嘀咕声渐渐听不见了,该是他下手的时候了。我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恨不得这难熬的时间之河快快流淌,让这噩梦般的时刻瞬间终结。忽然,毫无任何征兆地,里面传来了一个凄厉的惨叫。那叫声毫不留情地刺破我的耳膜。

    “泪……”我虚弱地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样就能抹煞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她从土里发出的第一次呼唤,和她第一次晒太阳,那阳光和煦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身旁……泪的惨叫一声又一声地持续着,她正在承受人类所难以想象的痛苦,“童威……”叫声越来越弱,低低化为有气无力的呻吟,从那气若游丝的吟声中我明明白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童威……”

    我再也忍不住了,旋风般一脚踹开大门,根本顾不上多看愕然的小六一眼,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泪。她脸色枯黄,鲜妍的樱唇因中毒而变成狰狞的紫色;当我扶住她的娇躯时,发现她的双脚,也就是与土壤接触的那部分正在坏死,雪白的肌肤上开始涌出大块大块可怖的黑色斑痕。

    “威哥,你这是咋了?”小六一脸茫然,“这除草剂还……还喷不?”

    “多谢你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刻竟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你先出去吧。”

    “不喷了?万一没死透咋整呐?”可恨小六榆木脑袋不开窍,还要往泪身上招呼除草剂,还好被我当场夺下。

    “够了!”我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叫、你、出、去!”

    泪躺在我的臂弯里,软绵绵得像一团棉花,没有一丝力气。我温柔地环住她的整个上半身,感觉到她正在我的怀中渐渐冷却。“泪,对不起……”我的语言是如此贫乏,以至于在这样诀别的时刻,也唯有如此对她说,“对不起……”

    她干枯如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为什么要道歉……童威对泪的好,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才没有!”我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头,“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怪我,全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如果没有我不切实际的妄想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别……”她颤巍巍拉住我,“别伤害自己,要不然,泪的这里……”她的手缓缓滑向胸口,“这里好痛,比刚才那个……还要痛得多。”

    “只要童威笑,泪的这里就很舒服,很开心;”她扬起蜡黄的小脸蛋,双眸莹净如水,“泪不想让童威难过,就算离开,也要留下一个微笑的背影,好吗?”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感到空气前所未有的甘美,那都是经过泪净化后换来的纯美氧气吧。“来吧,泪,”我对她说,“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豁出命去,我都会满足你的!”

    “这样的话,童威就会高兴了吗?”她急急问我。

    “嗯!说吧!”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缥缈而透明起来,像是梦中一样轻盈的感觉,“我想……”她终于开了口,“我最想要的,就是和童威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

    “我想和童威一起手拉手,走在撒满阳光的小路上;我的双脚踏在落花遍地的泥土上,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芬芳的脚印,而在我们的身后则是绵延至无穷无尽的足迹……就是这样,可以了吗?”她用急灼的眼神征询着我的答案。

    “当然。”我给了她一个微笑,接着,我站起来,轻柔地将她悬空抱起,自然也一并带起她脚上的脸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将连接她身体的脸盆,一口气压在了我的左脚球鞋上。我绕过她的腋下,从胳膊处把她架起,让她无力地趴在我的肩膀上。我叫了一声“各就各位——预备,走!”左脚小心翼翼抬起泪的底座,然后,竭力保持身体平衡,向前迈了一小步,又把脚轻轻搁到地上。在这上下颠簸的过程中,泪一直死死箍住我的脖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平安落地才回过神来。

    “泪,真的在走?”她反反复复问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

    “当然!”我索性抱着她旋转起来,“不仅会走,而且还可以跳舞哦!泪小姐,童威有这个荣幸,请你共舞一曲吗?”

    远远的,校广播站送来了一曲梅艳芳的《女人花》,我默数了一下节拍,正适合跳慢四步。于是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泪趴在我的肩上,一个劲儿地点头,拼命地点头,她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也点燃了我的激情。

    “女人花

    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若是你

    闻过了花香浓

    别问我

    花儿是为谁红……”

    在这缠绵悱恻的歌声中,泪踩在我的脚上,伴随我一起轻舞飞扬着。我抱着她纤细的肢体,大脑就像喝醉了似的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音乐的节拍挪动着脚步。泪仿佛也沉醉在这令人爱断情伤的氛围中,久久不发一语,连我跟她讲话都不搭理。

    我突然心底一凉,头脑也清醒了。跳舞而已,泪怎会流了一身汗?不,不是汗一般的液体,因为我身上一点都没感觉到潮湿。随着我摇摆着身体,有些什么东西,仿佛脱离了她的束缚一样,簌簌掉落在我的肩头,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继续滑落。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我总觉得怀中的泪越来越纤瘦,越来越轻盈……我想放下她一探究竟,没想到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劲儿,两条胳膊藤蔓一般死死缠住我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放手。

    “泪!让我看看你!”我求她。

    “不要!”从未曾违抗我命令的她,此刻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泪……不想让童威看到,现在的泪……好难看的……”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在那瓶占星师提供的除草剂作用下,泪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剧变?“泪!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也许这一次就是永别了!”我焦心似焚,一方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恼,另一方面,却又巴望着,能静静送泪上路。也许,在泪芳魂消散的时刻,守候在她身边的我能带给她一丝安慰吧?

    “相见不如怀念。与其让童威被我丑陋的容貌吓倒,还不如就这样……”她更紧更用力地抱住了我,几乎要把整个柔软的身子嵌入我的身体里,“和童威一起手拉手,跳舞跳到地老天荒……”在我的背后,她无限憧憬地叹了口气,“可惜泪活不了那么久。”

    “不,不会的!”我心慌意乱,就算隔着毛衣,我也能感受到不明物体正从泪的脸上身上脱落,穿越我的毛衣后,沿着我的身体不断下滑。那沙沙的声音不断撞击着我的耳膜,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无法看她,此时此刻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她,用力到几乎捅破她的身体……我感到掌中滑过沙沙的声音,沙子一样粗砾的颗粒正蔓延过我的手掌,从指缝中喷涌而出,淹没了我的手腕……我只来得及往下瞥了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还是泪吗?

    她那白皙的肌肤宛如火烧后的残瓦缺砾般灰暗粗糙,皮肤表面生出化石一样斑驳的裂纹,从脚跟处一直裂开到她的脖颈。她那头乌黑俊逸的长发哪里去了?那沙沙的声音不是别的,正是她纷纷掉落的头发,秀美的黑发碎裂成一截一截莹白的碎片,像最寒冷冬夜里从天而降的飘雪一样,旋转着,轻舞着,划动着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是那样的洁白耀眼。从她的身体深处发出啪啦啪啦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令人心碎。

    泪在风化。

    天哪,喷了那除草剂之后,泪究竟忍受了何等残酷的痛苦啊?而把这一切强加于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所爱恋所仰慕的我呀!

    “童威为什么不笑了?”她敏锐地感觉到,我抱着她的身体颤抖得是那样剧烈,“是不是泪让童威难受了呢?”

    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应和着她的话似的,我的耳畔清楚地传来了一声“啪啦”。啪啦,一个碎片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啪啦,泪的脸碎了。可我,就算明白了这样的事实,又能怎样?我亲手种下的苦果,也只有我亲口咽下。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吧?我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力组合面部神经肌肉,哽咽着,颤抖着发出最后的一声笑:

    “我很开心,真的。”

    “我会永远记得和泪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有泪的地方,”我伏在她的耳边,将我久藏心中的话终于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就是天堂。”

    在我的臂弯里,泪像漏掉的沙袋一样迅速瘪下去,从她身上流出的沙子,此刻可用从瀑布来形容了,哗哗哗哗地向下宣泄着。她慢慢松开了我,从那和冯泪一模一样的脸庞上,坠落不停的是沙的瀑流。可为什么?从那沙流后的脸孔上,从那莹净剔透的双眸中,我依然读出了她甜美的笑容:

    “童威开心……这样,就算泪离开,也再不会痛了!”

    她长吸了一口气,眼眸中盛满了星光般迷幻璀璨的光芒:

    “泪好幸福!”

    我感到她正渐渐脱离我的手心,像被狂风卷起的风沙,不由自主向着我难以企及的天空飞去。我不停呼唤她的名字,而泪呢,在半空中向我投去最后深情的一瞥。她分明是笑着的:

    “童威的眼睛出汗了呢……”

    我强忍悲痛,伸手抹掉眼泪,张开双臂郑重递到她的面前:

    “那不是汗……”

    “和你的名字一样,它叫做泪……”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驱散医院里的阴霾,病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浅浅的吟唱,那歌声如泣如诉,轻柔地仿若平原上的一缕烟雾,温和叫醒了病床前一个打盹的人的耳朵。童威半梦半醒间揉了揉眼睛,猛地睁大双眼,扑过去握住了病人的手。

    “泪,真的是你!我……我……!”他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

    女孩一双纯净如水的黒眸静静地望着他,忽然嫣然一笑:

    “我好像一直在做梦,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蹙起两道秀眉,“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首歌。”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冯泪轻轻地哼唱着,“听起来好熟,有种很特别很亲切的感觉……这是什么歌?”

    童威微笑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温柔的一个吻,“《女人花》,关于她的故事,以后让我慢慢告诉你……”

    十月三十日

    生日花:蘑菇(HorseMushroom)

    花语:左右为难(Dilemma)

    蘑菇是被选来献给在“效忠皇帝”及“追随教会”的两种情况下,决定选择教会的古罗马军队领导人-圣鲁圣拉斯。所以,蘑菇的花语是-左右为难。

    在这一天诞生的人,会有很多因感情纠纷而卷入是非的机会。所以当你面对两个知心朋友同时向你求婚时,务必小心选择,否则会因此失掉非常重要的朋友!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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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6 12:26:58 | 显示全部楼层
顶一个,坐上沙发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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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6 12:27: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样的沙发,抽根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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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28: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二卷《彼岸花》之十二《虫变》一

“青菜烧肉盖饭,不要葱姜蒜,酱油放多一点,辣椒多多益善。”她这样吩咐小饭馆炒菜的师父。

    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墙壁上,挂着劣质而格调低俗的美女装饰画。从那与厨房相连的传菜处窗口,散发出阵阵煎熬食物的残酷香味。蓝兰多希望能从中闻到青菜烧肉的香味,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必再为一盘菜等上更多时间。

    来了,热气腾腾的青菜烧肉盖饭~饭量又足又好吃,把两个塑料饭盒塞得满满的,再用塑料袋把它们兜住。蓝兰付了钱,抬头看了看天色。暗红色的天际隐隐是发黑的,零星半点的白色飞絮顽皮地在天空中打着转。兴许要下雪了,她缩了缩脖子,感到裸露出来的脸颊冰得像刀子一样冷。她下意识把饭盒抱进怀里,用她温暖的胸膛和棉大衣维持饭菜的热度。虽然时候不早,可夜色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来得深沉。她一边低头看着脚下,一边急匆匆地沿着K大的围墙游走。没有路灯,她唯有紧紧把饭盒抱住,当她的身体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时,她只来得及护住怀中的饭盒,却失去平衡倒在了冷冰冰的冻土上。

    “对不起。”对方的反应倒是极为迅速,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代表歉意的大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即使是这样早春的夜晚,那只手仍白得令人耀眼,手上不像是戴了手套,倒像是涂了荧光粉一样灼目。

    蓝兰没有理会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眼前的男人仿佛溶化在黑夜里似的一身全黒,只露出过分发白的脸孔和双手,好生古怪。她不想与这黑衣人多加纠缠,只是略一低头,正要擦肩而过。这时候男人叫住了她: “需要帮忙吗,小姐?你好像惹上麻烦了哦。”

    热,胸口好热……当她猛然惊觉这一事实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太晚了。从饭盒里流出的汤汁灼热了她的胸,也急白了她的脸。损失是惨重的,不光是菜汤撒掉的问题,更要命的是,那粘稠色重的汤汁已彻底沾染了她的棉衣和毛衣,粘乎乎纠结成一团。

    赔!我要你赔!她急得眼泪都要涌上来了,那可是她过冬唯一的棉衣,她母亲亲手为她织的毛衣啊……然而当她揪住男人的大衣下摆时,第一句话就是: “赔她的青菜烧肉盖饭来!”

    “她”,这个词意味着神秘,意味着禁忌,有时候还往往带着高山仰止的味道。那是“她”交托的任务,因为“她”还没有吃晚饭。天气实在太冷了,而“她”的身体一向又不太好,实在懒得下楼买饭,再说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不合“她”的口味。所以咯……

    “赔饭来!”她听到自己没命地捶打眼前的男人,“她”只给了自己一份饭的钱,若是这个男人跑了,她上哪儿弄第二份盖饭去呢?黑暗中她只看到男人的双眼闪动着鬼火一般森然的光芒,接着,他慢吞吞地开了口: “瞧,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

    真的……她回头,两份塑料饭盒,正整整齐齐拢在塑料袋里,从那红色半透明的塑料袋上仿佛可以看到袅袅蒸腾的热气,就像刚刚才出锅的一样。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男人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她的衣服,如往常一样微微带着体温,磨光了的毛料表面上连一滴油都没有。

    带着满肚的疑惑,她一路小碎步跑回了宿舍楼,中途连一次都没有停下。她喘出的气在胸前结成美丽的白花,旋即又冉冉散去。当她一口气停在寝室门前的时候,里面清晰地传来了一个女孩的欢声笑语。

    是“她”,懒洋洋地平躺在床上,只在头部垫了一个枕头,以保持正视的姿势看碟。她正在看笔记本电脑,为那液晶屏上晃动的电子束哈哈大笑;她的笔记本搁在可折叠电脑桌上,电脑桌架在肚子上,旁边还放了些瓜子水果和饮料。看到这一幕,蓝兰的脚忽然变得发麻起来。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不觉得,如今骤然到了这被暖气烘得热乎乎的寝室,她那裹在球鞋里的双脚不太适应,又冻又僵。

    “她”对于蓝兰的到来,并没有分散一丝精力,“她”的感情波动正随着眼前的光影变化而谐振,不想也不能为这意外的干扰而分心。于是蓝兰轻轻关上了门,像抱着祖传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把饭盒捧到她的面前。

    “青菜烧肉盖饭,都按你的吩咐做的,”她炫耀似的将手探到饭盒下面,“还热乎着呢。”

    “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向屏幕咧着嘴,向饭盒摸去。蓝兰赶紧把饭盒递到“她”的手心里,为“她”打开饭盒盖,再把一双筷子递到“她”的手指头上。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显得极为娴熟而自然,显而易见已经操练过许多回了。

    “她”的筷子漫不经心在盖饭里拔拉了几下,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哼!”

    “哼”有许多层意思,也许是不满,也许是鄙夷,也许纯粹是生气。这当儿不可能有其他原因,显然是这份青菜烧肉盖饭里多了或者少了什么让“她”满意的东西,于是她小心地离开了“她”一点距离,再问“她”原因。

    “这饭人没法吃!”筷子像宣泄她的愤怒似的,在泡成酱黄色的香喷喷米饭里上下捣动,在“她”的铁筷下,一条又一条绿色长条形的叶片从深埋之处挖掘出来,得见天日。

    “葱!”“她”只瞥了一眼,便飞速将视线收了回去,仿佛即使看它一眼也会被玷污似的。“她”憎恶地将那饭盒扔到桌上,“我都说了不要葱姜蒜,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可我……真的交待过了……”她辩解的声音是那样无力,那样渺小。

    “扔了!”“她”气鼓鼓地又躺了下去,嘴巴里还埋怨个不停,“真是的,气都气饱了!笨成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

    兀自热腾腾的青菜烧肉盖饭转眼被送进了水房的垃圾桶,蓝兰的双手遮住了嘴巴,用力捂住自己的哭泣。“她”,包灿灿,这个懒得像猪一样的女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尽管包灿灿好吃懒做,却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美女。虽说俗语道女人天生两副面孔,可蓝兰从没见过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女孩,可以如包灿灿一样在瞬息间千变万化。寝室之外的包灿灿是怎样表现的呢?一个谜,一个令所有长辈赞不绝口、令绝大多数男生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高贵大方、家教良好的大家闺秀。她轻颦巧笑,显露在人们面前的永远是露出八颗牙齿的甜美笑容;她浅斟慢酌,吃饭就像小鸟一样,姿态优雅,饭量极小;她总是说“我在减肥”,其实她一点都不胖。事实上,只要她一踏进寝室这道门槛,这条人工的分水岭,她那高雅而轻盈的步态,便山崩一样全塌了下来,千金小姐的面具摘下来,露出背后一张肆无忌惮的脸。包灿灿每天回宿舍的头一件事,便是往床上大摇大摆一躺,打开笔记本看碟。她对外宣称从不欣赏无聊的电视剧,只爱好瓦格纳的歌剧和“文学巨擘的文学名著”,事实上她只接触过莎士比亚的皮毛——小时候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连环画;然而在寝室里,她真正喜欢的恰恰是那些又臭又长的肥皂剧,时而号啕大哭,时而又大笑得直至露出粉红色的牙床。此外,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吃零食——因为她从未在外面真正吃饱过,所以一回宿舍她就像高尔基扑在书本上一样,饥饿得扑在了那些零食上。好在她体质惊人,吃得再多也不会发胖,于是她便愈发肆无忌惮,每次上超市必买百元以上种类丰富多彩的零食。不过,身为学校著名美女,她怎能一天到晚为这种小事奔波呢?于是蓝兰隆重登场。

    与包灿灿的光辉灿烂履历完全不同,蓝兰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全都可以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普通”。普通而略显寒酸的家庭背景,普通的相貌气质,普通的个人才华,普通的个性特征——除了学习马马虎虎,她身上似乎找不出任何一个闪光点。从孩提时开始,父母便耳提面命,教育她一定要“听话”:听家长的话,听老师的话,照着老师和家长所希望的那样茁壮成长,其余的事一概不管。她长大了,按照社会上通行的标准,考上重点大学就是成才——她自然也成才了。父母放心地放她一个人去读大学,因为女儿一向乖巧懂事,从不曾让他俩操半点心。蓝兰并没有辜负他们的厚望,她勤劳、淳朴、温柔、细心、善良、体贴,集两千年来中国传统妇女美德于一身,踏实肯干又任劳任怨,虽说略有些木讷而显得笨嘴拙舌,但这符合传统女性“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贤淑形象。毫不夸张的说,若不是容貌上稍有欠缺,差不多可以算做德言容工样样俱全,树立起一个新时代活生生的封建淑女的样本。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她都同样和他们相处融洽,一视同仁,关系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冷淡。她生活的目标就是令所有人对她满意,放心,身边的人都是她的朋友,好朋友,却没有一个是最贴心的知己。

    她最大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同等于一个真心朋友也没有,直到她上大学的头一天,遇上了一个光芒万丈的美少女。少女当时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华丽而摄人的压迫感。她独自伫立在大树的华盖下,微风掠起她额前的秀发,微微露出下面细密的汗珠,在她洁白胜雪的肌肤上分外晶莹醒目。她只消微微一抿嘴一莞尔,便足以令人为之癫狂——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台湾青春偶像组合S.H.E的这首歌《superstar》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比起她身上灼灼其华的艳丽光芒,蓝兰顿时羞涩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真是的,她有些畏惧地眯缝起眼睛,不敢正视那位雍容华贵的大小姐,同样是爹娘所生,人和人之间,为何有那么大的差距呢?

    更大的差距还在后面。机缘巧合,当蓝兰刚刚腼腆地和宿舍里的姐妹打过招呼,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刚才树下的美少女,她的名字和笑容一样,如树梢间漏下的滴滴阳光,灿烂,吸尽众人的目光。

    她就是包灿灿。

    是的,当包灿灿第一次牵起蓝兰的手,以一种内敛而傲慢的贵族风范提点她的一举一动;当蓝兰从她的口中听到那些自己从来想都不敢想,做梦也没遇到过的经历——包灿灿是如何出类拔萃,她那咄咄逼人的美貌令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同学都相形见绌,如夜空中的群星黯然失色于皎洁的月光下。她那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旅行见闻,还有那优雅无匹的气质风度,自然流露出的富家气派,这一切都令朴素的蓝兰惊得目瞪口呆,几乎立刻拜倒在她闪闪发亮的光圈之下。她心甘情愿成为包灿灿的跟班,只为能被她那耀眼如女王般的光环照亮。她由衷地崇拜着那个生命轨迹与她截然不同的女孩,多么辉煌,多么灿烂!比起包灿灿,她自己完全是颗不值一提的微弱流星,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轨迹,只为终有一天燃烧殆尽,在太阳的熊熊烈焰中化为一堆尘埃。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她渐渐深入包灿灿的生活,那光辉绚烂的太阳背后,也渐渐露出了黑暗的魔影。蓝兰不是个傻瓜,也略通一些文艺常识,对于文学,包灿灿所犯下的常识性错误一开始还算是疏忽,后来逐渐演变成无知。兴许是把她当作自己人,兴许是在外面扮演一个完美的女孩实在过于辛苦,每当回到宿舍,包灿灿总会原形毕露,毫不顾忌自己的淑女形象。看到她大吃大喝的同时还发出阵阵无聊夸张的笑声,蓝兰的心里起初不是滋味,随后渐渐心痛,揪心一般的痛,像是不忍看到一件完美的东西却偏偏在她面前变得残缺。除此之外,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懒。身为一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千金小姐,无论做任何事都无需她亲自动手,不是吗?于是她随时随地都要使唤蓝兰。

    因此蓝兰格外地憎恨她,不是别的,恰恰由于包灿灿亲手毁掉了自己在她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变得如此虚伪可恶。没错,包灿灿欺骗了所有人,可为什么偏偏在她面前暴露了真相!这不公平!要知道,蓝兰有多么爱刚开始那个高贵清纯的美少女,就同样地恨着后来那个又懒又馋的包灿灿。人之常情,爱之深,恨之切嘛!

    直到晚上上床的时候,她还念念不忘对包灿灿的“报复”。她觉得,只要上天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要把包灿灿脸上的画皮撕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底下的真面目!她所不了解的是,今晚与那个神秘黑衣男子的相遇,竟意外地实现了这个愿望。

        第二天蓝兰七点钟便起了床。同宿舍的三个女孩还在呼呼大睡,她便背上书包向食堂走去。上午第一、二节课7:50分开始,她得抓紧时间吃完早饭,去教室占座才行。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陆续填满了座位的空当。蓝兰坐在第一排最旁边的位置,一旁的座位全用书和笔记本占满了。老师不慌不忙走上讲台,低头调整别在身上的扩音器,还有两分钟就要上课了。这时候,两个女生手挽手走到她的身旁,每个人的嘴边都咬着一张鸡蛋饼。

    蓝兰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灿灿呢?她怎么没来?

