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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東莪'

【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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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到你这里来吃饭。”  

    望着一脸无辜的李琅琊,绿眼睛的波斯人叹了口气:“这么听起来实在可疑哪——东西两市里这样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什么不幸新寡啦,什么急需用钱只好变卖古玩啦,骗人掏钱买回去一堆假货。殿下你该不是也中了圈套吧?”

   “嗯……”李琅琊带点疑惑地回忆着当时雨巷中的情景,随即释然地笑了:“那位夫人是真的抱着小孩啊,而且坚持不肯白受施舍,她那样的神态真的不像是演戏。你老是这样怀疑人不太好哪——再说一个小印章有什么好造假的呢?”
  
    他边说边递过了那枚印章,笑嘻嘻地完全不去想那少妇可能是骗子的事实,安碧城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无力,只好摇摇头接过印章打量着。那只小麒麟的雕工的确不错,小小的双角和火焰般飘拂的鬃毛也纤毫毕现。只是因为体积太小,那凶猛的神态也显得十分孩子气。

    “这只麒麟雕得挺有精神,墨玉的材质也不错……”他轻轻的嘟哝着,看到印底时忽然偏着头出起了神。“材料并不出奇,不过如果真是他丈夫亲手所刻,    他的技艺还真是出色——你有没有问清她夫家的姓氏?应该是位有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吧?”

    “怎么可能问这个啊……”李琅琊的表情好像在奇怪安碧城怎么比自己还不通世事。“变卖遗物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儿,我哪里好去打听人家的姓氏,不是更像在嘲笑轻视那位未亡人吗?”

    “也对……”安碧城失笑地用折扇轻敲了敲额头。“我忘了殿下是个厚道人,不像我,怎样也要用技巧打听出细节的……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人刻印的时候都是先定字样或图案,然后再雕装饰吧?怎么这只印的麒麟完工了,字样反而是空白呢?就只有这一点不太像篆刻高手的作风啊。”

   “这一点很重要吗……”李琅琊打了个呵欠,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实在是饿了,能不能先开饭呢?”

    “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是越来越像端华了……”
  
    两人吃过饭后,已到了黄昏时分,因为天色还没有放晴,空中还是铺着一层水墨色烟云。慢慢沉降的暮光有种并不轻盈的藤紫色。掠过窗下的晚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清清亮亮,而是湿气中含着凉凉的芯子,吹得人很不舒服。
      
    “这天气好奇怪啊,竟然有点‘一阵秋雨一层凉’的意思了。”安碧城将李琅琊送出门来,伸手向空中接了接,虽然潮湿,但还没落下雨点。
  
    李琅琊还没答话,一阵暗沉的雷声便滚滚而来,不太像夏日常有的轰鸣雷霆,而是又低又闷,还夹杂着枯木断裂般的轧轧刺耳之音,像是辆压了过多重物的破车正苟延残喘地行进在天际。好像被雷声催动,拍动羽翼般的大风贴地吹袭而过,夹道横斜缀成绿影的桐树枝叶被吹得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看样子真的要再下一场大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你的伞送了那位夫人,自己被雨堵在路上就麻烦了。”安碧城叫住了举步要走的李琅琊,回身又进了水精阁的后院。

    李琅琊将身上的夏衣裹紧了一点,信步下阶转出了院门,随即愣住了——平日少有人来,植物绿意繁茂的后巷,此时竟停了一辆牛车,朱轮华盖,乌木构架,低低垂着帘栊,将沉重的黑影子生硬镶嵌在黄昏的夏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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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车帘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像浓云中散出月华,不施脂粉的端娴容颜在暮霭中显露出来。走下车的是一位通身缟素的女子,高高梳起的云鬓纹丝不乱,却没有任何首饰,雪白麻布却裁剪精细的衣裙一望可知是居丧的服色。她径直向着李琅琊走来,深深裣衽施礼,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

    “请问公子,您白天在金城坊外,是不是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黑衣女人?”
  
