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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裂》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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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9 11: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书的主人公叫公羊,姓公名羊。他生在羊年,父亲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长大

  以后,他想改名,因为同学们老是取笑他,问他母羊在哪里。可是在户口管理十分严格

  的年代,改名实在不易,只有坏人才需要改名换姓呢,你改名作什么?只好不改。不料

  以后有一段以改名为时髦的年月,不论男女老少或街道商店,都改名换姓,旧貌换新颜

  了。向东、卫东、思东、念东,人民革命、舍得刮。战恶风,诸如此类的名字一抓一大

  把,谁也不计较同名同姓。正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的时候,人们喜

  爱的就是那个“同”。公羊有了改名的机会,在当时“时代精神”的感召、启发下,顺

  理成章地将名字改变为“公仆”。有人取笑说:你真是长大成人了。他也笑,说公仆公

  羊,同属一类,都是喝他娘的奶汁长大的。为此他还受到一场“修理”,说他亵渎了公

  仆的神圣意义。像他这样的人还不配叫公仆呢。他唯唯诺诺,承认错误,将公羊的尖角

  折断藏在公仆的名号下,人们也就原谅了他,让他公仆公仆的叫下去。可是渐渐地,他

  自己倒腻烦起公仆的名号来了。第一,他觉得叫公仆名字的人实在太多,不论姓不姓公,

  都可以给自己起一个公仆的雅号,以至于使他觉得自己的名字是假的。第二,他发现革

  命时期名与实的背离更甚于平常时期,越是谦恭的名称,地位越高贵,自称“小小的”,

  实际上是“大大的”,公仆也就可能变成“仆公”了。不像乡下人叫阿猫阿狗,就是阿

  猫阿狗。如此这般,他真的不配叫“公仆”了。所以他又想把名字改回来。他遇到“心

  想事成”的好时候,大家又时兴恢复老名了,他便顺应潮流,又叫起公羊来。

  公羊、公羊,几年叫下来,他尝到了甜头。这名字好记。如今是大家都想出名的时

  候,有个让人一听就记住的名字,实在大大的有利。无论在什么场合,人家一听说他的

  名字叫公羊,就赶上来和他握手,说“久仰大名”。他知道,人家久仰的不是他的文名,

  而是公羊这个俗名。他当然知道有人在嘲笑他,可是他不在乎,笑什么?公羊是雄性的

  象征,男子汉不叫公羊,还能叫公狗不成?有时,他还会在心里给自己编出一则像模像

  样的广告:我,公羊,年届五十,但显年轻。身高一米八十,健壮匀称。五官端正,秀

  外慧中。大学本科,中级职称。娶妻官氏,尚无子女……

  今天,公羊一身简朴打扮,到火葬场参加一位老上司的追悼会。这位老上司是他大

  学毕业后的第一个上级,学贯中西,脾气执拗。同事、朋友们都以为他会在新时期抖掉

  一身晦气,大放异彩的,不料他却仍然是郁郁寡欢,肝火盛旺,终于因肝硬化而致癌,

  一命呜呼。终年六十八岁。

  公羊一向害怕参加追悼会。这些年自己的熟人朋友接二连三地早逝,使他怕与死神

  照面,万一不当心被死神抓住——他往哪里逃?但是这位老上司的追悼会他一定要来,

  因为他在接到讣告的前一天梦见了他。他看见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上司对他温和地笑

  着,甚至还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肩头,对他说:不要想追上我。他觉得这不吉利,可能是

  老上司想召他一起走,免得寂寞。他要来与他告别,向他祈求:让我再留几年,活到您

  的年纪。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公羊怎么也想不到追悼会竟在这么小的地方举行,来的人又这么少。而且除了也是

  这位老上司的老下级公同同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老上司的遗像也小,

  几乎被披在上面的黑纱遮住。只有他那一双永远忧郁的眼睛和永远嘲笑着什么的嘴唇凸

  现出来,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什么的滋味。遗体也缩得那么小,棱角分明的脸已经摆

  不下太大的五官,它们只能拥挤在一起,像哭又像笑。与梦中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了。

  花圈了了。只有一幅挽联顶天立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公羊站在遗体前,三鞠躬,忘了祈祷,也忘了流泪。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任

