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加入灵隐岛
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部 春夜喜雨 春夜喜雨(下)

    春夜喜雨(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一)

    李琅琊推开水精阁前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景物,有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扭曲。好像微风吹动了湖面,水中的倒影微微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唉……?”李琅琊微怔了一下。“……是睡眠不足吧……大白天的也会头晕目眩……”一边在心里轻轻嘀咕着,一边继续着推门的动作。

    干燥的阳光照进室内,在一排排瓷瓶和玉器上反照出柔润的色泽。几重映射之下,店堂深处一改往日的深幽,有种近乎奇异的明快轩阔。安碧城端坐在红漆贴花的木榻上,俯首在小桌上拨弄着算盘,看到李琅琊进来,抬头微笑了一下:“殿下安好啊?这种小事也要劳大驾亲临吗?差遣下人过来不就好了?”

    “……呃?”李琅琊呆了呆,脸上浮起了不知是困惑还是受宠若惊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这么生疏的客气,反而让人有点不安呢……”

    “……亲切迎客可是生意人的本份,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吗?”安碧城举起柳丝黄的轻罗衣袖,掩唇轻笑了一声,腕间黄金镶天青石的镯子一闪,映得绿色的眼波盈盈欲下,容颜像个绫纱裹成的偶人般精致无瑕。

    像是被那妖艳倍于往日的容光照得心神不宁,李琅琊脸庞微微一红,收拢起眼神在店堂里张望着:“瑟瑟呢?我来接她回家啊……”

    “她跟猫小子一起出去玩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一定。”安碧城闲闲答了一句,又埋首专注于算盘上的帐目。

    “哎,那可不巧了啊……”李琅琊嘀咕了一声,犹豫地问了出来:“可现在不是三月三的旺季吗?你肯这么慷慨地给朱鱼放假啊?”

    “没办法啊,瑟瑟一直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拗不过她。再说猫小子也很麻烦,你知道的,金华猫族的家伙个个精打细算,他工钱那么贵,休息一天反而比较划算呢~”

    “……这样啊……”李琅琊头痛似地抚着额角,眉心蹙起一团忧愁之色。

    “殿下不如先回去吧?晚上我送瑟瑟回府也是一样的~”安碧城语声轻柔地劝慰着。忽尔语声一紧:“殿下!别轻易碰那些易碎的宝物!那个瓷瓶可是东晋传下来的绝品!”

    李琅琊慌忙从一个青瓷瓶前转过身来,举高了双手表示抱歉之意:“没有没有!我只是凑近了看看……话说回来这个就叫作‘魂瓶’是吧?是随葬的明器,里边通常都放些谷物种子什么的。这个瓶口的堆塑可真是精细得万里挑一呢~”

    安碧城眼神亮了亮,似乎颇讶异于李琅琊识货的好眼光,很有点自得地粲然一笑,满室生辉:“没错啊这是建业宫中御制的豆青釉。釉色这么纯净可爱,的确不是别处的窑址能比拟的啊~”

    “双阙阁楼、神仙百戏、羽人乘龙……啊这个屋子里还养着鸟和小狗呢!”李琅琊一处处指点着瓶口处奇巧生动的立体塑像,兴致盎然地求证着:“书上说‘魂瓶’装的是往生者的精魂和食粮,那这些雕刻,就是他们在冥间的住所和起居生活了?雕得也太活灵活现了啊!”

    “嗯……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这只猫雕得好漂亮啊!养了这么多动物,看来这位墓主是出身大户人家呢……不过呢,就算是东晋贵族,在住所里出现鳄鱼……也太离谱了吧?”李琅琊对安碧城明显的逐客令恍若未闻,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究着,手指轻轻抚过了魂瓶雕刻群中不起眼的一只猫与一条鳄鱼“能给我讲讲这猫和鳄鱼的来历吗?”

    安碧城端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瞳孔却静静收缩了起来。

    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从那流云蝙蝠的雕花格子望出去,只看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好像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

    装饰华美的假像被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了水精阁散乱阴冷的店堂真容。窗外郁结的黑气更浓了,被遮蔽的微光之中,一只瓷瓶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光亮晶莹的豆青釉色,圆润的瓶身和底座,瓶肩处簇拥着四重楼阁。飞角、回廊一丝不苟,其中隐约可见走动的小小人形、还有院中静立的动物是那只“魂瓶”,诡异地吞吐着蜃楼之影的冥器。

    魂瓶把手处萦绕着乌黑的烟团,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随即以流畅无比的姿态化成了身披黑袍的男子。他用闲适的手势擎着魂瓶,舒展开平淡的眉目,向李琅琊微微一笑。

    “水精阁实在是家不一般的店您这位客人也真是厉害~”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沉稳,芯子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在脑袋嗡嗡作响的李琅琊听来,那褒奖的语句后仿佛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隐秘的声波回荡在阴暗的室内,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要睡着……别闹了!不能睡着!”李琅琊狠狠地摇着头驱散想要沉眠的想法,扶着桌角慢慢撑起了身子。视野里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瘴气,细小的灰白闪电在气团里明明灭灭。勉强可见的地面上,原本精致贵重的古董玉器胡乱飞散着,字画和织物早碎成了条缕和雪片,奄奄一息地在风中打着旋舞。

    “安碧城回来看到会气疯的……说真的,他会把你撕碎的……”

    刻意忽略了背后撞击的疼痛,思绪甚至飞越了眼前的魔境,李琅琊忽然优先考虑到了那位绿眼睛美人的怒气。仿佛如此也能给自己壮些胆色。他喃喃脱口说了出来。

    黑衣人歪着头笑了笑,用近乎滑行的动作移近了一点,轻轻说着:“你是水精阁的熟客是吧?那么知道这里有一块玉石砚台吗?那可是非同凡品的宝物,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好吗?”

    黑衣人的气息像山中湿雾般浸蚀过来,不是年深日久的腐朽味道,而是从堆积了千年落叶的古潭中泛起的冰冷。李琅琊只觉得身子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薄霜,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头脑一阵阵麻木,思考也变得吃力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从袖中伸出一只朽叶般的手,暗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像一个劝诱的手势,而另一只隐在黑衣中的枯骨之手,正牢牢把握着那只魂瓶……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魂瓶!

    正在渐渐归于黑暗的视野,猛地亮起了一点绿色的萤火,虽然稍纵即逝,却像幽林缝隙露出的阳光,灼得李琅琊心里一痛,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在背后撑住桌子的手指,慢慢在长袖的遮掩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力狠狠一握对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看着李琅琊越来越昏沉的眼神忽然恢复了光彩,依旧是刚刚进入幻境时明亮的双瞳,正褪去了恐惧慌乱,两泓秋水般静静直视着自己。

    “我知道砚台在哪里你把瑟瑟和朱鱼还给我,我才告诉你。”

    似乎有点讶异于李琅琊在此情境下讨价还价的勇气,黑衣人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噙着半个狡狯的冷笑开口:“我先放了鳄鱼丫头,真按你所说找到了砚台,再放猫小子。”

    “两个一起放。不然那砚台毁掉也无所谓吧?”

    “你在威胁我?你是撞坏了头还是天生的傻瓜?!”

