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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昭

《饕餮娘子》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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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0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娘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那男人点点头,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见她也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微叹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男人便开腔道:“恕我冒昧,听闻三娘子独身一人到了此处开店做生意,想来也是许多辛酸劳苦吧?”

桃三娘摇摇头:“还好吧,其实现在日子过得也是安心的,江都这里安静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渐不加掩饰起来,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而且天气冷,还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虽然年纪小,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惟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寒意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得马上到楼上去,万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个歹意,起码我还能喊一声何大他们。

空气里洋溢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尽量放轻脚步,转到楼梯口去,果然看见薛婆子和那男人摸着楼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楼梯在他们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下低哑到几乎难辨的呻吟声。

那男人似乎还有所忌惮,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悄声问薛婆子:“干娘……你确定她真喝醉了?那几个跑堂和厨子……”

薛婆子不耐烦摆手:“我的陈大爷啊,那几个早灌饱黄汤回去睡啦!老身袖子里带的十几块手帕子都湿透,这么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块块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别说她……”

那男人厌烦薛婆子的啰唆,也就做手势让她闭嘴,自己继续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听见了这些话,如果说何大他们都喝醉了,那岂不是我叫他们也不会醒来?我想到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识往身周围看看,恰看见楼梯旁边的腌菜坛子上有一块压盖的石头,我就连忙拿在手里。

忽然在此时,仿佛就在这幢房子的檐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发出一声低沉而震慑的兽吼——什么东西在叫?比我听过的老牛或者大马的声音还要大,我甚至感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一阵震颤,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里的石块一下子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呀!什么声音?”薛婆子在楼梯中央惊了一踉跄,差点滑了一跤,石块落地的声音引来她和那男人回头,已经看见我了。

我掉头就跑,耳后听见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应必定也是要下楼来抓我了,据说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一声不吭地晕掉……会被她抓走卖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择路,冷不防一头狠狠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眼冒金星,抬头一看:“何大!”

何大虽然身上一股酒气,但仍一如往常板着脸不说话,目光直盯着前方,我回头看那追来的薛婆子,她也是骇然一怔站住脚,不过她还是随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来茅房么?”她刚说到这,后头就听见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摔下楼来,口里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赶忙转身去扶那男人,接着却看见桃三娘笑吟吟从楼上走下来了,同样是穿着那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红边的棉袄子,一丝儿不乱。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挤出一点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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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没有异样,看见我就怪道:“都几更天了?桃月你犯什么淘气?快回家去睡觉吧?天气冷得很。”

我站在那里,的确手脚都冻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这时何二和李二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院子角落里,桃三娘见我不动:“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记得我整个人被何大一把抱起来,最后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睡着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来,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经起身干活,倒没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来呆坐一会,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赶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欢香馆方向望去,还是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袅袅炊烟。我怀里还揣着昨晚的惊吓,但不敢声张,急忙回去做好早饭,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门,跑到欢香馆门前,那何大在低头扫着门槛前一块地,没有看我。我又转到侧门去,竟意外地发现到,马厩里居然拴着两匹驴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会,两匹驴子……一匹个头矮小一些的,是已经皮肉褶皱了的老驴子,这种驴子恐怕也拉不动磨;而另一头倒是身强体壮,高大结实。

正好桃三娘抱着一把干稻草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笑道:“桃月儿?这么早!”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你快看看我这两匹驴子!终于可以不用自个儿推磨了。”桃三娘一边把稻草均匀放进食槽里,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上风风雨雨地闹了一阵,失踪了个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访了多日,也丝毫找不到任何头绪,渐渐也就淡化了。

可惜欢香馆极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饼的面粉也是菜市买现成的,两匹驴子养在马厩里,时间一长还费不少粮食。而且这两头驴的脾性还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们就会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别人越是躲开它们,它们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马厩里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着实累赘,过了除夕年节,就把其中一头老的送到镇上的生药铺子去了。

又一次因为帮母亲送活计,路过那家生药铺时,还看见薛婆子的儿子在店里。他娘不见了,他看来倒也不怎么在意,听闻他酗酒和赌钱,有时也曾把药铺里的药材偷出去变卖,他师傅不止一次赶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么算盘,又过了好些时日,我走过欢香馆门口,却看见挂着一些菜谱的牌子里,醒目地多了一块新的菜牌子——阿胶肉!

我走进店里,正是客人如潮的时间,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莹酥香的肉块。

我看见有客人点菜,桃三娘都会热情地推荐他们吃一碗补身益气血的阿胶炖肉。有人说:“桃三娘,那头驴子杀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这卖肉能赚回多少本儿来?”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诸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都吃饱吃好,这阿胶啊,都是先前那头老驴子送去药铺子,让他们帮忙找的师傅,以最上乘手法专熬制的阿胶,这是我对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领了,那对我来说,可就不止那几十两银子了!”

我眼盯着那每个人桌上一碗碗驴肉……反想到,她将老驴送到药铺,在她自己儿子眼前都不能相认,还剩生生就剥皮熬胶了;而那男人的肉,则如此让世人瓜分食之……实在不由得我不胆寒。




04. 镇魂馒头

阴雨连绵天,江都笼罩在一幕水烟里。

自三月初三以来,到江都一带游春的人便没有停歇过,我在欢香馆曾听一读书人对他同行的朋友说:“即便是清明雨泥溅路,但青绿发芽花红枝,一派好春气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马?”

他的话我虽然不是很听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懂的。

因为桃三娘做的青团子实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过了许多日,镇上乃至来往商旅游客,每天专门来买青团子的还是络绎不断,她无法,有时忙不过来,就让我每天帮她到山上去采嫩艾叶,每次回来,她便时而给我几个铜板,或送我一些点心做报酬。

爹娘也觉得这样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挣几个钱和得到点心,自然就十分乐得效劳了。

这一天我采满了一竹篮的艾叶回到欢香馆时,恰好又看见那说“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马”的读书人,他们坐在靠围栏边的座位,身边的同伴里,除了两个与他年纪相仿,一副斯文的白净书生外,还有一个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红衣、红裙美貌女子,在她身后站着个丫鬟,手里还抱着一大个用布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我一边走进饭馆内,一边忍不住拿眼看那美貌女子,只见她与两个读书人喝着李二上的茶,应该也是刚进来店里坐下不久。

我见他们一径谈笑风生着,那女子一颦一笑都十分妩媚……直到桃三娘唤了我一声:“桃月儿!”

我才醒悟过来:“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想法,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把我拉到柜台前桌子坐下:“怎么?觉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点点头。

桃三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笑着道:“桃月儿喜欢红裙子?”

我又用力点头。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儿长大以后,穿红裙子肯定比那姐姐还要好看。”正好这时那读书人唤三娘:“掌柜的,有什么点心没有?”

“来了。”桃三娘立即答应一声走过去:“客官,我这里有刚蒸好的青团子、青菰粽,你们想吃什么?”

读书人问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清明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有青团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两样都来一点,如何?”

她说完,众人都点头,桃三娘便转身亲自去厨房,不一会儿端来点心,送到他们桌上两盘之后,居然还不忘另外给我拿来一个热乎乎刚出锅的粽子。

她细心地给我把粽子解开红绳,打开青叶,露出里面圆滚滚莹白如玉的香糯团子,然后再从柜台边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蜜糖浇上去。

我喉咙里的馋虫顿时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夹了往嘴里送,三娘连忙提醒我小心烫。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红火爆竹的声音。店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只见一对举着大红双喜的仪仗,从柳青街的一头慢慢走来,只是惟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仪仗虽然不停点燃爆竹抛向路边,可却完全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吹奏,仔细一看,让人觉得哪里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亲啊?”店里有几桌吃饭的客人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却冷哼一笑搭腔:“可怜啊!达士巷的刘家闺女……”

我听见是达士巷的刘家闺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老来欢香馆心怀不轨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说起过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脖子长了个肉瘤,她去帮她扶乩问卜来着,却不知后来怎样了。

那人又好事地继续追问:“他家闺女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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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店里几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个个都在侧目看那说刘家闺女可怜的人,听他如何回答。

“刘家那闺女啊,生得是个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个怪病,才八岁……我也没亲眼看见啊,就是据说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来一个瘤子,起先不疼不痒,但是邪门儿的是,还越来越大,衣服领子的扣儿都系不上了。刘家人都愁坏了,还找过那薛婆子,你们记得吧?那个专门帮人扶乩问卜,串门送药的婆子,才帮他家去扶乩请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头没两天,人都失踪了,从此再不见下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吓!这么邪乎?”众人咂舌,有知道这事的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我觑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头笑吟吟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丝毫没有异样。

“那后来呢?你刚才说现在那嫁人的难道是刘家闺女?她不是才八岁么?”

