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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昭

《饕餮娘子》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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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桃三娘很意外:“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摇摇头:“我自出生便没了娘,是奶娘养大的,小时候奶娘也给我做过这酪,便是和三娘做这碗一样的味道,我多年没再吃过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义之人。”桃三娘叹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点点头。

王葵安却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声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让她有苦无处诉,最终悬梁自尽!”

我听见不由一怔,王员外家还发生了这种事?王葵安素来只是一个纨绔少爷的德性,在王员外面前还算收敛有礼,但又总是摆出乖僻且颓丧的样子,别人只说他不懂学好,偌大家业交到他手里也白费的……可莫非,就因为他心里却一直深藏了这样的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师又更像兄长,葵安没齿难忘兄长的教诲。”

和公子双手接过:“兄实不敢当。”

“唉!”王葵安深深叹一口气:“我卧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总梦见自己走进那间佛堂,据说我娘在生之时礼佛虔诚,她死后我爹也一直留着并没有换作它用,可我八岁那年,奶娘却吊死在那屋里,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总来引我到那屋里去……”

“葵安,这恐怕是你思虑过深之故。”和公子宽慰他道:“你爹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别处有过错,但为人子女,哪有为此记恨的?”

王葵安又长叹一口气,摇着头,目光落到茶铫上,良久才道:“我奶娘家住城外,本有几亩良田,与我家的田地紧挨,我爹便顺势说要连她家的地一起买下。我奶娘家里人本不同意,但我爹却有点强买的意思,后来还在合同地契上做了手脚。我奶娘相与我爹理论,但她平素又是个贤德少话的妇道人家,几下论理,都被我爹出言驳回,一时激愤想不开……唉!我总是梦见走进那屋子里,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坟……”


到了清明正日,游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着小秦淮一径出到城外,都是车马和游人。

桃三娘绞了青青的艾叶做出许多青团,又掐了最嫩的草头拌成小菜待客。

这一日的欢香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三三两两的人,车马喧嚣路过。我因帮着店里生意,不停跑出跑进地斟茶递水,送点传菜,忙得不可开交。

过了午后,就见王员外领着王葵安及一众家眷竟也来了,桃三娘连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旧是让小厮转话准备风炉,他要亲手烹茶。而王员外看来情绪也颇佳,笑容可掬地对桃三娘说:“我们都逛了半日,她们平时都少出门,也吃惯了家里厨子做的饭,今天也让她们来尝尝你的手艺。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快先上些来。”

我在一旁赶紧先把青团和草头各拣了两碟拿上来,桃三娘再领着我到厨房去,将现成的糟鸭蛋、春笋干丝鸡汤又各送了一大碗来。

王葵安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茶饼敲开,以炉炭轻轻烤过,没有预备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边一个小厮打下手,他独自守在炉边烧茶,王员外身边一位随行的女子许是口渴,见他这样太慢便嗔道:“大少爷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怜我们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道:“那你就喝店里的茶水罢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向王员外道:“老爷啊,你最爱吃鲤鱼的,让小二去传厨房做道鲤鱼上来如何?”

王员外点头然后吩咐小厮:“照四姨奶奶的话去传。”

小厮刚要走,坐在王员外桌对面的一女人却叫住:“慢着。”

小厮站住,那女人道:“老爷和我都爱吃鸭骨熬的粥,你让厨房做来。”

“是。”小厮应了跑去。

王员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却发觉方才说话的两个女人之间却很有点不对付的颜色,小厮们都是小心伺候,拿捏着不敢有错。

舀出的茶分别放到王员外和几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员外尝了,皱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么又问道:“和公子几时回来?”

王葵安低头答道:“是,和公子是回临安老家几日,恐怕还得五六天。”

这时方才点鲤鱼的那个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厮道:“这青团子好吃,带几个回去给二少爷。”

王葵安自从那次发病卧床好了之后,我再看见他时,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过去放荡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这会儿王员外不和他说话了,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户外还是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烟气蒙蒙的,他也不知在看什么。

吃过了饭,那位姨太太就问桃三娘有没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壶花茶来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连说有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却就用王葵安刚才用的风炉子,看那煮茶的铫子里还有茶叶,桃三娘也不倒出里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开手里那包东西,竟然是些干的白梅花和青竹叶,用筷子夹了撒进去后,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还笑说道:“王老爷是最懂茶的人,可晓得我这茶是什么名堂?”

王员外也觉得稀奇:“不知。”

“我这炉子里面,烧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叶,正是齐全的岁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哦?是了、是了!”王员外笑着点头:“想不到老板娘还是个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随口胡说着玩儿的。”桃三娘待水慢慢开了,再放几颗冰糖进茶里,一时间店里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来看。

王员外连夸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艺也这么好。

“其实啊,还多亏了大少爷的茶叶,第一回的汤太浓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这点东西算什么呢?若只有干花和竹叶,哪能来这样的茶色和香气?”桃三娘一迭声说着,舀出几杯捧到众人面前。

众人喝了,也是没有说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够了脚,没什么特别的情状,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听街上的人们议论说,王员外家里昨夜出大事了。

天刚擦黑上灯那会儿,先是园子里闹蛇,一条比人胳膊还粗的黑蛇突然从花丛里游出来,把路过的四姨太和二少爷吓坏了,一干下人追着打半天,足闹了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打不到。

王员外和管家则一直在西厢房里谈话,外面闹蛇时他们也没在意,后来一个小厮给送进一杯茶,员外喝时说了一句,茶怎么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张罗给他换一杯茶时,就听“扑通”一声,员外翻到地上,管家过去扶他起来,却见他脸都黑了,吓一大跳,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头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来的小厮还在门外,便过去一脚把他踢了,问他端来的什么茶,可谁知不曾想这一脚踢下去,那小厮栽在地上也不动了,扒过来一看,额头太阳穴正好触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着灯赶过来时,这人已经断气了,管家白白气得跺脚也没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报了官府,请来医生,王员外这时已经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了,几位姨娘顿时哭得震天响。管家也被锁了,幸亏大少爷王葵安出来与官府来人周旋几句,送些银两不叫为难管家,才被带走的;请得离家最近的谭大夫来之后,仔细看过了,也说不清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只好叫人熬些芦根甘草水来灌下去,都没见起效,再在内关、外关、足三里等穴位处施针,半晌人还是不醒,谭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办法,便说出还有一条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问,他才说员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须让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条古方,三国时候郭汜大将军就用过的,十分凑效,乃是用粪汁灌饮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陈年地下贮存的粪液,其性苦、寒凉,效果亦更佳。

一众家人听得大骇,纷纷摇头绝不赞同。惟有王葵安,最后还是认为活命重要,自己亲自跑到茅房舀出粪汁去灌他父亲,结果王员外还真的吐了一地,体内的毒也发了出来,面色终于由黑转红,虽然发起高烧,但还是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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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7: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折腾足足闹到天亮,因为一整夜王家的小厮就满城跑,官府差人也是来回几遍,早就被好事爱打听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给传得沸沸扬扬。


王员外喝茶中毒,当时虽救活过来了,但也从此再没下过床半步。

管家误杀了人命,后来官府彻查,竟都不知道这小厮是哪来的,似乎是个冒名顶替进府行凶的人,官府查访好几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后使了不少银子,又帮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审理并最终草草结案之后,仍然判了他个流徙罪。

这王员外家,一时间没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员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过幸好店里还有几个年长的老伙计十分忠心又有份量,这才把几家分号的局面稳住,没有太大失损。

看着王家接连遭逢坏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后谈论,说这苗头从大少爷王葵安发疯卧病起就有了,那时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听见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里有条黑蛇云云,看来是早有预兆啊,只可惜无人觉悟到而已。

时日过着,不知不觉,花落叶茂,立夏时节,天就慢慢热起来了。

欢香馆的生意照旧是红红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间,那带着书僮的和公子与王葵安二人,竟来了店里。

进门之后,坐到他们以往惯常坐的位置,仍然是书僮招呼何大要风炉煮水,但看起来不同的是,王葵安面色淡然,似乎一改以往的神情和做派。

和公子让桃三娘做些素斋菜,两个人便喝着茶,低声说话。

我随桃三娘到厨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烧面筋,我便帮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么,忍不住问道:“他们第一回到店里来时,你就说过王员外家会出坏事的吧?”

