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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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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来,两只动物妖灵缠斗的场景转眼就被拉到了远处。暗色中飘浮的微微光尘也变作了无数条飞掠的流星彗尾。李琅琊用袍袖掩着脸,一边抵抗着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一边在扑面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睛——静静流淌的午间阳光点染着斗室,矮矮的床榻,床上熟睡的孩子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化,自己依然好好地坐在床前,右手有点可笑地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手指还保持着捻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崔夫人正移步过来,一脸困惑地询问着:“……您说什么鸟儿的羽毛?我没看到啊?”

李琅琊静了一静,忽然明白了——片刻之前,自己在孩子的衣领上发现了那根黑如夜色的羽毛,随口向崔夫人问及它从何而来。然而就在他回头、开口的瞬间,就懵然跌进了时空乱流的缝隙。黑衣的魔鸟、白衣的猫妖也好,幻之庭院的奔逃与猎捕也好,婴儿移魂的真相也好……都发生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弹指光阴!
他一时回不上话来,在那个暗夜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能一一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吗?她会相信这些骤然降临的“妖妄之事”吗?还是会徒然惊恐慌乱,于事无补?最重要的,自己能不能够完成,又要怎么完成“昆仑夫人”交付到肩上的沉重嘱托?

崔夫人和说话没头没脑的“账房先生”一时相对无言,还是安碧城款款上前打破了沉默:“……不如我把药方先写给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敢说手到病除,我们也想为小公子尽一点力哪……”

    波斯人的语音忽然不太容易觉察地停了一停。就在温言软语的同时,他灵活的绿眼睛早瞥见李琅琊右腕上现出的突兀痕迹——像被捕兽夹狠钳了一下的青紫印子,又有点像手指留下的环痕,但这“手指”的主人想必是怪力可观……李琅琊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腕间的疼痛,正悄悄拉下袖子遮住手腕。对上安碧城的目光时,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声清亮鸟叫划破了湿润的青空,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黑翼小雀轻捷地掠过了水精阁的花窗——这颇有诗意的小景却引得李琅琊打了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关上了窗。动作太急,牵动了腕间的痛处,他苦着脸把额头抵上窗棂,长长叹了口气。
   他草木皆兵的反应惊动了埋首书堆的安碧城,一边继续快速翻动着书页,一边把一个小黑磁罐推了过去。“殿下镇静点嘛……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李琅琊依旧是愁眉不展:“哪里静得下来啊……亏得你还这么悠闲!我们找了这么多古书典籍,也没查到对付鬼车鸟的方法啊!要是她晚上再来抢小公子的魂魄,我们要怎么抵挡?”

    安碧城的眼波忽然闪了一闪。“晚上?你怎么断定她一定是晚上出现呢?”
“呃?我也不知道啊……”李琅琊也迟疑了。“好像是下意识就说出口了,大概是因为,它追捕猎物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吧?还有我再遇到昆仑夫人的那个幻境,她说是昏睡孩子的意识深处,那里更是个挂着古怪月亮的永夜之地呢。”

    “现在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鬼车鸟化身的白衣女人,也是在黄昏天色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对你心生怀疑了,可是并没有现出怪物的本相来抢夺印章,而是在你头发里藏了羽毛,骗你把她带进崔家再动手……” 安碧城眯起了眼睛,话不知不觉说得用力:“会不会是这样?鬼车鸟只有在昏睡的孩子的梦境中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因为那是她亲自制造出的结界?在现实中不管怎么变化蛊惑人,她毕竟还是力量有限,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们能把她再次引到现实中来呢?”






    “可她到底顾忌的是什么——这不也是我们一直想找到的线索么?不然就算引出了她,我们还是束手无策……”李琅琊坐了下来,手指在几本摊开的书页间划动着。“你看看,《玄中记》里说鬼车又名‘夜行游女’,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难道我们要想办法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让她没法再飞?”   

    “在所有关于‘羽衣’的传说里,偷取羽衣就代表着婚姻的盟约哦——殿下你敢娶她吗?”
  李琅琊沉默地翻开了下一本书。
    “《白泽图》里有记载她的别号:‘九头鸟’或者‘逆鸧’。说她原本是生着十个头的怪物,后来被狗咬去了一个头,至今滴血……这一条比较重要,因为这个她才会忌讳狗吗?可我亲眼看到昆仑夫人用法术幻化出的狗也只能阻挡她片刻……我们到哪里去找《白泽图》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狗啊?”
   ——这下安碧城也回不出话了,两人各自占据着一个书堆发起了呆。
   一片静默中,只听一串有点跑调的哼唱声由远及近,身披绣金黑袍的朱鱼挑帘子进了门。一边见怪不怪地绕开满地书卷,一边悠闲地搭着话:“你们不是去金城坊吊唁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有没有见到崔夫人?是不是替那位侧室抢回孩子啦?”

    李琅琊头痛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朱鱼你有把东西交到司马手上吗?”

    “这个啊……”朱鱼为难地撅起了嘴。“今天真不巧,司马有急事去皇宫了。听说是司天台观测出明晚将有不祥天象,术士们都进宫准备禳解的仪式去了。所以我没找到司马啊。”
  李琅琊的神色有点茫然。“什么不祥天象啊……北斗不见还是荧惑星犯太白了?”

    朱鱼从衣领间小心地拉出了一段红绳,系在尽头的不是玉坠装饰,而是乌黑玲珑的一枚印章。他解下红绳交还到李琅琊手里,语气里颇有点不平。“我也打听了啊,司马家的道士姐姐故意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她们忙得很,没空陪小孩子玩,要进宫去陪伴皇后明晚的斋戒呢!”

    李琅琊无意识地握紧了印章,随口回答着:“皇后也要斋戒的话……大概说的是月食吧?日食则天子素服修礼,月食则中宫皇后素服修礼,也是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了。”

  “原来是月食啊!”朱鱼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可真是最讨厌的天象!难怪她们要说不祥!我们金华猫是最崇拜月亮的一族,那样的话……我明晚也只能在家里睡觉,不能出门去玩了……”

    一只凉凉的手忽然搭上了朱鱼的肩膀,安碧城的表情十分平静,眼中却亮着奇异大胆的两点火光。
“朱鱼公子啊,我和殿下想诚心拜托你帮一个大忙——明晚不能休息呀!”
   “……啊?”
  “作为回报,我们介绍一位黑猫美人给你认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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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4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这是小暑节气未至的一个满月夜,天空无有一丝云絮,澄静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随着街市上人声消隐,夜色渐深,月轮慢慢升过树巅,升过楼宇,终于攀到遥不可及的高处,将闪烁着冰晶的月华铺满了长街。
  金城坊外的粉墙上投着树丛的影子,像工笔在白绢上绘出重重摇曳舞动的墨竹。所以当墙下忽然多了一个黑衣的人影,倒像是在森林中急急穿行。绕过曲墙,转过坊门,人影斜穿到了金明门大街上。月光是沿途展开的匹练,那人影愈发显得孤独而突兀,像大好诗句中不合常理的一个标点。