    李琅琊一时愣住了,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倒是那白衣女子觉出了自己问得唐突,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浮起了红晕。她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满含着盈盈欲滴的泪水,语音也掩不住哽咽:“……对不起……我,我不该这样无礼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李琅琊在半天内第二次听到陌生女子提到“没有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何关联,只好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双手在袍袖中紧紧交握着,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夫君名叫崔仙臣,他的家就住在金城坊,一个月前,他……他去世了……”
  
    李琅琊忽然觉出话里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家’?可您说他是您的夫君……”
  
    白衣女子垂下了线条美丽的眼睛,一个有点凄苦的微笑滑过了玉颜。“是的,那不是我的家,因为我只是他的妾侍,是没有资格进入崔家大宅的……”
  
    这下李琅琊也想不出该以什么得体的话语对答,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说出琐碎的事实——因为崔家的正室夫人性子悍妒,不容妾侍进门,崔仙臣只好在金城坊外赁了一所小房让她居住,偶尔来探望却不能久待。直到三个月前,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才听说崔夫人口风略有松动的意思,同意她们母子进门。可是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真正的噩耗却汹然袭来——偶有小恙的崔仙臣病势转沉,一个月前撒手人寰。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怨自己命薄,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能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可是,可是……”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崔夫人并没有子嗣,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她几次三番来劝说,要接走这孩子当她的嫡子抚养,听凭我改嫁别人还要陪送彩礼——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愚蠢短视也好,我只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啊……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善罢干休的,为什么还是疏于防范呢……”
  
    “那孩子……”李琅琊已经从支离破碎的哭诉中听出了前因后果,他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不愿和白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联系起来,还希望着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那白衣女子的话确实无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就在今天,她趁着大雨时的混乱,偷走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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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李琅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许早该想到白天的奇遇必有来由——那水晶细雨中的邂逅,其实只是一桩卑劣之事的插曲,自己以为慷慨挥金,做了件舒心满意的善事,其实只是帮了一个偷窃孩子的贼?

    他定了定神,愧疚中还掺杂着不绝如缕的疑虑。“那您找到我又是因为……”

    白衣女子的神态已是十分急切:“崔家有个仆人还是同情我的,是她悄悄向我传递消息,说夫人曾经在坊外和您碰面说话,而且没有把孩子抱回家!我一路问过来,打听到您进了西市的水精阁,才来到这里等待的——请问公子,您知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李琅琊也慌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我确实看到那位夫人抱着孩子,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看起来很是爱护宝宝,怎么会是这样?我们分手时她还是紧抱着孩子怕他被雨淋到……”
    '
    白衣女子的素面上闪过火烧一般的焦灼,她倏地打断了李琅琊的话“她有没有给您什么重要的东西?”
  
    “呃?”李琅琊抬头望去,那白衣女子的神态竟是出乎意料地尖锐,简直有一点……凶猛,和刚才那柔弱哭泣的形象判若两人——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有了一点头绪,再纤细的女人也会为了保护幼子而幻化出利爪吗?
  
    “倒是有一件东西,可并不像是重要的……”李琅琊被她的气势裹挟着,只想着能帮她一把也是好的,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下面的话却突然被中途加入的声音截断了——“白天的事情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这位娘子您真是问道于盲了!”
  
    在两人吃惊回望的视野中,安碧城静静立在白石台阶上,手中还拿着一把湘竹骨子的雨伞。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波斯人的神情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双冷琉璃般的绿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衣女子的姿影。
     
    迎着李琅琊不解的目光,他极其迅速地眨了眨眼,长睫下仿佛有泠泠的波光一闪。李琅琊到了喉头的问话又停住了,抿着唇紧张地左右看看,立刻决定把谈话大权移交给了波斯人。
    安碧城慢慢步下台阶,脸上是诚恳的笑容,声音更是亲切动人。“您看,我这位朋友就是粗心大意,一点儿也没看出事情的不妥来,现在知道真相才真是追悔莫及——他当时只觉得一个单身女子冒雨行路实在可怜,就给了她一把伞而已,那位夫人更是口风严紧,谁会想到她抱着一个偷来的孩子呢?”

    白衣女子深深看了安碧城一眼,又侧首盯着李琅琊,声音已放轻下来却十分清晰。“——所以,没有给您重要的东西?”
  
    “没有重要的东西。”安碧城微笑着重复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李琅琊终于忍不住怪异的气氛开了口。“您的孩子,我一定帮您找回来!虽然事情有点复杂,但我一定会尽心的……”

    白衣女子笑了笑,那笑意却坚硬得好像在咬碎什么东西。“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回我的孩子!”

    她转身向车子走去,步态袅袅婷婷,好像优雅的水鸟。随着她褰帘登车的动作,之前一直隐没在车后暗影中的赶车人现出了身形,看不清面貌,只见瘦小佝偻像一抹弯曲的黑影,跳上车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牛车缓缓回身向着巷口行去,片刻就像墨滴渗入紫檀的肌理,被夜色掩埋了影迹。

    李琅琊讶异地回头看着安碧城,心里还在阵阵奇怪——怎么自己这个“当事人”应对乏术,完全被两个不在场的局外人主导了谈话?