    “对不住,想要砚台的可不是我。为您考虑,还是斟酌一下比较好。”

    “咝……”黑衣人瞬间一伸手,似乎要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最终却又镇静了下来。为难似的举起一只手指轻轻抚过额头,像要在光滑苍白的容颜上划出一道裂痕。

    他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交缠翻滚的阴霾暂时消散开来,随着他手指的牵引动作,淡淡的绿色雾气从瓷瓶口飘散出来,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浓稠的烟团,以惊慌的速度飞逃出了瓷瓶的禁制,迅速显出了人形的轮廓,乱七八糟地跌倒在地上。

    “瑟瑟!朱鱼!”李琅琊慌忙去扶掖两个孩子。朱鱼虽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狠狠地瞪向黑衣人方向。瑟瑟则刚要站立又被自己绊了一跤,索性抱着李琅琊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他,打,打劫……不是妖怪……厉害……店,店,喵!”朱鱼显然被禁锢在瓶中时元气大伤,一时间没法把语意连贯起来,只能恨恨地指着黑衣人叫喊着,连猫叫声都急了出来。

    “恶心的久别重逢场面……”黑衣人咕哝了一声,深黑古井般的眼神直盯着李琅琊:“两个小妖怪我是放了,砚台呢?”

    李琅琊一手拉住暴跳如雷的朱鱼,一手拉住抽泣不止的瑟瑟,把两人挡在自己身后,向着黑衣来客眨了眨眼睛,缓缓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您刚才说,玉石砚台?其实呢玉砚虽然漂亮却是不大好研墨的……要换个石砚看看吗?”

    “……”黑衣人平淡的眉目间骤然郁结了狰狞的黑气。他的袍襟无风自动,漆黑的瞳孔闪出了暗暗的绿光,一步向李琅琊跨过来,扭曲的唇角爆出一句喝问“它在哪里!?”

    李琅琊惨白着脸,暗暗目测着黑衣人又向前逼近一步,猛然间把藏在身后多时的东西向前方一举,迎着扑面而来的罡风,用最大的力气狂喊着“婆珊婆演底”!!

    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黑衣人停下了杀气腾腾的步子,被李琅琊喊出的语句,还有那高高举起的光亮物件闪得心神一震那是一面渍着铜绿的镜子。盘边微微有一些磨损,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镜背的花纹,只看见镜面打磨得光亮平滑,光影如同隐隐流动的紫电青霜,冷冷地射人双眸……

    嗯,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黑衣人本能地举起来遮挡镜光的手有点尴尬地停在半空,李琅琊依然保持着双手持镜向前平举的姿势。周围的利风停了一停,好像为了弥补瞬间的失常,加倍凶恶地呼号起来。

    “哈哈哈哈……我,我竟会上这种当?!”黑衣人掩着口,笑得几乎弯下了腰,抬起头来时,双眼却依旧阴狠沉郁“你也知道古镜驱邪和‘主夜神咒’?堪称渊博啊……你念得一点儿也没错只是殿下,没有相应的法力贯注在咒文里,它要怎么发挥作用呢?”

    “……不,不是吧……”李琅琊好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飘摇远去,耳畔流下的冷汗浸湿了领子。然而身后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朱鱼和瑟瑟,自己不能退……不能退,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瑟瑟小小的身躯在惊惧地发抖,那颤抖止不住地波及到自己心里……法力?哪里可以天降下一点‘法力’来啊!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死读书是会送掉小命的……”黑衣人满意地审视着,再次从袖中拿出了双手,冷风挟着硫磺色的闪电贴地疾行,好像把他托起在妖异的波浪之上。“我本来不想冒这个险,可惜偏有人咎由自取。既然不说出秘密,你们就给我永远闭嘴好了……这是什么?!”

    他冷酷的语声猛地一顿,定定地望着李琅琊手中的铜镜,还有他因为用力紧握而变得苍白的手指顺着手指,几条细细的朱线一直向镜缘延伸过去,好像朱笔描红一样,缓缓在镜背的花纹上盘绕,勾勒出了一只飞鸟的形状还有围着镜钮排列的五个曲曲弯弯的篆字“婆珊婆演底”!

    这一次李琅琊并没有再呼喝出声,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中古镜的变化红痕勾出的飞鸟与咒文迅速成为了实体,沿着那雕刻精细的轮廓,耀眼的金色火焰升腾起来,托着飞鸟脱离了镜面投向空中,这烈焰之鸟有着飞扬的羽冠,翅尖带起飞旋的炎流。而曳起灿烂火花的长尾下,露出的分明是三只有力的鸟足三足乌,从太阳的光明中而生的火之精魂,正响亮地鸣叫着,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半空中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之影迹。

    “该死!!”黑衣人脸色大变地咒骂着,他挥起长袖遮挡着光亮。但衣袖与光流相接触的地方,像被高温烙焦一般迅速焦枯卷曲,里面露出的暗绿手臂一被光线洞穿就化为粉末飞散。随着嘶哑的啸叫声,黑衣的影子旋转着化为一道暗色旋风,翻卷躲避着火焰之鸟的攻击。房中狂风怒号声、乌鸦尖啸声、器物翻倒声响成一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李琅琊从一个柜子掩体后露出脸,兴奋地大叫起来,随即又被朱鱼和瑟瑟合力拉了下去。

    “是‘衅礼’呀!是‘衅礼’救了我们!”

    “啊?那只三足乌鸦不是你召唤出来的神鸟吗?”朱鱼对满天飞溅的火星也很是忌惮。

    “……我只是个外行人,哪里会什么召唤啦……可能是我为了集中精神,在镜子边缘割破了手,所以无意中完成了‘衅礼’……就是先秦传下来的一种巫术,用鲜血涂抹器皿,就可以在其中灌注神力,得到神灵相助啊!我只是注意到镜子上刻的主夜神咒,没想到会唤醒守护鸟金乌……”

    瑟瑟捉住了李琅琊受伤的手,碧绿的泪珠一颗颗坠了下来,惹得李琅琊也伤起心来,只好小声温柔劝慰着:“已经不疼了,好了好了……”

    “真的不疼了?”

    瑟瑟关切的抽泣声忽然剧变为男人的大粗嗓子,李琅琊吓得往后一闪,却看见端华正从匍匐的姿势抬起头来,一头红发在地上蹭得又脏又乱。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司马啦,他说水精阁被什么‘结界’包住了,所以先悄悄用符咒打开一个缺口,让我进来接应你,还有好多事一言难尽……”

    旋风与金乌缠斗的中心,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那只魂瓶经不起灵力的激荡碰撞,碎片纷纷飞溅出来。暧昧不清的阴影中,黑衣人似乎有了退却之意。他的袍襟狂乱地飞散,躯体瞬间化作了无数黑羽尖喙的鸟儿,从崩散的黑衣下拍着翅子飞掠而出,四散奔逃。

    无数鸟声在鼓噪,无数黑影在飞闪,却还是有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传了进来“龙神变现,泛逆波淙请龙君下顾水精阁如何?”

    像月光凝成的河水泛起微波,窗外不自然的阴影渐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剔透光丽的水波屏障。深蓝浅蓝的觳纹折射出光影,像最凉滑的绸缎,将水精阁柔软地包裹在其中,恍如一座沐浴着月华的小小蓬莱宫殿。

    金色的火焰之鸟似乎并不喜欢流动的水气,收拢翅膀穿过了镜面,又安静地与花枝共栖在青铜镜背上。四散而飞的黑色鸟影撞上了晶莹的水壁,纷纷还原成灰黑的烟气,被某种力量强行拉往同一个方向,一股股烟雾拼命盘屈扭动着,仿佛满溢着不甘心的嘶吼和诅咒,最终还是彼此纠缠着被吸进了一只半开的银色蚌壳中。

    蚌壳?

