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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幻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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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7 16:5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東莪' 于 2011-7-10 01:33 编辑

小说:面堂兄
漫画:韩露


       开元年间,盛世大唐,正是古中国最灿烂的黄金时代。因为国力的强盛,和外国的交往也兴旺发达— —搞不好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是世界的中心吧……总之!长安做为神话般富丽伟大的都城,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寻找机会与奇遇。而在居留长安的近十万外籍人士之中,屡屡出现在传奇小说中的“波斯胡”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群。  “波斯”其实在唐朝人的观念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就是指古代“波斯帝国”的概念,在今天的伊朗高原。广义就是指整个中亚与西亚地区的城邦小国。(在今天的伊朗——阿富汗——中俄边境地域)主要居住的是粟特人种,在整个西域以“善作生意,善于敛财”而闻名,日夜奔走在东西商道之上——说粟特人控制了整个丝绸之路的经济运转也不为过~
  粟特人建立的诸多小国家,在唐朝史书中被称为“昭武九姓”,康国、安国、米国、曹国、石国等等,而他们来到长安后,就以国为姓,在长期生活中越来越汉化了。看到这里列位就明白了——《长安幻夜》的男一号安碧城,就是来自“安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的绿眼睛波斯美少年~哟~
  粟特人不但擅长作生意,而且擅长作珠宝、香料类的高端生意,他们控制的高级进口消费品,也决定着长安城的奢侈梦幻,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开在长安西市的“水精阁”,就是这样一家专营珠宝玉器的精品店——卖出的宝物,也许只会成为装饰或者财富,但是,也有可能,在某个夜晚成为神秘的故事,带你进入一段想不到的奇遇……
  在某个美丽的黄昏,一位李家皇族的少年,薛王府的九世子李琅琊,走进了水精阁,遇到了漂亮而爱钱的波斯店主,买下了一件玉器——也从此开始了长安城里一个个幻夜的传奇……

已發:
      第一部 玉龙子
  第二部 香恋歌
  第三部 蓝莲花
  第四部 金衣公子
  第五部 牡丹狮子
  第六部 夕鹤
  第七部 傀儡奇谈
  第八部 春夜喜雨
  第九部 蜃中楼
  番外 木兰舟
  番外 青莲姬
       第十部 江东之虎
       第十一部 石榴夜叉
       第十二部 昆仑夫人
       第十三部 落雁亭
       番外 红叶宫词



第十四部 霓裳记  (未完待續)只發了上半部份,下半部份暫時沒有,找到了立刻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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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3: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零卷 [番外]青莲姬

    长安幻夜番外《青莲姬》

    危冠广袖楚宫妆,

    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

    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适《听张立本女吟》

    (一)

    八岁时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的,对李琅琊来说已经不很清晰了。如果试图回忆,最先在脑海中具像化的,会是一副色彩鲜丽的图画彤红闪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颗樱桃,底下衬着几片沾露的新叶,疏疏朗朗摆在青瓷小碟里。温润的薄青配着点点朱红,只看一眼便仿佛闻到了夏日雨后微酸明朗的香气所谓“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樱桃、桑椹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与尝新中开始啊~

    每年的立夏节令降临之时,“东内”大明宫都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迎夏之宴。说它“小”,是因为免去了百官朝贺、命妇参拜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员入宫赴会,是名副其实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这一天随着父母无拘无束地出入内庭,围绕着太液池边的深翠柳荫,到处可见顶着“公主”、“郡王”尊贵头衔的小儿女嬉笑着跑过,时不时为了争夺最先摘下树的美丽果实而打闹起来。

    和活力充沛的同龄人比起来,李琅琊在游戏玩耍的领域堪称笨拙,而大他几岁的堂兄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战的尝试两位皇子甚至从御苑里偷运出了两匹骏马,企图组织一场小型的马球赛。

    不出意外,李琅琊落了单。但他在两个喧闹群体的夹缝中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雅静,直到万安公主发现了这位虽然孤单却一脸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叹着气把他领进了含凉殿藏书的偏阁。李琅琊立刻无师自通地开始踮着脚在架上翻找,并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配着或精致、或狂放插图的神鬼之书。《灵鬼志》、《洞冥记》、《海内十洲记》……泛着古老暗淡香气的画册书页摊了一地,各种古怪的异兽和仙人在卷轴中半隐半现,翩跹欲飞。李琅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交叠的纸张中抬起小小尖尖的脸庞,展开一个毫无矫饰的灿烂笑容

    “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好啦,不要打扰我好吗?”

    偶尔从遥远的山海幻像中抬头望去,镂着龙纹的长窗显得分外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青色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小阁中光与影交错的格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窗外孩子的笑语声,贵妇人环佩玲珑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绫绮殿上未有穷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盏相碰的瞬间,有如冰块碎裂的琳琅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绿云之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书页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深酽的金橘颜色……

    李琅琊睁开懵懂睡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已有宫人进来照料过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绫纱被,白昼高卷的湘妃竹帘也放了下来。压帘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着翅膀,映着莹莹流动的月色,好像随时会清鸣一声穿帘飞去。

    “……可是,好像真的有东西在飞呀!”

    李琅琊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着眼睛跳起了身,跨过一地散乱的书页往窗下跑去没有错,是有什么东西,闪着细微的光芒随风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飞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颗粒不时穿过竹帘缝隙飘进小阁,在半空中凝成一对对纤婉的蝶翼,颤颤摇摇地飞动着,如同黑丝绒上忽然幻变为活物的镂金纹样。

    “好美啊……”大睁着眼睛低低惊叹着,李琅琊完全被金色蛱蝶那流丽的姿影迷住了,凝望着小小翅尖划出的金粉流光,他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跑下了凉凉的青石台阶,追随着它们经过一丛丛花树,一重重宫苑。绕过太液池边飘拂的柳浪时,他全没在意沾上脸颊的细小夜露,更没发现,随着微风泛起淡淡波纹的池水,完美地反照着初夏清澄的夜空,像互为表里的两块墨玉水镜。却并没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摇飞过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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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深绿藤萝缀成的拱门出口,堆着一簇嶙峋瘦险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态,正好充当了天然的屏风照壁,遮掩着其后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驻了一刻,随即振动着翅膀上下萦绕,从假山石的孔洞缝隙间找到了路径,曳着纤细的光带穿行而过。

