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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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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 13:3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1节:江河的死



现在是公元2001年。

江河突然有些口渴,嗓子眼里有股无名的热气向上蒸腾,这股热气从腹中升起,缓缓地弥漫了他全身。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西部的大漠里被太阳直射下缓缓升起的热意,于是,那片广阔无边的盐碱荒漠就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景象越来越清晰,把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覆盖掉了,狂暴的风沙、干枯的湖床、龟裂的盐滩还有被阳光运送过千年的海市蜃楼……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房间很大,摆着几张桌子和电脑,其中一台电脑还开着,电脑的旁边是一些精密的考古仪器。房间的一面墙壁放着一排玻璃柜子,柜子里放着一些正在修复整理的坛坛罐罐,上至新石器时代,下到大清帝国,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这些或者残缺得只剩下几片,或者修复一新宛如刚刚烧制好的样品,它们排列在一间房间里简直就是一部无声的中国通史。在柜子的一角,还有一个死人的头骨,那是江河大学毕业前在一次考古活动中实习时,亲手从陕西关中一个唐代墓葬里挖出来的。刚刚挖出这个头骨的时候,实习生江河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的双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进入了另一个朝代。虽然他明知道那些骨头已经腐烂了千年了,但还是害怕头骨里会突然掉出一只死人的眼珠来。然后他开始干呕起来,导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而那些参与挖掘的民工则全都用浓重的关中腔大笑了起来。那次挖掘完成以后,初出茅庐的他又负责清理这件头骨,他用一根竹签似的小工具把死人骨头上所有的泥土全部剔除掉,他那时觉得给一具骷髅清理,就像是浴室里的扦脚师傅在为客人修理脚指甲那样。直到他把所有的杂质全部清除,再用特殊的物质给它清洗,最后露出了死人头骨的狰狞面目。后来,导师才告诉他,这个头骨是唐朝的一位早夭的太子,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江河站起来,走到柜子前面,盯着那颗头骨看。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透过玻璃,他能看到窗外的树丛,黑夜里那些树枝和树叶在风中抖动着,枝叶的投影洒进房间里,像一些蠢蠢欲动的精灵。视线再穿过那些枝叶,就能看到月亮了,今夜的月亮很圆,虽然被那些讨厌的树叶遮挡着一小部分,但是那皎洁的清辉却明明白白地透过树丛进入了他的眼睛。这栋房子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许多年了,而在这栋房子造起来之前,这些树丛就存在着。这栋房子是一家考古研究所,房子的四周被这些树丛包裹着,这在我们这座城市是很少见的。研究所的大门外是一副冷清的样子,一条小小的马路通往外界,要经过三四个路口以后才能重新体会到这座城市的繁华。江河看着窗外的树丛和树丛后的围墙,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监狱,他被囚禁在这里面,注定无法逃脱。

江河打开了一架电子仪器,然后把几块人体组织切片放到了仪器的扫描窗口里。他点了几下鼠标,扫描窗口里响起了轻微的声响,而仪器连接着的电脑屏幕里则显示出一组曲线图。这台机器平时是他负责使用的,没有多少人能看懂那些曲线图,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研究员,他们总是不习惯使用电脑,嘴巴上挂着的却都是一些老经验。他仔细地观察着电脑屏幕。随着电脑屏幕里曲线的复杂变化,他的头有些晕眩,目光变得紧张起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更清醒一些,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盯着屏幕,看着那些变化的曲线。

忽然,江河似乎从屏幕上的曲线图发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睁大着眼睛,显得十分惊讶。他大口地喘着气,离开了那台仪器和电脑,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柜子里的头骨标本,现出恐惧的神情。

他又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另一张桌子旁,用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两声铃响过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响了起来——“喂?”

这是一个细沙般的声音,均匀柔软富有质感。江河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她,当他的那句话要从喉咙里涌到嘴唇上的时候,他却停顿住了,片刻之后,那句话又被他活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喂——”她还在等着他说话。

他拿着电话的手隐约有些发抖,但却依然沉默。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焦虑不安,“喂,请说话,你是哪位?喂?”

当他要挂的时候,她忽然在电话里说:“江河,是你吗?江河,你说话啊。”

江河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窗外被晚风摇动的树枝轻轻抽打着窗玻璃,发出奇怪的响声。江河走到电脑前,刚要点击鼠标中止任务,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重要的东西,那条曲线指向了一个最令他想不到的点上。

他感到了某些不对劲儿,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任何想象了,他顾不得按照顺序关闭电脑程序了,而是直接按了电脑开关硬关机了事,然后又直接拔掉了仪器的电线插头。扫描窗口的红色灯光立刻灭了,他取出了那些组织切片。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了。

他知道是她打来的,但是,他不想现在接电话,任凭电话不停地响着,每一下铃声都刺激着他的心窝。接着,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显示,还是不接。

江河终于要走了,他不愿再留在这里,可是,他现在已经走不动了。他的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江河无奈地摇了摇头,表情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电话铃声,依旧在这栋房子里回响着。



[ 本帖最后由 霜ˊ夜瞳 于 2007-7-2 14:15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节:江河的葬礼

去殡仪馆的路不太好走,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总是堵车,那条马路上有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也许其中还有几辆运尸体的车,如果哪辆车不得不塞在一辆运尸车的后面,司机们就会开始谩骂起这条每一个人都将走上的路。此刻,白璧就坐在这样一辆出租车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像是龟一样爬行着,就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爬在车流滚滚的路上去火葬厂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她是在两点半出门,葬礼,其实应该说是追悼会四点钟就要进行了。现在还有十五分钟,如果步行的话也许还能赶上,她在拥挤不前的马路的中心下车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这条人行道上的大多数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黑纱,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表情则未必全都悲伤。白璧加快了脚步,细细的鞋跟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素面的感觉还不错,如果在盘起的黑色长发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真是一个在古典小说里出没的素美人。白璧知道,在旧小说里,通常这种女子都是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但她不是,她甚至还没有结婚。不过她距结婚也不远了,就在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她是去参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礼。

三点五十九分,她没有迟到,及时地跨进了那间举行葬礼的大厅。人很多,拥挤嘈杂,一些小孩还在打打闹闹,她低着头,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她不想被别人注意。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夫妇,如果江河不死,一个月以后,他们将成为她的公婆。晚年丧子,无疑使这对父母憔悴了许多,她有些犹豫不决,她并不是嫌弃他们,而是对那种嚎啕大哭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然而,她还是被别人发现了,江河的母亲扑过来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老年人的泪水洒在她的手背上,热热的,又慢慢地干涸。这眼泪给了她一种压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泪水了,可是现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内心的悲伤,于是,她有了些许的害怕。老夫妇说着一种难懂的乡音,白璧几乎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是把她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难受,她的脸上开始泛红,她意识到整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寡妇如何给亡夫上坟。

追悼会的仪式开始了。白璧被他们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个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对着江河的遗像,江河那张富有男子气的脸正微笑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江河的脸,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会从照片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耳语几句。然而,那毕竟只是一张镶着黑边的遗像。

接下来,江河的父亲开始致辞,这回他用了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浓重的乡音,但至少大家都听懂了。大致是回忆了儿子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发奋读书考进了城里的大学,后来进入了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经历。最后还提到了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结婚做新郎了,不想却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说着,他还说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好像是在参观某件东西一样。这让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到现在才明白,此刻在这个大厅里的众人眼中,她俨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她才只有二十三岁,显然对此不太适应。尽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未婚的女人而已。然而现在,她至少要在葬礼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一个寡妇,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她应尽的义务。想到这些,她忽然有了一种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使她的泪腺在情不自禁中开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湿润,偶尔溢出眼眶的一些液体被她轻轻地擦去了。

接下来,是江河单位的领导,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致辞。现任所长的名字叫文好古,听那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亲生前的同事,白璧还记得小时候文好古经常到她的家里来,一来就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西域史中的某个细节的情景。白璧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从那以后,文好古似乎就来得更频繁了,一直照顾着她们孤儿寡女。文好古给江河的悼词中加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字眼,听上去就像是一份学术报告,然后又夸奖江河年轻有为,学术上很有成就,还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这些白璧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两片不停地在翻动着的嘴唇。

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以后,音响里放出了哀乐,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声中,大家面对着江河的遗像三鞠躬。那哀乐让白璧想起十几年前父亲的追悼会上的场面,那年四十岁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以免让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一定不会让她给自己鞠躬的。于是,她抬起了头,看着遗像里的江河。

然后,在哀乐声中,白璧随着人们去告别江河的遗体。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遗像的黑幕的后面,江河正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江河的母亲一看到儿子就扑到了玻璃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唤醒不罢休的样子。原来的安静全被打破了,尽管白璧能够理解他们,但还是有些头晕,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棺材里的未婚夫。江河现在穿着一身新买的进口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化妆也化得不错,只是脸色苍白,但他平时就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所以并不觉得有那种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换了一个角度看着他,总觉得他会在棺材里突然睁开眼睛对她微笑。还有他那套西装,如果他能活到一个月以后,大概也会穿着这套衣服做新郎官的,而如果到了那个时候,白璧也会穿上白色的婚纱,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纱的,她会站在新婚宴席的门口,吸引着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现在她吸引着葬礼上所有人的目光一样。在婚礼上,她想,她的公公婆婆也会高兴地合不拢嘴,用那外语一般的乡音说出一长串祝福的话来。而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江河会脱掉他的西装,还有衬衫、背心,然后,帮她脱下紧绷着的婚纱,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

已经没有然后了,白璧对自己说,她把心思从遐想中抽出来,重新看着棺材里的未婚夫。她现在实在想不出江河脱去了西装,脱去了所有的衣服会是什么样,说来也许她自己都不信,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江河的身体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里包裹着的是怎样的肌肉和皮肤,她希望他有强健的胸腹部和二头肌,因为他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经受过锻炼,如果他没有结实的肌肉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尽到应尽的义务就可以了。怎么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怔怔地看着江河,自己的嘴里轻轻地说——你只是睡着了,是吗?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的爱人死了,她会伏下身去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对冰凉的玻璃棺材没有兴趣。那些浪漫的故事只存在于骗小女生眼泪的港台电视里,与她无关。白璧对着棺材里的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人来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声哭喊了起来,惊天动地,然而,谁都无法阻止江河从一个男人变成为一堆灰烬,而且,在成为一堆灰烬之前,江河的身体已经在公安局法医的解剖台上被开过膛剖过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进入那个火炉,变成一缕轻烟,变成一堆粉末,清洁的粉末。虽然她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然而,她还是有些想吐,她径自离开了这里。身后,江河的父母还在哭着,其他的人都忙着打听豆腐饭是在哪个饭店。这回,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除了许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仪馆门口的时候,许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过头来,看到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许安多,她轻声地说:“你好。”

“白璧,你现在还好吗?”许安多也压低了声音,但白璧知道,其实他平时不是这样说话,许安多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虽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与江河共事,但与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白璧淡淡地说:“算了,别说了。”

许安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样出土文物,他轻声地说:“江河出事,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过去了。没办法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话说得严肃一些,总之这让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安多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后,他把自己的头盔戴在了白璧头上,而他自己露着脑袋让疾风把头发吹到身后的白璧的脸上。其实,在认识江河之前,她就认识许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许安多开着摩托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他就几乎每天都来给她送花。但白璧对他却没什么感觉,有一次她被许安多硬拉着参加了一个生日聚会,在那次聚会里,她认识了江河。从此以后,江河就进入了她的生活。关于这件事,许安多至今仍后悔为什么要把白璧带到那个聚会上让她和江河认识。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可是拿起听筒对方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那个电话一定是江河打来的,我猜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后来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把电话打到研究所里,依然没有人接。没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顿了,也许是不愿意在许安多面前说过多的话。

许安多点点头说:“你别难过了,也许这就是命。”

白璧觉得他的话与他的性格不一样,也许还隐藏着什么,就问他:“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在她的印象里,许安多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事实上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独自一个人守着古墓值班过夜的人。

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发生的一些事,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我也变了,特别是江河出事以后。”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江河瞒着我,你也瞒着我,告诉我,快告诉我!”白璧追问着。

“不,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安多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急事,先走了。”然后他立刻转身走到了大门外,门外停着他的那辆红色国产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头盔,脚下一蹬,排气口“扑扑扑”地响了起来。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她看到许安多又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似乎是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接着就驾着摩托上了马路。现在天色已近昏黑,马路上的塞车已经缓解了,红色的摩托像一道闪电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江河的父母还在等着她一起吃豆腐饭,但她是不会去的。她知道江河也不会在乎这些,她抬起头,望着殡仪馆上空的乌云,她想,也许此刻江河躲正在那朵乌云里看着她。

现在去哪里?白璧轻轻地对自己说。

夜色将至,一袭黑衣的她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第3节:许安的死



现在去哪里?

关于这句话,许安多也在问着自己。他现在不想回家,他从来没有把那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当做是自己的家。摩托车开到路边,他在一个小摊上随便地吃了一些东西,就当做是晚饭了。吃完了以后,他又买了好几听青岛啤酒,就这么在马路边把啤酒喝了下去,啤酒的泡沫沿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然后,他自己哈了一口气,满口的酒气,脸上一定有些红了,他却微微笑了笑,嘲讽似的活动活动了四肢,他的心情这才好像略略舒畅了一些。然后他跨上了车,飞驰在马路上,这辆红色的国产摩托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了,陪着他去过许多地方。有一次他甚至自己开着摩托去外地参加一次田野考古,这辆摩托停在一个荒凉山村中的古代遗址旁,显得特别惹眼。总而言之,在他们那个圈子,许安多是个异类,他天生不适合那种工作,尽管他有搞考古工作所需要的所有勇气和探索精神,但是他没有耐心,这是致命的。所以,当江河已经独挡一面的时候,他还依旧在给别人做下手,就连白璧,也都被江河抢去了。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嫉妒江河。然而,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少差异——也许正是性格差异才使他和江河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现在,他最要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加速度。酒劲终于上来了,大脑很兴奋,他的头盔没有护脸,他张大了嘴,风不停地往他的嘴里钻,让他感到很凉快。他一想要发泄的时候,就会这样,有时候经常会弄得着凉感冒。但他不在乎,现在的时速也许已经超过八十公里了,在这里的马路上是非常危险的。几辆汽车几乎迎面而来,在即将撞到他的时候,他才转了转方向避开了来车,身后传来“不要命了”的咒骂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酒精使他的血液沸腾,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危险。然而,他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白璧,那个小寡妇,也许不该用那样的字眼,她还没有和江河结婚呢。可是,她那张脸却一直晃悠在他面前,他喜欢那张脸,真的,第一次见到那张脸,他就感到了一股特别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男人对女人的喜好,而有着更深一层的内容,以至于他竟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以他往日的脾性,早就主动出击了。那天白璧倒在马路上,是被一辆助动车撞了,其实伤得也不重,只是擦破了皮而已,许安多驾着摩托路过那里,发现了她。于是,他主动地邀请她上来,带她去了医院,他还记得白璧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冷冷的,一言不发,有些发抖,就像载着一件白瓷做的佛像雕塑。瓷器是碰不起的,作为考古人员的许安多深谙此理,他始终不敢造次,只是觉得白璧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身上总是散发一种让人不可靠近的力量。后来,他才知道,白璧的父亲叫白正秋,也是当年考古研究所的老前辈,与所长文好古是同一界的,在十几年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然而,她最终还是被江河夺去了,可是,江河还是没有等到真正得到她的那一天。别再想她了,许安多摇了摇头,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

摩托车的声音吵响了这条幽静的马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许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对白璧说的那句话:“也许这就是命。”

命啊命,他从来不相信这个的,他只相信自己。然而,现在他不再相信自己了,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把握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只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垂死的虫子,那不可抗拒的力量,随时都有可能取走他的生命。他还清楚地记得江河出事前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能感觉到江河眼中深藏着的恐惧,也许,他早就有了预感。现在,他终于也相信他了,那确实是一个错误,所有的人都犯了这个错误,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他明白,江河,不是第一个死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是谁?