    “还没睁眼呗,”一个叫梓燕的室友兀自打开课本,从书页的夹缝中抽出今天要交的作业本,“你又不是第一次见。”

    的确,对于包灿灿那种程度的夜猫子来说,早上七点起床实在是件太过痛苦的事。看来今天的座位又白占了,蓝兰黯然收回一本占座的书,后排立刻伸出一只手来,用笔记本补上了这个座位的空缺。话虽如此,蓝兰可从不敢把包灿灿排除在外,万一哪天她心血来潮,真的早起来认真听课呢?

    一上午的课程一晃眼即过,下课的铃声刚一打过,同学们便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教室,直扑向新的目的地——食堂。蓝兰从大大的书包里掏出笨而不重的铝制饭盒,打了满满一盒白饭和醋溜白菜。打饭的时候她想起应该还在睡大觉的包灿灿,没准她等会又要吃盖浇饭外卖了吧?她捧着饭盒,匆匆赶回寝室。

    不出她所料,包灿灿的整个身体都平躺在羊毛九孔被里,只从上面露出一把凌乱黑亮的头发,连整张脸都埋在头发下。不知道怎的,整个寝室里除了她平稳的呼吸声,还隐隐伴随着某种奇怪的咕噜声。蓝兰起初并不以为意,坐在桌前继续吃她那顿缺乏油水的寒碜午饭。可那声音越来越响,单调乏味得令她生烦,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发现那声音正是从包灿灿的床上发出来的。

    难道……?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确定包灿灿呼吸正常,只是在熟睡。那咕噜咕噜声愈发放肆地刺激着她的耳膜,那真真切切的来源确凿无疑是那床九孔被下包灿灿的身体。

    她很想上前一探究竟,可过去的种种经验告诉她,在包灿灿香梦沉酣的时候贸然把她叫醒,无异等同于唤醒一头熟睡的狮子,自己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她狐疑地继续打量着,最后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入侵,趴在桌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还是下午,然而不知为何,寝室里却一团漆黑。蓝兰拉开窗帘,上午还晴好明朗的天空,此刻如如同打翻了墨汁瓶般乌云滚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窗外比屋里还要黑暗得多,看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不可避免地来临。包灿灿的呼吸声还在继续,而那恼人的咕噜声却已泯然不闻。之前是她在放……屁?或者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对第一个想法,蓝兰立刻感到一种亵渎似的难为情。

    雪白的日光灯刷亮了这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宿舍,一时之间也耀花了蓝兰习惯黑暗的眼睛。她迅速眨巴了两下眼皮,视野中仿佛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是色觉疲劳吗?因为盯着那床紫色薰衣草花样的九孔被看了太久,才会凭空想象出一个黄绿色的巨大物体,横躺在同色系的床单上?她难以置信地将视线投向苍白的墙壁,揉了又揉,直到两眼冒出的金星渐渐散尽,才敢再次向包灿灿的床望去。

    没有错,躺在床上且从九孔被下伸出来的,是一条青绿色肥胖柔软的身躯,两侧还有小黄点,随着身躯的蠕动,那些小黄点也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地翻涌着。蓝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勉强靠桌子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蹦到嗓子眼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包灿灿的被子里面,怎么会跑进去这样恶心兮兮的东西?而她竟能毫无知觉地和这玩意睡了一整天?天哪!蓝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偏巧不巧,万一包灿灿在这时醒过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抓狂呢!

    说不定,会以为是蓝兰出于昨晚的怨恨,故意这样报复她的吧?万一她真的这样认为,蓝兰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得想办法对付过去!

    她沿着墙壁一路摸过去,记得阳台上放着晾晒衣服用的叉子和扫把。于是她一手抓起衣服叉,战战兢兢将它插入被子里。噗的一声,她不由闭上了眼睛,感到衣服叉的头部正与那软沓沓弹性十足的青绿身躯直接相触——真恶心!可不管如何难受,比起包灿灿睡醒后的怒意,这点小小的折磨算不了什么。她狠狠心,朝着那玩意一叉子戳了进去——一声凄厉的惨叫立刻从床上发了出来。

    “痛痛痛痛痛!”包灿灿大叫着,将面孔从那长发下拨开,恶狠狠地转向一旁的蓝兰,“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不是吧……我明明戳的是那陀“东西”唉……蓝兰有些发傻,兴许是被她凌厉的呵斥弄得头晕脑涨。她再次偷偷打量床上的女孩,正疲惫地将头沉入枕头里,被子下露出的青绿色身体左右摇摆个不停。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口痰噎住了,不上不下地很是难受。“灿灿,”她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哼,”包灿灿恨恨地闭上了眼睛,“在被你戳之前,我一直都舒服得很。”我招你惹你啦?不就是昨晚没吃你买来的盖浇饭嘛!犯得着这样对付我?她满肚子委屈。

    “那你被子里是怎么回事……?”蓝兰极其小声地问道,生怕音量稍大一点就会惊吓到眼前的女孩,“那青绿色的一陀,是你的腿吗?”

    包灿灿带着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低头。当她的视线一接触到自己被子里的东西,神气活现的面具顿时破碎,她发出了跟刚才含义迥异、恐惧得多的一声惨叫,那惨叫又绵长又凄惨:

    “呀!!!!!!!!!!!!!!!!!!!!!!!!!!!!!”

        我的身体呢?我的腿呢?包灿灿伸出两条完好的胳膊,在庆幸之余,狂乱地向被中摸去,连蓝兰都仿佛听到她内心疾呼的声音。肩膀、胸、腰都如以前一样线条圆润、骨肉亭匀,可腰部以下那热乎乎软塌塌的感觉是什么?她慌忙掀开被子,本该套着真丝睡裤的两条腿,为何看上去宛如一条肥大的菜青虫一样,在床单上踽踽蠕动?

    她变成了虫。

    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意识到这一点的包灿灿极其不雅地翻起白眼,若不是蓝兰眼明手快及时上前扶住,只怕她早已晕厥过去。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边摇头一边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语调的叫声,蓝兰握住她的手,冀望这样能令她平静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一次,轮到她的眼泪决堤而出,哭喊声是那样凄惨,“我的腿哪里去了?还来呀,把它还给我呀!!!”她捶打下半身的动作是那样猛烈,蓝兰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她的拳头下,那青虫般的肥躯正有节奏地下陷又弹起。

    怎可能发生这等荒谬的事?从睡醒直到现在,蓝兰一直处于一种恍惚迷离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一定还在熟睡中做着诡异的梦吧?包灿灿,光芒四射如艳阳般高贵的美女,永远扮演颐指气使的女王角色的她,怎可能躺在床上哭哭啼啼,下身化为青虫,只能虚弱无力地怨天恨地呢?对,一定是一场梦,没错。

    她听任包灿灿放声大哭了好一阵儿,直到她的嗓子逐渐喑哑,另一种声音攫取了蓝兰的注意力。咕咕,那是肚子饿的标志。她这才想起来,包灿灿从昨晚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碰过,更遑论吃的东西了。她看了一眼钟,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食堂早已关门,除了到门口饭店叫外买别无他法。于是她殷勤地弯下身子,问那默默饮泣的女孩,“灿灿想吃什么?我到门口给你买。”

    包灿灿的肩膀不住地上下抽动着,从那披散下来的长发下是这样一个回答,“没所谓,随便你。”

    随便?她的真正含义恰恰是千万不能随便。包灿灿挑食得非常厉害,嘴又刁脾气又坏,稍有不合胃口宁愿扔掉也不愿迁就,与她朝夕相处的蓝兰又怎会不知其中玄机?她点点头,“好,青菜烧肉盖饭,不要葱姜蒜,酱油放多一点,辣椒多多益善,对吧?我明白。”

    “不要青菜!”猝不及防地,包灿灿狂吼了一声,把蓝兰吓得一哆嗦。那副狰狞的面孔是她前所未见的,充满了仇恨,刻骨的憎恶——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包灿灿一把抓住她的衣领,那恶狠狠的模样倒像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我就是青菜吃多了才会变成这副德性!你这么盼着我吃,巴不得我彻底变成虫子你才开心是吧!你还让我吃,吃,吃死你!……”

    漫骂之辞如同暴风骤雨,毫不留情地洗礼着蓝兰的全部身心,她不禁有些怅然。包灿灿曾是个多么骄傲的女王,只会践踏别人的尊严以衬托自己的高高在上,却因为身体异变而如此疯狂,人心果然是个脆弱而玄妙难测的东西啊。就算再美丽的女孩,一旦被剔除出人类的种族,贴上怪物的标签,她的心也随之变成怪物的心了吗?等包灿灿把怒火发泄到气力不支,她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冲着她笑了笑,“那么,你想吃什么呢?”

    包灿灿黯淡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只一下,像转瞬即逝的流星,蓝兰肯定,那里面饱含着什么东西,难以言喻又捉摸不定。接着,她又恢复了素日那高傲的神态,执拗地把头偏向一旁,“随便你——钱在包里,自己拿。”

    蓝兰深知,除了青菜烧肉盖饭,包灿灿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大浣熊干脆面——一种充斥着卡路里、味精和防腐剂、廉价得令人吃惊的食品,偏偏得到了她的宠爱。但是,为了包灿灿的健康着想,蓝兰还是决定为她叫一份鱼香肉丝盖饭,热乎,好吃,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又得当。捧着热气腾腾的饭盒经过小卖部时,她驻足想了一阵,还是捎上了一包干脆面。不止这些,连怡达牌果丹皮、恰恰瓜子、詹氏山核桃仁、青岛鱼片干……凡是包灿灿爱吃的零食,她一口气全买了下来。

    她回到寝室的时候,包灿灿正躺在床上,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什么地方。被子裹在她的身体上,很好地掩饰住她那虫一般的下半身。蓝兰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径直把饭盒递到她的眼前。包灿灿的嘴唇嗫嚅着,从那里飘来了她的轻声细语。

    “你说什么,灿灿?”蓝兰问她。

    “……可不可以……”这回,蚊子一样哼哼的声音总算大了点,“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她暗自叹了一声。刚才歇斯底里的态势似乎已完全耗尽了包灿灿的所有傲气;如今躺在这里的,只不过一个被悲惨命运所击垮的年轻女孩。真令人不敢相信,这样软弱的话语,竟是出自于那个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目空一切的包灿灿之口?换做以前,她一定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硬邦邦地告诉她,“请你出去,除非我叫你进来。”

    那哪里是告诉,分明是命令。

    这样飞扬跋扈的女孩,竟也被身体的不幸剧变所打败?蓝兰知道这不应该,可不知为何,在听到她那句软绵绵的话之后,自己的心里竟泛起隐隐的畅快感,像是从许久的压抑下第一次伸展出手脚,胸中的积郁统统一扫而光。当她迈出大门的时候,包灿灿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知道门在她的身后缓缓合上,她才猛然惊觉。

    “谢谢。”包灿灿说的是。

    她的唇边浮起一线暧昧不明的笑。道谢?在她为那个懒女人辛勤劳作许久之后,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收到她的道谢。不,兴许还是开天辟地以来,包灿灿说出的第一句“谢谢”吧?难怪她的脸那么红。

    蓝兰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虽然年轻却有些粗糙的手。“谢谢。”她模仿着包灿灿的声音,“谢谢。”她学得惟妙惟肖,“谢谢,”她的语调中充满了感情,对自己的双手这样说,“以后你们还会听到更多。”

    她舒舒服服吃完一顿价廉却花式繁多的晚饭,尽管没有喝酒,带着微醺的醉意,徜徉在校园黄昏的晚风中。出门前走得匆忙,没带上自习的课本,她在犹豫该不该回去拿。一想到寝室里包灿灿可怕又可怜的模样,她的脚步忍不住踌躇起来。她想干脆去阅览室打发晚间的时光好了,可这天晚上,一向安静平和的她头一次坐不住了,没过八点她心里便火烧火燎地想回去。

    是担心包灿灿出事呢,还是想多瞅一眼她如今的狼狈相,一解心中之气?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还没走到寝室门口,一阵欢声笑语即便隔着一道门也清晰地传了过来。她的心猛地揪紧了,仿佛预见到了什么不祥的事。她把耳朵尽可能轻地贴在门板上,轻易辨认出那正是室友梓燕的声音。

    另一个,则是包灿灿的。

    蓝兰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怎么!听起来她俩谈得是那样快活,难道梓燕也发现了包灿灿的秘密?还是在她的帮助下,包灿灿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美貌?要不然的话,她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畅怀,令闻者无不如沐春风呢?

    “我告诉你哦,别看海明平时斯斯文文的,背地里啊……”一阵包灿灿招牌似的银铃笑声,梓燕也附和着她,无声地笑了。海明是班里公认的帅哥,高大文静,不少女生都暗恋着他,包括梓燕在内。虽然蓝兰从未和海明说过话,却比一般人都要了解,他和包灿灿的关系……

    她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迅速朝包灿灿的方向瞥了一眼。和之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她躺在床上,九孔被把她的下半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从被子下鼓起的轮廓来看,她依旧长着一具青虫的身体。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知为什么蓝兰突然松了一口气。

    “你们又在八卦啊?”她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还没等梓燕开口,包灿灿抢着盘问她,以一副惯常的凌厉口吻:“饭呢?”

    什么饭?她有些糊涂。

    “真是笨!我不是叫你带饭的嘛!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包灿灿冷笑了一声。

    蓝兰傻了,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梓燕,又将视线投向她。刚才那个嗫嚅着说“谢谢”的包灿灿哪里去了?才一眨眼的工夫,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爱欺负她。她的头深深地垂了下来,从那紧绷的唇线里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对不起。”

    “知道还不快去?”包灿灿的嗓门骤然提升了八度,“快去!”

    她猛地扑出寝室,伏在楼梯的转角处,眼泪顺着她的鼻梁悄然滑落到最低处的尘埃中。究竟是谁给了包灿灿这样那样的权力,使得她对待蓝兰如同女王对待臣仆般无情?她们是一起读书的同学,是同寝室的姐妹,是生而平等的人,不是主人与奴隶!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刻停住了抽泣。是梓燕,她那张典型中国人的黄而扁平的脸孔,此刻在昏暗的路灯下分外充满人情味。

    她首先叹了一口气。

    “别太难过,她……”梓燕朝寝室的方向用力一努嘴,“素来就是这副德性。咱们女生跟她相处,一早便知道了,不对吗?可恨的是那些男生和老师一直都蒙在鼓里。”

    蓝兰默默点了点头,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也太温驯了。”她亲热地拢起蓝兰散落鬓间的乱发,“你看寝室四个人,她最爱使唤的人是谁?是你而不是我们两个,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老实听话!她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俨然你是她的女仆。你一不在,她就算敢支使我,也被我一顿骂回去。我说的是,‘你自己没长手啊!’哈哈,瞧她当时气得那样,整张脸都绿了!”

    梓燕快活地大笑着,蓝兰一方面羡慕她的勇气,另一方面,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安,这样子和包灿灿硬碰硬,日会不会吃什么暗亏吧?

    “我偏不怕她,”梓燕一扬眉毛,昂然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凭她本事再大,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她说得纵然豪气万丈,然而蓝兰却悲哀地明白,纵然无法只手遮天,包灿灿却有足够的手腕制造出一小片乌云,以遮住梓燕上空的蓝天……

    等蓝兰端来了盖浇饭的饭盒,包灿灿正躺在床上看碟。一看到饭盒,她马上短暂地惊呼了一声。

    “太好了!我正想吃这个!”她冲着蓝兰甜甜一笑,迫不及待伸出双手,“你真可靠,不愧是蓝兰!”

    蓝兰又一次呆住了。一旦梓燕不在场,她的态度立刻发生180度大逆转,也太突然了吧?包灿灿狼吞虎咽地拔拉着盒中的饭盒,吃相之狼狈令人目瞪口呆。蓝兰记得,她下午才吃了满满一盒油水充足的盖浇饭,而且零食——她环顾寝室,发现满地都是瓜子壳和食品包装的残骸,遍地狼藉像台风过境般凄惨——全吃得一干二净。包灿灿注意到她那诧异的目光,俏皮地一吐舌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肚子饿得厉害,所以稍稍吃多了一些。

    看来,变化的不仅是她的体形,还包括她的饭量啊。她风卷残云般将一整盒饭一扫而光,最后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腹部,被子下立刻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灿灿,吃饱没有?”蓝兰担忧地问了一句。

    “嗯~差不多七成饱吧,”包灿灿漫应一声,“也罢,为了保持体形,今晚就少吃一点吧。”

    蓝兰默默拾起扫帚,打扫她所开辟的战场。包灿灿眉头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突然把脸凑到她的面前。

    “我说蓝兰,”她开口道,“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蓝兰在心里点头赞同。的确,就算蒙上被子欺骗同学一时,又怎能骗她们一世?

    “我想过了,”包灿灿凝神细想,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不如说我忽发腿病,暂时不能行走,如何?就说这病是遗传病,无需打针只能吃秘方中药,吃上一阵子自然就好——你觉得这样能自圆其说吗?”

    勉勉强强吧……不过她的三百六十名仰慕者肯定会千方百计来探病的……

    “所以我格外看重你呀!”她亲热地握住蓝兰的手,“我需要你的帮助,蓝兰!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5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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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3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二卷《彼岸花》之十二《虫变》二

为了方便照顾包灿灿的饮食起居,蓝兰在女生宿舍的一楼租了一个寝室。楼下阿姨本来坚称学校规定不可违反,纵然一楼有空房也断然不可出租云云。然而,当蓝兰推着轮椅上的包灿灿出现在她们的面前,那张美艳如花的脸蛋上如雨打的梨花般楚楚动人,更别提她的双眸中还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于是这个有些越轨的要求硬是被一口答应。

    接下来的事便简单得多。蓝兰收拾了她俩的东西搬到新寝室里去住,以避开其他女生的视线。虽说梓燕她们觉得包灿灿的病症实在太过古怪,但只要不烦扰到自己,只抓住蓝兰当陪侍,本着“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也就无话可说了。安顿下来之后,蓝兰如往常一样上课,不出所料,她一进入教室,便迎来众人目光浴的浸礼。包灿灿生病了!这个天大消息只在瞬间便传遍全班男生的耳朵,他们之中的先锋队上前询问和灿灿关系最密切的蓝兰,其他人则翘首盼望能够咀嚼他人带来的二手甚或三手的消息。上午的课程还未结束,十几个男生早已不约而同地偷偷溜出教室,不知去向。包灿灿的病对于她或许是场灾难,对于他们则是上天赐予的难得机遇,谁不想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趁美女危难时一博她的欢心呢?没有人愿意输在起跑线上,蓝兰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尽管海明端正地坐着,然而那潮红的两颊出卖了他内心微妙的波动。他不可能不急的,眼睁睁看着其他兄弟抢在他的前头,争先恐后向包灿灿大献殷勤。她不由想起那个深埋于心中的秘密,关于海明的秘密……

    那天是怎样开始这个话题的?当包灿灿带着蓝兰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海明,和一个女生一前一后走过她俩的身边,说说笑笑甚是融洽。他俩并没有看到身后的两个女孩,蓝兰却发现那个女生不是别人,正是梓燕。看她笑得那么开心,蓝兰不由羡慕似的叹了一声。包灿灿冷冷地注视着她艳羡的眼神,突然神秘地凑上前来:“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烦恼……”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她真的为包灿灿苦恼了。

    灿灿的唇角抿起一抹羞涩的笑,低垂粉颈,像蚊子一样对她直哼哼,“真是的……我拿不准该不该告诉你……”

    蓝兰知道这是她一向的欲擒故纵,于是顺应她所希望的,迫不及待地请求她“快说,说吧。”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因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灿灿诡秘地扫视四周,方将嘴巴贴近她的耳朵,热气吹得好痒,“你要对天发誓,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哦……”

    “那就是啊……”蓝兰感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低到地狱伸出,就像魔女的咒语,“海明跟我表白了哦!”

    “还记得那天晚上看流星雨吗?他把我约到桃树下,然后对我说,”包灿灿的眼珠像黑暗中的玻璃球一样闪闪发亮,令人不寒而栗,“他说,他喜欢我,从第一天见到我开始……蓝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梓燕,还有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而他却对我一见钟情,他说没了我他也不能活……啊啊啊!”她夸张地拉住蓝兰的手,“我真的好烦啊!!!”

    真的吗?蓝兰怀疑地望着她,为何那烦恼的双眸里,闪现的却是一种混杂了炫耀、骄傲又残忍的光芒?她的嘴唇如此悲伤地下撇着,然而从那两排皎白如玉的牙齿中,展露出的为何是扬扬自得的笑,目空一切的笑?

    蓝兰背着书包,包里的书是那样沉重,以至于她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蹒跚地踱回寝室。远远地,她便瞧见女生楼外排起了一条长龙,那是一支由纯粹的年轻雄性、鲜花、水果、巧克力和蛋糕组成的队伍,长龙的终点转过楼道,直通向足球场还不见踪影,而起点则是她们临时寝室的窗外。灿灿!每个人的嘴里都喊着这个名字;灿灿!每个人的眼睛都写着这个名字;灿灿!这个名字深深烙印进每个人的身体,透过皮肤,穿越血管,一直刺透他们的心底。

    而灿灿呢?躺在床上,被子上则露出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庞,挂着甜美无匹的笑容,一条粉雕玉琢的皓雪手腕姿态优雅地缓缓挥动着,真是说不完的千般妩媚,道不尽的万种风情!谁又能料到,在那床被子下蠕动的,竟是一条青虫的肥胖身体呢!

    “蓝兰!”她精气十足地叫了一声,显然今天心情极好,“还不快过来帮忙?看他们拿得多辛苦!”

    挨个收下每个人的礼物,并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包灿灿还不忘和他们谈笑一番。慰问队伍在女生楼下极为缓慢地移动着,若不是一些机灵的男生顺便递上两个饭盒,蓝兰真担心自己会饿死在窗前。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蓝兰只得强打起精神——咦,这不是海明吗?他躲在墙边干什么?

    包灿灿显然也发现了他,因为她立刻让蓝兰出去,特别嘱咐要关上房门。两个人隔着窗子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等到她再度发话让蓝兰进屋,海明早已不见踪影。

    “蓝兰~”灿灿娇嗔着,把她招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你说,我是不是一直把你当成我最贴心的好姐妹?”