    “……刚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让我说出印章的事?”

    “嗯……”波斯人还在遥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是件真正重要的东西,交付到你手里必有缘由,不能这么轻易地告诉别人。”
  
    “啊?你不是才说那印章的材料并不出奇?还怀疑它是假货来着!”
  
    安碧城这才收回视线,在次第亮起的巷陌灯影中抱紧了双肩。“这风还真是冷……殿下啊,在店里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说,所谓印章,价值往往不在制印的材料上,镌刻的字样才是最重要的——那代表着用印之人的真实身份和意志。就好像呼叫出真名可以控制精怪,刻名的印章也可以达成封印、交换、驱逐、或者禁锢什么东西的效果,只看使用者的心术了……偏偏这枚麒麟印少了“刻名”的关键,更有人急着来追讨——那么它一定比我们的想像、比这两位漂亮夫人的形容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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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中】


(一)

    “这么说,两位从西市的水精阁来,是我家主人的旧识?”崔家的老管事一边客气地请坐让茶,一边止不住疑虑地打量着眼前两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

    “是啊,我是水精阁的店主,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安碧城顺手指指同样是一身素服的李琅琊,回答得毫无迟滞,语气真诚而感伤。“唉……崔先生在生之时,常到我们小店观赏书画,挑选古玩,谈吐间令我也大长见识,彼此引为良友。只可惜我们到南方看货走了一个月,回来就得知崔先生仙逝的消息,实在是……”
  
    水精阁主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账房先生”李琅琊察言观色,立刻接上话题:“我们此来的意思呢,一是想到灵前拜祭,全朋友之谊。二是想见见崔夫人,尽吊问之礼。能不能请您通传一声?”
  
    “这个……”老管事露出了迟疑不决的神色。“拜祭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夫人么……现在恐怕是没有心情见外客。我转致二位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安碧城有点讶异地皱起了眉心。“这样啊……过了这些日子,夫人还是哀痛不胜,所以才不见客吗?哎呀提出这种要求,是我们太冒昧了!”

    他恳切的歉意和无可挑剔的礼貌做来如同行云流水,立刻让老管事大大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解释着:“不是为了这个!其实是……”他望着后堂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主人刚刚去世,小公子又身染重病,夫人正在不眠不休地看护他哪。”

安碧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心都是往下一沉,李琅琊尽量把语气控制得像个局外人的好奇之问:“小公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就生重病……实在是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啊!”老管事的一腔愁苦都被引了出来,也没去细想李琅琊何以知道“小公子”还是稚龄,径自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虽然只有三个月大,可一直都是个健康的宝宝,可能是主人去世之后,大人忙着操办丧事疏于照顾吧,小公子忽然就陷入昏睡,不管用什么药都醒不过来……”
  
    李琅琊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话。“……崔先生去世不久小公子就病了?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养育吗?”

    这次是老管事皱着眉反问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您怎么会这么问?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不在母亲身边还能在谁身边?”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波斯人的西域古医书里有个方子,是可让小儿安神固气的!”安碧城忽然一拍掌,强行插入了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气氛。“虽然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我们好歹也想尽一点心意,管事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小公子的病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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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这家人显然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到波斯人有个仿佛能带来希望的药方,老管事立刻再无犹豫,径直领路向后堂走去。步履匆忙的老人家并没看到身后两个人已经交换了几十个眼神,间或有细如蚊鸣的窃窃私语。
  
    “你真的有药方吗?吃出事情来怎么办?”

“药方是真的,其实就是几味安神静心的普通药草,没什么奇效却也不会有危险……倒是你见到那位夫人要怎么样?当场抢回孩子吗?”

    “我……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把孩子还给亲生母亲……可你听刚才的话,好像,好像他几个月来都在崔家啊,那‘昨天偷走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我只知道,这件事里,必定有人说了谎!”

    随着安碧城低低地下了断言,几个人已经来到了后院,一个同样眉目间凝着愁云的侍女将两人引进了内室。床帐一边怕风似的低垂着,一边软塌塌无力地挽起,依稀看到面向里伏着一个黑衣的人影,像正在低头察看床上病人的情形。床前不远就支着小小的泥炉,微火上熬着的药汁闷闷翻着小泡,浓稠的药气合着六月炎天的热浪,仿佛在室内结成了另一重厚重的帐子,浸了水一般从半空中拖下来。
  
    李琅琊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不知不觉握住了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容易,可事到临头,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位夫人放弃夫君留下的惟一血脉?

    既然小公子早已病势沉重,昨天她又为什么抱着孩子在雨中出奔?
  
