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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10 00: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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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并不美丽的真相,具像化为冰凉的雾气,沉沉地凝在半空,锁住了人们的反应,直到一个声音像绝望的雨滴般坠地:“……不是,不是……”沈雪舟一直维持的,宛如明月青瓷的风仪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坏,他几乎是瘫在椅子里,支离破碎又执著地诉说着,像尽力在没顶的水中寻找着绳索。
“我不是为了自己……你不能这样残酷地冤枉我……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想念她……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可我想给她报仇,我爱她,我是错了,可我始终爱着她……”
轻轻的冷笑声割断了徒劳的独白。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以至于众人以为出现了幻觉,一起楞了刹那,才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静坐了良久的主人——
珠镜夫人脸上一直弥漫的愁云和困惑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傲然端坐的姿态犹如君临天下的女皇,苍茫夜空的黑曜屏风在她身后展开护卫的羽翼。曜石与火焰汇出的七彩虹光里,她的笑容异常冶艳而醒目。
“你不爱任氏,也不爱卢蕊,你只爱自己,爱自己的前程、诗名和才华。即使在天赐的复仇之夜,你费尽心机作出这许多曲折,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鬼魂’——那可怜的鬼魂可真要沉埋在九幽狱底,永不见光明了!”
沈雪舟像被鞭子重击一样颤抖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正在作出无情判决的主人——而座中众人的反应也差不多少,因为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化的不仅是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铜盆中的火依旧燃着,干燥的灼热感却已消失——跳动的火焰像某种炽烈的决心,它越燃越旺,橘黄的颜色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深草苍青的碧影!
好像无数流萤结成的光之纱帐徐徐降落,每个人的容颜都在绿影中变得诡异,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改变来自珠镜夫人——长发像黑色的水流般垂泻下来,比身躯还长地蜿蜒在地上。那并不十分娇艳,带着一点岁月微痕的优雅容貌虚幻地摇曳着,像光线造成的假像慢慢褪去,再度清晰起来的姿容浓艳一如火中朱槿,眉梢眼角挑起的弧度带着微妙的狡黠味道。而那白晰的额头中央,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描画,一朵丹红的梅花正在成形。一瓣一瓣,枝叶缠绵,由浅入深直散入两鬓。.
“……湘灵?湘灵!不……不!”沈雪舟像被绞紧喉咙一般艰难地吐着气,他的惊慌失措落在故人的眼中,换来的是带着疲倦和轻怜的微笑:“你还是老样子啊……怯懦而又冷酷,永远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今晚的确是一场复仇之宴,你却反客为主,叫我如何是好呢?”
“你……难道你是……任氏?!”李琅琊失声叫了出来,冷火照得他眉鬓皆碧,却有一种得救般的喜悦浮上了脸颊。一旁的端华如梦初醒,几乎不掩喜色地喊着:“原来你没有死!那故事的悲剧结局不是真的,你是侥幸逃脱了暗算对吗?”
波斯人轻轻扯住了他们的衣襟,他注视着对面仿佛碧烟凝成的美人,脸上的神情有点恍然:“她应该是任氏……但,但好像不是……”
&在花萼一样铺陈于地的衣裾边缘闪着微芒,但那不是盘金刺绣的痕迹,而是点点幽绿的磷光——传说中会在荒野中迷惑行人的狐之行灯,狐之火焰,正在无声地寂寂燃烧,将那狐狸美人的姿容映得遥远而虚幻——好似隔着彼岸的相望。
湘灵闲寂的微笑也带着遥不可及的意味,她的视线环顾着众人,在波斯人脸上停驻得格外久了一些:“那个故事里满是矫饰的谎言,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就像你们掌握的来自异境的知识,狐狸是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逃生的。我来自我的夫君今晚一再提及的地方——‘鬼魂’的居所啊……”
被提到的书生惶然抬起头来,却在萤火明灭中抖得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房中只有湘灵轻柔的语音回荡着:“我甚至放缓了自己想要复仇的念头,充满趣味地看着你今晚如何谋划,如何表演,并最终获得神奇的成功——如果没有这几位君子对真相的执著探寻,你就可以志得意满地收手了,所有让你不安的人都永远闭嘴了,你会作为一个高贵而不幸的传奇才子,体面地生活下去,永远怀念着你悲伤的恋情……”
无声也无温度的绿炎忽然暴涨成了喧腾的洪水,千万点磷火汇成的光带好像有生命的触手,一路推翻了琳琅的茶器、精致的坐椅……不容阻挡地席卷而来。它们穿过了沈雪舟的身体,封锁住了他面无人色的悲鸣,把他拖向了室内唯一端然屹立的黑石之屏!