    由不得蓝兰不点头,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心眼好,心肠又软,一定不会眼睁睁看我受苦,对不对?自从不知怎的得了这怪病,我就一天没睡过安稳觉。要不是有你在……”她猛地扑上蓝兰的肩膀,痛哭不止,“要不是有你帮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

    蓝兰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扩大,“那么,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呢?”她听见自己木然的声音。

    灿灿轻叫了一声,迫不及待抬起脸孔,双眸因极度兴奋而显得晶光灿烂,“我听说有个地方可以满足人们的愿望,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为了我,”她特意把这三个字着重强调,“你愿意跑一趟吗?”

    “真夜,请把门外的女孩和那个……”占星师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生生把“男人”这两个字咽了回去,“……人请进来。”好些天没有接到一宗令人满意的“大”生意,他的肚子都快饿瘪了。

    “是,先生!”真夜欢快地回答,倒是精神振奋。说到底,还是人偶娃娃容易伺候啊,占星师躺在座椅上,为自己凹陷下去的腹部暗暗伤心。真夜嘛,只要上医院弄些急救用袋装血浆,或者干脆去淘宝易趣之类的网站买些喂猪吃的血浆蛋白粉便可填饱肚子;如今,科技进步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说不定以后可以直接饮用人工代血浆,吸血鬼无需饮用人血的美好时代即将来临……唉,但是身为高贵一族的食尸鬼就完全不行了。“我的品味相当高,”他得意洋洋对自己说,“18至24岁年轻美貌的女性,男人毕生的梦想。”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女客人却令他有些失望。年龄嘛,从肌肤上透出的清莹水润光泽来看,估计在20岁上下,不过,以他千挑万剔的眼光看来,肤色偏黄偏暗,毛孔偏大,流露出一种劳动妇女特有的粗砺感;五官扁平而缺乏亮点,包裹在厚重棉衣下的身材更是乏善可陈。总之一句话,她并非美女。

    女孩此时的冲击感显然比他大得多。面前那个有着异国情调的脸庞、如同希腊雕像般线条分明的男人,全身淹没在黑色的海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精致的脸庞和一双手。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时而交叠在一起,时而又灵活地分开。

    “啊,你不就是……”她顿时回忆起最后一次“青菜烧肉”的晚上,她捧着饭盒急匆匆走在路上,却和一个黑衣男人撞个满怀,险些把饭菜撞翻……不,仔细回想起来,反而是没有打翻那份饭比较诡异吧?

    经过她的提示,占星师这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您的记忆力相当惊人,”他眯起的双眼针一般犀利,“譬如我,就不会记挂此等小事。”

    那是因为你长得太引人注目了吧?换言之就是我实在太过平凡?蓝兰黯然地想。

    “那么,我为那晚的事,向您郑重道歉。”占星师的双唇无声地裂开,“那顿迟到的晚餐,您吃得还算舒心吧?”

    还没等蓝兰想清楚他的问题,早已等候多时的海明实在沉不住气了,“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不是来这里叙旧的,事实上……”

    占星师荧荧如鬼火的双眼一刻不不放松面前的蓝兰,“自从那晚的邂逅,”他柔声问道,“您的身边发生了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吗?”

    他反反复复提起“那晚”,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觉得有些不妥,何况蓝兰?难道真的有什么寓意?那天晚上,青菜烧肉;第二天,上课,回寝室之后,天黑黑,灿灿一直昏睡到下午……慢着!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灿灿的下半身变成青虫,不正是那天下午吗?

    冷汗,一滴滴渗出她的额头。她心中隐隐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说包灿灿的虫变,与那晚她与这个衣男人的相遇,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有个同学生了一种怪病,”海明说,“是从小落下的顽疾,连医院都束手无策,所以……”

    “有没有槁错?”真夜气乎乎地叫了出来,“这里是占星馆,不是诊所!要看病,找医生去!”

    “可是……”海明有气无力地朝蓝兰望了一眼,“听说这里什么事都办得到……”

    “的确。”占星师慢条斯理地回答,“然而,实现的代价也相应昂贵。我只怕你们……”他深沉的目光饶有深意地停留在蓝兰的脸上,“负担不起呢。”

    他俩被礼貌地逐出门外。不能为包灿灿排忧解难,海明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蓝兰的心情也颇为低落。只不过盘踞她心中的阴影并非未能成功的交易,而是那份“青菜烧肉”。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被海明尽收眼底,他还以为她和自己所想一样,不由大生好感。

    “蓝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喊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那温和憨厚的声音,她从头到脚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一股潺潺的暖流涌进了她的心泉。

    “全班女生当中,只有你人最好。”海明高高昂起脖子,像是向着天空一泄胸中积怨,“其他人,哼!都对灿灿很坏!”

    灿灿?蓝兰不由自主竖起耳朵,他俩的关系什么时候亲密到直呼其名了?

    “我都听灿灿说过,女生的事。”海明继续说道,“她们全都嫉妒她大方得体,人缘好,天天孤立她、排挤她、变着法子欺负她,甚至她的漂亮也成了攻击的理由……”蓝兰从没看到过如此义愤填膺的脸,“我知道她过得很辛苦,不过幸好有你在。”他沉默了一阵,害羞似的低下了头,“要不是有你这样心地善良的朋友,真不知道灿灿怎么撑得下去呢!”

    此时的蓝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唯有目瞪口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吗?自从在食堂撞见海明和梓燕之后,包灿灿便一反常态,和梓燕分外亲密起来,坐则相邻,食则同桌,连蓝兰都靠边站,俨然一对情深意重的姐妹花。可说来也奇怪,从那时候开始,海明和梓燕便再也没有在大家的同一视线范围内出现过。有谣传说从某一天起海明突然开始躲避梓燕,还有人说在学校最偏僻的自习教室,在最古怪的时刻曾看到海明和包灿灿并排坐在一起,交头接耳极为亲热。虽说是上自习,包灿灿手里只抓了一本装模作样的政治书……倔强的梓燕从没跟寝室姐妹提起海明的变故,反倒是灿灿,一见到梓燕便拉住他,大谈特谈“今天海明怎样怎样”,说着笑着还不忘偷偷从眼角旁边瞄一眼梓燕的神色……梓燕啊梓燕!蓝兰悲伤地想,看吧,包灿灿这朵乌云,早已不声不响遮住你爱情的一片晴空。纵然你满腔情意,却敌不过人家轻轻一阵耳旁风,你还拿什么跟她斗?要知道,男人这种东西,宁可迷惑于美女虚伪的面具,也不愿相信平凡女孩真挚的心啊!

    怀着迥异的心情,两人无精打采返回学校。一路上,兴许是表达心中的歉意,海明主动和蓝兰攀谈起来,被他的好意所感染,蓝兰也破天荒打开了话匣子。纵然是平淡如白开水的家常对话,却也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了解那个温顺的女孩。

    还没走到女生楼前,蓝兰便异常灵敏地感到一股寒意,像利箭之雨般令她无从藏身。那是饱含恶意的视线,怨念之强烈顿时吓出蓝兰一身冷汗,从头淋漓到脚。她不敢朝那目光的来处望去,只因她心里清楚,自己生怕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来到一楼寝室的窗外,海明迟疑了许久,方鼓起勇气唤出包灿灿。不多会那标致的脸蛋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满载着希望和渴盼,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分外诱人。海明不觉呆了一呆,早已准备好的词语在嘴里碎成片片,怎么也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还多亏蓝兰,三言两语把占星馆之事说得明明白白。失望的神色笼罩在包灿灿的脸上,如同一团混沌的乌云,掩住她暗昧不清的神情。“算了,”她冷静地说,“看来我只有听天由命。即使如此,”她努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还是要多谢你们,你们已经尽力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珠死死盯住蓝兰,出于某种原因蓝兰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晚饭照例是鱼香肉丝盖饭,自从蓝兰自作主张给她订了这种饭,包灿灿似乎已完全迷上了这种口味,天天指定要它。蓝兰兜里紧紧攥住饭钱,一心往校外冲,这时,对面的男生宿舍楼上传来一个远远的声音:“蓝兰!”

    她抬头,看到海明的脸在楼梯转角处的窗户上闪了一下,下一秒,脸不见了,不一会真人迅速跑到她的面前,文秀的脸上微微沁出一层汗雾。

    “你去哪儿?”他问,“又去占星馆?”

    她摇头,只是去买晚饭。她回答。

    “我仔细想过了,”他慢慢转动眼睛,“那个占星师把我们赶出来,是不是怕我们穷学生付不起费用?从他的口气听来,价钱应该不便宜。”

    说的也是,她的眼睛猛地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说到钱的话……”他的脸微微一红,“我手头只有这个学期的生活费,家里给的,不多,二三千块的样子……要不,你那里有没有钱可以垫上的?”他清澈的双眼不敢正视她,话也说得越来越结巴。这也难怪,张口向一个以前从未讲过话的女生借钱,对于男生来说未免也太丢脸了。

    “我……”面对他急切的眼神,她顿时羞红了双颊。她的家境并不富裕,一个月四百块的生活费已经是父母血汗钱的极限,又怎有余裕帮灿灿垫上这笔可能极为高昂的医药费?然而她又不敢断然拒绝他,左思右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哀求他:“就……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么?比如发动大家捐款什么的……”其实她真正想说的,却是“包灿灿那么有钱,区区医药费何尝放在心上?少买几瓶护肤品便足够了”。但这种话她宁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敢泄漏半句。

    然而她的无心之言却意外点燃了海明灵感的火花。“对呀!”他连连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募捐,众人拾柴火焰高!”他忘形地喊了出来,“你真聪明,我这就去!”

    他兴高采烈地冲向男生楼,蓝兰望着他的背影,再次感受到背后那股强烈的视线。打了一个哆嗦之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买饭之旅。

    接过她手中的饭盒,包灿灿并没有马上如狼似虎地扑上去,而是在手中静静品味那份饭的重量。“好热,”她喃喃地说,“简直就像才出炉的一样热。”

    真真是刚出炉的热饭菜,再加上蓝兰暖在怀里,一路小跑才得以保持这样的温度。她轻声哄灿灿趁热吃下,后者低头不语,过了好久好久,一滴晶莹的液体落在饭盒洁白的边缘上,汪成一小滩无言的水。

    她无声地哭了。

    她纤瘦的肩膀在蓝兰的视野里一上一下地抽动着,划出一道孤立无助的弧线。她的情感起伏是如此剧烈,打得蓝兰措手不及。就算她在别人面前如何风光无限,下身的虫变仍把她同正常人无情地分割开来。一想到真相公开之后她所面临的可怕处境,围观、猎奇、评头品足、冷嘲热讽、取笑……她根本没勇气想象下去。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坚强的,即使是蒙骗别人也顺带蒙骗自己的坚强。可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以美貌自居的她,一旦“人类”的资格都丧失殆尽,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支撑她活下去?

    正因如此,唯有在蓝兰的面前她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也唯有对着她,她才可以袒露自己的全部秘密,毫无保留。

    “趁热吃吧,”蓝兰安静地说,带着无可置疑的超然,“冷了就不好吃了。”

    包灿灿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底下绽开了一个雨后初霁的笑脸:“好热呢,”她的声音里仍带着哭腔,“太热了没法下嘴,我本想让它凉一会儿——”

    唉,好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蓝兰暗暗在心里摇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病痛的打击本已让她露出性情的真正一面,眼下她又把它紧紧锁起。和以前一样,她把自己关进一个深深的壳里,用那坚硬的外壳和锋利的芒刺武装自己的内心。她之所以词锋刻薄,性格乖戾,全是因为有意无意在众人之间竖起这层壳。这一点,蓝兰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看得深远。

    夜已经深到浑浊,蓝兰站在水房的窗前,盯着黑黝黝的窗外发呆。不知道那模模糊糊发黑的东西是树丛,是道路,抑或是无月无星的单纯夜空?无人的一楼是那样寂静,只偶尔听到关不紧的水龙头上慢吞吞的滴水声,嘀哒,许久之后再次嘀哒。窗外有个白晃晃动了一下,蓝兰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蓝兰……”

     她吓得心脏怦怦直跳,直到回忆起那声音的主人。“海明?”她吃惊地问,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我回去跟大家商量了一下,”海明的白T恤在黑夜中异常显眼,“结果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我想,哪怕占星师要价再高,我们应当也支付得起。”

    他说话那阵儿,沙沙声越来越响,不过蓝兰完全没有在意。她一门心思想着,要不要现在就去占星馆?海明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两人商量的结果为明早出发。海明满意地离开了,好久之后蓝兰似乎还能听到他擦动树枝发出的沙沙声。

    奇怪……她这才发觉不对劲,那声音并非从窗外传来而是来自更近的地方,近在咫尺的背后……她微一扭头,视线正触到水房墙壁的狭长镜子,从那镜面的反射里,她看到一张绝美而扭曲的脸孔,从地砖上仰面望着她,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喷出的怒火,炽热地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

    错不了。那是一张为爱而恼羞成怒的女人的脸孔,再配上她的身体——蓝兰差不多要晕过去了。洁白的瓷砖上横亘着一条硕大肥胖的青虫,虫的一端是包灿灿怒咻咻的脸。她的双手用力撑在地板上,高高昂起头部和高耸的胸部,以免它们被水房里的污水玷污。另一头则是青绿色、多毛且不停蠕动的肥躯,从尾部延伸出的一条黄绿色污迹,一直蔓延向寝室的房间里。

    包灿灿愤恨地盯着她,双手往前探了两步。接着,整个虫体妖艳地扭动起来,肌肉带动上面一层层绒毛波浪般起伏——沙沙,她的腹部挤压着地上的水花,发出沙沙的声音,微弱,却令人汗毛直竖。她眯缝起双眼,挂着毛骨悚然的冷笑,缓缓冲她竖起手指,“很好,”她点头,“这就是我的好姐妹。”

    “灿灿!”蓝兰急得大叫起来。她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明明在商量正事,怎么不早不晚偏偏被她误会呢?再说了,灿灿不是不喜欢海明吗?还说他很烦,就算蓝兰和海明真的有什么,她也犯不着生那么大气吧?

    包灿灿一路冷笑着,慢慢用手撑着向后退去。她爬行的速度极为缓慢,可不知为什么,蓝兰被她那副骇人的模样吓住了。她无能为力地看着灿灿从水房爬回寝室,有同样眼睁睁目睹她把寝室门用力锁上。

    她被关在外面,永远。

    啊,她是多么愚蠢啊!她只敢把内心深处的秘密埋进最深沉的梦里,从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只字片语。唯有在梦里,她才是最自由最激情的,她爱他,她占有他,他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而在现实中,她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平凡女孩,和他永远属于平行而无法相交的两条直线,兴许一生中偶尔会有几次交汇的眼神——仅此而已!他是她永远无法捕捉的梦之碎片,当她伸出双手想要触碰的时候,他便飞升,带着闪闪发亮的光泽,投奔到耀眼灿烂的太阳那里去了——包灿灿便是太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无穷的光和热;她也是黑洞,引诱着男人的心,吸进去便别想再自由。

    致命的吸引力,她拥有。

    蓝兰深知烛火在太阳面前的黯然失色,于是她唯有默默守望祝福。她注意过他的眼神,狂热,盲目,除灿灿之外容不下任何一个其他女孩。可灿灿又如何呢?她陪他上自习,吃饭,和他谈笑风生,这一切一切,只不过为了压下梓燕的头、打击梓燕,她只是利用他的爱一解寝室那口气。当她以那副假惺惺的口气提起“他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时,蓝兰恨不得抡起拳头,恨恨在她得意忘形的脸上掴上几个大耳刮子。她的嘴唇上扬起一个微笑的唇形,心底却在流血。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却浑然不觉。

    “包灿灿,”她低声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

    “于是,她变成了虫……”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从树丛中缓缓升起,吓了她一大跳。黑糊糊的夜里浮现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仿佛死人般俊美,令人不忍转移视线。那雕塑般的轮廓正来自占星师。

    “青菜烧肉……”心有灵犀似的,蓝兰喃喃地念出了这个词,“果然是那份饭有问题……”

    “更为残酷的是,她不仅身体变成了虫,骇爱上以往所轻视的男孩。这就是你所筹划的剧本吧?”占星师以一种慢得吓人的语速娓娓道来,“你想让她得到的报应,是吗?”

    “她虚伪,她残忍,她坏!”蓝兰激动地眼泪都要涌出来,“她从不知道珍惜别人的一片痴心,只因她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她只会在背后嘲笑那些男生的举止,玩弄他们稚嫩的心与爱情。她从未付出真心,却总是收获更多!为什么?如此不公平!我好恨!”

    占星师缓缓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丫头,”他的声音温温柔柔,“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恨她’,为何眼中却噙满泪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刚刚踏入大学这座象牙塔的包灿灿,清纯美丽得如同树梢间的空气般透明,那时的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娇俏可爱,虽有着小小的高傲,却也像微酸的柠檬汁一样可口怡人。那时候的蓝兰真的很喜欢她,更喜欢守在她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然而没过多久,包灿灿渐渐地变了。她一如既往与女生玩笑,眼神却不再清澈,沉淀出浑浊的杂质;她的态度渐渐傲气十足,时不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蓝兰观察过她,只要没人注意,她便冷冷地瞪着那些同龄的女孩,看破世事的通透,不带一丝感情。女生们一个接一个疏远她,有意无意地孤立她,只有蓝兰除外。她心疼那个用锋芒和棘刺武装自己的包灿灿,只因一次无意中听到的一通电话。

        包灿灿的家庭条件相当阔绰,但有钱并不一定带来幸福。包父从一介工人白手起家,和妻子同甘共苦创下一番事业。包母曾是大家出身,风华绝代,艳丽脱俗,夫妻二人感情甚笃风风雨雨闯过许多年,夫唱妇随好不快乐。然而此时,功成名就的包父向往起“外面彩旗飘飘”的生活,包养起好几个情妇。古谚说得好,“以色事人者,年长而色衰,色衰则爱弛”。包母苦劝无用,与其变成唠叨的黄脸婆惹丈夫讨厌,不如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甘情愿在家里红旗不倒。夫妻俩在人前扮演一对人见人羡的神仙眷侣,伉俪情深堪称典范,就连独生女儿也一直蒙在鼓里,从小到大都为父母情比金坚而感到自豪。直到她上了大学,才惊觉向来仰慕的父亲竟背地里做出这种事。她对着那个电话,震惊、愤怒、屈辱,最终是无可救药的绝望——那一次,她偷偷钻进被子里,捂住嘴巴抽泣了一宿。

    第二天起,虚伪、自私、无情、肆意玩弄别人感情的包灿灿粉墨登场。

    “那些山盟海誓有个屁用!追求的时候待你如珍似宝,得到手便弃如敝履——等到人老珠黄,二十年后还不是背叛与欺骗?!女生也一样,别看现在纯情得要命,到头来还不是为着或多或少的钱财,跟各种各样的男人上床!哼,无论老婆,情妇,还是妓女,在男人眼里总归只有一个用途!”

    蓝兰仿佛可以听见,发自包灿灿心底最纯粹的呐喊。太偏激了,她心想,包灿灿只因父亲的所作所为严重丧失了安全感,不仅对男人失去信心,更是以失衡到荒谬的态度对待生命。人生不应该像包灿灿所想的那般无趣,阳光、雨露、笑容、歌声……总有多多少少的欢乐与感动。就算包灿灿可以颠倒黑白,覆雨翻云,将他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她真的会开心吗?在最深沉最黑暗的夜里,她难道不是寂寞地钻进被窝里,靠自己的体温来抚慰孤寂空虚的心灵吗?

    够了,一滴泪珠顺着蓝兰脸颊的弧度渐渐下滑,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吧。这样做报复不了任何人,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痛着自己也痛着别人。最重要的是……

    “灿灿?”蓝兰站在寝室的门外,轻轻叩响木门,“你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吗?”

    一阵漫长到令人绝望的静寂。

    “你喜欢海明,对吧?”她头一次鼓起勇气,如此大声地冲里面叫嚷着,那大叫的感觉真让她喜欢,“只是你一直不敢承认而已!你甚至不惜拒绝他,伤害他……只为了否认这一事实!包灿灿!”她猛吸了一大口气,“你是个胆小鬼!”

    门猛地被拽开,蓝兰差一点跌了进去。她只看到地砖上一双怒火灼灼的眼眸,“你胡说什么?!”包灿灿吼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两个女孩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对方,眼神之凶狠不禁令一旁的占星师轻轻撇了一下嘴。唉,女人,永恒的话题,无论是成年的还是未成年的。

    “这不是很好吗?”真夜悄悄探出小脑袋,“看来今晚先生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呢。”

    占星师颔首不语。两个女孩仍在对峙,然而很明显,一方的气势渐渐被另一方所压制。包灿灿从没见识过蓝兰这副模样,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蓝兰,何时竟有了抗争的勇气,敢于同自己针锋相对?就为了她喜不喜欢海明这等无聊的小事,胆小的蓝兰竟不惜撕破颜面,三更半夜跟她对着干?包灿灿被蓝兰这股豁出去的气焰震慑住了,她的思绪大海一般翻腾搅动着,沉淀出少许岁月的记忆。

    看到海明和梓燕走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确在瞬间感到愤怒,之后她千方百计接近海明,迷惑他,俘虏他,直到占据他的心——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打击梓燕吗?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一刻所点燃的熊熊怒火,究竟是为谁而发的?

    “还有今晚,”蓝兰毫不留情地瞪着她,直直的目光仿佛要刺透她的心脏,“我和他在一起,令你如此不悦吗?”

    包灿灿的整条虫体都颤抖起来,蓝兰每说一句话,她的每一根绒毛都在发抖。

    “事到如今,你还要否认你喜欢他这一事实吗?你……”

    “别说了!”包灿灿断喝了一声。蓝兰看得分明,几颗透明的水滴从她长发掩映的脸上无声地滑落,接着,她搂住自己的肩膀,是那样无助。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她低声呜咽起来,“就算你说的一点不假,就算我真的喜欢他,那又怎样?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还会喜欢我吗?”