    那位在水精阁外追索孩子的白衣女子明明说过,正室夫人没有把偷来的孩子带回家,这位昏迷卧病的娃娃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管事说孩子一直在崔家养育,难道是全家上下一起在隐瞒那位妾侍的存在好独占孩子?
  
    一个又一个问题来回翻腾着,李琅琊的脑子被这前所未见的复杂家族伦理剧搅成了一锅粥。想到昨天这黑衣夫人变卖遗物的事,他自己先红了脸,尴尬得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可不见面巨大的谜团又从何而解?只好往前蹭了两步轻轻开口——
  
    “那个,这种时候打扰实在太失礼了,但这事情不说也不好……”'

    他的轻声细语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个急切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哪位是水精阁主?是真的有治病的西域药方吗?”
   
    黑衣的夫人已从帐子里转过了身,脸色白得像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起了两点火。她定了定神,径直向着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走去,步履有点不稳却十分惶急,目不斜视地从李琅琊身边走了过去,完全没听见他说了半截的话。
     
    容颜憔悴的少妇向着安碧城深深施礼,波斯人一边还礼一边温言抚慰着,偷空看向对面被彻底无视的李琅琊——后者的脸色居然也是一片惨白!不过这不是疲倦所致,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异。李琅琊也同时在望向安碧城,一双凤眼瞪得老大,嘴唇轻轻动着,那分明是无声的一句话——

    “她不是我昨天遇到的黑衣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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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床上的小娃娃半掩在襁褓里睡得人事不省,安碧城探手轻轻拭了拭小额头上的温度——并没有发烧的火烫,也没什么汗迹。带着奶香味的呼吸柔和匀净,圆团团的小脸带着一点笑容,倒好像正做着什么美梦。

    “……孩子已经这样昏睡了十天了,您看,还,还有法子吗?”陪坐在一旁的崔夫人一直小心看着安碧城的表情,结果只望见越来越浓的迷惑之色,不禁紧张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安碧城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问:“小公子陷入昏睡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或是……奇怪的事?”
  
    “没有啊,那天晚上他精神还很好呢,一直笑着望向门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睡着的……然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后来您就一直是请医生上门诊治吗?您有没有……呃,抱着小公子出门求过医?”李琅琊在对话过程中一直仔细打量着崔夫人的脸——白晰雍容的素颜,虽然愁眉不展,脂粉不施,还是风度娴静。除了同样是黑色衣裙,和昨天雨巷中那位橄榄色肌肤,眼神深邃如宝石的妇人实在毫无相似之处。
  
    崔夫人自然跟不上他疑云丛生的思路,不解地看了这位白衣的“账房先生”一眼,便又转向了孩子安恬的睡颜。“我怕孩子再受凉添病,哪里还敢带他出门呢……可是前后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只是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方,说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几个人都沉默了,安碧城托着腮望向窗外,好像还在专注思虑着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琅琊则再度陷入了苦思……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对于昨天那位黑衣女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他没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崔家的女眷——事实上,她完全没提到有关“崔家”的只字片语。而准确无疑地说出“金城坊崔仙臣”的名讳,用“失窃的孩子”软语哀求,让他们今天来到这所宅院寻找线索的,是那位出现在暮色中的白衣美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昏睡了十天的婴儿和心急如焚的母亲,怎么看也和“正室夫人抢夺嫡子”的戏码合不上辙……
  
    李琅琊忽然打了个冷战——昨天他们向白衣女子说了谎,隐瞒了那枚麒麟印章的存在;可那白衣女子哀哀切切的一番话,又隐匿着几成真实,几成谎言?半真半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倒像是有意指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径,把他们引到了崔家,引到这个沉睡不醒的孩子面前……

    李琅琊偶尔一低头,忽然觉出视野中的景像跟刚才稍有不同——包裹着孩子的团石榴纹小锦被中,露出了一条黑色线头,在一片暖橘色的织物中显得十分乍眼。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不是线头也不是污迹,而是末稍带着丝线般分叉的细长小枝条,倒像是一根漆黑的羽毛……李琅琊一声不响地伸出手,从孩子领襟间拈起了那一抹黑色——没错,是根一指长的羽毛,颜色黑得像从子时三刻的夜幕撕下了一条,细细的丝状边缘向上伸展着,反照出锋刃般的冷蓝色幽光。

   
    它就掖在小衣服的交领里,李琅琊很奇怪自己刚才何以完全没看见这个细节——飞禽的羽毛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过于醒目而又不合常理。他一边凑近细看手中的纤细翎羽,一边回头去招呼安碧城和崔夫人。“夫人您看,这是鸟儿的羽毛吗?它是什么时候……”"