一阵凉风吹过,许安多忽然清醒了,他使劲摇了摇头,看了看四周黑蒙蒙的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来过这里,也许迷路了。酒精使他的胃里有些难过,他低下头,干呕了一会儿,却呕不出什么东西,他这才感到了真正的不安,这不安来自他的骨子里。

一瞬间,他想到了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江河的那张脸,现在,江河已经成为了一堆骨灰了。接着,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这使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把手了,这才是害怕,自称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的许安多真的开始害怕了。

夜色茫茫。

他把摩托的速度放到了最慢,驶到了小马路的尽头,尽头,他见到了一道绿色的河堤,原来是苏州河,他来到了苏州河边上,但不知道是哪一段。苏州河边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周围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车轮慢慢地转动着,载着他走向未知的迷蒙夜色之中。

许安多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叫着——救救我。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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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3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节:作家罗周

这是一栋苏州河边的普通楼房,由于临着河,这里的房价最近都上涨了,但依然有许多人搬进这些楼盘。其中的一栋刚刚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几乎整个大楼里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顶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光。

在这个窗户里,是一间刚刚装修好的房间,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只在临窗处有一台电脑。这台电脑几乎整夜开着,罗周就坐在电脑前面写他的剧本。他瞥了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从吃好晚饭到现在,他像挤一只已经干瘪了的牙膏一样,只打了不到三百字,那些文字像一点点白色的牙膏沫,沾在电脑屏幕上,一遍遍被抹去,又一遍遍被涂上。

房间里的空调还没有安装好,罗周敞开着窗户,让河边的风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但不是那种及肩的长发男人,再加上他那张有型的脸,使别人很难猜出他是干什么的。事实上,他也不干什么,几年前他在一家传统刊物做过编辑,后来那家刊物因为发行低到只有几百份而停刊,于是他也失业了。但罗周一直都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给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写稿子。一开始一篇都没有发表,概是因为他写的内容还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那一套,尽管最后写成了哭哭啼啼的爱情故事,可是人们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说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后来罗周现实了,开始写一些“纪实”的情感故事,虽号称“纪实”,其实编得比琼瑶还小资。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采用了,这才使他能养活自己。现在,罗周和几个朋友搞了一个剧团,他负责编剧兼导演,下个月,他们的第一部戏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现在,剧本却依然没有完成。演出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根据已经完成的那部分剧本,演员们已经开始排练了。白天他就在小剧场里指挥排练,晚上窝在家里写本子,他担心万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还没写好会怎么样?大概投资剧团的朋友们会把他的手指给剁下来。罗周吹嘘说他的手指能够在一夜之内在键盘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听了他的牛皮,朋友们居然真的投资组建起了这个剧团,还帮他联系好了公演的场地和时间。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盯着电脑上残缺不全的本子。

罗周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着——


第三幕——坟墓谷

背景是荒凉的沙漠与山谷,舞台上摆放着几个动物与人类的头骨模型。时间是夜晚,幕布上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音响里放出呼啸的大风声。

(王子上)

王子(张望着四周,伸出双手道):这是哪里?(抬头看天)夜色已经深了,新月已经升起,我随着送葬的车队,踏上了通往坟墓谷的道路。四周一片荒芜,渺无人烟,大风吹起,漫天飞沙(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脚踩在一根骨头上,惊恐中大叫)啊,这是,看啊,(惊慌失措)人和马的白骨堆积在路边,也许,古往今来,已经有无数的人死在了这条路上。(痛苦状)不,不,兰娜,兰娜,他们把你带到了何处,你如果听见了我的呼唤,能否回答我?


接下来该怎么写?罗周又是一阵头疼,也许该让兰娜的灵魂出现,在舞台下面做一个机关,然后放一阵烟幕,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让兰娜出现。然后,兰娜的灵魂用假声向王子提出忠告,诉说自己遭人陷害变成女巫,而香消玉陨的冤屈,并且告白自己对王子的爱恋,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继续前进,否则就会丢掉性命。总之得弄得神神鬼鬼的,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否则观众会在座位上睡着的。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有人说他抄袭了莎翁的《哈姆莱特》?也是王子,也是亡魂显灵告知真相,只不过是把国王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罗周想到这儿,思绪又陷入了困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双肩,然后他站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黑暗中,他看不清苏州河的河水,只能依稀地分辨出两岸河堤上成排的柳树。又一阵河边的风吹来,让他舒服了一些,于是他决定下去走走。五分钟以后,罗周来到了河边,这里的绿树和河堤让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大口地吸着这里的空气,尽管他知道植物在晚上释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对这里是很熟悉的,他就是在这儿附近长大的。苏州河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就是一条黑臭的像排水沟一样的河道,尽管这河道上总是来来往往着各种各样的驳船,运来一船船的西瓜与黄沙。但是,现在他却感到很舒服,他仰起头,今夜的星空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黑得可怕,只有四周的高层建筑里闪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搬到这里来以后,这已经是他第七次在半夜里跑下来散步了,事实上只要在河边转上一圈,他就能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把剧本多多少少写下去一点。

这里很安静,他总是能在安静中窥到一些东西,于是,那些东西往往就进入了他的小说和剧本。然而,这一次他所看到的东西却成为了他的噩梦。首先是这里的安静被摩托车的声音所打破了,罗周站在绿树间,看着河堤下的小马路上慢慢地开过来一辆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样子,只能看到摩托上的那个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究竟是如何的不对劲,罗周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感到有些奇怪,摩托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地熄火了,但那个骑摩托的人却在用双脚往后蹬着地使摩托的轮子向前滚动前进着。看那样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接着,那人把头盔摘了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坚硬的头盔撞击地面的声音非常尖利,让罗周听着一惊。然后那人把头向后仰着,身体几乎躺到了座位上,罗周想那家伙也许喝醉了。那人的出现搅活了罗周所追求的“灵感”,让他又重新被烦躁不安的情绪所笼罩着,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晦气”,然后就走出树丛,穿过马路。那辆摩托依然停在马路上,当罗周过马路的时候,正好走过了那辆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于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下,他猜那家伙可能已经在座位上睡过去了。

可是罗周猜错了,骑摩托的人突然把身体坐直了起来,正看着他的脸。他们的距离很近,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罗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脸。那家伙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头发也是乱乱的,年龄看上去和罗周相仿,但是脸红红的,目光浑浊,从鼻孔中喷出许多难闻的酒气,果然是喝醉了。罗周不想理他,让他这样在车子上睡一夜也不错,总比他喝醉了酒开着摩托到处乱闯要好。可是,那个家伙一把抓着了罗周的手,这让罗周猝不及防,瞬间他还以为是碰到了强盗,最起码也是对方发酒疯了。他想要挣脱,但没想到那人的手上很有力量,竟然无法挣脱,那双手似乎是从事某种户外工作的。罗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揍他一拳,可是,那个人突然开口讲话了:“救救我。”

声音很低很浑浊,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罗周没听清。

于是那人又说了一遍:“救救我。”

这回罗周终于听清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发了酒疯的人胡言乱语而已,也可能他确实需要某种帮助,也许是车坏了,或者是发了什么急病。但是,那人说话的声音却让罗周不寒而栗,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带着浓厚的气声;而且那人说话时的眼神也是近乎于绝望的,眼睛睁大着,罗周觉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罗周的耳边似乎全都充斥着这三个字。

怎么救他?罗周心里很乱,自己的手还被对方紧紧抓着,手腕火辣辣地疼。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他想这家伙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发心脏病了。

忽然,那人放开了罗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车把手上,那家伙开动了摩托,排气管的响声再次划破了河边宁静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开了。”罗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没有理睬,连头盔都不要了,就这么飞驰了出去,加速度,再加速度,罗周看着摩托远去,心想那家伙一定发疯了。

苏州河在前面打了一个弯,迎面是一排绿树与河堤,所以小马路上有一个弯道。罗周看到那辆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马路开着,在以超乎寻常的加速度冲刺了一百米之后,那辆摩托没有打弯,而是继续走直线。天哪,罗周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大声嚷了起来:“当心!”

然而,那辆摩托还是以近百公里的时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骑手立刻被弹了起来,整个身体被掀到了天上,然后又缓缓地摔下来,摔在了马路中心。很不幸,罗周看到那人的头部先着了地。

摩托车横在马路上,车轮继续在转动,但是柏油地面上却涂满了脑浆,那人的身体似乎还在神经性地抽动,罗周的胃里一阵难过,趴在路边不停地呕了起来。




第5节:深深的悲伤


白璧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游荡了多久,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吃过晚饭,又是如何才回到家里的。当她走上阴暗的楼道,爬上六层楼的楼梯,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在黑暗中找到房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

她重重地关上房门,右手摸索着打开了灯,柔和的灯光洒在了她苍白的脸上,她脱了鞋,光着脚走进屋里,然后吃力地解开扣子,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套装。她打开饮水机,喝了一大口的凉水,凉水顺着她细细的喉咙进入了身体里,胃里冷冰冰的。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注视着自己的房间——这原本应该是她和江河的新房。

房间的墙壁用了淡黄色的涂料,甚至现在白璧还能闻到微弱的涂料味,白色的吊顶装饰着花纹,地板光滑平整,门框闪着上好木材的光泽。还有一整套的家具和家用电器,那是江河趁着一家家具与家电总汇开业打折的时候买下的,价廉物美,确实很实惠。厨房里铺着带条纹的瓷砖,灶具等都是进口的,卫生间被改装过,推倒了一堵墙扩大了面积,一个大浴缸横在最里面,让人产生了许多联想。卧室里,那张被粉红色灯光笼罩着的大床似乎还暗示着某种诱人的东西。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一切都是在三个月前装修好的,一切装修事宜都由江河操办,他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不多的一点积蓄。以至于他还向朋友们借了几万块钱来筹办一个月以后的婚礼和喜酒宴席。江河的父母在一个偏远的农村,几乎没法给儿子结婚出一点力。而白璧的父亲也早就死了,她同样没有多少积蓄,这使他们没有钱买新房子,这套房子,还是十多年前考古研究所分配给白璧的父亲的那一套,所以,所谓的新房其实还是旧房,不过是把旧房再重新装修一遍而已。虽然,江河对入赘这个词有些忌讳,但在没有更多的钱之前,他只能在白璧的家里做新郎,因为他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他只是住在考古研究所隔壁的大学研究生宿舍楼里。在装修那段时间,白璧住到了她最要好的女友萧瑟的家里。一个月前她才搬了回来,然后静静地等待新婚的那一天,然而,她的新郎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白璧又喝了一口凉水,她现在需要凉水。她来到了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月以后,大概她是要在这面镜子前为做新娘而打扮的。眼睛有些红,眼眶也是,眼角还有些脏,大概是殡仪馆的空气不太好,而且多多少少也流过一些眼泪。鼻子还不错,只是毛细孔略微大了一些,得防着生粉刺。嘴唇有些发紫,大概是刚才喝了凉水的缘故。她的下巴的线条很漂亮,她想可能就是这个吸引了江河吧。她又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肤,还是紧绷绷的,大体还属健康,只是今天也许是沾上了葬礼的气氛,皮肤比平时更苍白了,原先两颊的红润也消失了。她后退了一步,解开了盘在脑后的头发,任由头发披散着,窗户开着,夜风吹来,头发在她背后微微晃动。

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她和江河的合影,也许是白璧天生不喜欢拍照片,他们的合影不多,只有这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江南的田野,其实那是一次田野考古,江河他们去发掘良诸文化时期的一个古代聚落遗址,就带着白璧一块儿前往了。自然,白璧是把那次外出当成是远足而已,那里的风景也不错,江南的小桥流水,满地都是波浪般的金色的菜花,只是地底下埋着许多死人骨头和氏族社会的坛坛罐罐。照片里江河微笑着,他微笑的样子确实很帅,梳着分头,干干净净,穿得也不错,一点都不像农村里出来的人。而江河身边的白璧确没什么表情,对此她自己也挺遗憾的,也许那时候她正望着远方的田野里升起的炊烟而在出神,没有注意到拿着照相机的许安多已经为他们按下了快门。是的,这张照片是许安多为他们拍的,白璧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许安多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她怔怔地看着这张照片上微笑的江河,又开始出神了。

第一次认识江河是在许安多的生日聚会,那晚她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她又捕捉不到那个目光。直到聚会结束以后,她拒绝了许安多用摩托送她回家的请求,而独自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眼前才重新出现了江河的目光。她答应了江河送她回家的请求,路并不远,他们步行走着,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江河的眼神在不断地闪烁着,似乎是在用眼睛和她进行着某种交流。第二天,白璧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邀他出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总之是一种直觉,谁都说不清的直觉。从江河拿起电话和她说话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和许安多完了,而和这个叫江河的喜欢沉默的人开始了。她又记起了江河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不停地闪烁着,游移不定,深含着什么,或许是一种深埋的自卑感所致。有深刻自卑感的人,通常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白璧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尽管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江河从来不愿落在别人后头,而且他也总有自己的办法超过别人。这个城市一向有着歧视农村人的习惯,这使得江河总是带着一种屈辱感生活着。白璧深深地感到了江河的目光里隐含着的屈辱感,她知道这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平等,所以,江河需要她抚慰自己。

白璧洗了一个澡,热水淋在身上,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气,在一片水雾中,她似乎见到了江河的那双眼睛。他在看着自己的身体吗?白璧的脑子里有些乱,江河没有见过她的身体,甚至从来都没有吻过她,最多只隔着衣服抚摸着她的肩膀,这在即将要结婚的新人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看着浴缸里自己的身体,她有些后悔,也许应该让他看一看,看一眼也可以,即便让他碰一碰也没关系。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一堆骨灰了。

她草草地洗完了澡,关了灯,躺到了床上。她开始回想起两个月前,她到火车站去送江河的那一天,那天的天色阴沉地像一块铁板,江河面无表情,他提着行李,站在他们那群人的最前面,考古所没有多少经费,集体外出基本上都是乘火车的,白璧只知道他们是去外地进行一次考古发掘活动,目的地是新疆的罗布泊。白璧不记得那天他说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月台上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还有考古研究所的那面小红旗,文所长举着旗子,还有许安多也在那里。江河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对江河关照了几句,等到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江河才上了车,他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列车缓缓开动,她目送着列车西去。

白璧一直等了江河足足一个月,江河没有给她来电话,一个月里渺无音讯,白璧也给考古研究所打过电话,都被告知他们还没有回来。直到三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江河突然敲响了她的家门。江河的突然到来让白璧吃惊,他风尘仆仆,脸给西部的太阳晒黑了,皮肤变得很粗糙,头发乱乱的,浑身散发出一阵怪味,也许很长时间没洗过澡了。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怔怔地看了好几分钟,几乎是呆住了。直到白璧搂住他的肩膀,他才后退了几步,不敢靠近她,好像害怕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江河告诉白璧,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就直接赶到了这里。其他的话他没有多说,只是嚷着口渴,白璧给他倒水,江河一口气地喝了好几大杯,那股饿虎扑食的样子很是吓人,好像他刚从沙漠里出来一样,水顺着江河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衣服也都湿了。更重要的是,白璧发觉他的神情恍惚,比过去更加飘忽不定,焦点永远落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没有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窗外。白璧那时候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转身望着窗外,窗外只是黑蒙蒙的夜色,神秘而未知。“你在看什么?”白璧问他,江河摇了摇头,把视线对准地面,不回答了。白璧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抓住他的宽厚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可是江河的身体就像是雕塑一样纹丝不动。白璧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一定很累吧,在这里洗个澡,今晚,就留在这里吧。”江河摇摇头:“不,不行。”白璧用近乎于暗示的语气说:“你迟早都要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我不在乎。”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江河,好像害怕会突然失去他一样,她的双手像藤蔓一样缠在了江河的脖子上,她能感到他的身体冷冷的,而且特别粗糙,好像能磨破了她的皮。她的身体在微微发热,可是自己越热,就能感觉到江河的冷,她是多么希望江河能留下来,她想给他以温暖,不再寒冷。可是,江河有些痛苦,他从她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愧疚般地说:“对不起,我必须要走了。”说完,他离开了他自己准备的新房,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白璧的脸颊上终于痛快淋漓地任由眼泪纵横了,热热的,温暖了自己的皮肤,也许女人常流泪会有助于皮肤的美容,她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也许这样想能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些。她的心情居然舒缓了一些。

这一晚,她的枕头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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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节:恐怖的死亡

半小时以后,叶萧的急促的脚步声在交警部门的交通事故尸检房里响起,长长的走廊里,一片阴暗。走廊旁边的尸体库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因为交通事故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大部分都惨不忍睹,有许多人的头颅还有手和脚是分离的,有时候叶萧觉得四个飞驰的车轮要比一个杀人犯更加残忍危险。

叶萧换了一身衣服,走进了验尸房,看到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已经被脱去了衣服,全身赤裸。此刻,许安多的全身苍白得像块冰,肌肉很发达,看上去一直坚持锻炼,或者从事过野外工作。至于头部,已经面目全非了,全是鲜血。

“交通事故的原因是什么?”叶萧轻声地问着负责这次事故处理的交通队的警官。

“估计可能是酒后驾车,在深夜十一点,没戴头盔,开着一辆车龄较老的国产摩托,沿着苏州河边的小马路一直飞速行驶,因为苏州河拐弯,他来不及控制方向,直接撞在了防护堤上,身体被撞飞了起来,头朝下掉在马路上,当场死亡。”警官以极其客观的语言叙述着事情的发生经过。

“当时在旁边没有其他车辆或者行人吗?”

“没有,苏州河边上的小马路,平时在深夜很少有车辆。只有一个报案人,声称他当时在外乘风凉散步,发现死者在出事前曾经倒在摩托车上,停在马路边。报案人说死者当时突然坐了起来,神情很古怪,满口酒气,嘴里直叫‘救救我’。当时报案人以为死者可能突发心脏病,于是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正当此时,死者忽然驾驶着摩托疾驶而去,在冲刺了约一百米以后,撞上了防护堤。”

“救救我?”叶萧抿起嘴唇想了想,然后轻声问道:“死者生前有没有心脏病史呢?”

“不知道,这还有待尸检结果和查询他的病史。”

“那你是怎么看的?”