    以为要追丢了,李琅琊急得踮着脚连连张望,又蹲在草丛中寻觅着,终于在假山下部发现一个大些的缺口,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彼方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光滑的石径,宛转的飞廊,更高处是殿阁檐角交错的沉默黑影。只是树木格外森郁浓密些罢了。

    金色的蝶影从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拢,仿佛夜游已毕,到了结伴归巢的时刻。眼看着它们一双双飞投向黑沉沉的树海,李琅琊咬着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惧意,深一脚浅一脚向林荫深处走去。

    草木茂盛却并不零乱,巧妙地修饰着大条白石铺出的路径,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李琅琊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踏在月光凝成的冻痕上,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面仰首追循着蝴蝶的踪迹,一面在心里小声表白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啊……因为想看那些漂亮蝴蝶所以才冒犯你,月亮仙子不要生我的气……”

    李琅琊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之路的尽头,浓酽的古树阴影中,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六角凉亭,铺着青碧琉璃瓦的顶盖高高挑着檐角,围栏上雕刻的连琐纹好像浮动在黛色草尖上。亭子中心有个依稀的人影,花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高挑秀颀,衣袂飘举,宛然是月中谪仙临风而立。

    “……你是仙人吗?”李琅琊轻轻问出了声。那些记载于幽凉的书页间,发生在世界背面,美妙又狂乱的传说,忽然有了呼吸和生命,在这黑夜里驾风越过了看不见的边界。

    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亭中人身后堕马髻,绿罗衫,宽大的裙裾随风轻扬,静穆的群青色像飞散的烟云。裙褶间一朵朵青莲的绣纹翻飞起伏,好像在瞬息间经历着盛放和凋敝。

    一只只金粉蝶翩翩飞近,围在她身畔依依不去。小小的金色烛火来回流动,映出了凝秀的容颜,端雅的风神。青衣的女郎注视着李琅琊浅浅一笑,好像皎洁的月光流过玉璧:“你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在黑夜里乱跑,不怕遇到怪事吗?”

    “我没有遇到怪事啊,只看到这些金蝴蝶,好像会飞的灯花一样,它们多美啊……然后就见到了你,嗯,你,你也好美……”

    讶异的神色掠过了女郎的眉睫之间,她提起长裙徐徐步下石阶,走近李琅琊端详着他小小的脸庞:“你能看到这些蝴蝶,还能看到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吗?还真是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也是这样说我呢,她讲的故事里,每个夜晚都会有想不到的奇遇,只要我不害怕,就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李琅琊在她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青衣女子那沉静的风致,让他觉得安心又倾慕,只觉得这场良夜的邂逅弥足珍贵,只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听听她那雨点敲打水波一般的清亮语音。

    女郎饶有兴味地半蹲下身子,裙摆像苍青花瓣一样铺展开来:“那么,你的母亲呢?”

    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水光。随后小小的少年抬起眼睛微笑了:“她不在这里,可是我知道,就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在悄悄守护着我呢……所以,我不害怕,永远都不害怕。”

    女郎那妩媚的杏眼中,慢慢浮起了明了却又悲伤的笑意。她抬起手指抚过李琅琊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像绮罗之丝滑行而过。

    “为什么呢……这么小小的一颗心,却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和他相恋的人,可我不够勇敢,甚至不能像这些蝴蝶一样飞过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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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对“相恋”的含义似懂非懂,却不知不觉被那哀愁的语意感染了。李琅琊和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看着金色蝴蝶和流萤彼此交错,在夏草间舞出小小的幻彩烟火,两人各自静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李琅琊望了望女郎安恬的侧颜,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你穿的不是女官和宫人的服色,你是新入宫的才人吗?明天我去和陛下说,让你出宫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好不好?”

    静静看了他片刻,女郎默然微笑着移近了身,像寒烟轻笼春柳般拥抱着琅琊小小的肩。在他耳畔低诉的声音也如同沾了淡淡的天青色,半透明的光润的玉……

    “谢谢你,好心的小殿下……可是我啊,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才能有出宫的机会呢……”

    她的语调平稳,但李琅琊被“粉身碎骨”这个词的危险含义吓住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细长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他急切地牵着那深翠的衣袖,几乎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不用这样的!一定不用这样的!你要等着我啊!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他肯定会答应我的啊……”

    在李琅琊哭出声来之前,深宫黑暗又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动。交错的人声由远及近,随之亮起的还有点点灯火,金黄的光影跃动着穿过了深暗的树影,渐渐往这边行来。青衣女子抬眼望望,再次抚了抚李琅琊充满哀戚神色的小脸:“待人这么温柔的孩子,每段奇遇都会有好结局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吧……”

    “还有,以后不要贸然和奇怪的人说话,他们啊,不一定都是对你无害的朋友……”

    “什么……”飘忽的话语让李琅琊摸不着头脑,只是依稀听出,女郎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心头不禁隐隐欢喜起来。

    女郎在半空中一伸手,宛妙的姿态似乎只是捉影捕风,摊开掌心时,却有一只纤丽的金粉蝶轻轻拍动着翅膀,映亮了她白晰的手指和清妍的唇。

    把金粉蝶放进李琅琊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合拢。不停扑着翅子的蝴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很满意这个暂时休息的所在。

    “是礼物呢……”

    女郎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轻绡衣裙水波般泻下,那秀中含艳的天青色恍惚发出了淡淡的莹光。觉察到了她的告别之意,李琅琊心里惦着要和陛下求情的事,急急忙忙问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好去替你……”

    “叫我‘影青’吧”

    热闹的语声近在咫尺,金色的御制提灯已经行到了面前,圆光中是带着惊奇表情的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少女身影。她正诧异地问出声来:“小九儿?我们找了你半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呢?”

