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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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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6:23 | 显示全部楼层
落雁亭(三)

    李琅琊恢复意识的时候,只看见满眼绵绵不绝的绿色。低矮丛林般的青苗结成柔软的墙壁,延伸到无穷幽远之地。与梦境相混淆,却又比梦境更清晰沉重的场景无声无息地合围过来,他在那一瞬间简直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摇了摇头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刚才我们在喝茶吃点心……那两个魔合罗娃娃……天哪端华!”

    他跳起了身向四面望去,暗沉沉的麦田上方,是静谧悬停的新月,光亮苍白却那么了无生气,像个奇怪的笑容虚虚贴在夜空中。若有若无的月色穿不透麦田远处浓云般的黑暗,却恰好能模糊映出一座小小建筑的轮廓。两重小楼、木头廊柱、青灰屋瓦——“落雁亭”像座寂静的浮岛,停驻在绿海中央,像被凌空托起在反射月光的银色草尖上。        


    就在第二层的楼窗上,似乎有个人影在向外眺望。隔得太远,李琅琊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但那清晰可辨的红发像暗夜中的星星之火一般鲜明。


    “端华!端华!我在这里!”李琅琊挥手大叫着,但凝滞的风似乎难以传递他的声音,不然就是有无形无色的屏障阻隔着双方的视野,那个远处凭栏而望的影子并没有反应,过了半晌,犹犹豫豫地离开了窗边。        


    接下来的时间,李琅琊的记忆中,自己一直在重复着拨开青苗向前行进的动作,可奇怪的是,不管自己向着哪个方向行走,都始终没法靠近落雁亭,那孤寂的小驿亭永远浮在远处,目力可测的距离却像隔着迢遥银河,迟迟不能飞越。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李琅琊突然发现绿波的缝隙之中还有人影闪过!他心下一惊,停下了向落雁亭奔跑的徒劳之举,慢慢向发现人迹的方向靠近。


    因为夜风而伏倒的青苗之间,依稀现出一个穿青褐衣裳的人形,李琅琊以为对方是背对着自己伏倒在田梗间,走近时青衣人却猛然直起了腰,手中也像拿着什么长柄状的工具……一错眼的瞬间,他又弯下了身,双臂用力往下挥着工具——原来他一直在重复着用锄头耕地的动作,难怪身影在过于茂盛高大的苗株间忽隐忽现!


    李琅琊紧走几步拉住了他的手臂。“这位兄台,这是什么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惶急的话音一下子止住了,因为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的青衣人,虽然神态僵硬,目光呆滞,却生着一张他分明认识的团团脸,不是昨天邂逅的商人姜十一又是谁!?





——然而姜十一好像没有认出相知的迹象,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明白李琅琊的话,眼神全无光彩,转也不转动一下,只是慢慢地挣脱了李琅琊的手,继续着弯腰挥锄的动作。而随着他一点点向前开垦,起伏的麦草间露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影,有锦衣的男女,也有年少的童子,他们不回顾,不迟疑,只管持续着沉默的劳作。


     也不知是众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引来了号子相和,还是盘旋在麦田上空的单调声音指挥着人们的劳役。起初还像一点隐秘的虫鸣,但就像投下的石子在水中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水波圆环般的回音越来越广, 那似近似远,若断若续的音调依稀重复着——

         “采采苤苡,薄言采之……”'
         “采采苤苡,薄言掇之……”
      
    李琅琊茫然四顾着异世界般的景象,看似普通的农事劳作,无知无觉重复着规律动作的人们……在这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七夕月夜,再平凡的场面也带了浩大的恐怖之感。还有那不断往复的吟诵,本来是《诗经》里关于采摘车前子的田园之歌,但那催促的旋律此时更像一个让人麻木的魔咒!

     超现实的事态还在往下延续——在一句句“薄言采之,薄言取之”的节奏中,他们耕出的田垄,播下的种子迅速破土而出,从细弱的植株长成青葱的绿苗,汇入到无边无际的绿海中去,而转瞬之间,麦苗褪去了浓郁的冷色,摇摆着结出了沉重的麦穗。围绕着落雁亭的世界变成了金黄一色的麦浪之海——


    但这诡异壮丽的景色也只维持了短短一刻。就像耕种时那么动作整齐,田间的人们静默无声地开始了收获,一个个麦穗被摘落、脱粒,田野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小小的磨坊,一袋袋麦子被鱼贯送入石制的大磨盘,磨成了微黄干燥的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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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小女孩那稚嫩的童音恍惚又响在耳边,跟初听到时天真无邪的意味截然不同,那荒诞的话分明道出的是惊悚的现实——那些奇巧可爱的“魔合罗“人偶为什么看起来栩栩如生?因为他们根本就是真正的人类!不过被奇异的妖术困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持续着耕作,制出含着诅咒的面粉,去幻惑更多的现实世界的人类被化成人偶……这残酷的循环让李琅琊流出了冷汗——阿檀和薛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落雁亭”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这邪恶的七夕游戏到底持续了多久?而困居在楼上的端华,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呢?

平板的吟咏渐渐离开了广阔的麦田上空,而声音的波浪往高处飘散时,远与近,庞大与渺小的界限慢慢模糊了……月光和着淡淡的拍子,像融了冰糖晶粒的水,轻柔地撒在窗下,点染得那座“落雁亭”的小模型像尊剔透的玉雕。


    还是那间遍布着人偶的小屋,热衷于风雅茶会的三人却没了踪影,倒是薛娘子姿态娴静地倚在小榻前,默默地低头注视着亭前的小麦田,看着蚁群般的人影出没其间,看着纤细摇摆的青苗由绿转黄,完成着速度诡异的收获……这美丽的妇人口中轻轻哼唱的,正是那首表达催促的歌谣。


    片刻之后,薛娘子直起了腰身,拿起早已备好的小扫帚和陶碗,沿着麦田四周细细扫着,细雪般的面粉纷纷落进了碗中。方圆五寸左右的小田地,扫出的面粉积了小半碗。而与她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时,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又抽出了发丝般的绿芽,渐渐伸展成苗株……
        

     做这一切。薛娘子的动作熟练之极,似乎已重复了无数遍,端妍的面容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她偶尔会望向“落雁亭”小楼的模型,瞥见其中半隐半现,一大一小两个红衣的人影时,她的明眸会露出一点点像忧愁又像惶惑的动摇之色——尽管在暧昧的月光中,那两个影子细小得像米粒微雕,根本看不清形貌。


    打破这平静而诡异的一幕的,是突然从楼下传来的敲门声。


    薛娘子悚然一惊,向着楼下正门望去——正是月明云淡,露华浓重的时候,是什么人深入到这空山荒径,不急不徐地叩击着门环?


    她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走下了楼梯,身后烛台的圆光跟随她的移动而摇晃着,而身旁光滑的板壁上,映出的并不是窈窕的人影,而是更加庞大模糊,难以言传的形状……

        

   “我是迷路的人,深夜里无处投宿,可以让我进来吗?”店门外是清朗好听的长安官话,又带着一点点微妙的口音。


    薛娘子不知为何停在了店房中央,曳着朽叶色长袖的双手慢慢在胸前握紧了,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彷徨不定的神情。


    “妈妈,那个迷路的人听起来好可怜啊,为什么不给他开门呢?”


     娇滴滴的童音忽然像清水滴落在静室中。刚才还不见人影的女孩阿檀好似一个浮游的气泡,绝无声息地出现在薛娘子身后,脸上依然是那稚弱花朵般的笑容。


     “……可是你今年已经有了好几个新玩具……”薛娘子没有动,也没有对她的突然出现表示意外,只是在语语中吐露出一丝为难犹豫。


    阿檀撅起了芙蓉花瓣一样娇嫩的红唇,低着头轻轻蹭到了薛娘子身边,抱着她的腰,把小脸埋在了妈妈的衣襟里。


    “魔合罗娃娃,再怎么样也不会嫌多啊……”她仰起了脸,眼睛里已经有了盈盈欲滴的泪水。“难道妈妈也厌烦我了?不想陪我了?可我只有妈妈啊……”     

   
     像是心头被只小手狠狠一抓,薛娘子闭上了眼睛,白晰而轻颤的手指抚摸着阿檀的头发,却似乎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移步过去打开了门扉。


     随着山间夜雾和清凉月色一起涌进门的,还有一丝比月光更华丽的灿烂黄金之色,定下神来才发觉,那是来人一头金发闪出的光泽。小袖翻领的藕荷色行装遍布着泥金、贴金的蝴蝶花纹,腰间束着宝光琳琅,垂下一堆挂件的紫玉带,脚上的牛皮靴沾着尘土,却也翻出一道亮闪闪的绣金边。可通身上下光芒四射的富贵派头,都不能盖过那一双眼睛的神采——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汪翡翠,静幽幽的隐着精魅的影子……


    这金发少年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奇奇怪怪地打着一把伞,青罗面上也缀着繁复的光纹。可他似乎完全不为自己异乎寻常的造型介意,向着开门的薛娘子绽开一个特淡定的笑。
  

    “这位娘子安好——我是从长安来的,本想来山里避暑取乐的,谁想到会吃多了酒迷了路!这半夜三更的让我去哪里安身哪,在深山里露宿又太吓人,所以只好碰到哪家是哪家,求您收留我一夜啦~”
        

      薛娘子听着这一串连珠炮的话,微微皱着眉笑了。“既然这样,客人请进吧……您没有马匹和随从吗?”
   