“错了,现在已经满九岁啦。”那人纠正道,复又摇头叹气:“可怜哪!听闻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长得已经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帮她找了无数大夫,吃多少药也不好呢。上个月呀,广陵的张家却遣媒人来说媒,更是紧接着送来一百两白银作为聘礼,急着还要下个月就得过门儿……你们以为是为啥呀?”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顿了顿,喝一口茶:
“这张家有钱,大家都知道,他家有个傻儿子,你们知道不?今年也十二岁了,原本傻便傻吧,家里丫鬟婆子伺候着,还当个宝贝一样。可约莫在去年,那刘家闺女脖子开始长瘤的时间差不多吧,他们家儿子没来由倒地,就不省人事了,也是看病吃药好不了……估计啊,不知是请的什么问,说要娶亲冲喜,找个命格相征一样的,就找到这刘家闺女啦!”

这人一直说着,那大红抢眼的迎亲队伍就在欢香馆门前走过去,不停地点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听时间长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轿搬箱子的随从们个个衣服都是透湿的,溅满泥点子,脸上都是懊恼的晦气样,一路上甚至没人说话玩笑,死气沉沉的不像是送亲,倒像是送殡的。

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看见那些走过去人们的一张张脸,竟然心里一阵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意料之外地,桃三娘神情有点凝重,微皱起眉头侧目看着那队过去的人流,但也只是很短时间,她又低头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人唤李二结帐,其他人还有那意犹未尽的说:“怎么就走了?哎!你说,把他们两家孩子凑一起去,会是什么结果?”

那人有点不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有个亲戚住刘家邻居,没事儿听回来的事儿,谁知道真个究竟!”

桃三娘见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后院子去,只见院子里一口小锅里煮好了数十个咸鸭蛋,她转身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小小的网袋子,把几个个咸蛋装进去,然后往我衣服口袋里一揣:“好好带着啊,拿回去给你爹娘也尝尝,是三娘清明前腌下的,你回去看看,我腌的时候可是看准了日中时分,那一颗颗蛋黄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谢收了,曾听三娘说过,腌咸蛋时,若日中时分,则蛋黄会在正中。若是上半日腌的话,蛋黄就会偏上,反之则偏下;还有和草灰盐泥不用水,只能用酒脚醪糟,不然蛋内的蛋白就会变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后,下厨做了午饭伺候爹娘吃过,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家里屋檐下一张竹椅子上,听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音,很快便睡着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连不断的霹雳闪电刺破云端,爆发出无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惊醒过来,大雨滂沱中,看见几个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门前街道跑过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几个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过去运河那边……”

我一怔,随即惊慌得赶忙跑回屋子里去,虽说小秦淮以及下游的运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离奇的事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会天上雷鸣电闪的太吓人,我的心咚咚乱跳。

傍晚时分,雷雨过去,天边现出一幕彤红的晚霞,我在院子里收拾被风雨吹乱的东西,娘出门去,正好门口碰到邻居的一位婶子,两人便站在那里闲话了几句。我起初没有在意,后来却听见那婶子说的什么,让我娘看好我,最近别让我到水边去,方才运河那里,达士巷的刘家闺女跳河了……

我一惊,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广陵的张家迎娶刘家闺女么?”

“是啊,那闺女可怜哪!病了那么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的,听说他们送亲的队伍走到运河边时,河面上夹着雷鸣闪电,平白无故刮起一股旋风,把抬轿子的都吹得七荤八素,就有人停下来了,更不曾想,那轿子刚一落地,刘家闺女就从轿子里跑出来,别人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往河里跑去,一头栽水里了……”

“吓!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也知道这样想不开?”我娘深深叹一口气。

“谁知道这孩子,话说她的瘤子也长得玄啊,我听说去年薛婆子给她扶乩问了,说她睡觉时嘴里爬进了什么东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咙里,可又不能硬割开吧……薛婆子让她喝雄黄酒、熏艾,都试过了没用,他们说啊,薛婆子就是因为这样得罪了那东西,才失踪的。”

“还有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过她急着要去个地方,天黑前赶回来,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婶子聊到这,她就托辞走了。

我见我娘走远了,便出门跑去欢香馆,其实我也不是想问三娘什么,只是觉得她什么都知道,看见她便安心些。

欢香馆里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却在后院厨房忙着,大锅里一条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鱼在冒泡的油豆腐中发出诱人的香味;旁边炖锅掀开了盖子,里面有数个拳头大的瓷罐,焖着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没看见我,我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里的糟醋萝卜再装出一盘来。”

我连忙在旁边答应:“我来帮你。”

她才看见是我,随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腌菜和糟菜,几乎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般。每一只缸子和坛子打开,就会有与众不同而又熟悉的气味。装好了萝卜,我刚要帮她拿到大堂去,这是要让李二去分给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里的锅铲,迈出厨房,眼睛望向饭馆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满警觉,自语了一句:“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我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院子这里虽然是紧连着大堂,但绝对不是直通的,屋里出到屋外,还有一道比较宽的门,门上也挂着布帘子,进了帘子右手边还有一道上二楼的楼梯,过了楼梯才是掌柜和收银子的柜台和大堂。

那平时不作声只是闷头做事的何二,这时也慢慢抬起头,眼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里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时停下来了。

我手里捧着一盘糟醋萝卜,却不知该怎办好,桃三娘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便往屋里掀帘子进去了,我赶忙跟在后面,虽然不敢进去,但拔开一点帘子,就能看见里面的大半光景。

        进来了一位身着富贵华服、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长得瘦削,脸色苍白,眼眶有点凹,但手里一柄折扇,还在悠然自得地挥着,他身边一跟班小厮连忙找李二张罗桌子,让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里盘子递给李二,然后过去笑脸相迎:“这位客官,快请坐。”

那人一眼看见桃三娘,明显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却道:“呵,这小店竟然也有这么美艳的尤物。”

桃三娘给他倒茶:“客官拿我说笑了。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年轻公子四下一环顾:“曾经听说过你这家小店,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着实地道有滋味。老板娘你看着办吧。”他语气十分大度地说完,他旁边的小厮还接口道:“把你这儿最干净最好的拿上来,我家少爷脾胃矜贵,银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叠声答应了走了。回到后院来:“何二,把刚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会送去给那客人。”

然后,自己就把现成已经做好的瓷罐焖肉、烧青鱼等几样菜,装了盘,我看着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看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而他的小厮,也只是那种常见的跟班,最多饶舌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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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桃三娘用一个大托盘端着菜出去了。那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喝着茶,眼看着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摆下,他的小厮问:“哎!掌柜的,打听个事儿!”

“噢,客官请说。”

“你这里今天有没来过几个读书人,还有一个带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几个读书人?”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这么几个人来这喝过茶,用了些点心,但没吃午饭就走了。”

那小厮一听,马上凑到那公子身边道:“少爷,您没猜错!必定就是那陈长柳,他真敢带着岳榴仙跑到这来啦!”

“哼!这事不要紧,还怕他们跑得了?现在头一等最重要的……你别忘了。”那公子没好气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爷您在这先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厮说完,又吩咐旁边另外还有一人:“好生看着少爷,我先出去办事。”

桃三娘给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这么漂亮,做出来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当他低头仔细看清那些菜的时候,却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着那烧鱼:“这、这些都是什么烂东西?”