    看着这神奇却又不合理到极点的发展,李琅琊看看端华,又看看瑟瑟和朱鱼,几乎要抱着头哀叫起来,却及时看见一只手拾起蚌壳,“啪”一个利落的手势合住,再掏了一张朱符仔细封好。然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摆动着棕色长发,以一个堪称潇洒华丽举世无伦的姿势回过头来,附送颇有浪子风格的微笑一个:“殿下受惊了~瑟瑟小姐受惊了~现在反派已经束手就擒,一切都有我在~”

    李琅琊同时听见朱鱼和端华发出了涩涩的磨牙声,只好提起精神向着那身穿醒目桃红外袍的华丽道士笑一笑:“司马大人,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黑衣人是……”

    “是我的同行泰山冥府的古董商人!”

    司马承祯身后转出一个金发白衣的高挑身影。安碧城恨恨地答了一句,目光阴沉地扫过了面目全非的店堂、零乱一地的古董,气得紧抿着红唇原地转了两圈,从袖中掏出折扇狠狠打劫着凉风“紧赶慢赶,还是晚回来一步!我的水精阁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野蛮袭击?!该死的冤家同行!”

    “唉……我说,反正他也没法再死了……等‘七宝会’的仲裁下来,还怕没有赔偿?”司马承祯在一边随口安抚着暴怒波斯猫般的安碧城,李琅琊越听越是一头雾水,端华则早就兴致勃勃地给两个小孩表演起来:

    “我啊,昨晚巡夜到银安桥,打散了鬼市子的一桩交易,却捡到一块白玉砚台,所以特地拿到水精阁给安碧城看,好家伙!他是看完就两眼放光,说这东西得请司马一起赏鉴,我就跟着去看热闹啦~结果司马果然是险恶又不良,一个人跟砚台关在屋里叨叨念念又鬼画符了半天,说是已经找到它的原主人了,只怕那个串通偷盗的原买主听到风声会去水精阁寻晦气,我们这才跑回来,结果你就真受了伤!要不是那家伙不,不是人类,我非把它……”

    “用抢劫的手段和同行相争,犯了‘七宝会’的规条,身为冥府之鬼却强行介入人间界作祟害人,更是犯了酆都冥界的律条,他是免不了要吃泰山府君的板子了!我会尽责把他押送到蒿里三司问罪的!”司马承祯笑着掂了掂手里的蚌壳。“不过呢,要是没有这件水晶宫的宝贝帮忙,也不能这么顺利逮住逃犯呢……”

    “七、七宝会?”

    “就是珠宝商人的职业行会啦!只不过西市这个大行会是兼管阴阳两界的,泰山冥府也一样要做生意守规矩啊!”安碧城悻悻地解释着。“这次的事,我也要告行会个监察不严之罪!”

    “等等等等!难道说,水精阁也做那,那边的生意?”端华好不容易理清了思路,不由得叫了出来安碧城的回答,是尽在不言中的神秘一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0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海水的障壁微微起了波动,游鱼灵动的影子若隐若现,忽然一起跃过了水帘,在半空中继续悠然的游动。五色芙蓉般的锦鳞映着月色,灼灼其华这才让人惊觉已是夜色降临的时分,清妍的白色月华像条虚幻天河,托起一对对蓝黄相间、翩然若仙的蝴蝶鱼;背刺怒张,嘴脸凶恶的狮子鱼;黄黑两色的俏丽流线,尾巴像燕尾般分岔的金燕子;浑身洒满了金钱斑点的花蛇鳗;袅袅娜娜,摆动着丝带般秀气触须的水母……

    在鱼群绚烂的拱卫之中,一条巨大而扁平的鳐鱼掀动着圆鳍缓缓停驻在空中,绿底布满蓝点的宽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君主,银白的长发和高冠下,是比白珊瑚更皎洁的肌肤,眼睛的颜色淡如海水,宽大披袍的边缘,光泽秩丽的金银丝绣出片片鳞甲的形状

    “渭水龙君驾到,水精阁蓬荜生辉~”安碧城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抢先上前优雅地施了一礼。“您是来寻找贵水府雨师的?”

    “是啊……”年轻的龙君一开口,居然是意外的温和文雅。“我的家族一直担任为长安降雨的职务,可竟然是水府的下人失于检点,监守自盗行雨的工具,真是惭愧……别的还可以代替,只是缺少了雨师,降雨就无法成功啊……”

    “雨师?”李琅琊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瑟瑟则眼珠一转,跑到倒塌的文具架子跟前,三下两下从宣纸盒子里扒出一块暗沉沉的端石砚,并没有人研墨写字,砚池里却汪着一眼静水,似乎并不是砚台的保养之道啊?

    瑟瑟向着天空捧起了砚台,浅浅的静水中亮起一点淡红的光影,像一点胭脂羞涩地晕开。小小的光影离开水面,浮游在空中,慢慢现出一尾金鱼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身体,全身的颜色由雪白向银红过渡,丰盈的尾巴像绯红蝶翼在空中展开。它优美地在空中一转身,向着瑟瑟和朱鱼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就这样一直摇摇摆摆地升到了龙君身边。

    他手中托着一方三分像玉,七分像水晶的砚台,圆润简洁的造型,墨池里却是空空如也。绯红的金鱼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俏地落入了墨池。随着姣美的尾鳍一扬一落,那介于青色与蓝色之间,闪着最纯净光泽的静水便缓缓升起在玉砚之中。龙君右手拈起一支玉管毛笔,在砚中饱蘸了水蓝的墨色,在虚空中一行行写下秀逸的字迹:

    雷电雹泊,水气溶溶。坎宫北帝,江河海众。腾腾布水,渺渺波洪。九帝御子,雨伯风童。北方使者,引水轮东……

    随着空气中铺展开水色的字迹,风里有着越来越浓重的湿气。那是遥远的水国,在波浪中嬉游的眷属们喜爱的气味,它们给草木披上深翠的新衣,给土地带来润酥的湿意,直至清冽的雨滴奉召而来,像一句句精美小诗,携着春归的消息随风潜入暗夜……

    水精阁回廊的檐前,雨滴轻倩地飘飞着,和檐下的玉马风铃作着游戏。安碧城伸手接住了几点细碎的雨珠,侧过脸来浅笑着:

    “怪不得都说金鱼儿是雨师又是福星,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年轻的小龙君,他的衣袖上绣着小小的铜钱图案,这说明他们一族不是一般的龙王,是娑竭罗龙王一脉啊~~”

    “嗯……然后呢?”

