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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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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7章

    〔柒〕

    王妃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眼神幽幽地望着船外的天空:“你们要是没看到这一切多好这里不是生者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死者归去的地方,是人间和幽冥交界处的裂缝。那些死亡也不能消解的怨恨、执念、渴望……就在这里一代代堆积,埋藏,最后变成了吞噬魂魄为生的怪物。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最喜欢那些意志脆弱,却有强烈愿望和思念的小孩灵魂,会趁虚而入把他们拉进裂缝,囚禁在妄想的梦中作为食物……”

    两个孩子歪着头听得似懂非懂,端华小声念着:“……反正我才不要给她们当‘食物’长得太丑了!”李琅琊皱着小眉峰问道:“这个怪谈跟以前的都不一样,有点讨厌呢……可是母亲都没有给我讲过!”

    王妃发出了一声叹息,轻柔得像鸟羽落在春水之上。她揽紧了李琅琊单薄的小身体:“因为,盗取孩子魂魄的黄泉恶鬼这本来就是往生者才能掌握的秘密啊……”

    “什……什么意思……?”今天母亲的故事怎么字字句句都让人难懂呢?李琅琊焦躁得说不出话来,却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空中一个回旋,轻轻降落在船舷上,奇怪的蹲踞姿势却有着说不出的优雅。

    “王妃殿下,就快到乱流交汇的地方了,而且”他扬起发着淡淡银光的手指向船后。“夜星子一直跟在后边,越追越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向船尾的方向望去,硫磺与暗蓝交缠的昏晦天色中,一团团黑影绞成了漩涡,似乎不敢靠近楼船却又舍不得放弃,像噬血的鲨群远远尾随着猎物,只露出铁灰的背鳍传递恐怖的讯息。

    楼船行进的速度加快了,雾气被分割成素白的云线,一缕缕流动在桅杆与舷侧,竟有了在激流中拍水而进的错觉。当又一重云气的屏障被穿越,前方天幕上出现了一点不同好像上古神话中不周山折而苍天迸裂,烟霞斑斓的天空有一处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上下错位的接缝处像水波般不停流动,形成一道不规则的裂隙。而镜面般倾斜的开口彼方,荡漾着虚幻飘渺的光彩不是这一边永不结束的暗淡黄昏,而是无星之夜最温柔的黑暗之光。

    楼船鼓满了帆,向着裂隙慢慢靠近。远处黑衣的夜星子也察觉到不对,如暴风般的哮声陡然尖锐起来,她们借着顺风的气流越逼越近,几乎已能看到乱舞的黑发后恶毒的眼神。白衣少年放开了缆绳转而守备船尾。每人手持一张桃木弓向夜星子连连虚射,弓弦与空气交错出的刚锐声音,仿佛连成了小小的结界,阻挡着凶暴的夜星子欲进又止,始终不敢直扑上船来。

    王妃看了看船尾的战况,向两个脸色煞白的孩子转过身来。望望前方的苍穹裂缝,再望望后方的黑色追兵,琅琊和端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紧紧牵住了王妃的衣袖,好像以此就能相互依靠着度过即将到来的危劫。

    王妃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浅淡如春烟的悲哀,但她依然在微笑,笑容清坚明亮。她俯下身子狠狠拥抱着端华,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响亮的吻:“是你漂亮的船救了我们大家,你是我的小英雄!请替我保护琅琊,让谁也不能伤害他!”

    船头已经探进了裂隙,龙神威严的头颅隐没在眩目的光流之中,船体起了一波波振荡。

    王妃凝视着李琅琊的眼睛,轻轻抵住他小小的额头:“九郎是了不起的孩子,比谁都善良也比谁都坚强。你一定还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所以一定要平安回去,要从虚假的梦里醒过来,去开始你的人生……”

    “……可是,可是母亲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大半截船身已经进入了裂隙,进入了一片澄清的黑暗天空。青色的月轮照出了平野上一条蜿蜒的绿色河流。隐隐的城郭轮廓在碧青的萤火中安静地起伏。当黄昏色的缝隙终于扭曲着闭合,楼船也完全滑进了青色的月光之中。

    站在风帆下的王妃衣袂飘飞,像最艳雅的青色睡莲在静水中开放。她深深地凝望着李琅琊,说出了最后的话语“母亲能回去的地方,只有忘川的那一边。因为我已经是冥府的子民了啊……”

    月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碧水青莲的颜色流过透明的肌肤与衣裳,把她像一片轻绡般地托起,离开了楼船,向河流的对岸飘飞而去。

    “母亲!母亲!回来啊!!”李琅琊大哭着向船外跳去,想要在空中捉住王妃的衣襟,却被那两个白衣少年死死地抱住。楼船离那青色的空花之影越来越远,向着忘川的另一边,更深的夜色中驶去。李琅琊嘶哑地抽泣着,最后留在记忆中的影像,是端华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因为王妃的去世而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薛王府,终于等到了聊可安慰的好消息昏迷了两天的小世子,终于恢复了意识,甚至以超越年龄的理智,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惟一奇怪的是,他清醒的当时,随父亲来王府吊唁的皇甫端华,也莫名其妙地在他床边揉着睡眼爬起身来。两个孩子身旁散落着碎成寸段的端午长命缕,还有一只精致的桃核小船。盛放核舟的白玉桃盒上,两只秀丽的白猿正在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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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8章

    〔捌〕

    “妈啊!!!这是什么妖怪兔子啊!!”