桃三娘一怔:“这是油豆腐烧的青鱼……”

旁边留下来的小厮立刻把那碟鱼往地上一拨,“哗啦”一声摔在地上粉碎,汤汁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出来给我们家公子吃?”那小厮对着桃三娘大声呵斥。

正好这时何二端来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颗颗鸽子蛋大的芋艿在盘中还丝丝升起热气。

那公子一眼看见这道菜,才又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他的小厮连忙又去拿来另一对干净筷子,恭敬递到他手里:“少爷请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兴兴吃了起来,桃三娘笑笑告了声得罪,让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后院来。

饭馆里,刁钻凶恶的客人也是不难遇见的,不过在欢香馆这里,因为桃三娘的烹调厨艺,所以我见过的挑刺客人并不多。

桃三娘面色并没有不悦,她只是急忙回来把笼屉里蒸的粽子又拿出几个来,一个小碗加了白糖,又让何二端去给那公子。

我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就回家去了。


许多人围在运河边打捞那刘家闺女的尸体,却足足两天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第二天我才从邻里闲话的婶子们那听来才知道,原来昨晚在欢香馆吃饭的那富贵公子,是广陵张家的大公子。

张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而这大公子似乎自小就身体不好,性质还总是吊儿郎当,长大一点还到处沾花惹草,把他娘亲身边的丫鬟都搞去了两个;后来再添了那小儿子,本来刚生下来几岁的时候,是聪明可爱的,哪知七八岁上下,就渐渐开始痴傻起来,张家求神问药折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成效,现在还索性来个不省人事……本想花重金娶江都达士巷的刘家闺女,都派了大少爷亲自去迎亲了,哪知路上还是出了这样不测之事,可想那张家两位大人,必定是欲哭无泪、苦不堪言了。

只是那大公子一行有些奇怪,他们在运河边找一家客栈住下来,他拿出不少银子让手下请人打捞尸体,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既然刘家把钱都收了,这闺女也穿上嫁衣上了花轿出了门,那么她也算是张家的人了,她的尸体也得运回广陵张家祖坟去安葬云云。

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兼之每天在岸边,刘家闺女的娘都守在那哭得天昏地暗,真是搅得镇上人们心里都不好过。

张家的大公子虽然因为桃三娘端上鱼而对她发了火,但是之后却仍然每天过来欢香馆吃饭。

他尤其最爱吃的是桃三娘做的各色青菰粽。甜的有豆沙粽、莲子粽,咸的是火腿粽、蛋黄粽;还有专门配咸甜不同酱料的竹叶白糯粽等,每餐有时猛吞下好几个,然后加一大碗茶或者一碗汤,别的菜点了再吃不下,也就饱了。我见过他有两次吃完了,就嚷嚷胃里难受,他的小厮把他搀着扶着,在店里骂骂咧咧一阵才走了的,但下顿却还来照吃不误。

不知是恰巧还是注定的,我听那些婶子们闲聊,说起他们众人合计一算,那刘家闺女死后的头七那天,将会是端午节的正日,镇上很多人似乎有些害怕了,许多人竟还自发凑了点银子,送给刘家让他们买纸钱和做法事,刘家感激涕零收下了,和张家大少爷的得力跟班商量之后,找来几个打斋的,在运河边上每日里烧香撒纸钱,日夜超度。

刘家闺女跳河之后的第三天,我意外地发现,桃三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厨房里做了许多的馒头。

一屉一屉的馒头,比我拳头还大一倍都不止,而且个个包着黄鳝鱼、咸蛋黄、黄豆之类的大馅,蒸出来白白胖胖的模样,特别诱人。

但三娘绝对不给我吃,也绝对不卖,只要是店里客人不多,她得了空闲,就会呆在后院里做这些馒头,蒸好了就摆在一边晾凉,然后装进一口一口大布袋子里……我每天采了艾叶回来,有时也会帮她的点忙,但问到她这些馒头用来做什么,她却都是笑笑,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端午节前的那天晚上,正是晚饭时刻,店里客人不少,张家少爷也在,刚进门坐下,只见又有一辆马车驶到欢香馆门前停下,我也是在家吃完了饭,送娘出门,无意中望去,那车上下来一个美貌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和几个读书人来吃过点心,似乎叫岳榴仙的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走进店去,抱琵琶的丫鬟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店里来,我好奇心重,便走到店门前去,里面桃三娘忙碌着,还未待她过来招呼,那红衣女子就已经径直走到那张公子面前。张公子抬眼一看,倒没有感到意外,嘴角一撇,露出一个不无得意的笑,用手里折扇一直面前的椅子:“坐。”

桃三娘这才过来拿茶杯给那女子倒茶,那女子目不斜视,只是盯着张公子。我在店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女子僵硬的神情,似乎压着怒火,我便随意似的走进去,正好一桌客人走了,李二在收拾桌面,我便过去帮他几张椅子摆好,只听那女子对张公子说道:“你不是想听我谈琵琶么?我现在就来弹给你听。”

张公子点点头,眼皮向上一挑:“哦?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竟得空跑到这儿来?春林晚关门大吉了?不用接客么?没见过哪家青楼里有你这样没规矩的姑娘。”

那女子冷笑:“陈公子已经帮我赎身了,你说这些话对我没用。”

“赎身?”张公子冷哼一声,他瘦得只剩下皮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怒气,绷紧了十分难看:“陈长柳是什么东西?几百两银子就是他全副家当了!”

这时他身边惯于帮腔作势的小厮也说道:“我家少爷随便就能拿出几百两给你赎身,再随便拿出几百两,就让你住大宅穿绫罗,你还不识抬举!”

张公子用扇子止住他跟班的话,又向女子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她道:“不是说弹琵琶么?弹吧!”

红衣女子紧接着道:“叫你的人不要再去陈记布庄闹事。”

张公子切齿道:“你有什么根据说我的人去闹事?”

红衣女子气得双目圆瞪,这时店外又有两个人急急跑进来,我转头一看,却是那书生,身后的像也是上回一起来喝茶的人。估计那前面的就是陈长柳了。

“榴仙,你到这来干什么?这种人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陈长柳拉起红衣女子的衣袖就走。

那女子被他拉得站起身来,但是脚下却不肯动步,紧皱眉头不说话,她的丫鬟在旁边也不敢拦,只向陈长柳道:“姑爷,小姐也是想替你讨个公道……”

“和他这种人说什么‘公道’二字?简直是有辱了这两个字,何况你听说过禽兽也懂人话?”陈长柳说话声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那张公子顿时脸色紫涨,‘砰’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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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陈长柳不怒反笑,也不理他,仍向那丫鬟道:“看见没?我都说了它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红衣女子也不由得转怒为笑,那陈长柳也完全不管张公子,就牵起女子的手:“榴仙,我们回去吧,你还没吃晚饭呢。”立刻张家的几个小厮就挡住去路,陈长柳质问:“你们要干吗?”

“你刚才说什么?”那为首的小厮喝问。

“难道你也听不懂吗?”陈长柳不耐烦道。

“找打!”那人大喊一声,一把拽住陈长柳的衣服,抡起拳头就往他肚子挥去,陈长柳看来是手脚比嘴皮子慢很多的人,结实受了一下,腰就直不起来了。红衣女子赶紧去搀他:“长柳!”