“说过?”桃三娘将一把干金针泡进碗里:“我忘了啊。”

“你说过的。”我争辩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坏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见桃三娘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饭,临走时,王葵安还送了桃三娘一小篓茶饼,说是答谢她的厨艺和茶艺。

后来,桃三娘有一次无意间才和我说起,王员外喝的毒茶是王葵安亲手烹制的,也是那姓和的教他的。先将毒物掺到茶团里,火焙略焦后,茶气就能掩盖住毒物的怪味了,那天白天他们在店里喝的就是,但因为人多,他也不敢下很毒的,只是稍微试验一下,到了晚上才买通人帮他端一杯剧毒的给他爹喝。

我说,那王葵安怎么下得了手?姓和的究竟又是什么人?

桃三娘摇头笑笑却不答了。

再后来,那王员外因长年离不了病榻,王葵安身为长子,便自然就承担起了家业,却仍是乖张放荡,总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花钱无比散漫。他爹也已经管不了他了,家里上下全都只有讨好他的份儿了。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与那位教养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许是因为有他,王家的茶庄生意倒是一直不错,人们都说,有这一点,他还不算十足的败家孽子。




13. 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干裂,草木都无精打采萎黄在路边。

听说大人们说,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来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闹过蝗灾,颗粒无收,就看江都这儿的米铺里,那一石米的价钱比起往年都高了几成。

有时在街上看见些乞丐,全是风尘仆仆模样,说话口音也听不懂,还记得就上月,菜市那边大清早有人发现路边死了个女人,也许是饿死的,他们说面黄肌瘦,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没敢去看。

就连这阵子到欢香馆吃饭的客人,比往时也明显少了好些,挟着行囊货物的路过客商,个个看来都神情深锁、行色匆匆的,有时还听见他们低声议论说,北方不敢去了,饿死人了。

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饭,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发现家里盐酱没了,便提菜篮子到菜市去买,出门正好看见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一身莲青色衣衫,手里也拿着个篮子,看见我照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三娘,去菜市走走么?”因我知道欢香馆里平时买办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厨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闷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说着,便携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里人来人往,卖菜的摊子摆的不过都是些茭瓜笋芋之类,一路走进来,这街中间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小小豆腐店,还没钉招牌,低低的屋檐下一个二十余岁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锅豆腐旁边,另外一个黑糊糊的小炉上还煮着热腾腾像是卤子的东西,她一手擎着锅勺,不时看一眼的人群,却没见有人停下来要买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看来面生,决不是本地人,怎么这会子就一个人料理生意?难道也是从北方下来的?

我买了盐,桃三娘说起她早腌了一大缸酱,让我不必买酱了,她回头给我半斤就是,够吃很多日子的,正说着话,前面一阵敲锣响。

路边一棵大梧桐树边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汉子一边卖力敲着锣,旁边一个七八岁梳着两个角螺小辫的小孩子,向着众行人叩头,我拽着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耍戏法的吧?”

“是啊,耍戏的。”桃三娘张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由自主就拉着三娘的手往那挤去。

小孩子叩完头,又在地上来回翻了好几个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时,敲锣的汉子才停下手,去将他们事先放在一边的五六张长板凳拿过来,一一递给小孩子,小孩子接过去,一张张铺开间隙排好,活动一下腿脚,突然娇叱一声,一口气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轻盈没有重量一般,细长板凳丝毫没有晃动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虚晃几个花招,打一路飞腿,把地上尘土都扬起不少,围观的人又都拍手。接着,小孩子向众人恭拳一揖,汉子抬脚用脚尖挑起一张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灵巧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接住,众人又称好之际,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汉子再踢过一张,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张板凳叠起来,看着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了,汉子大声吆喝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小纸点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几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围摇头摆脑打几个筋斗,等他念完了,朝众人露齿一笑,便双手攀着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吓!不会摔下来?”

汉子抿嘴微笑不语。

那板凳的凳脚看着也就不到一尺长,六张叠起来,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稳稳当当地爬到顶上,就蹦来蹦去地跳起舞来,几张板凳虽然有点晃动,但就是不倒。

汉子从地上的行囊里又取出一捆麻绳,口中念念有词,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将绳子一端抛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头又往自己头顶抛去,原本都以为那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绳子仍要掉下来了,但奇异的是,绳子抛上去就那么竖直着空中了,众人惊讶一呼,小孩子却顺着绳子就往上爬去,将要到顶时,便双腿夹着绳子,双手松开朝地面众人乱舞。

汉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来,向众位大叔大娘讨赏啊!”

小孩子点头,便继续往上爬几步,到了绳子尽头,手中便捻诀式朝空虚画几下,汉子又在下面敲锣,那孩子就伸长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状,少顷一朵连枝的白花应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着,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头扔向地面,汉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给众人验看,竟是一朵盛开的白茶,娇艳欲滴,花萼便还衬着一片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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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人惊问:“这时节也有茶花?”

汉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从板凳上翻跃而下,落回地面时,口里仍咬着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众人掌声顿时如雷响动,纷纷从身上摸出三两文钱扔给他们,小孩子再朝众人叩头,然后附身捡钱,有的人再三问那汉子,花是哪儿得来的,汉子都只摇头不语,旁边有位婶娘还拉过小孩子去,拿过他手里的白茶反复看着,再拿出几文钱给他手里:“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摇摇头,回头看那汉子。

汉子脸色一暗,正好旁边又有几个起哄喊问:“我说老哥,你们耍的什么把戏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来不?”

汉子又转身过去对他们陪笑道:“这是古靺耠国传下来的棘鞨技,并不是真的能上天宫。”

一人还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个下来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诉你家母老虎去。”

众人笑着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无奈我身上一点买盐酱剩下的钱,是不敢给出去做赏钱的,看见他们耍完把戏,就不自觉往桃三娘身后靠,桃三娘低头抚着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点头,任由桃三娘牵着我的手走,但又有点舍不得,回头去望,只见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钱,正交予给那汉子收起来。

“哎,天热,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个人推小车卖梅子,桃三娘便连忙过去:“回去做点酸梅汤吧。”


天气热得实在难以忍受,明明已经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里,还是热得汗水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滴。

桃三娘皱着眉头从厨房里捧出一碗东西:“早上买的白豆腐,泡在水里才几个时辰就有馊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凑近去闻闻,的确有一股夹着很重豆腥的酸馊气:“那晚上不卖豆腐了?”

