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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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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李琅琊忽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刚才,好像做梦了……?

    他抚着额想了想,只依稀记得那零乱的梦境充斥着歌声、雨声、好像还有女子的轻泣声……却怎么也连缀不起完整的前因后果。

    李琅琊拥被坐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放弃追忆。而酒醉后的宿账慢慢占据了感官头有点晕,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隐隐作痛。嗓子更是干渴得厉害。

    披起外袍下了床,李琅琊借着月光看了看室内,清凉的竹榻、雅静的白绫屏风、在窗棂外摇曳的婆娑树影原来已经被送回了那间临水的小轩,雨也不知何时停了,此时月光像碎玉撒了一地,剪剪轻风扫净了湿气,看来已经熟睡了好一会儿了。

    绕过隔屏,看了看安安稳稳裹着绫被合目而眠的安碧城,再看看独占了最宽大的一张卧榻,却依然睡成个跋扈的“大”字,被子揉成一团踢到地下的端华,李琅琊不禁失笑了出来,顺手将被子捡起来替他盖好,自己踱到半开的窗边望了望月色,从微温的壶中倒了杯茶喝。

    冰冷的紧箍感觉,无声而迅速地侵袭了手腕!李琅琊大惊之下反倒没喊出声来,手中茶盏直直掉到地上跌成了粉碎,爆裂般的脆响在深夜中显得分外凄厉。

    顾不上想想安碧城和端华何以睡得这么沉,听到声响也毫无动静,李琅琊已经看清了腕间紧扣的是什么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带着沉重的水气和怪力,死死抓住李琅琊的手腕,把他向窗下拖去。他几乎一头撞在窗框上,拼命扶住雕花格才没有栽出去。半卷的青竹帘被无意扯了下来,李琅琊这才得以看清窗外的情形那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一张披散着长发的女人的脸,从水底浮游而上。那惨白扭曲却依然可以看出姣好轮廓的容颜,分明是那位自负傲慢的士族之女卢蕊。她从池水中露出了半身,努力向上伸长的手臂缠满了水草、藤藻,还有一簇簇看不清模样的植物枝条。重重妖绿濡湿的绞链一直延伸向她的长发和水下的躯体,好像池水的最深处通向海妖的巢穴,那妖魔正放出水族的触手,要将可怜的猎物拖下深渊。

    卢蕊的表情已是惊恐得不堪卒睹,她瞪视着李琅琊的眼神一片空白,只有最本能的求生欲望让她尽全力攀住李琅琊当作救命稻草。李琅琊强忍住惊惧,双手拖着她的手腕往上强拉着,一边放声大叫着:“端华!碧城!醒醒啊!来人啊!快来救人啊!”

    没有人回答。

    不祥的寂静笼罩着暗夜水阁,只有李琅琊孤零零的声音回荡着。他已经使尽了全力,手指已冰冷疼痛得没有了感觉,却依然无法阻止卢蕊的身体一点点下滑着,那绿沉沉的暗水底的凶灵,似乎打定主意要将祭品带到自己的国度。

    卢蕊的长发湿淋淋地披了满脸,无法控制地向水中下沉着,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不是求救,而像是什么绝望的诉说。李琅琊这才注意到,在完全被恐惧占据的素颜上,卢蕊的嘴唇,还是诡异地鲜红着,好像刚刚施过晚妆般艳丽。在黑发和水藻交缠的间隙,红唇间吐出的零乱字句依稀是“不是我!不是我!"

    心里已经明白无可挽回,李琅琊还在无望地努力着,拼命抓紧她的手腕,连自己都快被那怪力一起拖下水去,漆黑的池水像正待合拢的巨口,而正在从自己手中滑脱的冰凉指尖,仿佛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李琅琊是被自己的大叫声惊醒的,他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床下,一身冷汗淋漓,额头撞得阵阵疼痛。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还保持着伏地的姿势没有动,端华和安碧城却都被吓得猛跳起了身,吃惊地跑过来围观。

    “……做恶梦了?不至于吧……”安碧城不知从哪里捡了根小棍戳了戳。李琅琊呆滞地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半晌才喃喃出一句:“……太逼真了……”

    端华一副“我懂了别再说了”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我就说你平时看那些鬼怪书看太多了!你应该多跟人类打交道……”

    端华的劝戒还没讲完,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那是已经惊怖到了极限才能发出,几近歇斯底里的狂乱叫声。三个人毛发森然地对望了一瞬,同时跳起来向窗边奔去。

    与三人的小轩相对,池塘的另一端,临水的房间窗户大开着。站在窗前的人是沈雪舟,素淡如风烟的仪态一溃千里,刚才瞬间尖厉的叫声好像弄哑了他的喉咙,只能伸手指着窗下的水面,不成声的颤抖着。

    已经有侍女三三两两闻声赶了过来,回廊里零散的灯光投影在水面,照亮了半浮在薄青池水上的不祥之物那美丽的尸体……"

    还是晚宴上那身藤紫色的华服。襟袖、衣带、裙裾、披帛,一重重散开,像朵开放到最盛时的龙胆花。高髻已是无人再费心梳挽了,漆黑如夜的长发在浅水中飘浮着,跟浮萍水草纠缠在一处,半坠的金钗也被挂在水草间没有下沉,细小的宝钿金粟被岸上灯光照得明明灭灭,像燃在水中的妖异磷火。

    她漂浮的水面上方生着一棵古峻苍老的垂柳,暗碧的枝条累累垂垂,好像一道道沉重的珠帘倒卷而下,以至一半枝叶都探进了水里,与她的肢体牵扯难分。无辜得好似安眠的表情,一丝不苟描画的红唇,使她愈发像个精致的绢人,只是被粗心的主人偶尔弃置在荒草窠间,下一刻就会忽然睁开眼睛……

    李琅琊完全呆住了,他甚至不能判断,自己此刻到底是梦是醒。直到冷冷的雨点飘飞到脸上,打碎了池中的灯影,他才惊觉雨没有停,也许一直就没有停,那雨过云开的白月光只存在于幻觉或者梦境之中。就像一水之隔的沈雪舟此时狂乱的叫声

    “她死了!她死了!有人杀了我的妻子!这个宅院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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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部 蜃中楼 蜃中楼(下)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贾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卢照邻《相如琴台》

    (一)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瓢泼如注的气势,雨点不紧不慢地延续着,在冷光浮动的水面上窃窃私语。片刻之前在池中载浮载沉的人已经被打捞上来,像最荒唐的梦之残片,却又无比真实地横陈在眼前从池塘到小阁,沾满凋零水草的长长水迹尽头,卢蕊失去生命的躯体仰卧着,像一枝折了颈子的花。