    “都在山里失散了呀!我转了半天,腿都走酸了!唉唉在长安城里哪曾经过这样的辛苦啊!”金发少年一边进门拍打着身上的浮尘一边抱怨着,看着厅堂的陈设忽然一楞。“哎?这里不像民房啊,难道本来就是客栈?我碰得这么巧?”


    阿檀轻轻走近了这个一身浮华香气的少年,伸出手指拈了一下那滑润如春冰的衣料。“哥哥你的衣裳可真漂亮……我们家原本就是开客栈的呀,名字就叫‘落雁亭’呢,请问哥哥的名字是——”


     少年这才腾出手来合上了青罗伞,容姿潇洒地斜支在肩头,绿眼睛向下一转,向着主动靠过来的红衣小姑娘微微一笑。


    “——我叫安碧城,是从沙漠西边来的波斯人哦!小姑娘在山里不太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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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贵公子的自夸自矜并没唬住阿檀,她一下子笑出了声。“谁说的?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吗?昨天就有一个波斯人……”


   “阿檀!都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只顾缠着客人说些小孩子话!”薛娘子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头,引着安碧城向堂中的坐席走去。“客人请先歇息一会儿吧,我去给您做些夜宵来……”


    说到“夜宵”两个字,阿檀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薛娘子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舒服地伸着懒腰坐下来的安碧城,慢慢向后厨走去。安碧城则心思全不在这母女二人身上,颇带些脂粉气地翘着兰花指,把身下的衣袂一点点抹平,生怕压出皱纹来。他一抬头看见了旁边看得兴味盎然的阿檀,便笑着招招手叫她过来。


    “这么点的小丫头,也知道喜欢漂亮衣裳了?放心,你们家这样照顾我,等我回了水精阁,派人送几匹好衣料来谢你!”


   “水晶阁?是用水晶做的房子吗?难道你住在那么美的地方?!”


    安碧城拨了拨肩上光泽柔丽的金发,束在发间的朱红缨珞随之发出轻响。“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那个‘精”也是‘精怪’的意思哦,大哥哥我可是见过长安城里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呢,说出来只怕你要吓得睡不着觉!”


    “我才不怕……”阿檀好胜地笑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带点失落地小声说着:“有个人也说过要带我去长安玩的……不过我才不要离开这儿……”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引起愁绪的人和事抛到九宵云外,全神贯注地欣赏眼前这个华丽少年的衣饰,连声调都刻意地开朗起来。“你为什么在夜里还要打着一把伞呢?真是个怪人        


   “因为山间风寒露重,我怕打湿了衣裳啊——这些织锦和吴绫都轻薄得像个娇气女孩儿,沾了水可就不好看了!”安碧城一边说着,一边倍加爱怜地轻抚着肩上对绣的一双蝴蝶,那七彩线绣出的翅膀映着烛光一照,闪着虹霓般的复杂色彩,像要迎风飞走一般。波斯人那半透明的一双碧眼正迎上小姑娘艳羡的目光,禁不住轻轻抿唇一笑。


    “深山里也有这么爱美又懂得衣裳的孩子,倒真是难得呢——只可惜太小了,谈不到什么女红手艺,不然我还可以教教你呢!”      

    阿檀有点不高兴了,气冲冲地鼓着嘴。“谁说我女红不行了?我做的魔合罗娃,还有约娃娃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巧呢!他说过的,说我比织女还巧!”
   

    安碧城眯着眼睛瞧了瞧她,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敷衍笑容。“谁这么说的啊?你的哥哥还是爹爹?他们自然只会夸你啦……”      


    阿檀变了脸色,扭头就往楼上走,安碧城也没想小姑娘会真的恼了,连忙跳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她,笑着在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气性大!逗一逗就恼了?我早看出你的手巧了——怀里这个娃娃,是不是你亲手做的?”      

    阿檀一低头才发现,刚才下楼时急急揣在怀里的人偶,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露出了半边身子——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终于把人偶拿了出来,半举在安碧城面前。        


   “就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也是我亲手配的,你说好不好看?”.


    四寸来长的小人偶,材质非木非瓷,肌肤的色泽和光滑十分逼真。大概是个舞姬或是宫妃吧,身上的衣饰煞是华美。白罗襦,石榴裙,用细细的金线刺绣出纤丽花样。脸上也是粉光脂艳,大眼睛和小小的红唇边都贴着面花——不过最惹眼最艳丽的还是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它们高高地盘在头顶,插着金纸剪成的一套套钗环,像朵硕大的牡丹在跟红裙争艳。


    安碧城仔细打量着几可乱真的木偶美人,眼睛都亮了,看向阿檀的眼神也开始带着真心实意的赞美:“果然不同凡响!衣服做得好,颜色配得更好!”


    山间夜风从廊下吹来一点潮湿的寒气,两人身后的烛火摇动着,波斯人被微光映衬的容颜似乎也带了点飘摇闪烁的笑意。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那是语气轻描淡写得接近无聊的一句话,却好像让空气凝固了一瞬。

    阿檀白桃般娇艳的小脸上还保持着笑容,眼睛里却泛起了隐隐的一丝寒意。

“……大哥哥,你说什么?要让谁活过来?”

“啊?”这回轮到安碧城莫名其妙了,他看样子已经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眨眨眼睛:“……我说什么来着?哦哦是这娃娃嘛!我是逗你的……莫非小姑娘当真了?要是这红头发美人儿活过来啊,我可要给你们家下聘礼,把她娶回家去呢,你舍得吗?”

    他笑嘻嘻地把红发人偶递回了阿檀手里。小女孩盯了他一眼,似乎在琢磨这金发碧眼的浪荡公子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又替人偶理了理衣裳,轻轻嘟哝着:“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讲话疯疯癫癫的……”

“阿檀!别讲这样无礼的话……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吗?”薛娘子端着茶汤走进了厅堂,向安碧城抱歉地苦笑了一下。“您别在意小孩子家胡言乱语,点心马上就备好了……”

    安碧城半躺着挥了挥手。“点心什么的倒是不急啦,反正我也不饿……唉好好的七夕之夜,却在这荒山小店里枯坐,只有个小姑娘陪我聊聊天,还真是寂寞可怜哪——要是在长安城里,这个时候热闹得还了得!先不说富贵人家花重金扎出来的七彩花楼、仙童仙女,还有宫廷御苑里用红白绫罗围成的‘天河’和‘鹊桥’,就说街市上卖的最普通的魔合罗娃娃,每年都是花样翻新,让人挑花了眼呢!阿檀你要是见识过那些精工巧制,怕是就再也不宠爱这个红头发美人啦!”

    阿檀本来转身要走,却硬是被那天花乱坠的一番话给勾回了头。小姑娘抿着唇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挨到了安碧城身前坐了下来,只装作没看见薛娘子不安的眼神。“那……长安城还有什么样的娃娃?是不是都特别漂亮?比我的娃娃还多还巧吗?”

    波斯人哑然失笑了:“不是我扫你的兴……实在是,你只有这么一个小玩具,要怎么跟人家比……”

“才不是一个呢!你跟我来看!”阿檀眼睛亮闪闪地跳了起来,拉着安碧城的手就往楼上走,经过薛娘子身边时,波斯人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望着她问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还没说完后半句就被心无旁鹜的小姑娘拉上了楼。

    随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楼下小厅堂的灯火轻颤着熄灭了,幽幽的黑暗遮没了薛娘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二楼小阁亮起的一点暖光。其实这光与暗相隔也不过咫尺,恍惚间却像被看不见的天河之水分阻在两岸,是那么遥远不可逾越……

    当她再次上楼,走进女儿的小房间时,眉目生动的锦绣人偶依旧散落一地。坐在微缩‘落雁亭’前的波斯少年看样子已经奉送了一大堆词藻华丽的赞叹诗篇,证据就是阿檀言谈间已没了火气,小女孩正笑得满面春风。而两人对谈的重点已经转移到“长安的七夕名物”上,阿檀正追问着:“用柳条儿怎么编供品?你会做吗?可别哄我!”

    紧领楼窗生着一株高大的柳树,累垂披拂的枝条像半副珠帘悬在窗棂外。安碧城倚着小榻回头望望,顺手从窗外折了几根柳条下来。“怎么会哄你呢?我这就编给你看——巧手的姑娘会拿它编出小鸟小人来,我么就手笨了点,编个最简单的花篮吧……”

     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灵活地动作,不到片刻就已把柔绿的柳枝编成了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提梁篮子。又随手在地下捡了几朵颜色鲜丽的绢花放在篮中,枝上自生的弯弯柳叶衬着花朵,像是把艳阳下的春日美景裁剪了一小块,又是活泼又是别致。

阿檀接过五彩纤丽的小篮子,仔细琢磨着细致的编织技巧,越看越是心爱,连刚才还爱不释手的红发人偶也撇到了一边。安碧城笑了笑,拿起一枝剩余的柳条拨弄着小“落雁亭”前边的麦田。“这块小田地是用什么做的?一般都是青豆苗之类吧……”

    薛娘子轻咳了一声:“客人请小心一点,是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呢……”

    阿檀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她扑闪着沉重的黑睫毛像是在思量什么事情,须臾抬起脸来向薛娘子甜甜一笑:“妈妈别着急啊,请这位哥哥再多陪我一会儿吧……我想跟他学这编柳条的手艺呢!还有……长安城里还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你再多给我讲讲?”