    他的话音像被刀锋斩断一样蓦然中止了——就在回首的瞬间,一种被封进琉璃瓶子的奇异感觉震动了视野。像有无声无形的大风沙飞速侵蚀,洒满小厅的明亮晴光像古画泛黄一般褪了色,阴晦浓稠的暗夜如同蛛网丝丝缕缕蚕食了空间。然而被偷换的不止是时光的流动,在这毫无过渡不自然的昼夜交替之间,忧心仲仲的母亲和苦思冥想的波斯人都已无影无踪,迅速变冷变黯的厅堂之中,只剩下了李琅琊孤零零一个!
  
    问了一半的话冰冻般封在了喉咙里,李琅琊瞪大了眼睛没法移动,看着处身之地瞬息间变作了昏暗的静夜密室。他突然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床上婴儿——小小的孩子依然在沉睡,但那甜蜜的睡颜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悄无声息的安眠此时看来也说不出的凶险诡异……还没等他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小厅的雕花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冷又薄的风冰水一般浸了进来,一同滑进房间的还有冻雪般的月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僵硬的月光,还有门外天空那巨大到不祥程度的满月。
  
    背对着惨白的月亮,庭院中心停着一辆牛车,漆黑的实体被银刀子般的冷光勾出个轮廓,突兀得像个梦魇的片段。
  
    李琅琊立起了身——他当然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比起在水精阁后巷的相逢,这帘幕深垂的油壁香车更冰冷而毫无人气。

    帘子没有动,也没有人举步下车。好像是从牛车的黑影中分割出一块,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车身又聚拢起形态,随着“它”步出阴暗, 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腰如尺素,脸似芙蓉,雪白的丧服凄楚娇媚惹人怜爱……只是唇边那一抹笑意莫名地让人不安。

    “你是……那位崔家的侧室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琅琊悄悄挪动着脚步,用身体挡住了小床上的孩子。

    白衣夫人挑起柳眉斜睨着他,黑得吓人的眸子反射不出光彩,顾盼间却带出些妖艳的意味。“是公子你把我带进来的啊——要不是你,我还真进不了这该死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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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0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我,我把你带来?什么意思……”李琅琊完全懵了, 心却像被只冰凉的手慢慢捏住——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不妙了,如果她所言非虚,自己带进来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白衣夫人的笑容几乎带着点怜悯,她轻轻抬手一拂,大袖中露出的纤长手指仿佛从半空中拔下了什么东西。李琅琊忽然觉出鬓边一痒,一片小小的丝状物从整齐束好的头发中脱离出来,被无形的风催动一般停在了空中——是羽毛,黑如永夜的深渊又轻盈毫无重量,能隐藏在发丝中而不被察觉……

    李琅琊不敢置信地看着停驻在半空的黑羽毛,再看看从刚才起就拿在手中,裹在婴儿襁褓间的那一根,心中已恍然有了一点领悟,只是还有些关键的要点连缀不上。“……你,你是昨天在后巷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这个留在我身上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哧”的一声轻响,随着白衣夫人无谓地一弹指,两根黑羽一起化作了小蓬乌云般的轻烟,在苍白的月色中消散无踪。



“小公子反应得挺快嘛——



那个贱【和谐】人在我的猎物周围设了结界,我一时不能突破进来。好在她比我更急,想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那小东西偷运出去。我就将计就计,把分身藏在你身上,让你带我进门……”
  



和昨天迥异的嚣狂语气抹消了李琅琊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他努力克制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的寒意。“——所以你昨天说的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什么妾侍,你不是孩子的母亲!”
   
    白衣夫人舔了舔唇,惊鸿一瞥间露出的舌尖竟是惊悚的紫黑色。她缓缓举步进了门,没有影子,没有声音,像在铁硬的月光间平移的一个剪纸人形。
  



“我是说了谎,可公子你呢?你也不老实吧?”她狠狠地一笑。“所以那贱【和谐】人还是把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吧?现在没人来打扰,可以把它给我了吗?”


