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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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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8: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李琅琊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从秋千架上飞坠而下的感觉是那么逼真,一下子把他从乱梦中扯离出来。
      
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眼前的夜色不那么浓重了。隔着纱幕能看到窗外长长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白石灯座,里面的烛火彻夜不熄,小小的圆光一直护持着花砖路沿伸向远方。李琅琊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在宫中,今晚却睡得格外不安稳,也许是白天见到的怪事实在超乎想像——宫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妖异之变很快上达天听。明日就会有陛下亲遣的宫廷术士来调查此事。
        
——宫廷术士,那都是些专门和奇闻异事打交道,可以驱役鬼神的厉害人物吧?他们真的能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吗?在乱红飞舞的秋千架上,她的姿影如同天人,神情却是那么孤单……还有漂浮在脑海中的虚幻声音,好像在絮絮诉说寂寞,让人止不住黯然神伤的声音,到底是谁呢?
      
种种疑问交缠着乱闪而过,李琅琊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跳下堆锦的矮榻,把浅草色的小罗袍披上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甬道的花砖上方还淡淡萦着夜雾,石灯座的光明到远处就渐次稀薄,御苑的树影深处不时行过双双提灯的流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往来穿梭。若是从高处望去,珠串般的灯光只衬得禁宫的夜更加浩大深沉,但此时趿着软丝履走在轻寒的宫道上,李琅琊并没什么惧意,他只想回到奇事发生的地点,再望一望那株逆着季节生长,姿态炽烈却又寂寞的红枫。


月色并不明朗,层叠的红叶却好像从内部发着幽光,翻云堆锦的红色分出了浓淡,衬着乌木般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填漆装饰屏风。树下的秋千被夜风摧动,极轻微地摇摆着,落在地下的枫叶被那小小的气流吹起来几寸远,又再度轻飘地落回地面。
      
李琅琊仰首看了一会儿红叶,只望得眼睛都酸了起来。他坐到秋千上晃荡了几下,终究是力气小,荡不到高处。攀着秋千索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晃着,风里好像有小昆虫的振翅声,他的思路也不太清晰——如果技艺和胆量能够一直到达树冠的高度,自己也会像云栖一样消失在红叶中吗?就像……有着婉妙双翅的飞蛾投进火焰?


好像是呼应着他的想法,一片枫叶打着转儿飘落下来,正落在李琅琊的膝头,像只小小的红色手掌带着怯意轻触他。他拈起叶子看了看,植物新鲜青辣的气味若有若无,顺着叶脉加深的红色也分外娇嫩。只是在月光隐隐照亮的叶面上,有一道淡黑细小的痕迹在悄悄蜿蜒……


李琅琊皱起了眉,他起初还以为是攀生在叶子上的小虫,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什么行进的虫子,而是极其娟小的字迹,笔划纤细得好像颤巍巍的花蕊,却以某种端然的决心,一点点往下写着,在叶面上组成了连贯的辞句。
     
李琅琊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默念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读出了声,那羞怯的小字会立刻受了惊吓消失不见——
      
“流水……何……太……急” ——似乎是五言诗呢……
        
“深宫……尽日闲”。
      
娟好的字体在红叶边缘停止了书写,像用乌丝绣成的一首小诗呈现在叶片上。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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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0: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精灵之笔写下的诗句并不十分高妙,那迥异于精美宫体诗的遣词用句,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哀伤,还有……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渴望……李琅琊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离一个秘密又近了几分:云栖失踪前那虚幻的表情,似乎与诗句起着奇妙的呼应,只要再深入一步,再探寻几分,她的行踪也许就隐藏在谜一般的短诗里……李琅琊捏紧枫叶的短梗跳下了秋千,他第一个就想到要去告诉万安公主和最好的朋友端华,三个人一起来寻觅真相。
李琅琊刚跑了两步,耳畔突然起了一声爆响,眼前闪过一道小小的白光,他手中的枫叶猛地化成了一团苍白的火焰!他惊叫一声缩回了手,可还是晚了,爆开的火星溅到了手上——不过今晚的意外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手臂的皮肤并没感到灼烧的痛意,小小的火星像细小的冰屑般消融了,只在手上留下冷冰冰的不快印记。


李琅琊此时更关心的是那片枫叶——它几乎在一瞬间就烧成了灰烬,随着没有温度的火焰迅速熄灭,残灰像小雪粒一样无声地飘落地面。
“……没,没有了……”混合着惊讶和遗憾嘟哝着,李琅琊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前方视线里伫立着一个人影,像是已经等候了许久,又像是突然用墨笔在黑夜里描出的模糊轮廓。那是个模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被宽大黑袍包裹的身躯还留着一点单薄之感,不过那苍白俊俏的眉目间含着无穷的厌倦神色,倒掩去了不少年龄带来的青涩。
这个人,连眼睛和嘴唇都像水波的颜色,只是波面上结着薄薄的春冰……李琅琊看得发了呆,随即注意到这个苍白少年举起的右手指尖燃着一小团火焰——没有温度,没有色彩的火焰,像极了他眸子浅淡的水色。
“你是什么人?”黑衣的少年先开了口,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淡,他双指一扣,熄灭了那一点冷焰,抱臂斜睨着李琅琊。“深更半夜,在宫苑里乱跑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出过事吗?”
李琅琊眨了眨眼,也有点小小的火气冒了上来:“你不是也在半夜里乱跑吗?我当然知道出过事,我白天亲眼看到云栖失踪的!”
“哦——”黑衣少年盯了他一眼,飞薄的唇好像添了点色彩。“你还知道些什么?还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愤愤地看了看脚下那一点残灰。“本来能多知道一点东西的……都是你,是你烧掉了枫叶吧?你……你真是无礼!”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要反击,却因为李琅琊身后的一声轻笑突地闭紧了嘴。李琅琊也吓了一跳,猛回过了头——
        
空荡荡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棕色花哨的头发随意挽着,下垂眼好像半睡半醒。他个子颇高,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看样子坐得不甚舒服,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着秋千索,好像只要有个地方坐着就不愿起身。声音也像掺着蜜糖一样又粘又懒。
        
“我说,小夜光你真是太失礼了,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小殿下的——薛王府的小世子,看在我面子上,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好不好?”