    端华的哀叫声由远及近一路高高低低曲折有致。最终撞进了书斋的门。李琅琊从《博物志》中抬起头来,狐疑的眼神在水晶镜片后打量着狼狈的红发青年。

    “……又怎么了?没猜错的话,您是又在水精阁出手了?”

    “……小玉实在很想要那支水晶钗嘛……不知怎么就被波斯小子硬搭着卖给我一个白玉兔子镇纸!我当时还想万一它能半夜变个佳人出来,我也算赚到了,你想啊玉兔嫦娥,嫦娥玉兔,总是连在一起说,她要真能变人还会比嫦娥差吗……”

    “说重点。”

    “……重点就是!它变了!变成一只会说人话的巨兔!你能想象一个比狗还大的兔子张着三瓣嘴跟你发嗲‘哥哥我要胡萝卜’是多恐怖的事情吗!?”

    “其实我这儿也没有胡萝卜……”

    “总之它超粘我的!你好歹帮我挡住它一会儿……你对付这些动物总是有办法的对吧鳄鱼先生,我去找安碧城来收拾残局啦……”

    “谁是‘鳄鱼先生’啊……”

    红发的元气青年慌不择路地奔逃了,片刻之后,花园小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啪达啪达”的跳跃声。一只兔形生物的巨大剪影,清晰地印在了书斋门扇上。

    用折扇支着额头,李琅琊低低地苦笑出了声。

    “母亲啊,当年你只料错了一点。了不起的小孩可不是只有我一个,那个人也是能从冥府返回的怪兽体质啊所以才会不断遇上‘许多许多好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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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7:42 | 显示全部楼层
補64樓,

蜃中楼(四)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长安幻夜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 《江城子》长安幻夜  


(一)  


这一年长安城的二月中旬,迟迟未曾褪去料峭的春寒。遇上连阴天时,西北特有的干冷空气更像灌了铅的暮云,沉沉从天宇压了下来,催促着里坊间的行路人加快脚步——话虽如此,到了黄昏时分,暧暧炊烟从鳞次栉比的黛色屋瓦间升起,混合着街边小贩收拾摊档之前的清货叫卖声,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让人怠惰的淡淡暖意。  

注意到自己又在暮色中发起呆来,年轻的书生摇头苦笑了出来,拢紧了身上半旧的素白棉斗篷。今年的进士科考试,就是在这样的寒冷天气中进行的。出了礼部贡院的考场,这几天来一直在升平坊外的一家小客栈中栖身。按照常理,少年举子来到长安,不管结果能不能蟾宫折桂,总免不了一番意气风发的热闹游赏,每年总要流传出几则与平康、北里的红粉佳丽相关的韵事,才算完了这场金榜题名的才子功课。  

——但这些带着胭脂色的传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显赫门第来增加履历的光彩,没有广阔的人脉当作进身之阶,也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来获取佳人青眼,而矜持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羞于像许多举子一样,终日游走在京城名士与高官门下投送诗文自荐。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安心于布衣蔬食的日子,等待那“十年辛苦一枝桂,二月艳阳千树花”的开榜之期。  

他催动着胯下的瘦马向小巷深处走去,却忽然瞥见道旁有一抹袅袅独行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缰绳——  


此后的年轻书生,一直记着那个薄暮时刻,在梦境中一次次重复,鲜明到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都美如音乐——乍逢的女郎披着珠灰色绮罗的斗篷,在黄昏中泛着一层莹莹的丝光。同样素淡颜色的风帽之下,露出的却是异常鲜艳的梅花妆。从眉心处点点晕染开的朱砂色,以花瓣的姿态由深及浅散入双鬓,映得洁白婉妙的容颜仿如新雪初降。她微侧过脸看了看书生,忽然露出了有点歉意的笑容,再向道路内侧让了一让。  

那光彩转侧的一笑,让书生醒悟过来,原来女郎误会了他专注的凝视,以为自己妨碍了身后的人行路。就在她侧身的瞬间,斗篷微微掀开,显出了怀抱的长形物件。珠色锦缎的外囊有一点松脱下来,露出一架紫桐古筝的小半琴身。  

长安幻夜眼神从女郎艳丽的额妆滑到了筝身之上,书生简直有些慌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管不住缭乱的心思,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情怀,在寒冷的暮色中偏如蜜一般流淌着……他的目光溜过一根根琴弦,心中仿佛奏着轻盈的乐声相和,一句叹息在几近恍然的状态中滑出了唇——  


“如此无双国色的淑女,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里独自行路呢?”  