    李琅琊再回过头去,那青衣的佳人已经踪迹杳然,像瞬息泡沫无声消隐于暗夜深海,空气中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他迷惘地看看夜色,再转脸看看万安公主,苦恼地沉默着,半晌才问出来:“因为我要追着蝴蝶……这到底是哪里啊?”

    “这不是内庭的御库嘛!你睡昏头啦!?”万安公主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小额头。“除了侍卫巡夜,谁会往这儿走啊?你偏偏挑这种偏僻地方玩!还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

    “就是这个啊……”李琅琊连忙伸出手来,小心地打开一个缝隙,示意万安公主来看。当四目交汇于一点时,他却微张着嘴楞住了。

    手心里安卧的,不是精灵般的美艳蝴蝶,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金制钱。围绕方形钱孔刻着方圆兼备的四字隶书“开元通宝”。显然是还没有流通的新钱,光鲜的金色映着月华,灼灼地闪着宝光。

    “……你把制钱看成蝴蝶?我真不该带你去看那些奇怪的书……”万安公主探手试了试李琅琊额上的温度,长长叹了口气,旁边的小宫女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伴着姐弟两人往外走去。

    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白石道上,李琅琊一直皱着眉头凝神苦思,万安公主只好不停地说话逗引他:“其实那个制钱也挺漂亮的,你知道么,黄金通宝很少见的,只在开炉铸钱时造那么一点点,都不会放到宫外去。你捡的这个,不会是被老鼠衔出御库的吧?”

    “……那个,刚才,我看见一位穿青衣服的姐姐,她好像是宫里的才人,名字叫‘影青’……也可能是‘映青’,要不是‘盈青’?我,我想找到她……”

    “才人和嫔妃,不是在掖庭宫居住,就是还在绫绮殿侍宴,怎么可能有人逾制跑到这里?你……”万安公主吃惊地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再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语……你究竟碰到什么了?”

    李琅琊瞪大眼睛和公主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就在快走出庭院时,他忽然在沉默的行进中低低念出一句:“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她说我够勇敢!她还送我礼物……”他抹了抹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悄悄地握紧了那枚小小凉凉的金制钱,直到它与手心一样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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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3: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后来,皇姐还是帮了我的忙,悄悄调出了后宫才人和彩女的名册,可是我们来回翻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名字里带‘青’的人呢,以后也再没见过那位美人……”

    “原来这就是你脖子上那枚金通宝的来历啊!还每天用红丝绳贴身挂着!”火红长发的青年点头笑了起来,俊丽的大眼睛一闪,那凛然的武者风姿忽然带了点促狭。“该说你是浪漫呢……还是被一个怪阿姨给骗了?”

    李琅琊回首望望红发浪子的嚣张表情,清扬又带点无力感的招牌微笑滑过了容颜。“要不是这枚通宝,谁都会以为只是小孩子半夜荒唐的梦游吧……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

    正是黄昏最后的轻绯流光消逝的时刻。睛朗的夏夜天空看起来仿佛是藤紫色。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明德门上四重飞翘的金翼角。纵马徐行的两位贵公子不约而同勒住了缰绳,望着城门舒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城门还没有关~”端华懒洋洋地笑着。李琅琊则跳下了马背,悠闲地四处望望:“谁让你惦着佳人有约,一定要今晚跑回长安城哪?害得我也舍命陪君子……”

    “啊啊!馄饨摊子~”端华迅速发现了新的兴趣点。蹦蹦跳跳地向城门边的一家小铺冲过去,笑嘻嘻地念着:“反正还有时间,请你吃美味的馄饨嘛~多谢你和我寝食同步,有难同当~”

    “你啊……”李琅琊苦笑着走近了小铺。幌子已经下了,清净的凉布棚子下摆着简单的桌椅,显然是店主正要收拾晚市的生意回去。利落的扎着包头,挽起白衣袖子的厨师正在锅灶前忙碌,热腾腾的水汽像丛岚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本来就平凡的眉眼。

    厨师抬头向两个人笑笑,低头向大锅里投入了两把小巧的馄饨。旁边主妇模样的女子忙拍拍手上的面粉,招呼他们坐下。棚角下挂的一串灯笼飘飘摇摇的,暖光映得她的粗布青衣也带些淡茶色。就在李琅琊一瞥的余光里,一朵小小的刺绣青莲,在裙角处依稀闪过。

    仿佛心头被只小手轻轻一抓,李琅琊惊异地抬头去看那青衣的女子素淡的容貌,简朴的衣着,称不上惊才绝艳。在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处酒铺、绣坊、食肆,似乎都可以看到这样平凡劳作,细细密密打算着生活的妇人,可那夜雾中如同隐隐群山、迢迢绿水的一抹青,还是让她有了些不同……

    多年以前那个“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夜晚,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青莲之女……李琅琊瞬间陷入了纷繁的记忆深宫之中,那位倏忽一面,如露消逝的女子,她真是风神如玉的绝代佳人吗?还是在童年回忆中擅自加了美化的想像?她会不会其实只是简素如眼前的小店主妇?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小桌上,辛香的气息一下唤回了李琅琊的神志,肚子偏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清醇的鸡汤里下了翠生生的豌豆苗,小馄饨的内馅更是鲜美滑腻。李琅琊慢慢地吃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位青衣女子,偶然眼光相碰,她会带点困惑地笑笑,好心地过来再加上一勺汤。

    “我说,明天我们去水精阁怎么样?波斯小子上次说漏了嘴,他店里新到了几瓶高昌国来的葡萄酒。我琢磨着,不能白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们想个名目去开宴席,让他拿出好酒待客怎么样?”

    “啊?什么……”端华总是活力满溢的声音,吵得李琅琊从心事中回过了神,却一时领会不来他的意思。倒是另一个人搭了腔:

    “怎么?两位公子认识水精阁的主人吗?”青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问了出来,脸上带着分明的惊喜之色。

    “呃,非但认识,还很有孽缘咧……”端华眼看又要发挥话痨的本性,李琅琊赶忙接过口来:“认识是没错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一样东西,能不能麻烦公子带到水精阁交给店主呢?我们夫妻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呢!”青衣女子微带急切地说明着,似乎很怕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们不自己送?”端华刚喝完了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是奇怪两位做小本生意的夫妇也会跟那只珠光宝气的狐狸扯上关系。

    青衣女子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俯身到小铺后方的杂物堆里,一伸手便擎出一个鸟笼,交到了妻子手中,自己还是木讷讷的一声不吭。

    “就是这个小家伙多多偏劳两位,帮我们带到水精阁好吗?”