    黑发间的水迹慢慢渗进青砖石缝,好似一幅古怪的地图正在现出轮廓。

    房里已下了帘子,把风雨隔在咫尺之遥,但似乎只是自欺欺人室内的气氛比青黑的雨云更加沉重,有侍女低低地哭出了声,小黛紧紧扶掖着闻讯而来的珠镜夫人,她已经卸了晚妆,松松挽着发髻,几缕散发贴着苍白的脸滑下来,整个人都像跟着失了色,薄纸一样靠在小黛臂弯里,溜出唇的声音也颤抖不已:

    “……怎么会这样?方才晚宴上,卢氏夫人还是好好的……她、她……”掩住了乌黑的长睫,她微侧着脸不敢直视那艳异的尸首。

    眼角余光里却飘过了一缕炽红的色彩端华斜签着身子横拦在珠镜和卢蕊之间,正挡住她惊惧的视线。

    “这个……不是夫人该看的。请您先回后堂休息片时吧,等天亮雨停了,我们是要向京兆尹报官的。那时候会有人来查勘盘问,不打起精神来是不行的。”

    端华的语气并没加重,清峭的眉眼绷得有些紧,但眼底还是浮上了一点点抚慰的暖意。珠镜夫人凝神注视着他红发的侧颜,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转身倚着小黛向门外走去,忽然又驻了足,从肩上揭下了烟水绿的披袍。

    宽大丰肥的广袖上缀着贴银牡丹,却沾上了泥水的湿迹。

    显见得是从睡梦中惊起,匆匆披着赶来,沿路溅上的雨垢。

    她把沾上微瑕的华裳向端华递过去,低低说了句:“给她……遮上……天亮还有一阵子,总不能让一位名门淑女,就这样、这样……”

    似乎难以说出下面残忍的形容,珠镜夫人用小袖半掩着面急步走了出去,提灯撑伞的侍女们跟着鱼贯而出,忙不迭逃离了这不吉的房间。

    端华拿着披袍楞了楞,还是觉得不便,转身想递给沈雪舟替妻子的遗体略作遮掩,却看见他半蜷在椅子里,手指痉挛似的抚着额角,脸上的表情并不带哀恸或者惊惧,而是放弃般的一片空白。那个在窗口发出嘶哑大叫的沈雪舟像一缕幽魂,已被风雨吹散在黑夜里,现在的他好像只是个蝉蜕的透明空壳,看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厌烦无比。

    端华低唤了他两声,他略显迟钝地抬头看看端华,再看看他手中的披袍,似乎理解不了两者的联系,毫无反应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坐在窗下的安碧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接过披袍走近了卢蕊,俯身将春水色的织物轻轻盖在她身躯上,一并遮住了散乱一地的长发,还有那晕轻眉黛、香冷唇朱的空洞容颜。

    一旁失神中的李琅琊看得心头微微一痛,不过片刻之前,那诡艳恐怖的梦境中,这美丽又骄傲的少妇还不曾幽明两隔。

    虽然她仓皇狼狈。像被水中的鬼魂追索不休,却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她在急切地求救,在说着一些他听不见、听不懂的话…

    噩梦的段落尚未拼凑完整,尖锐的人声兀地将他拉回了现实崔绛看了看地上的卢蕊,再望望对面木然静坐的沈雪舟,忽然僵硬地笑了出来,戛然而止的笑声像把钝钝的匕首,锯得凝滞的空气都颤了一颤。

    “其实你早盼着这一天了对不对?你根本就不难过,因为你心里早就欢喜痛快得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笑出来?!”

    沈雪舟抬起头一声不响地盯着崔绛,那莫名其妙的刻毒话打在他身上,倒像光线从瓷器上滑开,根本伤不了他也可能他根本就没听懂,只是本能地循声而望,狭长的眼神像两湾颜色深的冷琥珀。

    他漠然的反应激得崔绛愈发暴躁,跳起身大喊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恨透了她!恨透了我们!就是你……没错!一定是你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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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奇特的愤怒扭歪了崔绛本来还算俊秀的面容,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冲上去撕咬沈雪舟一口,将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从他躯壳里生揪出来。端华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怒吼,心下惊讶不已,但还是踏前一步,盯着崔绛低喝了一声:

    “你冷静点!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也是乱说的吗?”

    “乱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

    暗哑的叹息打断了崔绛的吼叫,在众人注目的方向,沈雪舟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点模糊的笑意,没有高低起伏的语音缓缓流了出来:“我杀了她我如果真有杀人的胆量,就不会有那件事了……你们不是早就看准了这一点吗?”

    崔绛的气势一下子窒住了,连一旁的韦延之也变了脸色。沈雪舟恍如未见,自顾自说下去,半掩在阴影里的平板声音冷静得让人心头发憷

    “我是恨她,但她又何尝不恨我?你们一定不想听到,我这位淑女佳偶是怎样刻毒地咒骂今晚的一切,如果不是外边风雨交加,我相信她会放一把火烧了这座宅子和款待我们的主人因为珠镜夫人和我的几句言语之交触怒了她……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时候,她诅咒一切敢于掩盖她光彩的女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可现在死的人是她……你怎么解释?”韦延之语调散乱地开口,也不知是真想要个答案,还是只为了截断那冷冰冰滑行在空气中令人不快的语声。

    沈雪舟眉睫间尽是残烟般的倦意,厌烦地挥了挥手,宽宽的袍袖像片苍白的翅膀闪了一闪:

    “我没兴趣细细聆听她的骂人花样,早早就睡下了。她自己觉得没趣,就在那里摆弄脂粉,说要想好明早的妆容怎么画,绝不能让那个‘狐媚的寡妇’专美于前。半夜的时候我被掠进来的雨水打醒了,这才发现窗子大开着,她已经……已经漂在水里了。”

    崔绛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说她是自尽的吧?因为和你赌口气而投水自尽?”