桃三娘摇摇头:“有豆皮,有客人点豆腐菜就给他做一道煮干丝好了,或者跟荠菜切碎了做菜羹,这嫩豆腐是决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们做豆腐的都是半夜里磨豆子,点好卤等凉了结块,就正好天亮拿出来卖,可现在时气不好,夜里的露水也带着霉气湿毒,这豆腐难免会粘到一点,然后再放上大半天,就沤坏了。”

正说着话,门口进来两个人:“请问……”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头望去,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见卖艺的那汉子与那孩子,门外还停着一辆小手推车,上面放着板凳、麻绳什么的,他们则一脸尘土和疲累,脸都晒得通红。

“这儿还有饭吗?……刚才一路走过来,店都关门了。”那汉子问道,声音干哑的。

“噢,客官里面请。”桃三娘立刻放下手里的碗过去招呼道:“饭菜都有的,两位先喝口水。”说着,又给他们拿杯倒水。

“谢、谢谢老板娘。”汉子似乎对桃三娘的热情招待有点意料之外。

“大热天的,也难得你们爷俩在外面跑了,两位的技艺精湛,今早在菜市那边还看见两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来如此。”那汉子点头憨笑,两人坐下。

“两位想吃点什么?”桃三娘继续问。

“呵,不讲究,有剩饭就来两碗。”汉子答,顿了顿,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坏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汉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刚才听见你说要倒,觉得怪可惜的,要不麻烦你给换上热水泡一泡,再有两碗饭就行了。”

“这……好吧,我去给你加点佐料。”桃三娘略一迟疑,还是很爽快就答应了,端起豆腐进了后面,不一时再拿出来,果然已经换了个干净碗,豆腐烫过,上面还铺了一层香气诱人的豆面酱、醋、芝麻油、椒末、腌笋、葱花等诸料,还有一小碟子里盛几片咸肉,两碗米饭。

桃三娘有点不好意思地讪讪道:“加些佐料这豆腐味道会好点,肉不要钱,是给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纪身手这么好,平时练功很辛苦的吧?”

汉子愣了愣,连忙道了谢,两人便低头默不作声吃起来,我在一旁偷觑那孩子,看起来个子真小,比我起码矮半个头,小脸灰涂涂的,小我两三岁,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饭,对汉子说:“爹,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汉子“嗯”了一声,没搭话,正好桃三娘又端来一碗切碎的腌菜干豆角汤,听到小孩子的话便问道:“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俩出来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汉子点点头:“我们是一家三口从庐州来,荆人身体不好,恰好盐城有亲戚,便留在那家养病。”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头,让他吃慢点别噎着,里面还有饭,吃完了可以再盛。


我回到家里,娘在烧火要熬粥,我连忙过去帮忙,恰好看见我养的乌龟没精打采缩在水缸旁边,便把它抓出来,喂它点儿水。

娘刚给人补好了一件长袍,是住在菜市那边一户人家的东西,叫我赶紧送去天黑之前回来。

我只得拿了东西跑出门,日近黄昏了,天上的云彩镶着一层金边,地面还是蒸热的,我的额发都被汗粘得贴在头上痒痒的。

小秦淮的水也干涸了大半,桥下还有好几个满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样的人坐在那乘凉,我走过之际,还恍惚听其中一个操着我勉强能听懂的口音,在说自己是从凤阳来的,另外一个说:“你们那可好,税租子少多了。”

这人反驳道:“这几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几倍,日子没法过了……”

我抱着包袱朝菜市紧走,这一行过去的石板路,两旁的屋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做饭,还有打孩子骂男人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街上。

要送东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对父子卖艺的大梧桐树附近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我今天来回绕了几遍,怎么却找不到他家门了?二层的小楼……这里怎么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风吹得煞白的屋檐,显得那么陈旧而破败,这会子竟连一只鸟雀都看不见。

我正站着发怔,恰好看见一个屋檐下走出一个端着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着我,可我并不认识她,她那种眼神让我不知怎么心里发怵,转头朝另一边走,我再往那边找找看好了。

“嗳,小妹妹!”

后面一声叫住我,我只得回头。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张消瘦菜色的面庞,反让人看着难受,只见她手中的水盆里飘着一大块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见我答应她了,更欣喜点头地道:“你……是不是看见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起是谁,我再仔细望着这女人和她手里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见过她的,在一家豆腐店里,她好像是掌勺的老板娘。

“我没见过你家男人。”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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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并不在意我的话,只是说:“哎,他爷俩总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还是没明白这女人在说谁,但是想起以往在这种情形下,若碰见莫名其妙的人说这种听不懂的话时,总不会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赶紧回头就走,那女人赶紧喊我:“嗳?小妹妹别走,若再看见他,烦带句话,奴家已经投奔了来,盐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卖,奴家、奴家现就在这儿等他……”

我吓得疯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从路口走出来,我差点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脚一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样了,好几个人推着班车口里叼着草根走过,有女人抱着孩子走出来和邻居家说话,我再一抬头,眼前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层小楼!

送到了东西,我立刻往欢香馆跑,从侧门进了厨房,桃三娘正忙着做饭,看见我便道:“月儿,帮三娘把那边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脚:“三、三娘,我刚才看见一个女人,她跟我说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还让我转告一声。”

桃三娘不以为意:“你又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嗯,没事,月儿,帮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对耍棘鞨技的父子一连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间流连,他们懂得的戏法还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还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个样子,一天换着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场,有时候碰到大户人家宴请,还被带进府里表演,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们便会来欢香馆吃饭,想许是欢香馆的饭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调又很对胃口的缘故。每次进来坐下,汉子都会点与第一天来时一样的拌豆腐、一碗汤配米饭,偶尔他还会点几两酒,独自闷声不响地喝着。

时间一长,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带他去欢香馆门口的核桃树下抠蚂蚁洞玩,桃三娘有时给我个煎饼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给他吃,然后让他翻筋斗给我看。

这一天我看见他手上破了皮、结了鲜红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块,便问他疼不疼,他摇摇头,小声告诉我,他爹说他是男人,所以不许哭也不许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着,等赚了多多的钱回去好给娘治病,末了,还说娘亲不在眼前,不然她会帮他找药敷。

我想了想,家里好像还有以前爹用过的创药,他做木工活也容易伤手,便拉着小孩子回我家,问我娘要了药来,我娘却说这药得用热酒化开了敷,才能出药效,于是我又拉着他跑到欢香馆后院,向桃三娘要一点热酒,桃三娘帮忙热好并给小孩子正敷着,那汉子却突然走来,一句话没说朝着小孩子就踢了一脚。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声,桃三娘急忙拦住:“客官有话好说,孩子小。”

汉子喝得眼睛红红的,看来很凶的神情,魁伟的身形让人惧怕,我缩到一边去不敢说话,何大则走过来戒备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汉子指着小孩子:“出门在外,你何时就学得这般矜贵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我哪有!”

汉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面杖在那里放着,他随手就抄起来要打:“还犟嘴!”

小孩子倒是灵活,赶紧往旁边躲闪:“爹!别打,孩儿知错了!”说完转身就跑,汉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揽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何大的手劲,汉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过来夺了擀面杖:“客官别生气!孩子还小,骂两句就罢了,何苦来的?”

汉子怔了半晌,突然叹一口气,转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还是害怕,没敢跟着,可过了一会儿等他再到前面去时,那汉子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儿。问李二,他说那男人从后面出来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了,那么多行当还放着,以为他反正不会走远,所以他也没问。

小孩子跑出门口去四下里张望,可夜色茫茫里街两头一个人影也没有:“爹!”他大喊了几声,同样没人答应。

小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桃三娘赶紧出来把他往屋里拉:“别哭了、别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会儿就回来的。”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能过去和桃三娘一块拉那小孩子的手,带他进屋里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泪,衣服袖子又脏了,他还一边抬手蹭了几下,脸上几下就被泪水和袖子的尘土晕出一道道黑来。我又不晓得该怎么劝他,只得陪着他坐在那儿。

可干等了快有一个时辰,那汉子都没回来,小孩子哭着哭着,许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也有点打瞌睡,挨在桌边一手撑着头,差点没坐稳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店门外。

我还以为是小孩子的爹回来了,可再仔细一瞧,却是个女人,并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见过的那个开豆腐店的女人!

