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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0 13: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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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错觉,石语看见竹叶的眼睛微微张开,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这时,又一缕鲜血从竹叶口中流出,掩盖了干涸的血迹。石语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一帮黑布缠头的老婆娘拿着几件齐整的女装走来,挥手把围观的村民们驱散。石语跟着村民们走开时,身后飘来一声叹息:“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石语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了这句话。
小唐,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 三里地外垭口寨中绰号“小开”的上海知青唐大卫。竹叶嫁给杨主任的儿子杨在明之前,曾和唐大卫相恋。
石语和他并不熟。唐大卫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留给石语的印象只是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和时时扬起下巴颏的样子。至于他的长相,这些年过去,都已经模糊了。唐大卫下乡那么些年,居然在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大家都说是小开架子大得豁边,难相处。但是一向低调的唐小开居然接连几件事做得轰轰烈烈:和小刮刀一伙的斗殴是一件;和竹叶的恋情算一件;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七一年,唐大卫第一次越境跑到缅甸。
这里和缅甸的果敢一带接壤,连语言都一样,跑出去并不难。在云南各地,虽说知青跑出去当缅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围几个县里唐大卫却是第一个。县里大为不满,很快就把他弄回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小开越境成了当地知青的话题。偷越国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学自然没有他的份。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那段日子里,唐大卫和竹叶好上了。这又成为了话题,因为周遭几个寨子加上农场的连队,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学生,长相气质很难找得出能和竹叶比肩的。明里暗里追求竹叶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开这号人物捷足先登,让多少人为之气结。
谁都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唐大卫再次出境。这次,接到通报的境外武装找到的只是唐大卫的尸体。他误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脑袋祭谷子,据说情形相当凄惨。
消息传来,当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云惨雾,竹叶伤心欲绝。
不久石语就接到了入学通知。
石语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样的暮色中,石语走近公社的雕花楼,他是拿着入学通知来办手续的。雕花楼里有位康文书,长得像电影《刘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样,他主管一应户口粮油证明之类。也许是过于兴奋,石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围绕这座小楼的传说和楼里人的活动规律,日暮时分,除非有会议之类的集体活动,是不会有人留在小楼里的。
刚到这里不久,知青们便对公社这座小楼发生了兴趣。小楼坐落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小楼的一角。小楼建造的年月已无从查考,总归是很久远了。已经看不出小楼原来的色彩,从门窗梁柱间残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楼应该是很绚丽的。漫长的日子里,小楼自然修过几回,但不曾再给它上过漆。曾经是精致的雕花门窗还在遮风挡雨,却没有人说得清门窗背后发生过的故事。小楼的历史和原来的面目都湮没在岁月中,留下的只是传说。
不远处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着几排荒坟,墓碑上刻的前清纪年和墓主人的身份,还有芒果寨后的老塔山上那座废圮的魁星塔说明了这一带也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
后来,似乎是战争,好像还有瘟疫,几番沧桑,只将一座废塔,几处荒坟遗落在枯藤老树、衰草流萤之间。当然,还有那座雕花楼。
这里的汉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区移民建起的,村民说起当地的历史典故,自然是语焉不详,实际上,连“雕花楼”的名称也是移民们叫出来的。
只是,在村民们的口中,雕花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据说,一到有雨的黄昏,楼中就会有灯光隐现,是坟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楼来,到处游荡,歌吟,哭泣,宴饮。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谁都不会在日暮以后去那个地方。虽然后来雕花楼被公社作为一处办公地点,但一近日落,干部们便会走得一干二净。
知青们曾经打赌,看谁敢在日落后去一趟雕花楼,结果是号称胆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他回来时脸色苍白,一语不发。他在雕花楼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以后,没有哪一个知青在暮色降临后接近过雕花楼。但是夜幕下那里隐隐露出的灯光,听说有的知青远远见过,清冷而游移不定,时隐时现。
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
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
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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