交通队的警官很自信地说:“这只是一起简单的酒后驾车的交通事故,死者临死前所说的话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度而引起了身体中的某种不适,当然也包括心脏病,过度饮酒而引发心脏病发作的例子很多。等一会查一查他的血液中酒精浓度就知道了。这样的事故我们处理过很多,要知道,总有一些人解除不了酒精的诱惑,结果自己害死了自己,这个人还算好,没有把别人也害死,也算是积德了。市局的小伙子,你喝酒吗?”他突然拍着叶萧的肩膀问道。

“啊,是问我吗?我从不喝酒。”叶萧的回答有些慌乱。

“这就好,酒这个东西,能送人命啊,有些家伙不懂这个道理,最后自食其果。市局的小伙子,你说,真的有必要把死者解剖一下吗?”他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叶萧。

叶萧觉得现在不能退让了,他坚定地说:“是的,必须要解剖。”

对方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尸检就开始吧。”

先验了验血,检查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结果是严重超标。然后,法医拿起了手术刀,轻车熟路地从颈部正面插进去,然后直直向下切,一直到下腹部。叶萧看着解剖台上许安多的身体中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是拉开一件白色的夹克衫的拉链。

然后许安多的肋骨被专用的器具折断,并被拿开。接下来是他的肺脏,放到旁边的盘子里,就像是厨师从锅子里拿出什么刚炒完的菜放到盘子里准备端给客人们食用。不过许安多的肺脏的颜色相当难看,叶萧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学过解剖学的,而且这门课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他看得出许安多是一个经常吸烟酗酒的人,虽然年纪不大,肺却明显衰老了。

然后是心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这颗心脏与他的肺截然相反,心脏很健康。看不出有什么心脏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是血管阻塞。反正可以肯定他的心脏与他的死无关了。接着是肝脏、肾脏、脾脏和肠子,还有胃里残留的食物,没有发现异常。

虽然一切正常,但叶萧的心跳却突然奇怪地加速了,头有些眩晕。过去他在学解剖学的时候,他曾经亲手执刀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从来过这种感觉。除了一周前,在给考古研究所的一个叫江河的死者做解剖时候,陪同在旁边观察的他也突然有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他调整了呼吸的节奏,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剧烈心跳,并竭力保持镇定,以不让别人看出来。

虽然许安多的头部已经一塌糊涂了,但是,按照顺序,哪怕是走过场,也还是要让他的脑子也挨一刀的。法医似乎对这种事也无所谓,他手中的刀避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鲜血和脑浆,从后脑开始,把残存的头皮剥开来,在鲜艳的脑浆中间,露出一层白色的东西。

脑子已经给撞坏了,几乎流出了一大半的脑液,法医把剩下的那部分白色的脑子取出来,上面布满无数的皱褶,但肯定已经变形了。

叶萧明白,这样是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的,脑子已经摔成这样了,即便有重要的线索也不可能保存下来了。何况脑子本来就是人体中最复杂的器官,人们迄今对脑子的研究还很浅薄,许多东西还有待于人们的探索,那是科学家们的事了。现在,在这间处理交通事故的尸检室里,不能指望能发现什么东西,然而,直觉又告诉叶萧,一定还藏着什么东西有待于他去发现,也许是非常重要的秘密,但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法医也摇了摇头,事实上,这样的残缺的脑子,即便有异常也无法确定。他只能在鉴定栏里写下基本正常的字样。晕选

解剖工作全部结束了,许安多千疮百孔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了起来。然后,尸体被送往冰库,也许过不几天,就要化为一堆灰烬了。其他的人在收拾工具,打扫房间,或者做着记录,叶萧和交通队的警官缓缓走出了房间,回到了阴暗的走廊上。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叶萧几乎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减缓的心跳又加速了起来,原来是那位警官,警官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刚才解剖的时候,你的眼神和脸色都似乎不对,是不是很紧张?”

“不,我学过这个,不可能紧张的。”叶萧在辩解,他需要自信。

警官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小伙子,结果是除了血液中酒精含量严重超标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叶萧回答。

“我猜那个死者会不会是什么重大的杀人嫌疑犯?或者是重要的目击证人?”

叶萧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怀疑他和另一起死亡事件有关而已。”

这时又一辆运尸车被推了进来,走廊里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他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7节:解剖死者


走出了那扇大门。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叶萧的心情却好了一些,缓缓地呼出几口气,似乎又回到了人间。他开着一辆局里的白色桑普,开上了高架路。

车流滚滚,前面是弯道,打方向盘,又回到直道,叶萧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苏州河边的弯道,也许,许安多就是这样撞上去的。他能想象出许安多脱了头盔疾驶在苏州河边的夜晚的情景,风吹乱他的头发,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奇怪的光芒,然后从摩托车座位上高高地弹起,再重重地摔下。从一个骑手到一具尸体,相隔只不过一瞬,现在,许安多已经躺在冰凉的冷库里了。真的有必要解剖他吗?也许真的不过是一起酒后驾车的意外事故。像这样的事故,在这个城市,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发生。突然,叶萧的脑子里又闪过了江河躺在解剖台上的样子。一阵尖利的声音响起,一阵冷汗从背脊渗出,是刹车踩慢了,几乎碰上了前面的车,前面的司机把头钻出来刚要朝叶萧发作,看到是辆公安局的车,又把头缩了回去。叶萧摇了摇头,把车驶下了高架,停在一条小马路的路边,熄了火,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渐渐地,他闭起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在黑暗的波涛中慢慢地沉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调出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的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地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肺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他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了,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间,他感到了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露出些许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双颧,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也还没有像双胞胎那样相像,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死者叫什么,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

忽然,门打开了,叶萧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们处里新来的年轻法医方新。

方新看上去和叶萧差不多年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说:“方新,怎么是你?吓我一大跳。”

方“你以为会是谁?怎么这些天总是神经兮兮的?我刚才路过楼下,看到你们办公室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猜到你这个工作狂还在这儿。”

叶萧总算有了些笑容,问道:“那你怎么也没下班回家呢?”

“还不是因为你布置的任务。”

叶萧急切地问:“江河真正的死因查出来了?”

方新说:“验尸报告上写的死亡原因是心脏麻痹,更详细一点的说法是:因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这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江河及其家族并没有任何心脏病史。昨天我去查过他的病历了,也没有与心脏有关的疾病记录,其实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对他的尸检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萧说:“这些我都明白,现在的关键就是江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心脏麻痹?”

方新停顿了片刻说:“叶萧,也许我们在对江河进行解剖的时候忽略了什么东西。”

“忽略了什么?”

“他的神经系统,我怀疑可能是神经系统的原因引起了心脏麻痹。”

“他有神经系统的毛病吗?”

“不,我是指他的神经系统可能感染了某种病毒。”

“可为什么血样里检测不出?”

“病毒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会潜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中,利用细胞来进行繁殖。病毒的存在首先依赖于宿主的生命,如果宿主的生命消失,病毒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托。有的病毒可以在死者的体内停留极长的时间。但有的病毒在宿主死亡后不久就消失,不留下什么痕迹。如果在此之后再检验,就很难再查出来了。”

叶萧紧锁眉头地想了一会儿,说:“那么究竟有没有导致心脏麻痹的神经系统病毒?”

“我现在只是在猜测,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下结论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保留着江河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我会去找我的导师,他会给我帮助的。”

叶萧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方新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叶萧,快点休息吧。我知道,因为死者的脸长得和你很像,所以你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是吗?别担心,我会努力把江河的死因搞清楚的。”

叶萧终于笑了笑说:“谢谢你。”

方新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充满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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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节:魂断楼兰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荒漠,布满着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还有一轮苍凉的太阳。

白璧怔怔地看着这幅画,这是她过去画的,一直挂在墙上。

门铃忽然响了,铃声让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猛地摇了摇身体,摸了摸胸口,长出一口气,才慢慢地开了门。

原来是萧瑟,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进来。

“白璧,你还好吗?”萧瑟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个歌星。

白璧点了点头,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轻声说:“谢谢。”

她给萧瑟倒了一杯水,萧瑟对这里很熟悉,接过杯子微笑着说:“白璧,别客气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会我没有来。”

“算了,没什么,我不喜欢昨天的葬礼。”白璧说话有些倦怠,除了江河,也只有在和萧瑟说话的时候,她才不感到紧张和压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实的心情。

“江河倒底是怎么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萧瑟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她永远涂着眼影以衬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了一种东西,这让白璧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许只是意外,可能他身体里有什么问题突然发作了。他在研究所里工作到深夜,可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我又打给他,可是没有人接,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在研究所里被发现,我知道的就这些。”

萧瑟点着头听完了白璧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奇怪啊,也许可以写进小说了,不,写成一部戏,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人,虽然有些土,其实,他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那说些别的吧,你上次说你加入了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说他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着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那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但忽然,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说:“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白璧,你这个人,怎么又乱想了。好了,我给你说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的。”萧瑟伸出手,摸着白璧的头发,让她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落。

“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好运的人。”

“别这么说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他为了给我看病,连生日蜡烛都没吹灭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出事的。那年我十岁。接着,我妈妈精神就不正常了,总是说些非常可怕的话,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已经许多年了。而我,在结婚的一个月前,永远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简单地说,我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或许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差不多都离开了我,也许我被染上了什么厄运吧。还有——”说着说着,她的鼻孔有些堵塞了,于是只能停了下来。

萧瑟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还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一百岁。”

萧瑟看着白璧那红红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说:“没问题,就算你不让我活下去,我还是会好好活着的。一百岁太少了,一百零一岁差不多。”

白璧终于笑了一笑。

萧瑟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白璧,给你提个建议,晚上要把百叶窗放下来,不然别人会偷看的。”

“偷看什么?我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喜欢看这夜色,一片黑暗的远方有着几点星星般的灯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世界对话。”白璧也把目光对准了外面。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里吧。过几天来小剧场看我们排练吧。”然后她抄了一个排练的剧场地址给白璧,离开了这里。

萧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从小就是同学,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尽管两个人的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白璧小时候,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苍白,看别人的时候总是盯着别人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别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的话不多,要么就是整天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说些非常吓人的话,反正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又由于她幼年丧父的特殊经历,许多人都认为她身上很晦气,是扫帚星,许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但只有萧瑟,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办法接近孤独的白璧,白璧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耐心地倾听,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害怕地跑开,于是,她成为白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赖的同龄人。后来白璧学了美术,萧瑟则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萧瑟一直想成为一个演员,但她没有门路,又不愿意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情,只在几部三流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最后,萧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话剧了,现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戏。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和白璧的关系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在白璧和江河准备结婚的时候,萧瑟也常跟在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当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白璧甚至还住在她那里。

萧瑟走了以后,房间里立刻清冷了下来,只有萧瑟的到来才能给这房子带来一些生气,现在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白璧又有了一种失落感,心里潮潮的,她看着插在花瓶里的白花,那种样式的白花很适合于用在葬礼上,她很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也捧上这样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欢白色,特别是白色的花,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征。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夜色。




第9节:叶萧的出现


天气终于开始凉了,阳光收敛了起来,天色阴沉,一阵风掠过白璧的裙角,轻轻地摆动着。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拐进了这条小马路,路上没多少汽车,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从旁边走过。她说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十年,还是十二年?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包括在与江河交往的过程中。而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数不清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十五分钟左右来到考古研究所。也有时候是母亲坐着公共汽车带她来,那时父亲经常要外出参加田野考古,而母亲总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总是不太放心。就是这条路,白璧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这条路上发生的所有琐琐碎碎。她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也可能是童年记忆更容易使人难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与白璧童年时看到的相比,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那门前的牌子,风格简洁的门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阴只如同一夜。进门以后两边都是树丛,中间一条小路,能听到树梢上几只鸟儿叫得起劲。但她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那栋小楼,按照过去的记忆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第一间大工作室以后,房间里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对准了她。他们认识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未亡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小女孩白璧了。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白璧觉得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寻常。她不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着什么,也许是惊讶,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璧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文好古的眼神很镇定,对白璧微微点了点头。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对父亲。但这一回她没有叫文好古叔叔,而是说:“文所长,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走,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吧,这里的人都有自己手头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带出了这间房间。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很宽敞,只是采光显得不足,树丛的枝叶聚集在窗前,使房间里有些阴暗潮湿。这里的光线使白璧感到陌生与不安,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给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温顺地坐下了。

文好古继续说:“白璧,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十岁,嘴巴里衔着一根冰棍,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我依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看了看白璧,然后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却已经老了。”

文好古已经五十岁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辈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忽然说:“文所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说如果他死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看的。”文好古平静地说。

“是江河说的?”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的喉咙也有些难受,“原来,江河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难道这不是意外?”

“是意外吗?”文好古反问了一句,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让白璧也有些无法捉摸。许久之后,他的嘴巴里才挤出了后半句:“当然是意外,当——然。”

他语气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没有表情的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刚要问,却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谁也无法看透。

“但愿是意外。”白璧轻轻地说。

“别说这些了,我也为江河的出事很伤心,他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也许会成为像裴文中、贾兰坡那样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他会创造考古学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后站在荣誉的最高峰。哦,对不起,我不说了。你怎么样?你应该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里面,你还年轻,还很漂亮,你有的是机会。”文好古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谢谢。”

“哦,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文好古的眼神在闪烁。

白璧淡淡地说:“妈妈和过去一样,还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文好古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她了,过几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怕你会受不了这次事情的打击。”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长,怎么今天我没有见到许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伤地说:“许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天晚上,在河边出了车祸,他开着摩托撞在河堤上,当场死亡,惨不忍睹。”

白璧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她睁大着眼睛,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会结束以后,许安多叫住她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跨上摩托车从殡仪馆门口绝尘而去的情景。

白璧低下了头。

文好古问:“白璧,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非常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这些天,我们研究所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白璧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许安多这样的人也出事了。”

“人生无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文所长,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吗?”白璧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了。

文好古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文好古带着白璧穿过走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

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边说:“自从江河在这里出事以后,这间房间就被锁住空了起来,因为没有人再敢在里面工作了。”

门被打开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让白璧的呼吸有些难受,她注意到窗户全关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电脑和考古仪器。一面墙壁边上放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陶罐之类的文物,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具死人的头骨。白璧看着这具狰狞的头骨,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河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来,指着那个头骨说:“知道吗?这是唐朝一个太子的头骨,是江河亲手挖出来的。”

白璧说:“也许,它就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文好古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摆放。公安局来仔细地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电脑是被他硬关机关掉的以外,还有一台进口的仪器也是直接拔掉插头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电脑和这台仪器。也许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中断了工作,立刻拔掉了电源。来,就是这儿。”

文好古在一张桌子前面指着一台电脑和一台仪器。

白璧走了过来,看着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她扑来,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

然后,文好古又指着地面,神色严肃地说:“那天早上,江河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他仰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江河头朝下俯卧在地面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唇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拳,据说死后他的手指无论如何都掰不开,是用钳子才把手指掰开的。”

白璧:“他的手里握着什么?”

文好古看着白璧的脸慢慢地说:“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白璧沉默了,她现在不需要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倒在她的脚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

许久,白璧才抬起头,也许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平静地对文好古说:“文所长,这台电脑里有什么内容?”

“这是江河专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后公安局把里面的内容复制过带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数据。”

“那么这台仪器呢?”白璧伸出手,轻轻摸着这台仪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灰尘沾上了她的手指。

“这台进口的机器我也不太会用,事实上我们研究所里只有江河会操作这台机器,他确实很有才华,对每样东西都很精通。这台仪器有一个扫描窗口,可以对各种文物进行透视和扫描,并且根据考古人员的指令自动进行数字化处理和计算,得出各种指标和数据。至于那天晚上江河用这台仪器到底测试了什么东西,得出了什么数据,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点了点头,她指着眼前的这张桌子问:“这是江河专用的桌子吗?”

文好古说:“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屉吗?”她试着问。

“当然可以,公安局来检查过,说里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给死者家属处理。后来江河的父母一直没来拿,你是他未婚妻,当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抽屉拉了出来。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对文好古说:“对不起,文所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

“哦,没问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里的事了,一会儿出来以后别忘了锁门。”说完,文好古轻轻地走出了这间屋子,顺便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门关着,寂静无声,也许江河出事的那一晚也是这个样子的。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心里越来越潮湿,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里,挣扎着,却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她又低下了头,抽屉里的东西不多,有几张上个月的报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还有几本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的专业书籍,最厚的那本就是《历史研究》。还有一副手套,一个放大镜,几把小镊子和小竹签,这都是江河在考古时候使用的随身工具。在抽屉的最里面,有一串钥匙,她拿起那串钥匙,她没见过江河有过这种钥匙,可能是他备用的。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全在这里,白璧长出一口气,她是有着期待的,期待发现什么,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早就给警察拿去调查取证了。她摇了摇头,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历史研究》,随便翻了翻,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本小簿子。

白璧仔细地看着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看到簿子里的开头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着这样的文字——


《荒原》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

    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


原来是艾略特的《荒原》,白璧过去读过的,虽然不敢说很喜欢,但其中有几句让她的印象很深刻。但她能看出,这些笔迹绝对不是江河的,江河写的字很粗犷,而这本簿子里的字看上去很细腻镌秀,应该是女孩子写的。她又往下翻了几页,没错,就是这首长诗,足足抄写了好几页纸,一直写到最后两行的“平安。平安——平安”。

最后的诗作者名字当然写了“艾略特”。

但下面还有一行字让白璧感到了不安,在“艾略特”三个字的下面还写着——“聂小青赠江河”。

“聂小青”?白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她是谁?初看这个名字,立刻使她联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聂小倩》和一部据此改编的叫《倩女幽魂》的电影,那是一个女鬼的名字,与一个书生发生了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当然,这个聂小青自然不是蒲松龄笔下的人物,也许聂小青的父亲喜欢看聊斋故事,所以把女儿也起了这么一个撩人的名字吧。

  毫无疑问,这首艾略特的《荒原》应该就是这个叫聂小青的女子抄写下来的,她把这本簿子送给了江河。这本簿子安静地躺在江河的抽屉里,直到白璧看到它。

原来事情并没有白璧想象得那么简单,她的心里再一次潮湿起来,她拿起这本簿子,继续翻下去,后面的十几页全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她轻轻地把簿子背面朝上放在了桌面上,此刻,她终于看到了簿子背面的封底上写着的两个字——

      

诅咒


白璧可以肯定,这两个字是出自于江河的手笔。诅咒?诅咒什么?白璧轻轻地念了出来——诅——咒——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的肩膀像是被人用力地摇晃着,她低下了头,浑身发冷。她再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着她的东西。她随手拿起了这本小簿子,还有抽屉里那串钥匙,她把小簿子和钥匙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快步地走出了这个房间,并且把门给锁好了。

她不想再去见文好古了,只想快一点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她已经忍受不了这里的气氛了,尽管这曾经是她所熟悉的。穿过阴暗的走廊,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对白璧笑了笑说:“你就是白璧啊,果然长大了,还记得我吗?”