“……你又是谁啊?”李琅琊呆呆地问着。


高个子青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好伤心啊!陛下最宠爱的侄子,传闻中最有前途的金枝玉叶,居然不认识我这个才艺惊动天下的华丽道士……”
        
“司马!你别再这样丢人了好不好!”黑衣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下去,冷冷地出声喝止——不过他声音里的寒冰完全没能冻结“司马”那意态悠闲的笑容,他向李琅琊挤了挤眼,十分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殿下你看他多凶……年轻的小术师总是这样贪功急进,咱们不理他!”
黑衣少年放弃了再和他纠缠在口舌争斗中,带着点不甘愿的神态向李琅琊深深施礼。“不知是薛王府的殿下在此驻驾,刚才太失礼了,请您恕罪——我是司天台的天文观生师夜光,奉敕来查勘宫人失踪之事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奉旨来的哟,小夜光也介绍一下我的身份嘛!”
“他叫司马承祯——是个浪得虚名的不良道士。”师夜光的眼神越过司马喜气洋洋的脸望向夜空,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波动。


        
李琅琊来回看着表情语气迥异的两个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什么麻烦的对峙之中……两人的名字迟了一刻才进入他的脑海,让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对着那个粘在秋千上的青年展颜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会让烧焦的牡丹重新开花的秘书郎,还曾经救活了陛下最喜欢的白鹦鹉小雪娘,我在元旦朝会上远远见过你呀!不过你那时候穿着一件古怪的袍子,颜色好像打翻了一大缸胭脂……”
        
司马承祯的眼角下垂得更厉害了,好像忽然咽了一口苦药。“……呃,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殿下你不觉得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充满一种独特的热情吗?不然你也不会在秘书省的一大堆官员中特别记住我对不对……”
李琅琊噗一声笑了出来,片刻前幽暗危险的气氛已随着那件传说中的粉红袍子飘得越来越远,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师夜光脸上滑过一点极轻微的笑影——这秋水般冷淡的少年随即垂下了眼睫,把笑意的余波遮掩在容颜的阴影里。


李琅琊几乎是立刻对他起了同情——被逗得笑一笑,真的是这么值得困窘掩藏的事吗?可能是为了让夜光神态自然一点,他开始琢磨着想找出话题的引子。“那个……你们都是来查云栖失踪的事情对吗?其实我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挺了挺胸,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精悍一点。“刚才呢,我确定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


师夜光的唇角抖了抖,看样子是努力把一个嗤笑忍了回去。司马承祯总算把自己从秋千坐椅中拔了出来,笑嘻嘻地盘膝坐在李琅琊面前,拍拍地面示意李琅琊也坐下。“来,殿下,给我们讲讲你的发现!”


李琅琊收到这个鼓励的讯息,精神更加振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自己小小的冒险——可他很快就发现,除了白天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幻听,还有刚才捡到的题诗红叶,即使自己努力讲得绘声绘色,也没有什么更富悬念的情节可以铺陈了。特别是说到那枚可以当作传奇证物的红叶……他忧愁地叹了口气,幽怨地瞪了师夜光一眼。“多可惜!就这么一点点线索,现在被你烧掉了……”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李琅琊很快从不满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两位年轻术士,一副亮闪闪的“下边就全交给你们啦!”的表情。司马承祯脸上交替着恼火和想笑的复杂情绪,最后紧抿着嘴唇挑起一边眉毛,责难地逼视着师夜光。后者还是紧绷着白晰秀雅的眉眼,只是黑重睫毛下的银眼睛开始游移闪躲,不敢像刚才一样火花四溅地对视。
      
司马不发一语,继续着眼神的拷问,终于,师夜光坚持不住了,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背对着两人负气一般重重坐在了草地上,垮下去的双肩十足表明他远没装出来的样子那么成熟。
      
“……殿下你看它只是一枚枫叶,但在我这样的术士眼中,那上面的妖魅之气强烈得隔着好远就能感知到!何况是这样的深夜,正是各种不祥之物最爱的游荡时刻……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我以为,以为你也是……所以就先破坏掉你手中的妖力之枢……”


“……什么枢?”夜光的声音越说越低,李琅琊也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求助地望向对面的司马。一脸不正经的道士则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殿下,小夜光一时眼花,把你当成夜半作乱的妖物了,所以还算他比较克制,只烧毁了那枚叶子,而没有先攻击你……当然殿下不要害怕,我以后一定会看住他,唉年轻人嘛缺乏历练,总是这样容易失控……”


“等等!我没有害怕!”李琅琊猛地截住了司马的絮叨,眼神里闪出新奇的光亮。“他刚才的意思是——那枚红叶,上面有强烈的妖魅之气?就是说,它果然和失踪事件有关系是吗?它写下那首诗是什么意思?还是……是有人想通过红叶告诉我们什么?”


司马永恒挂在脸上的笑意带了点惊讶,夜光也回过了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李琅琊一眼。
        
司马慢慢站起了身,轻轻拂着袍襟上的草叶,还是带着那漫不经心的笑,把视线转向了孤高耸立的枫树。


“小夜光有一点没说错。寅初三刻,是夜最深最重的时候,也是各种不祥之物活力最旺盛的时候。就算是再平凡的生物,此时也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呢,比如说……”


无星的夜空漆黑如深渊,鲜红的枫叶之云绚烂翻滚,像有无数飞鸟藏身其中不安地鼓动着羽翼,给术士平静的笑颜涂上了燃烧一般的阴影。
“比如说——违反节令生长的花妖和树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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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风悄没声息地停了。


      正如司马所说,如果夜色像沉凝的海水,寅初三刻的天空就是海最深处的裂谷。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和声音,却有种比海潮更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后隐隐蠢动,低吟着想要冲破静谧的封印。


        听着夜空中巨兽隐秘的吐息。李琅琊开始有点心悸——这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司马承祯刚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什么事实?是谁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悄悄往司马身边靠近了一点,夜光则立起了身,紧皱着眉望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术士。“……你是故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提破名讳有什么好处?”