     薛娘子微微皱起了眉,向楼下轻瞟了一眼。“那夜宵……”

“夜宵什么的不急啦,反正大哥哥也不饿!是不是?”阿檀抢过了话头,充满希冀地望向安碧城。
     碧绿眼睛的少年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永夜难消,我就陪着小姑娘谈天说地好了……反正今晚是七夕节,放诞游戏也不为过吧?”
端华这一觉睡得够长又够短,似梦又非梦,只恍惚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左冲右突,探路前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最后他在急火攻心中一脚踩到了长裙的下摆,一头栽倒在地下——这才“哎哟”一声痛叫惊醒过来。

     他直愣愣地坐起身来定了一会儿神,发现自己正对着妆台上支起的光亮铜镜,镜中倒影高髻红衣,怎么看都是一个姿容秀丽的美人,只是脸上的粉厚了一点,唇上的胭脂浓了一点……

     端华从嘴角两边扯下两朵模仿酒窝的面花,恨恨向着镜面丢过去,记忆也清晰了起来——被那该死的妖怪丫头胡乱打扮了一番,又被半威胁半撒娇地安排在一场“风雅茶会”中扮演宾客,阿檀自己则扮成殷勤的女主人,东说一句谁绣的花样精,西扯一句谁画的妆容美,端华不吭声她就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远看倒俨然是两位深闺中的千金小姐在促膝谈心,只不过一个眉飞色舞,一个脸色铁青罢了。

     端华在女孩子面前凑趣耍笑的本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他几次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这个天真又邪恶的小美女解除“妖法”,或者至少告诉他李琅琊的下落,可阿檀只是笑盈盈地不搭腔,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又转了回去。想起她那句“你们要永远陪我在一起”,端华就一阵阵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张毛骨悚然又让人哭笑不得的巨大蛛网中……

     “难道我们就要做为两个人偶娃娃了此一生了?!”端华几乎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金吾卫聚会的场景——美人劝酒,笑语喧哗,座中锦衣英挺的众位贵公子闲谈着:“说起来端华那小子……是哪一年失踪的来着?”“哈哈哈那么古早的事儿谁还记得啊?大概是跟着九成山里的花妖狐鬼什么的跑了吧?”

    “不——我还活着!不要抛弃我我我我……”端华被逼真的想像吓到了,在心中发出了悠长的悲鸣,却没注意阿檀的笑语声不知何时停了,她倏地回头望向窗外,眼神变得冷酷而狡黠。下个瞬间端华抬起头时,阿檀的身影像道绯红的旋风一样消失了,而吞没意识的黑暗又席卷而来……

    “不会吧……在这种情形下我还睡得着?”端华一边回想着陷入昏睡前的事态,一边习惯性地伸手乱抓着头发,手指一触到那些累赘的金钗凤钿心里就更烦躁,一把就连珠子带流苏地扯了下来,丁丁当当地丢在地上。

     他正要移开目光,却总觉得暂留的视野中有什么东西让他心里一动……那堆珠光宝气的钗环中,好似有一道细而尖锐的光芒……他凑近点眯起眼细看了看,伸手从一朵珠花底下拈起了一根金针——不到两寸长,金黄的色泽,混在一片华丽首饰中依然不掩光彩明亮。
“ ……刚才有这个小东西吗?是阿檀干的?她干嘛在我头发里插根针?”端华捏着它越想越迷糊。“……难道这小妖怪还想逼我绣花?!我,我要跟她同归于尽!”

    细细的金针好像闪过一道日影般的流光,端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打量时却又没有异状……等等,细看之下,这金针孔上还缀着一股丝线,烛光之下看不太分明,似乎是好几种彩色绞成一股,穿过针孔,悬在空中,最后拖在地板上长长地延伸出去,一直指向烛光不能及的黑暗角落。

    端华不知不觉伏低了身子,追溯着那股斑斓彩线望过去——他说不清为什么,但那鲜明的彩线奇异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就好像某种醒目的道标,是这妄想楼阁中唯一真实而执著的存在……

    他一手拈着金针,一手小心地捏起彩线,一点点往前探索着,而那纤细的丝线似乎长得无穷无尽,在暗色地板上盘旋回绕,曲曲折折,始终看不到尽头,只是执拗地通往斗室之外的黑色深渊。更荒唐的是,端华追着它前进一步,黑暗似乎就退隐一分,却永远不近不远地包围着他身处的这间小阁,怎样都闯不出通路。

    端华咬咬牙,一把将碍事的红色长裙撩起下摆扎在腰间,把金针衔在唇间,卷了卷广袖,闷头就要往黑暗里冲——
“端华?你真的是端华!?”

    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往声音的来处回望过去——窗边的烛火被风带得摇摇曳曳,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影正保持着一腿在里,一腿在外的姿势跨坐在窗棂上。虽然满面尘灰,一身疲惫,嘴还张成个惊讶无比的“O”型,但还是能看出来风神秀雅,态度温良——不是一同落难的李琅琊又是谁?

“你你你……”殿下看来完全被端华的新造型震撼了,手举在空中乱指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还是端华反应得快,两步就蹿到窗前扶住了李琅琊摇摇欲坠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他架了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了一瞬间,端华回过了神,连珠炮似地喊起来。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饼?”

“那个妖怪小孩有没有欺负你?”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又是怎么爬上窗的?"

     端华越问越急,表情都扭曲了,逼近的脸部大特写再配上抹得不太均匀的胭脂水粉和烈焰红唇……李琅琊的嘴角开始抽筋,他强忍着流泪狂笑的冲动,回头指向了窗外。

    “我也正在奇怪啊,我迷路了好久,麦田里忽然多了一条颜色碧绿的小桥,从田里一直通向落雁亭,我上桥之后走啊走啊——就走到这里来了。”
“说起来这是在汉朝风行的七夕习俗了,现在长安城里的女孩子也没多少人听说过——为了避免搭桥的喜鹊过于劳累,耽搁了牛郎和织女一年一次的相会,有时候女孩儿们会把柳枝搭在屋檐上充作小桥呢。"

    安碧城闲闲地倚在靠垫里,边摇着扇子边聊着风俗掌故,阿檀还在低头钻研着柳条小篮子的编法,闻言轻轻笑了起来:“大哥哥你懂得可真多,听起来是很美,不过这些典故风俗连我都知道是骗人呢……哪里有什么牛郎织女,更别说银河相会这些编出来的故事了,不管是鹊桥还是柳桥,都没有人要在上边见面吧……”

    “咦?阿檀你怎么这样想啊?要是不信的话,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做这么多乞巧的小东西?”安碧城有点吃惊地直起了身子,随手拿起一只绢扎的娃娃,捏了捏它身上精巧的衣褶刺绣。“你供奉这些花草美人,到底是向谁在祈求保佑呢?”

    “我才不希罕什么保佑呢!”小女孩忽然恼怒起来,捏着柳枝的手也不知不觉用起力来,把那娇嫩的绿叶掐出了细细的水痕。

    “我只是……只是喜欢七夕节而已,只要妈妈和这些娃娃能永远陪着我,我愿意天天都过七夕,可是最重要的,还是大家能在一起……难道这样不好吗?哪里用得着什么神仙来保佑我?大哥哥你……也留下来不好吗?”

    阿檀好像有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唇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捻弄着艳红的衣角。坐在她身后的薛娘子揽住了她的肩拍抚着,在她耳边低低说着安慰的字句。阿檀半晌才从妈妈怀里抬起了头,脸上还保持着天真的笑容,但那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多了一点极其浅淡的悲戚……
“大哥哥我跟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才不愿意留在这样的深山里呢,就像以前那些客人一样……

    小女孩喜怒无常的情绪波动改变了小阁中的气氛,刚才笑语晏晏的景象一时有点难以为继。安碧城瞅了瞅低垂下眉睫的阿檀,再看看旁边没什么表情的薛娘子,轻咳了一声:“我讲了半天七夕节的风俗,也有点腻了……阿檀我问你,你的胆子大不大?”

    安碧城翘起手指拨了拨金发,保持着十分刻意的淡定姿态笑了。“我这个人啊,在长安城里可是有着‘怪谈王者’的称号呢!要讲吓人的故事,没人比我更拿手了!要是小姑娘胆子够大的话,我们来讲鬼故事消遣怎么样?

    阿檀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展开了一个明亮轻松的笑:“我可不怕什么鬼故事,只怕大哥哥你根本吓不倒我呢!”

    安碧城轻轻一击掌。“我就喜欢这样胆大有气魄的姑娘!让我先想一想——嗯就讲一个我从西市同行那里听来的‘人偶成精’的故事怎么样?”
有位籍贯南阳的商人张不疑,在一个微寒的秋天来到了长安。这座繁华富丽的大城让他倾心不已,决定在人流最盛的西市买座宅子安家。宅子很快找妥当了,却还少一个做饭洗衣照料起居的婢女。

    一天傍晚,他看货归来,日色垂暮才忙忙赶回了城,快要走到兴义坊的时候,忽然从曲巷中走出一个黑衣的老妇人,笑嘻嘻地招手叫他。“我听说您家里还少一个婢女使唤,正好今天有位做过官的大人要发卖手里的奴婢,您不来看看吗?”