    普通青竹劈成细枝扎的笼子,手艺倒很是精巧,像个小小的凉亭。精致的笼门落了锁,当中横着一根树枝,立的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儿。白眼圈,黄脚爪,从背到尾遍布着小小的白色圆斑,颇有点傲慢地扣紧脚下枝子打量着笼外。

    “……这不就是一只……鹧鸪吗?!”

    端华哭笑不得地叫了出来:“有养鹦鹉的,有养画眉的,还没见过养鹧鸪的!这种鸟要多少都有,那只波斯猫哪里会稀罕啊?”

    青衣女子为难地垂睫苦笑了:“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鸟儿,但也许水精阁主会因为它,稍许原谅我们一点……我们因为某个原因,不好跟他见面哪……”

    “我明白了,高利贷!一定是的……安碧城实在是害人不浅!竟然逼债逼得人家小夫妻要逃离长安……借了多少钱啊?我们替你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背井离乡这么凄惨……”

    “不要自己在这里设定情节啦!”李琅琊扯了端华一把示意他闭嘴,回头向青衣女子微笑道:“一定帮你送到啦,另外您有什么话想带给店主呢?”

    青衣女子偏首笑了笑:“那么就请您带给他一句话吧实在对不住了,请笑纳我们的赔礼~”

    明德门的望楼上响起了击鼓之声,三下为一响,钝钝的声音悠悠传开,遥远之处的其余长安三门也依次传来了呼应之声,这表示夜色已临,长安城即将关闭,里坊间活跃的游商小贩也到了歇业回家的时候。

    青衣女子拉下了鸟笼的蒙布,又向李琅琊叮嘱了一句:“送到之前,请尽量不要打开蒙布看它,因为它很怕羞呢……”

    “啊!快快快,城门要关了!”端华忙不迭解下马缰牵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李琅琊就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完全,李琅琊匆忙回头望向那青衣女子,却在沉沉的鼓声中听到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你还是一样温柔的孩子啊……”

    “……什么?”李琅琊努力想听清,却已经被端华半拉进了城门。就在朱漆之门合拢的瞬间,在他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视野中,那烟火尘寰中的凡间少妇,好像忽然变得艳冶轻盈,流萤与风絮飞旋起她的长裙广袖,风中回转盛开的,分明是一朵朵意态萧远的青色莲花!

    “只要有勇气,果然会遇到好事呢……”这是城门闭合前,最后飘过的一句低语。

    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一边纷飞的光与影。李琅琊呆呆地站了一刻,突然回身向着守城的监门卫士喊了起来:“那个、那个挨着城门的小摊子!你们见过的对吧?那个穿青的女子,她是谁啊?!”

    年轻的小卫士愕然看着急红了脸的李琅琊,来回扫视了他和城门半晌,在他又一次急得大叫之前,慢慢地答出一句:“什么挨着城门的小摊?为了观瞻和警戒,明德门外方圆三丈,是不许设铺摆摊的,你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呃……刚才只顾着想吃馄饨,好像忘了这个哦……”端华也醒过了神,望着城门喃喃起来:“而且,我们好像也没给钱……”

    ************************************************************************

    “……什么卖馄饨的?谁放高利贷了?!”

    当晨光洒到水精阁的亭台时,李琅琊和端华把鸟笼放到了安碧城的眼前,面对两人重点不同的疑问,安碧城统统回以呆滞不解的眼神。

    “总之,你先看看那只鸟吧……也许很值钱也说不定……”端华伏倒在桌上,已经无力再纠缠事件的真伪了。安碧城轮番看了看两人,伸手掀开了笼子上的蒙布。

    片刻的寂静。

    “啊呀不是‘值钱’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宝物嘛!”安碧城最先发出了喜不自胜的赞叹声。

    笼子里端坐的,不是黑羽白斑的鸟儿,而是一只乌釉茶碗。直径大约三寸,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碗口锁着细细的一道金边。从内到外密布着银白斑点,泛着珍珠色的荧光,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像深水底的宝物正从黑夜之海慢慢上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这是‘鹧鸪斑’的黑釉茶盏啊!又叫‘紫玉瓯’,你们知道这个仿鹧鸪的花纹有多难烧?百件黑瓷中都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安碧城滔滔不绝地说着,乐得几乎要原地转起圈来。直到李琅琊抱着头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其实……大概一年前吧,我从安邑坊的旧货市场淘到一件越窑青瓷的净水瓶,不过已经是乱七八糟的碎片了。虽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打碎残品,但还能看出来釉色上佳,瓶身上的莲花纹饰尤其雕得精美。恰好价钱又便宜得很,就被我捡了这个漏。”

    安碧城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拿出珍藏的全套金茶具碾着茶饼,再把碾成的碎茶末细细投进沸水中熬煮。

    “后来为了把它拼起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好容易才拼成原样,然后就把它放在店堂里,和一只邢窑的白瓷罐搁在一起了那个瓷罐的身价可比它差得远,好像当年也是准备烧成以后入宫的贡品,后来因为有瑕疵才落了选,流到民间来的……结果有天夜里,你猜怎么样?”安碧城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我可能有点猜到了……”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它们就这样双双不见了!”安碧城熟练地往茶汤里点了些姜和盐末,用茶勺高高舀起,注入了那只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微辛的清苦香气一下子随着茶烟升腾了起来,波斯人薄薄的笑意如同掩在云中。

    “私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该说是亡羊补牢还是知恩图报呢……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了殿下来送这个茶盏呢?”

