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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昭

《涂佛之宴 撤宴》[京极夏彦]上下卷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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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三月介绍的……是春子休半天的日子,所以是二十日吧。星期五。那天生意很不好呢。后来过了几天,春子过来找我,说她想向木场道谢,问我他的住址。那家伙看样子派上用场了呢……」
  老板娘以食指抵着脸颊说。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表情一变彷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表情彷佛看到妖怪飘浮在半空中似的。
  「那个傻瓜……怎么了?」
  死了吗?——阿润不待回答就反问。
  青木显得极为慌乱。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个字,实在太真实了。
  「不不不。」河原崎摇摇头说。「木、木场兄他……下落不明……」
  「这么厉害?你说那个厕所木屐吗?下落不明……多久了?」
  「大概一个星期。我们想知道木场前辈最后什么时候露脸,所以才过来打听……」
  「失踪……什么跟什么嘛?」
  阿润缓缓地晃动手中的液体。
  「妳有什么线索吗?」河原崎问。
  阿润沉默了半晌。
  「他来过。我想想……约十天前吧。」
  「十天前……」
  河原崎翻开记事本。
  「五月二十七日吗?星期三。」
  「大概……吧。」
  「木场兄最后被人目击,是两天后的五月二十九日。对吧?青木兄?」
  青木点点头。河原崎口吻有些激动,追问当时木场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是……阿润不知为何以食指按住嘴唇,就这么沉默了。看来……样子是不寻常吧。
  「阿润小姐。」青木呼唤老板娘。
  河原崎惊慌失措地问:
  「木场兄……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平常一样啊……」
  阿润停止眨眼。
  「……那个傻瓜总是那副德性。」
  「那……有没有……对,他有没有说什么?说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
  「有。」
  「他说了什么?」
  「长生是好事吗……?」
  「啥?」
  「只是延后死亡罢了吗……?」
  「死亡?」
  「妳……怕死吗?」
  这……
  这些话……
  「阿润小姐,前辈他……木场前辈他……」
  「我不知道啦。那家伙总是那付德性不是吗?什么嘛,明明半点架势都没有,还老爱装腔作势的。竟然把那身庞然巨躯缩得小小的,然后还说什么『我很怕』。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阿润毫不掩饰感情地说。
  青木总算知道笼罩自己的不安的真面目了。
  那就是……失落感。
  「青木兄……」就在河原崎转头出声的时候。
  一道光芒无声无息地射入黑暗。、
  原本垂着头的阿润机敏地抬起头。青木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门已经打开,出现一道男人的黑影。影子取下午睡中的木牌,拿它「叩叩」地敲门。阿润转眼恢复成困倦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里被包下来了。请回吧。」
  她以倦怠的嗓音说,做出赶狗般的动作。男子用体重压住店门,稍微倾斜身子问了:
  「妳是……竹宫吗?」
  阿润坏心眼地瞇起眼睛,答道:
  「才不是。酒场的女人是没有姓氏的。你不知道吗?」
  「那么……妳是润子吗?」
  男子说完浑身漆黑地侵入进来。青木从吧台前的高脚椅子稍微站起身子。
  侵入者的轮廓朦胧地在微明中浮现。
  男子扔出木牌。「匡当」一声响起。
  「有点事……想请教妳。」
  河原崎一转身,下了椅子。接着年轻刑警的表情转为情悍,与方才不知所措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
  河原崎吼道。
  「你是韩流气道会的岩井!」
  「什么?」
  青木大吃一惊。
  河原崎戒备起来。
  男子摇晃着肩膀笑了。
  「你……原来如此,这样啊。那个学做小偷行径的就是你啊。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就甭怀疑了,看样子是中奖了。好,把偷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乖乖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稍微手下留情,饶你少断几根肋骨。」