    “我怎么没在西市见过你?你又怎么知道我要买使女……”张不疑看了又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老妇人,对方那自然而熟稔的说话态度实在古怪。

    “哎呀呀您张使君是南阳来的大富商,这一个月下来,还有谁不认识您呢?老身在这西市住了几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给您牵线了!”

    老妇人的奉承十分得体而熨贴,说得张不疑真个不再疑惑,跟随着她走进了巷中深藏的一座宅邸。微暗的暮色中这宅子静无人声,大门洞开,枯叶满阶,庭院中乱堆着些箱笼,一副无人洒扫,主家既将远行的样子。

    “这个是……”张不疑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中堂中缓缓行出一个人来,身上宽袍的织金纹在静室昏暗中一点点浮现,像一团凝结不动的火焰。他看了看在阶下四处打量的张不疑,轻轻叉手一礼:“这位就是要买婢女的张使君?卑人姓胡。倒是有劳您走这一趟了。”

      跟鲜烈的金衣相配,这是个面相粗豪的虬髯客,好在谈吐还算客气。几句话就交待明白了前因后果——自己曾当过一任浙西司马,当年在南方为官时买了不少婢仆,后来又带到了长安定居。只是如今家乡不太平,他要回家去照顾父母。财物带走的带走,变卖的变卖,只是家里的奴仆太多,不如在长安就地发卖换些现钱。

      这一厢说着话,那一厢的老妇人已经进了内堂,带出了七八个女孩子站在堂中。张不疑仔细打量,只见其中有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最是高挑漂亮,而她那双含情欲语的眼睛,也似乎总是凝神回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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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波斯人娓娓讲述的声音忽然停了,端起小盏里的水抿了一口,润了嗓子却也不赶快接着叙述情节,绿眼睛望着空中出起了神。

“……后来怎么样了呀?他买下那个女孩儿了吗?怎么不往下讲了?”阿檀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安碧城用扇子遮住了嘴唇,眼睛里慢慢浮出一点探究的笑意。“我只是刚才忽然想到,还真是巧啊!你猜怎么着——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就和阿檀你一样,也是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和阿檀你一样,也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波斯人轻挑的口吻让这句冷笑话听起来格外无礼。阿檀紧紧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衣摆——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
一旁的薛娘子脸色沉了下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安碧城已经觉察出不妥,慌忙笑着掩饰起来:“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里那个巧合,随口一说罢了,吓着小姑娘了吗?”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勉强。“这不算什么,大哥哥你还是往下讲吧——难道张使君爱上那个红衣的女孩子了?”
    “这个么……”安碧城倒被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大概就属于故事的暗线了,连我也不清楚啊,我只关心‘怪谈’那一部分的情节。张不疑肯定是对那位红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就用六万钱向胡司马买下了她……哦对了,这个女孩名叫‘春条’,名字很美是吧?让人想到春天的柳条呢~”
——这位姿容如柳条一般柔媚的少女,不仅利落能干,而且多才多艺。一个人又是洗衣扫洒,又是下厨   ,样样都是一好把手,把张不疑那座事事从简的新宅子的井井有条。只是有一样,每当张不疑问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还有她自己的出身来历,春条不是闭口不谈,就是含愁带怨地一笑:“那些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呢?我只盼着能永远这样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日复一日,张不疑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心灵手巧的婢女,连回乡接取家眷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他本来就是绫锦商人,毫不吝啬地用整幅轻罗给春条裁制衣衫,黄昏月上的无人时分,春条喜欢披上飘逸的罗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随舞姿回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诗——“幽室锁妖艳,无人兰慧芳。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张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闲走,人群中忽然有一个道士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低声说道:“我远远就看到你面带阴煞之气,这可是大大的凶兆!你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安碧城正压低了声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着“道士”的神情声调,阿檀却轻轻冷笑了一声。“只要张使君和春条两个人觉得幸福就好了啊,要这个道士来多管什么闲事!?”
    安碧城愣了一下,随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这话说得好,就跟张使君当时反应一模一样,他也觉得这道士好生烦人,根本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话。道士还不甘心,就硬塞给他一张黄符,说贴在寝室门口或许可以抵挡妖邪。之后道士想起张不疑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来到了张家大宅的外边……”
    ——张家的大门半掩着,夜色中的院落衬着秋风冷月,说不出的寥落凄清。道士踏着落叶走进后堂,之间渺无人迹,暗绿的青砖上,半片残符与枯叶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相赠的那张灵符?
    再往里走,内室满地都是倾倒的箱笼,倒像是经过一场搏斗。而五彩斑斓的绫罗锦缎都被抛了出来,有的展开在床榻间。洞开的门窗冷风吹袭,那些轻软的织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膀般飘飘舞动,随风飘展的瞬间,能看到轻绡罗绮上遍布着字迹,秀逸如春柳的墨迹分明是一句句小诗的残章——“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
    而在西市的另一头,曲曲折折的长巷中,一个人影徐徐而行,那是个身影高大的男子,
身披的金色长袍好像黑夜里一朵幽暗的离火。他借着月光略略举高了手里的物件——那是两个半尺来长的陶制人偶,一个是裹着红裙的妙龄少女,另一个青衣黑袍,相貌平平无奇,倒像是个中年商人……金衣人唇边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回手把两个偶人放进了背后的青囊。袋口打开的一瞬间,露出了里边大大小小,容颜若生的好几只男女人偶……
    “讲,讲完了?”
    安碧城越讲越慢,倒好像是跟随着那金衣人的脚步在缓缓移动,半响都没再说话。阿檀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开靛蓝的折扇摇动了几下,烛光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他定定的看着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点没回过神来。
   “小姑娘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够不够吓人?”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阿檀这回并没有出声,回话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澄净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斯人。
安碧城眼神里不安的情绪更浓重了,他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似乎怕惊醒了什么人。“依我看啊,这故事里最可怕的还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条’,那个自称‘浙西司马’的金衣人才最恐怖……还有做中间人的老婆婆,你说这些妖物到底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局害人呢?”
   “这,这故事真是胡编乱造!”阿檀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安碧城和薛娘子一起错愕的望向这小姑娘。
   “你看……那个老婆婆牵线,还有张不疑去胡司马的庭院里挑选婢女的事,如果是妖
怪设局的话,不是应该绝没有外人知晓的吗?那讲故事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更别说最
后……最后那两人都变成人偶的情节了。我看说不定是两人讨厌那个道士的打扰,连夜也搬
家走了,那道士怕丢面子,就胡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安碧城也被说糊涂了,困惑的抓了抓金发。“小姑娘还真是聪明……”
“再说……”阿檀的声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语。“再说,如果春条真的喜欢张使君,不管变成人偶还是人类,只要两个人恩恩爱爱的在一起就好了,才不会回到那个胡司马手里,被他卖来卖去呢!”
安碧城拍了拍手。“说得对!小姑娘批谎批得有道理!反正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
听来的,细节乱七八糟的当不得真。这样好了,为了赔礼,我就再讲一个故事吧,这可是怪
谈的当事人亲口对我讲的,出事的那家人就是他的亲戚,哎哟哟,下场惨得很呢……”
“大哥哥!你先泄露了结局就没有意思了呀!”
“对对……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