    李琅琊颊上仿佛染了淡淡的薄桃色:“可能是因为……”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的霞色拂过了他的衣领。随着流光所及,一只金色的小巧蝴蝶倏地跃出了领襟。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如同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穿过花格飞向窗外,如同金粉消散般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只是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因为,很久以前,我和她有过约定啊……”李琅琊捧起黑釉茶盏,微微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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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玉龙子 序章

    卷发胡儿眼睛绿,

    高楼夜静吹横竹。

    李贺《龙夜吟》

    如果没有走进那个绿眼睛家伙的小店,日子会过得有所不同吗?

    这是李琅琊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至少会寂寞吧?这也是最常跳出脑海的答案。

    **********************************************************************

    开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致水阁中,李琅琊并不觉得自己会和寂寞这个形容有什么关联对面的家伙已经聒噪多久了?当他无情地将自己拖出午后的温柔睡乡时,好像还有满树蝉鸣钻进帘栊吧?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和热浪一波波涌进来?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长篇铺陈的表白,连蝉都会累得睡着吧?李琅琊有点被自己的笑话冷到了,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因为家居纳凉而没有束起的黑发随随便便散落着,眼尾细长,肤色白皙的容貌本来高贵非凡,此时也因为眼神没有焦距而显得带两分呆气。

    这个表示你很烦啊的叹息含义太过明显,对方终于停住了口,有点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神游八极去了吧?!抛下落魄中的朋友会遭天谴的!发出谴责的青年大喇喇倚坐着,修长精悍的四肢带着武者的风格,但大眼睛里略带轻佻的光芒,还有那火焰般的发色,让人对他的印象在贵公子和长相漂亮的傻瓜之间来回摇摆。

    呃你方才说西市的什么春来着?

    玉京春!那位当垆的胡姬!汉名叫燕燕,多好听的名字我原本以为她是对我有心,才看着我那样笑的后来才发现只要不赊酒钱,她对每个去喝酒的都是一样笑!跟你说啊琅琊,千万别去招惹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只是闪着一双蓝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下面的话又淹没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哝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赞美燕燕的华丽形容词,还夹杂着大口灌下冰梅汤的咚咚声。

    拍了拍对面这位断肠孤客的肩,李琅琊努力让声音里的同情显得更真挚一点:端华你好歹上个月刚授了左金吾卫的中郎将,这样写着声色犬马的一张脸去守卫皇宫真的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你就情不自禁地有点忧国忧民呢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温柔又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温柔又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彼此彼此~

    客气客气~

    午后的阳光洒在凉榻的水纹竹席上,碎金般摇摇晃晃,很有一点清幽的仙气。而破坏诗意的,就是两个人对望中传达的迅息,写下来就是白纸黑字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大唐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就完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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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玉龙子 玉龙子(上)

    (一)

    在后世的许多传说里,长安是一座云气升腾,宝光闪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壮丽,它的灿烂的正午、暗艳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贵族、侠客与精灵,都将在饱含倾慕的讲述中变成神话。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个隐秘的转角,都是这神话的注解,一同被编织进了梦一般的时光,像遥远西域望眼欲穿的华丽丝绸,每一条经纬间都带着不能言传的魔力。

    正走马观花行进在神话中的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认知长安城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样呢?长安的一切嘈杂与绮丽,就像黄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当然,都是伸手可触。

    走出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西向通过环城南路,经过歌笑风流的平康坊,绕过皇城的安上门,放马小步横跨过朱雀门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浓,每个长安子弟都知道,这种妖娆香气聚集的所在,就是艳称天下的西市了。

    玉门关外有浩瀚的沙海与绿洲,南海洪波间有鲛人与珍珠的岛屿,其中星星般分布着名称奇怪拗口的国家。除了珍宝异兽,乐舞香料,它们共同的特产就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重又聚集在长安闪耀出星光。他们用奇异的货物、雄厚的金帛、灵活狡黠的生意手腕,当然,还有美貌如花的劝酒胡姬,在异乡的大城中开辟出一个魔力之地,迎接着黑眼睛的东土人对于遥远山海风物的想像。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楼,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临街而立,优雅的重檐飞角当然是汉家古制,而门楣上卷曲繁复的葡萄藤纹,店堂里胡不思奏出的摇曳音调,还有进进出出的人们高谈低笑的口音,都带着来自西边国度懒洋洋的薰风。

    将丝缰随意往迎出的店家手里一丢,皇甫端华笑吟吟地向着李琅琊打了个响指,领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店堂里大步走去。你是哪里来的这种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琅琊苦笑着,心里全是坐下来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却不得不顺着端华忽然变得加倍灿烂的笑容和痴迷眼神望了过去。

    店堂西侧的画屏前盘坐着几位胡人乐师,扬眉动目地弹弄着曲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刚刚一曲舞罢,摘下了缀满珠串的锦帽,正在把一头金发盘拢起来。她一边与乐师说着什么,一边半侧过脸来,那迥异于中原人的高挺鼻梁和蓝色眼睛闪着精灵般的光芒,艳丽得让人心神一震。

    真是个妙女郎李琅琊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真诚地修正了对于端华一无是处的评语至少还剩下看美女的好眼光嘛不过有此眼光的,绝对不止端华一个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突然站起几个同样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其中一个满脸不加掩饰的兴奋,一边说着急促的胡语,一边伸手就去揽那少女舞者的肩。

    李琅琊只是微微一愕的工夫,已经听见身边一声炭火爆开般的炸响。放手!!在全店堂的人惊骇的注目下,顶着火炽红发的青年一纵身跳了过去,一边把少女挡在身后,一边提起正义之拳,结结实实地抡在胡人青年的脸上。而转过身表示关切时,迎接他的是少女愤怒的蓝眼睛,!#¥%*!一连串急风促雨的音节明明白白地表达出绝非谢意的情绪。

    吓?!甜蜜的笑容在端华脸上古怪地半凝结着,李琅琊站在几步开外,眼看着少女恨恨地推开正在石化崩塌中的端华,一脸关切地去扶掖那毫无防备地倒下的胡人青年,而后者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睚眦欲裂地发出了一声纯正长安口音的怒吼

    打这两个贼囚攮的小白脸!