    从她喉咙的深处发出一个低沉的笑声,她拨开覆在额上的乱发,带着几分挑衅拍打着下身那肥胖的虫躯。

    “我不妨告诉你一个事实,”她高高昂起头,那副神情让蓝兰联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塞壬海妖,“所谓男人,只会迷恋女人的外表。就算我平时再怎么讨人厌,只要轻轻对他们说上几句,他们的骨头全都酥了,只相信我的谎言,根本不理会真相——美女一句谎抵得上丑女的十句真。只要能取悦于我,不消吩咐我们便蜂拥而至——你看,这次我卧病在床,他们不是争先恐后地来了吗?但是,只有一个前提。”

    蓝兰屏住气,等她说下去。

    包灿灿的语调变得暧昧不明,“那就是,我仍是个美女。”

    “如果我丑得像芙蓉姐姐或者胖得像肥肥,他们还会来探病吗?打死也不会!倒贴钱也不会!”她从胸膛里爆出一声大笑,“这就是现实!他们爱的压根不是我,而是我的一张脸,我的身材,是所有零零碎碎的外表!褪去那层迷人外壳的我,只剩下光裸灵魂的我,又会有谁来疼,来爱?”

    “就像现在这样……”她的纤纤玉指怜惜地抚过自己的下身,“上天总算待我不薄,给我留下一张人脸,可让我继续倾倒众生。然而若让他们瞧见这副躯体,你猜会怎样?”她恶毒的目光里似有泪光闪动,“会不会尖叫着逃开?”

    “可我没有啊。”蓝兰勇敢地迎接她的视线,轻轻道,“没有叫,也没有逃。你为何不尝试一下呢?这正是考验海明的最佳时机啊。”

    包灿灿慢慢抬起头。

    “真正爱你的人,是可以透过你的外表,直接拥抱你内心的人。”蓝兰冲着她微笑,头一次笑得如此迷人,“给他一个机会,说不定他会还你一个惊喜。”她主动伸手过去,用力握住了包灿灿温暖的双手,“你说呢?”

    “搞什么飞机嘛!”真夜不满地叫了出来,“我还以为她俩之间会发生惨烈异常的战斗,战败一方会沦为先生你的盘中餐……居然这样就结束了?真真气死我也!”

    真是意想不到的收场,占星师心想。第一次遇到蓝兰的时候,他便感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愿望,于是举手之劳为她实现……然而,连他也弄错了吗?那愿望究竟是来自蓝兰,还是苦于美貌的拖累,不敢寻找真爱的包灿灿?

    算了,多想无益。肚子愈发空空,连真夜都看出端倪,她机灵地凑过来,献上一计,“先生,要不来个霸王硬上弓?强吃之?”

    占星师用力按在她的头顶,给了她一个苦笑,“祖训有云,要善待食物。”

    “祖训?”真夜不解地眨巴眼睛,“还有这种狗屁规定?”

    占星师不再回答,清隽的身影渐渐和黑夜融为一体。

    七月二十日

    生日花:青兰(ObedientPlant)

    花语:顺从(Obedience)

    这是一种富趣味性的植物,盛开的花朵如果朝某个方向弯曲,整株植物就会维持这种状态生长下去。因此,这种花又叫“顺从草”,花语就是-顺从。

    受到这种花祝福而诞生的人,喜欢顺从他人,尤其对长辈或上司,更是百依百顺,颇受长官的疼爱。不过,一旦和长辈或上司结婚,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惊讶不已,原来在柔顺的外表下隐藏着强烈的自我主张。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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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3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三卷《地狱长篇》之一《地水风火事件》

地狱唱片

    想见“恶魔”吗?

    只要一毛钱,

    地狱大门便为你敞开。



    占星师酷爱各种刻有古老年轮的东西,尤其对古典家具有着特殊的嗜好。这次,他看中的是一台老款留声机,双喇叭压花,据他目测产于上个世纪前半叶,最多不超过1940年。没想到,上门求购竟碰了一鼻子灰。

    “不卖不卖!多少钱也没商量!”物主隔着玻璃窗冲他大吼大叫。

    占星师只得悻悻而去,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飞快地掠过他的身边,占星师一眼瞥见她的胳膊下夹着一张黒胶唱片,木盒包装极有质感。他主动搭讪,想套出女孩的家底。

    “没错,也只有我家有电唱机,可以放这种老唱片,”女孩半是炫耀,“现在大家都听免费的mp3,连CD、MD都少用了,更不用说这种老唱片。我家那个电唱机,也闲置了很多年,都积了满满一层灰土。不过满奇怪的,不是说93年中国就停止发行黒胶唱片了吗?居然这次还能买到新的,真的很幸运……”

    “是什么样的歌曲?”占星师问她。

    女孩直摇头,“不知道。卖唱片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指了指招牌,什么恶魔、地狱之类的,我也没看清。管他呢,”她轻松地答道,“反正只要一毛钱,不要白不要,好歹也是张唱片呀!”

    占星师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的确,就在刚才那个卖一毛钱唱片的人还在,可突然间只听到他大喊了一声,“限量发行,已经售完!”,便夹着招牌跑了。准是什么歌坛新人宣传的新点子,这年头为了吸引眼球,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可干吗用古老的唱片呢?磁带不是更好?说这话时路边的小摊贩一脸幸福的微笑。

    转眼过了数月,占星师差不多把这件事连同他可耻的失败统统抛在脑后。有一天傍晚,华灯初上,当他抱着酸奶走向自家大门的时候,却发现一个年轻女性的身影正孤独伫立在昏暗的路灯下,拖在地上的影子又黒又长。

    女人长得很美,年纪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当占星师把她请入馆内,在柔和的桔色灯光下仔细打量着她,如果刻意忽视她黯淡双眸下深重的黒眼圈的话,她十足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我想我遇到麻烦了,”她的手指反复神经质地扭绞在一起,“我想我需要帮助。”

    短短两句话,四个“我”字,两次“我想”,这或许代表了她过剩的自我意识。占星师微笑着抿起了秀气的嘴,“正如您所见,这里只是个占星馆。客人如果要占卜星运,在下随时奉陪,至于其他,恕在下爱莫能助。”

    “不!等一下!”女人慌不迭按住他的手,即使隔着手套传来的冰冷触觉令她浑身一颤,“请听我说下去!您‘一定’会感兴趣!”

    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关注,他慢慢收回两条长腿,优雅地一展手掌,“那么,请。”

    “我从某些不便透露的渠道听闻,您这里表面上只是一家占星馆,实际上却可以满足任何愿望,只要客人出得起价钱?我的任何愿望都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您可以称呼我为希望之家,”占星师不为人知地舔了一下舌头,“任何梦想我都可以为客人实现,您只需付出高昂无比的代价。”

    他不动声色地将“价钱”替代成了“代价”,然而女人并没有察觉。她发出了如释重负的一声欢呼,“太好了!你来保护我的安全,怎么样?”

    一辆富康正等在街道的转角处,车身充满活力地颤动着,一直没有歇火。占星师为沈明杰——女人的名字——殷勤地打开车门的时候,里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诧异地望着他。那是王律师,沈明杰介绍。她发动了汽车,朝目的地驶去。富康在黑影瞳瞳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人行道旁漆黑婆娑的树影飞快地掠过他们的皮肤。三个人在静默中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沈明杰猛地踩住刹车。

    “沈家大院到了,下车吧!”她说。

    占星师和王律师先后下车,然后沈明杰把车开进了后院停车。大约过了五分钟,她拎着小旅行袋出现在他们面前,占星师立刻识趣地接过了女士的重担,回报他的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甜笑。

    她敲门,足足敲了两分钟才有人开门,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双老鼠一样狡黠的眼睛四下转悠,手里还抱着一瓶啤酒。沈明杰不满地哼了一声,“怎么是你?阿秋死到哪里去了?”

    “问我?笑话!她哪里肯听我的使唤!”胖子阴阳怪气地回答了一句,“律师找来没?我可等不及了!”

    “放心,你那份不会少的!”沈明杰摘掉手套,一努嘴,指示占星师把旅行包放在地上。阴阳妖发的男人照办了,这时候胖子开口了:

    “这个怪模怪样的人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沈明杰答道,“不放心我的安全,所以执意跟过来保护我。”

    一个女人尖利刻薄的声音顿时响了起来,“朋友?哼哼哼,明杰,我看,你是想多分一份吧?”

    “枫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明杰不甘示弱,“有话咱们出来说!成天躲在背后唧唧歪歪,算什么?”

    “哼哼,我才懒得出门!”女人尖声尖气地叫道,“我可没有你那么好人缘,有护花使者保护!我向来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万一被哪个觊觎遗产的贪婪鬼勾结外人杀了,岂不是白白枉死!我啊,还是待在房里好!”

    “你……!”沈明杰气得脸都青了。这时,一个瘦弱的女孩在墙角的阴影处动弹了一下,沈明杰一把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拖了过来。

    “阿秋!”她声色俱厉,“刚才死哪里去了?怎么不给我开门?”

    “对不起……二小姐……”女佣人吓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王律师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沈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尽快把事办完……”

    “瞧您说的,王律师,”沈明杰笑容满脸,“别见外嘛!先吃饭,吃完饭之后,事情再慢慢谈,好不好?阿秋,先开饭,我和律师先生都饿了。”

    阿秋迟疑了一会,“那我去叫大小姐……”

    “用不着多此一举,”沈明杰恶毒地说,“反正她也不敢拿那张丑八怪脸蛋出来见人!捡些饭菜送到她房间就是了!”

    “然后,”她甜蜜地冲胖子笑了一下,“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遗嘱的事务,你说对吧,杜哥哥?”

    等待开饭的时间分外漫长。占星师和王律师坐在会客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报纸,出于礼节,沈小姐一直陪着两位客人,试图驱散他们的无聊。

    “……看到这场家庭闹剧,让你们见笑了……不过,如果你们了解到,我们兄妹几个人,虽是血缘意义上的同胞,却来自不同的母亲所生,甚至,在几天之前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许你们就不会诧异,我们关系如此冷漠了。”

    沈亦森,沈氏兄妹的生父,沈家大院的主人,曾白手起家创下一番事业。由于早年婚姻的失败,他离婚后便不再专情于某一个女子,而是纵意花丛,流连忘返。直到他上个月去世,律师公布遗嘱时才发现,他竟藏了好几个非婚生子女,也就是私生子。遗嘱明白表示,唯有召集齐所有的子女之后,方可公布最终的遗产分割条款,同时,遗嘱后附着了那些子女的名字和地址。那几个子女的母亲每月定期领取生活费和津贴,也都不约而同给孩子们起名为沈明_,如果没有沈亦森刻意的安排,很难想象这仅仅处于巧合。在遗嘱强而有力的号召下,沈氏三兄妹迅速集合在沈家大院,听从律师最后的分割。

    “沈先生身后大约留下了三百多万的银行存款,市价五百万的股票,以及包括这所宅院在内的七处房产,总价值超过了一千万。”律师宣布。

    “可佣人已经拿走了一百万!”沈明杰道,“老头子就是这样安排的!”

    为了感谢佣人们多年来的照顾,也为了弥补他们因新主人而带来的损失,沈亦森在遗嘱里吩咐,按照资历大小分别赠与数量不等的金钱,之后遣散他们。除了阿秋多留了一个月以照料大院,等遗产分割完毕之后,她才可听新主人的吩咐决定去留。

    这时候阿秋通知他们,晚饭准备就绪,于是大家来到餐厅,头顶上晶莹夺目的水晶璎珞吊灯晃得人眼花缭乱。菜倒是出人意料的可口,无论是冷盘卤牛肉还是小鸡炖蘑菇,抑或是爆炒虾仁、鱼香肉丝,每一样都滋味鲜美,真难以想像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小姑娘之手。沈明杰提议来点酒助兴,律师婉言谢绝,“等会还有正事要办。”

    “那么来点红酒开胃,无妨吧?”沈小姐笑吟吟道,“阿秋,去酒窖里拿瓶上好的红酒来。”

    胖子阴沉地应了一句,“红酒也是遗产的一部分。现在的你,只怕还没资格碰它。”

    沈小姐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他,几乎要从里面喷出火来,“记在我那一份上!”她咬牙道。

    也许是为沈小姐的钱包着想,阿秋拿来的是普通的长城古堡干红葡萄酒。为大家斟得满满之后,沈明杰端起殷红如血的酒杯,启齿嫣然一笑,“感谢王律师大驾光临,为我和哥哥姐姐带来了好消息。”

    “同时,也祝枫姐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带着古怪的笑容抿了一口红酒,突然一口喷了出来,神色也随之大变。

    “阿秋!这是什么酒?味儿这么怪?”她叫道。

    “解百纳干红葡萄酒,”王律师含在嘴里,慢慢品着,“就是这味道,错不了。”

    “可这味道……薛先生,”她把酒杯推给占星师,“你尝尝,是不是很怪?”

    占星师接过酒杯,可他并没有如沈明杰希望那样去喝,而是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嗅那气味。的确,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醇厚的酒香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气味。可惜没带真夜来,否则只要她一尝……

    “薛先生,你尝尝吧!”她带着哀求的口吻,“难不成是我味觉出了问题?”

    很遗憾,除了酸奶,人类的饮料他沾都不想沾。于是他将那杯酒泼在痰盂里,“换一杯吧。”他说。

    沈小姐接过空杯,信手搁在桌上,却不再倒酒。她一个劲儿和王律师谈笑,而胖子则不时从菜肴里抬起油腻腻的嘴来,讥讽她几句。阿秋殷勤地在桌上桌下穿梭,更换骨碟。占星师的视线慢慢扫过餐桌,突然,像被人当头棒喝似的顿住了。

    他明明记得,刚才把沈小姐的红酒全泼了,而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倒过酒。可眼下,她的酒杯里竟凭空出现了小半杯红色液体,还有几滴殷红如珠,挂在酒杯外壁,正缓缓下滑。占星师沿着酒杯慢慢抬头,直到看到那盏水晶吊灯光辉灿烂的影子。忍住被光线灼烤的痛楚,他好像看到吊灯的底座上,正有一条鲜红的血线,沿着水晶灯悄悄流淌。

    于是他关掉了灯。

    不顾沈小姐等人的强烈抗议,他硬是找阿秋要来了手电筒,调到最大亮度,然后,朝那吊灯照去。那场面至今想起来还是令人心寒。

    黑暗中漂浮着一张苍白如纸的人脸,只听见沈小姐尖叫了一声:“枫姐!”便晕倒了。

    两位男士,王律师和占星师相互扶持,总算把吊灯上的沈明枫,不,或许说沈明枫的头颅更为恰当,给取了下来。颈部的切口颇为平整光滑,血还是热乎乎的,滴个不停,显然刚死去不久。正是头部切口处流出的血坠到沈明杰的酒杯里,使干红的味道变得古怪。正因为了解到这一可怕的事实,不幸的妹妹才会尖叫着晕倒。

    “太可怕了!”沈明杜下巴上的肉哆嗦个没完,“肯定有人为了夺遗产杀了她!我们得赶快报警!”然而,当他冲向大门的时候,却发现占星师堵在了门口,并示威似的拔下了大门钥匙;另一个男人,王律师则叫道,“等一下,沈先生!也许我们都不用报警!”

    “你什么意思?”胖子警惕地问。

    “他的意思很简单,”占星师慢悠悠地走到他背后,“无需劳动警察大驾,凶手就在这所大院里。”

        “沈明枫小姐在我们进门的时候,”王律师抬腕看表,“也就是六点十五分,她还活着,这一点我,薛先生,还有你们几个都可以作证。之后,沈明杰小姐、薛先生和我一直坐在会客厅里聊天,直到阿秋来叫我们,才一起到餐厅,在此期间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离开过半步,也就是说,彼此是对方的不在场证人。”

    “而沈明枫小姐就是在这段时间被杀的。”他严肃地说。

    他们搜查了整座大院,在沈明枫的房间里一无所获,反倒是在后院里发现一处青草倒伏得很可疑。果然,胡乱摆在青草堆下的,正是沈明枫被斩首的可怜尸体。从斩断颈部淌出的血,把她胸前的衣服濡湿得血红。沈明杰脸色惨白,几乎要站不稳似的紧抓住占星师的衣袖,低声问道:“这就是我请你来这里的原因。就算代价再昂贵,我也不想失去自己的生命。”

    回到会客厅之后,王律师站了起来,朗声道:“我想,该是公布遗嘱的时候了。”

    什么?!沈氏兄妹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沈明枫尸骨未寒,也不知道凶手是否还在大院里徘徊,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让报警,居然要分割遗产?但是王律师不为所动,带着无可争议的威严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张圆盘唱片,那本是一张黒胶唱片,然而诡异的是,正面全漆成了鲜艳欲滴的血红色,好不扎眼。

    “沈老先生的全部遗言都记录在这张唱片上,”王律师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请各位竖起耳朵,仔细听好。”

    唱针在血色的唱片上缓缓划过,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喘气,号叫,悲泣,接着,一个男人的苍老声音响了起来。

    “我那些愚蠢的儿女们,我,沈亦森,是你们的父亲,”那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当你们听到这个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

    “也许你们因为我的死讯而笑到手舞足蹈吧?毕竟我身后千万的遗产,就从天而降砸到你们的头顶上,呵呵……”沈亦森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来,“慢!别高兴得太早!”

    “所有的钱都是我一手辛苦挣来的,所以,唯有够格的人,我才能放心把钱交给他。我的笨蛋孩子们,你们行吗?”

    “沈明杜。才疏学浅,无德无能,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老婆也跟人私奔,抛弃了你,只得每天借酒消愁,浑浑噩噩。”

    “沈明枫。相貌丑陋,个性刻薄孤僻,勉强考上会计执照,至今还是老姑娘一名。”

    “沈明杰。爱慕虚荣,妄想凭借美貌攀龙附凤,结果被人始乱终弃,两度堕胎。”

    “你们中间哪一个配得上我的遗产,能用它来做一番大事业?没有!但是,虽然无能,你们好歹也是我的亲生骨肉,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矮子里头选将军。只有一个人,听好,‘一个人’!我只承认强者,只要他能证明自己比其他人出色,就能支配我所有的财产,至于落败的其他人,连一毛钱都没有!现在,开始吧!能够得到这张‘地狱唱片’的人,便是我所有财产的继承人!”

    他的声音消失了,唯有唱片里那古怪的噪音还在继续。没有人想起关掉电唱机,大家似乎被沈亦森疯狂的遗嘱吓坏了,半晌之后,沈明杰才艰难德张开嘴:“……所以你杀了她?”

    沈明杜顿时涨红了脸,“……你说谁?有话讲清楚!”

    “说的就是你!”沈明杰歇斯底里大叫大嚷,“你早就偷听过遗嘱的内容对不对?只要我们姐妹俩全死了,遗产不都归你一个人!所以你就杀了她!”

    “你!血口喷人!”沈明杜火冒三丈,举起拳头吼道,“再吵我打死你!”

    糟了,就在他面露凶相的时候,他瞥见本站在中央的王律师和阿秋,也慢慢凑到妹妹身边,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来。王律师冷酷地开了口,“沈先生,目前的情势的确对你非常不利。要知道,整个大院里只剩下你和阿秋有作案时间,而像阿秋这样瘦弱的女孩子,”他举起阿秋的胳膊,“能不能制服高大的沈明枫小姐尚且是个问题,更不用说砍下她的头而不发出一点声音。更何况,阿秋一直在给我们做饭……”

    “对了,饭!”沈明杜的小眼睛猛地一亮,“说不定阿秋在饭菜里下了安眠药,然后杀了她……准没错!”

    王律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在法庭上你的指控丝毫站不住脚。阿秋对沈明枫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斩首才甘心?她们素昧平生,又毫无利益冲突。沈先生,唯有你,作案动机和时间一应俱全,看来我们有必要报警了。”

    还不等他说完,沈明杜“噌”地亮出一把弹簧刀,杀气腾腾地恫吓道:“滚开!否则老子见一个捅一个!”

    沈明杰颤声道,“沈明杜!果然是你!”占星师连忙捂住她的嘴。趁着这一工夫,沈明杜早已飞快撞破落地窗,跳入黑夜中。后院传来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王律师叫了声,“他要溜!”

    “开我的车!”沈明杰还是嚷了出来。他们慌慌张张坐上她的富康,紧咬住沈明杜的车尾,死追不放,车灯将夜晚的天空打得雪亮。沈明杜猛地拐上一条山路,为逃避他们的追踪,即使下坡也踩住油门,毫不减速。突然,前方的路失去了踪影,雪白的灯光只扫到一截漆黑的天幕,那是一个急拐弯,只见沈明杜的车撞破护栏,腾空跃起——

    伴随着剧烈的碰撞声,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灼红了众人的视网膜。

    占星师默默站在一旁,看到王律师把沈明杰的玉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沈小姐,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是沈老先生唯一合法的继承人了。”

    “地狱唱片,和他的千万资财,如今全都归你所有了。”

        回到沈家大院之后,沈明杰和王律师马上坐下来商谈具体事务。看来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呢,占星师不无遗憾地想。这时阿秋端上来三杯红酒,那不再是普通的干红,而是法国波尔多地区最富盛名的LAFITE(拉菲红酒),每瓶售价高达2500元人民币。抢在沈明杰之前,占星师一把抢过酒杯,“多谢你,阿秋。不过沈小姐暂时不可以吃喝任何东西。”

    沈明杰不无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那是一个极富女性魅力的媚眼。王律师则笑了,“薛先生未免过虑太甚。阿秋又不是沈小姐肚子里的蛔虫,怎能预知她刚好拿到毒酒?除非阿秋把我们三个人全杀了,否则杀对人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他倒是无所顾忌地呷了一口酒,拉菲氤氲的香气在舌尖轻柔滚动。

    不可能杀三个人,占星师冷笑,因为我已是不死之身。沈明杰一面抱怨“这年头连自己都没法信任”,一面叫阿秋过来试酒。眼看女佣喝下之后平安无事,她方举起酒杯,狠狠嗅了一口酒香,“果然好酒!”她不禁深深沉醉。

    趁着她上洗手间的时候,阿秋战战兢兢问王律师,“先生……现在要不要报警呢?少爷和大小姐都还在外头……”

    王律师嗤地喷出一口烟,“报什么警?那是你们沈家的事,干吗事事来问我?我只是个律师,除了对沈老先生负责,其他事一概不管不论。沈老先生在唱片里交代得明明白白,我只要把财产向沈明杰小姐交割清楚,任务便完成了。至于其他人,可不关我的事。”

    “事实明摆在眼前,沈明杜杀死了沈明枫,驾车逃亡时坠崖身亡。行了,你就这样报告给警方,不过,别传唤我作证——我很忙。”他补充了一句。

    可阿秋动也不动,她那白森森的眼珠死死盯住了他,“可是,真的是少爷干的吗?”