长安兴义坊有一座朝向很不错的宅子,春天是换了一位名叫李逊的新主人。他买下宅子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庭生长着一颗高大苍峻的槐树。两人合抱的树身,亭亭如华盖的树冠,
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开花,但夏季来临,结出累累玉坠般的槐花时,一定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搬进宅子没有几天,很多事都没有安排好,李逊这天晚上睡得很早。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中庭,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而树后转出一个黑袍老人,向着他深深一揖。
李逊糊里糊涂的还了里,心中很是奇怪:这老人白发白须,神态清癯,那高华的仪态
颇不像市井中人。年纪比自己大出好多却执礼恭敬,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看出了她的紧张迷惑,微笑着请他坐在了园中石凳上。“李君不必相疑,老朽一家
都借居在这个宅第中,已经历经几代,家族还算繁盛。我们和前几位主人都相处得很好,为
了报答他们的宽厚之心,每次有吉凶祸福之事,我都会提前相告,帮他们禳解或者把握机会
——这是我们全家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现在您是这宅子的新主人,我无论如何也要亲来拜
见。今后岁月长远,我们两家还是要彼此照顾,您要是见到什么异状还请不要惊怪,我们是
万万没有恶意的……”
李逊觉得这老人说话亲切有礼,况且邻里间彼此照看也没什么稀奇,自然满口答应下
来。可他在梦中思虑不够缜密,就忘了问一问老人——他口中的“大家族”到底居住在宅院
的什么地方?
闲话少提,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黑衣老人的话果然没有落空,他对李家的照看十分周到。宅中虽然树丛浓密却从来没有蚊蝇滋扰;在家中丢失的钱财物件总是隔天就出现
在原处;家人生病了,时常就有一张写着灵验偏方的字纸落在床前……虽然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积累下来,李家也着实受到了不少好处。
    ——只是李逊的生活也不是全无烦恼。在明暗交替的黄昏时分,他经常能听到院子高处
有隐约的笑语声。抬头望去却一无所见。而且已经不止一个家人发现,入夜后时常会看到黑
衣的小孩子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走进了却又突然不见。
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怪异之事,但前后想想,越来越沉重的不安还是在心头慢慢堆积,李逊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跟妖怪做了邻居?
又是一天深夜,李逊再度见到了梦中的黑衣老人,这一次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南方访
友,离家一段时间爱你。族中最近又添了人口,一家老幼还要拜托李逊照顾。李逊这一次赶
忙问了出来——并不知老人一家住在哪里,只怕想照看也无从着手啊。老人迟疑了片刻还是
吐露了实情,那棵槐树就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
    “不要再说了!”
    突兀的女生声打断了安碧城的娓娓道来,这一次带来暂停寂静的却不是年幼的阿檀,而
是一直少言寡语的薛娘子。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那仓皇的神色竟像是片刻之间
老了好几岁!
    阿檀惊讶地望着她,吓得神色也变了。“妈妈你怎么了?这故事吓到你了吗?”
薛娘子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瞳中浮起了一点模糊的泪光。
   “别,别再讲下去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安碧城盯着这个美丽的妇人,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浮神色一点点消失了。
   “这个故事并不长,马上就结束了……我相信夫人和小姑娘都想知道结局的……”
——第二天,李逊围绕着大槐树开始探查,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泥土半掩的树
洞。他带着人手掘开了树洞,发现土块之后是层层叠叠的蛛网,那些结构精密的网络共同拱
卫着一条通道,向上直通粗大的枝干,不知到底何等深远。
    家人见此情景都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说树久成精,只怕早变成了妖怪的穴洞,岂不是带累宅子都变成了凶宅?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作崇伤及人命……李逊思虑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了狠心——与妖怪为邻终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不抢先下手只怕要反受其害!他叫人把树身泼遍了烈酒,亲手点燃了火把,熊熊烈火很快就吞没了高大的槐树。而最凄惨的,还是大
火之中无数呼救呼冤的声音彻夜不息,那细微却明白无误的人类声音,让围观火场的人全都面如土色……
    大槐树化作了灰烬,李逊担心了几天,看看平安无事,也就慢慢松了口气。然而半个月之后的深夜变故突生,并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黑衣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李逊房间的灯影中。他神色憔悴苍老,眼中却燃着狂怒的火焰——“是我误托亲眷在贼人之手!只是你何苦如此狠毒?!”李家上下都听到了他凄厉的怒吼。当他们冲进门时,只看见李逊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粗大粘稠的蛛丝,惊恐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已经窒息而死多时了。接下来的几天,李家人陷入了恐怖的噩运之中,接二连三的横死事件不断发生,或者如同李逊异样在睡梦中窒息,或者被惨白的蛛丝吊上房梁……禳与驱邪都无济于事,直到残
存的人丁逃命一般搬出了“凶宅”,事件才慢慢归于沉寂,任凭那曾是槐花飘香,绿荫如盖
的美丽庭院倾颓成了一片废墟……
    安碧城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被那悲惨的情境感染了。他抱歉似地用折扇半掩住了面,
眼神却不带什么悲伤的随意乱飘——忽然想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定格在那满地乱抛的
“魔合罗”娃娃身上。
   他伸手在小人偶和碎布花草中拨弄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即恍然大悟的招起了头。
   “我就说嘛,从刚才我就觉得,小姑娘这些乞巧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却好像少了一样东
西——那用来放养蜘蛛,结网看花样的‘巧盒’怎么没有呢?”

    一句话像石块蓦然投进静水,沉寂的空气中泛起险恶的波纹。本来静静端坐的母女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两人以相同的表情缓缓抬起脸来,投向安碧城的视线冷冽如冰,还掺杂着一些不敢置信的讶异。
   小小的房间像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门扇与花窗都剧烈摇撼起来,而夏夜里绝不该有的刺骨寒风同时从每一个空隙涌进了斗室,箭镞般的旋风翻滚着掠过半空,就像撕下装饰花纸一样撕裂了空间——窗外宁静的新月天空、窗内小巧的陈列摆设,就像纸糊的虚像,被一条条剥落下来,露出了一片混沌的真容。
   安碧城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吹得向后跌去,晃动的视线中,他还是捕捉了那对母女的残像——就在刚才他们端坐的位置上方,灰暗虚空中裂开了一个洞穴,挟着旋风将两人的身影吞没无踪,而那幻之风穴随即喷涌出雪浪一般的白光,将视野照耀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眼前疯狂旋转的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物堆里伸出一只手,左右探探再用力一撑——染了灰但依然醒目的金头发露了出来。安碧城拨开被狂风胡乱堆积的杂物,慢慢坐起了身。
   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落雁亭”的小小闺房了,从天到地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晦暗,偶尔间杂着残垣断壁。以刚才母女消失的方位为中心,铺天盖地的银色细丝向各个方向伸展着,像一匹匹花色古怪的白绫、又像无边无际的网罗,用严密如八卦图的纹样重重封闭着空间。
   安碧城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并没有挨近那银色的密网,而是低下头整理起了衣服?
   他翻起了藕荷色锦袍的下摆,从复杂的贴金花纹里慢慢捻着,捻着,终于捏起一个线头。那不是绣出蝴蝶花样的金线,而是一条杂色丝丝绞成的五彩线,像是事先编进了绣纹之中掩人耳目。
   他细心地动着手指,几下就把那条彩线从衣摆上抽了下来,这时才能看出来,他手中只执着彩线的一端,另一头却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垂落在地面上,半被灰尘掩盖着,细微的一点色彩时断时续,远远地延伸向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随着波斯人耐心的动作,被抽回的彩线越来越长,在他手中积成了色彩鲜明的一大团。而另一边线头连缀的空间,终于传来了轻微的一下震动。
   安碧城停了一下,侧首听了听动静,手里的动作更快了。彩线那一头的苍茫黑暗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了色彩——先是大片绯红的影子,再是抹了浓重脂粉的脸,定定神再看还顶着一头同样耀眼争辉的红发。这个造型乱七八糟的“红衣美人”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向前平伸的右手里却紧紧捏着一根垂下彩缕的金针——彩线的另一头原来连缀在这根金针上,指引着“她”走出了迷途?
   安碧城仰着脸一时说不出话,“红衣美人”背后却转出了另一个人,同样是头发散乱,满面风尘——好歹没有浓妆艳抹,还算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斯人叫了出声:
   “碧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三个人推持着定格的姿势安静了一瞬间。直到安碧城以一种哭笑不得的腔调慢慢问了出来——“还,还真是你们?这算是端华大人还是端华夫人啊……”

“别,别提了!你真不知我们吃了多少苦啊!”端华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双手扯住了安碧城的衣袖一通乱摇,亲热得好像失散多年的贴心人,只当没看见波斯小子抽搐着嘴角上下打量的坏心眼视线。

“我们倒霉就是从迷路开始的……咦咦?游春遇上狐狸精那次也是迷路哦!奇怪了这次明明没跟波斯小子一起走为什么也会招惹不幸咧?这落雁亭实际是一家黑店啊黑店!她们做的妖怪饼子吃了就会变妖怪!还有个妖怪小孩,爱好就是用漂亮衣裳打扮人,就是她害我变成这样……”

情急之下,端华红头涨脸夹七夹八一番描绘,却讲得颠三倒四,李琅琊终于过来拉住了他乱舞的手臂。“端华你冷静一下慢慢说啦……你手里还拿着针,小心戳到碧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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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端华愣了一下,忽然回过了味。“啊咧?对呀!这金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地会突然插在我头发里?为什么我拉着线就找到了你?”

安碧城这时方才安静地笑了笑。“当然是——那个妖怪小孩给我看‘红衣美女’的时候,我悄悄插在‘她’发髻上的。针上纫的那根彩线,另一头就缝在我的衣襟上。”

他拉起藕荷贴金的衣角给两个人看看上边残留的线头。“五色线有辟邪的功用,虽然称不上什么大法力,却还是能做个导引和照明的路标,这样才能穿越两个空间把你们带回来吧?”

“可碧城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李琅琊忽然声音一滞眯起了眼睛,伸手从安碧城肩头拈起了半枝青碧的细丝——“柳枝?等一等……难道说,麦田里搭起的那座绿色小桥也是你……”

“啊?难道那道桥是柳枝做的?我和殿下就是沿着小桥,跟着彩线一路走出来的啊!”端华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安碧城。“你你你也太神通广大了……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落难的?”

安碧城一边掸掉身上的尘土一边苦笑了。“柳桥和五彩线只是顺手拈来利用的过节风俗罢了,算得上什么神通呢?这座‘落雁亭’的妖术才真是不简单,我只是钻了空子罢了。至于给我报信的人嘛……”他轻轻解开了胸口外袍的系带。“二位该谢谢它才是。”

从波斯人的衣襟深处,忽地探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褐色脑袋,大概有半个拳头大,小尖嘴,圆耳朵,两颗绿豆般的小黑眼睛,偏偏配了个光滑的大脑门。

“……大老鼠?”端华也看得快要对起眼了。

似乎是不满意端华的判断,那露出个头的小动物猛地掀起嘴唇露出了又细又白的小獠牙。口中“咝咝”作声。

“好了好了不生气,休休你累了这么大半天,别跟笨人一般见识嘛……”安碧城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伸手给那小动物顺着毛,它顺势从安碧城怀中爬了出来,露出了同样覆盖着灰褐色绵密皮毛的细长身体,还有尖利的四只小脚爪和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小家伙在安碧城右肩上蹲踞成一个半圆。黑眼睛四处巡视,神情居然和人类一样十分机警。李琅琊也凑近了仔细打量,不太确定地问:“……这好像是……貂鼠?”

他瞧见安碧城微笑着肯定的表情, 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刚才随口说出的称呼——“你刚才叫它什么?休休?!”