李琅琊退了一步,人还是挡在床前。“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最好离孩子远一点……等等!”他突然灵光一现。“孩子会昏睡不醒,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转移话题的笨拙努力显然惹恼了白衣夫人,她倏地移近过来,也没看清她怎么动作,袍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李琅琊的手腕。她贴近仰视着李琅琊的脸,语气开始变得冰冷危险。“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要你身后那个小家伙,他不过是个躯壳罢了。我要的是他的魂魄!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腕间环绕的怪力简直像个捕兽的铁夹,李琅琊痛得眼泪差点爆出来,他一边徒劳无用地挣扎一边无意间向手腕一瞥——又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扣在腕间的不是属于女子的纤纤五指,而是一只大到不合常理的猛禽的利爪!他甚至能看清那铁灰色的表面密切布着一圈圈环纹,指爪末端是紫黑尖利的长甲,正像刀锋一样楔进手腕的肌肤,带来阵阵难以置信的剧痛。
  
    李琅琊痛叫了半声,只觉得整个右手都没了知觉,他此时毫不怀疑这怪物般的女人能把他的右臂硬扯下来。只是,只是她苦苦追索的什么“魂魄”又是从何说起啊?他并没注意那白衣夫人凶险的神情忽然微微一怔,低喃了一句:“……你怎么会有……印记?”
  
    一片混乱中,李琅琊胡乱挥舞挣扎的左臂忽然也被什么握住了……可是对面的白衣女人好像没有动啊……随着他有点模糊的视线望去, 已经是幻中之幻的景像更是诡异到了毫巅——
  
    捉住他左腕的是另一只手——虽然这一回像是人类的手,却是恶作剧一般凭空出现在黑暗里。手腕尽头隐没在一团浓重的铅色烟雾中,像从混沌深渊的裂隙突然出现的危险……或是一线生机?
  
    没容李琅琊再细想发挥下去,那只手猛地发力一扯,对面的白衣女人也是悚然一惊,错愕间扣住李琅琊腕间的力道微有放松,竟被他一下子挣脱开去,随即被那只虚空之手猛拉了过去,一头跌进了旋转着不停扩大的墨色烟云,像被龙卷风裹挟一般消失了影踪。
  

    耳畔是急速飞行的风声,李琅琊被那股迅猛的力道扯得跌跌撞撞,也不知是穿过了多远的距离,又来到了什么所在。眼前所见皆是昏昧不明,他只得循着左腕那只凭空出现的手往上望去——黑如鸦翼的广袖,带着异国风情的深色肌肤,明亮深幽的一双大眼睛。雨巷中的黑衣夫人再一次谜题般地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她怀中没有婴儿的襁褓,眉目间的神情也大不相同。她一边牵着李琅琊的手御风疾行,一边回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是我的错——你还是没有办法对付她啊……诡计多端的鬼车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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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黑衣夫人简直是足不点地地拉着李琅琊一路飞奔,身边翻卷的烟霭如同乌云降落,只在被气流撕开的缝隙间偶尔掠过亭台与长廊的轮廓……但这异界的宅院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

李琅琊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着,跟着衣襟飞舞的黑衣夫人转过一条又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穿过一重又一重怪石嶙峋的假山,忽然又身子一坠,直落进了波光荡漾的池塘——水露却不曾打湿衣裳,他仿佛也跟着那少妇化作了轻捷如箭矢的影子,从水面上双双飞掠而过。在因喘息而摇荡的视野中,他看见了被月光照得宛如烂银的水面,那不起涟漪如同幽深古镜的池水,不但映出了怪诞的巨大满月,也映出了背着月光盘旋在天际的巨大黑影!

李琅琊惊怖地向天空回首望去——尽管黑衣夫人低低惊呼着“不要看!”试图用衣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半空的噩梦。

有几分像乌鸦,有几分像猎鹰,但任何猛禽都没有那样展开来长达丈余的漆黑双翅,更没有一张狂乱披散着长发的人类面孔——依稀还是少妇娟好的容颜,但眼中跳跃的分明是两点惨青的鬼火。同样青黑色的尖锐印痕从眼尾直拖向脸颊,像两道模仿泪痕的刺青。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掀动着翅膀飞腾在月光中,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魂呼啸,每一声从半空传来的嘶叫都似乎响在耳边——李琅琊也不知自己跟着黑衣夫人狂奔了多久,却明白过来一点:他们怕是甩不掉这穷追不舍,仿佛从地狱裂隙飞出的巨鸟!