   急行的脚步带起了黑色的裙裾,那依稀是个女子窈窕的姿影,却是身上裹着黑衣,头顶蒙着披袍,掩去了容貌和表情,只专心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头静悄悄地走着。

    皎洁的圆月像面冷冰冰的宝镜,薄冰的镜面隐隐映着几抹恍如山水宫阙的影子。然而就在那虚幻的瑶宫之影背面,正慢慢渗出一点墨污般的痕迹。那痕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直至脱离了月面的束缚,像道拖着烟尾的黑色箭矢,幽暗无声,却又迅疾如风地飞射而下!
  长达丈余的翅膀几乎遮蔽了月色,因为急速飞掠,长发都被烈风倒卷飞起,露出了那似人非人的面容——姣好的五官,狰狞的靛色纹饰,目光如同饥饿的猛禽……名为“鬼车”的妖鸟,正向着她的猎物俯冲,不可解的怨毒和焦灼也挟在狂风里兜头劈落。

   地面上的黑衣妇人没有回头,虽然白月光的长街上照不出倒影,她却听到了半空中尖啸般的风声。她低头护紧了怀中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夺路狂奔。就在人面巨鸟快要扑击到她背影的一瞬,黑色的衫裙忽然如同蝉蜕般萎落一地,衣衫中人类躯体消失的同时,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从领襟中飞跃而出,无声无息地奔逃跳跃,三下两下就上了屋脊,借着屋瓦阴影的掩护一溜烟往西窜去。

   鬼车鸟一击不中,也不再掩藏行迹,借着滑翔的势子斜剪而起,巨翅带起的风头扫落了一大片青瓦,但只有一半琉璃般跌碎在街心,另一半被击成了碎屑,裹挟在恶风中随着鬼车鸟一路呼啸,烟尘滚滚地卷向高处,向着屋顶上,月光中窜高伏低的黑猫追袭而去。
  疾奔的黑猫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东西,就算狂奔中也透着小心翼翼……这个发现令鬼车鸟更加势在必得,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屋脊拍击翅膀。靛青的瓦群,皎白的月色,这一刻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屋檐之海,真个是满座衣冠似雪,独映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飘移的黑影,像古画卷展开时一个异界的变相!
    黑猫眼看已跑到了檐顶最高处,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没有向着前方另一片屋顶跳跃,而是猛地一折身子,好像消失到了高檐投落的阴影之中。而在前路尽头,沿着瓦势坐镇的一排垂脊神兽背后,忽地出现了一个蹲踞的人影。
    他也不知在这凉月薄风的屋顶暗处藏了多久,一露头就正好与迎面俯冲的鬼车鸟打了个星火四溅的照面。来不及看清容颜,只看见那淡金色的头发被月色映得宛如流荡波光。他迎着罡风用力一扬手,扔出了一颗燃着焰头的小小火石……难道他想用这星星之火去克制张开巨翼的鬼鸟?

    那一刻的时光好像冰下冻泉般凝滞了——鬼车鸟完全无视劈面飞来的火光,她贴近扑击时双翅击风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战鼓般一声声迫近过来。

     在宽阔平远的屋顶上,以飞降的怪鸟之影为中心,围成环状的五个方位像被无声的号令呼应,倏地同时亮起了火焰——不知何时安放在五行位置的黄色符纸被那朵飞向空中的火焰一起引燃,像五盏小小的孔明灯悬浮在空中。火舌将纸质化为灰烬的一瞬,只看见朱砂粗粗绘出的犬形画稿扭曲着穿过符面,挟着余焰化为五头高大的獒犬,咆哮着向前冲去,恰好将凶暴的鬼车鸟围困在中间——原来那黑猫的一路狂奔,就是为了把她引入到这个火焰之阵?

仅只这一个念头就让她狂怒起来,妖艳的鬼鸟伸长脖颈向着青色月亮发出一声长长嘶叫,让人汗毛倒竖的厉啸声中,她戟张的羽毛和纷乱的长发搅在一处,旋转成了一道漆黑的暴风,脚下踏着烈焰的獒犬一拥而上,却被急速飞行的旋风缠进了漩涡。半空中翻腾的龙卷倒像起自深海的风暴,烟柱里飞转着火焰、闪电和混杂不清的嘶吼尖叫,时时有巨大到不合常理的獠牙利爪的模糊轮廓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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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狂风乱卷的青瓦碎片中,那金发的少年发散袂掀一身狼狈,动作却毫不迟疑,回身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双手紧握着早就系好的软绳梯,有惊无险地摇摆到了地面。那只黑猫则轻飘飘落下了屋檐,一刻未停地向着街角奔去——当它完全奔跑在月光中,才看出原来它不是只纯黑猫,胸腹间的毛色本是一片纯白。
当然此时谁也无暇注意这一点,借着鬼车鸟与獒犬缠斗的这一瞬间隙,猫儿在飞掠中一扬首,将口中一直衔着的东西猛抛向了巷陌阴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白衣公子接得很准,动作却很急——因为屋顶鏖战的旋风中,始终有双冰刀般又薄又毒的眼神,死死追随着黑猫飞移的影子。
    就在白衣人与黑猫完成交接的一刻,屋脊上的风柱恍然停了一停,随即从内部起了一阵颤抖扭曲,好像压抑不住从风眼往外挣扎的滚滚杀意……在群犬的吠叫声中,旋风猛地崩散为黑色的狂暴砂尘,遮蔽了半空中霜白的月光,也迷漫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飞禽的巨大影子穿过雾障,像道乌黑的剑光,执著地飞射向街心!
    白衣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完全无有遮蔽的长街上奔跑着,在鬼车鸟挣出战阵的同时,他已几步抢到了金明门大街的十字路口处。可那里……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凭依的堡垒,只有一座圆形的大水池——那是西市的波斯商人聚资兴建的西域样式景观,方圆两丈的池心立着雕工精美的摩竭鱼塑像。每到新春元旦,仰天的鱼口就会喷出清泉,这里也是胡姬少年们“泼寒胡戏”狂欢的中心。
    ——但此时此刻,池水与夏夜的天空一样平静,波心只管冷冷地反射着月华,不起一丝微澜……但似乎又有点什么不同,倒影中那一轮白芙蓉花般的月亮,正从边缘一点点,一丝丝地浸染上青气,好像从天空生长出的幽暗苔衣,正试图遮掩住月中仙姬的绝代容颜。
    李琅琊一手扶住池沿,整个人仿佛定了下来。他转身,仰面,正对着咫尺之遥的鬼车鸟,伸出了一根手指,却是越过了她的羽翼,直指向她身后天空的一轮满月。
   片刻之前的天空还宛如静海,此时却更像光源照不到的黑暗雷渊,层层翻卷着忽明忽暗的积云,好像云层里含着几多将吐未吐的奔火雷电。越是靠近月亮,浓云翻覆疾飞的速度就越快,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大步向前飞驰,以惊人的速度裹胁着风云纷乱飞渡。
    鬼车鸟沿着李琅琊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去,一种混合了迷茫与绝望的神情忽然迟滞了她的动作——月色银辉在一瞬间亮得简直诡异幽艳,却也如烟花盛极而衰。一个明显的弧形缺口出现在月轮下方,随即以眼光难测的速度一点点往上销蚀,满月盈亏的自然规律在这一刻被强行打乱了节奏,那一口一口,在天际蚕食着月亮容颜的,是来自何方的饕餮呢……
    明显的退却之意,第一次出现在鬼车鸟美艳的人面上。她恨恨地切齿瞥了一眼李琅琊护在手中的目标——那依稀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拍击着双翅在低空踌躇回旋,向着和月亮相反的方向飞去。
    但她只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并没有向李琅琊身边的水池注目——互为表里的天空之海已是一片漆黑,简直黑得如同有了生命,黑得像庞大巨兽翻涌的皮毛……被混沌环抱的残月已经完全变成了琉璃般的苍青色,乍见倒像是一弯倦怠半睁的眼睛,正从另一个世界幽幽望向现世。
    不知是这“眼睛”的余波扫见了鬼车鸟空中的影子,还是她双翼鼓起的腥风唤醒了彼方的什么生物,水中青色的月影忽然起了一阵颤动,它似乎放弃了“互为影像”的自然法则,开始扭曲着呈现出与高远天空毫不相似的诡异景色——包裹着月色的浓墨之海开始了收缩与弯曲,模模糊糊形成了某种动物的轮廓,却又不断流动改变着形态,直至冲破了水面的束缚,巨大如山岳、狰狞如豺狼的幻兽之形刹那间凝成了实体,突入到了长安月下的现实之中!没人看清捕猎的动作,只具轮廓的幻兽像一片幽黑的火焰,趁风飞卷向半空徘徊的鬼车鸟,恍惚是巨大的下腭猛然咬合,死死擒住了妖鸟的颈背之间。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化身为疾风脱身,只能徒然发出怨毒凄厉的号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翻滚,扑起了半天的砂尘残雾。一片混乱中,水池边的李琅琊,躲在街角的安碧城和朱鱼,都拼命掩住了耳朵想躲避那剃刀般的尖叫,但还是清楚听见了那空中女妖咬牙切齿叫出的答案——“……天狗!天狗!我上了你们的当!!”