        “嘘——”司马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目光却十分清明。“木妖是所有精怪中最害羞的一种,如果一直任它无声无息地躲藏下去,我们要找到哪一天呢……”


     他的话突然中止了,和夜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静止了小小一瞬间的红叶树海,正从内部一阵阵起着喧嚣。简直像被什么惶急催促着,一大片簌簌翻飞的野火,艳丽得怕人。


        “来了……”司马无声地动了动唇。一片五爪形的枫叶冉冉而下,姿态优美缓慢得像在做梦,旋转的叶面上清楚拓印着纤小的字迹。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刻,它倏地化成了一小蓬燃烧的烟火。叶片的灰烬溶于水一般消隐在夜色中,那墨写的字迹却停留在空中,像瞬息生长的鸟类一样展开翅膀,扭曲着越长越大!


        红叶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又一片接一片地焚毁,像无数曳着焰尾的流星飞坠如雨,伴着闪闪掠过的火焰,飞出叶面的文字也越积越多,在虚空中密密排列,旋转舞动,字句不断组合又纷乱飞散——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这一切发生得极慢却又像极快,司马承祯的目光轻抚过那些语意暧昧的辞句,比淡淡的幽怨之意更吸引他的,是每一行墨迹沿伸出去的方向——看似散漫无章,实际上字与字联成了“楔子”,悄悄占据着卦象上的方位,精密地将空间分割成小小的牢笼……


        “是个出乎意料的难缠家伙……”司马隔着空中的墨迹望向师夜光,那年轻人眼中也一样燃起了紧张又兴奋的光——强壮的鹰隼看见猎物的表情。


        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袍襟。“……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诗啊,这个样子……可真漂亮啊!我是不是马上能看到枫树妖怪了?嗯?”


        司马笑了出来,向李琅琊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漂亮对吗?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殿下……”他手伸进袍袖里一捞,不知怎么就把一个明晃晃的纸灯笼托在了掌上。“我这就找出妖怪陪你玩~不过殿下请拿好这个灯笼不要放手。”!


       圆圆的灯笼里燃着一点明黄烛焰,映出素白纸壁上一个草书的“疾”字。李琅琊一边接过灯笼,一边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的袍袖望了一眼又一眼——他是怎么把一个灯笼藏在袖子里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区区一个灯笼算什么?这华丽道士的袍袖里,怕不是藏了一个倒转的乾坤吧?无数雪白纤巧的小鸟从袖口飞扑而出,像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样高高抛向天空,扑打的翅膀边缘却闪着银刀般锋利的光……那不是鸟群,是素白笺子裁成的符纸。随着飞翔般的振翅之声,它们眼花缭乱地穿梭往来,以密集的阵型围困着那些淡墨写在空中的诗句。


        司马嬉游浪荡的表情没有变,眉梢眼角却多了一点陶醉欣喜的意味,好像注视着一幅马上就要完工的精美字画,抑制不住要赞赏自己的才艺。他慢慢抬起了右手,奇怪的手势像握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毛笔,但在眼前的虚空中落笔写字的姿态却毫不犹豫。


        “五方雷神,乘驾火轮。腐木之精,不得久停……”


     随着司马的喃喃自语,他握“笔”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停驻在空中的白纸符上募然出现了血红的字迹!古老晦涩的篆文辨不分明,同时浮在纸面上的却还有隐隐生光的雷电纹样——纸符好像被号令催动,一起疯狂地滴溜溜转动着,与空气相摩擦出了细小的青色电光。被包围在其中的诗句像被抽去了生气,墨色慢慢扭曲着变得疏淡,连带着被圈禁的小小空间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巨大压力下无奈地崩解……


        司马在空中书写的动作突然一停,沿着看不见的“笔锋”,一串青白的火花蛇行而过,无声的锐风一下子把他的袍襟和长发倒吹飞舞起来,像驾着腾蛇的雷电之神猛地张开了羽翼。


“夜光!就是现在!”


        随着司马的一声大喝,一直静立不动的夜光突然拔地飞跃而起,他的手指掠过翻卷的气流,竟有锋刃般的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冷如秋水的横刀已凭空出现。夜光的身形并无一刻延阻,游鱼一般钻过了符纸罗列的缝隙,向着枫树的背阴,星月之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猛扑过去——黝黑的土地上悄悄突起一条同样黝黑的树根,如果不是被冷厉的电光围绕,恐怕谁也没法在夜色中辨认出它的影迹。


             树根好像长了眼睛,正在迅疾地重新隐藏回土中,但它的动作依然快不过破空而来的年轻术士。夜光手中的横刀犹如雷暴来临之前划破天穹的紫电,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撕开夜幕,狠狠刺落在半身已退回土地的树根之上!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在两个人眼中各不相同——夜光并没看到意料中的妖异溅血场面,扭动奔逃的半截树根随着刀锋所及化为了飞灰,凝在横刀中的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司马则看到半空中的红叶题诗瞬间烟消云散,“楔子”与“楔子”交织成的结界突然 崩溃,符纸之阵也猛地失去了平衡,力量对撞之下,竟有一部份向着自己逆卷而来!