有点讶异于书生唐突的问话,女郎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即孩子气地笑了,微微挑起的眼神却幽艳如午夜暗香。  

“因为有位道旁君子,骑着马却不愿意向我伸出援手——不独自行路,又能怎么样呢?”  

“……我,我……”一时揣度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是玩笑还是嘲讽,更别说抛出几句俏皮伶俐的话来应对,讷言的书生简直手足无措起来,保持着跨坐在马背上的姿势呆在了路中央。女郎往前徐行了几步,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轻叹了一声,女郎终于再次转过身来,带笑斜睨着他。  

“这位好心的君子,愿不愿意送我一程呢?升平坊左角那一片红墙,就是我家了。”  

她停了停,眼神游移过书生寒素的衣着与带着疲倦感的清秀容貌,再抬睫时似乎带着些淡淡的怜惜之意。  

“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您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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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连续的死亡事件并没有令雨中庭院失色,朱阁绣户在黑暗重重掩映下,反而别有一番幽邃之韵,仿若幻海之端浮现的蜃气楼台——当李琅琊跨进正厅大门时,眼前所见真让他有了一步踏进梦境的错觉,一时间竟呆在了门口说不出话。  

无灯的厅堂中,却能看到室内摆设的清晰轮廓,光源来自意想不到的物体——那面巨大的黑曜石围屏并没有隐没在暗夜中,而是在乌黑的底色上亮起了璀璨的光点,闪烁星砂缀成了非金非银的光丽线条,在屏面上勾出了衣袂宛然、神态毕肖的人物——身披寒衣的书生骑马伫立若有所思,马前抱琴的美人则含笑回眸,仿佛有所期待……  


几个人全被这美丽又诡异的景像惊呆了,直到侍女们点起了灯火,叠枝七宝灯树的光焰一层层亮起来,黑暗渐渐消退,屏风上的星光之画也随之一点点淡去,直至恢复成一面浮动着微渺珠光的黑石屏风。  

“这是俱兰国出产的‘光玉髓’吧……”安碧城灵巧地绕过了案子,几步走到围屏前细细打量着,赶在那光之仕女完全消失之前轻抚上了手指,冰冷黑石与素白肌肤两相映衬,有种惊心的艳丽风姿。  

“又叫‘金精石’、‘夜光石’,在白昼的光线下完全透明,在黑夜却能无光而自亮……”安碧城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回头余意无尽地微挑了挑嘴角。  


“——这样的用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端华简直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外面刚刚才死了两个人,你还在这里金啊玉啊的啰嗦……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啊?!”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一时忘形了……”波斯人好像吓了一跳,垂下眼睛小声道着歉,声音轻得有点迷人。他退得离屏风远了些,侧身向珠镜夫人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珠镜夫人缓缓走过去在主位上落座,心事重重地整了整裙裾,又抬头望向了端华:“您是说,在天明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分散独处是吗?”  

端华点了点头:“事情太蹊跷了,如果真像他说的有什么人在连续复仇杀人,今晚这宅子里就谁都不安全……”  

“那个……沈兄刚才说的是‘鬼魂复仇’呢……”李琅琊轻咳了一声,小声而尽责地更正着,随后转向了珠镜夫人神色忧戚的脸:“虽然不太合适,可我还是想问一句……刚才围屏上的画,应该是《任氏传》的故事吧?”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不要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打岔啦……”端华几乎在心里哀鸣出来,只好眼神凶恶地扫向了挑起话题的罪魁祸首——安碧城长长的睫毛轻闪了闪,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话说得不紧不慢:“神探大人,不是我们要扫兴,这幅画可不算‘不相干’的事呢。今天晚上,和这位画中人有关的事情,可不算少……”他忽地转向了一旁无声良久的沈雪舟。“您说是不是?”  

沈雪舟居然神情温煦地笑了笑,全无刚才在廊下的狂乱飘忽:“美人和才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这奇缘美妙不可言说,但就像星光一样天明即灭——真是传神到让人伤心的画。”  


“能不能不要再谈那个该死的鬼故事?!”崔绛突然嘶哑地开了口,抬起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是憎恨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那的确是个怪谈,但并不是‘鬼故事’吧?”安碧城在那三个不吉的字眼上加重了声音,微微挑起眼睛打量着那位已经风度全失的贵公子。  

“我知道!”崔绛大叫了一声,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般后退了半步,目光游离了一圈,最后固定在沈雪舟身上,慢慢汇聚起了堪称恶毒的寒光:“要是真有人像那个晦气书生一样招惹了狐狸精,就该自己去还债,自己去死!凭什么要连累别人?!”  