湘灵伸出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沈雪舟的脸庞,燃起绿色磷火的眼睛带着幽咽的笑意:“可是你忘了一点啊夫君——狐狸是最狡猾,也是最擅于记忆的种族。不管相隔多久,我也会从冥府的最深处回来,哪怕重回人世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夜,我也要带你同去地狱……去泰山府君的御座前,把《任氏传》的故事讲一个分明!”
侍立在堂上的使女早已消散了影迹,她们化为一朵一朵摇曳的幽绿狐火,在寂静的风暴中奔流四散,最终凝成一道道光流,一起向着黑石屏的方向涌去——仿佛有什么力量从内部慢慢涌动,平整的石屏表面,出现了幻像般的翻转漩涡,如同撕开结界的封印,那黑色的涡云还在不断扩大,裂隙彼端隐隐露出了静谧如同死亡,任何光线也无法穿透的黑暗。
死寂的黑暗雷云像永不餍足的巨口,把室内各种颜色集成的乱流吸卷而入。眼花缭乱的光影和气流从不同方向飞速掠过,绞成了信手涂抹般的混乱画面,端华三人不得不拼命攀住彼此的臂膀才能稳住身形,不至也跌向那暗流汹涌的黄泉入口。
旋转的暴风中,湘灵翩然而立,长发和霓裳一起飞舞成凄切的花朵。越来越浓的绿色火焰包裹着她和沈雪舟的身躯,而她与他的面貌反而越来越趋近透明,包括狐狸美人寂寞的表情,包括人类书生惊恐的注视……
不知是狐狸的悲鸣还是啾啾鬼唱,黑色漩涡的深处开始传出尖厉的鸣镝之声,像在催促着什么,呼唤着什么。湘灵向着三人的方向转过头来,在纷飞的碧绿流萤中微微一笑,而那刚刚漾起笑意的唇角,正迅速化为虚幻的灵体之影。
“请快些回去吧,三位好心的聪明人——天已经亮了……”
苍绿冷火腾起最后的焰头,淹没了两个人渐渐渺茫的轮廓。才子佳人的绮年玉貌蒸腾成了粉尘,汇入到火焰的光流中去,结成飞旋舞动的青之狂风,在刹那的盘旋延伫之后,飞投进了黑暗一如永夜的冥府之门。而在两人的身姿完全消失前的一瞬,端华他们眼中留下的最后影像,是湘灵紧紧握住沈雪舟苍白的手腕,握得那么用力——就像血肉相连,纠缠撕扯,像幽火一样全力燃烧,至死不休的爱恋……
停留在虚空中的幽冥黑洞旋转着淡去,直至像朵水墨烟云般消散。狐狸死灵那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欢宴上的衣光鬓影却已如梦幻水泡般消逝。天空中的雨云早已被暖热的南风吹散到不可知的地方,春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穿透了披离翠叶,落在绿意茸茸的林间空地上——没有白墙黛瓦的大宅,没有珍宝靡列的厅堂,没有杀机频发永不结束的长夜。有的,只是无人照管而肆意生长的野草间,一座业已倾颓的荒坟。
草间尚未蒸发的积水间忽然有细细的光芒一闪,安碧城俯下身来,捡起了一颗恍如白昼星子的小小宝石。他对着阳光照了照,看着晶体棱角结成了彩虹色的光晕,有点凄清的笑了:“是光玉髓,在屏风上镶嵌的宝物……我当时的惊讶是因为——只有在墓葬礼仪中,才会用这难得的异国珍宝来装饰墓室啊……”
坟前堆积的灰土与深草之间,半掩着一架残破的古筝,曾经描金画漆的琴身早褪尽了华彩,露出暗沉开裂的木质底子,崩断的琴弦无依无靠地伸展着,风一来就微微地颤,尽管知道绝无可能,但李琅琊还是专注地扬起脸在风中细聆着……他好像听到了奇梦交错的夜晚留下的最后一点影迹,风与阳光抚过琴弦的飘渺轻歌——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所以……《子夜歌》的最后一首还是实现了吗?珠镜……不,任氏夫人一直试图用梦境来提醒我们,不管谁也好,她希望有人能破解梦中的谜语……”
嘹呖的早莺啼叫声在晴空中相会,时浓时淡的阳光洒落在一条细细的林间小路上,那上边除了早落的花与叶,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小小足迹,像五瓣梅花,属于某种精灵眷族的轻盈脚印……李琅琊注视着它们,侧颜染上了似悲伤又似欣悦的笑容。
“——但我还是破解不了啊……这像蜃气楼台一样虚幻,又像死亡一样热烈的爱情……”
——蜃中楼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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