  白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城府很深。她努力地搜寻着对眼前这张脸的记忆,终于有了些淡淡的印象,她断断续续地说:“那时候,我爸爸好像要我叫你林叔叔,是不是?”

“你的记性真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在你爸爸的工作室里画画,有一次在考古遗址的测绘图上画上了苹果和生梨,真有趣。我叫林子素,是这里负责管理出土文物的。”

白璧点点头,终于想起眼前这个人了,那时候,林子素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刚进研究所,她只记得他穿着打扮总是一副很时髦的样子。她淡淡地说:“你好,今天我只是来看看江河出事的地方。”

“哦,忘了这一切吧,不要再来了,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林子素的语气忽然严肃了许多。

怎么和许安多那天说得一样?白璧心里有些疑惑,她反问道:“对不起,到底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求求你了。”

“白璧,你还年轻,前头的路还很长,不要因此而冒什么风险,这不值得。”

“什么风险?告诉我吧。”

“你看,江河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应该知道,许安多也死了,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林子素冷冷地说。

“更多的人?你是说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还另有隐情?真有那么可怕吗?”白璧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林子素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见。”他转身就要走了。

白璧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礼地叫住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聂小青是谁?”

林子素慢慢地转过头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然后缓缓地说:“问这个干什么?”

“对不起,只是想知道一下。”她有一种执着。

“只是一个在这里实习的硕士研究生而已,是古生物研究所的李教授推荐来的,只在我们这里实习了三个星期就走了。有什么不对吗?”

“谢谢,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林子素锁起了眉头,轻轻地说:“别再管这件事了,噩梦才刚刚开始,相信我吧。”说完,他回头走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阴暗的走廊深处。

四周没有人,又是一片寂静,白璧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有点冷,她快步走出这栋楼,沿着那条小路穿过树丛,走出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走出大门,稍许有了一些淡淡的阳光,她苍白的皮肤才略微有了一点血色。眼前的马路依然清冷,刚要离开这里,她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白璧把目光投向了马路对面,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看着她。

“江河。”她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瞬间,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深刻的恐惧中却夹杂着一股兴奋,她几乎就要冲过马路去了,然而,一辆疾驶的汽车从马路上开过,阻拦了她的步伐,她继续停留在研究所门口。不,那个人不是江河,虽然确实长得很像,但绝不是同一个人。白璧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对自己嘲讽了几句。但她又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马路对过的那年轻男子,他个子挺拔,和江河一样的脸部线条简洁有力,表情似乎略带些忧郁,但是眼睛却特别锐利,似乎能把她给看穿。这种目光让白璧有些难受,她不想再看他,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里。

马路对面的那个男人静静地看着白璧的离开,然后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着考古研究所的大门。

他就是叶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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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3: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节: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白璧坐在柔和的灯光下,打开了那本从江河抽屉里带出来的小簿子。照着聂小青抄写的诗句,她又一次轻声地念出了艾略特的《荒原》。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江河曾说过,他总是为她的声音所着迷,听她说话是一种奇妙的享受。现在,这声音在白璧的房间里回旋着,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窗户上,地板里,发出低低的回声。这纸上的笔迹确实很漂亮,黑色钢笔水构成的一笔一划都显示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字代表着人的气质,她始终相信这一点。她似乎能从这些笔迹里看出聂小青的样子,她的眼睛,鼻子,脸颊,特别是她的那只握笔的手。想到这个,白璧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愿再去想那个叫聂小青的女子了,只不过是抄写了一遍而已,白璧过去也抄过不少自己喜爱的诗,这很正常。现在,她能想象的,只有艾略特,那个出生在美国后来却成为了英国公民,有着不幸的家庭生活的诗人,他的妻子薇薇安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一年,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荒原》这样的杰作。

当她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忽然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白璧似乎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什么东西——“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还有——“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这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是气氛与情绪的渲染,然而在此刻,却令白璧毛骨悚然。是艾略特在诗中的语言吗?也许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背后的影子,也无法逃脱恐惧,因为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而尘土里埋着的是永恒的恐惧。但现在,即便没有尘土,白璧也似乎能触摸到这种恐惧。

她继续念下去——“风吹得很轻快 / 吹送我回家去 / 爱尔兰的小孩 / 你在哪里逗留?……” 不知道念了多久,才把这首长诗全部念完,嗓子里立刻感到有些干渴,她喝了一杯水,感到额头有一些汗珠。她再一次看了看最后那一句话——“聂小青赠江河”,而且就在江河出事的不久之前,也许不该胡思乱想,但是白璧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了江河接过这本簿子的情景。江河一定也念过这本簿子里的《荒原》,他在念荒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她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白璧忽然又问了自己一遍,一切都结束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合上这本簿子,她又看到了背面的“诅咒”两个字,江河写这两个字干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这本簿子后面?难道只是巧合,或者,这本簿子确实象征着什么东西?她又想起了今天在考古研究所里林子素的话,也许还会有人死的,这不正是诅咒吗?谁的诅咒,诅咒了谁?白璧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璧又想起了江河出事前一个月从新疆归来的那一晚,也许死亡的种子,已经在那时种下了,而在去新疆之前,他不是这样的。江河那双眼睛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那眼睛里有着西北的荒原,有着茫茫的大漠,她知道,他们去的是罗布泊,罗布泊里有一处伟大的古代文明遗址,那就是楼兰。

她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还不到十岁,文好古来到了她家里,和她爸爸激烈地讨论着关于楼兰文明的种种话题。妈妈似乎在回避他们的讨论,而小女孩白璧就坐在他们旁边,一点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记得爸爸坚决反对再去那里进行考古活动,白正秋说话时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种恐惧,那种深刻的恐惧使得那一晚在白璧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的,她终于记起来了,爸爸曾经说他去过楼兰遗址,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白璧出生以前,第二次是在白璧出生后不久,而且第二次是和妈妈一块儿去的。

父亲一定留下了什么,她记得父亲有一大叠资料都放在家里,这些都是他自己个人抄录下来的,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每晚父亲都会拿出这些资料仔细地看着,然后再小心地放回去。白璧站了起来,来到另一间房间,这里放着一些旧家具,其中有一个大书橱,门关着,积着许多灰尘。白璧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书橱,也许是不愿再想起失去父亲的痛苦。但今天,她决心把书橱打开。

书橱打开以后,一股强烈的霉味让她别过了头去,过了好久,那种味道才慢慢散开。白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全是厚厚的资料,有手抄的,也有印刷品,很多很多,她花了很久才把这些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实在太多了,她粗略地翻了翻,这些资料的内容从旧石器时代到民国一应俱全,既有历史学的研究和古代文献抄录,也有考古发掘报告的复印件和文物的资料图片,还有父亲自己所做的一些记录和论文。要全部看完,恐怕要好几个星期都不止。

还好,父亲是按照地域分布把这些资料有序地排列的,所以,白璧很快就找到了新疆部分的资料。她发现这部分的资料相当多,也许父亲对西域考古特别有研究。在父亲保存的关于新疆各古代文明的资料中,又以楼兰的那一部分最多。白璧把这厚厚的一部分东西单独拿了出来,随手抽了几份资料看了起来,于是,遥远的罗布泊与楼兰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如同那幅墙上的画,铺展在她的眼前——

罗布泊在若羌县境东北部,海拔780米,残存面积约2400-3000平方公里,现已完全干涸。罗布泊本是孔雀河的蓄水池。在孔雀河三角洲上,胡杨、红柳成林,芦苇遍野,聚集无数野兽和鸟类。早在三四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有人类定居。在孔雀河下游三角洲和罗布泊沿岸发现过许多细石器文化点。

中国汉文古籍早有楼兰的记载。在西汉探险家张骞的笔下,罗布泊叫做“盐泽”。后来楼兰国王暗通匈奴,刺杀汉使,汉派大将灭楼兰国,改其国号为都善。楼兰其实是一个城邦国家,这一点类似于古希腊诸国,而楼兰城为其首邑。直到魏晋时代,楼兰依然在文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

楼兰国在汉、晋繁荣时期,绿野千畴,粮食自给有余;商道上骆驼队络绎不绝,驿馆旅客常满;寺庙钟鼓声悠扬,佛事频繁;中央政府派兵屯垦,管辖远近地区。但是,楼兰古国在经历了辉煌的颠峰后不久,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纪,就渐渐地在史书中销声匿迹了,当玄奘西行路过此地的时候,发现楼兰已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漠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楼兰就这样在人们的记忆中被遗忘了。

直到一千多年之后的公元1900年,这一年的3月28日,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正在罗布泊西部探测,他的维吾尔族向导阿尔迪克在返回考察营地取回丢失的镐头时,遇到风暴,迷失了方向。但勇敢的阿尔迪克凭着微弱的月光,不但回到了原营地摸到了丢失的镐头,而且还发现了一座佛塔和密集的废墟,那里有雕刻精美的木头半埋在沙中,还有古代的铜钱。阿尔迪克在茫茫夜幕中发现的遗址,后经发掘,证实就是楼兰古城。古城能重见天日,首先归功于阿尔迪克的发现。斯文•赫定在回忆里写道:“阿尔迪克忘记了镐头是何等的幸运!否则,我绝不能回到这座古城,这个给亚洲中部古代史带来新光明的重要发现,至今也许不能完成。”  

1901年3月4日到10日,斯文•赫定又来到这里,雇佣民工在楼兰城中随意挖掘,取得了大量汉五铢钱,精美的汉晋时期丝织物、玻璃器、兵器、铜铁工具、铜镜、装饰品,陀罗风格的木雕艺术品。具有极高史料价值的汉晋木简、纸质文书即达270多件;随斯文•赫定而至的斯坦因也在楼兰古城又发掘了大量文物,仅汉文文书就达349件,还有为数不少的衣文文书。大量文物特别是纸质文书能够保存下来,这与当地干燥的气候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像古埃及的沙漠中能够把四五千年前的宝藏给完整保存下来一样。

楼兰遗址坐落在罗布泊西岸,坐标东经89°55′22″,北纬40°29′55″。整个城市被扯碎成条条块块,台地上残留着残墙断壁。城墙西、北两面均长327米,东、南各长333.5米、329米,全城面积108,240平方米。残存最长的一段城墙长60.5米,厚8米,残高3.5~4米,由板筑夯土而成。城内分三个区域。东北为寺院,以佛塔为主。残塔高10.4米,呈八角彩;塔基直径19.5米,下层板筑夯土,上层垒砌土块。西南为行政区,房屋坐北朝南,最大的中厅有房三间,面积106平方米;墙以文木为架、红柳编网、外涂草泥而成。西部和南部为住宅区,也是红柳编的苇墙,最大宅院可达350平方米。城中有古水道,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 城东北发现多处墓葬群,随葬品有铜镜、汉钱、织锦、漆器、玉器、木碗、陶罐、耳饰等,为汉、晋时代遗物。  




第11节:意外还是谋杀


白璧又找到了一份父亲专门收集的许多著名学者发表的论文的复印件,这些文章都涉及到了楼兰文明神秘消亡的原因。白璧粗略地看了看,各种说法有和很大的差异,有人认为是上游来水断绝,被迫放弃城市造成的。也有认为是自身脆弱的环境遭到了破坏,大自然对人类进行了惩罚。更有人认为是外敌入侵,以武力毁灭了楼兰文明。在各种各样的传说和推测中,这一切似乎已成为了一个千古之谜。

然而,在关于楼兰消亡的最后一段材料的后面,白璧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行文字——“他们都想错了,楼兰的消亡绝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原因。”

父亲总喜欢到处写下一些感想和论断,但如此大胆的论点确实罕见,因为那些论文都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写的,他们都是权威,而她父亲生前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而已。

在一叠纸张中,白璧看到了几张复印件,复印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字。总共有十几页,每页都有几十行,有几行文字是残缺不全的。这些文字看上去是线形的,整齐地横向排列着,大概是某种古老的文字。白璧看着这些文字,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后背立刻冒出了汗,尽管这些纸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这更令她感到不安。她努力地在脑子里回想眼前这些文字的影子,于是这些文字好像动了起来,在她面前翩翩起舞,她的耳畔仿佛听到了那古老的音乐,摇晃的灯火,细细的腰肢和大大的眼睛。她终于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梦,十岁那年的一个梦,一个女人来到白璧的梦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对,就是这种文字,虽然看不懂,但写的笔法和线条,毫无疑问就是这一种。就在做了那个梦以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出了车祸永远与她分开了,所以,她永远记得那个梦。

在这叠复印件的后面还附着一篇父亲自己写的论文,论文不长,题目却长得吓人,叫《在楼兰遗址出土的衣文文书中关于宗教内容的解读》。论文内容写得很深,不是专业人士很难看懂,她只粗略地看了看,才知道刚才复印件里的那些古老文字叫“衣文”。衣文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表音文字,其字母最早可追溯到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官方文字阿拉美文草书的变体。这种文字后来作为中亚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之一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一开始用于拼写中古印度河流域雅利安语的俗语方言,流行于白沙瓦一带,那里诞生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著名的犍陀罗文明。大约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文明和衣文开始向帕米尔以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龟兹的官方语言。于阗、疏勒和龟兹诸国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文字,只有楼兰人还继续使用衣文直至公元4世纪末。

在这些资料的最后,白璧发现了几张黑白照片,那肯定是父亲摄下来的,她知道家里有一台海鸥牌的翻盖的黑白照相机,父亲时常摆弄这台老相机,拍摄者是从上往下看镜头的,那已是另一个时代了。眼前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茫茫的荒原,她看着照片里的荒原,那些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全都是黑白二色组成,单调而简练。她又想起了自己墙上的那幅画,她开始明白父亲死去的那一天,看到这幅画以后为什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她梦见的东西,全是父亲所见过,甚至拍摄下来的。还有几张古楼兰遗址的照片,高高的佛塔,空徒四壁的房屋,还有,荒漠中的坟墓。更惊人的照片是一排死人的遗骸,全都是干尸,尽管看上去已经发黑了,面目狰狞,但应该说保存得还是很好的,这些近乎木乃伊的古楼兰人就这样陈列在亘古荒原上的阳光下,可能是刚刚被挖出来的,父亲用自己的照相机拍下了它们。

但是,最后一张照片令白璧吃惊,那不是什么遗址的照片,也不是什么古人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条不知是什么少数民族的裙子,肤色非常白皙的,眼睛特别大,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扎成了许多小辫子。那个女人大约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在阳光下站着,背景看不清楚,好像有树有房屋。那个女人的脸上挂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表情,那薄薄的嘴唇和微翘的嘴角还有漂亮的下巴似笑又非笑。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眼睛,那绝不是汉人的眼睛,那眼睛只属于古老遥远的西域,是那么神秘莫测,那眼睛里似乎还隐含着许多古老的谜。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这张黑白的照片摆放在白璧的眼前时,也让她为之神往。

白璧有些颤抖,她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女人,隐隐约约间,她仿佛觉得照片里的人正在对她说话。

她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除了窗外的风声。

阳光终于洒进了房间,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朦胧的光线。她知道自己整晚都没有睡好,醒来以后的脸色应该更加苍白了,白璧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头发,发丝在手指间缓缓地滑落。

一个小时以后,一切洗漱完毕,她坐在窗前,摊开了画夹和调色板。白璧现在以给画廊卖画为业,她对成为一个画家没有兴趣,尽管小时候父亲总是对此寄以厚望。她只是想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师,画师就是一种匠人,她觉得做一个匠人,要比成为一个大师更加有意义。匠人总是默默无闻的,匠人的作品是能够被大多数人所见到的,匠人只知道快乐地工作,没有什么更大的负担,她喜欢匠人的感觉。那些陈列在街边画廊里的画,也许值不了多少钱,当然,偶尔也可能被某个暴发户看中一掷千金的买下其中一幅。白璧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她只需要画廊按时地付给她报酬,她按时地交画就行了,其余的似乎都与她无关。

今天画什么呢?