“别,人?”沈雪舟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展颜笑了,白牙齿怪好看地一闪,眼神里却仿佛有把刀。“别把自己撇得这么清,‘她’可不这么看呢……”  

“啊——又来了!”端华脱力地坐倒在小几前,无法可想地仰首望着语焉不详的两个人:“我是不知道两位之间有什么小秘密啦,不过这事情关碍着两条人命,你们能不能别再打哑谜?《子夜歌》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按着诗句杀人?你们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请说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好不好?”  

沈雪舟与崔绛沉默地望向他,身边凝滞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冷冷的铁青色。崔绛的眼神中依稀闪过一点狂热的希望,但很快又被做作的冷漠掩盖了:“您这算是在审犯人吗?念几句诗就能杀人的话——你应该去问写诗的人,还有这位殷勤待客的夫人,我们开始出事,不就是在她唱了那不吉利的诗之后吗?”  

沈雪舟的回答是一声轻轻的讪笑:“也不用把越来越多的人扯进来,不是说‘疑心生暗鬼’么?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呢——就像李公子那个关于内人的怪梦一样。”  

“……啊?”忽然被提及名字的李琅琊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剑拔弩张,却又好似在共谋遮掩着什么秘密的两个人,运转得有点迟滞的头脑一时领会不来话中的意思,午夜梦中的画面却先一步映照在眼前,像月下碎冰般纷纷乱闪,拼凑出无数妖丽多变的断面。  

她说,不是我,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谁又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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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笼屉一掀开,滚热的雪白蒸气升腾而出,饼铺招牌下的一方小小天地也充盈了暖意。炉灶中那一点照眼明的橘红色,给书生的侧影打上了一层融光。  

他端坐在红晕里微微地笑了,手指轻轻划过斗篷珠灰的锦面,就像几个时辰之前,抚过她肌肤的感觉……那是如同梦幻的一夜,红墙黛瓦围起的,是一个他从未有缘造访过的世界。小巧的渡桥与飞廊连接着富丽楼阁,暮光中飘浮着艳中含清的薰衣香,珠帘与翠烟掩映之下,来去奉酒奏乐的侍儿都举措轻盈,美若天人……然而所有一切都比不上她,在烛影摇红宛如虚幻的乱梦中,只有她的微笑与温存是真实的,像酽妆椿花的重瓣轻轻飘落在指间,让这场邂逅遍染了旖旎的香气,直至演变成缠绵难舍的情事……  

清晨薄雾初升的时候,女郎亲手执着红梅色的提灯将书生送出大门。匆匆起身,她还没来得及描绘艳妆,清水般的素颜妩媚天成。她轻垂着优美的颈,似乎不愿直视即将到来的分离,手指却勾连着书生的衣袖久久难弃。  


“那么——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问得深情又保持着端妍的矜持仪态。  

“再过两日……我是说,有了闲暇,我一定就来。”书生回握着她的纤手,忽而有点调皮地笑了:“可是你现在都不告诉我芳名姓字,我就算再来,要怎么才能找到你?难道要一家家地登门叩问——那个对我有情的美人是谁?”  

女郎黑如点墨的眼睛注视着书生清俊的脸,目光在热切中却有一丝隐隐的狡黠。  

“我们任家姊妹众多,妾身排行十二,至于闺名么——”她从肩上揭下了轻暖的斗篷覆在书生臂间。“叫我‘湘灵’就好。你这轻薄又愚笨的君子,快回去吧,记得不要对别人说出我们的秘密……”  

“客人是从哪里回来啊?这一大早的,坊门还没开哪!您还得多等一阵子!”卖饼人一边忙碌着,一边回头跟孤零零的客人打着招呼。独坐的书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明知外人不可能窥见他隐秘的心思,还是微微地红了脸。隔着饼档的烟雾与热气,他的视线好像抹了云母屑,总是带着恍惚的幸福感飘来飘去,早看熟了的寻常巷陌都变得美不胜收。  

“这升平坊最北面的那所大宅子,主人姓任的那一家,他们家是什么来历啊?”书生一边就着炉火暖手,一边闲闲地问了一句。  

卖饼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回头奇怪地打量着书生。  

“升平坊北边早年间倒是有些宅子,后来遭了火烧,就再也没重建起来,早成了一片荒地了——哪里有什么姓任的人家?”  


虽然就着噼啪作响的火苗,书生还是觉得手指一点点变得冰冷。他茫然地看着火星在虚空中起舞,夜色的最后一点余波像水迹般消隐,他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在发问:尾音却像沉入水中一样越来越轻。“可是,那里明明有座大宅……昨天晚上,我看到的……”  

“我倒是听说过,那片废园里偶尔会有狐狸过路栖息,惹上那些东西总是不好吧,所以我们这些老住户天一擦黑就不会走近那里了——客人您不会是喝多了酒碰上狐狸精了吧?”卖饼人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大笑起来,心里又有点隐隐瞧不起这呆头呆脑的外乡人,动作麻利地将刚出炉的胡饼排在案子上:“坊门开了,您回去歇歇吧,长安的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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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崔绛一句夹枪带棒的话,将沈雪舟和珠镜夫人莫名连到了一条线上,而李琅琊和他的奇梦也似乎在这连环命案中泥足深陷,这使静室中的气氛愈发险恶而沉重,窗外潮湿的雨意好似某种巨大生物的咻咻呼吸,和着泼墨般的黑暗蠢蠢欲动。  