    “娑竭罗是龙族里德行最好的王,更重要的,他还是人间界护持财宝的财神啊!可以说是我的保护神也不为过啊!水精阁能跟他结交真是太好了,就说这次的损失都是为了保护他家的雨师,他好意思不把龙宫的宝物,赔给我个十箱二十箱吗!龙神可是最重信义的一族啊哈哈哈~”

    如此,在志得意满敲竹杠的长笑声中,春夜喜雨,皆大欢喜……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部 蜃中楼 蜃中楼(上)

    (一)

    “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柳始青。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袅袅娜娜的一丝歌声,不知出自哪一家的梨花深院,随风宛转直上碧空,时不时绕过几只飘摇的纸鸢,一路若断若续地往东南方向飘去,直至汇入了一片弦歌风流之中,再也分辨不出曲辞。

    恰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阳春时节。从长安城内整齐排列的里坊出发,通往城东南曲江池的条条道路上,柳影花光织成了灿烂的十里烟罗,彩灯与绣旗从宫城一路排到了曲江大道。倾城而出的车马行人慢慢滑行着,不时有锦衣少年催动五花骏马从树荫中驰出,绕着路过的淑女香车打着回旋。或轻佻、或缠绵的歌辞一句句抛进朱帘,不知哪个字眼会引得车中人秋波一转,从飞金帘幕中露出依稀绰约的半边容颜,闪烁的笑意衬着道旁的灼灼桃杏,如同晴空流动的一抹抹奇异霞光。

    曲江两岸的景致,此时就像一副精美阔大的画屏。春草碧丝是清艳的底色,绯红皎白的花瓣就是灿烂的纹样,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中伸展下去。无数踏青寻芳的人影穿行在花丛里,笑语声、环佩声、鸾铃声响成一片。在花树最盛,春风一过就纷扬如雪的所在,人们争着支起锦帐饮宴清歌,晚到的干脆简单就地铺下一条长毡,三五知已围坐着飞盏谈笑起来。绮年玉貌的女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就用竹竿撑起了一条条石榴红裙,搭起一个艳丽的小型帷幕,半遮着窈窕的身姿和低语,引得那些献了一路殷勤的少年不敢贴近又不舍得走远,佯装无事地在四周闲走,眼神却早一波一波飞了过去。

    曲江池的碧波中,缓缓行进着几艘高大的楼船。暗金色的飞檐,船首雕刻着向天仰首的龙形,桅杆上鲜烈的彩幡迎风飞舞,巨大的舷窗中传出华丽恢宏的乐声,好像微缩的一方小小仙境从水国中升起那是天子的游船,陛下正按照每年上巳节的惯例,在龙舟中赐宴刚在春闱告捷的新科进士。

    楼船左右拱卫着数十只小船,分别悬挂着金吾、千牛、羽林诸卫的军旗,金线勾成的飞鹰、虎豹、麒麟纹样迎着阳光翻飞,吞吐火舌般耀耀生辉。金吾行列中的一只轻舟忽然鼓棹轻驰,靠接在了龙船侧舷,片刻之后便脱离了队列,径自破开水镜,向曲江岸边驶去。

    船一靠岸,猿臂蜂腰的红发青年便一步跳上了踏板,随意挥挥手打发走了迎上来的随从,回身一把将身后的伙伴拉上了岸。后者刚刚从朱红繁缛的礼服冠戴中解脱出来,把一件梅子青软罗的春衫披上了身。柳絮沾着轻露,从那一双闲雅的凤眼前斜斜飞过,像细雪般缀在鬓上颤颤摇摇。

    拈下柳絮轻呵一口气,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手抽出腰扇在端华后脑一记轻击:“在看什么哪?端华大人!”

    端华从远方收回了目光,半是诡秘半是得意地一笑:“看见那一处‘裙幄’了吗?就是杏花丛里那个裙子是玛瑙红的底色,垂着双股鸳鸯钿带,贴金线的凤凰衔牡丹花样……那是歌姬杨蓬仙的游春帐子!怎么样,我们去当一回探花使?”

    “……你这眼神已经好到变态的程度了知道吗……”

    “唉呀要不是我把你从御舟上弄下来,待会儿罢了宴你还要一直随驾去芙蓉园吟诗做赋一整天的……今天可是上巳佳节啊我的殿下!你也忍心辜负佳人的青眼?!”

    “但很明显那什么‘佳人’没有看你……”李琅琊微弱地抗议着,一边身不由己地被端华拖着臂膀,一路向花丛烂漫之处迤逦行去。

    石榴红、紫丹砂、猩猩血……不同名目的红色织料裁成襦裙,撑起艳丽如花萼的帐子,还没走近就听见敲击琉璃般的琴瑟鸣响,清越的歌声如裙幅的贴金花一样闪烁跃动。端华顺手折下一小枝凝粉娇艳的杏花,从腰间摘下一个织锦香囊系在枝上,回头向李琅琊挤了挤了眼,一扬手将花枝抛进了帐子,笑嘻嘻地漫声长吟:“是蓬莱娘子的仙乡琼阁吗我自知这春日桃杏比不上您风姿的十之一二,可还是忍不住想让它一亲芳泽呢~”

    帐子里琴声静了一静,交错的清脆笑声响了起来。红色罗裙泼艳的纹路一动,属于妙龄女子的柔荑探出来挽起了帐帷,她绘着精致鹅黄面妆的容颜光丽生辉,却似乎带着忍笑的表情,眼睛在端华和琅琊脸上转了一转,轻巧地一撤身,露出了倚坐在锦绣丛中的另一个身影。

    素白长袍,银朱腰带,袖口密密卷着银线挑绣的瑞草纹,正好衬出光采柔和的金发。有一双深邃绿眸的少年浅浅一笑,姿态曼妙地将那枝杏花斜插在耳畔,另一只手一挥,把什么物件抛向端华怀里。

    端华本能地伸手一接,手心里却是扑面而来的龙涎香气那小香囊瞬间便已完璧归赵。伴随着绿眸少年尽量彬彬有礼却怎么也忍不住坏笑的语声:“拒绝端华大人的美意,就好比花间喝道、月下举火一般无情无兴,别说蓬莱娘子的仙驾,就是我也不忍心呢~只是这个寄情的香囊还是要留给您真正的檀卿不过下回要扔得有些准头哦~”

    “你!你!你!”端华中箭一般捂住了心窝,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痛心疾首地呻吟着:“……为什么处处你都是大红人……果然异国长相比较受欢迎吗?……好恨!”

    “端华大人也是一样受欢迎啊~”杨蓬仙美目流盼地一笑。“水精阁的首饰,样式最是奇巧漂亮,我们姐妹趁着上巳游春,好不容易才留住碧城公子,让我们先来挑选今年的新款呢~稍晚两天就会被别人挑走了!”

    “可是……我的香囊……一点心意……”端华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实在看不下去的李琅琊只好试图拖走他:“……我们别打扰人家的生意了……”

    “生意已经结束了啊~”安碧城微笑着站起身来。“那盒首饰样品就留给姐姐们了,订单差人明天送到水精阁就好,一定让几位姐姐称心满意~”

    “你干嘛啦别靠过来!我们游春不带着你……”端华刚抗议了半句,话音便被淹没在一片莺声燕语和花之旋风里

    “碧城公子这就走吗?收下我这枝桃花啊~”

    “这朵瑞香花是我刚摘的,和你的绿眼睛多配!”

    “这枝杏花怪碍事的!换上我的月季啦!”