只见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显削长,瘦骨嶙嶙的手中还是端着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着店里,我连忙去看李二、何大他们,可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到后面去了,都没了人,我突然一阵寒颤涌起,坐在那不敢出声。

那女人的神色有点焦急,但她就是没有走进店里来,等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问道:“请问……老板娘在吗?”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声。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见店里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这才从里面走出来,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门口等着似的,问:“谁在外面?”

那女人赶紧答道:“多承老板娘照顾,奴家来谢谢老板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带他去休息一宿,孩子还烦请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带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热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难处,还烦请老板娘……奴家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说得情真意切,有点悲悲切切的,但我还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这么一点小事,她怎么就说到要来世也要报恩那么严重的话?不过,她说她家男人喝醉了?我突然吓了一跳,觑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着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亲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盐城的亲戚家里么?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应了一句,那女人称谢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抚着我的肩膀:“没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黑暗的街道,虽然家就在对面不远,可我却不大敢踏出这店门,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让何大送我回去。

我进了家门,娘有点埋怨我回来得太晚,我胡乱答应了几句,犹心有余悸,那孩子留在欢香馆是不会有事的,不过他爹呢?

……我蜷缩在娘的身边,娘拿着针线仍忙着缝缝补补,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来,案子上那盏灯快没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着。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地面,蝉躲在树荫里都没力气叫喊了。那些连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桥边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时气生病,没钱医治就死了几个,因此这一上午都听见那边有人凄凄惨惨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从外面跑回来,一进店里看见小孩子就急着问:“你看见你娘了吗?”

小孩子云里雾里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摇摇头:“没有。”

桃三娘走过来道:“客官您也真是的,这大半日是到哪了?”

汉子记得跺脚,完全不理会桃三娘的数落,对小孩子喊:“我看见你娘了!她说盐城那家人起了坏心,竟将她捆了上车卖给人牙子,她连夜跑了出来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么不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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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从我家院子里都能听见那汉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疯了似的,来回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跺脚,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劝慰。

我不敢过去,娘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得时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板车拉着盖了破席的尸身出城去,可城外还有源源不断逃荒的人进来,官府都禁令也是越来越严,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视。

我想,那汉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见了他家娘子,就是那个昨晚送来豆腐又跟桃三娘说话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后来,那汉子拿好行当,便带着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细查问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总会有人见过的。

又过了几日,外来逃荒的人中不断有人死去,每日总有三两个躺倒路边,也都无人认领,只有待官府出面着人收了尸,才一齐运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渐渐开始议论,说近日常在小秦淮河边或菜市一带的街上,见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卖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个好心人,常端个水盆盛一块豆腐送给路边那些逃荒而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但后来很快就有人发觉,那些前一天吃过她给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无一例外会发作疫病死掉,而且这个女人的行踪神秘,只在傍晚黄昏以后才会出现,于是有人开始怀疑这女人别有用心,于是去寻访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说看见过在哪个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点和印象去找,把个菜市街巷来回走好几遍,都再也找不见。

“荒年逢疫鬼,唉,劫数……天地之异气秽气所感而生啊。”有老人这样念叨,人们都害怕起来,家家户户赶紧在自家门前挂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时间里生药铺的朱砂、雄黄、檀香都一下子被抢着买完了。官府也没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临街把守,一有异常好及时通报。

欢香馆里这几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气又热,买回的蔬果放一两日就要变坏,桃三娘很有点懊恼,我只能帮着她一起将那些快坏的瓜茄剖去蔫黑之处,洗净水烫过后,一天里用炒盐擦三次,然后用拌姜的黄豆酱盖坛封固,这样存七日后打开,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坏的酱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绝佳小食。

那对父子却是有几天看不见踪影了,不过江都那么大,他们要找一个人,肯定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我总觉得那个古怪的卖豆腐女人与他们父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最近人人都在传言那个女人是疫鬼,来江都散瘟的,我问过桃三娘,但她对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丛生,又不敢再问了。


这天晚上,意外地,那对父子又来了欢香馆。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十分肮脏憔悴的模样。

他们仍旧只问桃三娘要一碗汤和两碗饭,小咸菜拌了吃着。我恰好走出店门打算回家去,却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人影站着,仔细一看正是那个端水盆的女人,吓得我一惊赶紧跑回欢香馆里拽着桃三娘说:“三娘!外面……那个女人站在外面!”

“谁?”桃三娘被我也吓了一跳,被我拉着跑出门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核桃树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豆腐。

屋里那汉子本在吃着饭,一听这话也“噌”地跑出来,一眼看见那只水盆,赶紧过去低头端详半晌,猛地想到什么似地回头来一把拉住我:“你刚才看见一个女人了?”

我点点头。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立刻四下里去寻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发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后。

无人答应,汉子继续喊:“我到盐城一趟,已经知道了,那家人把你卖了,但你又逃了出来,我晓得你肯定来了江都,但你为何不出来相见?我认得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还是没人答应,倒是引得对面竹枝儿巷里的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我抬头看桃三娘,她却是面色如常,也不过去劝解那汉子。

小孩子也跑出来,但他只是一脸惊惶不定地看着那汉子,没有作声,但看见地上那水盆时,他走过去默默端起来,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进嘴里,便“呜呜”地哭起来了。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看见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说道:“快叫孩子别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汉子回头看着小孩子,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水盆,也抓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着,附身抱着小孩子也哭着道:“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爷俩,哎!咱也随她去罢了……”

我听着他们的话,不由得鼻子阵阵发酸,这时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唏嘘,忽又一个人从中走出来:“哎,我说,官府最近将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边树林子里埋着,你们不如去有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很多人都直骂他晦气,净出些馊主意,再说现在天热,死人都烂了,万一这爷俩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听了,却真的去问那人往城外树林子的路怎么走,那人被旁人数落得有点讪讪的,便也劝他还是算了,兴许他娘子未死,虽说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怜,桃三娘走到孩子身边,用出一块帕子给孩子脸上擦眼泪,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怜见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见你这样可不心疼死?”

众人也在规劝那汉子,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从柳青街的一头小秦淮的方向,走来几个差役,他们用锁链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众人无事不要出来聚集走动,注意门户,但那个被锁链牵着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啊!那个女鬼!又是那个女鬼!”

众人都吓呆了,一个差役用手里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么神经!嚷嚷了半日,哪来的鬼?你装疯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发癫狂,在地上来回滚着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卖的我,要索命就索他们……我不过做门生意糊口……”

差役一边打着还一边喝令他赶快起来,可那男人直着喉咙没喊几声,就倒噎了一口气,眼睛翻白不动了,再踢几脚也没有动静,另一个没打人的差役说:“吓,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个打人的赶紧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没了气,在场众人都傻了,当着众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无可抵赖,哭丧了脸说道一番,还是被同行的差役带上链子押回衙门去了,这么一闹,才把那汉子要去寻尸首的心思搁下,桃三娘已经把小孩子带进屋里去,给他舀水洗脸,刚才的饭没吃完又帮他重新热了吃。汉子回来神情怅然若失的,看着孩子吃完饭,又看着那水盆及里面的豆腐,终于叹息一声,拿上水盆并带着孩子走了。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晚是不是去了树林子找尸体,不过我却知道,那对父子与所有围观的人走后,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站在欢香馆门口,但手里没了那个水盆,只是垂着双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烟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诉我,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时疫并饿死在菜市那边的那个,她死前是被人卖给了人牙子,然后又千辛万苦从那里跑出来的,所以心里怀着巨大的怨气,死后也不得瞑目遂成了专门索命的疫鬼,但又因为死后仍然记挂丈夫儿子,想要与他们相认,所以便还是以生前做豆腐的营生模样出现,但那些豆腐除了给她丈夫孩子吃是没事外,别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难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会祭一回“豆腐菩萨”。大多人口中不说,但实际祖辈口中传下的,那豆腐菩萨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还用五斤以上的猪头一个,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过现在好了,机缘巧合那卖她的人牙子还在江都,她故意候着差役带那人走过,才当着丈夫的面杀了他,虽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愿这样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觉得心里很难过,那女人死得这么惨,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样悲惨的人,那些逃荒来江都的人,不过……这样的疫鬼在这样的世道里绝不止一个吧?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再问桃三娘。