    “……不是的,夫人一定不是自寻短见,她,她曾经求救来着……”李琅琊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五个人的视线带着风声般集中过来,其中有惊,有惧,也有含意不明的打量探究。

    “……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卢氏夫人在池塘里挣扎,她抓着我的手在求救……我很快就惊醒过来,可还记得她在梦里说着什么,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梦太荒唐,可是"

    李琅琊停住了口四下看看,让他讶异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疑惑或者质问,而是一种不曾言明,却深黯如潮的恐惧。像湿漉漉的月光,从看不见的缝隙中徐徐浸染过来,所过之处留下冰凉银色的印迹,犹如那几个人笼中困兽看着猎手走近般的表情……

    似乎被这无声的恐惧销磨了戾气,崔绛和韦延之、沈雪舟对视了一瞬,主动掉开了眼神,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我头痛得很,也没力气想这事情了,我要回房去歇息……”他揉了揉额角,仿佛那里真盘踞着挥之不去的疼痛,随即站起身来走进了门外的夜幕,再没回头看一眼卢蕊的尸身。

    韦延之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临出门前,也不知是向着端华还是沈雪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不是,不是总要报官的么,我们在这里胡乱猜度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与死者关系相近的人突然退场,让气氛变得更为奇怪,沈雪舟也绝没有什么跟人攀谈的意向。

    沉默了一晌,安碧城终于提议离开,李琅琊斟酌着向沈雪舟发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对面的水阁去歇过这半夜,以免独对着亡人。

    沈雪舟的回答只是半个枯萎的浅笑,那过于明显的不在意,反倒让人不好再深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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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東莪' 于 2011-7-10 00:56 编辑

(三)

    李琅琊觉得自己又飘浮在了梦境的边缘。像雨水,像密云,冰冷而轻盈地滑行在夜空中,俯视着下方小巧的水榭台阁。

    没有星月之光,黑暗的水底仿佛有幽幽蓝焰在燃烧,水上的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上反射出贝壳内壁般凉薄的微芒。

    他的意识讶异着,视线却如同滑行在丝缎上,不由自主地乘着夜雾慢慢下降,掠过一扇扇雕工剔透的窗棂。蝴蝶穿花、连环方胜的花纹像缤纷缠绕的乱梦,以至于他辨不清窗后摇曳的灯火,灯火中交错的人影,还有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的杂沓人声……

    光与暗暧昧交融的幻境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柔软而哀艳的歌唱,像混在雨丝中的银屑,闪烁着潋滟的光飘忽而下,结成宛转不断的水波。那曲调似曾相识,却少了琴韵的相和,只有叹惋般的女声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忽而又转成了些微陌生的曲辞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李琅琊并没有在梦境的迷宫中徘徊太久,事实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

    因为三个人回房之后,谁也没有神经坚韧到重新上床去安寝,都是随便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驱散困意,直到眼前的视野慢慢有一点模糊……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三个人几乎同时醒过神来,紧张不解地望向门扉。

    门外站立的是侍女小黛,束着碧罗裙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好像惧怕身后深浓的夜色会随时围拢扑袭过来。语声也是强压着不安却克制不住瑟瑟发抖。

    “请,请几位快去看一下吧……韦公子他,出事了……”

    没有人想到一位华服美貌的贵妇会猝死在庭院的水中,就像没人能想到,出门时那一句期期艾艾的话会成为韦延之最后的遗言当众人赶到时,他正俯卧在回廊的转角处,双手僵硬地向前伸展着,似乎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

    樱桃红砑绢袍的下摆浸在一洼积水中,深色的湿痕沿伸到上半身时,渐渐改变了颜色鲜浓的血迹由头至肩沾染了一片,还洇进了铺地的白石缝中,略高处相同材质的石栏上,同样渍着一片刺眼的血红。

    尽管心里已有了凶多吉少的预料,但亲眼得见这血色狼籍的场面,还是让人惊怖不已。

    李琅琊压着胸口退了半步,看见身旁的安碧城也是脸色白得异常,手指紧拧着衣襟,只有一双绿眼睛幽火般闪着光。

    端华扫了一眼廊下陷入慌乱与恐怖的侍女群体,拧着眉越众而出,蹲踞到韦延之身边查看着伤势。下判断并没有费太多时间,他从那已经变冷的躯体上收回手指,动作有点迟滞地回过了身。

    “……已经死了。致命伤在额头,像是大力撞击出来的伤口。”他抬眼看了看从高处石栏拖曳下来的一条醒目血迹。“……是撞在这栏杆上吗?”

    沈雪舟与崔绛一前一后从雨中赶过来,刚踏上回廊就听到了端华凝涩的话语。

    沈雪舟身子一软,像是要晕厥过去,最终还是颓然地坐倒在护栏边的石凳上,脸埋在袖子里不停地打着寒噤。崔绛则直接冲到廊外干呕起来,半晌才听清端华的下一句问话。

    “崔兄你和他一个房间对吧?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崔绛抹了把脸,慢慢走近了些,面如死灰地嗫嚅着:“……不知道……我回房以后就躺下了。

    他还跟我吵了几句,说我们不该跑到这凶宅里来,还说他心里总觉得不对,没法在这鬼地方坐等天亮……我心里正烦,懒得劝他,由他爱走就走罢了,恍惚好像听见他出门去了,谁知道他会,他会……”

    “韦兄是想在大雨里一个人走出这宅子?”李琅琊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因为这倒更像性子暴燥的崔绛会干出来的事。

    端华也听得疑云渐生,红发下的视线依次扫过滴雨的檐角、沾血的白石,最终停驻在崔绛身上。

    “说这是‘凶宅’,还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不是太奇怪了吗?他出房以后是从哪条路跑过来的?

    外面下着雨,应该留下脚印才对……”随着眼光投注到地面,端华的语声忽然止住了不是找不到脚印,而是那过于光洁的玉色地面上屐痕处处,沾了泥水的足迹一行叠着一行,方向有来有去,刚才的一阵忙乱中,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脚印都混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找出某一个人独自一路行来的痕迹。

    “谁知道呢?一个人太过于恐慌,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静水一样的语声流淌出来,低幽微苦的质感像栏外被雨水浇灌过久的绿叶味道。

    众人错愕了一下,才发觉这语声出自那容貌幽艳的波斯人,他正振袖掠了掠金色的发丝,悠然说下去:“韦兄大概是觉得,只要待在这宅子里就会有危险,所以没办法冷静判断,冒雨跑到这里时失脚滑倒撞到了头是不是这样呢?”

    崔绛迟疑不决地皱着眉心,似乎在推断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半晌才低声作出了肯定:“……应该是吧……延之一直就是个胆小又爱抱怨的人,做出这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本来和我们一起等到天亮再走就没事了,他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

    对已死之人毫无敬意的评价并没说完,那看起来已经被倦意和惧意打倒的白衣文士忽然发出一声质疑的询问:“那是什么他手里的,是什么?”