她想画罗布泊。于是,她开始用铅笔在画纸上打起了轮廓。只刚刚画出了一条地平线,门铃突然响了。白璧放下笔,走到门前。她还以为是萧瑟来了,但是,打开门以后,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她熟悉那张脸,但是,却不熟悉那个人,因为她从第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江河。她的江河已经化作了骨灰,深埋进了大地,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她面前了。尽管她觉得眼前的这张脸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陌生的。白璧当然立刻就想了起来,昨天上午在考古研究所的门口,这个男人曾经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她。是的,她记着这个人的眼睛,而且,她还记得一句话——“熟悉的脸是最大陷阱”。于是,她有了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她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小心地问他:“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拿出了证件放在白璧眼前,证件上的名字是叶萧,单位是市公安局。白璧点了点头,把他放了进来,并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警官。”

叶萧还以那种眼神看着她说:“没关系,我工作的时候一直都穿便服的。你就是白璧?”

“是的。”白璧回避着他的目光,其实更多的是不愿意见到他那张看似熟悉的脸。

“我叫叶萧,是负责江河的案子的。”走了几步之后,他看到了房间里铺开的画纸和颜料。“对不起,请问你是画家吗?”

白璧淡淡地说:“不,只是给画廊画一些专供出售的画而已,谈不上画家。”

“哦,你在画什么?”

“不,没什么。”她开始收拾起画纸和颜料了,叶萧站在身边看着她,这让她有些紧张,以至于把调色板里的一些颜料擦在了手上。“对不起,我去洗一洗手。”

白璧快步走进了洗手间,叶萧还是站在房里看着周围的摆设和装修,他能听到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注意到了墙上挂的那幅画,仔细地看着,只是觉得有些异样,其实他也是学过美术的,在考公安大学以前,他一度梦想考美院,但是后来失败了。洗手间里的水声消失了,白璧走了出来,叶萧发觉她有一些局促不安,当然这很正常,许多人在接受警官询问的时候都会如此。

叶萧终于要问正题了:“我听说你和江河本来已经预定好了下个月就结婚是吗?”

“是。”

叶萧觉得自己的目光是不是过于锐利,而让白璧有些害怕了。于是,他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了下来,说:“案卷里写着你曾经告诉警方,说江河出事那晚你曾接过一个电话,后来证实确实是从江河出事的房间里打出去的。”

“我早就猜到了。”

“嗯,这么说你和江河的关系一定非常好,那也难怪,马上就要结婚了,心有灵犀也是很正常的。能不能谈谈江河这个人?”

白璧显得有些冷淡:“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

“白璧,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来调查一些问题而已,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可以了。”叶萧尽量说得温和一些。

“他从来不会和别人结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社会关系,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身体也一直很健康,也许只有天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

“天知道?”叶萧重复的语气有些奇怪。

“告诉我,江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我知道,现在就不会来找你了。至于具体的情况,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看了看白璧的眼睛,几乎是情不自禁的,他在心里暗暗地责怪自己,他知道这样会让对方产生误解,尤其是像白璧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白璧的眼睛非常有吸引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以严肃的语气问:“对不起,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江河出事以前,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是他从新疆回来以后的那一天。那天晚上,他来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他刚刚随着考古队下火车。他显得非常疲惫不堪的样子,说话也很吃力。特别是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有些东西瞒着我。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以后的几天,我给江河打过好几个电话,约他出来,但他在电话里推说他最近的工作很忙,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等他忙完这些事情再说。就这样,一直到他出事的那一晚,我都没有再见过他。”说着说着,白璧的头有些隐隐作疼了。

“请问,他说最近他的工作很忙,那么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工作呢?”

“不知道,我从来不问关于他工作方面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去新疆是去罗布泊进行考古的,足足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中间渺无音讯。”说完,白璧看到叶萧拿出一只笔,把这些全都记在了本子上。

叶萧拧着眉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个问题,你认识江河的同事许安多吗?”

“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他是出车祸死的。”叶萧已经确信她和许安多也很熟识。

“不。我不相信江河与许安多的死只是意外。”

叶萧的心头一跳,眼前这个女孩的话与他不谋而合,但是他还不能轻易流露自己的观点,只是淡淡地说:“为什么呢?”

“许安多是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一晚出事的,追悼会结束以后,他曾经和我单独谈过,他说我无法明白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死活不肯说。后来就走了,没想到,那晚他就死了。一定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警官,你说呢?”

叶萧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这对我们帮助很大,不过,不必叫我警官,我听着不舒服,就叫我的名字叶萧好了,好吗?今后我们还会经常打交道的,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好的,叶萧。”

叶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不起,刚才差一点忘了,我查过你的资料,你的父亲过去也在江河所在的那个考古研究所工作是吗。”

“他已经在十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白璧淡淡地说。

“对不起。”

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

“那么你母亲呢?”

“她住在精神病院里,自从父亲出事以后精神就不正常了。”

“哦,对不起。好,那么,谢谢你的配合,我想,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实在麻烦你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请放心,我没有什么休息天,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说完,叶萧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

她接过名片,仔细琢磨着叶萧所说的话,特别是“有什么事情请给我打电话”,而且“不分早晚,随时都会来的”。那么潜台词就是自己可能有危险,难道,在江河与许安多之后,还会轮到她自己?她抬起头看着叶萧,眼神中充满着不安。

“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我走了。”叶萧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住局势了,他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门口。刚想说再见,他又回过头来对白璧说:“还有,昨天我在考古研究所门口看到了你,你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是的。”白璧有些惭愧。

“不要再去那里了,相信我,那家考古研究所有问题,不要去冒险。”

“你认为还会有人出事吗?”

“也许吧,现在谁都说不清,如果说得清就好了。”叶萧也有些无奈。

他也说不清,也许真的还会死人,白璧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寒意,她脱口而出了两个字:“诅咒。”

“你说什么?诅咒?”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胡思乱想来着。”白璧匆匆地解释。

叶萧又锁起了眉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白璧的眼神,他知道绝对没有她说得那样简单。但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再见”,然后离开了白璧的家。

叶萧快步走下楼梯,回到马路上以后,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十字路口。十多年前,白璧的父亲白正秋,就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出了车祸,他努力想象着白璧刚才所描述的场景。一边走着,他一边轻轻地念着白璧所说的两个字——诅咒。

白璧正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马路上的叶萧,她却依然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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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节:怀疑与失落

白璧过去没来过这里,迷宫般的十字路口一个接着一个,她按着萧瑟给她的地址穿梭在梧桐树下,终于找到了那家剧场。

剧场的门口没有人进出,只贴着一张劣质的演出海报,白璧也画过类似的海报,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一张画得确实不怎么样,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的也比这一张好。画报的背景是土黄色的荒漠,天空涂成了铅黑色,并且笼罩着许多乌云和闪电。在画面的正中,画着一个长得像新疆人的女子,头上带着许多珠宝首饰,穿着一件华丽的衣服,但是,女子的脸被画得像日本漫画里的女主人公,眼睛大得有些夸张了,表情似乎也很可怕。白璧想这样的画面似乎只能吸引中学生。在海报的右边,自上而下写着几个字——魂断楼兰。

楼兰。又是楼兰,白璧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些不舒服。在海报的下面,印着演出日期,就在十来天之后。她缓缓走进了剧场,门口没有人管,在黑暗的通道里走了一段,直到推开剧场的门,才看见了前面舞台上的灯光。

剧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有些狭小逼仄,空荡荡的座位上散乱地坐了几个人,不知道是剧团的人员还是和她一样纯粹是来看排练的。她选了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看到舞台上的排练正在进行之中,只是灯光有些暗,也没有音乐,就连舞台背景看上去也只完成了一半,但演员们都穿着剧服。舞台上站着好几个人,穿着不中不洋的衣服,在最正中有一把还算是漂亮的椅子,一个带着王冠,穿着长袍的人坐在上面。那人的脸上贴着许多胡子,弄成了大胡子的新疆人形象,看来那个角色应该是国王。

忽然,在观众席的最前排坐着的一个人喊了一声:“这一幕太差劲了,你们下去吧,现在开始准备排第三幕。”

前面的舞台一下子暗了下来,没有落幕,只见舞台上黑色的人影晃来晃去,偶尔有几个男人在黑暗中大声吆喝。白璧的眼前只看到这些,黑蒙蒙的等待中,她的脑子里全是那晚所看到的楼兰的照片。终于,舞台上亮起了一束光线,一个女子静静地坐在舞台正中,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白璧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萧瑟。萧瑟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很是显眼,她睁大着眼睛看着台下,然后目光又柔和了下来。接着,她开始独白:

“夜色朦胧,万物入眠,楼兰城,在睡梦中沉醉着,只有花园里的玫瑰,静静地吐露着芬芳。今天,于阗的王子来到了这里,托人传书约我在此相会。我的心情忽而紧张,忽而兴奋,于阗王子是沙漠中最神奇的勇士,他率领军队击败过强大的柔然人的入侵。他还是西域最有名的诗人,精通历史与地理,还能观察天文和气象,他出没于沙漠中所有女人的梦。然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脸,我必须蒙着脸,因为楼兰女子的面容是不能轻易被陌生人见识的。王子啊,我该怎么才能向你表达呢?”

说完,她将一块黑色的面纱,蒙在了自己的脸上。白璧觉得现在萧瑟在台上的样子就像是个阿拉伯女人。

接着,舞台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萧瑟兴奋地说:“王子来了。”

但是,上台的并不是王子,而是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士。

萧瑟惊慌失措,高声叫道:“你们是谁?”

那两个武士没有理会她,抓住了她的手臂,萧瑟大叫起来:“我是楼兰的公主,你们若对我无礼,父王一定会使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武士异口同声地说:“公主,对不起,我们是奉了国王的命令来带你回宫的。”

萧瑟说:“难道是因为父王已经接受了柔然可汗的聘礼,他要把我嫁到柔然?”

两个武士不回答,继续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向幕后,萧瑟大叫着:“父王啊,父王,你为什么要对女儿这样?”

萧瑟和两个武士都消失在了舞台上,白璧没有想到萧瑟居然就是这么出场的,只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又下去了。接着,她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道光束,“于阗王子”上台了。王子穿得飘逸潇洒,神色焦虑地向四周张望着,他边看边说:“我约楼兰公主出来相会,可是,这里却没有人影,难道是公主不愿意吗?”

这时,舞台上又亮起了第二束光线,又一个人影出现了,那是另一个女人,穿着很薄的纱裙,那纱裙是紧身的,把她修长的体形近乎完美地呈现了出来。白璧看着台上的女人,心里忽然一阵奇怪的感觉泛起,她有些莫名其妙心跳为什么突然加快了。台上的女人也蒙着面纱,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面纱上面露出的两只漂亮的眼睛,舞台上的那双眼睛,让白璧想起了什么。头发披散着,与刚才的萧瑟不同,萧瑟的头上戴满了各种装饰,而她则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好像是民间的女子。女子缓缓地走过舞台,步履轻盈,似乎不是人间所能有的。总之,白璧感到舞台上此刻给她的感觉与刚才截然不同,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现在台上的女子带来的。

王子看见那女人,立刻就冲了上去,有些夸张地单腿跪地,他对她说:“亲爱的公主,你终于来了。”

女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又把头别了过去,似乎有些慌张。

王子歉意地笑了笑:“公主,请原谅我的无礼,能见到整个西域的最灿烂的珍珠,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楼兰公主,是我最大的幸运。”

女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王子继续说:“对不起,我知道尊贵的楼兰公主,是不屑于同我说话的。公主,你不必说话,只须听我的倾诉就行了。我来楼兰的目的,就是要引娶你回于阗,我会让你住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里,有天竺的女仆伺候在你左右,有于阗的玉石挂在你胸前,有波斯的诗篇赞美在你耳边,有中原的丝绸装饰在你身上。请相信我,我以生命来保证,我会给你一生的幸福。”

女子看着他,她的眼神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只是摇摇头,然后背向着王子。

王子也摇摇头说:“公主,你一定是要回去休息了,那么,我走了,但是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当玫瑰静静地绽开,我还会来到这里的。公主,如果你愿意,明晚可以来与我相会,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请把我永远地忘却吧。我走了,祝福你,我的公主。”王子低下头,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慢慢地从舞台上消失了。

现在,舞台上又只剩下女子一个人了,所有的光线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四周全是一片黑暗。她抬起头,看着正前方,缓缓地拉下了自己的面纱。

光线过于强烈了,以至于她的脸被照得苍白一片,灯光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把光线调得柔和了一些。女子的脸才慢慢地在舞台上凸现了出来。

白璧躲在黑暗的座位里,静静地看着台上的那张脸。是的,她很漂亮,白璧在心里暗暗地说。

台上女子忧郁的眼神是如此奇怪,似乎不是看着前面,而是更远的远方,她的嘴唇有些抖动,最后终于缓缓念出了第一句台词:“王子爱上的是公主,不是我。”

她的语言有着某种魔力,立刻把所有听者的心都抓住了,这句简单的台词,从她的口里出来,就仿佛是一首波斯的柔巴依情诗。

接着,她把头别向了一边,她修长的脖子在白色的光线里发出陶瓷般的光泽。当这光泽在白璧的视线里闪烁的时候,所有的灯光突然一齐灭了,舞台上一片黑暗,片刻之后,光线又亮了起来,舞台上却空无一人了。

罗周又站了起来,他啪啪啪地鼓掌起来,然后高声说:“这一段不错,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剧场里黄色的灯光又亮了起来,白璧张望着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刚刚卸完妆的萧瑟。

“白璧,你终于来了。”萧瑟对她喊着,然后她在白璧的身边坐下问:“白璧,快说说,我演的怎么样?”

“我不懂,只是太短了一些吧。”

萧瑟有些失望地说:“是啊,开场是有些扫兴,不过到后面的几幕就好了,相信我吧,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萧瑟,那么刚才台上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演员呢?”白璧终于忍不住问了。

“她啊,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导演招聘演员的时候找来的吧。”萧瑟的语言里充满了一股酸味,白璧能听得出,但她也能够理解,也许嫉妒心是每一个女人天生的,她不得不承认,刚才那女子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要比萧瑟好多了。

白璧自言自语地说:“可是,她演得真不错啊,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她回过头来,却看到萧瑟的脸色很难看,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刺激到了萧瑟,于是道歉说:“对不起,萧瑟,我不是故意的。”

萧瑟淡淡地说:“算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演得好,导演也喜欢她,就连你也喜欢她。人都是这样的,别提了,我不会在意的。”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白璧安慰着她,“今天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吗?”

萧瑟摇了摇头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不行,我已经约好人了,是我们导演。”说完,她把目光对准了在前面与人说话的罗周。

白璧也朝前面看了看,最前排站着两个男人,年纪都不大,由于背对着,她没有看清两个男人的脸,只觉得其中一个的背影特别的熟悉,这熟悉让她的心跳有些加快,她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什么,但又迅速地被她否决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萧瑟向前边眺望的眼神,她已经明白了萧瑟的心思了。

她和萧瑟道了别,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昏暗的通道。长长的通道里没有一个人,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清晰的回音。在即将走出通道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与她自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这让她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她回过头去,昏暗中只看到一个轻盈的身影走了过来。

借着昏暗摇晃的灯光,白璧逐渐看清了那个女子,她的个子与自己相仿,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与四周黑色的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就是她,刚才在台上表演的就是这个女孩,白璧向她投去了善意的目光,于是,对面走来的她在白璧的面前停了下来。白璧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近在咫尺,但却给人一股难以靠近的感觉。白璧觉得自己看到的这双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就情不自禁地向她笑了笑。那女子也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鼓励了白璧说话的勇气。

“你刚才演得真好。”

那女孩的嘴角微微一翘,白璧心里觉得她微笑的样子可以吸引许多男人,女孩轻声说:“谢谢,不过只有一句台词而已。”

“我觉得你那一句台词很好,甚至胜过了其他所有的台词,编剧为了这一句话一定费了不少心。”

“那句台词是我自己想的。”

白璧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女演员居然自己能写台词,确实不同寻常,她有些羡慕地说:“你真有才华啊。我叫白璧,是萧瑟的朋友。”

“嗯,你是萧瑟的朋友,她是一个很不错的演员。我叫蓝月,蓝色的蓝,月亮的月。”她平静地说。

“蓝月?蓝色的月亮,这名字真美。”

她们走到了剧场的大门口,自然的光线照射在蓝月的脸上,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蓝月回头看了看演出海报,轻蔑地笑着说:“这张海报画得真差。”

“是啊,过几天我给你们画一张海报。”白璧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你是画家?”

“谈不上,只是以作画为生罢了。”

她对白璧笑了笑,然后说:“能认识你很高兴,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她向马路的另一头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林荫中。

白璧继续站在剧场门口,她看了看时间,离晚上还早着呢,她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也不愿意太早就回去,只是呆呆地望着蓝月远去的方向。

“白璧。”

有人叫她,而且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疑惑地回过头来,她看到了叶萧。

居然又是他,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江河,这让白璧有些尴尬,她来不及多想,只是淡淡地说:“叶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别叫我警官,叫我叶萧就可以了。”

白璧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看着他,许久之后,她才说出了心里话:“对不起,叶萧警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问吧。”

“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她靠近了叶萧轻声地说。

“你说什么?”

