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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7 17: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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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東莪' 于 2011-7-10 00:56 编辑
(三)
李琅琊觉得自己又飘浮在了梦境的边缘。像雨水,像密云,冰冷而轻盈地滑行在夜空中,俯视着下方小巧的水榭台阁。
没有星月之光,黑暗的水底仿佛有幽幽蓝焰在燃烧,水上的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上反射出贝壳内壁般凉薄的微芒。
他的意识讶异着,视线却如同滑行在丝缎上,不由自主地乘着夜雾慢慢下降,掠过一扇扇雕工剔透的窗棂。蝴蝶穿花、连环方胜的花纹像缤纷缠绕的乱梦,以至于他辨不清窗后摇曳的灯火,灯火中交错的人影,还有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的杂沓人声……
光与暗暧昧交融的幻境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柔软而哀艳的歌唱,像混在雨丝中的银屑,闪烁着潋滟的光飘忽而下,结成宛转不断的水波。那曲调似曾相识,却少了琴韵的相和,只有叹惋般的女声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忽而又转成了些微陌生的曲辞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李琅琊并没有在梦境的迷宫中徘徊太久,事实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
因为三个人回房之后,谁也没有神经坚韧到重新上床去安寝,都是随便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驱散困意,直到眼前的视野慢慢有一点模糊……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三个人几乎同时醒过神来,紧张不解地望向门扉。
门外站立的是侍女小黛,束着碧罗裙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好像惧怕身后深浓的夜色会随时围拢扑袭过来。语声也是强压着不安却克制不住瑟瑟发抖。
“请,请几位快去看一下吧……韦公子他,出事了……”
没有人想到一位华服美貌的贵妇会猝死在庭院的水中,就像没人能想到,出门时那一句期期艾艾的话会成为韦延之最后的遗言当众人赶到时,他正俯卧在回廊的转角处,双手僵硬地向前伸展着,似乎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
樱桃红砑绢袍的下摆浸在一洼积水中,深色的湿痕沿伸到上半身时,渐渐改变了颜色鲜浓的血迹由头至肩沾染了一片,还洇进了铺地的白石缝中,略高处相同材质的石栏上,同样渍着一片刺眼的血红。
尽管心里已有了凶多吉少的预料,但亲眼得见这血色狼籍的场面,还是让人惊怖不已。
李琅琊压着胸口退了半步,看见身旁的安碧城也是脸色白得异常,手指紧拧着衣襟,只有一双绿眼睛幽火般闪着光。
端华扫了一眼廊下陷入慌乱与恐怖的侍女群体,拧着眉越众而出,蹲踞到韦延之身边查看着伤势。下判断并没有费太多时间,他从那已经变冷的躯体上收回手指,动作有点迟滞地回过了身。
“……已经死了。致命伤在额头,像是大力撞击出来的伤口。”他抬眼看了看从高处石栏拖曳下来的一条醒目血迹。“……是撞在这栏杆上吗?”
沈雪舟与崔绛一前一后从雨中赶过来,刚踏上回廊就听到了端华凝涩的话语。
沈雪舟身子一软,像是要晕厥过去,最终还是颓然地坐倒在护栏边的石凳上,脸埋在袖子里不停地打着寒噤。崔绛则直接冲到廊外干呕起来,半晌才听清端华的下一句问话。
“崔兄你和他一个房间对吧?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崔绛抹了把脸,慢慢走近了些,面如死灰地嗫嚅着:“……不知道……我回房以后就躺下了。
他还跟我吵了几句,说我们不该跑到这凶宅里来,还说他心里总觉得不对,没法在这鬼地方坐等天亮……我心里正烦,懒得劝他,由他爱走就走罢了,恍惚好像听见他出门去了,谁知道他会,他会……”
“韦兄是想在大雨里一个人走出这宅子?”李琅琊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因为这倒更像性子暴燥的崔绛会干出来的事。
端华也听得疑云渐生,红发下的视线依次扫过滴雨的檐角、沾血的白石,最终停驻在崔绛身上。
“说这是‘凶宅’,还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不是太奇怪了吗?他出房以后是从哪条路跑过来的?
外面下着雨,应该留下脚印才对……”随着眼光投注到地面,端华的语声忽然止住了不是找不到脚印,而是那过于光洁的玉色地面上屐痕处处,沾了泥水的足迹一行叠着一行,方向有来有去,刚才的一阵忙乱中,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脚印都混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找出某一个人独自一路行来的痕迹。
“谁知道呢?一个人太过于恐慌,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静水一样的语声流淌出来,低幽微苦的质感像栏外被雨水浇灌过久的绿叶味道。
众人错愕了一下,才发觉这语声出自那容貌幽艳的波斯人,他正振袖掠了掠金色的发丝,悠然说下去:“韦兄大概是觉得,只要待在这宅子里就会有危险,所以没办法冷静判断,冒雨跑到这里时失脚滑倒撞到了头是不是这样呢?”