“砰”的一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声音不大,却像寂静之城中突然劈空而下的雷电,每个人都仿佛经历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寒战。厅堂大门被打开了,一天一地,有生命的黑暗,像破掉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进来……  

瞬间的幻觉消散了,倚着门框站在光暗交界处的,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小侍女,她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之举带来的惊悚反应,怕得紧紧抓住了短襦的袖口,低头小声嗫嚅着:“我来找小黛姐姐……那位韦公子的尸,尸体还在回廊上,全都是血,我们不敢去碰,到底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她已快哭了出来,也没余暇去注意,小黛与她们的女主人,也都被接连的凶事打击得慌乱憔悴,看上去已没有什么做决断的心情。  

端华揉了一把已经够蓬乱的红发,从织金地毯上站起了身。刚才他只顾着把夜幕中呆立的众人暂时召集到大厅里,还没来得及去收拾廊下的惨状。从水里打捞卢蕊已经耗尽了这群女孩子的胆量和力气,韦延之那颇有几分狰狞的尸体现在只能让恐惧不可抑制的蔓延,安顿死人的活计实在无法再假手她们了。  

他就着不停晃动的灯影往门外走去,李琅琊也几步紧跟过来,端华看了他一眼,轻轻举手拦了一下:“我说,你就别去了,那尸首的样子有多难看你也见到了。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等着吧……”  

“……喂,”李琅琊脸上掠过一丝与其说是嗔怒不如说是无奈的神情。“端华,我看起来像个笨蛋吗——还是你觉得我会吓昏过去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李琅琊以少见的专注姿态微扬着脸,柔和的线条里竟有了点清凛骄傲的意思。端华一时说不出下面的话,只在心里仰天长叹这位小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犯起了倔。他只得胡乱挥了挥手聊表同意——忽然又发现还有个影子秋叶落地般轻飘飘地贴了上来。  


“我也去……”波斯人向崔绛和沈雪舟的方向眨了眨眼,“那两个人实在太诡异了……而且我刚才说‘鬼故事’好像把那位崔公子得罪了,我可不想和他们共处一室。”他忽然极轻捷地笑了一笑,像游鱼瞬间闪到莲叶之下。“再说这宅子里珍奇宝贝太多,要是没人看着我,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失礼的话呢……”。  

“嗯——我想也是呢。我们三个还是共同进退的好~”李琅琊居然深表同情地点着头,两个人一起挑起线条美丽的眼角,歪着头望向端华,活像两只一模一样白羽红喙的乖巧玉鸟。  

端华一直努力想维持的严肃姿容慢慢崩垮了,每次面对这两位世外高人时熟悉的脱力感,仿佛具像化为黑云笼罩了头顶。他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带着“怎样都好啦……”的放弃神情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向珠镜夫人笑了笑:“您看,现在已经出了够多麻烦,所以我们回来之前,大家都在这里不要乱走好吗?小黛你们好好照顾夫人的安全,至于沈、崔两位——安静地呆着,不要再念什么奇怪的诗就好!”  

他带点警告的目光扫过了沈雪舟和崔绛,后者一个静静注视着黑曜屏风上嫣粉的灯影,一个抬眼瞥了瞥就掉过了头,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嘴角凝着一点清晰而狰狞的恨意。可能是一心想离开这令人厌恶的气场,安碧城紧走几步跟上端华,几乎被自己的绣银长袍下摆绊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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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8:35 | 显示全部楼层
(伍)  

虽然遗体头部的血迹早已凝固,端华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外袍将其略作包裹。本来他是想把韦延之搬到水阁里和卢蕊停放在一起,不过安碧城微微沉吟后提出了反对意见——“虽然这两位都是仙逝的人,但毕竟男女有别,卢、韦两家又都是礼法清严的大族,为了以后不惹麻烦,我们还是迂腐一些的好。”  

“什么礼法大族啊……我看这几个男女个个都阴阳怪气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嘴上抱怨着,端华还是听话多绕了些路,三人合力把韦延之的尸体搬到了他与崔绛合住的房间。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到这个小阁,陈设布置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纹理清娴的湘妃竹榻,白绢素纱的屏风。填漆戗金的翘头案上摆着文房用品。床前的矮几上还散放着一套褚石色的茶具,杯中残茶早散尽了余温,显得瓷面的桃枝纹也凄凄冷冷。安碧城随手拿起一只茶碗细细打量着,不知不觉地开始自言自语:“长沙窑的贴花瓷!这个花样是新烧出来的,只在南方流行,还没传到长安哪……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搞到的?”  