    “小安安好可爱哟~~”

    噗

    “端华!端华你怎么吐血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片刻之后。

    曲江池头某处树木森郁的小径。

    三人组神色懊丧地伫立着,众位美人殷勤奉上的鲜艳花枝已全数萎落尘泥,在棕黑的泥地上积起几个彩色的小小水洼。豆大的雨点穿过枝叶密网的空隙,连成一条条银线,终止在三人的鬓发与衣衫之上。再优雅潇洒的仪容,被濡湿的水迹一浇一晕,也平白减去了好几分,活画出“狼狈”二字的简约形容。

    “……我说……”端华拧了一把袍襟上的水,恨恨地开了口:“所谓‘灾星当头’就是我们的写照吧?一定是吧?所有倒霉都是从碰到波斯小子开始的吧!?”

    “这雨……下得太突然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天灾……”李琅琊无力地打着圆场,安碧城则从滴水的前发下望着薄墨渲染的天空,悠哉地冷笑一声:“我看倒比较像无心插柳的人祸呢我们不就是跟着英明天纵的端华大人一通乱转,才会在这小树林子里迷了路吗?”

    “那,那是因为雨来得太快,人啊车啊突然乱跑起来,才,才扰乱了我的方向感!”

    “每日里嘴上说得花团锦簇,遇事就一点主意都没有!在这荒郊野外要怎么办!?”

    好像是回应端华心虚的辩解,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端华几乎就要顺嘴反驳回去,忽然觉出不对,三人一起愕然望向声音的来处

    一行四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进了树林,看来是被雨淋得急了,好歹先找个避雨的安身之处的游人,正好与端华几位打了个照面。

    刚才饱含怒气的声音,显然出自四人中惟一的女子。她身上华贵的紫绫衣裙和披帛已被雨淋得半湿,头上高耸的惊鹄髻也有些凌乱,端丽眉目间满是矜持不耐的神色,见到三人,她只是微举起小袖遮了遮容颜,表示乍遇陌生男子的礼数,但眼神依旧冷淡傲慢。

    身后为她撑起一把绫伞的男子,大概就是刚才承受了斥责的对象,因为这把伞是四人惟一的雨具,他却撑得漫不经心。文秀的眉峰轻皱着,那浓重的倦怠之感根本懒得掩饰。

    这对男女之间尴尬的气氛,任谁都看得出来,而另外两位同行者却没什么劝解的意思,两个衣饰颇为繁丽的年轻公子还似乎交换了一下眼色,唇边挂着讥诮的薄薄笑意。淡红罗袍、白净容长脸儿的一位先开了口:“雪舟兄的这双手,天生是在翰林院里笔走龙蛇的,可就偏撑不住一把伞,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另一位高挑身材的少年则一副劝解的口气:“我是内亲却也不好护短,还是卢家表妹脾气太坏,再怎么样也不该当着外人,给这位才子夫君看脸色吧?”

    紫衣女子瞪了他们一眼别过脸去,被称为“雪舟”的青年恍如未闻,只是目光掠过端华三人时淡淡苦笑了出来,轻轻点首为礼。

    事已至此,两组人马在雨中面面相觑,实在冷场得不成个局面,李琅琊只好挑着那位看起来最随和的白衣青年搭了句话:“……几位也来……避雨啊?”

    一句话意外地让气氛有所松动,都是轻裘锦绣的五陵年少,最中意的话题无非是醇酒佳人,斗鸡走马,几句攀谈下来,端华倒是迅速与那两位贵公子熟络起来。红袍金带的名叫韦延之,高挑个儿的姓崔名绛,紫衣高髻的美人是他的表妹卢蕊三人都来自长安声望清贵的门阀大族,相形之下只有卢蕊的夫君,那位面带微忧的白衣男子出身简素,按照常理,要做卢姓大族的乘龙快婿可实在难比登天。不过……“沈雪舟”的名字一经出口,还是立刻让人露出了明的神色。

    论官职,沈雪舟不过是个小小的“史馆修撰”,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城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真正为他带来荣誉与声名的,是出类拔萃的一手诗才。这位才子最为人传唱的,是那些模仿南朝乐府风,小巧清丽的恋情辞句,而作为诗人的兴余游戏之作,他有几篇用笔婉转浓艳,满纸烟霞灿烂的怪谈传奇,也在坊间广为流传。

    “您的《任氏传》写得真是哀楚动人,我熟读了很多遍,还看过由它改编的傀儡戏呢,雪舟兄是怎么做到描写身临其境的啊……?”

    几句交谈过后,李琅琊已经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然而随着“任氏传”几个音节溜出唇间,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青灰色的阴影漫过了几位萍水相逢之客的面容,并非是自然的光色变化,而是不安情绪郁结而成的云霾。几位华服贵人,在那瞬间竟显得没来由地阴郁而憔悴……

    “什么‘任氏’?那是谁……?”端华掏了掏耳朵,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李琅琊还在刚刚一刹那的愕然里没回过神,安碧城左右瞄瞄,眯起眼尾轻轻笑了:“《任氏传》都不知道吗?那可是个鼎鼎大名的怪谈故事,主角是位美丽又不幸的狐狸精啊……”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啊真是麻烦!雨是不是下大了?!”韦延之蹙着眉头大叫起来,带着点做作的吃惊。一句话提醒了凝滞气氛中的人,雨势的确是渐趋紧密,树丛黛绿的叶片被急管繁弦般的水珠敲打着,沉闷的“沙沙”声仿佛织成一道疏离的无形之网,框住了小小的一块时间。

    “这可难办了……就是雨刚下的时候那一阵乱,一不小心就走岔了路牵马和驾车的奴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回去有一顿马鞭子吃呢!”崔绛楞了楞,也开始大声抱怨,那额外的焦燥和多话,好像在刻意填补着树林中幽暗的寂静。

    “已经困在这儿了,再发火也没用啊!”端华甩甩湿淋淋的红发,打量了一下枝叶遮掩下影影绰绰的林间小径。“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卢氏夫人受了凉就太不合适啦……”他自恃风度地向卢蕊笑笑,对方却冷冷地掉开了眼神侧面而立,像尊美丽却殊少丰韵的玉像。

    韦延之和崔绛互望了望,只得点点头听取了端华的提议。一行人一边用衣袖遮挡着雨水,一边拨开缭乱的花枝树丛,试探着往林荫深处走去。隐在深草中的小路已经被雨水涂抹出了一层泥泞,绚丽的袍服与长裙下摆不一会儿就拖曳得湿漉肮脏,卢蕊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雪舟却是安之若素,一边替她撑着那把聊胜于无的伞,一边磕磕绊绊地走着,清秀的面容带着一种梦游似的虚无表情。

    转过一篷泼墨凌乱的野竹,又是一丛半垂下腰身,像水妖发丝般飘坠着牵扯衣裾的衰柳。浓绿的青苔包裹着苍老的树身,一路延伸向地面,和丛生的灌木溶成一片,远望好像是从地底渗出的绿色雾气。不知什么鸟类在林间发出一声空寂的鸣叫,似乎提醒着人们,雨点落下的频率已不是那么急切然而不是因为雨势渐颓,而是越往深走,高大的乔木就越是生长得茂盛恣意,幽晦的天色已被浓云般的树冠慢慢遮蔽。

    “这,这林子有这么大吗……?”崔绛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现在的天色该是午后时分,但低垂的雨云已将阳光封印了许久,密林深处更是只见微弱的天光,恍惚是一个幽暗错乱的黄昏世界。一行人绕过了几株缠满青藤的杨树,却发现有更多交错的通路掩映在水泽与乱草之间,曲曲折折地看不分明。