  男子以缓慢的动作举起右手。
  「青木兄!」河原崎压低身体,大声叫唤青木。青木本来愣在原地,闻声反射性地跳下椅子。
  「你猜的没错,潜入道场的秘密房间,带走春子小姐的是我。但是啊,岩井,遗憾的是,这两个人与这件事无关,春子小姐也不在这里!青木兄!」
  青木急忙挡在阿润身边保护她。
  老板娘一脸毅然地注视着闯入者。
  男子慢慢地将举起的右手掌挪到前面。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你的架势……不像是条山房的手下哪。……是磐田老头子雇来的吗?」
  骚然的空气从男子背后逼近。几条影子出现在门口。出口被堵住了。楼梯似乎还有许多人。退路……被截断了。
  「我不是谁的手下。我是目黑署的河原崎!」
  河原崎取出警察手帐举起。
  男子——岩井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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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目黑署?你是刑警啊。刑警竟然非法侵入民宅?真是笑死人了。原来如此……是那个蓝童子指使的吗?真是不学乖哪……」
  岩井笑出声来,接着大声怒吼:
  「混帐王八蛋!叫你马上把女人给我交出来!」
  他当场踢翻椅子。
  简陋的椅子当场碎成一地。
  「你干什么!」阿润就要钻出吧台。
  青木按住她的肩膀制止。阿润不可能打得过对方。
  河原崎弹了一下双手手指,进入临战态势。
  阿润皱起眉头,说着:「等一下,不要这样!」就要扑上来,却被刑瞥制止了。
  「这里这么狭窄,你们在想什么?受不了,为什么刑警都笨成这样!你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韩流暖流,那张椅子你怎么赔我?这里可是我的店!要打架到外面去!」
  「少啰嗦!」岩井吼道,一拳打上摆饰柜。
  拳头发出惊人的声响,击碎了柜子,玻璃和酒瓶破碎,散落一地。阿润「啊啊」大叫,再次钻进吧台,从里面的架上抓出一瓶洋酒,抱在怀里。
  「又给我弄坏了!你给我记住!就算你们叫我交出来,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啊。里面也只有一个房间而已。喏,自己去找啊!」
  岩井比比下巴。三条人影从他身后闪进来,走进里面的阿润的房间——似乎是榻榻米房间。
  阿润抱着酒瓶再次走出吧台,站在青木旁边,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们。「阿润小姐。」青木悄声呼唤。他并没有问,但阿润答道:「这瓶酒特别贵的!」
  很快地,里面传来声音说:「代理师范,没有人。」
  「藏到哪里去了?」
  河原崎没有回答,他慢慢地退后。
  青木抓住阿润的手,配合河原崎的动作,在狭窄的房间里慢慢地朝门口移动。
  岩井发出响尾蛇吓唬敌人般的滋滋声,慢慢地逼近河原崎。
  「松、松兄……!」
  「不必担心我。青木兄,尽快让润子小姐平安无事地……」
  「什么平安无事!我的店怎么办!」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青木转动眼珠窥看情形。门口有两个人。就算突破那里,也不知道狭窄的楼梯还有多少人。要突破包围的一角或许有可能,但是要连续冲破重围,逃出地上,不是件易事。
  「很想……叫警察呢,松兄。」
  「青木兄……我记得你会武术……」
  「我只会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
  话声刚落,
  河原崎冲向岩井。
  青木猛地一拉,几乎要把阿润的手给扯下,飞快地冲向门口。说是冲,也只有几步的距离。「磅!」地一声巨响,店里被打得乱七八糟。青木笔直往门口的其中一人冲去。后来进来搜房间的几个男人伸手抓住阿润的衣服。阿润抓起秘藏的昂贵洋酒,全力朝男人头上敲去。当然……酒瓶破碎,琥珀色的液体飞溅出来。
  「浪费死了!」
  男子「噢」地咆哮一声,手打了下来。青木抱住阿润似地屈身,钻也似地穿过门口。
  不出所料,楼梯还有好几个男人等着。
  ——可恶!
  青木闭上眼睛,大声吼叫,抱着阿润直冲过去。他跑上楼梯。
  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不许让他们逃了!」岩井的吼声响起。
  身穿黑色拳法衣的男人们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
  青木怀里抱着阿润,无法反击。
  ——好可怕。
  不想死。
  现在……青木充满了恐惧。恐惧应该是生物所拥有的感情中最原始的一种。防卫本能一旦到达极限,就会转化为凶暴的攻击性。青木一边抵抗,一边想起去年把他打伤的某个犯罪者。那个人也是不顾一切地胡乱攻击上来。那个人也很害怕,那个人也想活下来。就如同俗话说穷鼠啮猫,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像这样逐渐崩坏吗?
  「让开!」
  青木大叫。
  用肩膀挡开从上面过来的人。
  用脚跟踢开从底下过来的人。
  ——不行吗!