   “天狗”的黑影已完全制住了嚣叫的鬼车鸟,像猛兽总要将猎物带回巢穴享用,庞大的黑影开始将她一点点拖向池心,她沿路的挣扎不断飞散出漆黑的羽毛,又转瞬就在空中化为粉尘。
     就在她被天狗裹挟着,半身都没入水中月影的瞬间,被羽毛杂乱遮蔽的身体忽地扭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也不知从哪个部位忽地又伸出了一个长发人面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像蟒蛇一般,毛骨悚然地蜿蜒伸长了五尺有余,白森森的獠牙袭击的方向,正是蹲在水池边不及远避的李琅琊!
   他倒吸一口冷气坐倒在地下,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头颅挟着恶风越逼越近,耳畔好像听见了波斯人和猫少年抢救不及的惊呼声……直到一个黑衣的纤细影子突然加入了战团,正挡在李琅琊身前。
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只来得及看见前方炸开了一篷沁红的血雾,也不知双方是否两败俱伤。鬼车鸟的蛇颈条件反射地倒卷过来,和那黑衣的人影纠缠搏斗在一处。她尖厉的叫声充满着不可置信:“……我明明已经杀死你了,为什么?为什么……”  
  眨眼之间,天狗已拖着鬼车鸟的身躯消失在水中,涟漪动荡破碎,那碧青的月影竟现出一种妖艳的血红色——和那畸形的长颈厮缠在一起的黑衣女子却也丝毫没有挣脱的打算,而是毫不放松地与女妖最后的头颅僵持着,让她无暇再攻击别处。直到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一起沉入黑幽幽的暗水之中……
  在被吞没前的瞬间,那橄榄色肌肤的美人拼尽全力回头向着李琅琊喊着:“——把印章还给夫人,让她叫出小公子的名字!”她的一只眼睛好像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交锋中受了伤,再不复宝石般的光彩,但那血流披面的侧颜,依然像异国的阳光一样美丽
  
  池水突然间亮得刺眼,好像因为天狗的吞噬而暗淡的月华刹那间全部反照出来。恍惚有阵阴寒刺骨的风卷过虚空,风声像一声呻吟,又像通往异界之门沉重关闭的响声……水银镜面般的幻象消失了,池中依然是一湾静水,完美映出玉璧般的满月。
  
——月食已经结束,天狗的狩猎满载而归,月亮像位重整妆容的佳人,恢复了生气与神采。但是就在月影暗淡,现实与幻境交错厮杀的那个瞬间,有位并非人类,却舍弃了自己保护着人类的美丽“妖怪”,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永远消失不见了,甚至无暇探问,那时的她到底是生魂还是死灵……
   朱鱼静静走了过来,满怀惊异地俯视着池心月影,半晌才问出话来:“你们说的黑猫美人……就是她吗?”
   李琅琊紧紧握住了掌中的印章,握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感到阵阵刺痛。他听见自己渗透了伤心的声音在回答——
   “她叫做,昆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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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随着年轻母亲的连声呼唤,莹澈的光尘起自虚空,柔和地环绕着被她托在掌心的小小印章。仿佛是某种呼应,从那乌玉髓质的内部,也起了一阵水波般摇曳的金光。像细细的金丝绕出篆字,印章底部,原本空无一字的小小平面,慢慢现出了阴刻的痕迹,那分明是崔夫人刚才唤出的名字——“麟儿”。

   细细星芒脱离了篆字的束缚,在空中结成小小的一团光雾,向着床上熟睡的孩子飘移而去。也没看清那光晕是如何消失,又是消失在哪儿,阖目安眠的宝宝轻轻地睁开了双眼,他小小的脑袋没法理解,自己只是在一个长长的梦里玩耍了一会儿,怎么就会多了好几个陌生人在床前,和妈妈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这枚印章,是我的夫君生前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他说,手雕的小麒麟就是送给‘麟儿’最好的礼物,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上它习字作画……”
      崔夫人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孩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她脸上是喜悦的笑,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从孩子病倒我就心乱如麻,连这印章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那么这位费尽心力保护孩子的好心夫人到底是谁啊?我一定要去叩谢她的恩情!”

李琅琊微皱起眉斟酌了一下辞令。“夫人听了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您的家里,是不是养了一只名叫‘昆仑’的黑猫?”
     
   “……什么?”崔夫人悲喜交集的神情慢慢变成了困惑。“我们家里从来都没有养过猫啊……”
      
这下几个人全愣住了神回不出话,寂静一直持续到崔夫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叫‘昆仑’的猫……难道是,是‘那个’?不可能吧……”
   
崔仙臣的书斋收拾得很是整洁,条案上除了书稿和字帖,简单陈列着文房四宝。但崔夫人在条案上找了半晌才回过头来,诧异地瞪大了清秀的眼睛。“有一只也是用墨玉雕刻的猫镇纸怎么不见了?那是夫君还是少年时手雕的作品,虽然雕工不太完美,却是他最心爱的一件装饰品了……因为是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所以还学着养猫的人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昆仑妲己’呢!”
  