  何可以叫做感情的东西。眼前只有两个黑字在晃动:死灭。

  追悼会开始,公同同致悼词。公同同哭丧着脸,声音低沉着念着一页小纸,上面写

  的不过百余字,像登在晚报夹缝里的讣告。无非是告诉人们,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活在我

  们中间,如今他死了。现在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把他推到火炉里去,烧成一堆灰……

  公羊!公羊花了两个小时赶来的追悼会,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他怀里揣着梦中的笑

  脸,慢吞吞地从火葬场走出来,被公同同抓住了肩膀。

  老弟,这一向在哪里得意?公同同问,笑模笑样,已不是刚才那副哭丧脸了,声音

  也响亮起来。

  现在是我这种人得意的时候?穷作家,穷教员。公羊回答,继续慢吞吞地朝前走。

  坐我的车吧,我可以带你一段路。公同同说。

  不,我跟他一起走。公羊说。

  跟谁?公同同前后看看,没有别人,有些吃惊。

  跟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公羊说,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公同同笑

  笑,说那我就先走了。哧溜一声,公同同的小轿车从公羊身边开过,公羊忙不迭地拍打

  着车屁股扬起的烟雾,咕噜噜骂了一声“国骂”。

  脑裂

  二

  追悼会以后的几天,公羊一直感觉不大安宁。追悼会的情景和那个奇怪的梦不住地

  干扰着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厄运或好运在等着他。

  这一阵子,公羊一直在苦恼着。原来他虽然算不上什么著名诗人,却也小有名气。

  他的诗有人斥为洋人的唾沫,也有人说是“伟大的”。伟大的唾沫虽然比不上江湖河海,

  滋润自己的心田也足够了。而且他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稳定的工资收入,日子过得满

  不错。可是这两年,世道大变。大家都把目光转向金钱,电视电台不断报道文人下海的

  消息,把他的心完全搅乱了。诗也写不好。他一直在想,是不是也应该改弦更张,找一

  条新路走走,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老上司的灵魂却跑来指点他:不要想追上我。他

  不明白这指点的真正含义,是让我去追他呢?还是害怕我不去追他?或者是嘲笑我,会

  像公同同那样和他走上截然不同的路?他想和老上司的灵魂再讨论讨论,可是灵魂却再

  也没有出现过。无论他睁着眼找,闭着眼求,灵魂却杏无踪迹。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母羊!他叫妻。妻姓官名宁,可是因为做了他的妻,大家便叫她小母羊,他也就

  这么叫惯了。

  小母羊正在厨房里给丈夫准备茶点。他像洋人一样,午休后要喝一杯奶茶,吃点东

  西。听见丈夫叫她,以为他等急了,便忙着答应:哎,就好!我想给你烤块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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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要做了。不要做了。我今天不想吃也不想喝。你来,我有话对你说。公羊急切地

  叫道。

  小母羊端着一杯奶茶走进小客厅,腰上的围裙还没解掉,像大人物家的保姆。她惊

  恐地望着丈夫绷紧的脸,说:对不起。

  公羊接过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叹口气说:小母羊啊,你能不能别像日本女人一样

  地伺候我?你能不能坐下来陪我说说话,跟我亲热亲热?我心里烦,你知道不知道?

  小母羊顺从地在丈夫身边坐下来,小心地问:烦什么呢?

  公羊说:烦我现在的活法!

  现在这样活法不是很好?小母羊说。

  很好?公羊反问一句,走过去打开电视机。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活的。

  赶海啰,赶海啰,男子汉怎么能不下海?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首歌,女歌手将手伸在

  半空乱抓,好像要把天下男人都抓住扔到海里。公羊厌烦地将电视机关上,又回到小母

  羊身边坐下来说:我不是也想去赶海。我只是觉得没劲,好像自己成了无用的人,多余

  的人。我还感到不平,呕心沥血写出来的诗歌抵不住撕破嗓门的大喊大叫。难道诗神已

  经被财神禁闭,诗人们也该寿终正寝了?可是他又在梦中对我说:不要想追上我。我是

  追他,还是朝他相反的方向去?你说。

  小母羊不回答,只轻轻地摇摇头,神情十分忧郁。

  怎么啦!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这一阵子我不是再也没有勉强你跟我做爱?你还不

  满意?公羊气恼地说。

  不,你待我很好。我感谢你。小母羊说。神情更为忧郁,简直要哭了。

  公羊实在看不得妻子的这副模样。他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说:你真像一

  块冰块!说,你到底为什么?