“想起来了吧?跟两位一起投宿在这落雁亭,一起把酒言欢的波斯商人‘安休休’,就是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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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7: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什么!?”

端华和李琅琊一起大叫出来,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只灰色小貂鼠。仔细看起来,这小家伙尖嘴边的黑胡子,还真拈成了两个往上卷曲的小波纹,神似昨晚那个长安官话还讲不太熟的波斯客商!

被两人紧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小貂鼠把尾巴绕过来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绿豆眼。安碧城用手指抚了抚它的脑门,声音里也带了笑。“人家的学名叫做‘多宝鼠’啦,要问它的来历——你们记得离水精阁不远的地方,金明大街的西头有一间‘天王阁’吧?那里供奉的是哪位神灵,殿下一定知道的,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端华还是一脸迷糊,小声嘟哝着“什么菩萨、天王的……它能变成人,不就是跟朱鱼一样的小妖怪吗?好咧我昨晚还跟他相互敬酒来着……”李琅琊则稍一凝神就反应过来:“那间小阁供奉的……不是北方多闻天王吗?他的彩像是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拿着一只貂鼠!?”

“殿下好记性!“安碧城轻轻一拍手。“多闻天王又叫‘施财天’、‘普闻天’,可是我们西域受香火最盛的大神呢,因为他既是北方护法,又主掌护持人间财富,是我们商人的保护神,所以西市才有专门供奉他的小祠。你看他的彩像不是头戴宝冠,身披缨络,全身上下珠光宝气么——这就是财宝天王的气派呀!因为他的造像总是一手打伞象征风调雨顺,一手拿着会吐出宝珠的貂鼠,所以我们波斯人也有养貂鼠的习俗,是取个吉利的意思。难得我家喂养的这个‘休休’这次尽忠职守,派了大用场呢!”

小灰貂半立起身子,拱起前爪“吱吱”叫了两声,似乎很是得意主人的夸奖。安碧城嘬唇轻哨了一声表示回答。“端华刚才说它跟朱鱼一样……也差不多啦,这些小家伙都聪明得很,混迹在人类当中不算什么难事。这两年它都在西域帮我开拓货源、照顾生意,没想到才回到长安就因为贪玩,误入了落雁亭这家黑店。虽然它也吃下烧饼中了妖术,但恰巧因为它不是人类,所以生魂没有被咒语困住。它耍了个花招,丢下一个人偶空壳,自己脱身跑了出来,连夜逃到长安水精阁给我报信。我听它描述的‘两位公子哥儿’就好像是你们——果不其然,我说你们两位……也太过于招惹是非了吧?怎么避个暑也会被妖怪缠上?”

李琅琊和端华对视了一下,表情既尴尬又迷茫。“我们也不知道哎……”

安碧城摇摇头,顺手把休休放下了地。这小貂鼠倒是看不出在山中来回奔波六百里的辛苦,半立起身子左右嗅嗅,两撇波斯式小胡子神气十足地上下乱动。半晌才四足着地开始谨慎地探路前行。

安碧城示意两人一起跟上,慢慢在遍地灰尘和瓦砾中找着路径。每逢遇上挡路的银色丝网,休休就有点惧怕地停住步子,三个人见状便在地下胡乱找了几根长树枝,一点点拨开那看似轻飘,实则粘腻牵缠的网罗路障,因此前进得十分缓慢。

李琅琊看了看树枝那头粘缠的一堆残丝败絮,轻轻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那位薛娘子是个什么精怪,我也猜出几分来了——只是不知她们母女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盘踞在落雁亭害人呢?”

安碧城的表情也郑重起来。“这母女两人倒未必是同一种精怪……我最担心的是时间问题。她们看起来都对‘七夕’这个节庆有种特别的执念,甚至在结界里永远停滞了时间。如果等到真正的七夕之夜结束我们还走不出去,只怕两个世界的通路就要封闭,我们就要永远困在这个幻境里了……”

端华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小女孩阿檀那天真的疯狂表情还历历在目。他背后有点发冷,低低地描述着自己的直觉:“……那个小丫头阿檀,好像比她妈妈更要难缠呢,只是好像又有一点可怜,毕竟她还那么小……”他不耐烦地用树枝拨开一重重丝网,却越是用力越是缠得更多。他看着那无边无际的盘丝,忽然也有点明白过来了——“难道这全是那对妖怪母女织出来的网?那她们不就是……”

李琅琊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第二次迷路回到落雁亭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织出这么大的一个迷宫罗网扰乱空间,让我们在原地打转,最终还是回到掠食者的巢穴——这不正是蜘蛛的特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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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7: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三人一鼠慢慢前进着,虽然银色蛛网茂密如森林,但根据尘土中倾颓的木梁和砖瓦,还有残存的楼梯,还是摸索出了所处之地的轮廓结构——早已残破的木质小楼,破落驿舍“落雁亭”的真面貌。

走到大约是后堂的位置,正压低了身子匍匐前行的休休忽然住了脚,伸长脖子在一堆碎瓦中嗅了嗅,随即惊吓得浑身的灰毛都炸了起来,“吱”一声尖叫,飞快地顺着腿攀到了安碧城的肩头上。

“怎么了休休?!”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围拢来在碎瓦堆里一通翻找,最后扒出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竹编食盒。棕黄的经纬上沁着点点淡斑,被手泽滋润得十分光滑,看上去倒像常用之物,跟这灰暗的废园旧舍殊不相称。

安碧城半举起那圆形食盒打量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一掀盒盖——旁边的李琅琊和端华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喊了出来:“——烧饼!就是那种有妖术的烧饼!”

里头的确是小巧玲珑的两只烧饼。因为上头盖着丝绵手巾,没有被灰土沾染,看上去酥脆可口,还散发着一点芝麻的焦香气。就是这可爱的小点心,端华与琅琊却是在它上边吃过大亏的——当然,还有小灰貂休休,这会儿也如临大敌的瞪着它。

安碧城轻轻拈起两只烧饼站起了身,左右看看,忽然明白了。“难怪在这儿发现烧饼,我们好像走到厨房里了……”

大家一起举目打量,眼前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的确,这里正是后堂厨房的方位,前方不远处就是半塌的灶台,地上还散着些粗陶制的杯碗。不同于其他角落的昏暗,这里视野良好的原因是笼罩着四周,淡淡如同月色的寂光。然而这光亮的来源却照亮了更加诡异的情境……

在灶台的后方。惨白色的蛛网纵横交错,几乎构成了一道巨大厚实的屏风,在半包起灶台又向四面伸展的网罗上,密密点缀着七彩缤纷的颜色——是那些姿态容貌各异的“魔合罗”娃娃,它们软软地垂着手脚,被蛛丝半缚半吊在半空中,活像一具具小小的尸体。但人偶那不变的脸上,却都还停留着用笔画出的静止笑意。也不知哪里来的小股冷风掠过,它们便跟着柔韧的大网一起轻轻摇动,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笑容在空中飘来荡去,愈发地惨淡吓人。

“是那些人偶,被困在这里的过路客人……”李琅琊的声音忽然停了,察觉到安碧城和端华询问的视线,他白着脸极勉强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右手方向——被重重银丝绑缚得格外坚牢的两只“魔合罗”,一个是白衣清秀的公子,一个是红衣高髻的仕女,那高高在上的容貌竟是分外地熟悉,熟悉得令人阵阵发寒……

“怎么我们变成的人偶还在这里呢?我们明明……”端华惊讶万端的话被李琅琊的苦笑打断了。“其实从刚才起我就怀疑了,我们毕竟都吃下那烧饼中了幻术不是吗?被彩线牵引出来的,大概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生魂吧……我们的身躯还是以偶人的形态被困在蛛网里,能走到这里,也是那位薛娘子故意为之吧,为了让我们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几个人环顾的视线中,蛛丝缀成的屏障好像越来越密了,沿着灶台悄无声息地向更高更深处伸展封锁,片刻之前的来路这会儿也模糊不可辨认,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八卦图般的银色纹路,好不容易才摸索出的空间方位感又颠倒错乱起来。

安碧城轻轻抚着貂鼠灰褐的背毛,半垂着金色睫毛似乎在入神思考,半晌才抬头笑了笑。“在这里慢慢等着被困死也不是办法。我倒有个主意——既然主人躲着不见,我们就厚着脸皮自己登门吧……”

他拿起一只烧饼,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不要!”

端华和李琅琊同时惊叫出来,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几乎与安碧城的动作同时发生,银色的蛛网如同雪浪倒卷一般暴涨而出,瞬间就吞没了眼中所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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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眼睛再次能视物的瞬间,每个人心头都掠过这样的想法。然而视野彻底清晰的时候,这烛火的光亮可就不带什么温暖的意味了——他们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落雁亭,窗外是连绵的麦田,室内是富丽的妆台,与那蛛丝木梁的世界互为镜像的虚幻之国……

薛娘子还是一身端静的青衣,面容像月华一样清丽,但也如月华一样淡薄无情,仿佛这荒山野店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只有眼神偶尔投向身旁的女孩时,才会流露出宠溺又哀伤的一点点情绪波动。

阿檀身上的红衣还是那么艳丽,衬得这小姑娘的笑容也是容华鲜艳,眼瞳中像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她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碧绿可爱的柳条篮子,纤细的手指从篮中捡起一朵小花,带着笑微微一用力,就把花瓣在指间捻成了泥。  

“金头发的哥哥,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乖的娃娃~ 不过你自愿来到这儿就再好不过了——以后我们大家就好好相处吧,你还会什么手艺,要全教给我哦~”

“好啊,我也想多陪陪小妹妹呢~”安碧城满不在乎地浅笑着,随意把话锋一转。“那么我的身体——真正的身体,被你藏到哪儿了?”