“……你要是想往袖子里藏,我是绝对会告发你的!”端华把韦延之的尸首安顿在榻前的空地上,一抬头就看到安碧城盯着茶碗的灼灼眼神,忍不住开言制止几乎要发生的犯罪。“今晚都出了两桩人命案子,我可不想再成为窃盗罪的目击证人!”  

安碧城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碗,抬起眼瞄了瞄了端华,忽然轻烟般笑了笑:“你真的以为——今晚只有两桩命案?”  

“什么意思?”端华皱起了眉,冰冷的紧张感从后背直攀了上来。  

“端华大人你啊,实在不适合当审案的主官呢,被那两个人挑衅两句就忘记了事件的重点了。沈雪舟说的可是‘按着诗句一个个追杀我们’——姑且信他所说,那《子夜四时歌》可是才应验了两首啊……”  

“可是那位大诗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的,要是真是什么鬼魂杀人,他为什么不说出前因后果?这样岂不是也能洗清自己的嫌疑?”端华稍稍沉默了一下,皱着眉头提出了疑问。  

“我觉得……可能还不到解释因果的时候?因为那个不知真假的‘鬼魂’还没有完成报复吧……”安碧城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忽然又转向了房中那个安静的人影,声音变得活泼起来:“殿下,你在出什么神啊?你对这事情怎么看?”  

李琅琊从书案前回过头,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看……这屋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安碧城和端华都楞了一下,跟着他的目光把屋子扫视了一遍——除了雅洁的陈设和沉重的水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就在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些模糊的声响开始传了过来。不是雨点敲打在屋瓦上的淋漓清响,而是不明所以的嘈杂,隔着有如凝结之墨的夜色,疏落而蜿蜒地一点点渗透过来——来自正厅的方向!  

三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声响蔓延的过程,也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预感,来不及交换语言,他们飞奔出了房门,向着厅堂跑去。就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安碧城回头看了一眼静如止水的房间,眼光掠过书案的刹那,忽然有萤火般的光亮闪了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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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蜃中楼(五)

长安幻夜第九部-蜃中楼(五)



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 《伤英英墓》


离那梦魅的夜晚已有一个多月。今年进士科的皇榜已经公布,书生的名次不高不低,恰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做一个芥豆微职的小官员。琼林探花宴上的荣耀自是轮不到他身上,倒是在谢师、联句等等人情应酬的场合,与几位出身士族的子弟有了点头之交。

虽然如此,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城,衣食上的窘境却总是如影随形。已是春色如酒的时节,从厚重冬衣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兴致正浓,换上了轻便富丽的绫罗衣裳仍不满足,三五成群地拥在东西两市的衣肆中选购着最新的花样款式。想要两件出门拜客的衣服,书生也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却半天也挑不到便宜又体面的袍服,白白累出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书生想去街对面人流较少的地方歇一口气,正要举步,却忽然有种熟悉的颤栗感传遍了身体——像音乐流淌过绿水,像桃花染遍了山野,像春天的香气般让人晕眩的美……他霍然回首,好像亲眼见证阳光下绽开一个最鲜丽的梦。

她换上了一身浅粉的衫裙,浓黑发髻用一支青玉钗挽着,额上依旧点着朱红的梅妆,手中轻轻摇动着圆月纨扇,整个人像一抹晴空中的淡淡烟霞。身后的侍儿手里捧着一叠色彩缤纷的绫锦料子,主仆两人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衣肆外走去。


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书生叫出了她的名字——“湘灵?”他以为是一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实际上却有太多无名状的感情堵在喉头,让他只发出了一声颤抖的低唤。

女郎的侧影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行去,脚步带着几分惶急,长裙下摆在地上划出迅疾消散的波纹,像疾风吹散了轻浅的霞光。书生拼命追了过去,绕过一家家喧嚷的摊贩,拔开一重重绣金贴花,五色画卷般飘舞的软烟罗,一路奔向那池心月光般的影子……


“湘灵!你要失约吗?我和你约好了的……”他近乎凄切地唤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穿过热闹的市声到达她的耳畔,只看见她在街巷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却在书生欣喜走近时,举起纨扇遮掩着面容,似乎羞于直视这个曾有一夜之缘的爱人。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书生一时竟说不出话,反倒是女郎先开了口,声音从纨扇后轻轻飘出,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吗?又何苦再来找我?”