桃三娘这一次在这对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她更不可能帮助他们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团聚的,她一开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吧?在目下这样灾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时候也渺小得这么一无是处,她也就无法与之换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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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14. 莲心果

江都七八月间,藕风香荷铺满塘,水红菱、鸡头米当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着板车卖这些生冷时鲜的小贩。

听说,菱角还是那些池中自种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却不太粉。

欢香馆里的桃三娘则善烹一道鲜菱鸡汤,整只小母鸡、火腿熬出白汤,再放入剥壳菱肉,极其美味。又有性补的鸡头,桃三娘说用防风熬出的药水浸泡,就能保得经月不坏,一斗鸡头用防风四两即可。

近来天气着实炎热,但小秦淮河里也长出不少荷叶浮莲,附近一带的小孩午间常去那水边游戏,我便也跟着一块去,有时还能采到莲蓬,摸到小螺。不过娘是不许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说女孩子大了,就得有个女孩子样,再热也不能跟那帮野小子似的脱衣服,让人看见很不成体统的,以后找不到婆家……可我并不太在意。

竹枝儿巷中一户林家,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为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愿意带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门来,只爱待在家里的,后来他娘亲年初没了,爹很快又娶了个后娘,那后娘对他倒也不错,还常常鼓动他出门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头,看见他独自坐在水边发愣,太阳光晒得他额头都是汗,脸膛红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叶让他顶在头上:“挡着头,别中暑了。”

他接过叶子,见我还站在水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用荷叶捧起水来,朝我‘哗’地一泼,我反应过来也连忙用手划水泼向他,他身上都湿了,一脸的水却很开心地笑,自此就把我当成最可亲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边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时摘了莲蓬,也带着他一块把莲蓬送去欢香馆,桃三娘帮我们剥出莲子并晒干攒起来,待攒到约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筛磨成粉后,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来给我们吃。

小永起初对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惧,看见桃三娘总不敢作声,但第一次尝到莲子蒸糕后,对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亲近起来了。

这一日,何二买回半篓子鲜鸡头,桃三娘便让我和小永一块坐核桃树下剥壳,难得今天有风,这一行街道望去,满眼都是杨柳翠绿,荫凉丝丝拂动了生气,我把乌龟也带来了,头靠在核桃树身上,看着乌龟在身边温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会剥,拿着个鸡头在手里跟我说:“像我家种的酸石榴。”

我把一个放到乌龟的背上,龟背隆起驼不住,又滑下来了,差点砸到它的脑袋,它伸长了脖子睁着小绿豆眼儿看着我,好像瞪着我似的,我把它抓起来放到头顶:“你生什么气呀?”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微弓着背的婆子,到欢香馆欢香馆门前就停下了,我抬头看着她,只见她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计又不识字,低头正好看见我,就问道:“小妹妹,这儿是欢香馆么?”

我点头。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语了一句,抬脚便走进里面去。

整个儿的鸡头要剥开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让我们用刀怕割了手,只拿个小竹刀让我们弄,小永没几下就烦了,拿着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蚂蚁洞。

不一会儿,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来,一边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记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须得少盐少油、新鲜干净。”

婆子点着头,走到门口低头正好又看见了我,像是想起什么,拍手道:“这丫头是你家的么?我老糊涂差点忘了最重要一节,夫人守寡多年,谨守妇道,这多年来就没出过家门半步,家里无论劈柴、烧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绝不许踏入招家半步,就因为知道欢香馆是你老板娘亲自掌勺,她才愿意给你做这个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饭菜啊,我们家夫人是必定不会碰一指头的,你可记住了,做好饭菜送去时,不能带你家伙计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门外候着……嗯,这丫头看着还挺讨喜,你去的时候就带着她吧。”

桃三娘陪笑道:“多谢婆婆提醒,我晓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着那婆子慢慢走远:“三娘,她方才说让你带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来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头笑着道:“别把核桃树的根挖坏了,树会疼的。”

“诶?真的吗?”小永惊讶地睁大眼睛。

桃三娘点点头,把盛鸡头的篮子和小竹刀拿着往后院去了,我起身跟进去:“三娘?又接到什么大买卖了?”

“也不算什么大买卖吧,住在羊巷那边一户姓招的人家,要款待远道而来的亲戚,所以让我给做一些饭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妇?”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来跟我说定了。”桃三娘点头。

招寡妇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婶娘在一起议论过她。说起来那招家是做绸缎庄生意的,城里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处,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连几代人丁单薄,上三代都是单传又短命,才把家当交到这一代手里,还不到两年光景,少当家年纪不过三十岁,却突然得了天花恶疾死了,身下半个子嗣也没有,惟遗下个孀妇带着一岁的独生女儿自守家业,而这位招夫人倒是谨守妇道,料理完丈夫的丧事,此后便呆在家中再没出过大门一步。我还记得隔壁婶娘说起她时,摇头感慨,那招寡妇原是位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小姐呢,她刚嫁进招家那年到庙里上香,她就曾亲眼见过这招寡妇,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这么年轻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妇待在家里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艺好啊?”我兴奋地问。

桃三娘淡淡一笑:“说起来,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天灾不断的,肯多花银子吃饭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进来,双手里合着一只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惊恐万状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刚才从核桃树上飞下来的。”

我说:“别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摇摇头:“方才我捉它的时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给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儿吃?”桃三娘也凑近来看。

小永又摇摇头:“那些哥哥们经常捉雀儿回家吃,但我不喜欢。”

“但是你已经把它翅膀弄伤了,它飞不起来了吧?”我让小永的手稍微打开一点,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确是折了。

“那我把它带回家养伤。”小永有点懊丧。

这时一向不多话的何二也走了过来,桃三娘便问小永:“你还想让它飞吗?”

小永点点头。

桃三娘指着何二:“这个叔叔会变戏法,你把雀儿给他。”

小永听话地过去双手把麻雀递到何二手里,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声,双手接过麻雀,他静默了半晌,忽然双手松开,只听得“哗”的几下扑腾展翅声音,麻雀径直飞上了半空之中。

“呀!麻雀飞起来了!”小永惊讶地望天大喊。

“好厉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见它飞快地绕了两圈,就停到了屋檐上头,‘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句,然后又跳来跳去,十分精神活泼的模样。

桃三娘对此情景却并不在意,回头去对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窝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来的那点找出来,先发好备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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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芙蓉鸡燕窝羹:隔水清炖一盅燕窝,然后另取小母鸡一只,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药条、绿菜丝,加勾芡盐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讲究,做好羹后且暂与燕窝分器皿盛装,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时,才在每碗羹里分别舀入燕窝。

蜜鸭:洗净后去头颈,腹内填进去皮和苦芯的白莲子、红糯米、鸡头米、火腿片、去核红枣后,棉线缝严,整只浸入香料酱汁中一个时辰,取出后周身用姜汁调蜂蜜涂满,便置于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黄,再入砂锅同海参块同煨至熟烂。