“我可没故意藏什么啊,我的所有娃娃,都拜托妈妈保管起来了,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只是你们看到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乖乖地回到这儿了?”阿檀扬着小脸,笑容里是那种小孩子独有的天真残酷。

“你们不要太过份!把我们扣留在这儿到底是想怎么样……”

安碧城扯了扯端华的衣袖,止住了他的怒吼。回身转向了一直沉默的薛娘子。“刚才提到兴义坊李家的故事,实在是失礼了——没猜错的话,娘子您大概是幸免于难的槐树眷属吧?”

薛娘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答言:“惨祸发生的前夜,正是七夕节呢,我被李家的女孩子捉去放在小盒里准备乞巧,没有呆在槐树的家里,这才躲过了一劫。后来那乞巧盒也被丢弃在角落里没人在意,我才能离开那座宅院……我倒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听到别人讲述自家的故事。”

——结蛛网来“卜巧”也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七夕风俗。女孩们会在前一晚在院中捉来小蜘蛛放在小盒里关好,七夕当晚再于月光下打开,好观察蜘蛛用一夜时间在盒中织出的图案,花样最美者就是得“巧”最多的女孩儿。而薛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自己的真身,恐怕也是算准了这三个人再无重返人间的可能吧……

可安碧城像是丝毫没听出弦外之音。“辗转来到九成山,又过了这许多年,您一定吃了不少苦,法术也精进了许多啊,再不会像当年一样无助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娘子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安碧城温和地笑笑,悠闲地坐了下来。“抱歉得很,我刚才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个故事,不是我从什么李家的亲戚那里听来的,给我讲故事的人,现在还住在长安西市,他对自己轻信小人犯下的错追悔不已,至今也不能原谅自己……”

“什,什么……”薛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

“当他听说了落雁亭的故事,便认定了这个玩弄幻术的女店主,正是他众多儿女中最有天份的那一个,他以为早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没想到她能够逃出生天,更没想到她会在九成山中。他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多想见见这个唯一的遗息,却又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女儿不能原谅他的过错……”

清冷的泪水滑过了薛娘子的脸庞,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凭倚,也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勇气,只是扶着额无声地哭泣着。阿檀被吓得手足无措,她摇晃着薛娘子的手臂连连喊着:“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听信那个人的话啊,他一定都是胡说八道的……”

“不是胡说!”安碧城截断了她的话头。“娘子您的老父亲,这些年来一直过着孤独的苦行生活,因为他没办法饶恕自己害死丄全家人的罪过。那么你呢?你就不愿回到长安去看看他吗?”

“……是他拜托你来的吗?”薛娘子抬起了头。“他……他在哪里?”

“他寄居在西市金明大街的多闻天王阁里。”安碧城的声音轻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薛娘子的眼睛。“你是他如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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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看着薛娘子慢慢柔和起来的表情,阿檀忽然惊慌起来,她用力抓住了薛娘子的衣襟,连声音都发起抖来。“妈妈……你要干什么?你要离开落雁亭吗?要抛下我吗?难道,难道有我陪妈妈还不够吗?”

薛娘子低下头来,轻轻抚摸着阿檀的小脸,笑得十分凄楚。“可是,阿檀,‘落雁亭’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这个游戏……已经玩得太久了,这些被我们强留在这里的‘魔合罗’娃娃,他们家中也许还有老父亲在等待想念,就像……就像妈妈一样……”!

阿檀仰望着薛娘子,小脸上的神色一分分冷下来,忽地冷笑了一声,松开她的衣襟站起了身。

“什么‘妈妈’……你才不是我的妈妈!你一直陪着我玩这个游戏,早就心烦得要命,早就想离开了吧?你明知道我没办法离开落雁亭,可还是打定主意要抛下我回长安吧?你要走就快走!去陪你的什么老父亲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突然一转脸盯着安碧城几个人。“你们别以为说动了她就能放你们走!你们都得给我留下来!没有妈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就陪着我在这深山里一起当妖怪吧!”

毕竟是小孩子逞强,说到最后,语气虽然又狠又硬,她的声音里却带了掩饰不住的一丝哽咽,眼泪转啊转的马上就要掉下来。似乎是恨着自己的软弱,阿檀跺了跺脚,扭过脸就是不看薛娘子一眼,转身就要走。

“喂,阿檀你啊,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小姑娘!”

安碧城悠悠地发声,蓦地止住了阿檀的脚步。她慢慢回头,刀子般的眼神瞪着波斯人。“你说什么?”

“你不喜欢我讲的那个‘人偶成精’的故事,这也难怪,你既不像‘春条’,也不像‘胡司马”,你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啊……这些年来你永远都在过七夕,攒下这么多娃娃陪你玩耍,却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跟人间那些过完七夕就随手丢弃‘魔合罗’的小孩也没什么区别。你到底是真正喜欢这些娃娃,还是喜欢‘有妈妈陪伴着一起过节’的感觉呢?”

阿檀呆了一呆,皱紧了小小的眉峰,只说出半句“你胡说什么,我是,我是……”下边的话却一时接不下去。

“小姑娘,你真正爱的,不是我们这些金头发红头发的娃娃,而是收养你,照料你的妈妈。她的爱才是你最宝贵最珍重的东西,你早就得到了,千万不要这么轻易就说要抛弃的话——你会惹妈妈伤心的。”

薛娘子早已经泣不成声,她跑过去把阿檀紧紧揽在了怀里。“阿檀你放心,你一天不能离开这里,我就一天不离开你……你在这深山里会害怕的,妈妈绝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一直没吭声的端华突然开了口。“波斯小子,刚才捡到的烧饼,你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对不对?”

“啊?是啊,怎么……”安碧城也被问愣了。

端华撩了撩乱纷纷的红发,把它们拨回到额头上方去。“我是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没法离开落雁亭……但我有个法子,我把剩下的那个饼吃掉,人偶也好,生魂也好,总之留在这里陪着小姑娘。薛娘子你放心回长安去看老爹。阿檀你呢,愿意留我多久就留我多久,只要你放了琅琊和波斯小子,也别为难你妈妈——反正一个小孩子留在深山里是让人不放心啦!所以我来照顾你,陪着你,你看好不好?”

这下不但薛娘子和阿檀,连安碧城都呆住了,倒是李琅琊最早反应过来。“……这个,这个不行啦!与其你留下倒不如我留下!阿檀你别看我这样,我也可以扮女装陪你玩!我还可以给你讲故事!”

“分明阿檀比较喜欢我!哎呀琅琊这种事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我留!”

“我留!”

两个人正争得不可开交,倒是阿檀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吵了!”

几个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扭过头看着她。

阿檀一脸生气的表情,依然不抬眼看薛娘子,只向着安碧城问:“那个烧饼,真的还剩一个吗?”

“是啊……”安碧城从袖子里掏出了用棉巾包裹的一只小烧饼。

阿檀忽然一把抢过了烧饼跑开几步。气鼓鼓地喊着:“我才不稀罕你们留下呢!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我也不想留下了!妈妈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薛娘子惊叫了一声:“阿檀!不要……”就在她叫出声的一刻,阿檀张开小嘴,几口就吞下了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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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8:0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榴红色的光芒蓦然笼罩了阿檀小小的身躯,银砂一样闪烁,水波一样晃动,就好像她不离身的红衣一般鲜艳。当摇曳的光波消散之时,阿檀作为人类女孩的身姿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个四寸多长的木头人偶,用墨线画出的头发扎着双髻,小小的桃色嘴唇,一双眼睛黑如点漆,身上是描画细致的红衣与红裙。


薛娘子捡起了人偶轻轻抚摸着。“阿檀她的真身……也是一个‘魔合罗’娃娃,大概是从前路过官道驿亭的人家随手丢在山里的吧……我流浪到九成山的时候遇到了她,因为执着于七夕的节令,她的灵体被束缚在落雁亭里没法离开,已经孤独过活了好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母女相依为命。利用幻术来留下过往行人,而这幻术的反用,就是她从人类的形体变回无知无觉的木头娃娃,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弃执念离开落雁亭……”

端华吃了一惊:“那她再也不能变回人类了?”

薛娘子坚定地笑了笑:“精诚所至,我总会找到让这孩子回来的方法,也许,我的老父亲也会帮我的……”

她回过头来向三人深深施了一礼。“我要带阿檀回长安了,您说得没错,我也要珍惜最宝贵的东西,珍惜每一个团聚的机会。几位君子,你们能这样对阿檀好,能原谅我和她犯下的错……我真的……”

下面感谢的话消失在泛起的泪光中,薛娘子抿着线条优美的唇,再次施了一礼,身形随之变得疏淡,就像染了色彩的烟云徐徐被风吹散,消失在空气之中。

跟随她的身姿一起弥散着由浓转淡的,还有小阁那些精致的景物,烟气的幻像彻底散开之时,他们又回到了那间破败的后堂小厨。与之前不同的是——紧紧围绕环蔽的银色蛛网都已不见,窗棂空隙间第一次洒进了月光——真正人世间的月光。

月牙儿已经滑到了东天,极其浅淡的蓝色晨光也在远山之巅露出了一点影子。这个非同寻常的七夕之夜,当真是快要结束了。

灰貂休休从砖瓦堆里冒出了头,“吱吱”欢叫着蹿上了安碧城的肩头。安碧城一边笑着安抚它一边往门外走,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长棍状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来时带的那把青色纸伞。

“哎?没想到它还在!太阳要出来了,走山路正好打着它遮阳~”

安碧城还没说完,突然被瓦砾堆里站起,状如鬼魅的人影吓了一跳。随后还有众多男女老少,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了身,头晕眼花嘟嘟哝哝地四处打量着。

“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好像是撞鬼了?”