司马的身形没有动,他右手中的“笔”轻捷地改变了方向,在自己身前画出了一个狂草的“止”字。留在空气中的无形字迹如同消弭一切速度的镜花幻像,所有飞驰的符纸都在透明的屏障前止息不前,鲜红的雷之咒文也像被水洗一样消褪下去,回复最初状态的白纸纷纷无力掉落在地面。


        “……竟然能一下子拔走所有的灵力之楔,这木妖比我们估计得要老练得多啊……”司马脸上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惊讶之色,他捡起一片符纸轻弹了弹。“它大费周章弄出这个结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夜光一拂衣袖,手中气流凝成的横刀已经化为乌有。他恨恨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激这木妖现身!它居然知道造出‘影之枢’来迷惑人!现在要怎么找它的本体?”


        “一击不中也请稍安勿躁,大不了再试一次嘛……”司马懒懒地环顾四周,安闲的语气却突然崩紧了。“……殿下到哪儿去了?”   


     夜光的脸也白了——巨大枫树依然沉默不语,火红树冠护持下的夜色有一种做作的寂静,像在刻意否认片刻之前兔起鹞落的交锋。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好奇眼神的孩子,置身黑夜也毫不紧张的小小皇族已是踪影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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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0: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就在司马、夜光在符咒的森林中缠斗时,李琅琊透过浮动诗句的空隙,看到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景像——秋千架上多了一个系着荔色衣裙的身影,那娟秀的宫妆少女轻若无物地坐在秋千上,虽然眼前是纷乱交缠的风暴,她却恍如未见,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琅琊,凄清的风韵犹如一朵含烟的栀子花,眼波里像有千言万语,只是相隔迢遥,没有办法诉说。


        李琅琊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容貌——白天失踪在绿杨红枫之间的宫女云栖!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术士的灵力激斗之中?


     “你是云栖……你回来了!”李琅琊并没多想,少女那盈盈欲滴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秋千架走去,而专注于察看“木妖”动静的术士谁也没注意到战团外的这一幕,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秋千索下只有萧萧落叶回风,哪里有什么妙龄宫人的影子呢?


      李琅琊已站在了秋千之前,少女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点笑意,却依然一言不发。见惯了侍人低首行礼的小殿下反倒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着:“……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云栖垂下长长的乌睫笑了笑,抬起袖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李琅琊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托着那盏灯笼,那非银非月的光芒直映到了少女的脸上。他忙回手把灯笼隐在了背后,伸手去牵云栖的衣袖。“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白天是去了哪里?”     


    他的手指碰到了云栖的红袖——好像穿过了堆叠的云烟,少女的娇妍容貌忽然变得模糊摇曳。光之波纹从指尖相接之处层层漾开,两个人的身影都像风过时水面的镜像,在涟漪中一阵扭曲晃动,然后空间恢复了平静——水面空无一物。


      李琅琊眼前所见,只是一团色彩的旋风。身后还有驱雷之咒带来的硫磺火星破空飞舞,但那喧嚷的场面像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飞速向远处退去。他懵懂地举起灯笼照看着前方,只看见一片混沌徐徐散开,眼前俨然是春日亭阁的一方小小空间。


        腰身纤细的少女正盘坐在镜奁前梳妆,窗外的春草碧色映入镜中,和秀丽的容颜相衬生光。她在妆盒中翻拣的手指忽然一停,拈起了压在花钿之下的一枚叶子。柔软的淡青玉色,形状像伸开的一只小小手掌。植物清新的气息并未让少女开心起来,反而沾染了不自知的一丝愁绪……


        “到秋天就会红得像火一样了……年年这样周而复始,不会衰老,不会寂寞——比我幸福得多啊。”垂下眼帘喃喃自语着,她抬眼看向镜中的绮年玉貌,唇角浮出了一丝自嘲地苦笑。出了一会儿神,她拿起了画眉的小笔沾了沾青黛,并没有移向弯弯的眉峰,而是在薄青的枫叶上一点点写下字句。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窗外一阵风起,刚刚写好了小诗的枫叶倏地飘飞起来,少女微微惊讶地看着它飞出了小窗,摇摇摆摆地被气流牵扯得越来越远,带着那黛痕写成的乌丝小字,消失在天际一片空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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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0: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不是轻佻的玩笑,而是缱绻又无可奈何的诉说,是想要改变和挣脱束缚,却不知该往哪里用力的渴望……李琅琊像是一个隔着水晶帘幕的旁观者,过于年轻的心不能完全理解那名为“宫怨”的忧愁,却本能地同情着她的形单影只……     


     心念一动,他觉出身旁多了一点清远的香气,云栖不知何时轻盈地站在自己身后,和那幻象中的少女一模一样的秀丽脸庞,眉间却少了那一点点烟蔼般的惆怅。


        “贸然把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是罪不可恕。”云栖恭谨地敛衽行礼,话语里有微微的不安,不知为何却也有种平静的信任。“但我们也是不得己——因为这件事情,恐怕只有殿下能帮助我们……”


        李琅琊敏锐地听出了一点漏洞。“我们?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云栖笑了笑,指向李琅琊手中闪着“疾”字的灯笼。“另一个想向殿下求助的,是我的……”她脸上浮起了羞涩娇媚的红晕,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是我的夫君。他畏惧您手中带着灵力的灯笼,所以不能现身。所以只能由我来向您说明。”


        “……夫君?可你……你明明是掖庭的宫女啊,难道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成过亲了?他为什么又要怕我的灯笼啊?”李琅琊越听越是糊涂,云栖抿着唇好像在思考着如何开口,最后从衣袖中伸出了纤细手指,将一片彤红可爱的枫叶托在李琅琊面前。      


     浓红的底色,纤小婉丽的字句,是曾在不久之前的暗夜里,从云端枝头飘然而至的礼物。也是那往日镜像中的云栖寄托心情的信笺——不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经过了怎样的流动呢?初题诗时的嫩绿新叶,已经被时光染成了织锦之红。      