    停了停才明白沈雪舟口中的“他”是指倒卧在地的韦延之,几个人顺着他平伸在头部两侧的手臂望去是右手,在萎顿于地的樱色衣袖和脏污泥水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白色的影子,却又被青白扭曲的手指分割开来。

    端华走近了些,拔开他的衣袖审视了半晌,深吸了口气,用力从死者已僵硬的指节间抽出了“那件东西”。

    原本清晰的轮廓已被用力紧握到变了形,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直到沈雪舟呻吟般地吐出一口气:“是扇子卢蕊的扇子……”

    那果然是一把满月般的团扇,淡白的绢面已经被抓得崩裂开来,抽丝的碎绢和半折的竹柄胡乱缠绕在一起,沾血的指痕在上面划出几道诡异的纹路。

    属于女子的爱物,以破碎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境,实在太过诡异,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端华无言地呆望着栏外铅水般的夜空,拼命回想不久前的欢宴,想着杯筹交错间的瞬息片段,似乎在卢蕊的纤指和锦衣之下,在那总是带着轻蔑笑意的红唇边,的确曾经掩映过白纨扇浅浅的月影……他求助地看向安碧城和李琅琊,却见他们一个略低着头蹙眉沉吟,一个在用微微哀矜的眼神注视着凄惨的现场与证物,显然都不像能为这段公案拔开迷雾的人选。

    手上忽然一轻,端华吃惊地掉回眼神,正对上沈雪舟苍白恻然的容颜。他从端华手中拿过了纨扇,垂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浑不在意上头纵横的血迹。

    映着雨意,他那清隽的神态几乎可以说是动人的,直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像玉器裂纹一样蔓延开来他慢慢松了手,任凭纨扇的残片飘坠于地,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平静,还是疯狂,翕动着优美的嘴唇,好像吟咏艳歌一般悠悠地吐出字来

    “怪不得他怕得冒雨也要逃走呢,那是因为他觉出凶兆了……从宴席上我就

    知道不对了天意冥报,放得过谁?”

    从发现纨扇那一刻起,崔绛看起来就陷入了沉重的困惑之中,沈雪舟的话更像给了他当面一击。

    他的视线像沾了水气,呆滞地在扇子和沈雪舟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沈雪舟捕捉住了他的眼神,用近乎带笑的语音一字一字说着:“是那些诗《子夜四时歌》。

    你知道的,你知道那是我为谁写的诗……”他说到“谁”字时语调缠绵又粘稠,像是在心上劈下一道伤痕又细细品味着甜蜜的痛楚“现在她的鬼魂回来报复了。你还不明白吗?她按着那些诗句,在一个一个追杀我们呢!”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端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大喊起来。那两人之间几近邪恶的秘密气氛让他越来越不安。

    李琅琊忽然仰了仰头,无星无月的天空仿佛掠过一道光,惊醒了他心中盘旋的迷梦。

    那在绮宴和冷雨中飘忽的清歌曲辞,那一样一样咏唱着四季风物的情歌……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他轻轻念了出来。

    “这是《子夜春歌》呢……”沈雪舟露出了仿如陶醉的表情,赏鉴似的说下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快乐:“还记得卢蕊在池水里的样子吗?她身上密密缠着的是什么是妖怪一样的杨柳枝!她不是自尽,是有人在向她索命,她是被柳枝拖进水里去的!接下来是什么?

    哦是《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他伸出足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残破团扇:“这把扇子就是鬼魂的诅咒,是再一次留给我们看的讯息……没错,‘那个人’借着这些写给她的情诗重回阳世,要一个一个杀掉她的仇人!我们谁也跑不了!”

    浓黑的雷云后面隐隐露出了青白的电光,惊雷之声却迟迟不曾响起,闷热的恐惧像枭鸟藏匿在云间,垂下黑翅般的结界。

    珠镜夫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廊下,疾走的电光在她容颜上映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反而有种秋水般的艳色。

    她直直地看着沈雪舟,出唇的声音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纷碎的薄胎白瓷:“沈公子在说什么?死去的人……是因为那些《子夜歌》吗?

    如果不是我那样任性,在宴席上唱出它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出事?难道,难道都是我的错……”

    安碧城移近了身子,轻轻把手指合在珠镜夫人因紧张而轻颤的腕间,安抚地轻拍了拍。看似唐突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模仿不来的自然磊落。

    “没事的,夫人不要害怕,更没必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波斯人用近乎亲昵的语气温柔劝慰着,随之半侧过脸回望着廊上,挑起的眼角下仿佛燃着缱倦的萤色火焰。就在此时,积蓄已久的沉闷雷声轰然倾泻而下,如同天之战车辚辚飞驰而过的响声,掩住了他含着冷淡笑意的下一句话。

    “因为出来作祟的,是住在他们自己心里的鬼啊……”



下接73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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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1章

    [壹]

    初夏的威风低低掠过草间,艾草清苦的药气,随着回旋漂浮,仿佛有轻纱般的绿意流动在空中。淡绿的风吹过缀着浮萍睡莲的池塘,乘放着织锦般花朵的芍药圃,攀过嶙峋的假石山,一路升向薛王府后园的至高处回凤楼。

    楼顶小阁的镂花排窗都已打开,此时清爽的晨曦正向明媚的午阳过渡,阳光好像带着粉绒绒的质感,隔着金粉的轻纱往下望去,碧绿的树丛和园林都像别致的盆景,蔷薇、绣球像浓红淡紫的小星星随处散落,来回穿梭的侍儿仆从就是衣着鲜艳的小木偶。

    但这一刻凭阁高望的人,明显并没有心绪玩赏两个锦衣金带的孩子各自站在一扇排窗的窗,穿着小绣靴的脚踩在窄窄的窗沿上,双手却小鸟儿一样平伸在空中,竟是有意不去扶着窗框。

    两人显然站了已有些工夫,两张白净的小脸上都是密密的一层冷汗。一头火红乱发的孩子拼命抑制住双腿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侧过脸,强笑着说出来:“……小子,得啦,别硬撑啦……就算你不是‘小娘子’吧,现在下去也不算你输好吧?”