那张公子气得在旁边直跺脚:“活该!打死他才好!”说完,也作势过来要伸脚往他身上踹,但是半空里虚晃一脚,却一下子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竟重重地倒在地上去了。

众家丁慌忙叫喊着少爷,冲过去扶他。却看那张公子半张着口,两眼向上发直,却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都愣了,几个人摇着他:“少爷!少爷?……”

桃三娘突然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你们别晃他,他这样子像是中风似的。”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桃三娘镇定:“你们快把他平着抬起来,那边几张椅子拼起来让他躺下。”

众人赶紧把他扶过去躺下,我也靠近过来看,离那红衣女子不远,仿佛听见她嘀咕一句:“罪有应得……”

然后那陈长柳忍着痛,拉着那红衣女子继续往外走,那些家丁忙着照料少爷,这次没人再拦他们,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实在不明白他们与张公子之间的恩怨是怎么回事……

张公子半天还没有一丝儿反应,店里其他食客看见这样的场面,怕事的都急忙算账走人了,剩下一些人则还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店里闹哄哄的,这时门口又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人,唤那张公子的小厮:“不好了、不好了!刚才河面上无端打闪了几下雷电,有两个在岸边捞人的伙计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骇然,为首的还算镇定:“那些打斋的和尚道士呢?”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尚就知道在那念经,道士就是撒米烧符,也没见什么效果……”

桃三娘眉头一皱,忽然对那些家丁道:“你们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儿吧!大夫住得不远,李二,你带他们去。”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这些人,他们赶紧招呼着把张公子抬的抬,扛的扛,要往外运,还是那领头的有经验,制止了他们不要乱来,然后再问桃三娘有没长的门板之类,桃三娘便说后院有一块,这些人就七手八脚地忙活着,终于把张公子抬去找大夫了。


剩下的客人也一哄而散,我帮着桃三娘收拾桌椅和残羹剩菜,过了一会,就听见外面巡夜打更的人走过,三娘竖起耳朵听道:“已经亥时了?”

我附和道:“到亥时了。”

“噢……”她若有所思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这时李二也回来了,她便连忙吩咐:“关门。”

李二照做了。

我还不想回家,但是又舍不得回去,总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桃三娘回身到后院去,我就跟去。

何二已经把屋里准备好的数十大袋馒头拿到院子中央,我看见更加意外,桃三娘知道我跟着她,但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仔细数了数,共有三十袋,每一袋里分别装有四笼统馒头,一笼屉是二十个,她自言自语道:“少了点,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三娘……这些要用来做什么?”

桃三娘转过脸看着我,莞尔一笑:“桃月儿你不困吗?”

我摇摇头。

“想跟三娘一起?”

“嗯。”我想也没想,用力点头。

她对我笑的神情,似乎略有深意,但是我对她就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心里坚信她是不会怀有任何恶意的。

“好吧,李二、何大、何二,拿上东西我们走。”

“走?去哪儿?”我问。

桃三娘亲切地牵起我的手:“跟我走就是。”

数十袋的馒头,虽说李二他们都是结实的壮汉,但是每人拿十袋,也很勉强吧?三娘拉着我在前面走,我却不时地回头担心地往后看,不知不觉,脚下走起来轻飘飘的,似乎完全不费力气,三娘的脚步速度很快,但我被她拽着,也能毫不费力地跟着,夜色阴晦,看不见月亮,四面八方的风沙沙作响,更夫敲梆的声音传来,很空远。

很快,黑夜里前方传来一阵淙淙的水声。我疑惑地想,这么快就到运河边了?我依稀记得从我家到运河,得走好一阵子路程,小时候老人还曾给说过故事,这运河似乎原叫邗江或邗沟的,是古代娶了大美人西施的那位吴王,专门派人修建……怎就这么快到了?我的脚还一点不觉得累。

最近雨下得特别多,河水也特别涨满吧,我虽然看不清,但能从声音感觉到面前水流的湍急。

李二他们一声不吭紧跟我们身后,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里的布袋子,足足在河边堆起来一座小山那么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压垮到不能动弹。

“三娘……我们来这干什么?”我怯怯地问。但是三娘没有理我,只是吩咐他们把袋子的口解开,望望天:“快到子时了。”

李二他们默不作声地打开口袋,然后再把它们一字排开摆在河边,三娘盯着河面,在等什么,四下里除了水声,黑得看不见任何轮廓,我的恐惧油然而起。

水面仿佛忽然升起了荧荧烁烁的白点,像平时看到一大捧绒毛掺和的细灰散到半空中一样;像是有一阵吹不动衣衫的风,无声无息把整条河面带过,没有征兆,就募地冷下来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点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无的风里,夹杂了饮泣似的呜咽,似乎有纠缠不休的幽怨在缭绕和打转……

原本就湍急的水声,突然变得愈加急促起来,整个河面像是沸腾起来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没来由就从水底浮上面来的巨大鱼群,不知怎么就聚集在这里了;另更有不止一个奇怪的,由远而今却低沉憨闷、犹如老牛的哞哞叫声的东西,也在往这边传来,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紧紧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来了!”桃三娘回头朝李二他们一示意,只见他们几个立即把整个袋子提起,把里面雪白的馒头全部撒入水里,顿时水面无数闪着白光的鱼跃到半空,馒头落入它们之中就不见了,但是随即,水中显现一条狭长的黑影,约莫比镇上一般的大树还粗,在水中蜿蜒而过,鱼群自动躲避,“哞哞“的低吼声就是它发出的,无数个馒头还在不断抛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强看清它的身形在水里来回调转盘桓。

桃三娘沉静地注视着河里,没有说话,双眼迥然有神。三十袋馒头扔完了,鱼群与那长形的黑影遂渐渐隐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来。

桃三娘转脸觑了李二他们一眼:“看来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声,何大何二却没有回应。

我全身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牵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颤,抬头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么……东西?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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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桃三娘恢复了平素的温和笑意:“我们回去吧。”便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路上给我讲:“那些就是鱼和蛟龙啊,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要包粽子,就是要用来喂江里的鱼和蛟龙……为什么?因为那都是流到江河里的积怨变成的啊,就如饿鬼一般,它们会争食所有落水者的尸首,而落水者的怨愤又会化作更多的白鱼……听说过西施的故事吗?传说吴国灭亡之后,西施身为亡国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样也被鱼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听着这样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刘家的女孩儿也是被它们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脚步慢了许多,虽然我的脚还是不会累。

忽然她又提起别的:“那广陵的张家,占了一处山头用来作为他们的祖坟,哪想到那一年大雨冲垮山泥,整座棺材随之被滑入河里,先人的骨肉被鱼群分吃了大半,但幸亏发现得早,那些后人还能捞回来几块骨头。”她说到这里,似乎还觉得这事有点好笑:“把这群饿鬼一样的鱼群口里食物夺走……可是很危险的,它们永远都会缠着张家这些人,可惜……还连累死了那刘家女孩儿,和方才两条人命;张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过不去端午节了,它们一直附着他,身体血气都快被吃尽了。”

我抬头看天,没有一点星和月的影子,已过子时,便是端午节日:“三娘,刚才为什么要来喂它们?”

桃三娘低头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让这里发生更多变故啊,我还得做生意嘛……蒸些馒头又比包粽子还简单点。”

“噢,就没那么麻烦?”我似懂非懂点头,心里却猛然想起从前曾有人传说,桃三娘喜爱吃白花花像是脑子一样的东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吧……她满足了别人的欲望,别人的欲望也就进了她的口腹……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远处,欢香馆门口的一对红灯笼,在夜色中分外显眼,快到家了,我还是有点疑惑:“三娘,刘家那女孩长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啰?”

“去年她家院子里挖水池子,她贪玩把一只乌龟埋在那些挖出来的土里,那乌龟却一直没死,只是压在里面不能动弹……”

我听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来,这时已经到我家门口了,桃三娘轻轻推我:“回去睡吧。”

我脚底下轻飘飘的,不知怎么就进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经睡下,难道我没回来,他们都不在意吗?正想着,紧接着就看见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来如此……我倒头就睡着了。


端午节这天,江都难得出现了一片晴好天气;碧空如洗,云白风清。

欢香馆里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少,桃三娘专门做出一道红焖鳝段的菜,就是把鳝鱼切五寸长的肉段,之后油炸,再加入笋段、酱油、黄酒、豆粉,大火焖烧而成,出锅之时香浓油亮,满盘皆香;客人个个吃了都是交口称赞。

运河边上,据说还在做刘家闺女头七的法事,昨晚死了两个人,所以大家都无比小心忌讳,也没人敢去凑热闹的;张家大少爷在镇上大夫的家里躺了一夜,也不知怎么样,倒还没有咽气,第二天一早家丁们就找来马车,把他送回广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话,那也是凶多吉少了。