  小母羊尽力从他手里缩回自己的肩膀,小声地说:我怕呀!

  怕什么?公羊问。

  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怀疑我生了神经病。小母羊说。

  什么梦?我读过弗洛伊德,让我给你分析分析。公羊说。

  我看见你的脑袋裂开了。圆圆的脑袋馒头似地裂成两半,都有一层塑料薄膜包着,

  所以脑浆没有流出来,也没有流血……

  不等小母羊说完,公羊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这算什么?人脑本来就是两半的。你

  这是职业病。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天天想着不健全的人脑。

  小母羊使劲地摇着头,说:不。我的梦是有预见性的。过去多少次,你都忘了?

  公羊的笑容立即敛起。是的,这个小女人的梦都是应验的。总不成这个梦也会应验

  吧?他一把将妻推开,跳起来跑进卧室,窜到镜子前,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脑袋,仔细地

  看着,嘴里嘟喳道:胡说,胡说!我的脑袋不是好好的?可是当他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脑

  袋时,却惊吓得跌跌撞撞回到妻子身边,拉起妻子的一只手放到自己头顶上,呻吟着说:

  你摸摸,这里,这里……

  小母羊纤细透明的手抖抖擞擞地在丈夫头顶上摸了一遍,小脸例的一下白了。她说:

  裂了,真的裂了。从这里,就是从这里裂开的。不过,我梦里看见的裂口比这大,可以

  放下一个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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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公羊打了一个冷噤,又一次跑到镜子前照着去摸,不对,脑门上怎么有一块地方凹

  了下去?凹坑好大好深啊,可以放下一粒蚕豆,大蚕豆。

  我完了,要追他去了。他哀叫着朝床上倒下去。

  小母羊温顺地在丈夫身边坐下来,用手指在他脑门上轻轻地揉搓,幽幽地说:我们

  到医院去。公羊说,我不去。查出来是脑瘤,吓也把我吓死了。小母羊说,那就去找李

  老师,他是脑科教授,说不定会看好你的病呢。

  公羊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叫嚷起来:找李大耳?我不去!哦,我明白了,你

  心里一直想着李大耳,就胡诌出那个鬼梦来,要吓死我,呕死我。哦,多么恶毒的女人

  啊!你去找他吧!我不拦你!可是你不该像巫婆似的诅咒我!我的脑子裂了?没有!你

  看,你看,不是好好的?他又一次跳到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脑袋,再也没有发现有什么裂

  缝和凹坑,便得意地笑起来,嘴也笑歪了。

  小母羊躺到床上默默地流泪。

  脑裂

  三

  认识李大耳的人都说他古怪。

  他长相古怪,其丑无比。黑长脸上的五官都是大号的,一对招风耳更硕大无比,所

  以总有人怀疑他戴着魔鬼面具。细高单薄的躯干弯曲着,拖出四条干枯修长的骨棒,那

  就是两腿和双臂。行动起来和长臂猿相差无几。

  他的脾气更是古怪的。少言寡语,不爱交际。从不见他在公共场合露脸,混在众人

  堆里。他爱下棋,但从不与人对奕,总是自己和自己比赛,一会儿执黑,一会儿执白,

  不论是黑胜白胜,他都同时表现出两种表情:胜者微笑,败者皱眉。他的妻子李嫂为此

  曾骂他为缩在壳里的乌龟,藏头露尾的驼鸟,他也不计较。要么笑着应了,要么鼻子哼

  哼两下走开。李嫂只得叹气说:算了,比木头多两眼儿,比死人多口气。

  已经到了上班的时候,李大耳却还在下棋。妻子对他指了几次挂钟,他也不理。妻

  子无奈,便大声叫道:你该上班去了。

  我退休了。李大耳淡淡地回了一句,又去下棋。

  什么什么?妻子叫起来了。谁叫你退休的?