       “去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枫叶上写下了小诗。那也许只是一时寂寞的胡思乱想吧……可是,有人却把它当成了认真的信物。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珍惜地保存着它,直到秋天的枫红时节,那个人……带着红叶找到了我,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妻子……”


       李琅琊的眼睛越瞪越大——云栖讲的话,怎么听都是荒唐的胡言啊!难道是那片题诗的红叶随风飘出了宫外,被有心的男子捡到了?但他又怎么可能进宫找到她?简直就是不合常理……


            眼神掠过手中枫叶耀眼的红色,他心中郁结的迷雾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灯火——云栖用眉笔在叶上题诗的时候,枫叶还是娇嫩的新绿色,现在这片枫叶已经完全转红,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那棵宫苑中颠倒了节令,在春日就满枝火红的高大枫树,每一片飘坠的叶子上都留着这些含情的诗句,即使在术士的合攻之下,那鲜明的墨迹也源源不断地书写在风中,好像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你的夫君……就是枫树妖怪对吗?”


        李琅琊忽然全明白了,自己在白天看到的景像并非幻觉,秋千上的云栖不是被妖物掠走的,她的确是心甘情愿地投入那片红叶的云朵,就像飞奔向情人的怀抱……


        “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的不谨慎招来了妖物作祟,对他的回应只有恐惧和厌恶。但他就像四季的流转一样耐心又温柔,一直在深宫中陪伴着我,等待着我……直到我愿意成为他的新娘。”云栖的笑容有一点悲伤,像是喜悦到了最深处的刹那清寂。


        “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这份厚爱,比起他们的寿命和永远俊美的容貌,我们……不是太脆弱易逝了吗?但他说,只要枫叶还会转红,我们的恋情就永远存在。这和人类、妖物……种种身份的复杂羁绊没有关系,这只是——只是‘爱’而已……”


        “那么,枫树在今年春天突然变红是因为——”


   “那是……是他迎娶我的仪仗,他希望我们的婚礼像人间一样,用最美的红色来装点新人……”


    云栖的表情混合着羞怯和小小的骄傲,那是独属于新嫁娘的绝美容华,像一枝映着碧蓝远天的萧萧红枫,迎着风生长,明知道前路有风霜侵掠也鲜丽如初,决不退缩。        


        李琅琊深深望着她,就像要牢牢记住一幅珍贵美丽的画。半晌,这少年坦然地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你们的选择,是……‘爱’。比起寂寞的宫廷,你更愿意留在他身边对吗?”


     李琅琊手中的灯笼突然爆出了眩目的亮光,沿着“疾”字的笔画,炽烈的火焰猛然喷薄而出,撕裂了周围暧昧的昏暗。就像进入这个结界瞬间的视线晃动,云栖的身影化作一阵阵模糊的波纹渐渐淡去。李琅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这就要消失的少女郑重的托付……他大声叫了出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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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大风卷着火焰瞬间漫过了视线,小心翼翼地拿下掩面的袍袖时,李琅琊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内苑的大枫树下,面前是轻轻摆动的秋千。几片娇小红叶款款落在座椅上,像给刚才的瞬息梦境留下一丝余韵。


        “殿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刚才你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见到树妖的本体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年轻术师围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小殿下,重点不同地大声问着。脸上全是紧绷的焦急神色。


        李琅琊低头看了看右手,“疾”字灯笼已经成了灰烬。带自己从“树妖”的结界中溯游而回的灵力之火已经耗尽。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向着司马承祯笑了笑:“谢谢你的灯笼……刚才我消失了多久?”


        司马和夜光对视了一眼——这小孩镇定的反应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会是撞到头了吧?


        “……只不过是片刻。因为不能确定你在哪一层结界,我们也不敢贸然攻击树妖的本体。殿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捡起了一片枫叶,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成熟一点:“说来话长——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你们确定懂得什么是爱吗?”


        …………


    夜光翻了个白眼儿:“你还真问对人了……”


        司马则笑得像脸上开了朵牡丹花,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懂我懂我简直就是爱之专家呢……”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内苑举行了一场祓除不祥的仪式。由秘书省的术士司马承祯主持。在高高的北斗祭坛上,他吟诵着“遣将驱雷咒”召来了骇人的落雷,将逆节令生长,噬食宫人魂魄的枫树烧成了灰烬。之后为在树妖手中殒命的宫女云栖安魂祭祀,“枫妖食人事件”就此落下帷幕。整个法事过程古雅庄严,神勇的道士司马承祯大出风头,只是不知为何,旁观仪式的司天台官员之中,传说最有前途的年轻术士师夜光一直面露不屑的冷笑,还轻轻嘟囔着:“……无聊的障眼法……雕虫小技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同行相嫉”的故事?


        而仪式之后,司马承祯特地登门拜访了薛王府,说是“带了点礼物给九世子压惊。”受到了小殿下李琅琊的热情接待。两个人在后园花圃中劳作了许久,各自带着两手泥巴笑嘻嘻地吃晚饭去了。据王府侍女讲,两人很费了些力气,把一棵不知是什么树种的枝子栽进了花圃,还一直嘀咕些什么“烧掉的确实只是躯壳吧?”、“没问题,神体已经转寄到幼枝上,只要按时浇水松土就长得好!”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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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霓裳记(一)

(一)

正是七月近半的盛夏时节,九成山的森林深处却被参天古木遮蔽了日光。被黛色山石和浓绿垂枝环抱的溪水敲击出琉璃般清凉的响声,一路宛转行出了密林,忽地沿着绝壁飞流而下,正迎上洒落的阳光,像一幅随风垂落,金丝闪烁的素底织绵。

山涧流水的上方,是依山势而建的凌空楼台。九成宫的绵延殿影中转折出一间小小凉亭,飞檐下、廊柱间的青竹帘此时都高高卷起,让亭下清凉的水气飘浮无碍,亭中对坐之人的笑语声也听得分外清晰。

“蜘蛛精?人偶娃娃?我说七夕之夜你们两个会失踪哪,原来是听怪谈听糊涂了!八成是迷了路又不好意思承认,等天亮才转出山的吧?”