    “要我再说几遍?六点十五分我们进门,沈明杰和沈明枫吵了起来,那时她还没死……!”王律师有些不耐烦,嗓门也高了起来。

    “那真的是大小姐吗?”阿秋微弱地反问。

    王律师猛地一怔,“不是她还有谁?那样颐指气使的声音,而且应答机变,不像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不,我敢发誓也绝不是我们几个人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那么,腹语如何?”占星师冷淡地插了一句。

    “腹语?慢着,”王律师的眼珠飞快旋转着,“慢着!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人伪装成沈明枫的声音,换句话说,其实那个时候沈明枫就已经死了?!我们成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不不,我还是难以理解,”他用力捧住脑袋,冥思苦想,“我和你,听不出沈明枫的声音也就罢了,毕竟不熟——可她的兄妹怎也会被蒙蔽过去?他们中间就算有一个是凶手,另一个怎么不起疑心?还是,那腹语者技巧高明,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沈明枫的声音?”

    “没那么复杂,”占星师凝望着窗外的星空,“别忘了他们直到几天前才初次见面,更何况一个女人在低声下气和趾高气扬的时候,声音本就截然不同。”

    “你说对吗,阿秋?”

    灯光下,那个名唤阿秋的瘦小女佣明显一颤,王律师惊讶地张大眼睛,阿秋的脸上分明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无疑证明了占星师的推测。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薛先生?”太令人诧异了,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既不像女仆阿秋那样低声细语,也不像沈明枫那般高亢刺耳,而是甜如蜜,软如绵,慵懒而磁性,比起沈明杰魅惑的嗓音还要性感三分。

    “应该说,从第一次知道你们的名字开始。”占星师回答。

    沈明杜,沈明枫,沈明杰。单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放在一起,却隐隐透着古怪的味道。且不说“杜”很少用于人名,单说“沈明杰”,“杰”是个典型男性名字,却用在了一个美女身上,“洁”、“婕”,哪一个不比“杰”贴切!然而,这三个字合起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占星师无声地在空中缓缓划了四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一个“木”字。

    木加土,加风,加水——杜,枫,杰。四大元素还差一个“火”,与“木”合起来就是——

    “秋”。

    “也就是你,阿秋,沈亦森的第四个孩子。”

    阿秋裂开嘴,无声地笑了,“老头子规定过,自己的子女一定要在名字中嵌有‘木’字,但我是个例外。他赐予我的是‘禾’而不是‘木’,‘禾木为秋’,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阿秋的母亲从没当过沈亦森的情妇。她只是沈家大院里一个普通女佣,整天埋头服侍沈亦森和他众多年轻美貌的情人,从不敢正视他们一眼。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酒后乱性,使得她怀上了老爷的骨肉。孩子刚落草,沈亦森便把产妇即刻赶出门,单单留下了孩子。那个女孩子被起名“阿秋”,从此成了整个大院里的一名女佣。

    “怪不得!”王律师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就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了!因为沈亦森把你排除在继承遗产的候选人之外,所以唯有除掉这三个人,你才有机会独霸遗产!”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阿秋平静得仿佛波澜不惊的湖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根本不会亲手杀人。我打从心眼里痛恨那种残酷的行为。”

    也许迫于她太过镇定的表情,王律师也不得不让步了,“可模仿沈明枫,误导她死亡时间的人是你吧?这么说来,真正从这起案件中获利的人才是凶手,你只是在掩护她……”可另一个矛盾出现了,沈明杰六点十五分之前正和他们俩一起开车回沈家大院,只是在后院泊车的时候离开了五分钟,短短时间她又怎能砍掉沈明枫的头,再把头放到吊灯上呢?

    “的确,她不是一个人完成这项谋杀的,”占星师苦笑着开了口,“事实上,协助她的人是我。”

       “是我,进门前好心接过她手中的小旅行袋,并按照她的吩咐随便扔到了地上。也正是这个平平常常的旅行袋,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正是沈明枫的人头!”

    “之后,将人头搁在吊灯上,便是阿秋的任务了,对吧?”

    阿秋的眉梢间含笑不已,似乎赞扬占星师的洞察力。王律师口中反复念叨,“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猛地抬头问道,“对了,沈明杰怎么还不回来?她说去上洗手间,可已经去了那么久。”

    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地大钟的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寂寥地敲打出空洞的声音。沈明杰离开已经有二十分钟了,如同泥牛入海,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阿秋说。

    阿秋说的没错,在二楼洗手间的洗脸池旁,平摊着的是沈明杰温热的身体。她趴在洗脸池旁,活力四射的明眸不甘心地睁得大大的,一脸惊愕的表情。满是白沫的嘴角流出殷殷的血,手里还紧紧握着沾满牙膏的牙刷。她也被人谋杀了,成为一具正迅速冷却下去的尸体,在她刷牙的时候……

    “是你?你把她也干掉了?”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王律师难以置信。

    阿秋一脸不屑,“王先生,难道我分身有术,可以在讲话的同时杀人吗?从沈明杰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站在这里,半步也没有挪动过。我没有杀人,”她再次强调,“不过,我倒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忍不住同你们分享。”

    为了风光些,沈明杜押了两千块钱,向朋友借了辆夏利开到沈家大院。

    遗产,乖乖隆地咚!一想到那从未曾谋面的死鬼老爹,他就忍不住咧嘴笑开花。虽说还有两个妹妹,他好歹也是长子,怎么说都该拿大份,几百万不在话下!飘飘然之余,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整理房间的女仆,衣柜里扑通掉下一个大大的圆盘,血红血红好不诡异。女仆正要把那圆盘藏起来,沈明杜一声断喝:“放下!”

    然后,他从那黒胶唱片上听到了沈亦森真正的遗嘱。

    警告女仆不得多嘴之后,沈明杜抱起了酒瓶,眯缝着眼思量起来。老头子可不是发疯了,竟想要他们自相残杀,以决出最终的王者。万一落败,不要说宏图大展,就连车的押金还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叫他如何填上?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取胜不可!他搜肠刮肚回想自己所见所闻的点点滴滴,门外传来哗哗的水声给了他极大的启发,何不如此如此呢?

    记得在什么报纸上看过,人刷牙的时候总免不了吞咽一点牙膏进去,如果牙膏有毒,日积月累毒性聚积就会发作……他不禁为自己的点子拍掌叫绝。以前在化工厂打工的时候,他曾偷出了一瓶氰酸钾。在沈家,兄妹三人的盥洗用品泾渭分明,女仆自然也不敢乱用主人的东西。所以他用针管式注射器,小心地把氰酸钾推进两个妹妹所用的牙膏里,位置不深但绝对不浅——不出一个星期,那两个女人绝对会因中毒身亡而分不到一毛钱遗产!

    沈明枫的心里充满哀伤。

    若不是女仆阿秋发现了一张古怪的唱片,她做梦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这样偏心,用这样的方式分配遗产!完了,她听见自己内心无力的呐喊,肯定没我的份。她自小便完全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饱受世人的白眼——她亦深知沈亦森对女人容貌的苛责,作为一个丑陋的女儿,她显然难以入父亲的法眼。沈明杜又肥又蠢倒也罢了,可沈明杰聪明伶俐,长相妖娆身材火辣,真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厚爱她!她无疑担得起父亲口中的“出色”二字!

    既然天公不作美,那么,我自己更要加把劲!她暗自握紧拳头。

    后院传来汽车的轰鸣声,那一对兄妹,人人都有车,俨然是大款,还要跟我争什么遗产!她恨得胃病又犯了,躺在床上直哼哼,突然,一抹阴冷的笑爬上她的唇角。

    只要拧松刹车分泵放气螺丝,刹车的时候由于猛踩刹车踏板,刹车油便会不断泄漏至无……如此简单的手脚,便换来汽车刹车失灵,在山路上一路猛冲,一团火球腾空跃起、跌宕在山间,火舌肆意舔舐钢铁牢房里扭曲哀号的人体,焦黑的火星散落在山谷中……不,哪里是什么火星,全是钱,一张张如蝴蝶翻飞的百元大钞,飞舞,飞舞……

    雪中送炭,对于沈明杰这样的女人来说,再欢迎不过。她刚刚从人流的手术台上走下来,摆在眼前的是前男友的分手信和一大堆分期付款的帐单。男友说了,以后她的债不归他管。就在她为隔宿之粮犯愁的时候,她被召唤到沈家大院。她开着只付了首期的富康翩跹而来,打扮得光彩照人,恍若明星,女仆阿秋简直把她当成了神仙一样崇拜。一进门,她就甩给阿秋几件仿货cartier(卡地亚)首饰,算是收买内线。阿秋不负所托,第二天便捧着一张血红色的黒胶唱片,焦急地来到了她的面前。据阿秋讲,那是在整理老爷的书柜时发现的。

    不听则已,一听,沈明杰便呆掉了,过了好久,才从惊愕中慢慢恢复过来。

    “这老头子,死了还不安分,想出这么一个歪点子耍我们!”不过她转念一想,无论怎么看,三兄妹里也属她最聪明漂亮吧?于是她暂且安心了些。

    然而命运并不肯轻易放过她。又是阿秋,激动地告诉她,看到大小姐在后院车库里鬼鬼祟祟地转悠。她半信半疑地过去,正把沈明枫堵在自己的车旁。检查的结果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属于沈明杜的夏利,刹车油已经全部放空了!如果她的富康也被如法炮制,按照原定计划,沈明杰开车去接王律师,早在半路她就会车毁人亡!她与沈明枫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证据确凿,那个丑八怪女人居然还想逃!她一时气愤,抄起一根水管砸向她的后脑勺!

    接下来怎么办呢?阿秋问二小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为免养虎为患,杀了她!沈明杰的眉间直泛青光。她俩合力将沈明枫抬入富康的后备箱里,之后,沈明杰载着昏迷不醒的姐姐,若无其事接王律师和占星师回家。

    接着,趁着去后院泊车的工夫,她砍下了沈明枫的人头,提着小旅行袋出现在两个男人的面前——这一切只不过花了五分钟。

    “接下来就如薛先生所想,你把人头袋子放在地上。我把后备箱里的尸体拖进后院,用草埋起来;再把人头放到吊灯上。做完这些活,小鸡炖蘑菇刚好炖烂。”阿秋微微地笑着。

    “可我的确没有杀人,一个也没有。沈明枫死于沈明杰的刀下,沈明杜被沈明枫的手脚害死,而沈明杰,”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冷笑,“如果你们上楼,应该发现她死于沈明杜的毒药。”

    “然而正是你,诱发他们自相残杀,却高明得全身而退,不沾一丝鲜血,天哪!”王律师夸张地惊叫起来,“你才是沈老先生最中意最出色的继承人!来吧,签字吧!一千万的钱都归你了!”

    占星师冷冽的双眼盯着阿秋,绿眸中射出的点点鬼火令人不寒而栗,“你的双手的确未曾沾染死者的鲜血,然而终其一生,你的灵魂都将在地狱的孽火中灼烤,痛苦将贯穿你的生命,到达死后的世界。”

    阿秋的嘴裂开了一条缝,那是一个无声的嘴型,“火”。

    “我一直都待在地狱里,”她说,“从前是,今后亦然。”

    占星师打开大门,一个久违的女童声清脆响起,“先生,我们回家吧!”

    “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找来的?”他惊讶地问。

    “哼哼,谁让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通灵术士,一路上的孤魂野鬼都抢着告诉我你的行踪呢!”真夜又在自吹自擂,“对了,他们还托我向你问好哦!”

    占星师一把抱起真夜,他从未觉得手中的人偶娃娃像今夜这样,如此温暖。“与炽热的人间地狱相比,我更宁愿亲近清冷的鬼蜮世界。”他悄声对自己说。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4: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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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4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三卷《地狱长篇》之二《我的眼里只有你》一

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春夜里,正当颜无月徜徉于温暖被窝的怀抱时,“叮铃铃”电话响了。她举起手机,淡蓝色的荧光屏显示,此刻不偏不倚,正是午夜12:00。她在黑暗中圆睁双眼,实在懒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去接那一个也许打错的电话。于是她动也不动,四肢张开平摊着身子,静静地等候电话铃声直到消失。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回响在寝室里,仿佛代表了电话线另一头的人无穷无尽的耐心。颜无月听到林娜她们不安地翻来覆去,嘴里嘟囔着什么。闪电声中安之若素的她们,却已经被吵醒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披上一件外衣,慢吞吞爬下了床,赤裸的脚掌踩在冰凉彻骨的床间铁扶梯上,她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喂?”她没好气地抓起电话,心里巴望着对方识相点,迅速放她再回被窝里去。然而事与愿违,从拎起话筒的那一刻起,她根本没听到里面任何人类的声音,只有空气若有若无地在线路里发出噪音。她连连“喂”了数声,回答她的只有电子噪声的咝咝声。该死,居然串线了!她恨恨地骂了一声,正要摔电话,这时,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

    “呜呜呜……”

    哭得有气无力,如针一般从话筒里乍起,细细扎入颜无月的耳中,鬼哭一般令人头皮发麻。她猛地想起,那是似曾相识的哭声。

    “阎琪?”她是颜无月的老乡,也是她的好友。

    “无月……”她仍旧是哭个不停,颜无月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猛地收紧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帮你出气!她一个劲儿追问,电话线那头的阎琪好不容易停住了抽泣,从那被泪水浸透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了一句话:

    “他……他不要我了!”

    “他?”颜无月这才恍然大悟,直埋怨自己迟钝。可不是吗?除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他”之外,又有谁会令她柔肠寸断,痴情难付呢?

    萧澜,颜无月的同系师兄,高她两届。当时颜无月他们进校的时候,就是萧澜亲自去车站迎接她的,没想到却和别系的师妹阎琪一见钟情,经过一番苦追终于报得美人归。师兄虽相貌平平,胜在头脑灵活又踏实肯干,大三暑假便去了上海某家世界著名it企业实习。虽两地分居,每晚必打电话问候阎琪,寥寥数语中不乏深情蜜意。颜无月不禁暗暗羡慕阎琪的好运。

    如今他俩竟闹起分手,还是师兄首先提出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是他俩正式牵手一周年的日子,阎琪很早便等在电话机旁,眼巴巴盼着心爱的人传来一声温柔的祝福。可指针从8点、9点一直滑向了12点,电话铃却始终没有响起,她实在有点沉不住气,便拿起话机拨打师兄的住宅电话。他住在公司分配的单元公寓里,最晚也不过9点间下班,按理说早该在家。

    家里没人接。

    她心急如焚,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又拨打他的手机,也顾不得他睡觉不睡觉了。不出所料,手机也关机。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死死抱着注定没有回音的电话机,唯有一盏路灯无助地打在她的头顶,她竟然绝望地想哭。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联系上萧澜。千万不要出事才好,她也不知道那整个晚上是怎么熬过来的,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拨打他的手机,直到早晨九点手机那头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她猛地惊叫了一声,那是混合着喜悦和泪水的双重惊喜。你在哪儿?昨晚怎么不在家,也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砸向他,而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选择缄默不作回答。

    然后,果断地提出分手。

    他的话令她如五雷轰顶,顿时人都吓傻了。她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然而铁下心肠的男人又岂是女人区区几滴眼泪所能软化的?见她死活不同意,他勃然大怒,一甩手关了手机。

    “他……”颜无月小心地斟酌着字眼,以免刺激到正处非常事态的阎琪,“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嘿嘿的冷笑,那声音听起来寒浸浸的,令人肌肤生凉,“女人!”她凄厉地叫了一声,“还不是因为女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份压力下的寂寞叫人倍感孤独,萧澜也不例外。虽有女朋友,却同样管不了身体同心灵的寂寞难耐。公司里另一个女孩向他频送秋波,他难以抵抗内心的渴求,两个人仅仅认识了两个星期,他便在一次醉酒后去了她的公寓过夜……就在和阎琪相恋的周年纪念日里,就在她苦苦等候他的电话时,他却和一个才认识短短十四天的女人,在床上颠龙倒风,如胶似漆……

    颜无月不得不陷入了沉默,她万万没有想到,阎琪所遭受的苦痛竟如此深重,远远比她最丰富的想象还要多得多。当师兄亲口对她说出自己的风流史时,想必她的心里比刀扎针刺还要剧痛,比烈火焚心还要灼热吧?颜无月可以想象出愤怒在她的体中慢慢积蓄,那是比海浪还要汹涌,比风暴还要激烈的愤怒。如果心中的怒火可以化为实体烧死人类,那么师兄和他的新女友,足以被地狱阴火所熊熊焚烧,从第一层一直烧到第十八层。

    她陪着阎琪,默默饮泣着自己的泪水,等到阎琪的哭声渐渐平息,转为无语的凝噎,她才鼓起勇气问道,“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放过他们,阎琪低声而迅速地对这电话耳语,那仿佛是来自恶魔的呢喃,甜美地令人窒息,只要星星还在夜空中照耀,只要日月穿梭、流水不腐,我便要他们生不如死,和我一样在地狱中苦苦挣扎,受尽煎熬!

        还没等颜无月反应过来,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带着一肚子疑问进入了梦乡。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几度欲从梦中醒来,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双腿,令她无法动弹。她记得自己低头看了看,脚腕上留下了两道鲜红分明的手腕印记。当她终于从死一般的梦中泥潭里艰难爬回人世,天早就亮了。

    “阎琪!”她猛地想起昨晚那个诡异的电话,一个咕噜从床上蹦了起来。她的预感不幸命中了,阎琪昨天哭了一天,傍晚时分不顾众室友的苦苦阻拦,说要“出去走走”,还坚决不要她们陪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颜无月的心忐忑个不停,犹豫着要不要把昨晚的电话告诉别人,什么“地狱”啦,什么“诅咒”啦,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不过细细回想起来,阎琪电话的背景声音,根本不是什么电话的噪声。

    更像是地狱燃烧的火焰,舔舐猎物时发出的咝咝声。

    阎琪失踪后整整一日,萧澜师兄回校了。颜无月原先以为他是专程来向阎琪道歉的,之所以找她是让她从中充当说客,没想到师兄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麻烦帮“她”安排个住处!

    “她?”颜无月疑惑问道。她这才发现,师兄身后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无论脸孔还是穿着,风格都颇为成熟。粗粗看来红白粉嫩,颇为美艳,厚重的唇膏浓得几乎要滴到下巴上。不过她脸上的颜色大多是化妆品描画上去的,象牙色粉底,艳红的双唇,青黛双眉,没有一样不透着人工的气息,更让人瞧不出那些堆砌的脂粉下隐藏着怎样的面孔。

    那是他的朋友,师兄有些尴尬地摊开双手,向她解释道。正好公司放假,顺便跟着他来H市观光。听他如此轻描淡写,颜无月不由窝了一肚子火,未免也太巧了吧?观光?在H市待了这么久,从没发现过有什么风景名胜。刚好阎琪被甩,失踪,这边绯闻男主角便带着新欢堂堂登场——颜无月本想一口回绝,但转念一想,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暗中观察他俩呢?她一门心思都捏这对“奸夫淫妇”的错处,帮阎琪出一口闷气,至于能不能讨回公道,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正巧萧钰搬到楼上博士老乡那里享用两人间(在K大,博士生两人一间),寝室里空出一张床位,颜无月便让那女孩住进了萧钰的床铺。

    可她算是白费心思。那女孩只把行李简单地往寝室里一扔,便挽着师兄的手离开了,直到晚上11:30女生楼锁门还没有回来。林娜和鲁冰免不了窃窃私语,其实颜无月也一样,大家脑中想的无非是同一件事:他俩出去开房了?

    真是饥渴!颜无月心中暗骂,一晚也舍不得分开,迫不及待粘在一起,早知如此,直接在旅馆包房不是更方便吗?何必多此一举,在女生楼找床位呢?还有一点,使得她更加火大。

    阎琪都失踪了,师兄竟连问都不问一声,忙着和新女朋友寻欢作乐,未免太无情了吧?

    我不会放过他们,黑暗中颜无月又想起了昨晚子夜那个诡异的电话里,阎琪充满怨毒的诅咒,只要星星还在夜空中照耀,只要日月穿梭、流水不腐,我便要他们生不如死,和我一样在地狱中苦苦挣扎,受尽煎熬!

    地狱?颜无月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如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顿时凉到底。唯有这一刻她才隐隐约约意识到,阎琪或许已经死了,临终前发下恶毒的诅咒,让那一对跟她一样下地狱。

    不,等等。女人,死女人,地狱,诅咒,据颜无月所知,有一个人可以将以上关键字统统串联起来,也唯有这个人,能满足阎琪的诅咒心愿。

    只有一点,他的要价很高,高到需要主人的生命与血肉来交换。

    “明天会迎来金星与冥王星的互刑,或许这是爱情的一道小坎,两个人的世界终究是建立在两个独立的个体之上的,在决定感情纠葛之前请仔细考虑好……”当颜无月来到冰冻街666号,占星师正坐在一个女孩面前为她占算星运。那女孩带着一脸虔诚的神气,摊开在桌上的手掌又白又嫩,纹路却极为紊乱。颜无月略看过一点手相的书,知道那意味着她一生命运波折,大起大落。

    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占星师命令真夜泡一杯热牛奶招待她。“要用我最近才买的婴幼儿成长奶粉,”他不动声色地强调了一句。颜无月可没功夫等牛奶,而是迫不及待追问起他最近的“生意”。

    “兴隆得很,”占星师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心里一肚子坏笑,故意慢悠悠地戏弄她,“今天算是不景气的了,一上午才接了五单生意,不过没办法,谁让今天是五一黄金周呢。若是平时,呵,你算没见过那阵势,占星馆门口排起的长队一直延伸到冰冻街的入口,我都忙不过来……”

    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只因为不耐烦,“然后,他们都进了你的肚子?”她毫不客气地盯着占星师的眼睛,步步进逼,“你是吃客人为生的食尸鬼,不是吗?”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两道形状堪称秀丽的眉毛向上舒展开来,安详,愉悦,那迷人的笑容竟害得颜无月的心也不由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你太抬举我了,小姐。事实上我的饭量比你大不了多少,”他的冰绿色眼眸里闪动着恶作剧的火花,“更何况最近,我还在减肥。”

    真的吗?颜无月表示怀疑,一个普通人类男性每天平均进食肉类200克,考虑到占星师的体质——食尸鬼以及高挑清瘦的体形——食量顶多翻两番,也就是每天800克,最多一公斤,乘以每月30天,也就是一个月吃掉30公斤肉,一年吃掉360公斤。现代年轻女性(占星师的最爱)的平均体重均在50公斤左右,就算骨骼占体重的50%,换算下来意味着每年有十五名左右的女性命丧他的口中。

    还好,的确不多。她暗暗松了口气。

        “我现在唯一头疼的就是,客人太多实在吃不完,”占星师认真地举起一张印刷得花里胡梢的宣传画册,那是某著名品牌电冰箱的广告宣传手册,“要不要买个最大号的冰柜呢?一时吃不完的客人可以先放在里面冷冻。”

    太可怕了!颜无月的脑中不由浮现出无数奇怪的幻想,仿佛那不幸的阎琪和占星师以往的祭品一样,此刻正躺在冰柜的最底层,在冰与霜的掩埋下永久地安眠,死不瞑目的双眼,还惦念着约定的“诅咒”……她这才想起被占星师打断的此行目的,猛地站起来,“我不是来听你的八卦的,”她的双瞳炯炯有神,“你有没有见过她?”她举起阎琪的照片。

    一瞬,只一瞬,她敢肯定占星师冰绿色的瞳孔急速扩大,旋即又回复了若无其事的正常。他摇头,脸孔下分明带着恶意的微笑,这时他却刻意转过头去,用力清了清嗓子:

    “牛奶还没泡好吗,真夜?”