    (二)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身不由己地狂奔着,而身后追赶的,不仅有刚才吃了亏的苦主,还有好些个义愤填膺的路人,手里抄着家伙的绝不在少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大概夹杂着四五国的语言,但其中的火爆含义已经不需要任何翻译了。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同仇敌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被追杀啊?!李琅琊恨不能身外化身,揪着端华的脖领子讨一个公道,但那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两条长腿抡得如风车一般,转瞬间已经裹挟着李琅琊和身后的愤怒之师越过了金明大街,蹿进了延寿坊的小巷之中。

    他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崭新的体验而兴奋吧李琅琊近乎放弃地想着,却没留意在前方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凉布棚子,他一时收不住脚,直撞了上去,薄薄的凉布卷着竹竿,乱七八糟地倒了下去,李琅琊踉跄了两步,发现前方有个滚烫的不明物正在冒着危险的热气,他顾不得叹一声衰运连连,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拧腰从那不明物上横翻了过去落地时动作些微的不协调,还是打翻了什么东西。雪花般的粉末飘飘洒洒飞了一天一地,细腻而不轻盈的质地带着淡淡的麦香麦香?

    此刻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波斯袄寺的尖顶上,正在发散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飘舞着慢慢下坠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之感。李琅琊站稳了身子,看见一个人正隔着夕照的轻绡与自己对望着,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那是一双太过于夺目的绿眼睛,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几乎让人乍逢之下有些晕眩。直到那双眼睛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慑人的幽艳略减了几分,李琅琊才像从咒缚中省过神来,有些心虚地环顾了一下,想弄清自己到底撞进了什么诡异的所在。

    身后有东西发出滋滋的轻响,热烘烘的油香气随之不断爆开在空气中,一张圆圆的饼已经烙得有些焦糊了自己刚才竟是从一张热油的饼铛上跳了过来?那么打翻的东西毫无悬念地就是一个面簸箩?同沐浴在面粉之雨中那个绿眼睛男子,手里还拿着小半个胡饼,正充满玩味地打量着自己,李琅琊正在为打翻了饼铺这个事实而尴尬,被那绿色的眼神看得更是不自在,只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尽量随意地笑道:不是成心的啊弄坏弄脏的东西,我都照赔就是了。

    对面的人慢慢把最后一口饼咽了下去,用优雅的手势抹掉了唇边的一粒芝麻,声音好似敲打着玉璧的清响,却是极流利的一口汉话:那倒不必了,我只是来赶这酉时的第一炉饼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我不是来吃饼的

    是吗?那就不可原谅了延寿曹家可是几十年的老店,店主回来看见心爱的家当遭此毒手,可能会跟你这凶手打官司哦。

    你想代替店主来讹诈我吗?李琅琊很想反驳回去,但又本能地觉得今天的麻烦已经够多,再惹起一场胡饼之斗殴实在没有必要呃?说起来端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乱轰轰的叫喊声好像已经隔了两条巷子?

    绿眼男子笑了笑:你的朋友可能已经跑进醴泉坊去了他们看样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你呢?打算站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和你理论,还是想和老店主去见官?

    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议吧?

    你可以去我的店里避一避,就在前边不远。

    其实事后李琅琊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这里,也不去什么店里躲避,自己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想,乖乖地跟着那双绿眼睛走了呢?可能是这样黄昏与暮色交织的时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不确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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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虽然从小在皇室的排场中长大,李琅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小后院精致到让人赞叹的程度。夹道摇曳着高大秀颀的凤尾竹和菩提树,空青色的铺地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发着浅淡的水色和萤光,和小小池塘中闪烁的光斑遥相呼应。然而这样价值不菲的石料铺成的小路,并看不出精心修整的不自然感,不知名的紫蓝色、月白色小花从石缝里随意生长着,将枝叶娇慵地直伸到路面上来,牵扯着人的袍襟。

    前头带路的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跟着李琅琊的目光环视着庭院。

    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会侍弄园林。他侧过脸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称得上自谦的情绪。

    不这里很美李琅琊微微有点走神。对面的人深邃的绿眸子,还有包裹在丝帛里略带卷曲的砂金色头发,都明白地显示着西域胡人的血统,但纤细的眉形,鼻子和嘴唇优雅柔和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征呢是位混血的美人啊似乎想掩饰一刹那失礼的凝视,李琅琊连忙转过头寻找着树从中惊鸿一瞥露出翠尾的孔雀:我家里的庭院虽然大,不过总是一尘不染中规中矩,这里要风雅得多了。

    带着一点自得的喜悦浮上了形状美丽的唇角,让瓷器般光滑的容色生动起来。引着李琅琊从窄窄的竹搭回廊中穿行着。

    还没有谢谢阁下帮我的忙呢请教尊姓大名?

    安碧城。

    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吗?

    没有那么深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盛产碧色美玉的城池

    叫作碧城的男子一把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扉,转身展开了一个逆光的笑容: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阁。我该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客人?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临街的房间,高大的雕花窗棂正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橘色的柔光却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李琅琊被照得一阵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房中摆放着众多闪亮的物件,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那双绿翡翠般的眸子仿佛也被镀上淡淡的金红色,看到其中的探询之意,李琅琊才想起刚刚突然的名称转换,错愕里带着一点啼笑皆非,他也懒得去恪守宗室的规矩,随口报上了自己冠着尊贵姓氏的名字。

    李公子。安碧城微微颔了颔首,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热切殷勤,倒是有种不容抗拒的顺理成章。这是我的珠宝玉器店,没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呢,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想看一看吗?