  我。大耳说。

  你疯了?人家都是赖着不想退的?妻子说。

  我不是人家。大耳说。

  为什么?妻子问。

  不想干了。大耳说。

  谁惹着你了?妻子又问。

  谁惹我干什么?我自己不想干了。大耳说。

  放着大学教授不当,你想干什么?玩股票?开公司?卖馄饨。打烧饼?你是哪块料?

  妻子说。

  不是。大耳终于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赞赏妻子多少还有点了解自己。

  那你想干什么?就这样下棋?妻子问。

  研究点问题。大耳说。

  什么间题?妻子问。

  说了你也不懂的,别问了。大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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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是一定要问呢?李嫂问。

  好吧,我说,研究人心。大耳说。

  什么?人心?不还是脑子吗?我懂了,你想写书啊!李嫂乐了。

  我讲我要写书吗?我只讲研究人心。人心,你懂不懂?我看现在患心病的人多起来。

  大耳说。

  李嫂将手一拍:还说我不懂!人心就是人脑。你不是说过人心都是脑子淌出来的?

  大耳忍不住笑了,他说我说过“分泌”,可没说过“淌”啊!脑子淌出来,人还不

  要死了?

  李嫂也笑了,说:我只会这样说,谁像你,说话绕圈子!

  大耳止住笑,说:不是绕圈子。以前我学的是理科,现在想研究文科。大脑是理科

  研究范围,心灵是文科研究的问题,你懂不懂啊?

  见你的鬼了!我不懂!我一点也不懂!过去天天讲科学,现在突然讲起看不见、摸

  不着的心灵来了。我看你呀,一定是挤不过人家、争不过人家,要往后躲了。李嫂说。

  也对。大耳回答,我不想跟人家挤,跟人家争。

  你,你,你!李嫂被丈夫的冷漠激怒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与我商量商量,你眼里还

  有没有我这个老婆!也好,退休吧。我也烧够了,洗够了,以后该我享享福了。

  好。大耳又回答了一个字。要不是有人按门铃,李嫂又要把驼鸟、乌龟一类的字眼

  骂出来了。

  小母羊来了。

  大耳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交代过自己的恋爱史。说他和官宁谈过恋爱,可是官宁嫌

  他长得丑,最后拒绝了他。丑?她就不看你心肠好?妻子不平地问。怎么不看?所以才

  谈过一阵子恋爱。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大耳,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我就是不

  敢仔细看你,我越看越觉得你像个类人猿。我对她说: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

  不照镜子。我想我的祖先一定在哪个山洞里图快活,忘记了外面世界的进化。所以比别

  的类人猿晚五千年变成人类。就这样,我们客客气气地分手了。

  按说,这样的恋爱故事对李嫂不造成任何威胁,可是她仍然觉得小母羊的存在对她

  是一种伤害。她拣了小母羊看不上的男人!她在小母羊面前永远感到自卑。她希望永远

  不要见到小母羊,不给自己一个与“第三者”比较的机会。可是她又盼望着见到小母羊,

  看看她到底比自己高强在哪里。所以,每当她对丈夫怀抱柔情的时候,她就大度地要求

  丈夫,请小母羊和公羊到家里玩玩,大家交个朋友么。一旦她和丈夫动了气,感到自己

  嫁错了丈夫,小母羊则又变成她的出气筒了。她口口声声叫着小母羊的名字,对丈夫进

  行奚落和嘲弄:找你的小母羊去吧!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还是那个小母羊有眼力,丢掉

  了你。不过,你也算有眼力,找到了我。不信要小母羊来跟你过几天试试!李嫂把小母

  羊想象成一个漂亮、俗气、又泼辣的女人,在心里想方设法作践着,以平息自己对丈夫

  的怨气。可是如今小母羊就站在她面前,和她想象的完全相反,是一个美丽、端庄、文

  静、谦和的小女人。她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十分羞怯,脸都红了。李嫂立即慌乱起来,

  好像自己平时对人家的恶毒攻击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地自容了。她急忙忙同时

  伸出两只手,将小母羊的一只手抓住,用力往门里拽,嘴里大声招呼着:大耳啊!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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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谁来了?小母——啊,不,小官啊,我和大耳常常说起你,一直想去看看你和公羊,想

