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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6 15: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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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天学西源说的发展史上,_日人饭岛忠夫与新城新藏之间的激烈论战特别引人注目,对中国学术界的影响也较其它各说更大。饭岛自1911年起,发表一系列文章,力倡中国古代天学系自西方输入之说;新城则持相反意见。两人交替发表文章或演讲,相互驳难。至1925年,饭岛发表《支那古代史论》⑫一书,汇集前此之有关论文共29篇,又附论一篇,全面阐述其说。关于古代中国天学,饭岛认为直至公元前三世纪左右方才建立其休系,而该体系又是从西方输入的。为此饭岛提出一些证据,其中关于天学本身者有如下十条;
1.中国古代之宇亩生成论与古希腊相似。
2.中国四分历取回归年一长度为365¼日,古希腊欧多克斯(Eudoxus)亦采用同样数值。
3.由四分历之回归年长度,又使用19年7闰法则,即可得一种76年周期,从历元时刻起,经过76年之后,合朔与冬至时刻又回到同一天的同一时刻。⑬而古希腊天文学家卡利普斯(Clippus)也在330
B.C.左右创立同样的周期法。又希腊之原历与中国原历计算方法完全相同,且同以428 B.C.这年的冬至日午前零时为历元。
4.古希腊制定76年周期法所依据的观测,约完成于400 B.C.左右,而巴比伦之测定春分点、古代中国之测定冬至点,也在同一年代。
5.泥版文书中所见巴比伦星占学,其中有些内容与《史记•天官书》相似;巴比伦星占学也在公元前四世纪传入希腊。
6.中国的二十八宿与巴比伦、印度的同类体系显然同出一源。
7.巴比伦、印度皆有与中国古代相似之木星纪年法,而印度此法又系自西方输入。
8.《春秋》所记36次日食中,有两次为中国全境所不能见,但如用沙罗(Saros)周期推算之则正相吻合;而沙罗周期为巴比伦计算日食之法。
9.中国古代天学仪器如圭表、漏刻、浑仪等,与古代西方诸国颇相似。
10.古代中国乐(律)、历相关,此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学说相似。
至于西方天文学东来之途径和方式,饭岛仅有猜侧之辞。他将中国战国时代的学术繁荣与亚历山大东征联系起来,认为“希腊之天文历法,大有传入中国之可能”。
饭岛依靠上述证据支撑的中国天学西源说,在今天看来固已明显不能成立,即使在当时也很难取信于人。上述十条证据中,有的本身尚待证明(比如6),又焉能持以证人?大部分则都暗含了“相似即同源”的先验判断(这又要引导到前述一元论还是多元论的老问题上)。然而饭岛的论敌新城新藏则在并不怀疑“相似即同源” 的情况下,力证中西天学并无饭岛所说的相似之点,由此断然否定饭岛之说。新城的结论是:
要之,自太古以来至汉之太初间,约二千年,中国之天文学史,全系独立发达之历史,其间丝道未尝有自外传入之形迹。⑭
但是饭岛之说却受到一些中国学者的欣赏。之所以如此,其间另有一层原因。
饭岛之说,并不止于论证中国天学之西源,他的目的是从天学入手,全面重新考察“支那古史”——主要做法是从天学天学内容来考证一些重要古籍的年代。结论竟是断定《书》、《诗》、《春秋》、《左传》、《国语》等古籍“皆为西纪前三百年附近以后之著作”。而对于由大量考古文物如商周青铜器、殷墟甲骨文等所揭示的中国上古文明史,饭岛倾向于抹杀或否认,他甚至怀疑青铜器和甲骨文系后世伪造。但是,饭岛之说提出之时,正值中国国内学术界疑古之风大炽,许多古籍都被怀疑为较晚时代的伪作或假托,或被指为曾经过刘歆等人的篡改。于是饭岛之说适逢其会,在某种程度上被引为疑古派的同盟和友军,下面一段论述是当时这种想法的典型例证:
案饭岛之说,虽不能必其全能成立,然其所谓现存中国古籍皆在西纪前三百年附近以后出世之结论,极为可靠。在国内前次所引起之古史论战汤上,此结论或可为顾颉刚之一有力帮助;……则亦不能否认战国前后之中西交通,此层对于最近胡怀琛所谓墨翟来自印度之说,⑮似亦可以提高其或然度也。⑯
当然,随着时代变迁与学术进展,以疑古著称的《古史辩》及其所代表的学术思潮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而在一些问题上矫枉过正,将结论推得过远,最终也免不了重新退回来。饭岛之说,尽管在某些具体问题上仍有其价值,总的来说也早已归于沉寂。
在本世纪,中国天学西源说也曾得到少数中国学者的赞同。比如岑仲勉曾撰《我国上古的天文历数知识多导源于伊兰》,⑰颇多揣测之辞。最著名的当然必推郭沫若,他关于殷民族来自西北、来时即携带了巴比伦天学知识的猜测,已在上一小节中引述过。郭沫若不止一处论述过类似现点,兹再引述一二:
这个新的问题根据作者的研究也算是解决了的,详细论证请看拙著《甲骨文字研究》的《释支干》篇,在这儿只能道其大略:便是十二辰本来是黄道周天的十二宫,是由古代巴比伦传来的。⑱
就近年安得生对彩色陶器的推断以及卜辞中的十二辰的起源上看来,巴比伦和中国在古代的确是有过交通的痕迹,则帝的观念来自巴比伦是很有可能的。⑲
总的来说,这类“上古传入说”,较之马伯乐、饭岛忠夫等所持的“战国传入说”,理论上的困难要小一点。因为这种假说对于战国之前的中国上古文明史不必加以怀疑或抹杀,而是可以纳入自己的理论框架中。这实际上也是中国文明西源说何以常能“不绝如缕”的原因之一。
丙 旧话重提
前面已经指出,中国天学的起源问题与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这个大背景是分不开的;而后者因年代久远,史料不足,问题本身又极复杂,以致提供各种假说的余地迄今仍极广阔。因此,当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在近年再次被重新提起时,我们仍不得不予以相当的注意。特别是,这些新的尝试已明显超越了前代西方汉学家在处理同一课题时所表现出来的学术水平。其中苏联学者列•谢•瓦西里耶夫的新著尤为引人注目。
瓦氏新著出版于1976年,书名就叫《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全书以“阵地战”的方式,对所论主题进行全面清算,进而提出自己的新假说,诚如该书中译本译者说明中所言:
它以巨大的篇幅,归纳了同一流派的诸种论点,并在广阔的时空范围内,即从旧石器时代至商殷时期,从近东至我国黄河、长江流域及华南、西南等地区,搜集了大量考古资料,对外因决定论作了系统的充分的发挥,这在同类著作中是鲜有先例的。⑳
书中一些新的想法和论点确实值得多加注意,兹略述若干要点以及笔者的见解如次。
在文明起源问题上,瓦氏已抛弃了一元论的陈归简单模式,而采纳一种不妨称之为“梯级—传播”的理论,大意如下:
如果说文化相互作用和扩散的机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比作连通的血管系统,那么这种相互作用的实际结果、成就和处在人类及其文化进化过程中不同水平的人类居住地区的传播便可以想像为一种有许多梯级的金字塔。[21]
按照瓦氏之说,上古文明可以多元地发生。各不同地域上的人群都在奋力攀爬文明进化的金字塔,但当有若干集团爬上新的一级后,其余的落后者便难逃消亡或被同化的命运。当这一动态过程进行到金字塔第四级——文明的门槛时,情况有所改变。在此之前,与外部的接触和外都的影响对该集团起着主要作用,即上面所说“连通的血管系统”的相互作用,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称为“传播决定论”,而一旦上了第四梯级,则外部影响变成次要,此后主要着重于内部了。文明产生的过程有如下特点;
突破完成得越晚,即最初文明的某个发源地发生得越晚(而中国文明的最初发源地在旧大陆是最后一个),其他文明的文化成就能起的作用就越大。……从这时起,文明的最初发源地不再能产生了。[22]