“分明是个妖怪小孩吧,好像要我陪她过七夕来着……”

终于有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三人组,定睛细看了一会儿逆光而立奇形怪状的三人一鼠,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是多闻天王!天王显灵来救我们啦!你们快看,一手拿伞,一手拿鼠,还是绿眼睛!不是天王他老人家还是谁?!”

众人瞬间“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乱纷纷大叫着“天王快降妖除魔救救我们!”“天王显灵给我点财宝吧您不是北方财神吗?!”“天王管不管求子的事情啊?”

“天王身边怎么有个红头发……呃,女人?难道观音菩萨的龙女也显灵了?”

“拉倒吧你哪儿有那么壮的龙女!我看八成是天王出巡的随从夜叉!”

“旁边那个白脸的看起来挺弱的啊……也有小白脸夜叉?”

三人一脸囧像地看着乱轰轰的人群,也不知是该顺水推舟好还是说明真相好,最后还是安碧城轻咳了一声:“这个……安抚他们,送他们回家寻亲的事情,就全拜托二位了,我跟休休先回长安去安顿一下水精阁的事儿,然后也来九成山避暑怎么样?”

“你还是先帮我们安顿一下这些人的事儿吧!你可是多闻天王下凡显灵呢!”

“吱吱吱!”

“你一个老鼠跟着凑什么热闹?”

“它不是老鼠是貂鼠!”

端华和安碧城两个人闹闹吵吵的,李琅琊则悠闲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仔细打量着。紫檀木质,盒面上用金线勾出的图案已经褪色了,但还是能看出,画的是一片茂盛麦田,农家风光——这是薛娘子消失之后,他在灶间废墟里找到的。

“这大概就是那个乞巧的蜘蛛小盒吧……看来这是母女俩最喜欢的风景呢。”李琅琊微笑着把小盒重新揣好。

“回长安的时候,一定要去西市的天王阁,把这个还给薛娘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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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说名称:长安幻夜

本卷名称:番外  红叶宫词

第1章

        身轻裙薄易生力,
        双手向空如鸟翼。
        回回若与高树齐,
        头上宝钗从堕地。
       ——王健 《秋千词》
(一)
        
把荡秋千美称为“半仙戏”,是从宫廷内苑开始的,据说是皇帝陛下在一次击鼓催花的宴饮之后,带着酒意潇洒赐名。为了配得上这个风雅之名,年轻的宫娥和妃嫔们花了心思,让衣饰更艳丽飘逸,让花样更惊险灵巧,只为了在一年一度的初春秋千盛会中引来更多赞赏。
        
李琅琊经常会在这样春意初绽的天气想起母亲,薛王妃在世时,对每一个节令的嬉游风俗都充满热情,总是清明刚过,就早早带领着侍儿在庭院中树起数丈高的秋千,她挽着彩带高高飞舞在绿杨丛中的姿态,没人能比得上——当然,李琅琊不会当着别人这么说。他已经是十一岁的大孩子了,诗书、乐舞、礼仪、或许还有那些在月色里闪亮的奇闻怪谈,把他薰陶成了一个安静随和的小皇族,发呆出神时也自有一种高贵风姿,却从不会讲出失礼的话语。
        
春日一大早,万安公主就遣了使者来接李琅琊进宫,只让宫使传话说“有件奇事要请殿下立刻去看”。问到奇事是什么,她们却都默契地抿嘴一笑:“这个啊,公主不让我们告诉殿下,一定要您亲眼去看呢。”
        
大明宫的重重楼台掩在绿杨的云朵中,半白的桐花飘飘洒洒,衬着高远的天色更有画意,换了春衫的宫女们姗姗可爱,一路说笑着把李琅琊引到了绫绮殿前。御苑中已树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竖架是朱漆描金的龙纹,横架是乌木绘银的卷云。七色彩绦结成挽手索子,长长的飘带在风里斜斜飞逸,像有个看不见身姿的美人在作惊鸿之舞。


华丽的春昼秋千固然好看,却还不足以让李琅琊全神贯注,他小小的心神像被风中游丝牵往了别处——那和桐花、柳絮一起宛转飘飞,姿态娉婷又华美的朱红碎影,好像不是初春的花朵吧……


李琅琊向空中伸出手,正接住一朵硕大的“红花”,定睛一瞧眼神就亮了起来:“是枫叶!好漂亮的枫叶!”
        
“可不就是枫叶吗!”少女的笑声响在背后。齐胸束着浅樱桃红的襦裙,高髻斜簪轻粉芙蓉,万安公主的身段还没完全长成,超出常人的美貌和活力却如同大朵牡丹,步步行来都是袅娜的春风花影。“小九儿,我知道你读书最多,你来给我讲讲,这株大枫树一夜之间就叶子全都转红,这样节令错乱的奇事是个什么道理?”


李琅琊仰起小脸望向高不可攀的春日晴空——这个季节,植物的绿色大多带着娇嫩的水意,树冠如同顶着淡笔涂抹的一朵朵轻云,因为众多树木如同稚龄少女的青春色泽,愈发显得那株枫树姿态峭拔,卓尔不群,有种超越了时间的孤绝和妖艳。五爪状的枫叶此时本该正呈现出淡青玉的颜色,却在一夜之间燃遍了野火之红。它的枝叶本来就茂盛葱茏,此时就像朝阳初升时的瑶台云霞,大大地撑开伞盖,将树下的秋千和嬉游宫人都笼罩在炽红之中。
        
李琅琊转了转念头,随手把那片红叶簪到了耳边,笑得懒洋洋的:“……这个书上可没写过呢,不过这枫叶红得可真是好看——就算季节错了也没什么要紧吧?”


万安公主“噗”地笑出了声,抬手就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狡滑!才疏学浅就这样来掩饰呀?”姐弟俩说说笑笑地走向了秋千架旁,那里正簇拥着一群年轻宫娥,几个女孩子刚上去玩过一轮,不过到底胆小,谁也没有荡得太高。这个说掉了银钗,那个说弄乱了衣带,叽叽喳喳地笑闹个不停。
        
“哎?云栖在哪里?去年的秋千会上,不是她拔了头筹吗?”有人大声提议,一语提醒了众人,纷纷打听着“云栖”的去向。更有性急的女孩左右顾盼着寻找,很快从花径深处拉出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宫娥。她容颜明净清秀,眉睫间的韵致有如雨后的浅云,也说不上是愁或怨,总染着那么一点极幽渺的水意。
        
她的性子看来也随和得很,听着女伴们兴冲冲的提议,虽没有显出很热心,却还是不违众意地踏上了秋千,轻轻摇摆起来。头几下还要同伴助力,但很快就越荡越高,彩带牵着的秋千在空中来回划出半圆的弧线,系着荔枝色锦裙的身影映着枝上新绿,像轻捷的鸟儿飞翔在春泉的倒影之中。
        
当秋千摆荡到最高处,离枫树灿烂又沉重的树冠越来越近。万安公主正看得兴高采烈,却忽然觉出拉着的小手一沉,有股凉意顺着手心攀上来。她奇怪地看看和自己牵着手的李琅琊,他一样仰着脸看得入神,似乎是被那艺高胆大的凌云之姿迷住了,但他的表情带着种奇怪的恍惚,眯起的清秀凤眼像一瞬间看到了极远的所在。他深深地望向那云端燃烧的枫红,好像在自言自语:“……是谁在说话呢?在说‘好寂寞’……”
      
“你这小孩又白日作梦啦?说什么呢……”万安公主的问话突然被一阵惊叫打断了,她蓦然回头——就在刚才她分心的一瞬间,真的有梦一般的变故降临了——那高高飘摇入云,华美非凡的秋千,忽然从半圆轨迹的最高点坠落下来,凭着惯性有气无力地摇摆了几下,终于恢复了垂坠不动的寂静。
        
——可是,秋千上的人呢?那个名为“云栖”,姿影翩跹的少女到哪里去了?


随着空荡荡的秋千从款摆到安静,围观的众人也窒住呼吸似的出不了声,最后,望着那富丽依旧但透着诡异的秋千,人群再次爆发了带着哭音的惊呼声。


“云栖!云栖掉下来啦!”
        
“不对啊!人怎么不见了?!”
        
“天啊一定是有妖物抓走了她!”


李琅琊抬头望向秋千架的上空——那里正纷纷扬扬落着红叶之雨。形状玲珑的叶子一面燃着深秋的彤红,另一面却反照着初春萌动的阳光,飘坠的姿态也随之闪烁变幻。他一时间也糊涂了,弄不清刚刚看到的是否幻觉——在秋千飞舞的最高点,那轻盈得好似没有重量的少女,像颗决绝的流星般飞离秋千,投入了红叶的密雨,就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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