终于五月初五过去,再无任何异样。

之后又过了几天,我总好奇,想尽了法子,才有了机会,随着我家邻居几位婶娘去了一趟达士巷刘家。

我混摸进去,假装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里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边、靠墙角的一堆泥,从底下挖了一会,就真的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用手掏出来,真的是一个乌龟壳!我对着光眯眼看看壳里,竟正好看见里面一对绿豆儿般大的黑点,也在看着我。

我怕人看见,也顾不得脏了,赶紧将乌龟一把藏到衣服里,仍然假装不在意地溜出刘家去。

自此,刘家闺女这只乌龟就阴差阳错地到了我手里,三娘说它会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别恶作剧再将它埋入泥土里就是。

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倒不愧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眷侣,他们丝毫不因张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怀,反因为几次来欢香馆,而与桃三娘愈来愈熟络。我之后也常常看见他们到欢香馆吃饭喝茶,桃三娘这人同样热情不拘小节,他们一起谈得投机,末了还成为好友,就更是难得想到的开心乐事了。




05. 醉桃童

夏日里热气蒸蒸、蝉鸣声声,这日中时分,惹得人实在昏昏欲睡。

娘替邻家婶娘的孙女儿做两件小绣花红肚兜,按照她的要求,这手工还是很磨人的,当然银子也收得贵一点。

我在旁边看着,由不得夸我娘:“这条鲤鱼绣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给你小时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样子做的。”

我点头:“但我的那件是桃花,这一件却是荷花。”

这时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开门声,我赶紧跑出去,却是爹回来了,我赶紧迎着进来:“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爹一头一脸的汗,背着家伙的褡裢鼓胀胀的:“活计提早忙完了,就回来了。”说着,从褡裢里拿出装钱的袋子和一壶酒:“丫头,今晚多炒两个好菜,待会爹有个朋友来家吃晚饭。”

“噢!”我给爹倒了水来:“爹今天赚了不少银子吧?这么高兴。”

娘也放下了手里活计,过来接了爹身上的东西,仔细一看钱袋子里:“哟!足足一吊钱?这次的东家还挺大方。”

爹乐呵呵的:“是啊,累了这几日。”他脱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问他吃了午饭不曾,他说吃过了,就扇着蒲扇,闭眼打盹儿去了。

我不敢打搅他,我娘顾自收拾东西,我就走到院子里。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里种了几茬韭菜、生姜、蒜苔、白菜之类,还有两棵黄瓜、葫芦,现在顺着墙脚绿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这一头蔷薇架了。

晚上就炒个韭菜鸡蛋和拌个黄瓜好了,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习惯地越过矮墙,往欢香馆张望。

桃三娘正送两个客人出门,一身夏日里常穿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洁大方。我忍不住开了院门,往欢香馆跑去。

一进饭馆里,没几个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见靠柜台的桌子上,摆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开,露出一个个青红毛绒的大鲜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见我进来,她就立刻眉开眼笑:“桃月儿?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也不怕中了暑气。”

我摇摇头:“不怕。”

桃三娘过来拉我到柜台前坐下,拿一壶水倒给我喝:“这是白菊茶,你喝点。”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

桃三娘许是见我眼睛不住在那堆桃子上打转,就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这是一个客人刚才送来的,他上山挖些药材,无意中看见几棵野桃树,结满了果子,就摘了不少,还专门给我送来一袋。”

“噢……”我点头,见三娘没有给我一个的意思,有点失望,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低头喝茶。

桃三娘莞尔一笑:“你的小乌龟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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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好啊!它喜欢呆在我家厨房井边的木板下面,今天早上喝水吃饭粒的时候,还一直抬头看我。”我答道,这只小乌龟就是达士巷刘家的泥土里挖出来的,我也没多想,拿回来以后,三娘就让我好生养着它,而且它一点不会乱跑和吵闹,只比我巴掌大一些,我娘爹也觉得好玩,就让我养在家里了。

“噢。”桃三娘点头,转过身去拿起那袋桃子:“我打算把这些桃子做些桃干和醉桃,你来帮我吗?”

“好啊!好啊!”我连忙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桃三娘总有那么多做好吃的诀窍,不同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只要她愿意,就能做出许多不同的风味。

这一次她说做桃干,我原以为是街上蜜饯干果铺子里卖的那种,哪知她仔细把每个桃子拿出来后,选择了一番,把压在袋子底下,稍微有点熟烂和破碎的桃子先拿出来,放到一个瓮里煮着,到皮和核脱离出来,再加入洋糖,放缓火让我慢慢搅拌。

自己则去把其它整个好的桃子上笼屉蒸,很快皮就到能自动脱离的时候,拿出来去皮,再剖开两半,去核,约五斤重的桃子,就加入了两斤的洋糖,嵌入桃子腹内,两半合成一个,然后依次放在筛内。

看我搅拌的桃卤汁也行了,桃三娘把瓮离开火,说是让它自己冷却,另外有用。

还说那些整个的桃子,晚上就可以把它们放在炭火上轻轻烘两个时辰,明天早上再等太阳晒干,就好吃了。

我奇怪的是,看着我搅拌完的那一瓮颜色糊涂的桃卤汁,奇怪究竟什么用的,桃三娘笑笑回答我:“醉仙酒啊。”

我更加惊讶,但是这时看看天时,已经将近日近黄昏,我该回家做饭了,便匆匆告辞三娘,回去了。


爹的朋友,也是一个木匠,家在广陵,来江都也是到一家人那里做活计,无意中碰见了爹,就邀了他来坐。

我做好了饭菜端上,不敢打扰他们喝酒,就和娘一起在厨房吃了饭,我自己蹲在井边和乌龟玩。

忽然有个声音响起:“喂!你偷了我的桃子!”

我正拿一片菜叶子喂乌龟,没在意。

“喂!贼!偷了我的桃子!”

小乌龟停下了吃,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忽然转向一边,我用叶子去撩它的头:“乖,好好吃东西。”

乌龟把头伸得长长的,望着我身后一侧,一动不动。

“喂!你偷了我的桃子!我闻到你身上桃子的味道啦!”

我家的厨房在院子一侧,我的身后是一睹比较高的围墙,不可能有人会站在我后面跟我说话的。

我疑惑地回头,果然什么也看不见,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但是我的乌龟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来,我循着它的目光朝上看,在我家围墙之上,居然站着一个小孩!

比我大年纪略小点吧,九、十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树皮一样颜色的麻质衣服,头上两个抓髻,脸色圆乎乎、粉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但他的神情却是十分恼火,皱着眉头紧抿着嘴这样盯着我。

“喂,你怎么爬那么高,不怕摔断胳膊吗?”我好心提醒他。

“贼!你偷了我的桃子,还藏起来不让我找到,还不快拿出来还给我!”那小孩完全不理会我的话,继续这样骂我。

我有点生气:“我哪有偷过你的桃子,你别胡说。”

那小孩指着我:“你身上都是桃子的味道,我一闻就认出来了,你把桃子都藏哪去了?我明明闻到就在这附近,就是找不到……”

我把乌龟拿在手里,这时,天还未完全黑,我对乌龟说:“我们进屋去,别理那怪孩子。”

娘在里屋,点着油灯继续在缝着活计,爹和朋友又在外间喝酒喝得兴高采烈,搞得一屋子难闻的酒气,我只好带着乌龟出门去逛逛,哪知才走到竹枝儿巷口,又看见方才那小孩,他就站在路边,似乎想要拦住我的去路:“偷桃的贼!快把桃子还给我!”

他来来去去还是说着那几句话,咄咄逼人的表情让我厌烦起来,所以我再不理他,径直朝欢香馆走去,那小孩突然紧走两步追过来,伸出手作势要拽我的衣服,我赶紧往前跑,但跑没两步,鼻子里却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自然是欢香馆里飘出来的。

我回头觑了一眼那小男孩,他应该也闻到了吧,这样的香甜弥散的气味能让任何人都为之陶醉——他站在那里,眼神一下子失了神,随即……突然大哭起来。

我惊了一跳:“吓!你哭……什么?”