    李琅琊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与商贾打交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放荡冶游,身蹈市井的机会,并不是经常会出现。但以他有限的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位有着混血容貌的胡商,作生意的态度也太过随便了一点虽然只有自己这一个客人,却没有喋喋不休的夸耀货物,也没有故作神秘地捧出什么外人难见的秘宝。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安碧城从紫玉腰带上解下了火石,顺手在旁边一棵七宝灯树上点亮了烛火。七层叠枝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店堂。他在绣工繁复的地毯上盘坐下来,像一位年轻的君王,神态安闲地检阅着小小的国度。

    俏色玛瑙雕成的牛角杯,带着墨色水银沁的玉佩,枫叶纹描金的碧蓝色琉璃盘,在烛光映照下流动着不可思议光彩的大颗水晶珠,宛转吐纳着轻烟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在其间拉起屏障,反射着月华冰纹的奇异织物好像刚从小憩中醒来,带着梦幻颜色的珍奇一一展露出华丽的姿态,它们像随意开放的花朵,不加修饰的散放在几案和木格上,与其说是待价而沽的货物,更像是随手即可把玩使用的摆设。

    在以豪侈而闻名的四叔父申王李承义家中,李琅琊见过更为光华灿烂,穷极匠心的珠宝古玩,而在彻夜不息的歌舞饮宴中,它们被故作轻慢地随意炫耀着,只是为了衬托出宴会主角的放诞风流。而在这小小阁子里散放的名器,仿佛被主人赋予了某种静谧的魔力,在时光之尘中凝固着庄重的舞姿

    可能是被这种气氛蛊惑了?李琅琊开始觉得,用打发时间的态度来对待已经不够了,还是,选购一点什么吧?安碧城继续着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而一两句淡淡的讲解,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响起。解释某件宝物亦真亦幻的出处的同时,若有若无地肯定着它独一无二的风雅,还有眷顾它的人高明的眼光这,这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拒绝或装作没有听到啊!

    因为一句这是萨珊波斯传过来的银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这种纹样在中原很少见的。萨珊王室被大食国驱逐之后,会这种手艺的匠人是越来越少了。李琅琊甚至买下了一只造型有点夸张的高脚银杯。看着这只银杯,一把金丝裹唐草纹饰刀鞘的短刀,两盒据说是用于阗冷暖玉琢成的围棋子,李琅琊苦笑着发现,身上带的银两是不可能足够支付这次挥霍了。明天我差人把银子送到府上?一句随意的询问换来更随意的回答

    好说,有劳了。

    其实胡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精明吝啬呢李琅琊在心里终结了这次有点荒唐的寻宝之旅,已经作好了转身告辞的准备刚刚眼角余光扫过的那一抹深碧,为什么让人心里一动?

    他回过头环视着店堂,想确定是不是月光反照带来的错觉,目光却再次被屋角若隐惹现的一点碧色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不起眼的旧漆匣子,里边随便散放着一些零碎的小件玉器,有的还带着残损。李琅琊有点奇怪地伸手拨弄拨弄,从一堆玉坠、玉簪的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环状物来。

    这是一条龙?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

    安碧城走近来端详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

    这是一个没有闭合的半环,明显还没经过清理,覆盖着斑驳的泥土印迹。半环的一端,仿佛是硕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头部,长长的嘴巴微微向前噘着,眼睛用阳刻法雕得略有凸起,尾巴向内侧蜷回着,刚好形成环状的身体上,疏疏朗朗地刻着些菱形的方胜纹,手法却粗糙得很,苍绿的颜色也带几分黯沉,不是良材美玉带来的通透感觉。

    好像是一个玉佩呢李琅琊拿起它迎着光照了一照,龙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孔洞,似乎是用来穿引绳佩的地方。烛光映着月光,以一种奇异的波动感穿过了半环的中心,那雕工笨拙的卷曲身体上,仿佛掠过了水光的投影,有一瞬间游动起来的错觉。

    半环之中,安碧城的表情好像在思索,又好似在了然的前一刻有一点迷惑:的确是蟠龙玉佩,这个样式,倒像是商代贵族祈雨的神器一个薄薄的微笑从他唇边滑了过去。

    不过大小差得太远了而且,这仿制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你是在说自己店子里的东西啊,这样实话实说真的没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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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所以你就被他的诚意感动啦?把这个这个小泥鳅带回家了?你书呆子也该有个限度吧?!皇甫端华斜倚在临水的凉榻上,失笑地打量着手里的小东西。

    雕工精致的玉器我见得多了你不觉得这个小玩意样子笨得有趣吗?李琅琊从翻了一半的《搜神记》里抬起头来,顺手拈起一块绿荷糕,逗弄着池中聚拢来接鲽的锦鲤。倒是你啊,这幅神清气爽的样子真让人生气呢

    我被他们追了两条街你猜怎么说?那个领头的胡人小子,居然是燕燕的未婚夫!我们都当对方是色鬼恶少,这通好打也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就被诳进黑店去了,好叫我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端华笑嘻嘻地一扬手,廊下有只玳瑁猫儿刚好轻步踱了过来,端华成日在薛王府打混,它也认得熟了,只道是端华在逗它作耍,一纵身便向窗子里扑去。端华小吃了一惊,往后一躲,手不知不觉地一松那只小小的玉龙可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哎两人同时探身往窗下望去。水面上的月影因为刚才那小小的打搅而起了涟漪,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静水,只有鱼儿尾鳍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惹祸的猫儿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端华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丢下明天赔几块好玉佩给你的无诚意道歉,也赶去皇城值宿了。大明宫丹凤门的金吾卫士,今夜里想必有幸聆听某人智取胡姬的故事了对着月光照了照波斯银杯中流动的残红酒液,李琅琊也为自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怅然而奇怪不过是个没年头,没来历的小东西罢了或者,明天叫人去打捞一下?

    夜已深了,带着水气的凉风飘进了小阁,,池上莲叶田田,为那一阵微风而姗姗摇动着,夜色里白莲娇嫩的容颜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错摇曳的莲梗之间,缭绕宛如离愁的夜雾,仿佛比刚才更浓了

    这是什么地方?

    李琅琊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的视野里,最显著的存在就是那玉璧般的月亮。可是,有点什么不同呢那完美的圆形微妙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刻都流泻出不同的姿态。一层薄青色的屏障飘浮在月亮前面,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光滑质地,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动光影。隔着这悬浮的流动的水晶丝绸,幽蓝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触,却又在轻微的荡漾中显露出难以形容的虚幻感这样子,流动般的感觉流动?

    难道,我是在水底吗?