    黑发的那孩子并没应声。

    “哎!跟你说话呢!你人不大怎么气性这么大啊!?”红发的孩子急起来,提高了音量喊出来,却被无意中撇到的脚下高空惊得一阵眩晕。

    “呜…………”一声低低的抽泣冒了出来,黑发小孩缓慢地扭过头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正不断涌着泪水,和风干的泪痕涕纵横交错地糊了一脸。

    “……动不了……腿……腿僵掉了呀!”抽泣声终于变成狼嚎陶大哭。

    “天啊!是小世子!”、“不会吧?!还有皇甫家的小公子?”当侍儿们终于发现他们的身影,惊慌失措的跑上回风楼时,两个孩子正进退无路地僵立在窗沿上,争先恐后地放开声大哭,惊得过路飞鸟都远远绕开了阁顶。

    “……呜……他们,他们怎么这样称呼你?原来你是王府最小的那个小世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仆从们忙乱着给两个孩子换衣、洗脸、按摩僵硬的双腿,红发小孩虽然情形狼狈得很,但依然好奇心大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着那位小小难兄难弟的袖子,抽抽嗒嗒地问着。

    “因为我……呜呜……老师生病……”那菱花纹白色夏衫袖口露出的手腕,果然是十分瘦弱,小小尖尖的脸庞就是以恢复了血色,也显得比别的孩童苍白许多。

    红发小孩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大又黑的眼睛忽然一亮。“这个送给你!是端华节的‘长命缕’,我今天早上才系上的,带着他就能去五毒,再也不生病了!”他似乎迅速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事,自作主张地一把捉住对方的手腕,把一条五色彩线变成的精巧络子缠了上去。

    “这是什么?”黑发孩子取起手腕,好奇地打量着络子线头处吊着的一个小坠子。

    “是我最喜欢的小玩意!核桃雕的小船哦!嗯……它是,它是……”红发孩子脑子里显然没装着多少形容的词汇,吭吭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干脆豪气地一挥手:“一起送给你啦!反正是保佑人身体好的就对了!”

    “喂,我是皇甫家的十一郎,我爹是左骁骑位的将军,我叫端华,你咧?”在被侍从抱下楼时,已经恢复了元气的红发小公子回头大声喊道。

    “……琅琊……”

    “狼牙?……这名字真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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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2章

    [贰]

    午后下过一场迅即的雷雨,水洗过的槐树叶片鲜绿得想会唱起歌来。夕阳穿过披离的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清澈凉爽的绿意直染到高挑的竹帘上。

    披香阁的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带起了室内清冽幽香的香气薛王妃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婢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把五彩斑斓的花、粉盒、眉黛一样样摆开,帮女主人盘棋高耸的云,再用长长的银钗和步摇固定好。娇小的侍儿一手拿着一条洒金罗裙,笑吟吟地向镜中的美人问着:“王妃想穿哪一件呢?病了这些日子,总算大好了,虽说是晚妆也不好草率,不如穿这条套红的带些喜气?”

    “就依你吧。”王妃一边给苍白的嘴唇涂上胭脂。一边微微笑了,清丽的韵致如同碧水映之悠悠竹叶。

    “母亲?”玉石阶下忽然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漆黑的童发系着朱红的丝绳,薄青色的小罗袍下略沾了雨水,在花砖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李琅琊轻轻走进了披香阁,坐在紫檀镜架前,似乎想撒娇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捻着王妃的衣带,把脸埋在她白绢寝衣的宽袖上嗅着熏香。

    王妃正捻着一片红落花钿,,小心地贴在额上,被一打扰,手指松了劲,那剪成五瓣的玲珑桃花便袅袅飘落下去,掉在李琅琊小小的侧脸上,引得他吃吃笑了起来。王妃轻嗔地伸弹他的脑门:“讨嫌的小郎君!今天早上把全府人的人吓得半死还不够,又来调皮了?”

    象牙般白晰的手指轻拂着琅琊的头发,王妃的声音轻巧而活泼,依稀可想见少女时代明快的风华:“你一向都不喜欢出房来玩,为什么今天和皇甫家的孩子一见如故呢?听说你们还比试谁站在高处的时间长?”

    李琅琊微红了脸,小声说着:“……才,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呢……是他先叫‘小娘子’我才生了气和她打赌的。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放肆的家伙啊……”

    “他是随着父亲来王府贺端午节的哦,大概趁大人不留心就跑到后园去玩了……咦这是什么?”王妃拈起李琅琊腕间的彩绳,端详着吊在绳端嘀溜溜打转的坠子。

    “就是那个无礼之人送给我的,大概是赔罪的表示吧,所以我也就仁厚地原谅他了……”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对那样嚣张又别扭的家伙就要狠狠地欺负回去才够本呀!”王妃夸张地叹息起来,一边举起李琅琊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只精巧的小船。

    淡棕色的扁圆核桃壁雕成了一支完整的小船。船体还看得出果壳凹凸不平的小孔洞,但摸上去却触感光滑大概是被前任主人长久摩挲把玩的缘故吧。尖尖峭岐的船头船尾,中央隆成半圆的船舱,舱顶上浅刻着连环的方胜纹,舱下各开着四扇小窗,连镂空的窗格都雕得一丝不苟,船舷上还斜支着一对小小的船桨。可爱到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母亲……手都举酸了!李琅琊仰躺在王妃膝盖上抱怨着,引得王妃笑着一捏他的小鼻子:“还真是个好礼物呢,看在皇甫家的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就宽恕他好啦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系在手腕上太容易弄丢了,用盒子收起来好不好?”

    王妃顺手拿起了镜台上的一只白玉桃形小盒,旋开来一看,里面的胭脂已经空了,只在盒底渍着淡淡的几缕嫣红。她细心地把核桃小船从五彩丝上解下来,放进小盒一看竟是端正合适,好像本就是生成的一套。王妃扣好盒子,把它穿系在李琅琊的衣带,打了个精细的花结。只有两寸见方的小玉盒盖上,浅刻着两只小巧的白猿,一左一右,顺着盒盖桃心的形状上下腾跃,纤细的长毛和狡黠的神态都是活灵活现。

    “桃子是最吉祥的仙果,核桃木可就更厉害,要是深更半夜,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它可是会辟邪驱鬼呢!”王妃拈起了掉落在裙裾间的桃花红钿,微笑着往李琅琊额上一点“让它们一起保佑我的小九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别,别闹了……”李琅琊握着凉凉的白玉盒,仰望着王妃明亮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也半是羞窘半是气恼地笑了起来。

    这是李琅琊的记忆里,美丽的母亲最后一次坐在镜前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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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3章

    [叁]

    端午节刚过,菖蒲和艾草的余香未散,王妃的病情又加重了,很快进入了长久的昏迷状态。短暂的清醒时,她苍白的容颜上并未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含着有点悲哀的笑容,凝视着围在床榻便叹息流泪的夫君和儿女。

    对于父兄那样深重的悲戚,六岁的李琅琊并不能完全领会。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好像封在水晶里的一段时光,静谧,清凉,一成不变。瓷枕光滑的质感,床头屏风上烟青的山水,纱账外缭绕的药香……都是他喜欢和习以为常的事。唯一在静水中泛起涟漪的,是王妃那曲折离奇的怪谈时间。与别人对待他小心翼翼生怕碰碎的态度不同,王妃是个顽皮又任性的小母亲,总是故作诡秘地从唐草金纹的帐子外露出半边脸来“小九郎,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从最初经常被吓得大哭,到后来的泰然处之,再到兴味盎然的“再讲一个在讲一个”。那些月夜里嫁娶的狐仙、铜镜中拈花微笑的美人、无人庭院古树上的白蛇、夜半时离开身躯飞翔的妖艳头颅……都成了小小的琅琊心向往之的奇遇。王妃也只好遗憾地背过脸嘀咕着:“……真是一个死小孩,不好玩!你就装一装被吓到也好嘛!”