那孩子也不理我了,就是在那咧嘴大哭着,我觉得太怪异了,又怕他接下来不知还要干嘛,便赶紧走进欢香馆去。

店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自己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正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自斟自饮着,我手里捧着乌龟,闻着那香气走过去,就是在三娘的壶和杯子里散发出来的。

“三娘,你在喝什么?”我笑嘻嘻地靠过去。

三娘一手擎着酒杯,侧面看见我,还有我手里的乌龟:“呵,把它也带出来玩儿了?”然后把杯子递给我看:“刚才你煮的桃卤汁,我兑进去一半新蒸下来的烧酒,就叫醉仙酒啊!”

“嗯!好浓的桃子香味!”我看着她杯里调制的桃酒,可能是因为桃子加了含有冰片的洋糖的缘故吧,更能透发出果香的浓郁和新酒的清冽。

我第一次看见桃三娘喝酒喝得双颊微红,煞是好看,便把乌龟放在桌面上,桃三娘故意把酒杯斟满,放在乌龟面前,乌龟居然也真的伸长脖子,往杯里探头,我怕它弄翻了杯子,赶紧把它拿开。

三娘笑笑:“让它喝一点。”说完,随手拿来一个装酱醋调料的小碟子,倒进酒,乌龟竟真的摇摇晃晃走过来,在碟子里喝起酒来。我惊讶地看着它,三娘却把她的杯子又递给我:“你也试试?”

我向来不敢喝酒,而且在家里爹喝酒也总是熏得我难受,但……闻着面前阵阵诱人的果香,肯定和爹喝的酒不同啦!我拿起杯,试着喝一小口,甜蜜之中带有酒的辛气,但是不刺喉咙,反而有种舒适的暖意缓缓滑下肚里去.“好喝!”我对三娘说。

三娘笑着看我,又看看乌龟,我这时已经完全把方才在外面骂我的小男孩忘记了,一边逗弄着乌龟,一边和桃三娘聊着闲话。

门口又进来一位客人:“哎!桃三娘,打半斤酒!”

桃三娘的目光还未投向门口,我就看见她脸色一沉,但随即又换为惯常迎客的微笑,起身答应着走过去。

我转脸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人就是我家那位客人,只见他手里提着我家那只看来已经空了的酒壶,摇摇晃晃,看来已经有点喝多了。

桃三娘吩咐李二:“去给客人打半斤烧春。”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把酒壶给了李二,可能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他又对桃三娘搭起讪来:“我说桃三娘啊,每回到江都来看见你,你都是这么漂亮呢!做饭手艺好,把自己保养得也这么好。”说到这,酒气涌上来,他打了个嗝,李二把打好的酒壶拿过来给他,他接过去:“嗯!钱你待会过来对面,竹枝儿巷口木匠家里收啊……”他说完这句,就回头走了,桃三娘回来坐下:“他是你家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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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爹的朋友。”我点头。

“噢……”桃三娘若有所思,又倒出一杯醉仙酒。

“他也是木匠吧?”

“是啊。”

桃三娘把酒杯又递给我:“再喝一杯。”

“好。”我依言喝下,不曾想这个酒劲其实还是厉害的,我咽下肚里,就感到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脸皮也一下子发烫起来。

“桃月儿,回去记得早点睡觉,不要理那个叔叔。”桃三娘摸摸我的头,这样嘱咐我。

“好。”我点头。

我又在欢香馆待了一会才回家,安置好乌龟,我就进门去想要替爹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什么的,正好看见爹和那叔叔拿着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在嘀咕琢磨,突然一见我进来,就下意识捂在手里,像是怕人看见。

我装作没看见,把茶壶拿到一边泡上茶,分别给他们倒上,说一句:“爹,叔叔请喝茶。”就出去了。

这天晚上,爹和那位叔叔谈到很晚,然后就在外间铺了被褥,让他将就一晚。

而我与娘在里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只是……我迷迷糊糊中,总睡不踏实。

屋里的灯都熄了,静得没什么声音,爹怕热,夜里不愿意到里屋睡,这会子应该也在外间的木榻上睡熟了吧?我能听见他传来那阵阵熟悉的鼾声,还有那大概喝醉了的叔叔,他的鼻息比爹还要浓重。院子里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明明已经十分困倦了,眼皮子完全撑不开,但就是脑子里清楚得很,耳朵听得见屋里屋外哪怕一点点响动。

忽然,有一个奇特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睡觉的房门外,是什么东西正在抓挠门上木头……可当我努力仔细去听的时候,这声音仿佛又来自于窗户外的院子,可能是乌龟在爬动,碰到了爹放在外面的木头?

不对!还是就在房门外,像是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门上使劲抠,恨不得戳穿了门好进来……我全身的寒毛逐渐都竖了起来,

不会是鬼吧……?我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一直聚精会神想要分辨那个声音,究竟是院子里乌龟弄的,还是真的就在睡房门外。

可心里慌,耳朵更不好使了,那个声音一会像是在窗外,一会又是在门外,甚至还好像从房顶上,指甲抓的不是木头,反而是上面的瓦片……我连原本的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想要起身叫娘,但明明睁开眼睛,眼前却仍然一片漆黑,我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下意识害怕会不会摸到别的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是哪个方向响起一声鸡叫,我听到那声音,才撑不住终于沉沉睡着了。


次日清晨,我起晚了,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打发爹和那位叔叔吃着。

我到院子里随便洗了把脸,看见乌龟好好地待在那里,拿起它来仔细看看它的爪子,干干净净,不像是挠过磨过东西的样子,难道昨晚的声音真的是有鬼……我又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爹的朋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精神看来也很不好,眼睛有红丝,面带疲态,根本没有睡好。

我回到屋里,娘塞给我钱让我到菜市买面和鸡蛋,我只好提了篮子再出门去。

买完了东西回来经过欢香馆,看见桃三娘和一老一少站在那里说话。

老的我认得,是镇上生药铺里开方的老郎中,今年已是五旬年纪了,但腿脚还很硬朗,经常带着药锄背着药筐上山去挖药的。不过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孙女的,怎么这会子手上拉着一个小男孩?我仔细一看,居然就是昨天爬到我家墙头说我是偷桃贼的那个小孩,但他今天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粗麻布衣服,没有昨天愤恨的神情,只是挨在老人身边,一声不吭的,半低着头。

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样看见了我,我赶紧过去向他们道了声好。那小孩也丝毫没有反应,眼睛只是看着地面,紧抿着嘴唇。

老郎中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又转向桃三娘说:“所以我说三娘啊,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办好,他也说不出爹娘在哪,家在哪,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还好打听事,就帮我留意一下吧?”

桃三娘满口答应,老郎中便牵小男孩:“好了,我们走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小孩突然执拗地不肯离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唉,你这是怎么了?”老郎中拉他不动,就奇怪地问。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眉头紧皱。

正当老郎中低头去哄小男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笑着走过来,大声招呼:“桃三娘,早啊!”

我们一起望去,却就是我爹的那些朋友,他似乎刚从我家走出来,到欢香馆这里。我又赶紧道一声:“叔叔好。”

那男人点头笑笑夸我一声乖,便又去继续和三娘搭话,无非是些天气如何,看你今天气色如何的常话。旁边那老郎中还在拽那孩子走,那孩子还是不动,老郎中就佯装生气道:“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儿吧。”

但这孩子还是不理会。

桃三娘便过来拉小男孩:“要不就进来坐坐吧?谭大夫,您老也进来喝杯茶?”