李琅琊马上就为自己投向空中的视线后悔了——人面巨鸟好像立刻察觉了两人被黑雾掩盖的踪迹。随着振翅的巨响和裂帛一般的鸣叫,它挟着狂风飞扑而下,蜷在胸腹间的利爪探出了锋刃的厉光,那似人非人的脸上阴鸷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衣夫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并无波动,手上却是五指一紧——发力撕下了李琅琊的一片衣袖。

没等他发出疑问,黑衣夫人已经用作画刺绣一样优美的手势完成了工作——薄薄的布料随着指尖破开,她迅疾无伦地将那片雪色的衣袖撕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再顺着风势抛向天空。随着衣料重叠的部分随风展开,只具轮廊的犬形化作了重影般的分身,十数只细腰立耳的猛犬眨眼之间已随风长大,一边发出响亮的吠叫,一边踏着虚空扑向天际,挡住了人面怪鸟的去路。

它似乎颇为忌惮这丝帛化成的小狗,俯冲而下的势头也是一滞。随即抖动双翅往更高处滑翔,一边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边与狗群在空中周旋对峙,却始终不肯退却。

趁着它分心的这一点空隙,黑衣夫人拉着李琅琊转进了一处隐秘的月洞门。还没等他看清月色昏暝的院落,已经穿过了突然出现的一扇雕花木门。

像堆叠的丛云被风吹开,一重又一重门扉接连打开,次第现出的通路竟好似永无尽头。李琅琊听到身后的门扇依次沉重关闭的声音,而每一次穿过的房间,那飞速掠过眼前的景致都好像有所不同——有时候是一群漂浮在半空,鳞色七彩斑斓,却生着长长尾羽的鱼儿,有时候是一株浓荫翠盖,枝头同时绽开着牡丹、桃花和旋转不停的小风车的大树……

随着黑衣夫人回身一拂袖的动作,最后一层门扉紧紧地闭合起来,她与李琅琊已置身于通路彼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房中别无家俱,只有一座黑底红纹的三叠围屏,屏风静静展开着,光滑乌黑的漆底上细细画着连环状的纹饰——头尾相连的一只只细犬。连绵不断地铺满了整面漆屏。

没等细看那奇怪的图案,黑衣夫人已牵着李琅琊的手转到了围屏后面。这里似乎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式面对着李琅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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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鼓荡着风声的幻像像慢慢燃尽的星砂,一点点退散到无边的黑暗中去。当黑暗也如雾散尽,李琅琊几乎不能适应眼前的光亮,眯起了眼睛——原来是黑衣夫人已拿开了遮住他眼睛的手掌,两人依然身在斗室,屏风围出的小小空间并没点灯,却不知在哪里藏着光源,空气中漾着柔和的一层清光。

李琅琊望着对面的夫人,有小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战历历在目,空中扑击的人面巨鸟更是恐怖,而那只奋不顾身与它对峙,保护着婴儿生魂的黑猫……

“你在那时候受伤了?伤势重不重啊?”

黑衣夫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我的伤没有关系……那个不是重点啦!您也看到了,‘鬼车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虽然救下了小公子的生魂,封在旧主人留下的印章里隐藏气息,可还是怕躲不过她的搜索,所以才会编出那个谎话让您买下印章……”

“可是……‘鬼车鸟’是怎么纠缠上小公子的呢?”李琅琊脸上不知不觉带出了愧色。“……还有,为什么选择我呢?您看,我不但辜负了您的信任,还中了圈套,把那个妖怪带进了崔家……”

黑衣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搔了搔李琅琊的下颔——就像人们常常抚弄猫咪的动作。李琅琊歉意深重的嘟囔戛然而止,腾地一下子红了脸,羞得躲也不是挺着也不是。那位夫人则落落大方,声音里已经带了促狭的笑意。

“别丧气啊,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印章还没落在她的手里对不对?至于圈套的事——那是她的老把戏了。有的老人家不是常常会絮叨一些不知所谓的禁忌么,比如幼儿的衣服不可以夜间晾在户外……其实这是有道理的,就是为了防备鬼车鸟留下记号啊!”

李琅琊一转念,猛地想起了神神秘秘地掖在孩子领襟上的黑色羽毛。“小公子衣服里的那根羽毛!还有藏在我头发里那根!那就是鬼车鸟留下的记号?”

黑衣夫人点了点头:“就像人类看不到趁着暝夜飞过的鬼车鸟,他们也看不到它掉落的羽毛。可能是崔家遭遇丧事的阴煞气息招来了鬼车鸟,偏偏那天晚上小公子的衣服晾在外面,就这样被那妖怪盯上了……所以第二天夜里,她就按着标记来窃取魂魄,却被我夺了下来。”


李琅琊静了静,迟迟疑疑地指向自己。“……可是我,我看得到那羽毛哎……难道我不是人类?”

黑衣夫人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了一点。“这也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

“——我,我果然不是人类?!”