  请你们到家里玩玩……夸张的热情和谦恭使她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了,她意识

  到这一点,脸也又红又热。见丈夫从棋盘上回过头来,她马上松开了小母羊的手,沏茶

  去了。

  噢,小官呀!你来了?大耳的反应都是平淡的。他知道大家都叫她小母羊,但他不

  肯这么叫她。过去他叫她“小宁”,现在改为“小官”了。

  小母羊半个屁股坐在沙发里,不敢正视大耳的眼睛,看着茶杯回答大耳说:我来了,

  打搅你们了。不过,我是有事来找你的,李老师。

  哎唷小官,没事儿也可以来呀!李嫂说。

  小母羊没有回答。她在四处打量大耳的家。小小的书房兼客厅让书堆得没有下脚处,

  在一堆堆书的包围中她看到一个小小方方的玻璃橱。看到玻璃橱的东西,她惊吓得叫起

  来:你怎么,怎么将公羊的裂脑模型制出来了?你怎也和我一样,梦里看见了?

  大耳和李嫂一起忙着去抬起书堆里的玻璃橱,放在写字台上。大耳一边揩着橱上的

  灰尘一边说:这是我的教学用具,多少年了。哪里是公羊的大脑模型呢?李嫂尖锐地看

  了小母羊一眼:你是在我们家看见过这个模型才作梦的吧?小母羊连连摇头,说:不,

  我从来没到过你们家。我是梦见公羊的脑袋裂了,裂得和这个模型一模一样。李老师,

  你看看,你那模型的裂缝里可不可以放下一个拳头?大耳将模型拿出来,用手比划了一

  下,说差不多。

  不过,我肯定,这不是公羊的脑袋模型。我还不认识你们公羊呢!你真的作过那样

  的梦?是你预感到公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大耳说。

  小母羊脸红红的看着大耳,不说一句话。

  性急的李嫂耐不住了,她说:你们这是怎么啦?打暗语吗?要不要我出去?不等丈

  夫回答,她就拎起菜篮子出门去了。

  小母羊随即站起身问大耳:我要不要马上就走呢?

  大耳说:为什么要走?她就是那脾气。你不见她是提了菜篮子走的?她要留你吃饭

  呢。我是一直等着你来的。我觉得,你是迟早会来的,你也该来了。

  小母羊说:我怕打搅你们的生活。

  大耳说:打搅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我们过去

  是老朋友,现在却是新朋友了。一起谈谈不好?现在可以一起谈谈的人实在太少了。

  是的,小母羊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想,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她是那么好。

  大耳说,是的,她是那么好。我天天上班,她天天做家务。她本来有份工作,可是

  每次精减机构都先精减到她。所以工作断断续续。后来我说,干脆不做了吧。她就不做

  了。所以,我过得很幸福的。

  小母羊顺下眼睛说:我过得也很好。只是我看见公羊的脑袋裂了,很害怕……

  你真的看见了?大耳盯着小母羊的眼睛问。

  真的。小母羊肯定地回答。

  裂得和这个一样?大耳举起模型问。

  是的。和那个模型一样。而且他脑门上出现一个凹坑,可以放进一个蚕豆。小母羊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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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把蚕豆放进去了?大耳问,笑了。

  没有。我想,那凹坑里一定能放进一个蚕豆的。小母羊说,也笑了笑。

  大耳收住笑,说:小官,我看你还是老样子,过分敏感了。你一定是发现公羊脑门

  上有块阴影,心里担心,就做了那样的梦。或者你觉得他的心胜有什么变化,便疑心他

  的脑裂了……

  不,不是怀疑,是真的。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呢?小母羊说。

  好吧,是真的。我信。那么你说的脑门上的凹坑,一定是印堂发暗,可能是身体不

  好的征兆,你带他到医院去看看。大耳说。

  他不去,他说他很好。小母羊说。

  那就随他去,也许是你多虑了。大耳说。

  可是他会死的,我觉得他一定会死的。我不想让他死的啊!小母羊哭泣起来。

  大耳皱皱眉,有些不悦。他说:小官,你这样想可不好。我倒怀疑是你病了。你原

  来敏感多疑,可是还没到这种程度。你是怕他死呢,还是盼他死呢?