    “不用麻烦了。”颜无月悻悻地回答,看样子今天铁定套不出占星师的话了,她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占星馆。

    她矫健的身影刚刚离开,占星师再也支撑不住,如崩塌的山脉一样重重倒向桌子。“酸奶……”从他口中喃喃发出这样的声音。听到召唤的真夜急急奔出,一边呼唤着“先生”,一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对于她来说,占星师沉重的头颅,使他的阴阳妖发不致染上半点尘埃。由于不堪重负,她痛得龇牙咧嘴,却依然倔强地不吱一声。

    “酸奶……”他低低重复了一句。真夜动也不动,一副又气又急的表情。

    “先生是大笨蛋!”她明明在赌气,嘴里不停说着抱怨的话,“都饿成这样了,还打肿脸充胖子,吹什么大牛皮!酸奶喝再多有什么用,明明没营养的说……!”

    果然……到极限了。占星师的神情疲惫不堪,连日来不景气的生意,他根本没正经吃过一顿“饭”。酸奶虽然美味,但毕竟只是人类的一种饮品,无法补充他的体力。既然这样的话……

    “先生为何不吃掉男人婆呢?”真夜叉开十指,温柔地梳理着他半黒半白的头发,“或者,前天晚上的女孩也行啊?那女孩不是心甘情愿做交易的吗?虽然她不太清楚‘生意’的真正含义……”

    那女孩……占星师在脑海中慢慢描补出她的形象。长发,小如鸡蛋的脸盘,中等偏上的姿色,含着一种朴素而不为人知的美,羞怯的神情举止,瘦弱到发育不良的身体,那腰盈盈一握,瘦得叫人心痛,然而却有着一双异常黒沉而明亮的眼眸。还没等他开口,两行清澈的眼泪从那双又黒又大的眼睛中潸然滑落,那是爱到心碎的泪水。

    在食尸鬼的眼里,作为自己食物的人类的爱情算得了什么?传宗接代时的无聊伴随品,还是喜怒哀乐俱全的人间闹剧?是的爱情,无数人为它癫狂,无数人为它心碎神伤,只要跳出人类的狭隘圈子,从云端冷眼望去,无非一群人“你爱我我爱他他又爱着她”的连环演出罢了。

    是的,高高站在食物链顶端,人类之上的食尸鬼,占星师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女孩透明的泪珠无声地滴在他的掌心里,当他的手掌因此而先灼热后发冷的时候,他心海上的船帆忍不住荡漾起来。他于恍惚之间又回到了从前,回想起他还身为人类的时候,手心里握住的那第一滴泪。

    女孩坐在他的面前,讲述着“他”的薄情,“他”的负心,眼泪扑簌簌从她长而卷翘的睫毛间落下,像一颗颗滚烫的珍珠,悉数滑进占星师的手里。在那一瞬间,现实与几千年前的温度相互重叠,从那时开始的手心,一直发烫到如今。

    “莉……”他恍恍忽忽喊出一个字,这个字属于一个被历史所尘封,本该禁忌的女人的名字。

    真夜竖起了耳朵,占星师如此失态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跟随先生的时间才只有一百年,还不足以长到接触他以往的秘密。然而他马上合拢嘴唇,从刚才的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始认真或者佯装认真地听那女孩的哭诉。

    “那么,您想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呢?”他迅速换上占星师的面具,是那样镇静、沉着,而又无情。

    “我……”女孩用力咬紧嘴里的手帕,显得又犹豫又痛苦,“我想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哦?”每当占星师的语调上扬成这个声音,那意味着他凌厉的反诘,“永远?好一个模糊的概念,永远究竟有多远?”

    “到他肉体死亡的那一刻为止,还是直到你灵魂消散?永远是指人类灭绝的瞬间吗?还是太阳系爆炸的刹那?甚至……”他冰绿色的双眸射出两道迫人的寒光,“连整个宇宙都灰飞烟灭,化为一滩浓浓的粒子汤,来自你和他肉体的两个原子,也要紧紧聚合在一起,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永不停息地浮沉漂流吗?”

    女孩惊恐地长大嘴巴,似乎被他可怕的语气吓坏了。“别轻易承诺‘永远’啊,丫头。”占星师的脸上现出沉痛的神情,“承诺只不过片刻之事,而实现它则需要花上一辈子乃至更为久远的时间。”

    “那……我换一种讲法可以吧?”女孩重整旗鼓,向前用力挺了挺胸膛,“我……我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都跟我一起度过。”

    看到占星师微微颔首,她受到莫大鼓励似的,提高音量说了下去:

    “眼里只看见我一个人,没有其他女人;心里只惦念着我一个人,当然,也没有其他女人;”女孩沉醉在自己梦幻的小世界里,“从现在开始:他只许对我一个人好;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心。不许骗我、骂我,要关心我;别人欺负我时,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哄我开心;永远都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你也要见到我;在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实现你的愿望并不难,”他静静等她把《河东狮吼》的经典台词一口气说完,“只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死之后他的处境?”

    “死?”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明天死去,而他的寿命还足足剩下五六十年,”占星师的眼瞳里有些异样的光芒在闪现,“在那漫长的岁月里,被你的愿望所束缚的他再也无法爱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只能孤独一生,靠回忆你的音容笑貌度过残生……也许他本该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却由于你的原因,从此只能活在绵绵不绝的悔恨和记忆里,直到时间的尽头。”他叹了一声,不知道为谁有感而发。

    女孩愣了一下,显然并没有考虑这么长远,“我为什么明天就得死?”她有些迷惑不解,“我的身体一向健康,家里也没什么遗传病,生活习惯也不错,只要注意别发生意外事故,活个六七十岁应该不成问题,到那时候,他也该是个老头子了吧?”

    “你……”一直旁听的真夜再也忍不住了,从占星师的大衣里探出脑袋,认真地瞪着她,“不知道这家占星馆的规矩吗?”

    听完真夜的介绍,女孩惊恐地张大嘴巴,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急速扩大。规矩,她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代价”竟如此高昂,付出肉体和生命!然而,恐惧的魔王仅仅占领了她的大脑不到半分钟,在这之后她艰难地张开嘴巴,仿佛下定了决心。“如果我说‘同意’呢?就算我死,我也要他一辈子只想着我,临终前只能呼唤着我的名字喃喃死去;就算他一生中遇到再多再美的女孩,他也无法真心爱上任何一个,盘据在他心里的,始终是我这个早已死去的女人翩跹起舞的身影——这桩生意买断了他的一生,用我区区一条命去换未免便宜了些!”她凄厉的视线无声地刺开眼前的空气,“这个愿望,你可以为我实现吗?”

    惊人的相似!占星师的脊背上,第一次渗出细密的冷汗,针尖一般令他发麻。他并非出于害怕,事实上,在这世界上能够使他害怕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他只是再次看到时空在面前交叠重演,两个女人的脸孔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唯一相同的是嘴里吐出的誓言,“代我活下去,代我仰望无垠的星空,”从她的嘴里吐出的不仅是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有浓到发黏的血沫,“我不能容忍被人遗忘。你不死,我也将永远存活下去。”诀别的微笑,绽放得如同可怖的罂粟一样凄丽艳美,他搂住她,感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冷却,柔软的触感渐渐变得空气一般虚无?拔医?谀愕幕匾渲械玫接郎?!?br />
    永生,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高官权贵乃至平头草民梦寐以求的东西,却被他,一个区区占星师以这样极不寻常的方式得到,从那时起他便获得不老不死的能力,相应的代价则是脱离人类的籍贯并以他们为食粮。他的时钟从此停摆在她逝去的那一天,吝啬地裹足不前;他所有爱过的人,他的亲朋好友,在他的身边飞快地老朽衰迈,被死神的快马追赶着驱逐着,跌入黑暗的地下世界;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从那以后他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大地上,信足浮沉,像被风吹散的云一样居无定所,游历四方——他是历史的旁观者,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无能为力;他以自己冰绿色的双眼见证了数以万计的人类的死亡——然后,将它们统统忘却。他的生存毫无目的,一半出于本能,一半迫于无奈,他的目光穿越几千年的岁月,领受着满天星辰千年前便发出的星光。星空越来越浑浊,早已不复当年的清澈,然而依旧美丽。每当他昂首仰望那些光芒璀璨的繁星,仿佛都能听到从那遥远天际传来的她的呼唤,这时他便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占星师一个人立在高高的屋顶,被冰冷的露水浸得瑟瑟发抖。

    不会老,亦不会死。何等令人羡慕的能力,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只要活着,便不得不剥夺他人的生命,喝尽他们的血,吃光他们的肉;只要不死,便只能思念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痛苦,悔恨,只为了她,几千年前便死去的一个女人,几千年后的一抔黄土,一缕尘埃。那是永生的牢狱,只要无法破解,他将千年万年地存活下去,受尽“生”的煎熬,无法得到“死”的安宁。有时候他难免忍不住问自己:

    “她真的爱我吗?抑或是,恨我恨得无以复加?”

    这是注定不会有人回答的问题,因为泥土唯有沉默以对。

    这也就是为什么,真夜大惑不解的原因。女孩说出她的愿望之后,占星师突然脸色丕变,一反往常那幅游戏人间的模样,而是满头大汗,太阳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俊美的脸孔刹那间变得狰狞无比,真夜还以为他熬不过饥饿,迫不及待要强吃阎琪呢,没想到他仅仅把她赶出去了事。那样对待客人的粗暴方式不仅违背了占星师一向的经营原则,也是他温雅绅士面具下所前所未有的一次爆发。根本来不及等到真夜大呼小叫,占星师一倒头便扑进了他睡觉的箱子里。

    木箱那幽闭狭小的黑暗空间似乎让他得到了安全感。他把锁封印之后,隔着箱子告诉真夜,自己要小睡一会,占星馆暂停营业。听得出来,他已经从心潮的风浪中平静下来,刚刚的感情波动已然成为过去式。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阎琪从占星馆出来之后,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茫然地在街上闲逛,穿过潮水般熙熙攘攘的人群,垂头丧气。就算鼓足勇气付出生命的代价,依然无法让占星师实现自己的愿望吗?在一扇透明的橱窗前她停下,瞧见玻璃上映出来自己的身影。

    那红肿得如同水蜜桃一样的双眼,那过分悲伤而深深下撇的嘴角,更重要的是,那缺乏生气而变得像木偶一样僵硬呆滞的人,就是她自己吗?

    一阵叮叮咚咚的悠扬乐曲从橱窗后飘来,玻璃门旋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不期然撞在她的身上。出于条件反射,她连忙说了声“对不起”,男人憔悴的双目偷偷自眉毛下打量着她,突然开了口:“买歌么?”

    由不得她拒绝,男人殷勤地打开大门,从两道浓眉下射出黄鼠狼一般狡黠的光,连声催促她进去。虽说商人爱好招揽生意,可这股热情劲儿未免也太过火了吧。然而此时的阎琪已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木然地跟随他踏了进去。

    果然是家专业音像店,从时下流行的港台流行歌手专辑乃至十多年前的摇滚乐等等,琳琅满目。阎琪并不是多么死忠的乐迷,对于流行乐的了解只限于大众媒体介绍最多最滥的那些,若不是周杰伦的横空出世根本不懂何谓r&p,至于摇滚乐的众多分类,什么迷幻摇滚、民谣摇滚、重金属乐、工业之声和朋克等等一无所知。对于老板唾沫横飞的摇滚史介绍,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想,这位老板的气色比自己还要糟糕。乱蓬蓬鸟窝一样的头发,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眼眶下面乌得发青,令人不由怀疑是否遭遇殴打之后的淤血,再配上黯淡得像苍白墙漆的皮肤,怎么看都不太像一个正经做生意的。老板先是跟她胡乱侃了一大堆昂贵的原版碟和廉价打口碟,在这期间无数次偷瞄她的神情,目光之闪烁只可以用“诡异”二字形容,最后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假装不经意地从货架上掏出一张唱片,很明显早有预谋。

    那唱片好生古怪,阎琪还是头一次看到背面血红色的黑胶唱片,连一张标签都没贴。

    “这是一支新人乐队录制的新歌小样,”他几乎蛮横地把唱片硬生生塞进她的手里,“国内限量发行,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接着!”

    一定很贵重吧?这是阎琪的第一反应。

    “不用钱!”生怕她退缩似的,老板斩钉截铁地回答,“算是你我有缘……不,算是我撞到你的赔偿!请收下,千万别跟我客气!”

    “可是……这种老式唱片,要用唱片机才能放的吧?”她迟疑地把唱片递给他,就在碰到他的手那一刹那,老板的全身像触电似的猛地一抽,几乎一蹦多高。

    “不不不!”他几乎是在哀求她了,“就算你放不了,也请务必收下!只要别让我再被它缠上……!”

    他猛地合上嘴巴,意识到刚刚不慎说漏了嘴。从那以后他关紧了言语的阀门,只是坚决而毅然地表示送出唱片的决心。他那惊恐的神色时阎琪生平所罕见的,但她并没有太过在意。如果她把这老板的古怪之处放在心上的话,也许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阎琪失踪后两天,平静地返回了寝室,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颜无月很快得到了这一消息,不等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起,便冲向她的寝室。起先她还担心想不开的阎琪作出什么傻事,可一看到她正和室友聊得起劲,颜无月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立刻又落回原处。

    乍眼看去,她们的神情轻松愉悦,对着周刊杂志大侃特侃明星八卦,就娱乐圈纠缠不清的情欲爱恋关系纷纷发表自己的浅见。还好,和以前一模一样,颜无月重重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荡漾成一个明媚的笑脸。女生在一起嘛,不是谈论美容护肤就是八卦中外明星,再不就是八卦身边的同学——每个人都是好奇宝宝。值得庆幸的是,她们似乎并没有多嘴师兄和阎琪的事,也许是蒙在鼓里,而真相,阎琪只告诉自己一个人。颜无月顿时感到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感重重压向她的肩头,“放心好了!”她得意地自拍胸脯,豪言壮语脱口而出,“承蒙信任,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叽叽喳喳声顿时化为完全的静谧,女生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打量这个打断她们对话的冒失鬼。颜无月的脸霎时烧得通红,“丢人丢大了!”她心里狂喊了一声,忙不迭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原来阎琪追了出来。

    “就走了吗?”阎琪微微地喘着气,显然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追逐,“找我有事吗,无月?”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来看看你……颜无月随口扯了几句毫无营养价值可言的废话。关键在于,阎琪平安无事最好了。遭到师兄的背叛诚然不幸,然而颜无月更不希望阎琪为了图一时之快,而将自己陷入更为黑暗的深渊。与占星师做交易的确可以报复不忠的师兄,然而复仇之后又能剩下些什么?阎琪本已失掉她的爱情,之后还要双手奉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作为占星师的报酬。看到她无辜的神情,颜无月实在不忍心揭她的伤疤,打听她和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忍不住揣测,那天夜里的电话,也许只是她睡眠不足的恶梦吧?善良单纯的阎琪,柔弱无助的阎琪,就算因爱情遍体鳞伤,也只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默默舔舐身上的伤口,怎会变得如夜叉一般丑恶,在熊熊燃烧的地狱里,诅咒她深爱的人呢?

    “对不起。”颜无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果然是我搞错了,她的心中微微泛起一阵歉意,与释然并存一体。阎琪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夜色太过黑暗,吞噬了她所有的表情。

       时间是疗伤最佳的灵丹妙药,当颜无月爬上床铺的时候,还在担心阎琪的事。没事的,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强调,阎琪还年轻(其实比自己还大半岁多),一定能抗得住这次打击。分手就分手吧,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古人的话有道理啊——没了师兄,以她的条件,不愁找不到更好的!想到这里,她不禁瞄了一眼对面空空的床,现在已经熄灯了,楼下的大门也已经锁上,还不见借宿的女孩回来,难不成又出去开房?她连忙唤醒林娜。

    “谁有心思管她那档子破事?”林娜哈欠连天,言语间不乏厌恶之情,“昨晚起就没见人影,鬼晓得跑哪里去了!”

    莫不是去找阎琪的茬子吧?看样子,那女孩(师兄说过她的名字,但颜无月该死的记性把之丢进了垃圾桶)见惯大风大浪,社会经验蛮丰富的,阎琪可不是她的对手。要真是这样,哼哼……!颜无月攥紧拳头,摆出一个令健美冠军也汗颜的力量型pose,“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就让她这条美女蛇会会我的肱二头肌吧!”

    鲁冰在床上咳了一声,“睡觉睡觉!又说梦话了不是?!”

    第二天周六,正值春光明媚大好时光,颜无月难得地没有睡懒觉,抱着书包准备上图书馆借书,顺路去硅谷餐厅吃一顿令人眩目的豪华早餐——共计鸡蛋饼两张,蒸饺十只,韭菜鸡蛋馅包子五只,豆沙馅包子五只,木瓜味豆浆和原味豆浆各一杯。一个全身黑色的人影晃晃悠悠闪过宽大的玻璃窗,看上去有些眼熟。颜无月正满满地吸进一大口豆浆,险些没喷出来——

    那不是占星师吗?

    他跑到我们学校来干什么???一个巨大的问号悬起于她的脑门,顾不得还没吃完的早饭,颜无月早已一个箭步冲出去,堪堪拦在他的面前。

    占星师刻意站在楼房不显眼的拐角处,全身着黒的装扮深深融入阳光的阴影下面。对于颜无月的突然出现,他毫不惊讶——事实上,他那张线条俊美的脸孔,除了恶魔般的笑容之外似乎从没换过其他表情。于是他扬起苍白如死人的脸孔,朝颜无月发出了一个动人的微笑:

    “哎呀,这不是丫头吗?好久不见啊。”

    “什么好久……毖瘴拊伦炖镟洁熳牛?斐隽宋甯?种福?安痪妥蛱臁??唬?ザ嗔教烨安偶?娴穆铮 ?br />
    “你没有听过这句古话吗?”占星师突然把脸凑得很近,茸茸的气息直吹进颜无月的耳朵里,“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咦咦咦!就在那一刹那,颜无月顿时面红耳赤,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死食尸鬼!光天化日,竟敢调戏身为人类的民女颜无月,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她没有勇气抬头望着那张散发蛊惑笑容的俊美脸孔,于是粗鲁地问了一声:

    “请问占星师大人有何贵干?没事的话容小人先行告退。”

    奇怪的是,不是你先冲出来找我的吗?占星师在心里微微地发笑,幸好没把“真是可爱啊”这句话说出嘴。

    “嗯,”占星师微笑着,“我的确不找你,请便。”这就好,再这样暧昧下去,她脸红得都可以煮鸡蛋了。颜无月自觉地选择一条背占星师而驰的道路,刚要迈开得意的步伐,突然……?

    “不对!”她又急匆匆冲了回来,一副要吃掉他的恐怖表情,“那你要找谁谈生意?事先警告你,”她认真地指着占星师的鼻子,“不准对我的同学下手,不,下嘴,听见没?”

    占星师无辜地耸起肩膀,“我是贩卖‘梦想’与‘希望’的商人,‘等价交换’是我一贯的经商准则。”连最寒冷的幽潭,也及不上他冰绿色双眼的深邃,“人类中充斥着为实现‘欲望’不惜付出生命的心灵,那正是我养料的来源。”

    礼貌地鞠了一躬后,他慢悠悠地消失在颜无月满腹狐疑的视线里,到了约定的地点。那里,一个女孩正焦急地等着他。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死人,尤其是那种死后闲置太久的人,”占星师皱起眉头,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我喜欢喝滚烫的热血,最好是一咬下去喷得我一脸,粘哒哒浓浓地挂在我的脸上——然后是带着热度的细嫩皮肤,弹性、韧度、嚼头都恰到好处。当如,如果她用那样幽怨又有些迷醉的星眸望着我,沉浸在我营造的梦境中,用朦胧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呻吟,就像达到高潮一样渐渐死去——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夸张地低吟了一声,“那该多么美妙!”

    “……说到底,你吃还是不吃?”女孩耐着性子听完他的唠叨,冷漠地撂下一句,“这是公平交易,对不对?我们事先说好了的。”

    占星师无限哀怨地撇了她一眼,一脸的不情不愿。事实上,若不是生意萧条,他也不会跳楼大削价,开出如此苛待自己的条件。唉唉,自从生意开张以来,活生生的美女没吃上多少,倒是处理了不少尸体,哪一次不是被逼无奈!他双眼含着不甘(?)的泪水,心中拼命压抑着雀跃的食欲。他向来挑食,冰冷的缺乏生气的肌肤本非他喜欢的类型,却迫于腹中实在空空,不得不以它暂且充饥。他低头趴在死去女孩的身上,扑鼻而来的肉香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他最终再也无法矜持,张开大嘴咬了下去。

    “吃吧,尽情地吃吧。”浸淫在着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中,女孩陶醉似的发出了温柔如蜜的声音,在那张青春美丽的脸孔上,跳动着满足与希冀的红红火光,远望上去如同伤口上渗出的鲜血一般通红,“吃完以后,千万别忘了你的承诺……”

       这一天一定是颜无月的黑梅花日。捧着装满八本横沟正史推理小说的书包,她刚刚走出图书馆,视线里便强行塞进两个不该看到的东西。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徜徉在图书馆门前清澈的圆形水池旁,一个状若小鸟,另一个人则当仁不让,便是那小鸟依人的“依人”了。

    那不是师兄和那女孩吗?光天化日的,两个人手拉着手卿卿我我的,不嫌上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碍眼吗?颜无月憎恶地皱起眉头,污染源,绝对是K大的污染源!