  肩口遭到钝重的冲击。
  他咽下惨叫。
  接着侧头部一阵锐利的疼痛。
  脖子、腰和背。钝痛、剧痛、辣痛。
  青木在楼梯中间被挡住去路,把阿润压在墙上似地覆住她。敌人的视线集中在青木背上。脖子被按住了。「这家伙!」鄙俗的声音响起。杀气蜂拥而至。接着……
  ——木场前辈……
  ——这不是木场前辈的职责才对吗!
  「呜呜!」青木听见叫声。是河原崎吗?
  ——不对。
  「什么人!」尖叫声响起,接着攻击的目标显然从青木身上转移了。
  杀气通过青木背后。青木趁隙闪到一边去,抱着阿润蹲在楼梯角落。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只听到呻吟与喘息。青木抬起头来。阿润在怀里说着:「好重,你要像这样抱到什么时候?」接着她推开青木站起来。
  「怎么搞的?得救了。」
  青木环顾周遭。无赖们倒成一堆,全都不省人事。
  「这……」
  中央站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说他是老人,但他的肌肤仍然充满弹性,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不年轻了。他穿着一种像是中山装(注:日本称「人民服」,即大陆人民常穿的高领服装样式。)的陌生服装,下巴的胡子留得很长。单眼皮的一双细眼正微笑着。
  「要不要紧?快点出去地上。我的弟子在外头,可以帮你治疗……」
  「弟子?地上……」
  青木望向楼梯上面,很快地又转向店门口。
  「里面还有同伴是吗?」
  老人说道,踩下一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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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3:39 | 显示全部楼层
 蹲在门口附近的男子害怕地叫着:「代理师范、代理师范!」
  没多久,岩井揪着河原崎的衣领,拖也似地把他抓出店里来。河原崎的脸都肿了。岩井仰望男子,表情立刻转为愤怒。
  「你……是张吧!你想碍事吗!」
  岩井吼道。男子斥责似地回道:
  「狞猛之人啊,平静下来。会搅乱气脉。」
  「什么!」岩井瞪住男子。被称做张的男子又走下一阶。
  「我记得你是韩那里的人,你叫岩井是吧。既然你会在这里,表示我的病患……从你们手中逃走了是吧?」
  「很遗憾,女人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找吧。」
  岩井说完,把河原崎推进店里。「锵」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坏了。
  「等一下、我的店……!」
  阿润想要下楼梯,青木拚命制止,接着叫道:
  「松兄……河原崎!」
  张猛地回头,说:「你们快点出去。」
  「可是……」
  ——这个人个头这么小……
  不……
  青木看着在脚下抱着肚子呻吟的暴汉。这些暴行全都是这个年龄不详的男子所做出来的。青木再一次环顾倒下来的敌人,重新确认这一切都是现实,然后拉着仍执意回店里去的阿润手臂,爬上隧道般的楼梯。他再也没有回头。
  看见四角形的白色天空。
  出口处有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子,正担心地朝下看。男子伸出手来,想要先搀扶阿润,但阿润甩开他的手说:「我没事,重要的是我的店……」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的眼镜男子接着扶起青木的肩膀。然后他看着青木的脖子,说:「啊啊,这一定很痛。」瞬间,青木全身痛了起来。
  「敝姓宫田,在世田谷经营汉药处方的条山房员工。我马上替您疗伤……」
  「条、条山房?」
  青木钻出男子手中,躲了开去。
  ——这些家伙……也是敌人吗?
  背后窜过一阵剧痛。「啊啊,动得那么厉害,会伤到肌肉的。」宫田再次抓住他的手。青木困惑地望向他,宫田正在微笑。
  在宫田身后,遥远的、马路另一头的混合大楼屋顶上,青木幻视到不存在于此世之物。
  一群异国打扮的人正俯视着青木等人。
  正中央的人物有着一颗大得异样的头,金光闪闪。那是面具吗?巨大的耳朵、高挺的鼻子、扁塌的下巴。而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
  眼珠子蹦了出来。
  岩井的尖叫声传来。

3
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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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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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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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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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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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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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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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4 15: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注:可喜可贺,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汉字字面,亦有「眼睛掉出来」的意思。)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为落魄、每况愈下,但只看汉字字面,则是「掉下来的眼睛」。)、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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