  我?小母羊惊住了。她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就要离去,但是被刚回来的李嫂拦住,

  一定要她吃了饭再走。

  脑裂

  四

  公羊站在一座高大的公寓楼前。公同同住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到

  这里来。那天火葬场相遇,他对公同同憋着一肚子气。他觉得这小子不仗义,对老上司

  没有一点情分,还神气活现的。他想如果下次在什么场合碰到他,一定要羞辱他一顿,

  对他唱“小叭儿狗,上南墙,讨了媳妇忘了娘”。不,是升了官儿忘了娘。可是他的同

  事A教授却劝他千万别这样做。A教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位才死的老上司不识时务,

  所以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A教授说,别忘了你和我还是没有皮的毛,轻飘飘的没有

  分量也没有依归。学校马上又要评职称了,你老弟高水平、低职称,能怪谁?只怪你自

  己的文人脾气。君不问:年轻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后台最重要?你没有后台,老弟!

  公羊说:要什么后台?人民不是我的后台吗?A教授哈哈大笑,说:人民?老弟!人民

  是谁?怪不得,你以人民做后台,就谁也不是你的后台了。所以,你还是去找找公同同,

  向他道个歉,让他在评职称的时候给你美言几句。这比什么都有用啊!A教授还说,别

  把公同同想得太坏,贵同学华丽女士还和他恋爱过呢!他大概被A教授说动了心。高级

  职称还是想要的。

  面对这座漂亮的公寓,公羊有些后悔,为何不换套衣服来呢?身上穿的虽然也叫西

  装,可是“改革开放”初级阶段的产品,粗糙得很。胸前的硬衬鼓鼓囊囊,像塞满了棉

  花。前襟后里的边边角角都没有熨平,有的地方村里都翻到面子上来了。衣橱里有一套

  像样的西装和一条鲜红的领带,他故意不穿,想在公同同面前显示自己的潇洒,可是现

  在,他觉得自己潇洒得像个瘪三了。

  再回去换套衣服吧?太远了,汽车又那么挤。刚才下车的时候他踩着了前头一位小

  姐的红裙子,要不是她腰里系着很宽皮带,裙子准会被他踩下来。她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准备换她一顿骂。可是她没有骂他,反而对他笑笑,说:怎么不小心一些?他连连道

  歉,说他是被后面人推下车的。他看见她裙里上一个黑黑的脚印,掏出手帕来要给她擦

  拭,她躲开了,避到一家商店门口,自己用手帕擦着。他只能抱歉地走开,心里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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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47 | 显示全部楼层
多好的一条红裙子,让我弄脏了。那脚印恐怕是擦不掉的,那条裙子可能不能再穿了。

  再回去走一趟,会不会又踩上哪位小姐的裙子呢?说不定人家这一回没有系皮带,裙子

  一踩就掉了。那就好看了,他被当作流氓被人家抓住,骂一顿,打一顿,再往他脸上吐

  唾沫。然后,他抹掉唾沫走上讲台,对学生说:昨天,我被一位小姐吐了一脸雪花膏?

  嘘,没脸没皮。

  公羊决定不回去,就穿这一身不光鲜、不时髦、不体面的西装和一双布满尘土的旧

  皮鞋去见那位公同同。踩脏他家的地毯,让他皱眉……想着想着,他得意地笑了。为了

  让自己仔细想想进门该说什么话,他决定不乘电梯,一步步爬上楼去。九楼,有的爬呢。

  他刚踏上两步阶梯,下面的电梯呀的一声开了。他朝下看看,电梯里走出一男一女,穿

  着都很讲究。他特别向女人的脸看了一眼,看到她脸上像美国总统布什一样挂满问号。

  长相困难,妈的!这太不公平了!丑女人偏偏有了个好门第!他在心里骂起来,并且赌

  气走下楼梯,钻进电梯里。我才不乡巴佬似地爬楼梯呢,他自言自语。

  九楼。他找到公同同的家门,按铃。没人答应。敲门,咕咚咚,还是没人应。没有

  预约,人家不在家。他懊丧地再钻进电梯,下楼。一辆轿车呜的一声从公寓门口开走,

  那正是公同同的车啊!妈的,公同同讨了个丑老婆。他想叫小车停停,小车听不见他了。

  公羊看看表,还早。妻子还没下班呢。她下了班又怎样?自从做了那个该死的梦,

  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以前,虽说她不乐意和他亲热,可是还愿意顺从。现在则一靠近