   安碧城忽然向屋角的暗处走去——被一叠字纸掩住的角落里,躺着一只不到三寸高的乌黑猫形镇纸。雕工虽然稚拙却十分灵动可爱,一只身材苗条的猫儿半蹲着,像是刚吃饱喝足,正抬起一只前爪洗脸,眼睛却绕过爪子,狡黠地往外打量——只是,那用细小的蛋白石镶成的美丽眼睛只剩下了一只,小小的猫脸上留着明显的利器刮擦的痕迹。坚硬的墨玉材质也遍布着裂痕,这只墨玉黑猫也许曾是件精致的文具,如今却看上去马上就要四分五裂,黯旧得毫无光彩。"
   
   “原来是……这样,她不是真正的动物之灵,所以鬼车鸟才没法杀死她的‘生魂’……”安碧城轻轻地念叨着,和李琅琊目光相碰时,语气里已经含了许多不自知的喜悦。
      他们用擦拭花瓣般的轻柔动作捡起了小小的“昆仑夫人”,把它用几重锦帕包裹好,再向不明所以的崔夫人深施一礼。

   “请夫人允许我们把这只猫镇纸带回水精阁修补好吗?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把它修补如新,因为,她不但是您的夫君留下的遗念,更是你们最重要的‘家人’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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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部 落雁亭

落雁亭(上)

(一)
          七月初的山间空翠,真个是沾衣欲湿。人走在葱茏的树影中,倒像浸着碧沉沉的一潭静水。长安城里的炎热繁华都被吹到了隔山隔树的遥远之地.
               
黄昏的晖光照进深林,像浓绿堆叠的丛云罩上了淡金羽衣。渐渐转西的橘色晚霞中,无数鸟雀高高地盘旋飞翔,清鸣着投进了青黛的群山之中。端华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鸟群归巢的方向,脸上的神色很是迷惑不解。
      
       “明明是跟着大队人马走的,怎么会迷了路呢……”
      
       “这九成山里的小路岔道太多了,刚才卫队都追着陛下的马跑出猎场了,我们也不知是在哪里转错了弯——我倒是无所谓,端华你不会被金吾卫的同僚嘲笑吗?”李琅琊纵马跟上了几步,语气倒也不太急切。;            


“这个嘛……我就只好说,是殿下你跑得太慢迷了路,我为了保护你也不幸掉队了。”端华踩在马镫上站起了身子,向越来越浓密的苍翠树林眺望着。“……可是也得先找到同僚再说啊,天都快黑了,难道我们要露宿在山里吗?”
        
——九成山,距离长安三百多里,绵延的山林里建有皇家的离宫和猎场。每到盛夏时节,陛下总是会离开大明宫,西向来到这风景幽雅的山麓中小住避暑。作为扈从的宗室和侍卫,李琅琊和端华也随驾出行。只是还没在夏宫里好好乘一下凉,就在一场普通的行猎游乐中迷失了方向,两人两骑,已经在渐转深沉的暮色里转了好久。"                 


明明是朝着九成宫所在的方位摸索前进,却偏偏被层出不穷的林中岔路绕晕了头,所以两人终于看到一条略微宽阔,疑似官道的路径时,都是喜形于色。等到策马走近时才看清,这条开在密林中的道路虽然略微平坦,却是芳草凄迷,半遮半露,一看就知道少人经过更无人修整,已经废弃不知多久了。
      


端华已经开始有点焦燥了,他跳下马来顺手折了一根树枝,一边拔开直伸到眼前的茂盛枝条,一边沿着这条路往前试探。李琅琊也下了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绕开一大丛结着蛛网的杂草,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了——被弃置的官道通向一个小小的山坳,在无数高大笔直,树冠如同豪华伞盖的树木合抱之中,一间小小的房舍安睡在其间,简直像个小巧的盆景玩具。
               
李琅琊和端华牵着马走近时,最后一抹暖色夕照正映在房顶的青瓦上,很快就犹犹豫豫地黯淡熄灭了。原来这是一间木制的二层小楼,规格倒不太像一般的民居。楼前有个不大的院子,散布着葡萄架和零星花木,还有几只觅食的鸡在来回踱步。
      
         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正走出楼门,她只顾着把鸡驱赶回巢,一抬头正看见两个锦袍戎装的贵公子,不由愣住了
               


“两位是……”她直起了腰。简素的青布衣裙,黑发挽成一个倭堕髻,衬得容色妩媚而慵懒。端华早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娘子安好啊,我们是进山打猎的,天色晚了,想借宿一晚可以吗?”            


       青衣的少妇似乎留意瞟了瞟了两人的衣着神态,声音也轻松起来。“两位贵人说哪里话,我们开的本来就是客栈,哪有不留客的道理?只是……”她回头望望房内。“只是之前已经来了两位客人投宿,二位看来像是长安城来的贵家公子,会不会介意这个?”.         


    “——怎么会介意呢?人多不是更热闹吗?说起来倒是挺巧的,难道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迷了路……”端华接话倒是接得快,可惜三言两语就把自家的糊涂事说漏了嘴,少妇听得轻轻抿嘴一笑,李琅琊也跟着红了脸,只得偷偷戳着端华的后腰提醒他闭嘴。         


        “荒山小店没什么佣工帮手,我去安置马匹再加草料吧。”青衣少妇利利落落地接过了缰绳,向后院走去,又回头向端华一笑:“两位进店堂稍稍休息吧,我刚才正在做晚饭呢,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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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厅堂的面积不大,案几上的陶土灯台已亮起了火光,供人倚坐的几张坐席由细细的茅草编成,简陋却也洁净。暮色浸染的窗前有一道木楼梯通向二楼,每级渗着木质纹理的台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到有些冷清的程度。
      
        “房子小归小,倒是挺精致的……不过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山里开店啊?”端华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挑了张最舒服的草席坐下。李琅琊慢慢踱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我就觉得有点眼熟了,你看这客栈的营造样式,像不像接待官员的驿亭?只不过小了许多。”-      


          端华还没回答,却忽然发觉随着夜色降临而暗昧的视野中闪过了一抹亮光。他顺着那生辉花萼般的颜色望去——倚着木楼梯的扶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女孩,在楼下灯火和楼上阴影的光暗交界之处,她身上那件鲜红的半臂锦衣分外艳丽醒目。        
  


        端华瞧着这无声无息出现的小女孩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暮光里一闪。“嘿,小美人儿,你是这家的小孩吗?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本来静静望着楼下的女孩像是被端华的笑容晃花了眼,秀气的小脸忽地红了,忙忙地提起小裙子转身跑上了楼。仓促转身间的风姿竟有了点妩媚动人的意思。
  
        那位青衣少妇走了进来,想必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幕,注目着楼上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女儿阿檀,九岁的小孩子家,天天窝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客人笑话了……”
   
       “怪不得小姑娘长得这么可爱呢,长大后一定跟妈妈一样是个美人!”端华习惯性地顺嘴奉送着赞美之辞,忽地想起了李琅琊刚才的发现。“哎,这位娘子怎么称呼?有件事想问一下,您家这间客栈,以前是不是做过驿舍?”
   