    卢蕊咬了咬牙,看来马上就要发作,她那沉默的夫君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惊叹。沈雪舟合起了早已没什么作用的绫伞,向前急行了几步。众人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墨绿的长草之间,依稀闪烁着艳丽到不合常理的绯红色光泽是蔷薇,一朵一朵散乱在荒草窠中,花瓣边缘已经变成了卷曲的深紫红色,那正在衰败中的美却更显得愈发妖治浓烈,像水中燃起的小小火焰,更像有意无意的的醒目道标,引得人不知不觉沿着它们指示的方向走去……

    不知谁的手最先拨开了一大丛倒垂而下的蔷薇残枝,像闭合的扇面忽然展开满幅金绿山水,天然帘障之后的景像,让一群人不禁屏住了声息青苔与白石织成一条纤巧的通路,夹道横斜乱生的枝条上汪着水迹,不时有凋残的绛红花朵无声坠落,点染着素净的林间小径,潮湿的艳姿一路延伸到小路尽头的一所宅邸。

    雪白的粉墙与青黛屋瓦带出几分凛然之色,乌漆大门上的铜铺首泛出钝钝的青铜冷光。倒是山水别庄的普通格局。但掩映在一片深翠欲滴的古树藤蔓之中,更像浓酽雨云托起的画中楼阁。

    绕着曲江池兴建小巧精雅的园林,也算是长安城中豪门大族的风尚。有的名园还几经转手,成了游览饮宴的胜地。所以对于这座突然出现在密林中的宅第,李琅琊并不感到惊讶,他看着墙垣中依稀露出的幽幽树影,忽然觉出淡如烟霭的一丝惆怅晴朗春阳下的宅院,想必会是明媚轩阔,日影清透的另一番景致吧……它已经在凝暗凄冷的大雨中等待了多久呢……

    好像是回应着他倏忽闪过的念头,身后的安碧城轻轻垂下了眼帘,水色的薄唇吐出了轻不可闻的叹息“真是寂寞啊,这所宅子……”

    “寂寞得快要死掉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没有理会两人电光石火间飘忽的心绪,性子最为急躁的端华与崔绛已经踏着白石小路向大门跑去,崔绛还先一步叩响了门环。细碎的环佩声很快由远及近地响起,乌漆大门从里面打开的一瞬间,仿佛有耳语般的微渺歌声流泻而出……

    开门的小使女大约有十三四岁,淡碧罗衣衬着一双清秀微扬的凤眼,在暗淡天色中显得俏丽而令人安心。她轻捷地溜一眼在雨中跋涉得狼狈不堪的一行人,似乎带了点笑意。端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忙解释着来意:“我们是来曲江池游春的,被大雨赶得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啦……小姑娘去回禀你们主人一声,让我们行方便避个雨好吧?”

    似乎诧异于端华对下人絮絮叨叨的耐心,崔绛抬头望望门里的房阁轮廓,不耐地撇撇薄唇笑了出来:“又不是什么贵主皇亲的别业禁地,难道还不容人避个雨?就是这么进去也不至于冒犯你也太小心过余了!”

    碧衫使女看来到底是年纪小,并不以崔绛的粗鲁为意,倒眨眨眼笑了起来:“我家的宅子是不大,难找可是真的。几位能走到这儿,想必是辛苦了。避雨的事,我家夫人不会介意的,就等雨停再走好了!”

    一面伶伶俐俐地说着话,她一面已将几个人让进了门。引着他们走在莹润卵石铺成的甬道上。园林的格局并不复杂,青色烟雾般的树荫里,露出一弯弯飞挑的黛色檐角,错落有致地暗示着园中亭阁的秀雅画意。曲径通幽的苔痕上,散落着点点粉紫色的碎锦那是紫藤萝和白菖蒲幽艳的花瓣。

    “都是适合开放在雨中的花呢……”李琅琊又开始在不相干的小事中神游,也没听见前方的端华正在笑嘻嘻地和那小使女搭讪,打着“作客之人的礼貌”为幌子,几句话就把一行人的姓氏来历通报得清清爽爽,引得那女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客人里又是王孙公子,又是金吾将军,还有长安闻名的大诗人,真是难得一遇,贵不可言了~”

    “是真的啊!你以为我骗小孩子吗?”端华只道是女孩子笑他夸口,连忙从记忆里搜寻着证据:“就是那位诗人雪舟兄,最会写怪谈了!呆会儿请他给你讲狐狸精的故事!”

    沈雪舟的五官忽然掠过一阵古怪的颤抖,一直冷冷随众前行,一言不发的卢蕊也脸色愈发苍白。她咬了咬唇,刻意拔高了声音问道:“你家夫人的名讳是什么?这宅子又是谁家的产业?”

    使女似乎浑不在意卢蕊的盛气凌人,语气恭谨,却答非所问:“我家夫人最喜欢写诗、讲怪谈这些事情了,今天能迎接这么多贵客,她一定兴致很高~”

    曲折行来,远远望见了一方碧池隔开的正厅,使女却并未领他们走近,而是转入一条飞廊,将一行人送进了垂花门。没一刻工夫,隔帘一阵衣香钗影闪过,同样衣饰雅洁,娇小可人的侍女三三两两拥了进来,可能是这大宅许久未见外客了,女孩子们礼仪周全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转述着女主人“安排贵客更衣休息”的命令,把几人分别安排进了侧院的阁子。沈雪舟夫妇一间,韦延之和崔绛一间。地势略高,可以俯看游鱼的一间小轩归了端华三人组,正隔着一方小池塘与那两个房间遥遥相对。

    焚香沐浴,烘干淋湿的罗衣,享用妙手煎好的热茶来驱除寒气……侍女们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又熨贴妥当。端华在温煦的茶烟里伸长了四肢,几乎要舒服地睡去的时候,一只凉阴阴的手忽然推了推他。

    “那位‘夫人’,看来兴致真的很高啊……”

    端华有点睡眼蒙胧地半撑起身子,看到叫醒自己的安碧城正倚窗而望,李琅琊也盘坐在窗下,看着小几上浅碧琉璃的精美茶器若有所思,伸出手顺着镂刻的联珠纹轻轻抚摸着:“……这是真正大食国出的琉璃,轻薄得像纸,却遇热也不会炸开……这样的绝品,我在宫里都没有见过几件。这家人,到底……”

    端华看来并不太理解关于琉璃的考证,他揉揉眼走到窗前一望,忽然也有点错愕:“……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呆多久了?”

    窗外正是黄昏与暗夜交界的时分,雨依然没有停,当然也不会有玫瑰色夕照的渲染。天色暗沉下来的过程滞重而迅速。但夜色将临的庭院,并没有失去生气不断被敲击出小小涟漪的池塘水面上,映着连绵闪烁的光晕,那是许多盏绛纱提灯胭脂色的倒影。侍儿们袅袅婷婷穿行在回廊和厅堂中,笑语声和金银食器碰撞的轻响交织成一片春宵夜宴的帷幕正在缓缓开启,并不在意水中灯影易碎的虚幻美丽,并不在意戏中的角色各怀心事……

    那位浅碧罗裙,名叫“小黛”的侍女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立在阶下,像株俊雅的海棠花树。那快乐得完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清脆地唤着:“请贵客随我来夫人邀请几位赴小宴洗尘,别让她久等好吗?”

