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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2 14: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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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莲花豆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任谁都会食指大动。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哦?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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