“为什么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从考古研究所到这个剧场,哪里都能见到你。我想不会有这么巧吧,难道你也是来看排练的?你是在跟踪我吧。你认为我与江河的死有关?或者说,在你的眼里,我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她有些激动,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是一种深深的受委屈感,那种感觉从江河葬礼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不断地积累着,终于,她已经无法再压抑了,爆发是惟一的选择。

叶萧愣住了,他没想到白璧会这么说,他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罗周,他现在在一家剧团担任编剧兼导演,现在,他正在这个剧场里排练一场历史剧,就是这张海报上印的《魂断楼兰》。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是来看我朋友排戏的,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陪你进去问一问他,究竟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白璧有些惭愧,她想起了刚才在剧场里看到座位前排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的身影让她想起江河,原来就叶萧。也许自己这些天遭受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她轻声说:“对不起,叶萧。”

“没关系,你怎么会来?”

“真的很巧,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这个戏里演一个角色。”

“那么巧,你朋友演哪一个角色?”

“就是那个公主。”

“哦,她啊,罗周好像对她不太满意啊。啊,对不起。”

“没什么。”

白璧不想再站在他面前了,看着他那张脸,有些让她受不了,她看到马路上开过一辆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她扬了扬手,然后匆匆地对叶萧说了一句再见,就坐进了车里。

叶萧看着她坐在出租车上扬长而去,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当他回过头去,看到罗周和萧瑟一起走出了剧场,他们也坐上了出租车,向闹市区的方向去了。

剧场门口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后背忽然渗入了一股凉意。




第13节:清晨空气很好


清晨,苏州河边的空气很好,这条过去浑浊肮脏的河流已经被绿树和大厦包裹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两岸高山耸立的深深的峡谷。叶萧独自一人走在河边,他在一个弯道前停了下来,这里苏州河向内拐了一个弯,河边的马路自然也是一个弯道。但是角度并不是太大,他观察了路边的路灯,是好的,晚上应该亮着,而且路上还有拐弯的标志,应该不会看不出。当然,如果是酒后驾车糊里糊涂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叶萧仔细地看了河边树丛的防护堤,许安多的摩托车就是撞在这里的,留下了一个很明显的摩托车把手撞击水泥所留下的印子。他又看了看柏油马路,注意到有一小块地方总是有几只苍蝇在飞来飞去,这些苍蝇不顾往来的车辆,总喜欢钉在这块地上。他明白,那一定是许安多头部着地的地方,脑浆是在这块地方流出来的,虽然已经清理干净了,但是那种人脑里血腥的味道却依旧存在,即便许多天过去,苍蝇的嗅觉依然可以分辨得出。所以,苍蝇把这块地方当作了美味佳肴的聚集地。一大清早想这些问题总是叫人的胃不太舒服,叶萧快步离开了这里,走进了河边的一栋楼房。

小高层是有电梯的,叶萧坐着电梯上到了顶楼,按响了罗周的门铃。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罗周满脸倦容地站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不,快进来吧。”罗周把他迎了进来。然后问叶萧喝些什么,叶萧什么都不要,只是怔怔地看着罗周。

罗周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的脸色太糟糕了?刚起来吧,吃过早饭了吗?”

罗周点点头:“吃过早饭了,昨天晚上又弄到很晚,我这些天睡眠不足,总是在熬夜。”

“昨天我看到你和那个演公主的女孩一块出去玩了。玩到很晚吧。”

“她啊。”罗周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快被她缠死了,死活一定要演女主角,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心软,只能答应了。昨晚硬缠着我唱卡拉OK,弄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几乎要了我的命。”

叶萧微微一笑,说:“那么昨天那个只有一句话台词的女孩呢?她好像演得不错。”

“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反正我的剧本还没有写好,到时候给她再加点戏。”

“她也是戏校毕业的?”

“她不是,萧瑟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但是我并不看重这个,我看重的是气质。她的气质真的不错,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都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且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她的气质。这就说明她依靠的并不单是美貌,女人的美貌能吸引男人,但未必能吸引女人,只有气质才吸引所有的人,这个东西是不分性别的。她来我们剧团其实只有很短的时间,是我招聘演员的时候招来的,现在招聘演员虽然能够招到许多人,但演技都很糟糕,有的人脸蛋长得虽然不错,可是气质很差,嘴巴里讲出来的话让人倒胃口,就是那种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只有她,是惟一能够让我感到满意的,当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当你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

“是,当我在报名表上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与众不同,她叫蓝月,蓝色的月亮,这名字我喜欢。后来见到了她,我就发现了她身上过人的气质,嗯,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演员的,在我这里演舞台剧,实在是委屈她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下午还要去剧场排练,晚上还要继续完成剧本,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吗,在这些天里,我经历了也许是我这一生中最最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叶萧心里的某根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

罗周喝了一口水,心有余悸地说着:“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写我这个剧本写到很晚,大约在十一点多,我实在写不下去了,我就跑到楼下苏州河边去透透气,这样也能吸取一下灵感,也就是所谓天地之灵气吧,这个先别提了。反正我转了几圈之后,发现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过来,后来就停在马路边,那人把头盔扔了,倒在座位上。也算我倒霉,我想去看看他有没有出事,走到他面前,他却坐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还莫名其妙地对我说‘救救我’,而且满嘴酒气。接着,他突然开动了摩托向前头冲去——”

“在苏州河拐弯的地方撞上了河堤,当场丧命。”叶萧打断了他的话,把事情最后的结局补上了。

罗周显得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件案子,而且还观看了死者的尸检。我真没想到,那个报案的目击证人就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许安多怎么会选择你做目击证人?”

“许安多是谁?”

“就是那个死者的名字。真是的,我要是知道是你报的案,我早就来找你了。”叶萧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别来找我,我已经给你们警察问得头昏脑胀了。叶萧,你刚才说那个死者选择我做目击证人?这是什么意思?”罗周有些害怕。

“别害怕,可能是因为你会写小说写剧本,死者希望你把这故事写成一篇恐怖小说吧。”叶萧笑了笑说,“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

“拜托啊,兄弟,你不要吓我好吗。既然你观看了那家伙的尸检,也就是解剖吧,听起来挺恶心的,那么查出来的结果就是酒后驾车吗?”

叶萧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好像他们是准备这么写事故报告吧。不过我始终怀疑,酒后驾车是毫无疑问的,但除此之外恐怕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你别再吓我了。”其实罗周这个人还是稍微有一点迷信的,他相信运气之类的说法,对他来说,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别晦气的事。

“我也不知道,还是不说的为好。”叶萧淡淡地回答。

罗周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耳根清净一点的好。”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苏州河正在缓缓地流淌。

“你在看什么?”罗周问他。

“啊,没看什么,罗周,我想问你,你现在排的这部戏为什么要以楼兰为背景?”叶萧忽然想到了罗周那部戏的名字——魂断楼兰。

“问这个干嘛?”

“我现在在办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可能与罗布泊考古有关,你上次目睹的那个死者,许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他在9月份应该也去过罗布泊考古。”

罗周摇了摇头说:“拜托你别说了,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会受不了的,你的意思是那个人的死可能与楼兰古城有关?太可怕了,而我现在排的就是关于楼兰的话剧,说到最后你把我也扯进来了。”

“对不起,这事与你无关,算我没问。”

“好了,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喜欢井上靖的小说,那日本老头的每一篇小说我都爱看,像什么《敦煌》、《苍狼》之类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国西域文明的专家,对新疆那地方的历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还亲自来新疆考察古代文明和遗址。他写过许多以中国西域为题材的小说,其中就有一部叫《楼兰》,是写古代楼兰的,我还记得里面写过一个安归室人,也就是楼兰的王后,她不愿离开楼兰,所以自尽而亡,不过我怀疑她更有可能是殉情。因为特别崇拜井上靖小说的原因,所以,我想把我的第一个剧本也写成一个西域故事,楼兰就是最佳的选择,最起码我给这部戏起的名字——魂断楼兰,就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当然了,对于这部戏的内容,我是没多少信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原来是因为井上靖,叶萧没有看过那部《楼兰》,但《敦煌》的小说和电影他都看过,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该走了,他注意到罗周的眼圈简直已经发黑了,他拍了拍罗周的肩膀说:“你还是趁着上午的空闲睡个觉吧。我先走了,别光顾着写,注意身体。”

罗周点了点头,把他送到了门口,罗周的表情忽然很难过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叶萧,心里翻腾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来:“叶萧,我真的有些害怕。”

“别担心,有我在呢。”叶萧对他点点头。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罗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

“回去睡觉吧。”

叶萧辞别了罗周,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一路下降,电梯门没有打开过,他静静地看着显示楼层的灯光一层层闪烁着。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自己,还有罗周。他和罗周是很要好的朋友,从五六岁起就在一块儿玩到长大,小时候罗周的梦想是当一名海军军官,指挥中国的核潜艇行驶在太平洋底。而叶萧则希望做一个旅行家,他一度对探险家余纯顺非常崇拜,甚至还听过余纯顺的讲座,给余纯顺写过信。他希望有朝一日循着余纯顺的足迹踏遍中国西部的每一寸土地,这也许是因为他是在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里出生的,虽然在上海长大,但父母都还在新疆的一个农师团里的缘故。然而,1996年的6月,余纯顺在横穿罗布泊的过程中遇难了,余纯顺的死,给了叶萧很大打击,他痛哭了好几天,才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现在,叶萧已经是一个警官了,而罗周则连海军的边都没沾上,一直以文为生,现在又搞起了编剧和导演。他们都放弃了梦想,在这座讲究现实的城市里,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这就是命运,叶萧在电梯里对自己说。

电梯的门打开了,到底楼了,他缓缓走出大楼,已经11月了,秋天的风掠过了他的额头。叶萧有些冷,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边的绿地,看着静静流淌的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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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6: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节:这是诅咒

树影映在窗户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摆,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地倾泻了下来。张开局促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的样子就像窗外瑟瑟发抖的树叶。他实在忍不住,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明一暗,幽幽地亮着。

“把烟灭了。”旁边的文好古轻蔑地说。

“文所长,我很紧张。”

“把烟灭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张开有些害怕,终于把烟头掐灭了。

张开看了看表,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断断续续地说:“所长,时间,时间快到了。”

“别害怕,坐下,你不会死的。”文好古平静地说,他坐在江河坐过的椅子上,面前是江河专用的那台电脑,他泡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品着茶,一边看着一本刊物。

张开沉默了下来,他坐在文好古的身边,抬起头,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着窗外,最后盯着地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面色却苍白一片,嘴里轻声地喃喃自语:“这是诅咒。”

“你说什么?”文好古问他。

“文所长,听我说,我相信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了,这就是诅咒。这些天,我感到我的身体总有些不对劲,还有心脏。”

“你是吓病了吧?”

“我也想我是得了什么病,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却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可是,我确确实实感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也许就在今天,在这间房间里。”

张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文好古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他伸出手摸着张开的脑袋,轻声地说:“你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我完了,这确实是诅咒,我快死了。”张开几乎已经哭了出来,“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办?文所长,我死了以后,所里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们,我已经准备好写遗书了。对,还有,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险公司买最高额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里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可是,我能活得过今晚吗?”

“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不会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喝了一大口茶。

张开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完文好古的话,然后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文所长,可是今晚,今晚我能熬过去吗?”

文好古微微一笑,说:“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张开抬起手腕:“啊,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公安局说,江河是十一点半左右死亡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你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吗?”

“是啊,我还活着。”张开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今天晚上已经那么晚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吧,所里有睡袋还有行军床的。”

张开大张着嘴说:“在这里过夜?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在这里过夜我会给吓死的,而且,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远,而且明天是星期天。”他说着站了起来。

文好古摇了摇头,他淡淡地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你是骑助动车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张开点了点头,“谢谢所长的关心,路上我会小心的。那么,所长你呢?”

“反正我没有老婆孩子,都一样,我就在这间房间里过夜,无所谓。”文好古又拿起了刊物,轻描淡写地说着。

“所长,我真佩服你的胆气。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还是关照了一句。

张开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然后,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又渐渐地消失。文好古轻蔑地摇摇头,拿起热水瓶,把热水灌进了茶杯。




第15节:一片黑暗


走廊里一片黑暗,张开独自一人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就有些心虚,特别是在路过库房门口的时候,他几乎是小跑着窜了过去。他害怕在这个时候,诅咒会突然到来,让他躺倒在子夜十分的研究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然后,第二天早上,同事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尸体。想到这些,他几乎都走不动路了,他张望着四周的黑暗,总觉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被系在一根细线上,而且,随时都有断线的可能。

正当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凭着感觉即将走到小楼的门口时,忽然感到前面有一阵热气,接着就迎面撞到了什么东西。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张开睁大着眼睛,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了。他想大叫,却什么也叫不出,也许是喉咙已经紧张得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用颤抖着的假声对一片黑暗的前面嘶哑着说:“谁?”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

张开这才吁出了一口气,一边喘息着,一边轻声地说:“你差点把我给活活吓死了,我还以为是撞到重新爬起来的木乃伊呢。”

“对不起。”黑暗里,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张开的手,然后把他向前带了几步,又拐了一个弯,终于到了小楼门口了,这里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线射进来,照亮了林子素和张开两人模糊的脸。

张开依然心有余悸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看着林子素的脸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回到家发现自己钥匙不在身上了,一定是忘在办公室里了,所以回到所里来取钥匙,否则今天晚上没地方睡觉了。”林子素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张开有些怀疑。

“这个嘛,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在外面喝了几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却开不了门。实在不好意思,那么晚了,吓了你一跳。”

“嗯。”张开点了点头,他看着林子素高高的个子,而且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门口稀疏的光线下显得惨白惨白的,看上去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看着看着就有些害怕了。

林子素忽然开口问他:“张开,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啊,文所长现在还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坐着,他还准备在那里过夜呢。”

“文所长也在那间房间里?”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们是在做试验。”张开小声地说。

林子素:“试验?”

张开神秘兮兮地用气声说:“是死亡试验。”

“死亡试验?张开,你有那么大胆子吗?”林子素的话语里显出一丝轻蔑。

张开并不理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他轻声说:“我们是想试验一下,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在江河出事的那间房间里会不会有死亡事件发生。”

林子素:“用你自己的命来做试验?”

“没办法,是文所长硬拉着我留下的,否则我一分钟都不敢在那个房间里呆下去,不过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了,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里依然有一种不祥之兆,林子素,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诅咒吗?”

林子素走到了外边的树丛边,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轻声地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张开摇了摇头,说:“我要是有你这么自信就好,你钥匙拿好了吗?”

林子素把一串钥匙拿在手上在他面前一晃,说:“我们走吧。”

张开走出了这栋小楼,跟在林子素的身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庆幸自己还活着。在树间的小路里,张开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颜色是那么地凄冷。他们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然后把门关好。张开骑上了他的助动车,用嘶哑的嗓音对林子素说:“我先走了,再见。”

他发动了车子,然后疾驶而去,在这条死一般寂静的小马路上,一长串助动车的声音缓缓回荡着。林子素看着他远去,嘴角里流露出的尽是轻蔑。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门里的那栋小楼,眼睛像某种夜行动物那样发出锐利的目光。

深秋的风袭来,林子素拎着他的黑色皮包缓缓离开了这里。



第16节:天就快亮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文好古从一个小小的瞌睡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能够通宵在古墓里考古作业的年轻人了。他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他拿起热水瓶又重新冲了一次。他轻轻地抿了一口浓茶,这股浓郁的茶水通过喉管进入他的体内,刚刚小憩时做的那个梦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梦见了张开。

文好古的额头终于沁出了汗珠,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从来不相信梦的,甚至不相信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可是,此刻的他却有些紧张。浓茶让他有了一些精神,他又拿起了那本学术刊物,已经看到最后几页了,在考古学动态报道里,他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标题是《罗布泊欲哭无泪:楼兰古迹遭盗掘》。

这个题目让文好古心里触动了什么,他轻声地念出了一段段文字——

专家来到楼兰城中,吃惊地看到新近盗掘的四处深约一米、直径两米左右的大坑,分别在“三间房”和“民居”附近,其中一个大坑就直接挖在一间房子正中。“三间房”是城中规格最高的建筑,考古专家认为这里是当时的官衙。自从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并在三间房的墙角下发掘出大量珍贵的衣文书以后,来自日本的橘锐超、英国的斯坦英都曾在这里大肆挖掘,并将文物带运出国。这些文物后来被博物馆收藏,在国际上兴起了“楼兰学”的热潮。

文物管理部门似乎过于相信了罗布泊地区恶劣的气候和难行的荒漠就足以承担起“禁止进入”的责任,故而迄今并未采取过有效的主动性防范。据有关人士介绍:循规蹈矩、虔诚地想去楼兰古城拜谒、考察的人士会自觉遵从有关“禁区”的规定,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当然少不了交纳昂贵的费用而获准进入。但事实上只需一辆吉普车,带足水、食物和油料,顺着清晰的、已经深约半米的车辙印,就能把车开到楼兰城中任何一个地方。

米兰遗址是一个面积广大的区域,遗址中主要包括米兰城郭、两座佛寺及墓地。在沿城墙、佛寺的墙基处,东一个西一个的大坑随处可见。米兰属古楼兰国的地域,汉代曾在这里屯田,一种有争议的说法认为这里是楼兰国迁都后的新国都。这里曾发现过绝妙的壁画 “带翼天使”,以及公元八至九世纪的吐蕃藏文木牍;这里是揭示楼兰古国神秘兴衰的重要史迹,也是史记中少见的吐蕃与西域交流的证明。