糟蒸肉:用陈年香糟滤去渣滓,切里脊肉片,洒陈年太雕同蒸。

我静静地待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着身边与我个头一般高的水缸,闻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发出的淡淡沁凉气味,还有一尾大鲤鱼在水里游得正欢。

除了这几道肉菜,最重要的还有点心。

桃三娘将冰糖、荸荠切小丁调入藕粉白浆中,表面淋一层糖桂花,进笼屉蒸时间不到一刻,拿出来就是一甑晶莹的藕粉桂花糖糕,闻起来已经十分香甜,我咽着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凉,又转身去忙着舂茯苓:“三娘,我帮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开,让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证都舂细了就行。”

“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问。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现成的,待会儿按份子加白糖一拌,上蒸笼就行了。”桃三娘说着,又去做最后一道咸点心杂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经和好面团、剁好馅料了,现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馅闻着很香,是将盐揉过的芥菜挤水,然后同配油炒过的豆腐干、冬菇一块儿切碎,拌的时候还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很别致,她总将包子上的褶儿捏得像个元宝,然后再在元宝的中央撒几颗炒得金黄的芝麻。

“已经申时二刻了?”桃三娘低头看着日阳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时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儿,帮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来,就是柜台旁边架子上那个白瓷瓶子,瓶口已经用蜡封好的,待会儿要一块儿送去的。”

“噢。”我答应着赶紧到前面去,轻易就找到了她说的醋瓶,忽然小永跑进来:“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莲蓬!”

我回头看见他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衣服湿漉漉的,一只手里果然拿着几枝长茎的绿莲蓬,便问他:“哎?好大的个儿,怎么找到的?”

“藏在叶子底下,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带了小永一块儿到后院去,桃三娘已经在做茯苓糕了。正说笑间,那江婆婆从外面跑了进来,一看见桃三娘就用夸张的语气赞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闻到啦!”

“呵,婆婆您怎么来了?”桃三娘连忙笑着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刚到生药铺去抓药回来路过,人年纪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里的一包东西。

这时何大倒了一杯茶送过来,江婆婆并不伸手接,只是让他放在那里,然后才过去拿起来喝着。我起初对她这一举动没有在意,但后来去了招家,才知道这是招家的规矩。

桃三娘提着盛菜的食盒,我尾随其后捧着盛点心的食盒,通过两道门,穿过招家气派的前厅,来到后面一幢二层精致小楼的院子里。我发现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干洒扫杂役的都是婆子。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正在搬一架屏风,在院子右侧搭着一座
郁郁葱葱的葡萄架,架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和椅子,两个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围拢在一个穿一身白衣裙的妇人身边,其中一个为妇人扇着扇子,另一个则正递上一碗茶,嘴里还说着:“奶奶请用茶”。

江婆婆上前禀道:“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送菜来了,奶奶先过目吧?”

我捧着点心盒子总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径看着地,这时站定,才抬起头望向那妇人,这一看不要紧,倒把我给吓得手差点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妇长得像夜叉,她年纪看起来与桃三娘相仿,长着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显得颧骨挺高,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涂着白粉,双眉细长,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抬头不期然间与她对视,顿时心里一惊,好像犯了错似的连忙又低下头去。

桃三娘掀开食盒,笑吟吟地道:“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请过目吧,若有什么不满意,我马上回去重新做了来也行。”

招寡妇这人看起来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几眼,微皱着眉头道:“那道羹看来还不错,蒸肉这么油腻腻的,谁吃?”

江婆婆赶紧说:“换了这个,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妇不做声,桃三娘又从我手里接过点心盒打开来,招寡妇又看了看,突然指着其中一样问:“这是什么?”

“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尝尝。”招寡妇吩咐道,旁边丫头便去拿来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来盛在小碟里,与筷子一齐送到招寡妇手中,招寡妇夹起糕送进嘴里,我仔细看她吃东西,只见她的口只是轻轻张开一点,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进去,我暗地思忖:“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大户人口的礼数吧?”

招寡妇抿着嘴,我几乎看不见她咀嚼,过了半晌,她才点点头:“嗯,这糕点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厨房里做的好多了,欢香馆老板娘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桃三娘谦虚笑笑:“哪里哪里,这微末伎俩,糊口罢了。”

招寡妇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绢,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没看见她嘴巴上沾了什么,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东西,就得拿手绢擦擦吧?话说起来,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长长的,又白又细……那头上的发饰也好漂亮!额角别了几颗圆润素白的珠串,头上斜插着几支银花嵌玉的钗。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爷……”

“咳!容儿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写好了没有。”招寡妇眼角也不瞥地打断了江婆婆的话,侧头去对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领命走了。

江婆婆语塞,许是当着我们这些生人面,很是丢了脸,那张长满摺子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么僵了半晌,招寡妇端起茶碗要喝茶,举到一半,看见江婆婆还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没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们都不作声地站在那。

招寡妇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板娘,你还会些什么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荤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板娘做的点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来。我爱吃些莲子菱藕这样的东西。”招寡妇说话的语调声音缓慢低沉,但却像是一种不怒自威的命令,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她可怕。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也该准备些东西,送去高邮露筋祠里供奉。”招寡妇想起来什么,便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帐房会准备的,我再去吩咐他们一声别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当桃三娘带着我退出招家,一齐往回去的路上走时,我还十分疑惑不解:“三娘,为什么要去供奉高邮的露筋祠?只听说过供奉神佛的,却没听过供那里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不?”桃三娘反问我。

“听说过的呢,那里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为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不肯进屋里去男人共处一室过夜,所以被蚊虫咬死了。”我回忆道。

桃三娘点头笑道:“招家奶奶是个寡妇,她当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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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了想:“因为她是寡妇?嗯,对了……我听说烈女寡妇都要立贞节牌坊的,死后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桥了,一辆马车轧着桥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往我们这边走来,这条路很窄,我们本能地往边上靠了靠,马车是往羊巷进去的,从我们身旁跑过,掀起一阵尘土,我捂住口鼻,不经意间抬头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马车。这短短的一瞬间,我觉得她的嘴角上扬,似乎透露出一丝莫名叵测的笑……


桃三娘用莲子做的一道甜点小食,叫莲子缠,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因为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莲子拌薄荷霜、洋糖,让莲子在其中滚过沾满整颗,然后微火炉上满满烘干,这其中糖会慢慢融化,能拉出丝丝缕缕的粘丝,这就像缠住莲子一般,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时也须注意,不要用老藕,因为它一煮成泥,没有形色了。得用白粗嫩藕,切去一头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签封口,加糖与桂花煮半个时辰,以软熟为宜。桃三娘让我尝尝,告诉我这糖藕必须以牙咬就断但不沾牙为最好。

至于不好吃的藕节,桃三娘也告诉我一个诀窍,把藕节洗净淤泥,晒干攒收起来,可以加红枣煮藕节茶,能开膈补腰肾,和血脉,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产后妇人和吐血病症者饮用最好。

山药糕,我也会做的,先熬出甜红豆馅,再把山药去皮蒸熟、捣烂,和上一点糯米粉,冰糖化水后调匀,拿糕模子印出一块块巴掌大的红豆馅山药糕,再上笼屉蒸熟即可。

我问桃三娘说,招寡妇家里真的一个男佣人都没有呢,寡妇守寡要守一辈子,那些大人都说,这是命,一品诰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坟上都会冒青烟……

桃三娘笑笑:“冒青烟?谁看见了?”

我摇头说不知道。

桃三娘指着厨房屋顶的烟囱:“烧柴禾才有青烟,寡妇的坟头为啥有青烟?寡妇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了?烧成这样?”看见我惊诧的神情,又摸摸我的头:“说笑的。月儿,贞洁性灵对于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对这话半懂不懂,也就不以为意。

做好这几道点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头炎炎,知了虫在柳荫间聒噪,没有一点风,青石板的地面都晒得发白。

我走到竹枝儿巷口的家门前,无意间往巷子里望了一眼,巷子里很安静,远处的拐角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小个儿身影:“小永?”