    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妙笔不能染出的自然姿态氤氲着,有种远远隔开了对面月之世界的幽暗感,但那柔滑清凉的水波摇动的触感,并不令人讨厌。那些传奇里误入水晶宫的书生,见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景象呢看着池底水草柔曼飘摇的影子,李琅琊并不认为有惊恐的必要,开始习惯性地让思路随意乱走起来。

    对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变化。一阵密集的波动从月之中心放射出来,将月亮分割成无数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感扩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编织着波纹密网的,是悬挂在头顶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随手乱画出的波浪线,却有着奇怪的规律感,一隐,一现,每一下出现,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样,无声地流动着,但他确实听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动,直接碰触着皮肤,一阵阵急切的颤抖,好像要拼命传达着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有东西逼近过来的感觉,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那样巨大的眼睛,李琅琊从仰躺的姿势侧过头去,刚好与那缓缓靠近过来的瞳孔对视着琥珀色的眼睑,苍蓝的瞳色,却又像茶晶般分布着细碎的光晕,变幻不定的光彩流转的中心,是细长竖立起来的黑色瞳仁,那眼帘旁边,隐没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闪动着青色流光的鳞甲吗?

    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轻轻念着。为眼前这吊诡的景象,也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样深不可测,又让人莫名悲伤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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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7 16:5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玉龙子 玉龙子(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郑风》

    (一)

    窗外杂沓的人声和唏唏呖呖的水响,仿佛是传说中梦貘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李琅琊的梦境,直到撕破了水纹的异像,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帘栊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华丽的晨曦。李琅琊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长安短暂而火热的暑天里,这样从一早就落下的雨水并不多见。

    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私语声。阶下侍立的使女,小阁远处撑着伞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丽娴静,低低地音量传递着什么不欲人知的消息,带着沉重水气的慌乱情绪凝滞在庭院之中。

    李琅琊招招手,从廊下叫过了一个侍女。莲青与赭红相间的拼色锦裙被雨水溅上了暗色,画着姣好妆容的脸颊却明显勾勒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听着李琅琊你们弄什么古怪呢?的发问,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

    仿佛是配合她的说辞,东边天空有道金黄的流光一闪,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波波洒落下来然而,只是进入不了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阳雨,庭院里的阴霾和远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见的乌云织成了穹顶,把盛夏的晨光挡在结界以外,在自己的领地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洒下带着深秋寒意的丝丝水线。

    从昨儿个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没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觉出来,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侍女鸦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闪着,似乎是被自己讲出的事实吓到了。说是兴庆宫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什么《搜神记》、《玄怪录》的奇异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偏又一个应时对景的桥段都找不出来。李琅琊皱着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湿了他紫罗披衣的肩部,太阳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帘的交会之处迸射着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银色雨丝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结成一重华丽而绵密的珠网,把偌大的薛王府从上到下笼罩起来。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丽的景像作着对比,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庭院里笼罩着淡淡水墨般的烟气。池塘中微带嫣红的白莲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艳的绛紫色。莲叶下的池水,则更是一片深碧,几乎映不出交错的花影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想到水厄两个字,李琅琊忽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道轻柔而熟稔的水纹掠过了脑海。这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自顾自下个不停的冷雨,还有梦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异境,好像被飘浮的记忆联接了起来

    (二)

    九世子,有事回禀。王府总管略带佝偻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刚刚门上的通传,有位胡人少年求见世子,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世子就明白了。如今正门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看见安碧城裹着白衣的清爽身影时,一向洒落的李琅琊也有点窘迫起来说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额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这古怪的雨缠住了心神,结果被人家找上了门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等等,他是怎么知道我是薛王府的人?

    安碧城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讨账人惯有的,小心夹杂着虚伪试探的神色,他似乎对这场空庭之雨有着不加掩饰的兴趣,隐在伞下的绿色眼神一一掠过飘渺的雨雾、山石间的菖蒲、最后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转了一转。

    这场雨,从外面看美丽极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他的第一句话把李琅琊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出来到底是珠宝商人,随便一个比喻也要用这种珠光宝气的方式么?这场怎么看都带点妖异气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种赏鉴的眼光来看么?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点差错,让我再重新鉴识一下好吗?

    那个昨天不小心,把它掉进池塘了啊李琅琊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歉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器,但是,每个卖家也都希望从自己手中离开的货物被认真对待吧

    一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脸上滑了过去,他向庭院一侧,被花木与奇石包围的小池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没有青石铺垫,绯红和浅紫的花枝间杂着细笔画出般的草叶,开放得极有风致,衬着安碧城静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种绣在他长袍下摆上的错觉。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着走到了池边张望着。

    这池水,是不是太静了?安碧城忽然侧过了脸,一直带着淡淡慵懒姿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认真探询的神情。

    被他的疑问将目光牵引到了水面上,李琅琊第一次注意到了池水的异状平日里织绵一般漂浮的绿萍、轻俏可爱地装点着水镜的落花、看到人影就会浮上水面接鲽的锦鲤,为什么都不见了?便是池水本身,也没有了平时清可见底的澄澈,倒像是一大块滑腻而厚重的古玉,深浓的翠色泛着不祥的幽暗气息,打在水面上的雨滴,好像一枚枚尖细的绣针,悄无声息地滑进锦缎般厚重的池水中,一点涟漪都不曾泛起。

    当确认到水面上连两个俯视的人影都不曾映出,李琅琊微微闭了闭眼神秘隐藏在西市的胡人珠宝店,不知来处的奇怪玉龙子,诡异地眷顾庭院的冷雨,忽然变得深暗可畏的池塘自己终于成为了怪谈故事的主角,要被写进笔记小说了吗?

    是因为那枚玉龙对吗?是它变成了精怪,还是我触犯了什么禁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方士异人出场收拾了?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紧张吧?薛王府的九殿下安碧城眯起了眼尾,眼睛里闪动出少年才有的狡黠光彩。为什么你不像传说中遇到怪异事件的人一样恐惧、愤怒,或者干脆吓得昏倒呢?

    那样会没有趣啊况且你来指点迷津,也不是为了欣赏我昏倒的样子吧?

    两个人同时微笑了起来,明朗的快乐似乎把池水上空的雨雾都驱散了一些。远处廊下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探头窥测着就算是以个性不认真而著称的九世子,在这样阴沉不明,吉凶难测的雨中,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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