营盘古城、佛塔及墓地的营盘遗址,位居古丝绸之路的“楼兰道”,在丝绸之路地位非常重要。这里曾发现了汉晋时代的绢、绮、丝绣、织金锦、汉代铁镜、具有中亚艺术风格的麻质面具、波斯安息王朝的玻璃器以及具有希腊罗马艺术风格的各类毛纺织品等文物。因为新修218国道而沿古墓区开辟出一条便道,营盘遗址因此几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从墓穴中挖出的尸骨散落墓旁,棺材板被拆得七零八落,被盗掘出的骷髅甚至就摆在路边。当地人告诉记者,盗墓者通常成群结队,开着卡车,直言不讳地说要挖棺材,国外有收藏者指名要这里的彩色棺材。营盘墓地遗址的范围较大,在库鲁克塔格山脉的几条沟谷中,据说盗墓者目前已经将地势较低、较易到达的墓地基本盗完,他们认为高级的墓葬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今后的“工作重点。

“古墓沟太阳墓”已几乎无法看出其“太阳”的墓葬形制,原本呈太阳光芒状的七圈胡杨木及中心处的墓穴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挖掘。在铁板河附近的一些墓穴中,有的地方被挖出三米深的墓坑,并挖出甬道直通墓穴;或者从墓穴顶直接开洞盗取随葬物。在罗布荒漠中,埋藏着大量这样弥足珍贵的文物古迹,有些至今不为人所知。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仅在这一地区的“古墓沟”和“楼兰古城”分别进行过为期不足一个月的清理工作。即便如此,得到的发现已足以震惊世界。在古墓沟太阳墓地,出土了距今三千八百年、为印欧人种的“楼兰美女”;在楼兰古城,出土了大量的汉文简纸文书。这为了解古罗布泊地区的居民问题、人种问题,以及中央政府对西域地区的经营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考古证据。

“营盘遗址”出土的汉晋时代的“营盘美男”,是因为墓地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保护性发掘”,即便是这种“保护性发掘”,也基本上只是对已被破坏古墓的墓穴清理。“楼兰古城”出土的距今约4000年的印欧人种婴儿干尸和汉晋时代的彩色棺材,其实并非考古发现,而是公安部门破获文物盗卖案时案犯交代是在这些地方盗掘而得的。不曾想这种考古发现的公布,竟为黑道的文物商、盗墓者提供了更明确的线索。

过去,罗布泊地区的风沙天气是这些遗址最主要的破坏力量,现在,人祸大于天祸。

文好古没有读完这篇文章就把刊物合了起来,他仰起头,眼眶里似乎有些湿润。其实,这篇文章里的大多数内容他都清楚。十几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全国各地的文物盗掘现象,特别是新疆。几乎每当新疆地区发生盗掘文物的事件,他都能通过特殊的渠道在第一时间得知内部消息,每次这种消息传来,他的心头都会一阵颤抖。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遍——“人祸大于天祸”。

文好古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每一个人都有盗墓的嫌疑,楼兰考古的先驱者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一种盗墓贼式的行为呢?自瑞典人斯文•赫定于1900年3月28日在罗布淖尔荒原上发现楼兰古城,次年开始发掘,到现在已经整整一百年了。在此之前和之后来到这片地区的还有沙俄的普尔热瓦尔斯基、科兹洛夫,瑞典的贝格曼,美国的亨廷顿,英国的斯坦因,日本的橘瑞超等。当年的西方与日本几乎都有人来到罗布泊,或进入楼兰古城,发觉附近古墓。楼兰自然无法免除被一次又一次发掘、搜掠,文物被携走的命运。那个时代中国学者里有幸进入楼兰考察的只有黄文弼、陈宗器两人,那是在中国学术界坚决抗争后组成了“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他们作为中方团员,才取得了这一机遇。作为考古学家和探险家,斯文•赫定与斯坦因的开拓确实值得尊敬,但是他们在使自己名垂青史的同时又在对遗址进行着巨大的破坏和掠夺。如果没有他们的发现,今天的楼兰和附近的遗址,恐怕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没有人会去破坏这些遗址,因为这笔巨大的财富并不属于今天的任何人,只属于我们的祖先。

在那篇学术刊物的封底,文好古看到了一幅他再熟悉不过了的图片,那是一幅彩色的壁画,画着七个带着翅膀的小天使。这七个欧洲古典式的小天使们都睁着大眼睛灵活地注视着前方,小小的唇部微微收敛,简直美到了极致。1907年,在新疆的米兰遗址,这幅壁画使得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目瞪口呆,他立刻联想到了古希腊少女美丽的画像,这些来自西方世界的天使形象竟然被请进了沙漠南沿的佛教殿堂中,充当了佛法的守护者与宣传者。

文好古也静静地看着这幅图片,当他许多年前亲眼看到这幅壁画的时候也震惊万分。而现在,他想到了那双眼睛,壁画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

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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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7节:死亡现场

星期六清晨的小马路上原本应该十分清冷,现在却挤了许多人,还不断有路边的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向这边围拢过来。但是警察阻拦住了他们,画出了一道标志线,摆出了隔离栏,好在这条马路上平时就没有多少车辆,行人和车辆可以从一百米外另一条平行的马路绕行,不会引起交通堵塞。

叶萧没有开那辆局里的桑普,而是拦了出租车直接从家里赶来。他跳下车门,出示了刑侦科的证件,跨进了隔离栏。一阵秋风吹过,他有些凉,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一名老警官的面前。

“小叶,你怎么来了?早饭吃过了吗?”老警官显然还与叶萧不熟,说了一些客套话。

“老法师,我吃过早饭了。我刚才听说这里出了案子,就来看看,因为我负责的一起案子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死者是什么情况?”

“还不知道姓名和身份,是一个男人,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个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藏青色裤子。死者被发现时头东脚西躺在马路右侧,左侧一辆助动车倒在地上,而且还未熄火。当时附近没有车辆,是一个路过的行人发现了他,报案时间是清晨六点零十分。从现场分析来看,助动车上没有碰擦受损的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血迹和明显的外伤,地上也未发现有交通事故的痕迹,应该不会是一起撞车的事故。可能是死者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的,摔下来的原因还不清楚,至于死因是不是摔倒在地上所至还有待进一步检验。” 老警官几乎以书面报告式的语言介绍完了情况,这种功夫让叶萧很钦佩。

“我能看一看吗?”

“当然。”老警官把叶萧带到了死者的死亡现场,周围有人在忙着摄像,还有人在收集指纹。叶萧看着地上的死者,他觉得有些奇怪,死者如果是从助动车上摔下来一条腿应该被助动车压住的。而死者距离助动车有大约两米的距离,而且死者是仰天朝上的。这样的姿势很奇怪,如果是跳下车以后走了两步再摔倒应该朝另一个方向,如果是在地上爬出去的,应该是脸朝下躺着的才对。这样的姿势最大的可能就是死者跳下车以后后退了几步才倒在地上,或者一开始就倒在了地上,用手撑着地向后退了两米。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倒在地上的助动车根本就不是死者所骑的,而是另一个人所骑,在死者倒下以后另一个人就弃车逃跑了。叶萧暗暗地分析着,不敢断定,都只是一些推测而已。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人的脸,充满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不知道是绝望还是恐惧,死者的这种表情让叶萧的心里渐渐地不踏实起来。

“也许死者生前胆子很小,从他那张脸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老警官在旁边插了一句。

叶萧不得不佩服老警官的经验和眼力,这位老警官据说破过许多疑难大案,局里的同事总是私下里流传着他比福尔摩斯更为传奇的探案故事,于是,“老法师”就成了一种对他的尊称。

看着地上的死者,叶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为了证实这种预感,他对老警官说:“老法师,我能不能查一查他的衣袋,我现在怀疑死者的身份与我接手的那桩案子有关。”

老警官有些犹豫,看来还是不太放心年轻人,但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叶萧戴上了手套,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他先摸了摸死者的上身,明显感到了死者衣服的内袋里有一个钱包。他拉开了死者夹克衫的拉链,把手伸进了死者的内袋,然后小心地把那只钱包取了出来。然后叶萧在老警官的面前打开了钱包,除了几十张钞票以外还有一叠证件,第一张是身份证,证件上的姓名是——张开。第二张证件是工作证,上面印着工作单位的名称——考古研究所。

叶萧点了点头,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他神色凝重地对老警官说:“老法师,这个案子应该是我的。”

老警官拍了拍叶萧的肩膀,然后轻声地说:“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吧。”

叶萧刚想说些什么,局里的运尸车到了,死者被装进了尸体袋,抬上了车,呼啸着离开了这里,等待着张开的,将是又一场解剖。

现场还在继续清理,老警官正在继续他的工作。叶萧把头抬起来,看到梧恫树叶正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的脑子里充满着纷乱的符号和数字,让他居然有些昏昏欲睡。他终于搭上了一辆局里开来的车,回局里去陪同尸检。叶萧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江河的那张脸和他鲜红的内脏。




第18节:法医实验室


穿着白衣服的方新正在看着显微镜,忽然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猛然把头扭过来,看到叶萧走进来。

“叶萧,你来了,那么急”

“早上送来的那个死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吗?”

“是的,你的猜测没错,死者并不是因为外伤致死的。直接死因是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叶萧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果然与江河一样。”

“没错,死者显然是因为心脏冠状动脉突然阻塞而痛苦地从助动车上摔了下来,在地上又挣扎了几秒钟后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那么冠状动脉阻塞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没那么快,我正在检测死者的血样和组织切片。”

“能查出来吗?”

“叶萧,说实话,我没有把握。从现在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也许,这是一种全新的病例,没有现成的方法来破解。”

叶萧将信将疑地问:“真有那么严重?”

方新的神色显得异常严峻,他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糟糕。”他吁出了一口气又说:“今天晚上我又要熬夜了。”

然后,他又把头埋到显微镜上了。

叶萧不说话,神色也很严峻,他悄悄地走出了法医实验室。

叶萧是在午后抵达考古研究所的,他穿过树丛间的小路,走进了研究所的小楼。在调查江河死亡案的时候,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文好古的办公室。

当文好古看见这个年轻的警官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从叶萧的脸上看出什么征兆来了,于是,他有了思想准备。他平静地问道:“叶警官,你又来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叶萧先不说话,他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文好古,文好古的眼圈有些发红,看上去很疲倦,这让叶萧联想到了什么,但文好古那张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却让他有些无从下手,不过叶萧还是开门见山地说:“文所长,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贵所的工作人员张开今天早上被发现意外死亡了。”

“在哪里发现的?”

叶萧有些奇怪,文好古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吃惊,叶萧继续说:“就在距离门口这条马路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通知了他的家属,经家属确认就是张开本人。”

文好古说:“他出车祸了?”

“不,虽然他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但经过尸检,确认他的死因为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

“难道也是与江河一样?”

“不排除这一可能。”叶萧冷冷地说,“经法医鉴定,张开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凌晨十二点钟到一点钟之间。根据死亡地点距这里仅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判断,他是在回家的路上出事的,那么由此推测,他很可能是直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才回家的。文所长,你们所里最近没有加夜班的吧?”

文好古摇摇头。

叶萧继续说:“那么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张开要那么晚才回家去?”

文好古说:“也许他在写论文,或者是在完成他白天未完成的工作,这并不奇怪,所里有许多资料和仪器,我们的工作人员自愿留下来加班也不是没有。”

叶萧说:“就像是江河死的那晚一样?”

文好古一怔,他的目光与叶萧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他并不回避,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叶萧。叶萧觉得奇怪,但是文好古的眼神却如此镇定自若。于是叶萧的语调又软了下来:“文所长,这已经是近几周来,贵所继江河、许安多之后第三次意外死亡的事件了。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着某种联系吗?”

文好古:“为什么一定就有联系呢?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我们在考古活动中经常遇到某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就是谜,人类所留下的千古之谜还算少吗?”

“文所长,我是一个警官,我的任务就是使真相大白,使凶手落入法网。”叶萧不愿示弱。

“我知道,叶警官,希望你能早日查出真相。”

叶萧有些泄气了,他明白从文好古这里已经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了。文好古陪着他走出了所长办公室。叶萧忽然说:“文所长,我能不能到考古所各个房间里去看一看?”

文好古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同意了。

文好古陪着叶萧上到了二楼。

文好古淡淡地说:“二楼是研究所行政部门的所在,什么财务科、人事科等办公室,还有会议室,需要检查吗?”

叶萧微微一笑:“不用了。”但叶萧忽然有了问题,他问道:“文所长,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通常来说,一个单位负责人的办公室应该是在楼上的,和行政部门在一起的。为什么你的办公室在楼下呢?”

“我只是一个考古工作者,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领导干部,我对行政工作没兴趣,也不愿与他们有多瓜葛,只须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可以了。”文好古淡淡地说。

他们上到了三楼。

文好古说:“三楼的房间里都是各种历史与考古方面的文献与资料。我们研究所没有多少经费,一直默默无闻。不过,在某些领域,我们所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特别是在西域史领域出了好几位专家。就像我的大学同学后来又是同事白正秋,他在这些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可惜,他在十多年前因意外车祸去世了。他留下一个女儿,叫白璧,正是江河的未婚妻。”

叶萧听到白璧的名字忽然一怔,他点了点头说:“真巧啊。”

文好古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但是立刻又恢复了正常,他平静地说:“对,是很巧,江河与白璧是自己认识的,他们年轻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们下楼去吧。”

文好古带着叶萧又回到了底楼,在阴暗的走廊里,他们经过一扇看起来相当沉重的黑色铁门的时候,叶萧忽然问道:“文所长,上回我们已经把底楼的房间全都清查过一遍了,惟独这扇门里面好像没有进去过。”

文好古说:“对不起,叶警官,这是库房的门,我们是考古研究所,总有一些重要的出土文物要暂时存放在这里,等发掘及后续工作结束以后就交要给国家文物部门。出土文物的所有权是国家的,所以,这间库房里的东西不属于我们研究所,也不属于任何个人,我即便是所长,也无权把门打开放你进去。除非,有司法部门的搜查证。还请你能够谅解。”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这扇门平时有谁能进出呢?”

“除了我以外,只有江河与林子素。当然,即便是这几个人,也不能随便进出,必须要在有研究需要的情况下双人会同入内,原则上单人不得入内。”

“为了防内贼?”

“差不多是吧。不过,你认为这同你调查的案子有关吗?”

叶萧看了看这扇沉重的铁门,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他后退了一步,想在门上找出什么线索来,却什么都没发现,他淡淡地说:“至少可能与江河有关,因为他可以进去。好了,我走了。”

他们离开了那扇门,叶萧还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在那阴暗的走廊尽头,一片黑蒙蒙的,让他的心跳渐渐地加速。快点离开这里吧,他不愿多呆了,快步走出了这栋小楼。

文好古一直把叶萧送到了考古研究所的大门口。叶萧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对了,文所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文好古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脸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在所里过了一整夜。”

叶萧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没有看到张开吗?”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文好古:“没有。”

这是文好古的最终回答。

叶萧微微一笑后说:“谢谢。”然后快步走到马路对过坐进了局里的那辆桑普,迅速驶离了这里。

文好古目送着叶萧远去后,回到树丛里,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嘴里轻声念着张开的名字。然后他走到二楼的财务科里,吩咐财务给张开的家属最高额的丧葬费和抚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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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2 13:4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9节:去看母亲

这是自江河死后,白璧第一次去看母亲,她坐着公共汽车,倚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的秋景,车子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抵达了精神病医院。

精神病医院的周围非常安静,见不到多少商店和楼房,人们似乎都对这里很忌讳,路人走过门前都要加快步伐,生怕里面会突然闯出来一个疯子。但是白璧从来没这种感觉,她总是平静地来,平静地回去,就好像去郊外踏青散步。她缓缓地走进大门,穿过有些萧条的秋日花园,在绕过一栋漂亮的小楼之后,她看到在一个花园里,许多人穿着病人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也有人独自散步或者冥思。偶尔还有几个医生和护士穿过,像是某种点缀。

白璧知道母亲一定就在其中,她走进这个小花园寻找母亲,忽然有人招呼她,原来是母亲的病友。从父亲死后,母亲的精神就不正常,后来愈演愈烈,在白璧初中毕业的时候,母亲终于住进了精神病院,一直到现在。许多年了,白璧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去看一次母亲,时间长了,就顺便与母亲的病友也熟悉了,有的病友甚至是看着白璧从一个女中学生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白璧对招呼她的人笑笑,她知道那个招呼她的中年女人其实是一个女诗人,在八十年代发表过许多有名的诗,据说还是舒婷、北岛他们朦胧诗那一批人。后来因为和一个有妇之夫发生了瓜葛,约好了一同自杀,结果那个男的死了,她却被抢救了回来,结果就疯了。女诗人一直对白璧笑着,那笑容其实挺美的,但看得久了就让白璧心里有些不舒服。女诗人向一座假山里指了指,对白璧说:“你妈妈就在那里,她一直在等你呢。白璧,你妈妈说这些天你就要结婚了,发给我喜糖啊。”虽然女诗人是精神病人,但智商很高,神智也一直很清楚,从谈吐中根本就看不出是精神病人。

白璧一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情况有了变化,我不能给你喜糖了。”她快步离开了这里,走到了那座假山下,她终于见到了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鸽子,还没有看到白璧她就开口说了:“白璧,你终于来了。”

白璧明白,那么多年来在精神病院的生活,使母亲在听力和嗅觉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以至于不用眼睛看就能分辨出是谁。“妈妈,你还好吗?”