       “不愧是贵客,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妇款款走近,又在店堂左右点燃了几盏灯,微黄的火焰在黑眸子中映出两点寂光。“我家姓薛,住在这九成山下的村子里。两位刚才想必是从树林里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吧?那里很久以前是条官道,可以下山直通长安的,所以路边有一座驿亭。后来山上建了离宫,官道也改了线,这条路就废弃少人经过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无主的驿舍,我家就把它改建成客栈来经营了。每年春夏,总有些进山踏青打猎的客人来投宿,所以这小本生意也能勉强维持下去——只盼着阿檀能快点长大也帮我些忙呢。”
   
       李琅琊一边听一边也坐了下来,顺手解开了束腰和袖口的皮甲。薛娘子忽然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好像这小驿亭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来着,叫做……对了,叫‘落雁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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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3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天完全黑了,下厨去周旋的薛娘子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厅堂,把黄粟饭、清蒸鸡和青葵汤一一摆上了食案,那穿红半臂的小姑娘阿檀也悄悄下了楼,帮着母亲传递碗筷。她手脚利落却很少抬头,端华倒是想再逗逗她,可偶尔与她目光相碰时,小姑娘就迅速垂下了蝴蝶翅子般的浓密长睫,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意跑开了.


          在端华琅琊两人对面,还有另一张食案,就是刚才薛娘子提到的两位先到的客人了。一行人已经互通了姓字,面白微胖、青色罗袍的中年人名叫姜十一,胡须卷翘、褐色翻领胡服的则是个长安官话还不太熟练的波斯人安休休。两人都是往长安去的客商,在路上相遇就搭伴同行


         “我倒是一年也来往个几趟,不过这回碰得巧,不是说皇帝陛下来九成山避暑吗?这位安老兄也说机会难得,要是能见到宫里头的仪仗侍卫什么的,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也算见世面了。又听说山里有条旧路也通长安,我们就一起进山来了……”


          健谈的姜十一说到一半,安休休就结结巴巴接过了话:“可是我们迷了路……皇帝,没看到,金吾卫,也没看到!”
      
         端华一下子笑出了声,随即鼻孔朝天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金吾卫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我们两个这么少年英武?二位多看看我们,也算不辜负在深山里相逢一场啦!”  
      
两个商人被这没心没肺但好像又有点靠谱的自夸逗得哈哈大笑,安休休更跳起身来要敬端华一杯酒,只有李琅琊苦笑着垮下了肩膀。“……你,你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        


          似乎是为了验证端华男女老少通杀的魅力,小女孩阿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睁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望着几个人的笑语喧哗。李琅琊发现时,她已经挨到了两人的坐席边缘,正低着纤细白鸟般的颈子,摆弄着手里的什么小东西。     


          “怎么了阿檀?跟我们一起吃吧?”小姑娘迎着李琅琊的询问抬起了头。以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她的皮肤略显苍白了些,但一双波光盈盈的乌黑大眼睛和娇嫩的嘴唇中和了不太明朗的病容,与其说像朵落了薄霜的小花,倒不如说她像个过分精致而缺少活力的玩偶娃娃……         ~
      
“……两位大哥哥,你们瞧,这个好看吗?”阿檀的声音细细的,她从衣襟里拿出了一直在把玩的东西——当真是个四寸来长的布制小人偶。黑丝线扎成两个小丫髻,软软的手脚是往白布里填充了绵花,身上穿着用散碎绫纱剪成的小衣服,虽然针脚歪歪斜斜得不太精致,但还是努力裁出了绯红半臂和素白长裙的样式,肩上还缀着一条细细的绿丝带当作披帛。


          端华看着人偶面部用笔画出的长眉杏眼、樱桃小口,再看看阿檀期待夸奖的眼神,托着腮笑了,五官在烛光掩映下更加华美幽深:“真漂亮的娃娃,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做的吗?阿檀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呢~”        


          阿檀兴奋地红了脸。“是我自己缝的!我还有好多娃娃呢!大哥哥跟我来看好不好?”凉凉的小手拉着端华就往楼上走,正在收拾碗碟的薛娘子连忙阻止:“阿檀!不要这样调皮!客人已经累了……”李琅琊笑着向她摇了摇手。“不要紧的,我们都喜欢小孩子,陪她玩一会儿没有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两人随着阿檀登上楼梯,推开隐藏在回廊尽头的小门时,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凝着暖光的木头地板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为数众多的小人偶。有的是用绫绢碎布缝成,有的是木头雕刻,还有彩绘鲜艳的泥娃娃。一个个或坐或卧,从门口一直排到了窗下的小榻,好像随意栽种的花朵,自己生成了自成世界的小人国度-



      “……还真是攒了好多啊,不会都是自己做的吧?”端华只顾着赞叹,李琅琊则蹲下身来一个个细看。看满地娃娃的面貌和打扮,有衣袂翩翩的书生仕女,也有短褐草鞋的农夫樵子,更多的是稚龄的孩童。都穿着似模似样、细节毕肖的美丽衣裳,或者是用颜料细细画出,或者在布面上用细线连缀,每个人偶脸上都是桃红雪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李琅琊顺手捡起一个套着小缕金衣,头戴珠子罗帽的小泥娃娃,再看看窗外初升的上弦月,忽然间明白过来:“……端华,瞧我们真是山中不知日月了!明天不就是七夕节吗?”他微笑着转向了阿檀。“这些娃娃,都是明晚乞巧用的‘魔合罗’是吗?”!         


          阿檀脸上一下绽开了鲜妍明媚的笑容,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女孩子的节俗如此了解。“可不是嘛!我准备了好多乞巧的小玩意呢,‘谷板’也好,‘仙桥’也好,比谁做得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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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七月七日,天孙越过银河与恋人相会的佳期,也是下界精于女红的姑娘们一年中最隆重的节庆。这一天晚间,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会在院落月下摆出香案,供出用彩绢扎成的花朵、彩纸剪出的桥梁、麻杆编成的小楼阁、黄蜡或木头雕成的牛马鸡鱼……总之,人间所有的景致和物件,几乎都能在这一晚被双双巧手复制出来。可女孩们还只嫌巧思不够,手工不精,又发明出一种叫做“谷板”的小型盆景:在木板上洒水覆土,播下草种,等它生出寸许长的青苗再修剪整齐,在其中搭好什么小茅屋、小树林,再穿插好各司其职,栩栩如生的小人偶,简直就是微缩的一台小戏。


至于“魔合罗”,也是七夕必备的名物——用各种材质做成的偶人。贵重的用金珠玉翠装饰,甚至用金银铸成,市井人家的就用泥塑布缝。“魔合罗”本是梵文,是佛教神名,在民间又被唤作“化生童子”,起初都是做成俊秀年少的孩童模样,后来就变成各色人物无般不有了。