    虽然都略有困倦,但有了白天那一番叨扰,谁也不好意思推却主人的盛情。几个人随着小黛在游廊中迤逦行来,韦延之和崔绛依然是一幅浪子风流、眼高于顶的神态,沈雪舟和他那位骄傲的夫人,还是保持着疏远冷漠的距离。

    走过一叠又一叠装饰着淡淡金粉的朱栏,幽微曲折的香气从两侧的黑暗中缓缓渗入,说不清是晚香玉还是夜合欢,是仿佛带着触手与呼吸,属于夜之眷属的味道,就像那若断若续,在雨幕中不断闪现,如同一根细线的飘忽歌声……

    李琅琊忽然轻声问了出来:“小黛,从白天进门的时候,我就好像听到有细细的歌声,宅院里……一直有人在练习歌唱吗?”

    “……嗯……可能是我家夫人在调试乐器吧。”小黛轻快地回答着,“我没跟您说过吗?夫人也很擅长鼓筝的。我们也很少有幸领略夫人的技艺呢!希望今晚可以如愿吧~”

    正厅里已经遍列罗绮,璀璨的七宝灯树从门口一直排到厅堂,反而让人的视野迷失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那游丝般的歌声,早已消失在好几种乐器合奏的宛转旋律之中。李琅琊一时难以适应强烈的光亮,微微眯起了眼睛。狭窄的视线中,小黛的侧影好像镀上了一圈莹莹的金边,她正回过身来,向一行人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今晚,一定会是难忘的欢宴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部 蜃中楼 蜃中楼(中)

    长安幻夜第九部《蜃中楼》(中)

    香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

    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

    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

    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

    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苏轼?《满庭芳》

    (一)

    厅堂的大门已经撤去了帘幕,室内的光晕向天空抛出一片淡金茶色的轻纱。一行人拾阶而上,却忽然有了内外时空倒置的错觉清澄的夜空被分割出整齐的一块,带着闪动的幽微星光座落在正厅地面,像一双巨大的鸦翼般垂落展开。

    最初的错觉过去,视野清晰了起来原来是一整块黑曜石镶嵌的围屏,乌沉沉的紫檀框架与石面融为一体,烛火的投影汇入屏面又散射出无数细碎光点,像沉埋在黑夜水底的珍珠灰烬。

    坐在围屏前的主位上的,是位容貌清艳的佳人。杏子黄襦衫,高高束起的宝蓝锦裙上缀着小小的松绿暗花。除了云鬓间露出新月般的两弯银梳,斜簪着一朵蔷薇,樱唇边各贴着一个朱红色的笑魇面花,并没有什么时下风行的奇巧妆饰,倒是与周围璀璨豪华的陈列有种微妙的不相称。

    众人停住脚步打量这位美人的同时,她抬起眉睫静静一笑,细细的眼尾,笑容并不显得多么娇媚,倒像泉水流过白石,有种倏忽即逝的明快轻盈。

    “这里很少见到外边的客人呢,所以一时兴起,布置了一个小宴,是不是打扰几位贵客的休息了?”

    “哪里哪里我们才要感谢主人的盛情呢……”温煦的笑语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大家一边斟酌着辞令回答,一边在两旁的客席入座。几个少年男子的目光,不禁带着赞叹之意在那位丽人身上流连停驻,沈雪舟那一直散漫的眼神中,也忽然有了些说不甚清楚的情绪,仿佛几瓣苍白落花无声地飘坠,扰乱了平静的气流,又漫无目的地飞远。

    卢蕊瞟了瞟了他的神情,轻轻用素白纨扇掩住了红唇微微扭曲的弧度,带着些冷淡的笑意问了出来:“能在边厢避雨,已经是冒昧打扰了,何况这样深入华堂?只是不知道尊府贵姓?夫人您是父母在堂,还是夫君远游?”

    客气措辞后隐隐的敌意,像冰水悄悄渗进了空气,素妆的丽人却似乎察觉不出,只是抬手理了理鬓发,眉间瞬间掠过风吹竹叶般的轻愁:“我的小字是‘珠镜’,这所宅子是先夫留下的,因为思念之情难以排遣,所以一直不愿离开这里搬进长安城,已经离群索居三年有余了。今天能接待几位,可以说是意外的奇缘了不知长安这几年来,又多了什么奇闻掌故?”

    崔绛忽然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带着刻薄之感的唇角多了些暧昧的意味。他抬肘捅了捅身边的端华,挤着眼低声说道:“听见没有?漂亮的孀妇守着所豪华大宅,却还不知避嫌地招待我们。我看她说不定是哪位京城富商的外室小妾,终于耐不住寂寞……”

    “……喂,你不要太……”端华皱起了眉头,话没说完却听见旁边小案上“叮”地一声轻响。李琅琊将手中纤细的牙筷顿上了青玉雕就的小碟。霜白与薄青撞击出了冰裂般的一声。他微侧过脸,秀逸的凤眼低垂着,声音和表情一样克制而微冷:“请崔兄不要再说了好吗?主人能收留招待我们是她的礼貌,你不觉得一边享受款待,一边说这些轻佻的谣言,实在太过失礼了吗?”

    “……你,你又充什么正人君子?”崔绛谈兴正浓,猛吃了这一句,顿时气红了脸。一行人在林中初识时,只是互通了姓字,他并不清楚李琅琊的来历,只大略猜测他是皇族哪一支的旁系子弟,也并不当回事,更想不到这位寡言少语神游天外的书呆子突然开口就抢白自己。忍不住当下拧着眉冷笑起来:“如此良宵艳遇,谁心里想的不是这回事?琅琊公子这么着急护着她,难道是怕我抢在你的前头……”

    更轻浮的话没能说下去,崔绛忽然觉得腕间一痛,好像被合上了一圈铁箍,还在越套越紧。端华大大咧咧的笑脸就在眼前,一只手在袍袖掩盖下扣着崔绛的腕子,另一只手托着腮懒懒支在案上,语调好似在私密谈心,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崔兄你真不乖,还没开席就喝多了再对我朋友说话不客气,我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哦~”

    “……”崔绛被端华忽然变得危险的气势吓住了,终于没敢再多说几句反击的话,恨恨地瞥了一眼,甩脱手腕闷声喝起了酒。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几个人都是在压低了声音谈话,所以席间这一番小风波并未引起主人的注意。珠镜夫人正饶有趣味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安碧城。“长安城的奇闻掌故”显然撞到了这金发波斯人的心坎儿上,他正闲适地倚坐着,一个又一个神鬼奇谭舒缓轻捷地从唇间吐出,绘影绘形的描述好像打开了一个云雾秘境,走马灯般更换着戏码。

    “所以,那位晴宵娘子其实是白鹤的精灵,她的灵体一直被封印在古镜中,在那个上元的火树银花之夜,才真正得到解脱,得以回到天人之境……”又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安碧城轻轻合起了银箔贴芙蓉的杏色腰扇,露出一个闪烁的笑容:

    “这些花妖狐鬼啊,再怎么钟灵毓秀、冰雪聪明,也终究算计不过人类的心眼儿真是可笑又可怜呢……”

    叹息般的一句总结,伴着幽深的暗绿眼神,像深海中缓缓上升的一点流萤,眩目而又危险。坐在上首的珠镜夫人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像专注又好像跳脱,唇角如终凝着一点似露非露的弧度。直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绽开一个雅静无尘的微笑。

    “真是个曲折缠绵的好故事……”她如此赞叹着。“只是故事里的人类郎君总是这么凉薄寡情,未免让人惊心、寒心呢,难道就没有快乐一点的故事?”