小永光着上身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双脚来回蹭着,我走过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永把一颗石子儿踢得‘咕噜噜’滚出好远,抬头看看是我,又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却不说话。

我更觉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发现他额头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着,摇摇头,眼泪却突然滚了下来:“弟弟没了。”

“什么弟弟?”我更惊讶,据我所知,小永并没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着,用手背擦了眼泪:“二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刚、刚才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呜呜呜,二婆婆说是我贪玩把水泼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亲,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说话肯定十分难听,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几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着嘴唇低着头,双脚胡乱地踢着地面。

这时娘从院子开门走出来喊我:“月儿、月儿!”

“哎!”我赶紧答应了一句,然后拍拍小永的肩膀说:“下午再找你玩儿啊,别乱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着我进屋,我正纳闷娘干嘛突然叫我,娘小声说:“小永他二娘刚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灾,你这两天先别近他了,怕会沾上秽气的。”

“噢……”我被娘那种神秘兮兮的语调和神情吓到了,只能点头。

饭桌摆着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俩人坐下喝粥,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怜。”

我娘点头:“她才嫁进来半年吧?人挺好的,对小永也不错,唉,怎么这般不小心?她老娘气急了刚才一个劲儿骂小永,我们家都能听见。”

“哦。”我想怎么在欢香馆没听见,又或许因为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后院做点心吧,锅瓦盆叮当响,所以听不见了。

我跟娘说,下午还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妇家,娘又问了我今天学做了什么,我便告诉她,现在我爹娘已经把我当桃三娘的学徒看待了,常念叨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不但人好,手艺更好,我跟在她身边干点事,总比到外面疯跑瞎玩的强。

午后,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飘来一大团阴云,“轰隆隆”滚过一声闷雷的震响,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起初以为雨会下得很大,然后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钟,那雨珠子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连不成线。

“来,打伞走吧。”桃三娘找出两把油纸伞,一把是新的,印着淡淡的黄色花纹,一把则是旧的,伞纸一处边沿都被撕开了小口,但却是漂亮的淡蓝色。桃三娘让我用新伞,她自己打那把旧的。

“嗯。”我接过伞并拿起一个食盒,这里面盛着四只黄酒清蒸鸽子雏,我不晓得桃三娘怎么突然想起做这道菜来,但也没多问。

我跟着桃三娘身后,我俩各撑着伞走过柳青街,过了小秦淮,转过两条巷,再穿过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咦?三娘,这条路绕远了?”

桃三娘站住脚,回头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撑着的旧伞上,伞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就变深了,反而与她身上那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只听她淡淡地说:“这里可以到羊巷的后头,我们从那边进去,我听说那边野生着很多好看的茑萝,还有紫红、大红的牵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哦?茑萝?就是爬藤开小红花的茑萝吗?还有大红色的牵牛花?”我惊讶问道。

“是啊。”桃三娘点头,又无奈地看看天:“可惜下雨,牵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们还可以改天一早过来看。”我笑道。

我其实从未走到过羊巷的巷尾,这一代似乎原来有过个宅子,但已经坍塌破败得十分厉害了,只剩下几面矮墙根还立着,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了,看起来更显得绿叶葱郁。果然有好多牵牛花爬满了这里,树干和泥墙上到处都是,但花的确都蔫了,看起来都是脏脏的紫颜色。

我张望一下,没看见桃三娘说的茑萝,便打算走到泥墙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牵牛的绿叶藤蔓铺满了,我要走过去的话就得踩在它们之中。

桃三娘连忙喊住我:“别进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说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说道,抬起脚小心地往里走。

雨已经渐渐小了,轻轻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地响,我不想把牵牛的藤蔓都踩烂,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开一些才把脚跟下地,其实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浆,我有点后悔往里走了,这鞋子是娘亲手给我做的呢,专门拣出爹做活儿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这样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脏了回去洗还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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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三娘笑着说:“回来吧,那边好像有条小路可以绕过去。”

“噢。”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伞,又怕被藤蔓绊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脚乱的,桃三娘在前面走:“这边、这边,这条小路应该是通往羊巷里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阵风吹过,把梧桐树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来,飘到我脸上,差点溅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却听见耳后的“沙沙”声更加急促起来,不像是风,我抬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脸,才回过头去……

地面的野草和花叶藤蔓被一个黑影带着扬起,我定睛一看,却被眼前的情景吓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长颈子上,撑着一颗笆斗大的黑脑袋,一对足有鸽蛋大的黄色眼睛瞪住我!

我顿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里怔怔地盯住它,手里的食盒“咣当”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大喊:“蛇……有蛇!”我想迈开步逃,脚却软得跑不动了,想迈开步逃,不由得跌坐在地。

这是一条大得离奇的黑蛇,不知道是从哪窜出来的,吐着血红的信子,张口欲噬的样子,我顾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撑着赶紧再爬起来,一边往后跑一边大喊:“啊!三娘!三……有蛇!”

没跑两步,我脚下一软又摔倒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向那蛇,但还好那蛇并没有追着我来,反而是低下了头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倾倒着,那里面装的几只鸽子雏滚了出来,大蛇张开大口咬住其中一只,津津有味地吞咽起来,完全也不理会我了。

“月儿!怎……”桃三娘似乎闻声赶了回来,但一句话说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后退。

    我慌乱之中,手里还拿着那把伞,桃三娘拉着我走,我就顺手朝那蛇头上用力掷过去,然后跟着桃三娘头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远,进了羊巷,我们才停下脚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东西,俯下身仔细摸摸我的脸和手:“月儿,你没受伤吧?”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头往来路看看:“还好,那蛇没追来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让你别走进去,你偏不听,你看这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再次发觉手上少了东西:“三娘,那鸽子被蛇吃掉了……伞也丢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没怪我,只是说算了,不值什么。说着话,我们就走到招家门口了,我说我这副样子,就不进去了,桃三娘说也好,便让我在门前等她。

看门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给了我一张小板凳,让我坐在大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后面,她的样子有点凶巴巴的,我一句话不敢问,完全听她的话坐在那儿,可我身上脏兮兮的泥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赶我到别处去,只是扁着嘴用鄙夷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几次。我只好低头去拧我的衣裤,假装没看见,可不曾想这更触到她的霉头,她终于大声说道:“哎!哎!小丫头,这里我中午才冲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这些黑脚印哟,还把脏水都拧到这儿,待会还得我再冲洗一遍……”

她唠唠叨叨地说教着,不比骂好听多少,我没办法,只好摊开手哪儿也不敢动了。

这时由远而近驶来一辆马车,车上盖着油布,马蹄子和车轮碰地发出的声响使得那守门大娘立刻从门里探出头,马车果然在招家门口停住了,守门大娘拿出一把伞上去迎接:“表少爷来了。”

车门帘子掀开,走出一个戴着斗篷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他是江都这一代有名的富户茶庄王员外家请来的点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欢香馆吃饭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来他就是招寡妇的表弟啊。我心里暗忖道,也难怪啊,招寡妇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跟和公子家里是亲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大门里去,桃三娘还未出来,我只好坐那继续等。

不一会儿,桃三娘出来,这时雨也停了,她提着空食盒带我往回走,我想问她要不要回去捡那被我扔在牵牛花丛里盛鸽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还是后怕,就没敢说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这回事,我便问她有没看见和公子,我刚才看见他进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没有啊,我也没看见招寡妇,就看见她的丫鬟,听她说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楼上房间里没下来,我只是去了趟厨房,在那顺便和江婆婆聊了两句而已。”