  他就像见了鬼,盯着他的脑袋看、摸,使他再也不敢碰她了。他和她真正成了同床异梦

  的夫妻。

  公羊决定不回家,在大街上随便逛逛。从报纸上看到,许多街道都改造过了,他还

  不知道改造成什么样了。今天才知道,改造成这样了。仿佛走在天堂里,到处碰到穿着

  单薄的女人,对他施展着邪恶的魅力。真应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他觉得魂不守舍,赶紧

  钻进一家书店里躲避一会儿。

  书店冷冷清清。卖书的先生小姐们悠闲地、呆头傻脑地坐坐站站,说说笑笑。没有

  人注意公羊走进来,更没有理睬他在看什么、找什么。

  公羊在找一本书,他刚刚花了血本自费出版的薄薄诗集《狼来了》。他希望这本书

  在橱窗里陈列着。可是没有。他扫兴,想走,一个营业员叫住了他,是女的。他抬头一

  看,愣了,就是刚才被他踩了一脚的红裙子啊!原来她这么年轻、这么妖冶。她的皮肤

  怎么那么白,白得像块玉。两只小眼弯弯的、亮亮的,像一个日本女明星,他记不起那

  女明星的名字了。

  红裙子显然也有些吃惊,低声嘀咕道:怎么是你?他笑了,反问一句:怎么是你?

  红裙子马上恢复常态,以标准的营业员口气问道:想买什么书啊?

  公羊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不敢看她的脸,故意依然在仔细察看书架上的书,以标准

  的顾客口吻答道:看看,有没有公羊的新诗集《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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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红裙子回答。那我走了。公羊说,眼睛却依旧在书架上这巡。

  你喜欢那本诗集?红裙子问。

  我写的。公羊说。

  啊,你是诗人啊?红裙子叫起来,掩饰不住惊喜。

  公羊连忙眨眨眼睛,叫她小声点,自己也小声地说:别让人家注意我。如今诗人可

  是最没用的了。谁也看不起。

  红裙子放低了调门,可是声音里依然装满了热情,她将两眼对着他弯着,弯着——

  老师,不能这样说。我最敬佩诗人了。不瞒你说,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欢你的

  《狼来了》。

  真的?公羊终于把目光对准那两湾秋水了。他说,人家都说读不懂我的诗呢。狼来

  了,狼真的来了。一个说谎的孩子的故事怎么能变成长诗呢?

  红裙子一反刚才天真无邪的神态,深沉起来,低声地说:这有什么不懂呢?你说的

  不是山上的野兽,而是我们心里的恶狼。狼来了,狼来了,狼真的来了。小孩子不再说

  谎,可是看见狼的大人们却说起谎来,说没有狼,没有狼……

  公羊的精神为之一振,不能不对眼前的红裙子刮目相看了。问她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红裙子摇摇头,说:老师,这里不便说话。哪天你有空,我去拜访你。请留下你家

  的电话和住址。她拿出纸笔。公羊兴匆匆写下了电话号码和住址,说声再见,走了。他

  觉得今天实在没有白跑。

  脑裂

  五

  小母羊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就系上围裙下厨房,准备晚饭。公羊是不坐班的,平

  时也不出门。可是今天却迟迟地不回来,菜都快烧好了。她焦急地跑到客厅里去看钟,

  可是一条红裙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吃惊地问:谁?怎么进来的?没人应声,红裙子一