书生楞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交织着迷惑与震惊的寒冷早晨。他在升平坊的入口一直徘徊到人流如织的近午时分,才有勇气重回到北端宅邸的所在之处——那富丽的红墙、壮严的门楣、屋宇中宝光闪耀的丽人倩影……全都化为乌有,就像蜃气中的宫殿在阳光中消散如烟。只有废园旧址上的层层藤蔓,离离野草。还有满地的破碎碧瓦,上面结着同样残破的蛛网,在早春的阳光下丝丝络络飞舞着,竟然有飞絮沾衣的错觉。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冷入骨髓的恐惧,可他同样忘不了那场曼妙销魂的奇遇。多情的诗人不幸在名都落魄,路遇的神秘美人却独具慧眼,识人于风尘之中……每次他回想起那一夜,眼前的灰暗生活就好像宣纸上的淡墨渐次消隐,自己则身为主角,走进了一个个牡丹色的古老传奇:他是怀才不遇的曹子建,她就是顾盼有情的洛川妃;他是埋没于俗世的李卫公,她就是夜奔相随的红拂女——他早被这浪漫情节迷住了,魇住了,就算主角小有瑕疵,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我后来又去过您的宅第,是看到了……可那不算什么……”

她的姿态没有改变,纨扇后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身为异类,事可愧耻。我怕是没有面目再见您……为什么不就此忘掉我呢?”

书生急得声音都哽住了,他想一步跨上前去捉住女郎的手,拨开那半遮半掩的团扇,却又怕动作唐突,她会像那些楼宇亭台一样在阳光下消散无踪。只好放缓了声音挽留着:“我没有害怕,更不愿意忘记你。这不算什么,更不必惭愧,除非……”他忽然真的怕起来,声音里带了不自知的哀恳。“除非是你把那晚当作一个游戏,你想忘掉我这个可笑的人类……”
女郎从扇子边缘端详着书生,眼波如同春水慢慢消溶了最后一点薄冰,终于汇成了温暖的涟漪。纨扇轻轻移动,露出了正泛起夭桃之色的容颜。淡淡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来,却奇异地掺合着喜悦和轻愁两种情绪。


“……没有办法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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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41: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三个人穿过游廊跑向正厅的时候,雨点仿佛应和着脚步的节奏,骤然加快了频率,整个大宅突然被雨声包围了。闷热的风裹着雨点横砸过来,谁也无暇抬头看看漆黑如泼墨的天空,但谁都能感觉到,层峦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城而来,遮蔽了最后一点光亮。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橘黄色的灯火在门口石阶上映了一个半圆。长裙短襦的侍女们在小小一片光线中挤作一团,好像越雷池一步就会被不知名的鬼魅拖进黑暗中去。珠镜夫人被她们拥在中间,紧捉着领襟的手指拧得惨白,脸色也是一样。主仆们如出一辙的恐惧表情,映在电光中活像一群雕工精巧却未及上色的陶俑。

端华跑得最快,几步就上了石阶,可马上发现她们的身影正好挡住厅内的情形,女孩子们惊恐注目的方向却是自己身后!他霍然回首,差点撞上随后紧跟的安碧城和李琅琊,却也看清了对面高阁上的异状。

从高度来看,那应该是一般的花园宅院中常备的观风楼,四边的排窗都敞开着,登临其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庭院风景。它位于正厅的西北一侧,和厅门中间隔着一片雨水淋漓的白石露台,三个人刚才正是从露台上穿行而过,谁也没分心发现身边还有一座数层高的小楼,这一回首间才发现,飞檐在夜空中挑出模糊的影子,檐下飘摇不定地坠着一串灯笼,光芒昏暗却又奇迹般地没有熄灭,正好照出在廊柱间移动的两个人影。

跑在前边的依稀是崔绛,那锦衣玉带的高身材隔着一段距离还是醒目得很,姿势却是歪歪斜斜,醉酒般深一脚浅一脚向楼阁高处登去。排窗间不断闪过他颠簸的影子,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断断续续的叫喊却被高楼风声几度阻断撕扯,活像从深渊底层传来的古怪悲鸣——

“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找他啊!不要过来!”

他呼喊的对像也不知是楼外的风雨如晦,还是楼内的沈雪舟,后者白衣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追在崔绛身后,跑得吃力之极,好像几度想伸手拉住狂奔的崔绛都没有成功。

并不是细细猜测那模糊话语的时候,在看清两人面貌的下一个瞬间,端华已飞快地蹿了出去,脚步在白石上溅起大片碎冰般的积水,几个起落就已经跨过了露台,冲进了小楼,一步未停就向楼上飞奔而去。

以端华的速度,冲上两层楼高不过是振衣的片刻,但在他的视野中,窄窄的木楼梯被拉成了古怪的倾斜角度,行行复行行,转折向无穷高处。他奋力攀登着,却忽然有了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错觉。脚步仿佛被什么粘稠的力量阻挠着……他在莫名的疲累感中跑到了第三层阶梯转角处,一片白影突然闯进了水波般动荡的视界,让他悚然一惊,倒从扭曲空间的恍惚中醒过神来。


——那白影一望可知是沈雪舟的衣裳,他半曲着身子伏倒在最末一节楼梯上,整个身子拗成极不自然的姿态,脸埋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散了线的木偶。


端华兀地止了步,心像被一阵冰雨击沉了下去——又是一条人命吗?这个被诅咒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了?那雷雨中飘摇尖叫的难道真是看不见的怨灵?