“噢……”


自从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小永并知道他二娘小产的事之后,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看见他,因为娘告诫我这段时间别太去亲近他,所以我心里虽想起不免担心,却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多想,把手里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门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经被人救起来了,河边围着好几个大人,都是这附近认识的街坊,一个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出几口水醒来了,正“哇哇”哭着。

“我说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边玩儿的。”一位婶娘在一边絮叨:“水里阴气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边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说:“我看见有个比我小的弟弟在水里玩,我就……呜呜呜……那个弟弟一转过来,他居然没有脸!呜呜呜,我吓一大跳,就掉水里头上不来了……”

“没脸的弟弟?”我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周围的几个大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反而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小永的爹赶到了,他连连谢了大伙儿,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个婶娘还提醒他,最好带小永去找生药铺的谭大夫看看,开个压惊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个卦姑、师婆看看,小永的爹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远了,我见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着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继续留在这里,便习惯性地就朝欢香馆跑去了。

欢香馆里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柜台打着算盘算账,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异:“月儿,又怎么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讲了一遍,桃三娘点头:“难怪刚才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小永是看见鬼了吗?”我问,说到这个字眼,我就心里不由地一阵寒毛耸:“为什么是个没有脸的小孩子模样?”

“那河里……”桃三娘继续打着算盘,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没有?哪些人家里吃打胎药把孩子打下来的,因为胎儿和胞衣都还小,不至于像那些已经下地的孩子那样,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里啦……没长成的孩子,哪有脸?”

“啊?”我听傻了。

“老板娘!来两碗阳春面!”有两个个客人进来,一边坐下一边嚷。

“哎!”桃三娘连忙过去招呼。

我犹在发怔,难道说,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进河里去了?但我只听说过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没有见过,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里偶尔能看见飘过淹死的鸡,但绝没见飘过死孩子……我又打了个寒颤。

刚才叫阳春面的两个客人是两个脚夫模样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后院去给他们张罗吃的,他们俩人喝着茶,就说起来:“你听说没有,羊巷后面那片荒地里闹妖怪?”

另一人说:“听说了,那后面原来不是有一幢祠堂么,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败了,现在也没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过上月就有人晚上经过那儿,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来看,身上什么也没丢,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脸黑气,回家以后就病了,现在还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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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有人说是女蛇作祟。”挑起话头的人压低了一点声音神秘兮兮说道。

“什么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兴趣。

“女人呀,心里面存着念头呗!就是那种……”这人说到这就笑起来,笑得很难听,两个男人凑到一起,说话声音更小了,我虽然听不见,但也觉得那人很恶心。

何大端着面出来,桃三娘过来拍拍我:“来,帮我去剥点菱角肉,待会儿做汤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后院去,方才那二人说的话桃三娘估计也是听见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后面来的,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不问了。


招寡妇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吃不下什么油腻荤腥东西。有时候想吃桃三娘做的点心了,便会叫江婆婆来欢香馆传话让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后院帮桃三娘剥莲子,听她站在磨盘边和桃三娘闲话:“请过好几位大夫来看过病了,说是心肾不交,所以哕逆不止,什么伤中,乃至心虚赤浊,十二经络血气不畅……唉,我都忘了还说啥了,数了一大堆病兆,总之都是心病难治,就开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药都不见起效,银子还花了不少!啧啧,我家小姐也担心得什么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边伤心难过……”

桃三娘也唏嘘道:“小姐今年才七八岁吧?希望夫人病体尽快痊愈啊,虽说人命天定,但夫人是个贞洁守礼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么!”江婆婆咂着嘴皮子摇着头:“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来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应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来,我问:“三娘,招寡妇是得的什么病?很难治好么?”

桃三娘俯下身看着我剥莲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难治。”

“是什么心病?”我还追着问。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拨了拨簸箕里我已经剥好的莲子:“这儿该有半斤了,足够用的,你先歇歇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伸了伸懒腰,然后看着桃三娘把这些莲子拿去倒进一只砂罐里,加入水和几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晓得她这样煨熟莲子,是要煨出整颗不散的粉甜莲子,必定是做点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没有去掉莲子里的苦芯,我觉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吗?”

桃三娘笑笑摇头:“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愣在那里,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来,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刚点了一壶梅卤茶,我就看见有一个男人拉着小永,一边低头和他说话,一边在欢香馆门前的街上走过去,但那个男人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我完全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拉着小永走?是他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我走到欢香馆门口去,喊了一声:“小永!”

小永完全都没听见我叫他,跟着那人继续往前走,我又更大声喊:“小永!”他还是听不见,桃三娘也走出来:“怎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顾不得对她说清楚,就喊着小永的名字跑过去,带着小永走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似乎一惊,然后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来,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别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这一喊就引来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药铺做学徒的谭承正好走过,看见这个阵势便上前去一手挡住那抱着小永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走开!关你什么事?”

谭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么啦?”

那人抬脚就要踹谭承,这时旁边又有别的街坊喊:“哎哎!怎么回事?”

这人终究还是心虚,突然就把小永像扔个麻袋子似的朝谭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谭承被推得踉跄了几步,还好总算接住了小永,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小谭哥哥,小、小永他……”

谭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过来一看,只见他牙关咬得死死的,口角流着涎,眼睛翻白半闭着,谭承惊道:“呀!刚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让他下了药了。”

这时已经惊动了好多人,周围街坊都围拢了过来,看见小永这副形状都说:“赶快送他去药铺找你家谭大夫。”

“噢噢!”谭承答应了赶紧抱起小永就往药铺跑,好几个大叔和婶娘也跟着一道走了,但我没跟去,想来那么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没什么用的,桃三娘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月儿,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没有看见似的,也不在意,我晓得她向来如此的,也不觉得怪异,坐下来后,她又拿出一块早上蒸的松糕让我吃,我一边吃着一边问:“三娘,小永不会有事吧?”

桃三娘摇摇头:“会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我担忧地说。

“没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长大,总有一些磨折,但过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时骗过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为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温水调匀和出软面,再用擀面杖摊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颗粉甜莲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扎成一个小肚子口袋形状,袋口处捏出好看而平整的褶子,就如缩进绳子般模样,十分可爱,整整做出一笼屉来,约数十个一齐上锅蒸。

“三娘这叫什么?”我流着口水问。

“点心果子,名字也是随意取的罢了,就叫莲心果吧?”桃三娘笑着说。

“莲心果,好听!”我点头,在锅边巴巴地等着看莲心果何时做好。

还有一道鲜菱鸡汤,桃三娘也盛好一蛊放到食盒里。这汤和点心,待会儿都是送去给招寡妇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做声地揉着白面,他是在做晚饭要卖的馄饨,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我出门了。

招家今天静悄悄的,进门的时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给我们开了门,也不做声就回去继续坐到她门房的椅子上。我随着桃三娘走进去,修葺地井井有条的院子里看不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人声,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从哪儿突然拐出来,上来招呼我们:“咦,三娘你来了,我正想到大门去迎接你呢。”

“来了。”桃三娘笑着简短答应道。

“我们奶奶今天难得精神好了点,刚搬了桌椅在院子里坐着呢,跟我来。”江婆婆边说边引着我们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里。招寡妇还是穿着一身白,头戴着抹额,但额角却包着一小块纱布,端着杯子正在喝茶,我们来了,只是冷冷地觑了一眼,没有做声。

“奶奶,欢香馆的老板娘把点心送来了。”江婆婆回话道。

“好,放着吧。”招寡妇懒懒地答。

我不禁盯着她的额头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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