  闪,飘进了卧室里。她赶紧追过去,红裙子又不见了。她到处找,床底下,门房边,衣

  橱里,还是不见红裙子的踪影。只听见当、当。当,挂钟响了六声,她抬头看挂钟,发

  现猫形挂钟活了,两只猫眼眯起来,向下弯着,弯着。她爬上去将挂钟拿下来用力摇几

  下,猫眼又恢复了原样,嘀嗒嘀嗒刻板地摆动起来。

  小母羊明白,她见到鬼了。她马上里里外外将所有的电灯打开,嘴里大声地自言自

  语:要对公羊说,鬼来了!要叫他当心别让鬼迷住了。鬼啊,不要留在我们家,你要什

  么只管对我说,我都给你,都给你……

  你跟谁说话呢?公羊什么时候不声不响进来了。把小母羊吓了一跳。

  我跟红裙子说话。小母羊说。

  什么?她来了?公羊大吃一惊,头发也炸起来了。

  来了,又走了。小母羊说,你怎么认识这个鬼呢?

  你胡说!她不是鬼,你也没见到她。公羊吼叫起来,要不,你说说她长的是个什么

  样?

  她不让我看她的脸。她是没脸的。小母羊说。

  公羊觉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底板儿,他死死地盯着妻子

  的脸,问她到底是真看见了红裙子还是瞎说。小母羊十分肯定地说:我是看见了。她是

  一个鬼,我怕她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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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9 11: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公羊呻吟了一声,再也不敢和妻子讨论下去。无论小母羊怎么恳求,他连晚饭也不

  肯吃了。穿着衣服就钻进被窝里。小母羊无奈,只好让他睡,但坚持要将铺的盖的抖一

  遍才让他睡。她自己则把被子抱到沙发上,和丈夫分了床。公羊没有问她为什么,她却

  自己解释说:红裙子随时都会钻进来,我不能在她眼皮底下和你作爱。她一定会笑我们,

  畜牲似的。

  公羊被搞得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到学校去了。鬼气森森的家庭,

  实在让他害怕、厌恶。

  学校里毫无鬼气。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实实在在,闹闹嚷嚷的。A教授一见到他,

  就把他拉到一边鬼鬼祟祟地说:评职称已经开始,你老弟的处境不妙哇。我劝你至少在

  这一段日子里把扛着的尾巴夹起来,不要树敌。你这一生成也性格,败也性格。虽然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是如今是不移也得移,君子须为稻粱谋,为一升米也要折折腰。

  他点头答应,说:这一回,听你老兄的。我也想透了。

  公羊回到办公室,笑容绚丽,态度温和,见到谁都点头问好,婆婆妈妈的扯上几句。

  他与系主任本来不大亲密,今天也破例说了一句:吃过了?大家哄然大笑,说什么时候

  了,还问吃过了!别是没睡醒吧?他被笑得无趣,便早早走到会议室,恭恭敬敬等着开

  会。黑板上写着通知,今天系里选举工会代表出席即将举行的教育工会代表大会。他警

  告自己:今天你可要只举手,不要说话啊!他咬咬自己的舌头。

  开会了,同志们!系主任宣布道。别人还在交头接耳,公羊却静静地坐着。

  为了选举顺利进行,我们拟定了一个候选人名单。我们要选七位代表,候选人也是

  七个。系主任说。

  公羊看见有人窃窃地笑,他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可是他咬了咬嘴唇,硬是憋住了,

  没笑。

  大家有意见吗?系主任问。

  没意见,快点举手通过吧。我还急着回家买菜。A教授说。大家嗷嗷着附和,公羊

  也附和了,嗷嗷叫着。

  于是系主任将拟好的名单一个个念下去。

  A教授!

  懒洋洋的手臂,一只一只地举起。放下。通过。A教授捏捏自己的鼻子。

  B老师!

  懒洋洋的手臂像风暴打过的小树枝,歪歪斜斜伸着。放下。通过。B老师拍了拍发

  光的脑袋。

  C同志!

  哈欠和手臂一起举起。放下。通过。C同志年轻,吐吐舌头。

  公羊好不耐烦啊,觉得自己像猴子一样被耍弄着。他很想像以往一样,站起来上厕

  所撒泡尿,让心里透和透和,但A教授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得应付下去。他想以后要在

  手臂和屁股前绑个弹簧,屁股一扭,手就举起来了。

  第七个是我。同意的请举手。系主任的语调突然低了下来,表示谦虚。

  大家依然说着笑着,又一次将手臂举起。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缘故吧,大家特地把手

  臂举得高些,森林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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