老郎中讪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桃三娘还招手叫我:“桃月儿也进来吧,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会晒出毛病。”

“桃三娘就是体贴。”我听那叔叔说着这么一句,也跟着进去了。我不由得心里琢磨,这位叔叔不会是也看上了三娘吧……不过一年到头,在欢香馆吃饭的来往客人里,对桃三娘喜欢的也是不在少数,倒也不怪。

桃三娘泡了一壶白菊茶,拿来一碟炒瓜子,请大家坐下休息。

我坐下来,一直在看着那小男孩,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想在欢香馆做什么?我想试试他,便过去和三娘说:“三娘,昨天做的桃干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桃三娘回说:“就在后面院子晒着呢。”

我偷眼望去那小男孩的脸,只见他嘴巴抿得更扁,眼睛看着桌面,脸憋得涨红,又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吃瓜子的那个叔叔,似乎对我们的话有点不耐烦了,就抢过话头:“我说桃三娘,今天厨房里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昨晚上我喝多了,可是愣没睡好觉。”

“身上有虫子吧。”桃三娘像是开玩笑地说,就起身走到柜台去。

那男人也跟过去:“忙什么呢?我帮你。”

正巧这时,有客人进门来,桃三娘转身又去招呼,我见没什么特别的事,也就不作声回家了。

我忙完一点家务,眼看就到日上中天了,又在厨房做好了韭菜鸡蛋面,那叔叔却还没回来,我和爹娘说刚才看见他在欢香馆,爹娘就让我去喊他一声,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我去到欢香馆,果然看见那人还在店里,叫了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个人喝着,那老郎中不在了,但小男孩却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我走过去想和那男人说话,不曾想他又喝多了似的,一身酒气,脸色酡红,我连叫了几声叔叔,他才慢慢转过来没好气道:“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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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有点害怕:“我爹让我来问您,回去吃饭不?”

“不吃了,我在这喝酒,你爹要是想喝,就过来咱一块儿……喝。”他舌头打了个结。

我答应一声赶紧走开,不想再去惹他,倒是那个小男孩,让我很感兴趣,我走过去哄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男孩撇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指着忙碌的桃三娘:“你知道她是谁吗?”

小男孩再次撇了我一眼,但这次与昨天一样,充满了愤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要找的桃子,是不是昨天别人送给三娘的那一袋?都是你种的吗?”

小男孩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娘已经把一部分桃子做酒了,我昨晚就喝过。”我突然冒起个促狭的念头,存心想要用话去激他。

小男孩果然神情一怔,但还未待他说什么,就听得身后那一直顾自喝酒的男人一声大喝:“酒没了!伙计,打酒来!”

店里客人不少,李二正在为一桌客人点菜,走不开,那男人就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到放满酒坛子的柜子去,红纸上写着“烧春“或”梨花白“的几个大坛子,他都打开了,各闻一闻,抬头又看见柜子里有一口小坛子,仿佛嘀咕了一句:“这是藏的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要掀开盖子,桃三娘不知怎么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一手按住盖子:“对不起,客人,这个不能打开。”

那男人一愣,但见是桃三娘,就一下没了脾气,连忙放下:“好吧好吧,还你……不过,你得过来陪我喝两杯啊?”

桃三娘笑着点头,接过坛子:“好啊,我给你再打半斤烧春。”

那男人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了,桃三娘打了酒,果然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倒了两杯酒,一起喝了,那男人便又扯开话题,我听见像是说每天店里的客人多,桃三娘也该注意不要太累着,桃三娘不答话,继续倒了一杯酒,与他干了,这男人还在念念叨叨,又说起听闻到桃三娘已经守寡好些年,怎么也不见她招赘个女婿帮忙?还得自己每日里抛头露面地出来忙活……

桃三娘都是笑眯眯的,也不多说什么。

我看小男孩就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桃三娘,可他凝重的神情,与他圆红面团一样的脸蛋实在不配,我甚至几次想要伸手去掐他脸,不过又害怕惹火了他。

算了!我想起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吃午饭的,没时间理会那么多,那男人和这小男孩爱在这呆着就呆着吧,我向三娘告辞一声,才走了。


一直到晚上,这个男人都没回来。

我爹终于有点急了,他一下午修好家里所有坏了的桌脚、木凳、水瓢等东西,但那位朋友还不回来,看看天色将晚,:“是不是睡死在那里了?”

我知道爹和他的朋友约好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去广陵的,爹在广陵有事要做,而他的朋友是回家。但这位朋友向来都是名副其实的酒鬼,经常因为喝酒而误事。

“不会妨碍了老板娘做生意吧?”娘也有点担心,再让我过去瞧瞧。我只好再次跑去欢香馆,但意外的是,桃三娘说那个男人虽然喝多了,但下午就已经离开饭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我道了谢再跑回家告诉爹这个消息,爹深深皱了眉,半晌才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娘宽慰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你还怕他走丢了……”

“你不知道!”爹打断了娘的话:“这个家伙……他之前在一家帮人修衣柜子,那家人有一只多年没用,又坏了锁打不开的旧木盒子,人家不在的时候,他无意间摔坏了盒子,里面居然有一只金镯子……他这人最大毛病就是手脚不干净,最近又缺酒钱,就把那东西擅自藏起来了……他那天晚上拿给我看,我劝了他半日,他嘴巴答应我说会还给人家,可这会子不知道会不会拿去当铺……?”爹说完,担忧地看着外面的天色:“我还是出去找他一趟吧。”

爹出门去了,娘摇摇头叹口气,也没多说什么,重新拿起针线做起活来。

我在家里百无聊赖,站在院子里,往西还可以看见天边最后一小抹晚霞,透着金丝的紫云团,十分美丽。

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能依稀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人影,厨房的烟囱炊烟不断,有种能吸引人的气息从那里流出,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他昨天在欢香馆外面那么大声的哭闹,也没见桃三娘理会他;今天让他进了店里,他也只是一直呆坐在那不作声,桃三娘向来待人热情,可这次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究竟是哪来的小孩?真的很奇怪!

我不知不觉地踱到欢香馆去,店里一片繁忙景象,客人很多,李二、何大忙得不得了,我猜桃三娘应该在厨房,因此不敢从正门进去,就折到侧门,打算去后院顺便还能看看她晒的那些诱人桃干……可是,后院只有何二一个人在忙碌,居然不见桃三娘的身影。

三娘去哪了?我心里忽然一凉,那个小男孩也不见了,难道他们是一起出去了?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会去哪里?那个小男孩,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偷了他的桃子,恐怕那天别人送给桃三娘的桃子就是他的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不过是几个桃子嘛!

天角边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半空中莫名刮起了小旋风,吹得人身上发凉,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是不是该回家去等爹?

忽然,小秦淮的方向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听来好像是接连有重物落入了水里,紧接着还有一个男人发出夹杂不清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站住脚,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往惨叫的方向跑去。

水面半沉半浮着一个坛子,酒香四溢,离奇的是,水面上亮着一团淡淡蓝绿的光,刚好能看清有一个人的上半截身子已经扑进水里,只有一双脚还在岸上,一动不动。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那个半截身子在水里的人,难道是死人?那团光,看起来也如此诡异……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就一幕空白了,眼里只有那团光在烁动不定……也忘了想我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淡淡蓝绿色光中,恍惚看得久了,里面居然像是有个飘忽的人形,风不停在吹,光也在风里随之微微地晃:“……鬼、是……鬼?”我的脚再也不听使唤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下意识想要用力挪动身体,却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不知怎么,风渐渐聚集到我身边周围来,呼呼地打旋,那团光向我靠近来,光里……真的有个模糊的人形,我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靠近,透骨的寒意让我麻木,那光就要笼罩在我头上了——

“桃月!”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喊我的名字,紧接着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我不知道,只听见“铛“的一声金属锐响,我面前那团光团募地就四散熄灭了,我还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直到桃三娘跑过来抓住我肩膀:“桃月!桃月……”

我醒悟过来,转脸看清是她:“三、三娘?”

“你没事吧?”桃三娘焦急的表情,让我一下子无比亲切,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的颈项:“三娘!”

“好了,没事了。”桃三娘说话的语音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一丝慌乱,她轻轻拍我后背的感觉,也能让人安心。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来,从距离我不远的地面,捡起一样东西。

我望过去,居然是那个小男孩,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在夜里之中还会反射出一点微微的金光,圆形的,像是一个镯子。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给我拍拍身上的土,笑着道:“方才和桃童去了一趟山上,所以回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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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5-22 14: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桃童?”我惊诧地看着那小男孩。他圆乎乎的小脸依旧板着,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盯着手里的金镯子,然后递给桃三娘。

桃三娘接过来仔细端详:“凶死的亡灵,关在桃木盒子里几十年了……可怜见的。”

我想起爹说的,难道小秦淮里那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人,就是他那位朋友?