    正沉浸在两人世界的他们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一看到此程咬金来势汹汹,师兄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还没等他开口,颜无月先是假惺惺冲着他俩直笑,那笑容非但没让那两人放松警惕,反倒叫他们加倍提防。

    “真巧啊,师兄。”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还太年轻,一点都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所谓的“义愤填膺”,更是从话中表露无疑,“这么早,和师嫂一起春游去?”

    她故意把“师嫂”两个字的重音扣得死死的,分明想让他们难堪。果然,师兄尴尬极了,不知道是该继续握住女孩的手还是该放手,相反的那女孩倒是相当积极,不光往师兄的身边靠得更近,还抬起眼睛瞪了颜无月一眼,那来自两道秀眉下的目光深得要把她吸进去。

    春日当空,她竟平白无故打了个寒噤,呆掉了。等到那两人早已步出学校大门,一朵疑云不禁悄悄爬上她的心头,那就是:昨天晚上他俩不是出去开房了吗?怎么早上又出现在学校里,看上去像是从学校出发到外面去呢?然而她很快给出了一个答案,也许昨晚她睡在他的宿舍里,或者,他俩早上回学校拿什么东西,之后再出门的吧?管他什么原因,这些都是小事啦!得赶快看看阎琪才行!她抱着沉甸甸的书本,以大学生短跑冠军都要咋舌的速度忙不迭奔向阎琪的宿舍。

    在这个不幸的受诅咒的早晨,她早已被冥冥之神注定四处奔波无处安息的命运——阎琪的室友躺在床上,隔着门告诉她阎琪不在寝室,众人娇嗔中满含不忿的语气分明抱怨颜无月打扰了她们的清梦。颜无月知趣地向她们道声叨扰,心中不免忐忑起来。说真的,在接到阎琪的午夜电话之前,她自以为是了解她的。不像颜无月,阎琪是个典型的邻家女孩,朴实无华,如珍珠般自平凡处微微吐出一丁点才华的光芒。她素来安静地读书,考上大学,除了看电视之外没什么业余爱好,烹饪、针线和家务活都达到贤妻良母的及格标准,会而不精,足以应付日常生活——比如颜无月的裤子乍线,也曾拜托她缝好。话又说回来,颜无月身边的女性朋友,或多或少都接受过类似的拜托。这到底是突显出一群人能力过强,还是反映出某同学严重缺乏传统女工教育的事实,其结果不言而喻——上大学前她是张纯净的白纸,一心只为了描画“大学”这张蓝图而准备,和师兄的交往则为她增添了几抹玫瑰般亮丽的色泽。她的梦想就是把这玫瑰色继续涂抹下去,她的兴趣爱好就是关于师兄的一切,她想和他在一起,与他执手携老,仅此而已。她从没把这小小的愿望告诉过别人,然而颜无月却从她看他的眼神里分明读到了这一点。她的眼里只有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坚定。

    爱之深,则恨之切。当她满腔的激情被他轻轻松松化为雾水,付诸东流,当她的所有的付出再也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她燃起的熊熊爱火顷刻间化为地狱烈焰,将她的肉体连同洁净的灵魂吞噬殆尽。是啊,阎琪看起来是那样正常,她和以前一样抿嘴而笑,一样轻轻睁大双眼,师兄的背叛行为仿佛根本没在她的心田掀起一丝波澜,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往永无止境的深渊沉下去,沉下去……不,不对!她本不该那么冷静,那样沉着如常的阎琪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她把最深沉的仇怒埋进心底,只展示给人们一个躯壳,一个失却灵魂的躯壳。在那张微笑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痛苦抽搐的灵魂呢?

    我还是太幼稚了。颜无月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为刚才的冲动行径感到羞耻。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懂分寸知进退的成熟朋友应静悄悄不去打扰她,随时准备在她哭泣的时候递上一方干净的手帕,而不是像无德狗仔队一样通报奸夫淫妇的一举一动。难得糊涂,她心头闪过郑板桥的警世良言,“这一次,我权当什么都没看见好了。”她向上耸起肩膀,没精打采折返寝室。

    兴许她的决定是正确的,晚上,就在她抱着阿婆(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Christie,举世公认的侦探小说女王)的推理小说的时候,虚掩的寝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伸进来一张憔悴瘦削的脸孔。是阎琪,比昨天越发地瘦了,腮帮子从高耸的颧骨处深深地凹陷下去,语法衬托出一双大眼睛,不仅大,还有着闪闪发光的吓人神气。颜无月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阎琪慢腾腾地拉开一张椅子,用同样慢腾腾的动作坐下,整个过程大约花费了足足一分钟,最后,才慢腾腾地开了口:

    “听她们说你早上找过我?”她的头一寸一寸地转过来,慢腾腾将视角对准颜无月的双眼,好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摆弄这具名为“阎琪”的人偶,“有——事——吗?”

    她的声音实在有些不同寻常,是颜无月的听觉出了什么问题吗?连阎琪张嘴都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吐,清晰地足以让人看见她舌部肌肉的每一个动作,简直就像电影里常用的慢镜头。颜无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双颊,竭力驱走这幻象。没错,阎琪并不怪,她只是有点心神不宁。

    一想起今早的事,不悦的神情顿时笼上颜无月清秀的脸庞。为了不让好友担心,她刻意装出一个快活的声音,“本来想拉你去放风筝的……你不知道,西区图书馆前的草坪多宽敞!”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偷偷瞄着阎琪,生怕自己露出破绽。其实她这人最是心直口快,压根藏不住秘密,就算舌灿莲花把牛皮吹上天,她的表情仍会忠贞地归属于自己的良知。这一次也无法例外,阎琪大得吓人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芒,只在那一瞬间,颜无月的冷汗呼啦啦冒了出来。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2: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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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6 12: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血有肉的占星馆》第三卷《地狱长篇》之二《我的眼里只有你》二

阎琪笑了,紧抿的唇线逐节向上弯起,向外扬起——两颗洁白的门牙从唇缝里微露一瞥,渐渐扩散,连成一张露出八颗门牙的标准笑容。她慢吞吞直起身子,不等颜无月招呼,迈动缓慢而机械的步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颜无月的惊奇以阎琪的来访伊始,以萧钰带来的爆炸性消息为终点。临熄灯前,久未露面的萧钰连蹦带跳窜回寝室,一进门就把门锁得死死的。她的双眸兴奋得发光。

    “大大大大新闻!”她喘得极为剧烈,显然一口气爬上五楼,中途都舍不得停下休息,“你们知道我刚刚撞到谁了吗?!”

    三个好奇的女生,林娜、鲁冰,颜无月齐齐摇头,动作如同军训时那样整齐划一,三双眼睛同时盯住了她的嘴巴。

    就知道你们不晓得。带着独占独家新闻的神气,萧钰狡黠地一笑,用尽丹田之气喊了一声,“师兄唉!”她的神情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神奇,“居然在楼下跟人激吻,天哪,天哪,简直太劲爆了!”她连连叫道,激动得要死,“那么明亮的灯光,那么多同学进进出出的,他们倒也不怕!”

    颜无月她们不由皱起眉头,没想到去上海工作没多久,师兄竟变得如此开放,学习外滩上那些时尚人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亲热——上海的外滩也许司空见惯,可是放在学生宿舍的楼下,未免有些火辣辣的羞人。“不愧是大都会来的白领,”颜无月别别扭扭冒出一句,听起来酸溜溜的,“作风就是和咱们不太一样。”

    萧钰瞪大了眼睛,“什么白领?颜无月你在说谁啊?”她顿了一顿,不慌不忙扔下一枚重磅炸弹,“和师兄抱在一起的,是阎琪啦!”

    什么???!!!颜无月惊得就要跳起来了。萧钰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为自己投下的这枚重型炸弹感到满意,“就是阎琪啦!所以我才说,这是个大新闻嘛!”

    “天哪……”在一边喃喃自语的鲁冰赶快扶起镜框,“她……也忒放得开了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阎琪和师兄又和好如初了?在众多偻管阿姨和同学的面前热吻,这可一点都不像阎琪能做出的事,据颜无月的了解,他们两人都属于感情内秀型,换句话说也就容易闷骚啦。明目张胆地宣扬恋情,这不是他俩的一贯风格。当然了,沾染成人习性的师兄或许开放了些,但是阎琪她……真搞不懂她的想法啊!颜无月烦闷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就算师兄背叛了他们的爱情,还光明正大地把那个第三者带进来耀武扬威,阎琪还是愿意原谅他,接纳他,和他从头来过吗?一想起来她就无名火起,一部分是因为阎琪毫无原则的容让,更多的却是出于对师兄的义愤。好你个寡廉鲜耻的萧澜!上午还大喇喇跟那个女孩逛街玩乐,晚上就抱着前女友一阵热吻,朝三暮四,脚踏两只船,什么人这是!她恨得牙根直痒痒,哼哼,要是以后我的男朋友敢这样对我,看我一记天马流星拳过去,管保打得他脸上开花,叫他满地找牙!

    她对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敌人,示威似的挥舞起小拳头。林娜按住她的头,“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说,“本来,我还以为……”她意味深长地停住了话头,颜无月不禁抬起了头,“以为什么?”

    林娜摇了摇头,“没什么——看来情形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是我多心了。”

    林娜欲言又止的话一直盘旋在颜无月的脑海里。也许,成熟敏锐的她已经看出师兄和阎琪之间的不对劲了吧?毕竟,师兄劈腿的事,阎琪只在午夜那个电话里向颜无月哭诉过,按理说,她们都应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独享这个秘密……只有自己啊……颜无月在半梦半醒间辗转不已,忽而为阎琪的不幸命运叹气,时而又恨得把牙咬得格格直响。对于阎琪的痛苦,她也感同身受——只因为把阎琪推给师兄的人不是别人,不正是颜无月自己吗?

    她想起最初入学的时候,兴奋、雀跃、好奇、紧张,又隐隐不安。和如此海量之多的优秀精英站在一起,顿时显出自己的渺小和平庸,她和阎琪的心里同时被奇妙的挫折感和自卑所簇拥。聪明、好学的精神,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锋芒毕露出来。高中时代她们无疑都是学校里首屈一指的佼佼者,然而上了K大,也不过是沧海一粟,K大普通的大学生一名罢了。要教育新生“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精髓,于是K大的第一次下马威就从入学测验里体现出来。

        新生报道完毕,便参加共计英语、数学、物理三门的入学测验,考试难度超越高中程度,达到高中学科全国竞赛或者大学一年级水平——一位早在高中时代便自学过大学普通物理全部课程的同学这样说过。这样的考试考察的自然并非死记硬背,而是学生潜在的学习能力。颜无月考得一般,反正她向来都不是猛用功型,哪一次考试不是靠着一点小聪明涉险过关;但阎琪就不行了。据说她面对那些见所未见的诡异题目时,边做边打哆嗦,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对于勤奋努力的阎琪来说,那些超越她想象的题目一定很可怕吧?

    公布成绩之后,她哭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把颜无月叫出来,一个劲儿跟她诉苦。压力好大……她反反复复跟颜无月强调,宿舍里的人一个个都比我厉害,我真的没脸呆下去了……我该怎么办,无月救救我……她兴许是抱着绝望的心情倾诉着,然而作为听众的颜无月却并未在意。那时候她一心想着即将在郭沫若铜像前举行的聚会,那是一个有关占星术的同好聚会——只是她当时还不具备未卜先知的能力,得知自己将在那里遇上一个重要的人……

    那是一直隐隐于心的愧疚——面对阎琪絮絮叨叨的抱怨,颜无月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并直白地告诉她坚强——“你不可以一直依赖我。”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语气,决然而毅然,“我们都已经是大学生了,离开父母,从此要一个人在这里独立生存,只能靠自己。”

    “一个人?”阎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一个人。”颜无月重重强调了一句。

    总觉得那时的阎琪看起来好悲伤,像是被她无情抛弃的小狗一样。她硬下心肠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次磨练阎琪的机会——因为坚强,颜无月早已习惯不依赖他人而生,也早已习惯被其他人所依赖。对于那些女生来说,她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们,老是倾听、包容、安慰那些玲珑脆弱的少女之心。阎琪和她的关系的确不错,可是一天到晚为了学习、成绩、排名之类的小事哭哭啼啼地撒娇,在颜无月看来未免有些神经过敏。粗线条的她无法理解那些敏感少女的心思,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慰藉之辞,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说不定早已厌倦这种心理医生的角色——说不定,她只是一心想摆脱她们的依赖而已。

    因此她才对阎琪说出那样无情的话,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狠狠地雪上加霜。后来阎琪和师兄谈恋爱,生活重心从此彻底转向男朋友,从此很少和颜无月联系。为她感到高兴的颜无月,难道不是为甩掉一个包袱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吗?

    “对不起……”只有一个人在深夜里,负疚感才会悄涌出她的心头,折磨她于无形。朦胧中她仿佛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那个女孩今夜又没有回来。她既然没有同师兄在一起,一个人在异乡又跑到哪里去了呢?然后睡魔随即偷袭了她,她就此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上午都有课。班上每个人都像打仗一样,刚从一间教室冲出来,又急着占领另一座高地——只为了上课时离老师近一点,看黑板上的字清楚一点。每逢这种时候,都是颜无月大显身手之时。只见她轻盈的身躯在人缝中钻来钻去,手中一沓笔记本如飞刀一般刷刷直飞,飞到座位上齐齐排开一长串阵列,即刻宣布此排座位的所有权。她深谙抢座位之“快狠准”最高准则,速度之敏捷、下手之迅猛、定位之精确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女生们的座位全都由她包揽。上午的战事告一段落,她这才松下劲来,慢悠悠杂在放学涌动的人潮中,被人潮随波逐流地涌向食堂。她和鲁冰打了饭,一边走在回寝室的路上,一边极为不雅地吃着饭。“嗯,尝尝这个家常豆腐,今天食堂做得不错。”“蘑菇挺好,吃不?”“吃!你喂我一口,我腾不开手,嘿嘿……”类似这样的对话沿途洒落在食堂到寝室的林间小路上,兴许正是由于这过分大大咧咧的举止,才使得两位年轻的小姐至今没有男朋友吧。等两个人晃晃悠悠回到宿舍,饭菜差不多早都吃光了。不过鉴于颜无月超乎寻常的大肚皮,早在饭菜之外,她又买了许多炸肉串、肉包、煎饼之类的点心,这个时候,寝室便掀起第二轮攻击的高潮。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颜无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烤香肠,两个五香蛋,哦,对了,手里还拎着一个肉夹馍、两串甜不辣、三串香炸里脊。她用力吸了一口食物混合的香味,脸上不由浮现出垂涎欲滴的神情,hohoho,她乐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了。鲁冰从寝室外探进头来,“无月,有洗涤剂没?我去洗饭盒。”

    “老地方供着呢!”颜无月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嘟起了嘴巴,“美食当前,这种扫兴的话不要讲,好吧?”

    鲁冰走了进来,“受不了你了,馋成这个德性,”她扮了一个鬼脸,“刚才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啦?”突然间她“咦”了一声。

    “又咋啦,我的鲁大小姐?”颜无月恶声恶气地问。

    鲁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那女孩的东西!”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统统不见了!昨晚临睡前,明明就在这里的……!”

    “咳!”颜无月重重叹了一声,“这就把你吓着啦?还用问,肯定是她上午回来拿东西了呗!”

    “可,可是……”鲁冰不安地环顾四周,仿佛确认四周是否安全似的,“我们寝室的四个人,上午一直在一起上课的啊……那女孩又没法向楼下阿姨借钥匙……”

    她的话如同一记闷棍,重重捶打在颜无月的心头:“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潜入我们的寝室……就像一阵烟雾一般……”

    那女孩和她的东西一起,如一阵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或许说,她本就不该出现在萧澜的身边,不该跟着他到这学校里来。除了萧澜之外,没有人欢迎她来。她离开得恰到好处,走得大快人心,起码颜无月是这样想的。当她再次遇见阎琪的时候,她正挽着师兄的臂弯,一脸兴奋的笑容。阎琪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腮帮子上一点肉都不剩,她那焦灼炽热的双眼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她心爱的男人,双手把他挽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把他放跑。看见颜无月,师兄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告诉她自己又要回上海实习。

    “现在就走,”他说,“她说什么也要一起去。”

    没有听错吧?为了男朋友,阎琪宁愿弃手边的学业功课,跟着他到上海去?

    “澜哥,那怎么行?”阎琪的口气甜蜜得让人受不了,“放着你一个人独自打拼,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她的声音,还有她那亲热的态度……听得颜无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有那些地方不太对劲。以前的阎琪是个端庄的淑女,把感情统统埋进心里,可不是这样娇滴滴的小女人。不过,兴许师兄,不,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吃这一套不是吗?性格坚强的女性往往在感情战中败下阵来,反倒是那些外表柔弱,令人充满保护欲的女孩笑到了最后。感情,恼人的感情!颜无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就算为了迎合男友的喜好,阎琪也犯不着刻意改变自己的性格吧。如果换做我的话……

    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男生憨憨的笑脸,寂寞牛喜欢的是安琳……她的心像被针尖猛刺了一下,痛,钻心的痛。在感受到这真切痛楚的同时,她生出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妄想:如果我的性格变得和安琳一样,他会喜欢我吗……

    不要不要!她连连摇头,否定这种无知的想法。凭啥要我为他改变?要我说,应该让寂寞牛改成喜欢我的性格才是。对,她捏紧拳头呐喊,“他该喜欢我!”

    “哦?”一个极富磁性而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占星师?”颜无月吓得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你怎么‘又’到我们学校来了?”

    值得注意啊……她的脑中叮叮当当敲响了警钟,最近占星师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吧?“我丑话说在前面哦,可别再提什么‘如隔三秋’之类的蠢话。”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她早早为自己架起一座坚固的防御堡垒。真是的,为什么堂堂一个貌端体健、无疤痕无残疾取向正常的人类女孩,偏偏不受人类男性的喜欢,反倒被一个老头子食尸鬼性骚扰啊?啊啊啊老天爷真不公平!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什么‘老头子’……”占星师蹙起两道眉毛,绅士风度十足地问道,“请问哪位仁兄如此不幸?”

    “……五六十岁的人统统都叫爷爷,活了几百年,不,兴许更久的人不叫老头子叫什么?糟老头子?”她气势十足地反诘回去。

    占星师模模自己的脸颊,口气听起来有些莫名的沮丧:“真的很老么?别人一直称我为年轻英俊的帅叔叔呢。”

    “谁会那么没品味?”

    “最起码,镜子是这样说的。”他微微一笑,魅力便无声地从他弯起的唇角边荡漾开来。

    受不了了,这个自大自恋的臭屁食尸鬼!靠着吞食人类维持青春的怪物,还敢大言不惭!不过话说回来,单从外表看来,凌驾于他端整美貌和优雅风度之上的男人少之又少……

    “如果是你的愿望的,我可以为你实现。”他的话语如潺潺流水般,缓缓流入她的心田,“任何愿望都可以,当然,我有索要报偿的权利……”

    “你的身体……”

    啪!

    占星师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诧异地望着颜无月愤然离去的身影。他的脸上多了一个红红的手掌印,手掌的大小不偏不倚,正和离去的女孩右手恰好吻合。

    “我说真夜啊,”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尽道不明的无奈,“我的话那么容易让人误会吗?”

    主要是你的动作语气都太过那个啥了吧……一直在他怀中旁听的真夜撇了撇嘴。不过,这样酷似调戏的动作,帅哥做来美其名曰“暧昧”,还算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若是丑男只能叫做“猥琐”和“耍流氓”了……

    一转眼,将近一个月过去了,不知道阎琪在上海过得可好。从四面八方的八卦汇总而知,听说自从上次以来,她和师兄的感情愈发深厚。她过生日的时候,师兄还特地买了一条周大福的绝色红宝石项链作为生日礼物。当那颗色泽艳丽如火焰般的红宝石燃烧在她的手心,映出来的是一张兴奋而百感交集的脸孔。据她的室友描述,当时阎琪激动地流下了两行热泪,不是因为这条价值不菲的项链,而是被师兄那颗诚挚的心所感动——这多半是掺入少女的浪漫与美妙想象的结论,听起来分外不真实。师兄就快毕业了,下半年即将在他实习的公司正式上班。这也就意味着,在阎琪毕业前的两年时间内,他俩将长期饱受异地相思之苦,这一次的生日礼物如此隆重,想必师兄想借此表达自己的忠心吧。

    忠贞不渝么?听到如此这般的揣测,颜无月不由暗自苦笑。只怕这些羡慕不已的女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师兄背着阎琪干出何等丑事,而阎琪又是怎样忍辱负重着与他重归于好。不,比起男友出轨,恐怕阎琪更承受不住失去师兄的打击。话又说回来,那个第三者也真够奇怪,神出鬼没的,居然不声不响就溜回去了——是因为被师兄甩了,没脸继续留下来了么?就这样,她也挺脆弱的嘛——颜无月忍不住给予她一点多余的同情心。

    如火如荼的毕业答辩即将开始,正值师兄的实习期满,带着他的毕业设计回到了K大,自然,随之一起的还有阎琪。在公司实习的时候,师兄早已把答辩的相关材料全部准备好,每一天都倒计时数着最终答辩的日子,等待那一纸学位证。一下子回到清闲的学校,猛地松懈下来,他还真有点不太习惯,在阎琪的支持下,他报名参加了网球班。阎琪本也想和他送一起练习,可她在上海已拉下了近一个月的课程,更雪上加霜的是,期中考核就快到了,不用说别人,单单连懒懒散散的颜无月都上起了认真的自习。一时间自习室里人头攒动,大战将近,硝烟弥漫,大家都拼上老命地啃书,这种情况下阎琪又怎能分心照顾男友呢?自己都忙得昏天暗地,自习,考试,再自习,再考试……一个个紧张的日子就这样悄悄过去了。好容易熬到最后一门,决战在下午,颜无月不免有些期待有些激动。可能是熬夜啃书太过辛苦,不知不觉她竟趴在自习桌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自习室里一下子变得人烟荒芜,不好!她急忙抬腕看表,惊得大叫了一声——还有五分钟考试就开始了!她连忙一把抓起书包,急匆匆跑了出去,连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她用手随便拨弄了两下,在那一闪而过的视线里,她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没有人知道那通电话究竟讲了些什么,女生们事后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整洁的寝室被大型台风倾袭过后,遍地狼藉的凄惨行状——桌上,书架上,凡是视线所及的东西无不狂乱地摔到地上,那是它们被怒火所波及的无辜下场——名为“狂怒”的人形台风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然而暴风眼却相对平静。身处在高高坟起的、被太多泪水浸泡地软塌塌的卫生纸堆里的,是阎琪那张如骷髅般消瘦恐怖的脸。许是因为哭得太久太狠的缘故,她的双眼鲜红,干涸的泪水在脸颊上留下一条条白森森的盐分之路。她张开嘴,吱吱呀呀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一听到阎琪室友的消息,颜无月马上放下手头正在看的动画,急匆匆赶到阎琪的宿舍——她的模样简直比众人描述的还要可怕。看到她这失去魂魄一般恍恍惚惚的神情,颜无月又是心痛,又是懊悔。她一把把阎琪搂进怀里,感觉后者的身体像幽灵一样轻飘飘缺乏质感,一阵感伤令她鼻子一酸。

    “发生什么事了?”纵然平日里伶牙俐齿,面对此情此境颜无月也深感语言的无能为力,仅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词语,尽管她的声音已尽可能的温柔,“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没有回答,颜无月慢慢从胸腔呼出一口气,目光沿着地面扫射过去,一颗裂成几爿的红宝石静静坠落在阎琪的脚下,如同一颗破碎得滴血的心。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默默抱住阎琪,空气是那样沉寂,甚至听不到失恋少女的呼吸。在这种时刻,一个沉默的肩膀比千言万语都要来得珍贵,来得有力。

    “哭吧,哭吧。”她用力压下阎琪的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送入她的耳朵,“只要你哭完,就可以忘了他的话……”

    然而,她的心愿毕竟没有实现。第二天一早她来找阎琪,才得知昨晚阎琪一宿没睡,趴在阳台的窗棂上,痴痴地看了一夜星星。室友们生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下去,也都一直陪着她,一宿没敢合眼。临天亮前大家又困又乏,对着天边微亮的曙光,不由放松了警惕打起瞌睡来——结果只一眨眼的工夫,阎琪便不见了……

    糟糕!颜无月心知不妙,赶紧满大街找师兄。K大并不算大,不过在几千学生中找一个特定之人也相当困难,颜无月四处辗转,好不容易拿到了师兄的手机号。一等接通,她便劈头盖脸地问道:“阎琪在不在你那里?”