    “例如一位狐狸美人的传奇?”安碧城抿嘴一笑,浅浅的梨涡好像蕴着星芒,也随着烛火一闪。“落魄的书生客居长安,在升平坊外邂逅了一身缟素的丽人。被领进她华丽的大宅结成锦绣良缘,从此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珠镜夫人意外爽朗地大笑起来:“碧城公子真是个解颐的趣人!只是瞧不起我这个幽居山林的乡下人,擅自改动结局可不好谁不知道那个著名的长安怪谈《任氏传》呢?大才子杜撰的哀艳传奇,既让人浮想联翩,又让人悲伤感叹……哎?这位才子不就是今天的座上客吗?”

    珠镜夫人那带点妩媚轻愁的眼风,徐徐流动向了沈雪舟。

    “沈公子的名声,就算远离长安也一样有所耳闻。您这位行家,就给我们讲几个更别致有趣的怪谈好吗?”

    从刚才安碧城提到《任氏传》,沈雪舟的神色就开始变得奇怪。不像前两次那好像被迎面猛击的吃惊慌乱,而是如同坠入寂静的往事之城,在曲折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却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享受,在蛛网般的小径上行行复行行……

    珠镜夫人的问话像石子投入波心,似乎将他飞远的心思拉了回来,席间的气氛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卢蕊姿态闲静地斜倚着,埋首欣赏着精致的酒器,白晰的手指却神经质地在纨扇边缘来回划动。崔绛与韦延之也专注于美酒和切脍组合出的华丽味道,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绷紧了一根弦,与空气交错出无声也无形的点点火花。

    沈雪舟望着珠镜夫人探询的神情,缓缓扬起了唇角,五官现出极柔和,却也极疲累的神色,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又迅速熄灭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少年时的游戏笔墨,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荒唐的幻想,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温雅而平缓,低低的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围屏下的金鸭香炉轻吐着烟气,凝结的翠烟宛转盘绕着,仿佛有些未曾言明的弦外之音,若有若无地缭绕不散。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7:11: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珠镜夫人轻吁了口气,脸上现出了淡淡的憾色。波俏的眼神一扫,正迎上李琅琊同样希望落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卢蕊一行人,却有种“松了口气”的微妙反应,似乎很是庆幸这该死的“怪谈时间”能提早结束。

    “那么,就这样好了”随着珠镜夫人的两下击掌,小黛轻盈地步上厅堂,怀中抱着一架古筝,恭谨地放在珠镜夫人面前。

    桐木湘纹,紫檀雁柱斜飞成阵,琴身的颜色暗沉,肌理深邃,愈发衬出十三根泠泠发光的银弦。珠镜夫人轻轻俯上了五指,极轻极微,尚不成形的乐声泄漏出一声两声。一个有点慵懒的起手式,却又像在云笺上写下情诗一般郑重优美。

    “没有怪谈,也是好的……毕竟沈公子真正引以为傲的是诗才。”夫人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点狡黠的顽皮。“对一个诗人最高的赞美,就是在盛大的宴席上歌唱他的诗篇不知您愿不愿给我这个表达敬意的机会?”

    “呃……我……”沈雪舟红了脸,一时应对不出。端华却迫不及待地叫起好来:“小黛早说过夫人的琴艺超群!要感谢夫人给我们这个聆听仙乐的机会呢!”

    珠镜夫人莞尔一笑:“我呢,不喜欢那些描写长安风景和富贵少年的冗长古风体,也对边塞、游仙诗没什么兴趣。沈公子最负盛名的的乐府民谣,才最适合这样的清宵绮筵啊……”

    不知什么时候,纤指已经套上了玳瑁护甲,随着微微锐利的一声交错,银弦掠过风回池塘一般的轻翳,琴声仿佛潺潺银河之水,铮琮跳跃着流遍了华堂。那并不存在的暗流甚至把细碎星光溅上了座中人的衣襟,真想寻找却又消散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与琴声缭绕生辉,华美悠扬中略带低沉的歌声。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是《子夜四时歌》啊!”李琅琊轻轻说出了声。那是模仿少女口吻,描写四季风物来倾诉相思的民歌体裁,从南北朝至今,许多诗人写过,沈雪舟便是当下独擅胜场的名手。只是这一刻,夜宴的座上客几乎不同程度地起了怀疑那么明白如话,真挚如火的情诗,真是这位缺少神采几近木讷的男子写出来的么?他那苍白的心,怎么装得下那些芳香浓烈的情感?

    珠镜夫人似乎没有这些飘浮的杂念,她低垂着黑如丝羽的睫毛,已完全沉浸在四季的风光流转之中,那样甜美又悲哀,从尘土中开出花朵的爱怜心情,一字一字,像月光下的蛛丝般细细痴缠。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与子结绸缪,丹心此何有。”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随着纤长的手指按弦转调,轻灵的旋律再次循环。萌动绿意的早春,水殿风来的盛夏。霜林遍染的金秋,北风入庭的寒冬,与那诗中的良人亦步亦趋,琐琐碎碎,每过一日,每过一刻,都是步步生莲花的喜悦,直到把如常飞逝的时光,织成一幅转侧生光的锦缎叫人怎生得忘?

    古筝的声音是属于淑女的,端庄而清丽。薄媚的余韵偏又像水云缓缓弥漫,有种甘美的渗透力。李琅琊后来觉得,可能就是在这种温柔情绪的笼罩中,并不擅饮的自己,也望着碧琉璃杯里绯红的美酒出起了神,甚至呆子般地迎着灯影去观赏那纸一样纤薄的杯壁,然后就微笑着喝下一盏又一盏……"

    宴席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回房的,李琅琊的记忆都是些模糊的片段:好像有两个侍儿左右扶持着自己,再次经过那条长长的游廊。走在前方的端华也醉得不轻,不时回过头来向自己傻笑着,引得扶掖的侍女轻笑起来,近在身旁的声音,却像带着回声般遥远荡漾。高擎的烛火照亮了一叠叠出现在转角的廊柱,视野似乎被古怪地拉长了。

    香气,又是那生长在烛光之外,从黑暗庭院中飘来的香气。缠绵中带着清与厉,混着星光般微渺的歌声,危险却又让人沉缅李琅琊逐渐模糊的意识被这独特的暗香点醒了些许,迷迷糊糊地抬头左右嗅嗅,笑嘻嘻地向身边的小侍女嘀咕了一句:“……那个香味,香味……我来的时候闻到过……哎?怎么还有人在唱歌?”

    “……您在说什么呢?”侍女忍笑看着这白面书生的醉态,哄小孩一般应付着:“您是有点醉了,回房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嗯……”李琅琊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留在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无意中回头看到的景象:隔着同样醉得步履踉跄的崔绛和韦延之,是看上去有点颓靡的沈雪舟,虽然依旧是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情,眼神却是直视着前方,那双秀气得有些柔弱的眼睛,此时深黑得如同雨季堆积的雷云,遮蔽了一切情绪,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幽微的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灵隐岛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灵异志

GMT+8, 2024-11-15 15:40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