          两个人跟着阿檀穿过满地散放,犹如野草闲花的“魔合罗”偶人,来到了小榻跟前。阿檀喜孜孜地捧过了烛台,摇曳的灯火圆光下,分明是一片绿意喜人的小小田地——大约有一尺见方、一寸高低的浅木盒里满栽着绿茸茸的草苗,又用松枝和柳条妆点成一片树林,在短枝簇拥的林荫深处,有一座用木条和麦秸搭成的二层小楼。楼顶上用青色硬纸一片片剪出了屋瓦,楼前用竹篾扎成大门,树叶梗编成篱笆,围成一进小院,几只黄蜡捏成的鸡犬散落在其中,猛看去竟好像在悠闲走动一般。


          “这个不就是……”端华越看越是眼熟,询问地看向阿檀,小姑娘得意地点着头。“就是落雁亭呀——是不是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一块麦田呢。”


          ——果然,跟现实中的落雁亭稍有不同,小房子的院外分割出了一片正方形的空地,其中栽的不是草籽而是初生的嫩绿麦苗。阿檀拿起绣花的小剪刀小心修剪了一下青苗的高度,又拿起一头蜡捏的黄牛放在麦田旁边。“这个叫作‘种生’,要是我们真的有了这么一块田,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还真是厉害啊……”两个人围着这缩小了多少倍的“落雁亭”惊叹不已,端华更是真心实意地奉送着赞美之辞:“阿檀你简直已经比织女还巧了,哪里还需要再乞巧啊!”
      
          “公子快别这样夸她了,小丫头本来就调皮,被人一夸就更闹得厉害了……”薛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房,虽然话里的意思是在责备,脸上的微笑却是满满的宠溺之情      


          她从地上捡起几个人偶,轻轻放回桌案上。“这孩子父亲去世得早,我这做母亲的不免有些娇惯她了……每天过七夕,都会或做或买好些个‘魔合罗’娃娃来哄她高兴。后来她大了一点,也学着自己做女红、缝娃娃了,这才越攒越多,乱成这个样子,让客人见笑了。”


          被妈妈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阿檀撅着小嘴跑了过去,拖着薛娘子的手就往楼下拉。“妈妈真是的……干嘛说这些啦!本来大哥哥和我玩得挺高兴的……”


          恰好此时,楼下厅堂传来了那两位客商的喊声:“店主娘子,我们这就安歇了!明天一早就走,你能早起给我们做饭吗?”


          “来了来了!”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下楼,又回头苦笑着嘱咐阿檀:“别一直缠着大哥哥玩这些小孩子东西!我安置了那两位客人就来照顾你歇息,明天早上也帮我给客人做点心——唉,真是忙不完的事情……”




在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回到房间休息时,已是夜深时分。窗外是澄碧一色的空山月光,偶尔有夜鸟的一两声啼叫,也只是加深了那静水一般的幽邃之感。


      床帐寝具都很是清洁舒适,毕竟是在山里奔走了一天,端华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李琅琊却睡得不太安稳——意识很快就陷入了模糊的深渊,却好像身体中有一部分还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从一片安睡的黑暗中泛起淡淡亮光,像用久的铜镜镜面被细心打磨,一点点从混沌变为清晰……他好像在一片青葱的密林里迷失了方向,身旁生长的植物并非高大幽深的树木,却是密密层层渺无涯际,青纱帐一般遮蔽着视野。他恍惚中摸索着前行,却是无论往哪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出口,那无边无际冷漠延伸的绿意竟有了一点可怖的意思……


         细细的人声像从深水之底幽幽上浮,他侧耳细听时听不真切,放下不管时却又固执地纠缠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人声从孤单到合奏,好像是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在从事什么劳役……在半梦半醒之间,李琅琊好像看到纸窗中透出一点微明,门外楼梯有轻轻的走动声音,脚步声一直沿伸到了楼下灶间的方向。"


    “是薛娘子在给那两位客人做早饭啊……”李琅琊想起了昨晚的事,意识清明了小小一瞬,很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纸窗半开着,山间之夏那清爽微香的晨曦让人心情大好。李琅琊在一片鸟鸣花光中坐起身来,却看见端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披着薄薄的外袍,坐在床头发着呆。


      “怎么了?还犯困吗?你昨晚应该睡得不错吧?”李琅琊懒懒地打着呵欠。端华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困惑眼神。“……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没睡着,一直在做梦啊!我在一片也不知是树林还是田地的地方转来转去也找不到路,在梦里都觉得焦燥!”


          “……你说,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迷了路!?”李琅琊一下子睡意全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嘛!还有,还有……”端华说着说着忽然红了脸,竟然带了点忸怩。“在梦里我找到一个小水潭,在水里一照……我居然,这个这个,穿着全套的女装!还化着浓妆,点着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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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5:57 | 显示全部楼层
落雁亭(中)

“……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给我新的惊喜哪端华公子         

“你那怜悯的眼神还真是刺痛人心哪!而且为什么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只是一想到你化着浓妆的样子就……噗!”

“不,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那帮金吾卫的同僚!

两个人斗着嘴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晨光将小厅堂妆点得分外洁净,停在窗棂上的小鸟左右顾盼,像织锦上凝固的一幅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就扑楞一声曳着翠绿的长尾远远飞走了。

薛娘子捧着食盘走了进来,微笑着向还有点睡眼蒙胧的两人打招呼:“二位贵人起得早啊,我听到两位起身的动静,熬了点粥作早饭,太简慢了……店里就剩了不多的面粉,都给那两位客人做了点心了。  

“没关系,我们随便吃点也就要走了。”李琅琊回头往店堂里看了看。“那两位客人已经走了啊?还想和他们再聊聊呢……”

“是啊,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摆了好清粥小菜,绿莹莹的小瓜条配着白米粥倒也清爽可爱。两人刚落座,小姑娘阿檀就从前院跑了进来,小发髻和鲜红的衣衫上沾了微微的晨露,她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踢掉了一对绣花的小锦履,坐在端华身边托着腮望他,黑眼睛里好像凝着许多说不出的话。.


端华看见她,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地向李琅琊转过脸。“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晚做那样的梦呢——都是看多了阿檀做的那些小人偶,不是也有漂亮的美女娃娃么,都穿着亲手缝的小裙子小鞋子什么的,弄得我在梦里犯起迷糊了……”


“大哥哥昨晚做什么梦了?”阿檀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端华的衣袖急切地问着。“也告诉我听听嘛!”

李琅琊捧起粥碗挡住了笑意,端华脸微微一红,双眼望天哼哼着:“……是啊,是什么梦来着?奇怪一起床就全忘了……啊对了!今天不是七夕吗?我今晚跟宫里的姐姐多要几个小‘化生童子’,带来送给你好不好?”


“宫里的姐姐……?”阿檀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重点。“大哥哥真的还会回来看我吗?不如今天不要走了啊……”

薛娘子适时地走了进来。“阿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让客人为难啊,你都有了那么多玩具,大哥哥还要送你礼物,你还不该先谢谢人家吗?”

阿檀的小脸垮了下来,撅着嘴捻起了衣角。端华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别生气啊……我跟你保证,过几天就来看你,说不定还带你去长安玩呢!”