她叹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大惊失色的李琅琊,示意他镇静下来。“……公子放心吧,你是人类没错,只是胆量有点特别罢了……我那天在巷子里遇到你时,一眼就发现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脸上,也有一个记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李琅琊右眼下方。“就在这里——好像是一道指甲划出的伤口,又像一点小小的眼泪。也是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标记。这个标记么……”

她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是不是‘夜星子’留下的?你是从‘夜星子’手里逃出来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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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10 01:24:32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李琅琊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夜星子”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多年以前一场梦魇的回声——六岁时,他平静的生活遇到了第一次变故:久病的王妃辞世而去,对母亲的执著思念却把沉睡的李琅琊带进了险恶的幻境。那是隐慝在黄泉裂缝间的一群恶鬼,是无数怨恨的化身,会变化成亡者的形象,引诱小孩子留在梦中陪她们作着永不结束的游戏。那些容颜美丽,身姿如同飘坠落叶,在黄昏的劫火中结队飞翔的鬼物,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她们曾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围着李琅琊展开争夺,在他小小的脸颊上留下尖利的抓痕……

李琅琊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下光滑的皮肤,仿佛想留住幼时记忆纷乱的片断——他从来没发现自己脸上有任何伤痕的印迹,而那场噩梦里关于痛楚和恐惧的细节也早已记不真切。但只有一点是绝不可能忘却的——就在他快被夜星子撕成碎片的时候,是他那通晓怪谈又美丽强大的王妃母亲驾着桃木舟御风飞来,把自己救出了那片黄昏鬼域。桃舟的另一个小客人,就是也糊里糊涂闯进了梦境的端华。两个孩子都在桃木舟的庇护下从幽冥返回了现世,唯一没有回来的,是已登鬼录,不能复生的王妃……

“能从夜星子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平安长大,您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对吗?”

黑衣夫人的话忽然插进了凌空云舟的幻像,她急切地望着李琅琊,声音里满是信任。“所以您才能看见那些羽毛啊!虽然鬼车鸟和夜星子是完全不同的妖魅,可我相信您有力量对抗她,所以才把小公子的生魂托付给您!”

李琅琊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头乱纷纷的百味杂陈——自己曾经是“夜星子”的猎物,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标记。仿佛是冥冥中命运早画好了路径,引导着自己来到同样被妖物所幻惑的孩子面前,可是……自己真的有所谓“力量”吗?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帮助这家人躲过捕猎?

眼角的余光掠过朱漆画屏,他心里忽然一动——刚才被鬼车鸟追逐的时候,黑衣夫人曾截下自己的衣袖撕成犬形,阻挡了那盘旋在天空的妖物片刻。而这最后的密室避难所,也有着犬形的纹饰作为主题……

“鬼车鸟……很讨厌狗是吗?”

跟着他的目光望向绘着犬纹的屏风,黑衣夫人含着忧虑轻轻点头:“这似乎是她唯一忌讳的东西——可也只是‘忌讳’而已,并不能对她造成真正的威胁。就算是人间的猛犬,也没办法驱除鬼车鸟的追踪啊……”

李琅琊失望地皱起了眉,犹自不死心地喃喃着:“这个忌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切削冰块一般的声音猛然锲进了小小的空间。刻着连绵花纹的门扉外恍然映出了巨大双翼的黑影,而下个瞬间门扇砰然洞开的时候,走进来的依然是那位彩衣翩翩,仪容优雅的夫人。

她款款微笑着走近,全身上下每一抹姿态都风情万种,细长眼尾却泛着寒冷的青色波光。“藏得真是隐蔽啊,以你的能力做到这样还真不容易……‘昆仑’?你那个死鬼旧主人是不是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黑衣夫人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这一瞬间她不再像个端娴的淑女,而是真正像一只弓起脊背的愤怒的猫。

她一言不发地掠近过来,瞬间就挡在李琅琊前面。她一手掀起朱漆屏风兜头砸向鬼车鸟,一手在空中决绝地划下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指尖已探出了淡金色寸许长的指甲,用力一划之下,虚空中竟然现出了一道刀劈般的伤口,好像空气霎时间干燥成了易碎的薄纸。

就在鬼车鸟的羽翼把屏风击成四分五裂之时,李琅琊已被黑衣夫人一把推向了空中的裂隙。那细细窄窄的开口彼端好像有着奇异的吸力,他身不由已地向着那一边斜斜跌落出去,仓惶回望的视野中,那似乎名为“昆仑”的夫人已经完全变身为矫捷如豹的黑猫,和毛色苍灰的人面巨鸟撕打翻滚成了一团。和他一起越过两个空间交界的,依稀还有一句话——

“小公子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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