在这样的理论框架之下,瓦氏构造出他自己对于中国文明起源的新假说,认为中国文明是土著文化(早殷青铜文化)与西来较高文化相融合的产物:
可以假设,有一支目前尚不知道的草原部落,他们经常变换住地,驾着套马的轻型战车迁移,拥有各种类型的包括“野兽纹”的青铜兵器这种良好的武装。这支部落在某种程度上与那个时代的其他一些草原部落同源(尽管走极疏远的),可以上溯到一个共同的印度—伊朗根源,区而也使用同一根源的语言。这支部落已有了象形文字体系和天文历法,掌握了艺术的技巧。……这个以卡拉苏克文化作为其一个分支的假设性文化,它的主人完全可以到达黄河沿岸。……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在到达安阳地区以前,这支部落在路上遇到了早殷青铜文化,同它发生了复杂的相互影响。没有这个相互影响过程,就不可能出现早期成分(典型的中国类型、早殷类型的陶器,青铜器皿,夯土,饕餮等等)和较发达的成份(马车,以宫殿、王陵和人殉为标志的社会分化,“野兽纹”的用具神武器,文字和高度发运、高度技巧的艺术)这两种民族文化的总和——安阳文化。[23]
对于中国天学,瓦氏基本上是倾向于西源说的。这与前述郭沫若等人所持之“上古传入说”一致。
显而易见,“梯级—传播”理论较之先前的一元论或多元论,融合说较之先前的西源说或本土说,要精致得多。其包容量更大,能解释更多的现象和疑问,因而在理论上也更经得起驳难。
瓦氏之说,当然未必会被接受为公论。事实上这一课题明显属于笔者称之为“智力操”的类型——也许永无定论,但永远会有人来作新的尝试。只要人们抛弃夜郎自大、沙文主义、神经过敏、“辉格历史”(Whiig
history)等等非学术情绪,心平气和,则人人皆可登场,互较各自假说的优劣,使得对问题的理解日趋深入,这同样应该视为学术进步的表现。
瓦西里耶夫对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旧话重提之后十年,中国考古学有了一项惊天动地的新发现——四川广汉三星堆大型商代祭祀坑的发掘。1986年,从三星堆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罕见文物,其中特别惊人的有长达1.42米的金杖、巨大的纵目青铜面具(最大的一个约宽1.40米,皆双目突纵眶外)、连座基通高2.62 米的巨手青铜人、黄金面罩、高达数米的青银“神树”等。不过迄今为止国内考古学界对此事的报道一直颇为克制,未见正式的全面公布。[24]至于评论则更加谨慎。由于发掘工作仍在继续,暂缓报道评论也是应该的;然面,从已经透露出来的信息中,人们显然可以发现,要评论三星堆遗址的出土器物实在太困难了!
首先,上面所提到的三星堆遗址主要出土器物,在中原几乎找不到任何可比的参照物。与此前遍及中原的大量出土文物所勾画的古代华夏文明面貌相比,三星堆显得太陌生、太突兀了。这些铜人、面具、面罩、神树以及金杖所呈现的,简直就是另一种文明。其次,有一点一下就可以看出,三星堆遗址中的这些器物倒是与西亚甚至古希腊在品种、风格上大有渊源。大铜人的面容是西亚风格的,纵目面具也与西亚出土的一些古代雕像同一风格,黄金面罩使人联想到埃及法老墓中的同类制品,而在古代西亚也曾发现过象征生命的神树。……。
三星堆遗址规模宏大,出土器物众多,不可能用偶然因素来解释。专家们根据遗址的城墙、濠沟等遗迹,甚至推测此处或即古蜀国的王城。遗址的年代,被推定为商代或更早些。这样,如果将三星堆遗址理解为某个西来文明的踪迹,则立即会与中国文明起源问题联系起来,这或许会给前述瓦西里耶夫的新假说提供有力的支持。无论如何,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量器物是一项“无情的”存在,它们已经对那种陈旧的、有些人在感情上又十分不愿意放弃的理论模式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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