    王妃沉疴难起之后,李琅琊常常伏在她枕边小睡,半梦半醒间望着母亲莹洁的侧脸,神思往往飞到极远的所在大人们深深忧虑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而不可捉摸。就算母亲不得不离去,故事中那些美丽而强大的仙人,这些花与鸟儿化身的精灵,也一定会展开奇彩的羽翼,把她送回自己身边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变故发生在夏至那一天。闷热的雷雨把凝暗颜色直送进室内。即使是白日一不得不点起了烛火照明。御医和侍从慌乱地奔走着,李琅琊也被从王妃的床边抱开以免妨碍诊疗。当青白的闪电终于划破云层,引导着大雨滂沱而下的时候,室内忽然静了一静,李琅琊看见侍女们忽然掩面发出了低低的哀泣,御医们轻叹着慢慢退开。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像水波般晃动着,父王那端严的容貌也仿佛奇怪地颤抖起来。他向着李琅琊转过身来,声音苍白得失去了所有力气“……你们的母亲……已经……”

    李琅琊并没有听清父亲的话。他茫然地把眼神投向窗外。银线般的雨帘外,仿佛有大片模糊的黑影掠过,很快弥漫到了失去焦距的眼神之中,比黑暗更深的沉眠,静静包裹了李琅琊的意识。

    好像在漆黑的深水中飘浮了良久,透明的阳光穿过了水幕,飘摇的光斑渐渐连成一片,沉暗的背景无声消隐,视野中展开一片光滑的春水蓝色,随着光线折射微妙地改变着色泽浓淡,好像轻波荡漾那是软罗帐的帐顶,李琅琊每日看熟了的景致。

    惺忪的睡眼还未全开,帐子经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王妃最伶俐的侍女青娥一边把青罗挽上帐钩,一边轻倩地微笑着:“小世子谁这么久,王妃殿下带着姐妹们在园子里打马球呢,不想去看吗?”

    “马球?要看要看……母亲怎么也并不来叫我就去了呢?”李琅琊一听心急起来,跳下床就往外跑去,迈出门槛的一瞬间,一种迟疑的恍惚忽然掠过了心头为什么我急着要去看马球?因为容易受凉,我不是一向很少出去观看游戏吗?

    “快去吧……王妃在等着你呢!”青娥甜美的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有魔力般推动着李琅琊推开了房间,向那一片深绿郁宛如虚幻的初夏庭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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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4章

    [肆]

    阳光清爽明白,蜀葵与石榴艳丽的姿影好像织在绿色画锦上,偶尔还有成双的燕子剪水,轻盈地掠过碧水小池塘。跑过一重又一重完美如画的风景,喧闹嬉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转过了高耸的回凤楼,楼前的空地上,正奔驰着一红一绿服彩鲜明的两队人马。

    骏马上坐着英姿爽秀、领巾飘飞的女骑士,不断挥动着末端伸出横木的球杆,一边催马跳跃,一边发出元气充沛的喊声,缕金绣银的衣襟满场山东如白昼繁星。来回穿梭奔腾的马蹄下刨起阵阵尘土,小小的包金木球在其中纷乱地滚动,不是被眼明手快的骑手一杆抽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金芒。

    李琅琊眼看着红衣队又中了一球,旁边的人群轰雷一般喝起了彩,他也忍不住挤出了锦带拉成的围栏,向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挥起手来。身穿翻领的红色胡服,黑发收束在火红椎帽中的王妃心有灵犀地一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了李琅琊小小的身影,拨转马头向他走了过来。

    伸手摘下了金凤翅装饰的护面罩,向上斜飞的胭脂妆让王妃的容光美艳得近乎利器。她微微向李琅琊府下身来,唇角挑起一个薄媚的笑容:“真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等你都等得心急……”

    莫名其妙的不安,有一次向冷水般慢慢侵入了李琅琊的心。模模糊糊的记忆片断在脑海中疾闪而过,他越想看清就越是陷入混乱眼前这个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的母亲,她是那么美,那么英武,却也……这么的让人害怕……

    看到了李琅琊畏缩的反应,王妃笑的更艳了,从马上弯下腰,拨了拨了李琅琊的头发:“好孩子你是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想不想和我一起打马球?”

    “嗯……?”

    李琅琊愣住了,本能地向身后退了一小步:“……可,可我……”

    王妃没有等他把话说下去,李琅琊只觉得身子一轻,一双柔软却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体,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发现自己已经跨坐在了马背上。

    王妃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口中轻喝了一声,马儿就轻嘶着转回了身,飞速向球场中跑去。

    身旁全是鲜艳衣裳汇成的闪电,与王妃一样戴着金色面罩,只露出火一样红唇的女子不停地纵马旋转奔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乱梦一样飞闪而过,只留下一个个古怪笑容稍纵即逝的影子。

    李琅琊还在错愕中没有醒过神来,胯下马已经冲到了木球旁边,王妃从背后带着他的小手握住马球杆,用巧劲夹带着球一路飞奔,在绕场的欢呼声中狠狠将球击飞了出去。

    “真是打得漂亮……”王妃李琅琊背后低低地笑了。“你比看起来要强大美味得多呢……我的小宝贝!”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李琅琊的意识!他小小的脊背一分分地僵硬起来,后颈的皮肤因为王妃甜美的吐息而起了一阵寒栗。脑海中仿佛有道黑色的旋风狂奔而至,撕碎了一派喧嚣华丽的表相,那狂风吹开的裂隙中,有他不愿看到,却又不得不一步步滑落的真实记忆“不对……母亲……母亲从来不会这么叫我……她病了,病得好重好重,父亲说她不能再打马球了……你不是……”一滴冷汗静静滑下了李琅琊的额角。