白影子忽然动了动。俯卧的书生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细的眼睛从乱发的间隙注视着端华,似乎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端华提在喉咙里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连忙蹲下身将沈雪舟扶坐起来,一挨近便看见他额头上的大块淤青,脸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


“……这伤是怎么回事?崔绛在哪儿?你们为什么跑到楼上来?”对着端华连珠炮般的追问,沈雪舟皱紧了眉抚着额上的伤痕,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半转过脸望向楼上:“他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我怎么也拉不住他,反倒被他推了一跤,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发了狂?”端华听得又是糊涂又是焦躁,向上望一眼黑黝黝的楼梯口,想起刚才一瞥之间崔绛摇摇欲坠的狂态,只得一撩袍襟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追。刚跨了两步,一道闪电突然无声地飞降而下!冷冽如刀锋的光芒将天地照了个通透,如同一片惨青的白昼鬼域。端华脚步滞了一滞,不由自主地往楼窗外望去——
那只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却又好似漫长停格的画面:一个人影从上方石头一般坠落下来,经过窗口的刹那,苍白电光正照亮那颠倒过来的一张脸——因为惊恐而瞪得睚眦欲裂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正在发出尖叫——因为闪电裹挟着他的身影转瞬即逝,轰鸣的雷声大洪水般倾泻而至,眼前又是无尽的黑夜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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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0: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因为太过惊异,端华和沈雪舟谁也没叫出声来,两人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窗外,好像刚才目睹的只是以闪电为笔,以夜空为幕画出的恶作剧幻觉。直到楼下好多人一起发出的惊慌喊声穿破了雨幕,端华才反应过来奔到窗前,顶着劈头盖脸斜飞进来的雨水探身往下望去。楼下晶莹的白露台上,已经多了一个醒目的物体——崔绛结结实实地摔在空地上,露台彼端的女眷们显然目睹了全过程,正一边乱纷纷尖叫着一边往厅堂里退缩。而安碧城和李琅琊离那僵卧的躯体只有几步之遥,正仰起头向楼上望着,两张水淋淋的脸上殊无血色。端华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把沈雪舟半扶半架起来,磕磕绊绊地冲下了楼。

俯卧的崔绛被小心翻过身时,围着的四个人本来就面如土色,此时更是齐齐往后闪了一闪——不用再去费心验看他头上撞出的伤口了,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他的脸反倒显得干干净净。可怕的是那张白净脸上的表情:五官被不知名的恐惧扭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已不会动的瞳孔像对玻璃珠子,正泛出冷冷的死光。


安碧城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像在风里捕捉住了游丝般的讯息,掉过头来一脸疑惑地左右顾盼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味道?香得呛人鼻子……”

其余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不合时宜的气味,不由跟着安碧城的眼神寻找着,直至目光一起定格在崔绛的左手上——半握成拳的指间沁出几道朱红色的湿痕,浓郁的香气正从手指和袖间盘旋上升着,中途又被水气缠绕,变成了沉闷的古怪味道,像毛皮触感般浓腻粘人。

安碧城咬着唇抹了抹脸上的水迹,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拈起了崔绛的左边袍袖。死者苍白的手随之翻转过来——红痕一直沿伸到了手心,那里有几颗大小如茱萸的颗粒,已经被雨浸和紧握得半化成泥,浓烈的香气却像烂熟的水果,不顾一切地发散出意态妖艳的绝望之感。

伸指拈起半颗似是而非的朱红豆子,放到鼻下嗅了嗅,安碧城像是不胜浓香袭人地闭了闭眼,似乎是想苦笑一下,嘴角却挑得极其勉强:“ ……是龙涎香丸。很纯正的上品呢……”

“香丸?”李琅琊忽然抬起头,眸子在雨丝后黑得慑人。“香丸这种东西,没有空手拿着的道理,它只能是放在……”

他的话音止住了,短暂的沉默浸透了奢靡的死寂之香,直到波斯人的低语闪现在细密的水帘中:“——它只能是放在香盒或者……随身的香囊里。”

“——啊!”端华像被猛击一般反应了过来,一边胡乱向空中打着手势一边拼命转动着脑子。“就是那个啊!那个第三首诗!说秋天的那一首……是什么来着?”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安碧城用奇异的舒缓语调念出了对偶工整的诗句,目光也慢慢转向了一旁沉默的沈雪舟。“正像您说的,又一个《子夜歌》的诅咒实现了——美酒好像没能让崔公子延年长生,茱萸香囊也怯除不了恶鬼,是不是?”


沈雪舟眼框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憔悴的不仅是神态,回应的声音也像风中纸屑一样轻飘无力:“我早说过谁也逃不过……我迟早也会这样……”

雨中的谈话就此陷入了不祥的僵局,直到珠镜夫人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隔着雨雾传了过来:“……请不要再淋着雨了,进厅堂来谈吧。如果崔公子已经……已经仙逝的话,可以停放在偏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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