崔绛迟疑不决地皱着眉心,似乎在推断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半晌才低声作出了肯定:“……应该是吧……延之一直就是个胆小又爱抱怨的人,做出这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本来和我们一起等到天亮再走就没事了,他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
对已死之人毫无敬意的评价并没说完,那看起来已经被倦意和惧意打倒的白衣文士忽然发出一声质疑的询问:“那是什么他手里的,是什么?”
停了停才明白沈雪舟口中的“他”是指倒卧在地的韦延之,几个人顺着他平伸在头部两侧的手臂望去是右手,在萎顿于地的樱色衣袖和脏污泥水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白色的影子,却又被青白扭曲的手指分割开来。
端华走近了些,拔开他的衣袖审视了半晌,深吸了口气,用力从死者已僵硬的指节间抽出了“那件东西”。
原本清晰的轮廓已被用力紧握到变了形,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直到沈雪舟呻吟般地吐出一口气:“是扇子卢蕊的扇子……”
那果然是一把满月般的团扇,淡白的绢面已经被抓得崩裂开来,抽丝的碎绢和半折的竹柄胡乱缠绕在一起,沾血的指痕在上面划出几道诡异的纹路。
属于女子的爱物,以破碎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境,实在太过诡异,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端华无言地呆望着栏外铅水般的夜空,拼命回想不久前的欢宴,想着杯筹交错间的瞬息片段,似乎在卢蕊的纤指和锦衣之下,在那总是带着轻蔑笑意的红唇边,的确曾经掩映过白纨扇浅浅的月影……他求助地看向安碧城和李琅琊,却见他们一个略低着头蹙眉沉吟,一个在用微微哀矜的眼神注视着凄惨的现场与证物,显然都不像能为这段公案拔开迷雾的人选。
手上忽然一轻,端华吃惊地掉回眼神,正对上沈雪舟苍白恻然的容颜。他从端华手中拿过了纨扇,垂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浑不在意上头纵横的血迹。
映着雨意,他那清隽的神态几乎可以说是动人的,直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像玉器裂纹一样蔓延开来他慢慢松了手,任凭纨扇的残片飘坠于地,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平静,还是疯狂,翕动着优美的嘴唇,好像吟咏艳歌一般悠悠地吐出字来
“怪不得他怕得冒雨也要逃走呢,那是因为他觉出凶兆了……从宴席上我就
知道不对了天意冥报,放得过谁?”
从发现纨扇那一刻起,崔绛看起来就陷入了沉重的困惑之中,沈雪舟的话更像给了他当面一击。
他的视线像沾了水气,呆滞地在扇子和沈雪舟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沈雪舟捕捉住了他的眼神,用近乎带笑的语音一字一字说着:“是那些诗《子夜四时歌》。
你知道的,你知道那是我为谁写的诗……”他说到“谁”字时语调缠绵又粘稠,像是在心上劈下一道伤痕又细细品味着甜蜜的痛楚“现在她的鬼魂回来报复了。你还不明白吗?她按着那些诗句,在一个一个追杀我们呢!”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端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大喊起来。那两人之间几近邪恶的秘密气氛让他越来越不安。
李琅琊忽然仰了仰头,无星无月的天空仿佛掠过一道光,惊醒了他心中盘旋的迷梦。
那在绮宴和冷雨中飘忽的清歌曲辞,那一样一样咏唱着四季风物的情歌……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他轻轻念了出来。
“这是《子夜春歌》呢……”沈雪舟露出了仿如陶醉的表情,赏鉴似的说下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快乐:“还记得卢蕊在池水里的样子吗?她身上密密缠着的是什么是妖怪一样的杨柳枝!她不是自尽,是有人在向她索命,她是被柳枝拖进水里去的!接下来是什么?
哦是《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他伸出足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残破团扇:“这把扇子就是鬼魂的诅咒,是再一次留给我们看的讯息……没错,‘那个人’借着这些写给她的情诗重回阳世,要一个一个杀掉她的仇人!我们谁也跑不了!”
浓黑的雷云后面隐隐露出了青白的电光,惊雷之声却迟迟不曾响起,闷热的恐惧像枭鸟藏匿在云间,垂下黑翅般的结界。
珠镜夫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廊下,疾走的电光在她容颜上映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反而有种秋水般的艳色。
她直直地看着沈雪舟,出唇的声音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纷碎的薄胎白瓷:“沈公子在说什么?死去的人……是因为那些《子夜歌》吗?
如果不是我那样任性,在宴席上唱出它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出事?难道,难道都是我的错……”
安碧城移近了身子,轻轻把手指合在珠镜夫人因紧张而轻颤的腕间,安抚地轻拍了拍。看似唐突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模仿不来的自然磊落。
“没事的,夫人不要害怕,更没必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波斯人用近乎亲昵的语气温柔劝慰着,随之半侧过脸回望着廊上,挑起的眼角下仿佛燃着缱倦的萤色火焰。就在此时,积蓄已久的沉闷雷声轰然倾泻而下,如同天之战车辚辚飞驰而过的响声,掩住了他含着冷淡笑意的下一句话。
“因为出来作祟的,是住在他们自己心里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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