“快走吧,有人来了。”桃三娘突然拽起我的衣服,还有那小男孩,我们沿着小秦淮河畔一直走,很快闪入一条小道。

抄小径七拐八转,快到欢香馆的后门这边了,已经能听到街上沸沸扬扬的,很多人听见惨叫,开始聚集到小秦淮去。

桃三娘停下来,看着那小男孩:“你回去吧,坟上我也拜祭过了,桃子是那个采药的凡人郎中摘的,山神若是怪罪,你就让他来找我好了。”

小男孩不作声,看着桃三娘,半晌才略一点头,随后后退几步,身影就消失在夜色里。

桃三娘再转向我,露出轻松一笑,俯身蹲下身子在我面前,捋捋我的鬓角的头发:“刚才吓坏了吧?回去千万不能告诉你爹娘啊。”

我点点头:“可是……”

桃三娘完全知道我要说什么,她把镯子拿出来给我看:“方才那个死了的男人,都是贪念太重的缘,他在别人家里偷来了这只金首饰,其实是几十年前那户人家一个死于非命的女子的遗物,这女子的魂魄附在这件东西上,那家人就请来道士把镯子封闭在一只专门镇邪的桃木盒子里,那男人不知道,把凶死的冤魂放了出来,还带在身上,所以才招致横死的,他还趁我不在的时候,偷走了一坛酒,真是贼性不改……至于那桃童,”她顿了顿,笑笑:“生药铺的谭大夫到金山一带去采药,却不知怎么误入了一个地方……那其实是一座百年的无名老冢了,据说是一位游方四海,在此地圆寂的高僧吧,他圆寂之前,吃了一个桃子,口里最后含着那颗桃核……在他圆寂之后,山上的山神因为曾领受过他的讲经和说法,将他奉为自己的师傅,还为他身上盖土修冢,只是没想到三年之后,冢上更长出一株桃树,此后仍是三年才得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算是凡间难得的仙果呢……距今一百多年了,那谭大夫许是迷了路,走到了那个地方的,还摘回来许多桃子……那孩子,是看守桃树的童子,也是桃树所结的一个桃子的化身。”

“桃子……?”桃三娘的话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给我讲,一些仿佛是从小听到的那类传说故事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啊。”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地笑:“那孩子本来是看不见欢香馆的,可他聪明,知道找那谭大夫,通过他,才找到我那里……我是实在受不了他一直在哭闹,只好陪他去山上祭了一趟坟。”

“他看不见欢香馆?”我想起他初初在我家出现的时候,的确说过闻到桃子的味道,却找不到桃子的话:“你还去祭……祭坟?”我听着她的话,犹如听着天书。

“对了,”桃三娘又把手里的镯子朝我晃一晃:“昨晚上是不是听见了怪响动?这个冤鬼原本昨晚就想出来要人命的,但是你家有你带回去的家神……它才没有得逞。”她说到这里,又笑着摸摸我的头:“桃月儿生来就不简单呢,虽然是个人类的女孩儿……但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注定了最终会和我们在一起。”

桃三娘的话,让我完全懵了:“家、家神?我带回了什么家神?”

“呵,就是那只乌龟,桃月儿,它可是会保护你的。”桃三娘说着,把那只金镯子藏入了自己衣袖之中:“好了,我们回去吧,你爹娘看不见你,要着急的。”


爹的那位朋友死了,官衙仵作来验尸之后,断定他是喝醉酒失足溺亡的,欢香馆的跑堂杂役都能作证,他还偷走了一坛酒,就是在他尸首旁边那只坛子。

这让爹着实懊恼了好些时日,还亲自把他随身的行装遗物带回到广陵,他朋友的家里。

我每日还是一如平常那样,帮家里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时而也跑到欢香馆逛逛;不过奇怪的倒是,那个总是抿着嘴一副不乐意表情叫桃童的小孩儿,也经常会出现在店里,像是因为桃三娘始终不肯把桃子还给他吧,他就非盯着桃三娘不放。可桃三娘把做好的桃干还是自己收贮起来,只分过一块给我吃。

还有她用酿制的醉仙酒……有一次她在喝的时候,桃童适时出现在面前,看见了那酒,他又在店里大哭大闹一番,桃三娘却也奈何他不得。

那只附着怨鬼的金镯子,桃三娘留下了,不知她会做什么用,我虽然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为何几十年来还那么大的怨气,恐怕她在生前,也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吧?桃三娘让那个酒鬼男人在店里喝那么多酒,也是已经知道他会很快送命吧?

我都是猜的,其实我都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是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就已经是很开心满意的了。




06. 芙蓉肺

没几天就要到立秋了,可天气还是如此闷热。我看到欢香馆门前两棵核桃树上,结出了一个个小巧的绿色果实,果然是秋天就要来到了。

欢香馆里每日照样是客如流水,迎来送往;这日我到欢香馆,凑巧看见桃三娘让何二去买回了二十斤的生姜,说起来,目下确是该到生姜交新的时节了。

所有的生姜,桃三娘都必须仔细挑选过的,首先要做的是姜霜,这东西是专门以备秋天吃蟹所用的;就是把偏老的姜块擦洗干净后,带湿就将它磨碎,放在绢布上滤过,日阳下晒干成霜状就是了,把它一小瓷瓶地装好,有时还可以卖给一些长途走远路,又有脾胃虚寒症的客人,让他们平时饮食之中加进去,便还能省却掉不少养生保养的繁琐。

把老姜都做了姜霜,剩下嫩姜,就可以做蜜姜和糟姜了。

蜜姜很简单,就是餐前的小吃,嫩姜切小片,烫过水去部分辣味,蜜糖浸就成;而糟姜,则得仔细,小心不能伤了皮,也不能碰生水,用干布擦干净之后,晾半干,准备了姜五斤,就得有五斤的陈糟,盐二斤,拌好了入瓮封存,而如果想要姜入色鲜红好看,那还的加入当天早晨开放的紫红色牵牛花,去蒂拌糖再与姜一同封存,七天之后就可以开瓮来吃了,风味尤其特别。

我帮着三娘打下手,把糟姜的瓮放置好,看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还得回家做饭,我和三娘一起走出前面大堂,恰好看见两辆气派的马车停在店门口,分别下来了几位衣着相貌都十分不凡的官绅模样男人。

桃三娘赶紧上前去招呼,而我则连忙靠边走避,往家走去。

正午的天气实在热得让人难受,娘近来身子也总不太舒服,没什么精神,爹出外忙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俩人。

我熬下粥,然后摘了一把自家院子里种的韭菜,切碎做一盆韭菜炒鸡蛋,另外还有腌制的小黄瓜酱菜,吃起来还是蛮开胃的。

可是做好了,娘却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敢惊扰她,只好自己去随便吃了些,然后呆在院子阴凉里和乌龟玩。

乌龟也没精打采的,我对它说什么,它最多也只是看着我眨眨眼,我用菜叶子去搔它的头,像是终于惹得它也烦了,索性缩进去彻底再不理睬我。

“哎,好闷。”我靠在墙角,墙壁和地上都是凉凉的,我望向头顶上的屋檐和天空,那朵朵白云飞过,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呢?说起来虽然欢香馆里天天都能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旅客人,听到他们说话奇怪的口音,但是究竟他们来自的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却一点都不清楚。比如曾经有一位自称四川来贩卖药材的客人,他嫌南方的饭菜口味寡淡,三娘就专门为他做了一道麻辣牛肉的火锅,菜面上铺满了那么多的花椒颗粒,一汪重重的红椒油,闻到那样刺鼻的辛辣,就已经让人受不了了,那那位客人却吃得无比高兴……还有几位据说来自北方草原的客人,让桃三娘专门去买来整只羊羔,在后院子里直接升起火堆,当场剥皮烧烤的情景,也真是够让人惊讶的。

“乌龟……你从哪儿来?你也真是顽强啊,曾经被埋在泥土里都有半年多时间,还能活着……”我摸着乌龟的背,对它嘀咕几句,却渐渐感觉到困了,墙外一棵高大的梧桐伸进来繁茂的枝干,时而飘落的叶子似乎带着一点风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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