    “……你是谁?……你们是谁?……”寂静突然降临了人喊马嘶的球场,空气里仿佛掺杂了粘稠的胶质。窈窕的骑手们挽着缰绳伫立不动,一道道森冷的目光仿佛从面具后向李琅琊汇聚过来。

    金银衫冰冷又富丽的光芒结成了让人窒息的沉默之网,慢慢以李琅琊为中心包抄过来。

    身后柔软温香的怀抱渐渐变冷了,凉姜花一样洁白,却带着蛛丝粘滑质感的手指搭上了李琅琊细细的脖子,似乎在感受着皮肤下血脉有节奏的搏动。亲昵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呢喃着“我们是谁?你不会自己看吗?聪明的小卿卿!”射人耳目的狂风拔地而起,身后的“王妃”突然失去了重量,纸鸢般被轻飘飘吹离了马背。同一瞬间,胯下骏马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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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5章

    伍]

    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上,疯狂的颠簸让脑海和视界全部颠倒破碎。也可能是过了一弹指,也可能是过了一柱香,李琅琊才惊觉出“害怕”的情绪。耳边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马蹄敲击的巨响,一切都以飞扑的姿态迎面撞来。他本能地知道不能跌下马背,不禁伸出手去胡乱捞着缰绳或是马鬃好像镜里拈花,他理所当然地捞了个空。因为身子下面的,并不是“马”啊……

    那是包裹在黑烟和瘴气中的,徒具马形的噩梦没有温暖的皮毛,没有鲜活的血肉。惨青的骨骼被棉絮般的黑雾缠绕着,一具庞大的马之骨架,正奔走在深渊的业火之中。李琅琊跨坐在脊柱与肋骨组成的弧度上,惊恐地看着前方头骨上那双空洞又邪恶的血红眼睛,“咻咻”地喷出惨白飞沫的呼吸。巨大的马蹄每一下撞击地面,黑暗的冷火便从蹄下腾起,连缀成一条妖异的云雾通路。

    带着透明感的夏日晴空,像薄薄的染色纸被引燃了火头,迅速焦黑卷曲,残烬后露出了天空的真容非昼非夜,最惨淡的黄昏颜色,又被恶意地涂上了烽烟和砂尘,它们绞合成巨大的烟柱扶摇翻滚,挟带着闪电紫红森冷的触手向天地间伸展,让这错乱的空间更像神祉交战的遗迹,混沌衰败却又暗藏凶险。

    “呜……呜……”李琅琊低低地哭出了声,魔鬼的战马正带自己在最深的梦魇中奔跑着,他不敢想它会跑向哪里,更不敢想片刻之前,那妖艳又陌生的“母亲”来自何方。而只是“母亲”这个词在意识中闪过,便让他小小的心抽痛起来母亲,母亲,你在哪里呢?

    一片片黑影浮现在黄昏劫火之中,她们尖哮着,嬉闹着,像硕大的枯叶般慢慢移近了李琅琊的身旁……水藻般的长发,乌云般的衣裾,在半空中追逐着奔马,姿态却翩若惊鸿,还时不时伸出手指,与围绕着马骨的黑色烟气做着游戏。李琅琊从伏倒在马背上的姿势偷眼望去,偶尔能从零乱的飘浮景物中分辨出一张一张诡异而又姣好的容颜。

    像被冷入骨髓的冰丝拂过,李琅琊猛地侧过了脸。就在身体的左侧,那酷似母亲的恋,正在展开一个幽幽的微笑。只是……好像淡白琉璃打磨成的肌肤之下,隐隐有黑色裂纹的脉络在伸展,一双没有眼白,无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睛。李琅琊在心里恐惧地尖叫着不敢与她对视,却像被深黑潭水蛊惑一般无法移开眼神。

    “你不是想念母亲么?那就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她安闲地斜倚着马头,黑发和裙摆像黑伞一样张开着。“这里天天都是快乐的记忆,只要你愿意,可以永无止境地享受下去,那个生老病死的平凡人世,有什么意思呢……”

    马前马后飞舞的黑影一起发出了尖利的嗤笑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是我们的小新郎!”

    迷乱的视野中只有那张幽暗艳丽的恋,似乎是这个诡异世界中惟一真实可信的存在。语言中那温柔的劝慰之意慢慢地冲刷着意识,似乎……有些什么不对……可李琅琊开始感到莫名的倦怠不愿去想了,就留在这里,留在记忆里也没什么不好……

    “深更半夜,有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让他们保佑我的小九郎……”

    在回忆的最深处,已经快要蛰伏沉眠的部分,似曾相识的话语像水底的电光,忽然发出耀眼的光亮照破了迷障,在脑海中起伏回旋着吹起清醒的罡风。李琅琊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些也许并不温柔,却毫无矫饰的笑语,想起了每夜在枕边陪伴自己入睡的奇闻与怪谈,还有那不会混淆,不会淡忘,永远明快的爽朗,却在最后时刻染上淡淡哀伤的容颜……

    悲伤的大风在心里回荡着,撞击出一声声哀切的回音。母亲……不会回来了……刚刚在马球场上的欢乐,亲密的拥抱,那说着甜蜜劝诱的美丽嘴唇,还有那假造出来的,健康的躯体……一切都是谎言!那是李琅琊从未体验过的深刻的愤怒,他不知该怎么应付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的情绪。大颗大颗火烫的泪珠滚出了眼眶,他强迫自己在泪水中直视着那虚伪的美貌,颤抖着吐出字句

    “……我不要留在这儿。”

    “你永远都不是我母亲!”

    “你们是说谎的无礼之辈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

    优雅的微笑一下子凝固在半途,冰肌雪肤下的黑色脉络好像也猛然加深了颜色,娇美的唇角慢慢拗成了一个狰狞的表情。飞旋在左右的黑影迅速感应到了情绪的变化,轻浮的笑声变调成了凄厉的尖号。她们狂乱地舞动着,仿佛穿行在风穴里的无数声音尖叫着:“把他留下!把他给我!”烟雾中伸出无数尖利的手指来拉扯李琅琊的身体。

    黑衣和长发带起的冷风像利刃般急行,给裸露的肌肤带来几近恐怖的锋锐疼痛。脸颊被划破而流出的鲜血,瞬间就被狂风夹带着飞溅出去,在被痛楚和血液模糊的视线中,李琅琊看见那离他最近的黑衣女子正展开一个冷酷的笑容,伸出满布着黑色烟气的双手向他抓来。

    没有思索安全的时间,李琅琊在痛楚中只全心全意的想着一件事不要和她在一起!要躲开!要躲开!