阿檀好像无声地笑了笑,又满腹伤心地低下了头,忽然站起身“咚咚”地跑上了楼,再也没有出来告别。





她那件艳红夺目的衣衫消失在楼梯尽头的影像,好像随风倏忽来去的蝶翼,总是闪回在脑海之中,令端华越来越心烦意乱—

—清晨告别了薛娘子,策马走出“落雁亭”的时候,本来还是神清气爽,把他们送出门的薛娘子还指点清楚了绕出山间迷径,通向九成宫的大路。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已经过了午后,那零散漏泄出金色晖光的绿荫却浓密如昔,攀爬着苔痕的树干、彼此纠缠结成浓云的枝桠,以不同方式沉重而执拗地阻碍着视野。马蹄踩上厚如锦毡的落叶,那细碎的响声反而更提醒出空寂寥落、远离人烟的幽闭感——

一念及此,那隔绝了炎夏日光,暗淡而芬芳的树海都让人开始觉出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啊……路好像比昨天还难认?”



虽然参天树影挡着阳光,温度并不高,端华的额头上却已经开始渗出汗水。

说来也好笑,从少年时的闲游打猎,到青年时的随驾扈从,他在这九成山的林间驰道已不知跑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陷入到这样持久迷路的窘境中。难道是一开始薛娘子就指错了路?也不见坡度升高,两人却好像慢慢走进了山顶越来越幽深的森林之中—

—岂不是离山麓的宫苑越来越远?

“你觉不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李琅琊忽然开了口,他抬头望向苍绿枝叶结成的穹顶—

—那里露出的天光正渗着淡淡的灰蓝色—

—在两人两骑不见头绪的探路摸索之时,黄昏已经又一次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深林之中。


只是少了群山远望的苍色,也少了灵动啾啾的鸟鸣,这流逝的暮色也仿佛成了树海的一部分,密不透风地从头直压下来。  

李琅琊跳下了马左右看看,前方生得高大茂密的草丛中,忽然有眼泪般的光芒一闪—

—凝神再看才发觉,不过是挂在草尖上的几缕蛛丝,半残的网罗承接着一滴露水……也许是因为缺少日照而未及蒸腾的雨水?这场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竟有点眼熟……

盯着轻轻摇曳的水光之网,李琅琊揉了揉眉心,用马鞭拨开了丛生的蔓草,曲曲弯弯的荒径消失在山坳中,树木与树木连绵不绝的势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空白。起到隔断作用的是一座二层小楼,竹篱低垣洁净朴实,在四面合围的阴沉暮光中显得亭亭可爱。



落雁亭,他们在山中徘徊了一天,似乎又绕回了出发的地方。





两人再踏进店房的时候,心中都是迷茫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薛娘子一眼看见,满脸惊讶地迎了出来。“……两位……怎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又迷路了……”端华还没说完,阿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喜不自胜地拉住了端华和琅琊的手,回头向着薛娘子一笑:“我就说两位大哥哥一定会回来陪我过节的,妈妈还不信呢——现在怎么样?”

薛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下来。“也许是我指错了路吧……天晚了,两位就再留一夜好了。”她的眼神从两个疲惫的人身上移开,看了看一脸喜容的阿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啊……”
        
两人再次来到阿檀的房间,是在吃过了与昨天相仿的简单晚餐之后。小姑娘已经打开了窗户,卷起了竹帘。在窗下席地而坐,正好望见那意态疏淡的一弯弦月,带着倦色浮在黑黝黝的树海顶端。

隽秀而脆薄的一点月光不够照亮室内的陈设,阿檀一盏盏燃起了灯火,像徐徐褪去黑色薄绢的遮挡,满地玲珑剔透的小人偶、裁了一半的小衣裙现出了五彩绚丽的颜色,那些娇细的眉目五官愈发灵动鲜活,直像要说起话来一般。在大群小小美人的簇拥中,窗前竹榻上的那座小小“落雁亭”显得既纤巧又严整,好像比昨晚更高大了一些
      

说是要“一起过节”,阿檀可是费了番心思,还搬来了一只红泥小风炉,小心翼翼地点着了火,往炉上的小砂锅注满了水,顺手从地下捡起一片肥厚的芭蕉残叶当作扇子,像模像样地扇起风来。


到底是小孩子不熟练,眼看着小火苗低了下去,端华夸张地“唉哟哟”叫着,连忙接过芭蕉叶子换个角度送风。他这么大的人摆弄起玩具般的小家什,倒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烧水是要干什么?给我们煮茶喝吗?”

“——你怎么知道?!”阿檀笑得更甜了,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小绢包,悉悉索索地打开一瞧——里头满满包着晒干的树叶和花瓣。端华还没收回不明所以的目光,就看她灵巧地一反手,把一把干花干叶都投到了开始沸腾的水锅中。

“这就是我的茶啊,我攒了好久,自己都舍不得喝呢,大哥哥喜欢吗?”

“这个……”端华看着那些色彩各异的花瓣枯叶在沸水里翻腾,草药般的苦味开始混杂在升起的水雾中。但说到底他也不忍心扫这小姑娘的兴,只好苦笑着向那锅不明液体点点头。“……喜欢!只要是阿檀亲手煮的茶就喜欢……”'

李琅琊本来坐得离风炉略远一点,但闻到那苦涩的“茶”味,也开始觉出不妙——可惜已沉浸在游戏中的阿檀想得十分周到,已经利落地为放好了陶土的小茶碗,拿着长柄小竹勺煞有介事地为两位客人点起茶来,第一碗奉给了端华,第二碗递在李琅琊手中,让人推辞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琅琊和端华对望了一眼,再看看因为一展“淑女”茶艺而满脸期待的阿檀,只好遥遥相对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仰首饮干了碗中苦如黄连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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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6: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出话来,因为除了苦之外,这“茶”里头可能还混了什么不知名的树根渣滓,一股子难以下咽的土腥味,简直把勉强挤出的赞美之辞都压了回去。端华不愧是好汉,这种情况下还是挣扎着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阿檀好像也看出点不对,犹豫地问了句:‘……是不是有点苦?不是说好茶都是苦的吗?我给你们拿点心压一压好不好?”

两个人一起猛点头。


阿檀从楼下端来的点心也是一派孩子气,一个小陶盘子里端端正正放着两枚烧饼,也就只有茶杯口那么大,烤得淡黄的底子上点缀着不多的几点芝麻。


端华拈起一只饼,两三口就下了肚,李琅琊嚼着另一只,忽然想起什么:“阿檀你不吃点心吗?只有我们两个的份?”

阿檀笑着摇了摇头。“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当然要先让大哥哥吃了——告诉你们哦,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谁?”