万安公主倚坐在彩绘小漆台前,杏色轻罗披帛和裙摆像巨大蝶翼般伸展着。不过这仙姿玉貌的帝女似乎正在生气,一边发出不容分辩的责备,一边用长柄纨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李琅琊的肩头。“仙居殿的侍女跟我抱怨了好几天,说没有薛王家的九郎讲故事,没有金吾卫的端华凑趣,今年的七夕都过得没有意思……”

李琅琊无奈地苦着脸:“是真的遇到怪谈了呀……端华已经给每位姐姐都补送了一份七夕节礼,还没有得到原谅吗?”

万安公主回想着那红发少年四处陪情的样子和花色翻新的巧言,终于放弃了嗔怒的姿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谁知道那个家伙还欠了多少帐没有还!眼看又快到中元节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可不许再出什么乱子了!”

李琅琊随口答应着,忽又想起了什么。“皇姐要留下来过节吗?今年万安观不在长安做中元法事?”

“嗯?”万安公主一边抚弄着斜坠在堕马髻上的玉钗,一边理了理肩上的披帛。“今年的中元法事和赏香宴都轮到金仙观主办,我好容易得了清闲,所以上山避暑来了……啊,你看我差点忘了!”

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犀角圆盒。“这是顾飞琼真人托我带给你的,是她为中元节特制的一款香丸,名字叫‘绿衣’。

接过香盒,李琅琊老练地只旋开一点圆盖,与鼻端保持着一段距离,轻轻吸了口气。“清凉又忧伤,像幽深林海一般的绿色味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怀念逝去恋人的诗句,真是无比切合节令的香气啊!”

叹息般的评论话语还没收尾,就被忽然插入进来的开朗笑语声打断了。“不是吧?姐弟俩刚见面就又开始赏香了?二位殿下不要这样老学究气好不好?”

端华大步转过朱红廊柱,走进了小小的空中楼阁。身上也不是束腰窄袖的金吾卫服色,而是白绢外罩透明单丝罗的夏袍,折扇却不合体统地随手斜插在腰间。

李琅琊含笑看他一眼并没言声,万安公主早银铃似的开了口:“好啊,我看金吾卫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居然天色这么早就放弃了行宫防卫,跑到我这儿耍起贫嘴了!既然端华公子嫌赏香太学究气,下回再跟我索要名香去讨女孩子欢心……可要小心点哦!”

“您不会用含意是‘讨厌’的香来陷害我吧?难得我们从妖怪手里逃脱出来,您怎么一点抚慰之情都没有呢?我真是心都伤碎了……”端华早和公主斗惯了口,笑嘻嘻地一边行礼一边应对自如,之后也不等人邀请就自己在小台前盘坐下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扬声向外边喊道:“那个小宫女,你进来吧!”

台阶下闪过一抹淡淡蝉翼般的青影,一个娇小轻盈的少女从隐身的山石后转了出来,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只是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这小姑娘站在亭子下面,说自己是绣坊的宫女,有一件新绣品想献给公主,却胆子太小不敢进来,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我就自告奋勇领她来觐见公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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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1: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端华几句话解释的时间,那小宫女已经走进了凉亭,伏身深深拜倒。刚才淡如柳烟的青色影子可能只是树丛掩映的错觉罢了——她穿戴的是九成宫中的侍女度夏衣饰:水蓝色纱衫,齐胸束起的白色罗裙,袖口和裙裾点缀着细细的银泥贴花,耳旁挽着双鬟。抬起头来才看出,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容颜娇婉清秀,声音更是嘹呖甜美,像冰镇在白玉碗里的一泓莲子汤,只是因为紧张而微微带着颤抖。

“我是宫里绣坊的绣匠……自己悄悄绣过一幅衣料,只是颜色太素,没想好要做成什么衣裳。后来公主来九成宫避暑,我远远望见您的风姿,就像月中的仙人……听说您还是修行的女道士,正好配这幅衣料,所以我连夜用它裁了一条裙子,好想看看公主穿起它的样子呢……”

好像察觉到自己的言辞不太合乎礼仪,小宫女又红着脸低下了头,把手中拿的物件向万安公主托举过来——“我,我绣得不好,请您看看好吗……”

万安公主有点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天真羞涩而毫不造作的言行在规矩端严的皇家宫苑中可不多见,而那发自肺腑的赞美配着稚嫩如乳燕的话音,听起来比精心雕琢的对偶诗篇更真诚热情……她不禁瞅着端华笑了:“真是怪可爱的——怨不得端华这么热心帮忙呢~”

她伸手接过了小宫女献上的礼物,打开了卷轴一样包裹在外面的白色挑花绫,一抹清碧如波的颜色忽然顺着皓腕流淌而下,轻盈得像一片月光飞降在掌中。这是一条青绿色的罗裙,裙腰处是清新而素净的艾绿色,越往下颜色越深,到宽大的裙裾处已经过渡成了郁郁的竹青色。整幅料都是渐变的冷色调,虽然优美沉稳,但果然还是太素淡了些。

——然而特别的绣工带来了特别的生机:裙裾处用同样素色的银线绣出堆叠翻滚的丛云,而间或有小小的峰峦从云海中露出山尖,如同九重天外的飘渺仙界。云朵的图案越往上越疏淡,将至裙腰的位置,用贴银法和捻银法交错勾勒出一只仙鹤的纹样,它潇洒地展开双翅,正向着淡色的天空乘风飞舞,整条展开的裙子就像一幅清逸秀丽而蕴含动感的图画。

琅琊和端华都凑过来细看这绝美的绣作,万安公主轻轻抚过如同银星闪烁的绣线,看向那小女孩的目光不觉更含着疼惜之意。“难为你这孩子怎么一针针绣出来的……可随驾有这么多宫眷女官,为什么单单送给我呢?”