    拼命往后撤身躲避的结果,是失去了平衡。李琅琊一头从颠簸的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坠入了纠纷翻滚的黑舞中,数不清的魅影扑过来撕扯着他小小的身体。李琅琊无力地挣扎着,一颗心却已沉入了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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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木兰舟 第6章

    [陆]

    接下来的一切都迅速得不可思议,李琅琊烟中所见的事物忽明忽暗,颠倒混乱,好不容易他才明白过来,一双手从上方伸来,突破了烟雾和黑衣人的阻挡,将自己扯上了半空中不过在混乱中他是头下脚上,那双手只拉住了他的一只脚踝努力往上提着,他的上半身无依无靠地凌空挂着,正好能看见那群黑衣的魔影发出怨毒的尖叫,盘旋飞掠着向上追来。

    几乎是脸对着脸,李琅琊看着那为首的黑衣女乘着气流迅速上升,夜枭一般鼓荡着黑翼飞扑上来,一把扯住了自己细细的手臂往下力拽。她脸上最后一点人类的表情也消失殆尽,黑色的血脉像藤蔓一样布满了她的脸旁和双手,正散发着“咝咝”的冷气,试图攀越到李琅琊的身体上。

    过大的惊恐让人说不出话,李琅琊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简直掐进了骨头里,深渊般的眼睛离自己不过咫尺,巨大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往下慢慢滑去……

    “长命缕!我给你的长命缕!快扔那个妖怪啊!快扔!!”

    从身体上方捉住他脚踝的力量来处,一个声音全力大喊着。只不过,那也是个稚嫩的童声,在急切中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李琅琊左手的杉袖被扯开了一条口子,薄薄的布料沿着缝隙溃不成军,半条袖子都被撕了下来,纸片一样被飞卷进旋风消失无踪。那裸露出的纤细手腕上,还缠着端午节那天缠上的五色丝线。青、黄、赤、白、黑的丝线,在昏暗的天色中意外地鲜艳醒目。黑衣女好像被那交缠的彩毫照痛了眼睛,瞬间露出了一丝畏惧的表情。力量稍一放松,竟被不断扑腾的李琅琊挣出了右手。

    耳中耗乡听到了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指令,李琅琊慌乱中使不出力,努力了几次才扯断了左腕的彩缕,乱七八糟地往黑衣女脸上丢去

    细细的丝绳,奇迹般地没有被狂风吹走,在贴上黑衣女的一刹那,它卷曲着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对方白晰的额头上烧出一道印痕。黑衣女已顾不上再争夺李琅琊,她松开双手,惊恐地掩住了伤口。沿着那火焰的标记,金色的光芒一道道映射出来,把她的容貌映衬得好似枯槁的落叶。她狂乱地伸手想撕掉额上的印记,却阻挡不了皮肤沿着黑色的经脉一片片爆裂。

    随着不甘又疯狂的尖叫声,她掩面向下坠落着,其他的黑衣人也像忌惮着火焰的余波,夜鸦一般鼓噪盘旋着,终于没敢再次飞掠过来。

    飞舞的黑衣人和浓稠的黄昏暗云,迅速远离了视野。李琅琊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了某种滞重的气体,又被几只手拉了起来,终于结束了天地倒转的状态,倒在了一个坚实的平面上。还没等看清眼前的景物,李琅琊已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伤心、愤怒……全在得到安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哭得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完全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直到慢慢发觉,还有个声音在与自己相同频率,不同声部地合唱着,只是调门比他更高,中气比他更足。

    李琅琊一声声地抽噎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对面;有点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红色乱发,淡棕色的小脸被泪水涂得脏乱一团,嘹亮的哭声响遏行云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你是那个……十一?你怎么在这儿……?”李琅琊迷迷糊糊地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皇甫端华大叫得几乎岔了气。“我莫名其妙的……就到这儿了呀!一个人也找不到,然后就看到你被妖怪追!我还以为是做梦,可咬了自己好几口也醒不过来!幸,幸好有这个姐姐,是她教我怎么救你的,不然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

    “……姐姐?”

    下一刻,李琅琊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一下子把人勒得发痛的力道、袖口里一缕缕玳玳花爽洁的香气……

    “……母亲?……母亲?”

    李琅琊抬头望着王妃笑意盈盈的脸,一时间糊涂着无法做出反应,但心底那细细浮出的喜悦,已经先一步化成了半个歪歪扭扭的笑,他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拉紧了王妃的袖子嘟囔着:“……我们回家,回家……这是什么地方?”

    王妃把他搂紧了些,声音里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犹豫:“不要怕,没事了,一切都有我在……”清明的眼波忽然转向了在一旁呆看的端华,随即灵巧地改变了话题。

    “多亏了这个小将军,我才能找到你,还不该谢谢人家吗?”

    李琅琊还没有回话,端华先红了脸,眼神乱飘地傻笑着:“……也,也没什么啦,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发现自己在这艘船上,就只好拿着桨乱划啦,然后,然后姐姐你就出来了,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也打不赢那些妖怪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真是吓得快死了……”

    大家?船?……

    李琅琊直起身子向四周打量着,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是身在一艘船上。

    粗略目测也有六十多尺长的楼船,高耸的桅杆,檐角潇洒翘起的飞庐。两面云帆鼓满了劲风,正带动着船体滑行在天空之中。船首龙君雕像的长角破开黑色雾霭,开出一条云之通路。硫磺颜色的暗火和气流不时擦过船舷,向船里的人发出凄厉的威胁。但也只能在雕工精美却又坚不可摧的枣红船身上留下几道火星。宛如无数流星金色的彗尾曳成扇面,簇拥着庞大的木兰舟静静巡游在云海之上。

    “……”

    李琅琊指着船舷外的天空,错乱地轮流盯着王妃和端华,嘴巴张啊张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终于放弃了语言表达的企图,奔到船舷边向下望去楼船所处的位置,似乎正在黄昏天空和星汉云霄的交界之处。船首的方向延伸出两条闪烁着微茫的缆绳,仿佛月光凝成的航迹。长带尽头握在两个身姿轻盈的白衣少年手中,他们像气泡一样浮游在云中,导引着楼船的方向,往闪着微妙亮光的天际飞去。

    一个少年忽然一回头,向着李琅琊笑了笑仿佛清水凝结而成,精灵般的美貌,让李琅琊红着脸又跑回了王妃的怀抱。却发现王妃正细心地用披帛给端华擦着鼻涕,整理头发,不禁起了一阵微妙的醋意,但想起刚才自己半吊在船外的惊险,就不好意思向这个红发小野人发作,只好倚在王妃臂弯上郁闷地玩起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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