“就是他们啊——”阿檀指着小落雁亭前方的那一小片绿地。“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端华和李琅琊都笑了,随口附和着:“……对,对,这些‘魔合罗’闲着也是闲着,帮着你妈妈做些活儿也是好的~”


端华随手拿起一朵绢花,“哟这花扎得像真的一样,阿檀来给我讲讲是怎么做的?”阿檀的注意力这才从“茶艺”上转移开,兴兴头头地教端华做起绢花来,李琅琊松了口气,顺手拿起几个散放在“落雁亭”周围的小人偶,一个一个细看着做工。


这个是高髻锦衣的纱罗美人,那个是鲜艳彩画的泥娃娃……好像有什么影子留在视野里让他心里一动……他回头看看,有两个歪歪扭扭倒在小“麦田”里的人偶,似乎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李琅琊欠身从一指长的青苗里把两个小人儿捞了出来,原来是四寸长的两个布娃娃,一个穿着青罗袍,圆团团的一张白脸。另一个戴着高高的牛角帽,褐色的小袍子细致地裁出了胡风的翻领,嘴上还画着上翘的两弯小胡子。


李琅琊先是被那神气的小胡子逗笑了,然后,那个笑慢慢地凝固在了脸上。

难怪他刚才觉得似曾相识,青衣的人偶不是正像昨晚的中年商人姜十一?那胡服的人偶,不是活脱脱的波斯人安休休?


昨天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好像还没有这两个不太吉利的模仿真人的“魔合罗”吧?"

说起来从昨晚起,也就再没见过这两位过路的客商了?


“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  

——那只是薛娘子的转述,他们真的走出九成山,走出落雁亭了吗?        


——说起来,自己和端华到底是为什么又一次迷了路,回到这间小小的驿亭?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牵引着他们不许走开……        


明明是两个布人偶,却仿佛从心里往外结出冰来,不知所以的凉意顺着手指攀上来,让李琅琊猛地打了个冷战。他迅速回头望向端华,却没留意那一大一小的说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阿檀转身正坐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而在她身边,在那只已经熄了火的小茶炉旁边,端华已经没了踪影,他坐过的地方还扔着那片权充氓子的芭蕉叶,半卷叶片下露出一只小人偶的半身,淡淡月色下看不清细节,只是人偶那一头漂亮的红发分外醒目!        
"
“你……”李琅琊想跳起身来却力不从心,视野中像有一波波黑色的潮水涌上来,眼中所见像沉入海底般越来越昏暝不清。只有阿檀的笑容是那么清晰,是暗水中一朵妖艳的花。

“两位大哥哥,你们要永远留下来陪我哦……”

端华忽然坐起了身。


       他正对着窗外柳叶般的月亮,位置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没过去多少时间——只是自己也太荒唐了,怎么喝了两口茶就像吃醉酒般一头睡倒了?


        他还在怔仲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阿檀抱着膝歪着头,眼睛笑得弯弯的。但这个笑容却有些什么不同……依然是那么孩子气,但那天真中含着一种真正的狂喜,那毫不掩饰的执拗喜悦甚至有一点邪恶的意味。        


        “我刚才……好像睡着了?”为了驱散那不快的感觉,端华抓抓头发大声说笑起来。“哎?琅琊呢?那位哥哥上哪儿去了?”

     
          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步履轻盈地走到了窗前。她望着净琉璃般的天空,似乎又笑了笑,然后伸手指向了远处。*        

        “那位哥哥啊,不就在麦田里吗?”
   
          端华揉着额头站起了身,也来到窗前往外望去——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陷身在深宵长梦之中了。
        

        本该在窗下看到的小院、竹篱、还有四周浓密的树林全都不见了,视野所及都是一片深郁葱茏的青苗田地。大约有半人高的苗株生得异乎寻常地整齐,偶尔有风穿行,蜂鸣般的轻响便从一个点缓缓蔓延,那木然的“沙沙”声很快就在绿海的四面八方传递翻涌,青苗起伏的瞬间,能瞥见许多小小的人影点缀在田间,似乎是排成了某种队列,在那浩大到恐怖的绿意中劳作着。
        
端华回过头来,神情半是懵懂半是吃惊。“……阿檀,我是还在做梦吗?外边怎么变了样子?琅琊在哪里?我看不到啊……”

他忽然停了口,因为他发现房间里也有不妥——满地摆放的人偶全都不见了,地面空荡荡的,有种不自然的整齐。而摆在窗下的那件匠心奇巧之作——微缩的“落雁亭”也一样踪迹渺然。房中少了这么多东西,却多出了一件镜台、几个箱笼,气氛竟有点像少女的闺房而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之地。
     
阿檀打开了一只箱子,鲜艳的织物像彩色河流一样漫了出来,这小女孩先拿出件梅绿轻纱的长裙,再拉出一条长长的天青色织金披帛,比了一比又扔到一边,又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随手拿出的都是锦绣灿烂、鲜丽如花的裙裳,面料与做工完全不可能是小孩子稚嫩的女红之作。

端华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僵硬地走到阿檀身边,看着罗绮锦衣洒了一地,心里说不清的寒意阵阵。“……阿檀,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们刚才不是在喝茶过节吗?怎么忽然一切都变了样子?琅琊到底在哪里?别再和大哥哥开玩笑了!”
      
“还是这件最合适!和你的红头发最配了!”阿檀忽然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原来她从衣箱深处翻到了一件金丝水波纹的石榴红长裙,一边拉开它在端华身上比着,一边笑微微地答着话,好像在安抚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大哥哥真是笨哪,还没有看出来吗——这里才是真正的‘落雁亭’啊,什么山里的客栈只是个虚像罢了。我忘了告诉你们,这里的七夕节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什么麦田啊,人偶啊,也都是真的。你答应过要陪我就一定要说话算数,千万别想着要离开我哦——你们已经吃过了落雁亭的点心,再也走不了了!”

“点,点心?!”

阿檀伸出小手摸了摸端华蓬乱的红发。“就是那两只小烧饼啊,我说过实话的,可惜你们都不信——那是我的小人偶种出来的麦子,他们以前啊,也是像你们一样的傻瓜客人……不过你放心,大哥哥你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在楼上陪我玩就好了,只要你够乖,我也不会欺负那位哥哥,要是不乖……”

阿檀笑得可爱极了。“来,先穿上这个~我从见到大哥哥的第一眼起,就想这样打扮你呢——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呀!

片刻之后,端华木呆呆地坐在镜台前,看着秋水般光亮的镜面映照出的形象:平时总是桀骜不驯的红发被高高地盘起,在头顶堆成一个芙蓉髻,发质粗糙的缺点倒是被很好地掩盖了……不对!重点是,梳着复杂发髻,插满丁丁铛铛金光闪闪的钗环、步摇还不算,脸上也被涂了脂粉。虽然这小丫头对衣裙的颜色搭配还算颇有心得,但论到化妆的技巧就……端华悲哀地看着脸上的厚白粉,还有画成一点点的红唇,心里已经在一万遍地狂喊:“……长安城的美人不是这样化妆的!!你这个臭妖怪小孩是笨蛋吗!?”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被折腾一会儿也就罢了,一想到安危未卜的李琅琊,端华就不敢轻举妄动。

沉默地坚持了一会儿,他只好胡乱换上了阿檀为他选好的石榴红裙、银线翠蝶纹的白罗衫,他赌着气把腰带横七竖八地一系,阿檀也不以为意,又兴冲冲地给他加上一件又轻又软的红纱披袍,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远了一点打量。
   
“果然漂亮啊~你是我所有娃娃里最漂亮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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