“都,都说是因为是公主长得美啊,我一见就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小宫女近距离仰望着万安娇媚的面孔,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脸,咬着唇无声地笑了,腮上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三位环绕的贵人都笑了出来,端华还拍了拍小宫女的头。“了不得,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嘴这么甜,又会送贴心的礼物,要是个男孩儿,还不知要迷倒多少佳人呢!”

“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啦!”公主一挥扇子打开了端华的手。“这条裙子我收下了,只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对啊……我又错了规矩了……”小宫女的声音已经不带太多紧张,她抬起线条清丽的大眼睛左右看看,像是有点羞于在青年公子面前道出闺名,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的名字叫……”

“绿桃?!你,你怎么……“

亭外忽然响起了成年女子的失声惊呼,几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宫装妇人正站在阶下,身旁还带了两个与亭中女孩同样打扮的少女。

查觉到了自己的失仪,那妇人忙带着从人跪倒行礼,半抬起身时神态恭谨却也不至卑微。她穿的是正六品的女官服色,看去约有四十许年纪,肤色洁白,眉尖若蹙,虽说不上动人美貌,却自有一种如同无波深潭的幽静风姿。

“我是九成宫绣坊的司事女史何宝云,惊扰了两位殿下和皇甫中郎,惶恐谢罪——这个小婢是我坊中的绣女绿桃,入宫不久,年幼无知,不知贵人在此歇息,恐怕多有冲撞冒犯,望乞贵人恕罪。”

她说着一丝不苟的官样辞令,向亭中仰望的眼神中却含着真挚的焦虑神色——但在看到万安公主手中绿罗裙时忽然闪过一丝异色的波光。

万安公主并不以为意:“都起来吧。小姑娘叫绿桃是吗?她是来献给我一条绣裙的,说不上冒犯——带出这么手巧的绣女,何女史也是教导有方呢。”

何宝云愣了一下。“可是,不通过绣院和绫锦坊的验看,绣女私自献衣是不合规矩的……”

一直没说话的李琅琊温声开了口:“何女史,她献上的裙子绣工精良,公主很是喜爱。看在她是小孩子,又是一片至诚的份上,并没有追究她的失礼之处。你也原谅她好吗?再说公主还想向你们绣院借用她几天,在行宫避暑期间,要她帮忙近身服侍。不知绣院意思如何?”

何宝云望着这位年轻王孙,一时没回出话,似乎李琅琊分外温和的态度和话语的内容都让她错愕。失神一瞬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再度施了一礼,“既然是两位殿下的意思,我自然不会加责她。更不敢当‘借’字。只怕她笨拙无状,对公主服侍不周……万一,万一她犯了什么错,还望公主看在她年幼……”

“好啦好啦!”万安公主大笑着站起了身。“我们怎么在绕来绕去说着一样的话?现在到底是谁在给谁求情啊?总之我不会为难这孩子的,让她在我这儿玩几天再回绣院吧,保证毫发无伤——你也不许再罚她!”

何宝云走远了,万安公主让贴身侍儿先把一脸迷蒙的绿桃送回了自己的寝殿,这才挑起娥眉看向李琅琊。“怎么回事?忽然借着我编起谎话了?”

李琅琊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确实是年幼无知——只为了自己的感情就自作主张献上绣品,岂不是得罪了绣院一干上司,说她弄巧邀宠?要是让她这么跟何女史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场重罚。姐姐你把她带在身边几天,临走时再以‘嘉奖整个绣院’为名目赐下些恩赏,大概就可以免这孩子的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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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虽然是暑气将消未消,懊热最浓重的时候,山中的清晨却总带着像从遥远水乡飘来的冰凉露华。卷起窗前湘妃竹帘的一瞬间,和浅绯色晨光一起进入寝殿的,就是那水晶珠子一样圆润清凉的气息。

万安公主坐在高高支起的半身镜台前,乌缎般的长发披垂在背后,正在匀面妆饰。身旁除了奁盒脂粉,步摇钗梳,还有叠放着衣物的小漆箱,放在一堆彩色织物最上方的,正是那条青碧罗裙。

绿桃跪坐在衣箱前一件件翻找着,每拿出一件襦衫就放在裙子上比一比,最后挑出一件淡鹅黄色的罗丝衫子,笑着望向镜前的佳人:“公主,就配这件好不好?裙子颜色本来就素,配白衣就太冷了,配蓝绿又撞了色显不出裙子,要既娇艳又浅淡的黄色来衬才不至于老气也不至于生硬。”

公主还没答话,她身后服侍梳髻的宫女已经笑了:“绿桃你说慢一点怕什么?嘀呖嘀呖像小鸟叫一样。这么心灵手巧的孩子,公主不如把她带回大明宫去随身服侍吧?”

公主一边挽起头发一边回身笑看向绿桃。“你愿意不愿意呢?”

绿桃叠收衣物的动作停了一停,眼中慢慢浮起一丝犹豫为难之色。“我也想跟随在公主身边啊,可是……我跟绣院里的人情意深厚,实在抛舍不开啊……”

“是绣院有相好的姐妹是吗?那也难怪……可天天在这深山深宫里刺绣挑花,不会寂寞吗?不愿跟我去长安瞧瞧热闹?”

“不会寂寞啊,在这里有天下最全最好的材料,可以让我全心钻研绣技。”绿桃到底是个小孩儿,抛开了刚才的一点低落心绪,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光是绣线的颜色就新上翻新无穷无尽,一个‘红色’就细分成几十种,连名目都比外边起得好听,什么‘美人醉’、‘胭脂魄’,绿线又分成‘折柳’、‘碧落’、‘弱翠’……不过最难得的还是精工制的金银线,颜色又亮质地又轻,不然我也绣不成这条裙子呢!”