    兴许师兄只迟疑了片刻,然而在她听来却犹如半个世纪那样漫长。手机那头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解与疑惑,“……阎琪?”

    “对!”她心急如焚,压根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我是颜无月,她失踪了,现在我们大家正分头找她……她有没有找过你?或者,”她刻意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你见过她没有?”

    又是该死的延迟,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为何师兄要思考那么久?

    “没有。”这个答案早在颜无月的意料之中。哼,估计师兄正和什么别的女人在一起吧,所以讲话才遮遮掩掩的。“可阎琪怎么失踪……”还没等师兄的问题讲完,颜无月果断地摁断了电话。这种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的愚蠢问题,也亏师兄问得出口。颜无月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冷静地判断阎琪可能的去处,至于解答师兄的困惑,就交给他自己吧!

    从二教到四牌楼,从操场到体育馆,但凡有人出没的地方,她都用腿梳理了一遍,还是不见阎琪的踪影。路过网球场的时候,她突然灵光一现,向正在场上练球的男生打听起来。在他们的指点下,她很快找到詹小惠的寝室——原来就住在她楼下。

    小惠不在,同寝室的师姐这样告诉她,一个“网球部新近学员”。自然而然,为了请詹师姐多多指教,“新会员”师妹顺利拿到她的手机号码。虽然有点骗人的感觉,不过救人如救火,暂且管不了那么多。她定了定神,按住跳得怦怦响的心脏,按下了通话键。

    悦耳的彩铃声随之响起,是最近流行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歌手反反复复地诵唱着“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听得颜无月耳朵都起了一层老茧——晤,还是没有人接。

    怎么办呢?颜无月一屁股坐在大礼堂门口的台阶上,茫然地望着上方被烟雾涂抹成篮灰色的天空。一张堪称苍白俊美的脸悄然爬上她的心头,嘴角还挂着一丝招牌式的坏笑——不成,绝对不成!她连连摇头,又要向那个食尸鬼(还是个糟老头子!)求助吗?

    万一他又提出一些恶心变态的要求怎么办?本来没有异性缘就已经很凄惨了,看到那些讥讽老处女的笑话时根本就不敢吭声——因为说不定就是自己日后的写照嘛!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对于颜无月来说,此项目前空白)我不爱——拖拖延延到黄脸婆都还嫁不出去,只好悲惨地到处充当同学的伴娘——到那个时候,占星师一定还保持如今一模一样的俊朗外貌,含着揶揄的恶笑对她叹气:

    “十多年前我便索要过你的身体,只是你不肯;如今的你(自动屏蔽,以免自尊心受挫),没有男人愿意的话,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真是毛骨悚然的未来。人类的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为何这个食尸鬼占星师却以人肉为饵料,维持永恒不变的美貌,并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一样俯瞰芸芸众生,嘲笑他们蝼蚁般卑微的短暂生命?在他漫长得无穷无尽的生命历程中,又有什么东西可供他打发一个又一个雷同的黑夜?

    实在没有其他办法,颜无月只得勉强抬起疲惫的身子,朝冰冻街的方向不情愿地迈动双脚。幸好这个时候,有人远远地叫了她一声,那声音听来十分焦急: “颜……快……”

    颜无月认出那是阎琪的室友之一,莫不是阎琪有消息了?你们找到她在哪儿了?现在她人呢?一连串颜式小排炮轰隆隆向那女孩发射过去,后者根本无从招架,边喘粗气边从嗓子缝里拼命挤出几个字,“回……回……”

        阎琪的确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一台老式唱片机。不知道她怎么把那台庞大的唱片机扛上寝室的,同宿舍的女生们唯有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唱片机堵在宿舍的正中央。

    等颜无月赶到的时候,整条走廊上都飘动着虚无飘渺的音符,软绵绵得令人遐想联翩。“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让我无法忘记……”多么熟悉的旋律,那不是景冈山的老歌《我的眼里只有你》吗?缠绵悱恻的歌声在阎琪的耳边静静流淌,连唱针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歌手的磁性歌喉如同情人温柔的低语,轻轻笼罩在阎琪的脸庞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她趴在唱片机旁,在这轻柔的歌声中,含着幸福的笑容沉沉睡去。于是颜无月静悄悄合上大门,不忍心吵醒她的梦境。在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赶快离开阎琪的身边,根本没注意到那张唱片的来历。

    手机铃声响起了,是师兄的来电。颜无月憎恶地拧起眉头,迟迟下不了决心。仿佛和她比拼耐心似的,铃声固执地一遍遍响个不停,最终她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之下,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果然是师兄。“请问有何贵干?”她问。

    师兄那头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说我可挂了啊!”她恶狠狠地威胁他。

    “等一下!”这下他可慌了,“我是想问你一下……” 颜无月冷冷地等他说下去。 “你刚才不是说,阎琪失踪了吗……”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出什么事了么……”

    哼,还有脸来问我?!颜无月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口,还不是你害得,你们这些臭男人!于是她假惺惺回答,“她的事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阎琪肚子里的蛔虫,按理说,”她胸中的不平之气快要爆发,“再怎么说你都应该比我更清楚啊!你说对吧,师兄?”

    又是一阵沉默,颜无月想象着那头的师兄尴尬的神色,不由暗骂了一声活该。没想到师兄倒是诚恳地来了一句:“我真的不清楚。自从……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

    对啊,因为自从你进了网球部,和詹小惠好上之后,就没找过阎琪了嘛!真是无情无义的男人!

    “你还没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师兄的音量渐渐提高,似是有些不耐烦。“”或许我没资格多管闲事,但是作为朋友,我……”

    颜无月慢慢吸入一口气,一直沉入丹田底部,“朋友?”她的双眉极为激烈地向上挑起,可惜电话那头的男生看不到她如此富有挑战意味的神情,“经历那么多风雨,给予她那么大的打击,怎么师兄你以为,还可以厚着脸皮做朋友吗?”

    “你根本就不配!”颜无月积攒已久的怒火,终于一个劲儿爆发了。她对着手机发出的一声怒吼,通过无线电一直震到师兄的耳膜里,震得他隐隐作痛。师兄像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停顿了许久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等到她愤怒的余波渐渐平息,他才嗫嚅着小声说道: “的确……是我移情别恋在先……”

    “可你不知道我也很痛苦的!”师兄低低吼了一声,“你们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没错,一开始萧澜的确是幸福美满的,阎琪个性随和、依赖性强,对于她小女人的娇宠,萧澜给予完全的理解和庇佑。然而萧澜即将去上海公司实习的消息传来,阎琪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师兄的才能被认可,担心的不是其他,而是异地恋的问题。从无数师兄师姐的口中,她听到过无数异地恋的先例,99%不是以分手告终,尤其是上海那种地方。她听说那里的女生又开放又势利,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想“钓凯子”。的确有过这样一件事,几个商人去上海出差,叫出五个认识的女大学生一起唱歌吃饭——当然是男人买单,吃完以后那五个女生齐声抱怨他们太小气,“连个礼物都不舍得买”,结果硬是要走一万块钱作为“礼物费”。一万块,多惊人的数字!对于阎琪来说,那差不多是她二十个月,将近两年的生活费,而那五个女生只是陪男人唱歌就轻松赚到。在她的印象中,上海简直成了拜金主义的象征,一座腐朽糜烂,唯金钱马首是瞻的城市,生长于纯朴之地的师兄,乍入那灯红酒绿的罪恶之城,会不会被那些妖女所迷惑呢?

    “从那时开始,她就不对劲了。”在颜无月所无法看见的视野里,师兄轻轻把头别过一边,“虽然不至于公开反对,但私底下老是跟我耍性子,动不动就磕磕碰碰闹矛盾,搞得我好烦。好几次我们几乎闹得要分手。”

    “她不想让你离开这里,对吧?”颜无月终于抓住了一点头绪。

    师兄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用心。然而那个时候,每次见面都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吵架理由,我真的好烦,觉得她的个性突然变得好难缠……但是只要我一提分手,她又马上痛哭出来,哭得好伤心……”

    “毕竟是我先追的她,又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总不能说分手就分手。于是我尽力抚慰她,只期望她理解我的志向——只有上海,才能使我更加自由地发挥才能。和她蜗居在这个小城市里,我不愿意!”师兄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反正只是分开两年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你还是背叛了她!”颜无月尖锐地叫了起来,仿佛一根钢针深深刺入师兄的心里,“阎琪的预感不是没有来由的。”

    “那不是背叛!”师兄有气无力地反驳了一声,在颜无月耳中听来如同蚊子哼哼一样微弱,“如果是你,遇到那种处境,相信也会和我一样!”

        他语气里的什么东西引起了颜无月的注意,她刻意抑制住自己的呼吸,慢慢把气沉进去。

    “换做是我……什么意思?”

    自从师兄的人到了上海,阎琪的魂仿佛也跟着他一道去了。一天打几通电话紧迫逼人,恨不得随时随地监控他的一举一动——当然,在阎琪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监控,只是远在他乡的女友的一点牵挂罢了,可是对于师兄来说……

    “我真的很苦恼。”他压低自己的声音,心头似有化不开的愁绪难解,“她的爱太深太重,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我承受不起。”

    考虑再三之后,在他俩正式拍拖一周年的那个夜晚,阎琪疯狂拨打师兄的电话,接到的却是师兄无情的话语:“你是个好女孩,错的是我,也许,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电话那头传来的,唯有女孩泣不成声的抽噎。他唯有默默倾听,对她的愧疚与怜悯在他的心中反复与理智展开激烈的冲撞。

    “不,不对!”不等他说完,颜无月不禁叫了出来。那天晚上……不就是阎琪给她打午夜电话的前一天吗?还记得阎琪是怎样描述的?她等了师兄一晚上电话,直到次日才发现师兄和另一个女孩上床……仔细一想,她不由疑窦丛生,师兄好歹也是个淳朴内秀的男生,人品她们又不是不了解,怎会如此放纵,跟其他女孩随随便便便上床……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师兄发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诧的程度丝毫不逊于颜无月,不过他旋即苦笑了一声,“算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

    “可是,如果阎琪这样子说你……不是有点不负责任吗?”颜无月心生愧疚,毕竟,轻信阎琪的说法,在心里暗暗骂师兄骂得最凶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啊。

    “随便她吧,反正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她在先,被人说成这样也是活该……”师兄叹了一声,“在她的心里,如果我不是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又怎么会抛弃她呢?”

    似乎有点道理……颜无月不住点头,“个性不合”这种分手的理由太过薄弱无法服众,如果换成“另结新欢”的话,群众舆论会一边倒地倾向“旧爱”那一方,也许,这才是阎琪想要的安慰吧。

    然而颜无月迅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可那个借宿的女孩怎么说呢?”如果师兄所说的全部属实,那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新女朋友?还很雷厉风行嘛!

    “我和白灵(终于记住了,叫白灵!)……只是好朋友……”说话流利的师兄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跟阎琪分手之后,我的情绪很低落,是白灵她安慰了我……”

    颜无月的语调变得冷淡起来,“这么说来,关于你和白什么的事,并不是阎琪无中生有咯?一般人哪有那么快就交新女朋友的,你们在那天晚上之前,”她恶狠狠地抛出自己的猜想,“就已经背着阎琪在交往了吧?!”

    在她视力之外的地方,师兄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落,“呃……我们只是好朋友……连接吻什么的都没有,至于上床,更是没影子的事……”

    “真的?”差一点又被师兄骗到的颜无月不敢确信。

    “千真万确!”师兄擦了擦汗,镇定了下来,“虽然我犯了错误,但这样没节操的事倒不至于做……”

    被自己逼到这个分上,看来师兄说的应该不假。先是阎琪撒谎,后来师兄又为自己的行为粉饰,颜无月感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活生生的罗声门,每个人都为了美化自己的立场而说谎,真相只存在于那些遮遮掩掩的谎言碎片里。她不由发出了一声感慨,“不是我说你,”她问道,“那个白什么的,到底哪一点比阎琪强……抛开外表不谈,阎琪对你可是一往情深,那个白某某比阎琪还要爱你吗?”

    “不,”师兄的唇角浮现出暧昧的笑意,“恰恰相反,白灵绝对不像阎琪那样待我……她如同海绵,宽容,有包容性,可以放任我自由呼吸……是的,她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颜无月无意义地重复了一句。

    “说起来你们可能要高兴,”师兄皱起眉头,“我和她也分手了。”

    “啥?”让颜无月惊讶的不是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师兄的语气,有什么好惊讶的?那个叫白灵的女孩收拾东西离开,摆明就是输给阎琪被师兄甩了嘛!师兄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于是她淡淡应了一声,对她这样的反应,师兄听起来有些失望。

    “你不感到奇怪吗?”他问,“一个月之内甩了两次女朋友,你不骂这样的花花公子吗?”

    “是三次吧?”颜无月冷冷地顶了他一句,“这么说来,你和詹小惠彻底好上了咯?”

    阎琪两次,白灵一次,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师兄居然能这样果断地玩弄女人。刚开始听到他的自述时还对他产生了一丝丝的同情,眼下早已被憎恶彻底代替。既然口口声声说什么“阎琪让我喘不过气来”,就不该跟她复合啊,还假惺惺送什么红宝石项链。失去恋情固然悲哀,但是得而复失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无异于在伤口上狠狠撒盐!

    半晌没有听到师兄的回话,还以为他自知理亏不敢吭声,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师兄微弱的辨白: “如果可能,我也想和白灵一直走下去。可是她变了,开始监视我的行动,生怕我在外面拈花惹草。不仅如此,连我的QQ聊天记录都不放过,稍有可疑就拼命盘查,那种独占欲让我真是受不了……对了,就从这里回上海之后……”

    “白灵和你一起从这里回上海?”她极为自然地问道。

    师兄“嗯”了一声。

    “你在说什么胡话?”颜无月微微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以便将自己的声音更为清晰地传入电话那头。

    “和你一起去上海的人,不是阎琪吗?”

    准确的说,是两个。

    古怪的很,站在现代艺术中心的桃花树下的,居然是师兄和一个陌生的女孩。那女孩细腰长腿,远远望上去风姿娟好。看师兄的神情,似乎聊得极为开心,连颜无月飞快擦过他的身边都浑然不觉。颜无月特意多瞅了那女孩一眼,乌黑飘逸的长发,白皙华丽的面容,再配上婷婷玉立的身材——那不是K大top2的美女,詹小惠吗?人称网球之花的她,跳舞出身,更是网球部的骨干,网球部靠了她的名气,每年不知道拉了多少新人入伙。难道师兄也……?这个疑问不由在颜无月的心头闪过,她还想再靠近一点,多刺探一些情报,偏偏在这个时候,K大最具有穿透力的铃声嘹亮地响起——

    糟了,考试已经开始了!她立马撒丫子狂奔。

    勉勉强强做完所有题目,颜无月在桌上化成了一滩烂泥。大家都兴奋不已地讨论晚上的娱乐项目,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前不断重放刚才的镜头。要不要提醒一下阎琪,注意一下师兄的行动呢?好不容易感情才稳定下来,可不能再出什么茬子啊。

    她通过某种途径,小心地(自以为)把这件事委婉地(自以为)告诉了阎琪。阎琪的心情本来不错,比起上次到宿舍找她那副怪模怪样好上太多,没想到一听到颜无月的话,一张脸整个儿垮了下来,就像褪下一层皮一样,表面光鲜莹润,里面却丑陋不堪。颜无月的话使得她的幸福外表崩溃得干干净净。

    她胸前的红宝石项链此刻也仿佛应和着她的心情,黯淡得就像沉淀许久的鸽血。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突然双手捂住脸孔。

    “阎琪……”看到她这副模样,颜无月不免慌了手脚。她结结巴巴说着对不起之类,恨不得拔出自己的舌头割掉——死后说不定会进拔舌地狱,她深深埋怨自己,没事做干吗挑拨人家两口子关系!

    “我……我也是远远看的,你知道我眼睛近视,认人又不准,”她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去,“没准我认错人啦!对对对!肯定是认错了!师兄他怎么可能吗……”

    越描越黒……阎琪的哭声越来越大,从指缝间漏出的泪水簌簌往下滴。“我该怎么办啊?”颜无月仰天长啸,“天哪,让我收回刚才那些话吧!”

    “不,无月……”阎琪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声音,“我不怪你,你一点错都没有……”

    事实上,阎琪早就发现萧澜不对劲了。

    从来不喜欢运动的师兄,这一次居然认认真真学习起网球,从网球服到球拍球具全都买了专业的器具。偶尔阎琪抽出空来找他吃饭,师兄总是怕打扰她学习为由加以回绝,电话里往往传来嘈杂的人声,那时候师兄就会解释身在网球场。事实上仔细想来,自从上海归来之后,师兄便再也没有同阎琪面对面地接触过,顶多就是接一两个阎琪的电话。种种蛛丝马迹想来,和上海那时一模一样不是吗?阎琪捧住了脸孔,低低哭泣着,“我原以为他会改的……”她无助的哭声敲击着颜无月的耳膜,是那样沉重。

    为什么她老是受到这样那样巨大的感情伤害呢?因为遇人不淑,阎琪不再快乐,一心只有悲伤。当她们还是未经恋爱的懵懂少女,总是有那么多事轻易令她们开怀,笑声撒在金黄色的田野里,干净爽朗得如同透明水晶,而如今,回眸那曾经的油菜花田,颜无月惊现那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而已啊。

    阎琪先她一步离开了天真烂漫的少女之地,迈入了色彩更为浓烈、爱憎更为分明的成人世界。由恋爱而充溢的甜蜜感胜过以往的十倍,因而失恋之苦毒更要剧烈以往一百倍。远远隔着一条爱河的颜无月只瞧得见阎琪哭泣的背影,只被河边名为“暗恋”的小石子划破脚掌的她,又怎能真正理解在河中挣扎求生之人的苦楚呢?

    好可怕。她悄悄对自己说,就像巫婆手中的毒苹果,表面鲜亮诱人,内里说不定含着致命的毒素,恋爱这东西看上去还真吓人,我还是不要轻易触碰它——毕竟,有时候暗恋的滋味也不错——她挺有阿Q精神。

    然而,更多时候爱情有如麻药般甜美,一旦沦陷便无法自拔,得不到的人翘首以盼,得到的人毫不餍足,渴望更多。萧澜师兄这次不知是否吸取教训,并未做出大胆之事,两人的关系仅限于“朋友”与“情人”一线之间,在暧昧的边缘游移不定。鉴于正牌苦主阎琪并未明言反对,旁人纵然心有不满,也不便开口。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终于,在一个闷热初夏的夜晚,阎琪接到了一通致命的电话。

       那一天,阎琪挽住师兄的胳膊,娇俏地表达一同前往上海的愿望。抛下对于学生来说最重要的学业,只为了盯紧自己的男朋友,不给他留出任何一点出轨的缝隙,她宁愿陪着他一起远走他方。对于她的决定,颜无月无权干涉,在诧异的同时也给予她充分的尊重。

   阎琪并不是没有描述过上海的生活。人生地不熟的她,即使想在那座东方的繁华都市逛街,也为了师兄并不富足的钱包考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师兄每天7点多就离开租住的房间,乘地铁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在这一整天无聊的空闲时间里,值得阎琪去做的事只有寥寥几件:做饭,洗衣,清扫房间以及看电视。即使大把大把的光阴被虚掷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她仍然觉得快活,对于阎琪来说,再没有一件事比师兄吃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更值得高兴了。公司的快餐饭盒质量太糟糕,只有自己亲手做出的爱心便当,才是师兄补充身体能源的最佳来源。每当她看到师兄开心地吃着丰盛的晚餐,在她的监管下一天天地健壮了起来,再多的委屈也随之烟消云散——面对师兄的笑容,她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 本帖最后由 若梦若风 于 2007-7-26 13: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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