“和过去一样,过来坐下啊。”母亲回过头来,招呼她坐下,白璧的母亲看上去一点都不显老,精神病院的生活甚至还让她显得年轻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

白璧轻轻地在母亲身边坐下,周围没有其他人,显得特别安静,在绿树丛中,假山之下,白璧觉得母亲能够天天生活在这种环境的精神病院里,简直是一种享受,而且还能永葆青春。她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很安详,也绝不是那种呆滞的样子,看上去比正常人还正常。她轻声地说:“妈妈,对不起,隔了那么久才来看你。”

母亲的目光忽然有些锐利了,接着母亲淡淡地说:“是不是江河出事了?”

“妈妈,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早就该来了,而且应该是和江河一起来的,现在你一个人来,还有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有了问题。”

白璧不得不佩服精神病人的智慧,她点点头,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江河死了。”

“我的女儿,你难过吗?”母亲伸出手,抚摸着白璧的头发。

“是的,妈妈。”

在母亲的手掌里,白璧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接下来,她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母亲平静地听完了白璧的叙述,然后沉默了许久,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的脸,伸出手指抚摩着她。母亲说:“女儿,这是江河的命运,谁都逃不过命运的。”

“妈妈,我知道你去过罗布泊的,那是什么时候?”白璧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母亲忽然沉默了,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她也许在回忆着,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但母亲终于还是说了:“是的,我去过那里,是和你爸爸一起去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你刚出生后不久。我们参加了一次对楼兰与鄯善古文明的联合考古行动,关于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10月份,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了新疆的库尔勒,然后再从那里出发,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部队汇合,坐汽车前往罗布泊。”

白璧知道,母亲虽然有精神病,但绝大多数的时候神智都很清楚,特别是现在的这种情况下,母亲所回忆的是完全可信的。

母亲继续说:“那里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对外开放,我们在附近的营地里等了很长时间才得以进入罗布泊。去罗布泊的路上,到处都是茫茫的大漠与雅丹地貌,我们经过了位于孔雀河下游的龙城雅丹群,目睹了雅丹奇观,只见密集分布的雅丹群反射着阳光,这些毫无生命的风蚀土堆群,呈现出万千仪态,有的像山丘,有的像古堡,有的像烽火台。总之是把我深深地震惊住了,这简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接着,我们经过了土垠,踏进了罗布泊的范围,那是一个干涸不毛的湖盆,我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种荒凉。我们抵达了罗布泊西岸,扎下了营地过夜。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小心翼翼跨越孔雀河干涸的河道,沿河去楼兰古城。 一路上所见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翻翘着的盐壳,令人心悸的灰褐色,下边是几乎有几尺厚的青灰色土层,土层再往下是洁白的盐块。抬头看天,不见一只飞鸟,低头看地,却是寸草不生,这就是罗布泊,这是一片死亡之地,令我感到恐惧。就在这恐惧的感觉里,我看到楼兰高耸的佛塔了,我们终于进入了楼兰。古城被雅丹紧紧包围着,这里常年盛行东北风,使整个古城都被狂风切割撕扯成一块一块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环境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楼兰古城却给人一种美感,那是残缺的美,只有残缺的美才是永恒的,楼兰是残缺的,所以,楼兰是永恒的。”

“楼兰是永恒的?”白璧完全沉浸在母亲的叙述中,忽然听到了这句话,让她领悟出了什么。

母亲点了点头:“那是你爸爸说过的话。我和你爸爸都是搞考古的,考古活动的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残缺的,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人以神秘的美感。然而当时,我们实在顾不得欣赏楼兰古城那残缺永恒的美,我们忙着在古城里各个地方进行发掘和探查。我们获得的文物并不多,因为此前不久已经有一支考古队来过了,而且早在1901年,斯坦因和斯文•赫定都在这里挖掘过文物,我们那次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楼兰古城的建筑形式与当时的城市布局。我们只在楼兰古城里工作了几个小时就离开了,回到了出发前的营地。”她忽然停顿了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白璧问她。

“后来,后来——”母亲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下来。白璧有些担心,这可能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表现,她刚想要打断母亲的话,不再追问了,但是,母亲的嘴里却开始喃喃自语了,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白璧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看着母亲那双睁大得有些离谱的眼睛,还有那些不断从母亲的嘴巴里冲出来的音节,白璧终于有些害怕了,她抓住母亲的肩膀说:“妈妈,别说了,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母亲没有反应,浑身在发抖。

白璧站了起来,回头向四周张望,接着就大叫了起来:“来人啊!”

那个女诗人听着声音来了,她看到了白璧母女俩的样子,立刻叫了起来:“白璧,你妈妈发病了,快,把她送到医生那里去。”

白璧和女诗人两个架起母亲的胳膊,把她扶了起来,她们穿过花园,所有的病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们。她们把白璧的母亲送到了住院楼里,一个医生看了看母亲,然后给母亲打了一针。很快,母亲就不再叫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白璧和女诗人把她扶到了病房里,让她在床上躺下,不一会儿,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白璧的心里很难受。也许刚才不应该催促母亲把事情讲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与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有关系,那也是母亲和父亲他们自己的事。母亲有权利把她自己的隐私永远埋藏在心底,白璧是没有权利一定要知道的。她现在很后悔,低下了头,轻叹了一口气。

女诗人一直坐在旁边,她安慰着白璧:“白璧,精神病人是不能逼的,别看她很安静,一旦你的话语里有什么字眼触及到了她觉得敏感的地方,就会发病了。你看我,现在挺正常的,有时候也以为很健康,没有病,可是,如果一想起过去的事,我有时候也会发病。一发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直到打完针恢复过来,才清楚自己依旧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白璧细细地想着女诗人说的话,也许她刚才与母亲说的话,让母亲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可是,母亲又有什么痛苦回忆呢?父亲的死?但她刚才并没有说到父亲的死,只讲到了从楼兰古城回来,他们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去了哪里呢?也许是母亲不愿意谈起那段经历吧。

女诗人继续说:“你妈妈平时也挺不错的,几乎从来没发过病,可是医生就是不让她出院,我还以为是医院要故意赚你们的住院费呢,现在看来,医生的判断是不错的。”

白璧点点头。她谢了谢女诗人,又在母亲身边陪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匆匆地离开了精神病院。

走出精神病医院的大门,天已经黑了。白璧缓缓地坐上一辆停在精神病院门口的公共汽车,司机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明白,人们把她当做是趁着天黑逃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了。但她并不在乎,车里很空,她挑选了一个座位,静静看着窗外的夜色。

她开着车窗,一阵秋风瑟瑟地吹进来,她似乎听到这秋风里,夹杂着一个悠远的声音。




第20节:魂断楼兰


罗周看着窗外,窗外的秋风灌进屋里,他的耳边仿佛呼啸着什么声音,就像是他的剧本里所写的那样。他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停留许久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都没有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一个字来。

他静静地看着剧本的题目《魂断楼兰》,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楼兰。仅仅是因为喜欢井上靖的小说就把第一部剧本全都交给那个遥远的古城,也许自己有些欠考虑了。如果写成一个都市网络恋爱题材的剧本,可能好写一些,从那些无聊的网络文学里抄那么几大段对话就成了,而且还可能吸引青年观众,甚至还能以“网络话剧”的新概念炒作一番。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也许自己注定就要被吞没在楼兰的黄沙里了,那个结局,致命的结局始终无法从他的键盘底下诞生。罗周觉得写作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最后的阶段就是分娩的阶段,一个完整的作品将像一个婴儿似的从作者的思索中诞生。运气好的时候,就是顺产,而运气差的时候,就是难产了。罗周心想,现在,他就在难产之中,毫无疑问,他就像一个难产的产妇一样痛苦万分,只能祈求那神秘的灵感,避免胎死腹中的结局。可是,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敢夜晚到苏州河边去散步寻找灵感了。

就差一个结局了,早上罗周把已经完成的部分打印了出来带到了剧场里给演员们看。演员们只是淡淡地看过,甚至萧瑟在还没看的时候就说这出戏写的比莎士比亚还棒。罗周的剧本是打破时间顺序的,这样的安排让演员们自己都看不懂。在早上演员们看剧本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了演员们的反应,惟一没有让他失望的是蓝月。蓝月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剧本,她似乎若有所思,想对罗周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正当罗周的思绪停留在白天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罗周吗?”

“是我。”

“我是蓝月,我现在能到你家里来吗?”

蓝月的这句话让罗周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怔怔地说:“原来是蓝月啊,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路上又不方便。”

“我现在就在你门外。”

蓝月挂断了电话。

她就在门外?一定是拿着手机打的,罗周立刻站了起来,走出去打开了房门。果然是蓝月,她正拿着手机站在门外,嘴角露出一股微微的笑意。罗周注视着蓝月嘴角的笑意,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蓝月的样子。虽然确实很迷人,但夜深人静时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门外总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当然,他还是立刻就把蓝月迎了进来。蓝月几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家,来到了罗周的电脑面前,轻轻地说:“罗导演,你的剧本怎么还没写好?”

罗周苦笑了一下,说:“写不出实在是伤脑筋啊。蓝月,那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我不能来吗?”她回过头来看着他。

“当然能来,我只是说现在太晚了。”罗周有些尴尬。

“夜晚才刚刚开始呢。”

罗周低头看看表,都已经十点半了。他忙说:“你要喝些什么?”

“什么都不要。”蓝月冷冷地说,“其实,我是为了你的剧本而来的。”

“剧本?你对剧本有什么意见?”罗周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蓝月是为了抢女主角的位置而来的,就像萧瑟总是缠着他一样。

“实在对不起,还是直说吧,我觉得你的剧本写得不行。”

罗周心里一怔,心想居然被她看出来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承认。”

蓝月微微一笑:“如果照你这么写下去,到公演的那一天,你都没法把剧本写完。”

罗周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有过人的洞察力,不是普通的女子所能相比的,萧瑟与她一比,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蓝月继续说:“让我和你一块儿写吧。”

“你说什么?你和我一块儿写?”

“你不相信吗?”蓝月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

罗周摊开双手说:“好吧,你现在可以把你的构思说给我听。”

蓝月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你的剧本的最大缺点就是内容太俗,虽然在结构上打破了时间顺序,但这并无助于剧情,反而会让观众失望,浪费了一个好材料。其实这部戏的题材和名字都相当好,魂断楼兰,具有唯美主义的意味,而楼兰又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许多人都向往着那里,如果能够在剧中突出那种神秘感,一定可以吸引许多观众,甚至可以使我们剧团一炮走红。”

“神秘感?”罗周点了点头,他似乎从蓝月的话里悟到了什么。

“对,世界本来就是很神秘的,即便是日常生活中,也包含着许多神秘的内容,楼兰更是如此。我计划把剧本改成这样——在一千多年前,楼兰的国王在一次战争中与他的军队失散了,他独自一人逃进一块古老的墓地,在墓地里,他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那神秘的女子救了他,后来,还与国王私定了终生,但不久以后,国王离开了她,回到了楼兰,继续过他的帝王生活。一年以后,国王又回到古墓,寻找那个神秘女子,却发现神秘女子已经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国王带着女儿回到了楼兰,将其捧为掌上明珠。二十年以后,楼兰公主成为了整个西域最美丽的女子。于阗国的王子,西域最有名的勇士,来到了楼兰,准备向楼兰公主求婚,但是,由于北方游牧民族柔然汗国大军压境,楼兰国王被迫许诺把公主许配给了柔然的可汗。就在那一晚,公主应于阗国王子的秘密邀请与王子相会,但是却给国王派来的武士又抓回了宫中。这时候,于阗王子来到约会地点,却发现了另一个民间女子,他误以为这就是楼兰公主,并向她表示了爱意。由于剧情规定楼兰女子都是蒙着面纱的,所以一开始王子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其实,那个民间女子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的名字叫兰娜,是一个旅馆里的女奴仆。后来,每晚,王子都来老地方与她相会,而兰娜每次也都按约而来,尽管王子始终没有见到她的脸。而王子一直停留在楼兰城里,他住宿的旅馆正是兰娜做女奴仆的地方,在为王子倒水的偶然机会,她的面纱掉了,让王子看清了她的脸,王子惊讶于她的美貌与不凡,并逐渐地被她所吸引。此后,王子白天与兰娜对话,晚上去见他想象中的“公主”,其实与他相会的都是同一个人,王子却不清楚这一点,所以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后来,柔然汗国撕毁了与楼兰的条约,没等迎娶公主,就向楼兰大举进攻。于是,于阗王子临危受命,率楼兰军出征,打败了柔然的大军。楼兰国王为了报答于阗王子,于是终于把公主许配给了王子。在新婚之夜,王子摘下了她的面纱,与公主回忆他们相会的经历,公主却说与他相会的不是自己。这令王子万分惊讶,他当夜就离开了公主,让她独守空房。王子回到了旅店,找到了兰娜,弄清了真相,并表达了爱意,但兰娜却不愿意与他远走高飞。此刻,公主充满了愤怒和嫉妒,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决心报复,而此时于阗王子已经受到了全体楼兰人的拥护,公主只能求诸于楼兰的神灵。她派人抓来了兰娜,并慌称兰娜已经死去,葬于坟墓谷,王子赶到了坟墓谷,并且殉情自杀。但是,王子的死却更加深了公主对兰娜的仇恨,她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祭神仪式,要兰娜在神灵的面前起誓不再爱王子,但是兰娜表示永远爱着王子。最后,公主把王子的头颅交给了兰娜,兰娜抱着王子的头颅痛哭,在神灵的面前自杀殉情。在自杀前,她念出了楼兰掌管死亡的神灵的名字,对楼兰进行了永恒的诅咒,诅咒楼兰王国从世界上消失,变成一个荒原中的死城。几年以后,进入罗布泊的河流断流了,水资源越来越小,人们开始感受到了兰娜临死前的那个诅咒。最后,罗布泊的水源完全断绝,楼兰因为缺水而被人们放弃,楼兰人背井离乡地离开了楼兰。此刻,楼兰公主也离开了王宫,来到兰娜的坟墓前忏悔,在那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亲生母亲告诉她,公主有一个与她长得不太相像的孪生妹妹,在出生的时候,就被一个路过此地的旅馆老板带走了,后来,这个孪生妹妹长大了,名叫兰娜。到现在公主才明白了一切,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公主终于在痛苦中死去了,而楼兰成为一座死亡的城市一直到今天。”

罗周慢慢地听完蓝月所说的,直到最后的结尾,几乎全都沉浸在她的语言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才好。也许是一种羞愧的心情,自己写了那么长时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蓝月仅仅用了不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全都叙述完整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确实能打动人心,因为至少已经打动了他自己的心。他刚要开口,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呆呆地看着蓝月的那双眼睛。

“你怎么了?”蓝月吃吃地一笑。

罗周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没,没什么,你说得真好。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嘴巴一定干了吧。”他立刻站起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饮料,倒给了蓝月。

蓝月喝了几口,然后用伸出的舌尖抿了抿嘴唇,罗周看在眼里,觉得她舔自己嘴唇的样子很富有诱惑力。但他来不及多想,忙着问她:“蓝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受到了什么启发?”

“神秘感,神秘感很重要嘛,楼兰是如何消亡的?就是这么消亡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故事,这是一种永恒的神秘,永远使人们神往。”

“你说楼兰是因为诅咒而消亡的?果然有想象力。”罗周点点头。

“我相信诅咒。”蓝月冷冷地说。

罗周对“诅咒”两个字有些敏感,实在不愿意多提,他转换了话题:“那么,为什么公主与兰娜一定要是一对姐妹呢?”

“因为人有两面性,每一面都截然不同,甚至互相之间激烈冲突。我觉得其实双胞胎可以看做是同一个人,只是分成一个人不同的方面。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人的两面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因为嫉妒心,自我的一面逼死了自我的另一面。”

“听起来像是博尔赫斯小说里镜子的象征。”罗周自言自语着。

蓝月又喝了一口,说:“谢谢你的饮料。”然后她站了起来。

已经十一点半了,罗周有些担心地说:“太晚了,你这就回去?”

“你是想把我留下来吧?”蓝月直截了当地说。

罗周更加尴尬,说不出话来。

“算了吧。再见。”她向门口走去。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罗周送到门口问了一句。

蓝月摇了摇头说:“你送我回家,谁来送你回家呢?”

罗周一愣,蓝月却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不停地回旋着。

“蓝月,我会按照你所说的改剧本的,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来这里与我一块儿写剧本,离演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们得加油了。”

蓝月又继续笑了笑,轻轻地说:“你这个人真有趣。”然后扭过头就走,很快,就进入了电梯里,随着电梯门的合拢,罗周只看到一个淡淡的笑意从她的嘴角掠过。

罗周看着电梯门上头的楼层标识一层层往下降,直到最底楼才停住。接着他回到房内,趴在窗户上,向下眺望,在苏州河的夜色里,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他回到了电脑面前,十指飞快地敲打起了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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