万安公主饶有兴味地听着,侍女们也三三两两围坐过来,听这个小小的能工巧匠说着见闻。

“论起贵重,当然是金银线,可说到最奇巧少见的,还是要属‘鸟羽线’。”绿桃眼睛亮闪闪的,脸上也泛起浅浅的桃红色,看来是说到了最喜欢的东西。“染得再好的彩线,也比不上用天然鸟羽捻成的线。同一根线上,颜色就有从浅到深的变化,而且绣成的花鸟摸上去一点也不板硬,而是微微凸起,像真花真鸟一样绒绒柔软的!做成衣裙后色彩鲜亮还是其次,妙处在于,在屋子里看是一种色,太阳一照又会变幻出好几重颜色,像在人身上活动起来一样呢!”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鸟的羽毛总归都是短的,要怎么捻成线啊?”一个不甚熟谙绣工的宫女插嘴问道。

绿桃笑了笑:“其实叫‘羽线’,并不是纯用鸟羽,制法还是挺费工的——先选出和羽毛同色系的彩线,用鱼胶浸过,再把要用的鸟羽一根根搓细粘缠到线上,两端再用同色的丝线系好固定,最后再拿小刷子扫一遍,刷出那种‘绒’感来,绣出的花鸟才有灵气。”


一个宫女听得入迷:“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你一定用鸟羽线绣过花了?”

绿桃一下子撅起了嘴,成熟大人似的深叹了一口气。“都说鸟羽线最难得了……所以只有最顶尖的绣官才能用它绣花,每年做成的衣物就更少了。我们这些年纪小的绣女只能偶尔看看,都不会让我们轻易摸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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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女孩子们正谈得高兴,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音,原来中元将近,分赐给各宫的节物用品送到了。因为万安公主是有为皇室‘祈福’之责的女黄冠,每年收到的香药、绣品、金银宝器都格外贵重,围坐在室内的宫女闻声不禁都好奇起来,但公主晨妆未毕,一时不好都跑出去先睹为快。

万安看出了她们频频往外瞟的眼神,失笑地挥了挥手。“想看就都出去看吧!这么三心二意的,瞧你们一个个忍得难受!”

“我们也是替公主先挑选一下嘛~”宫女们嘻笑着跑出了寝殿,绿桃有点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就移近过去,乖巧地跪坐在万安背后,拿起银梳帮她完成梳髻的最后工序。

“你这孩子还真老实,就这么不爱瞧热闹吗?”万安侧首打量着妆容,从镜中正好能看到绿桃的娇小的半个面孔。“不过话说回来,宫里每年赐的绣品都是上好的了,我却从没见过像这条裙子这么美的绣工呢!就算‘鸟羽线’绣成的花样也不过如此了。”

绿桃垂下了长睫,似乎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多用心,专注于一件事罢了。哪里能跟用鸟羽线的前辈巧匠们比呢……”

她的眼神瞬间有点恍惚,好像想起了遥远飘渺的往事,话音也轻了下来。“不是现在的鸟羽线不够奇丽,其实还是材质和工艺失了传,所以怎么做也是差了一筹……”

“失传?”比起绣花与丝线的传承秘密,万安公主倒是更在意绿桃那一瞬间成熟到有点悲哀的表情。

“是啊,现在的鸟羽线的制法,只能说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再也找不到和当初一样的奇鸟,更得不到那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了。”

绿桃又露出了那种专注的微笑。“不用丝线作骨,而是直接用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绣出的飞鸟飘举如仙,裁成的裙子穿在身上光彩流转,人像置身于星光与繁花丛中……那样的一条罗裙,真是在人间独一无二!”

小小的女孩越说越是兴奋,仿佛眼前已经浮动着那绝世绣品虹霓般的宝光。“据说这条裙子就在九成宫绣坊的御库里,公主您能不能恩准我看看实物?我的记性很好的,就算没有古法制的羽线,我也一定想办法尽力模仿它的绣工,为您再绣一条更美的裙子好吗?”

“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九成宫收藏着一条工艺失传的裙子?难道是古人留下来的?”万安困惑地抚着额头,被绿桃突然而来的急切弄得莫明其妙。

绿桃天真无邪地笑了。“不算古人啊,是位上一辈的贵人——安乐公主。据说她花费十万钱做的这条‘百鸟裙’曾经轰动了长安,天下妇人都群起效仿。她算起来还是公主您的姑姑呢……”

万安映在银镜中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别说了!”她猛然出声喝止了绿桃。“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绿桃吓得一下子噤了声,手中的银梳都掉到了地上。万安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绿桃那茫然失措的惊吓神情弄得心头一软。

“……你记着,在皇宫里,永远不要提起那个名字。更忌讳拿她的恶行当传奇故事来讲——更别说什么模仿她的裙子。”

绿桃咬着唇忙不迭地点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难堪的寂静一时笼罩了寝殿。

万安公主沉默地起身换衣,拿起那条绣银碧罗裙时动作缓了一缓,半晌还是回过了身,看着保持着僵硬跪坐姿势的绿桃叹了口气。“我这是为你好——你年纪太小,不懂得里头的利害。刚才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你就要惹下大祸了……来,帮我系好裙子。”

绿桃连忙起身,服侍着万安换上鹅黄罗衫,将罗裙齐胸高高束起。她的配色果然高明,浅浅黄纱中半透出冰肌雪肤,衬着青碧如云烟的长裙,华贵中更透出闲雅高致。宽宽的裙身飘垂而下,完整地显露出了云海仙鹤的图样,裙裾摆动之时,银色辉光便沿着裙线闪烁明灭,风姿更胜繁冗的珠宝玉饰。

凝望着万安公主穿起自己心血之作的姿容,绿桃前看后看,止不住地露出了稚气的欢喜之色,把刚才的惊吓也暂忘到了一边。所以她没有听见万安公主在镜前转侧时的一句低语。

“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她是‘悖逆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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