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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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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0 18: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正在小桌旁边整理零钱的母亲抬起头来盯着走进店里的刘云峰,浑浊失神的眼睛里泄露出忧伤和恐惧。孩子,母亲仍然望着他说,从你的脸上我看到了你父亲死前的样子。那是你父亲死的前三天,母亲说,他变得像一头发情的公狮子,狂躁不安,不停地从屋里走出屋外,又从屋外走进屋里,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说一个女人借了他一把伞,多少年了一直没有还;一会儿说是他买了那个女人一把伞,但忘记了给她钱。后来,你父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出走,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一丝来去无踪的轻风消失在黑夜里。几天后,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成了一具臭气熏天的腐尸。你那该死的父亲用一根打水用的井绳把自己吊死在一座山上的一棵大松树下,舌头伸出老长,两只眼睛鼓出眼眶外面,像死金鱼的眼睛幽绿发黑。母亲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完,回忆所流露出来的疑惑的目光在刘云峰脸上滞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后,终于慢慢地挪开了,继续整理她手中的零钞。刘云峰坐在惟一的一张矮方凳上,在经过了母亲长达几分钟莫名其妙的关注下,刘云峰白得如同一张纸似的脸上神情茫然,只是最后几句话使他的面部肌肉闪了一下,脸上飞过一群疑惑的乌鸦。他看到斜靠在墙脚的湿漉漉的雨伞像一只被抽了筋的小公狗瘫软在地上,雨水湿了雨伞周围的一片地板。坐在店里的刘云峰把目光放逐到店外,看着雨雾迷茫的世界,心脏有一种被利箭般的大雨穿过的疼痛感,整个身体宛如浸淫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件黑色雨衣罩着一架单车急驰而过,倏忽间转过的那张脸简直就是中世纪神秘的巫师。他感觉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记忆如雨雾一片模糊不清,他只得放弃了瞬间的努力。一对情侣手拉着手在雨中嬉戏,他和她似乎不是在寻找理想的避雨场所,而是看一看哪里的雨下得更大更有刺激性,浪漫的爱情使他们忘却了世俗的纷争和可能发生的灾难,比如由此引起的疾病和马路上的飞来横祸。少女在雨中发出的清脆笑声坚决地穿过大雨和大雨所造成的各种混响,以纯粹而不可阻挡的力量钻进刘云峰的听觉。刘云峰转过脸,望着母亲把桌上面值不等的零钞分门别类,他的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种奇怪的笑声。母亲听到他奇怪的笑声浑身颤抖了一下,用同样奇怪的眼神回敬了他的笑声,脸上也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刘云峰并没有意识到母亲对他的不满,张口就问墙脚那把伞是如何回到厨房的。母亲听到刘云峰的话,全身触电般猛然一抖,慌乱中双手不由自主把刚整理好的钱币像洗扑克牌一样全部弄乱,然后一古脑儿拨进白铁盒子里。母亲转身把白铁盒子放进抽屉里面,悄悄抹了一下眼睛。母亲说,伞一直放在厨房,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从来没有人借过,自然也没有人还过。母亲指出,伞不是动物,它没有腿,不会自己走来走去。母亲望着渐渐小下来的雨,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一切都会应验,前几天对面那条巷子里死了一个人,是个整天满脸阳光的大姑娘,自己吊死在碧莲山的松树上,唉,人哪,真是不好说,说死就死了。那是个多好的姑娘啊,每天都到我店里来买一对蜡烛和半斤钱纸,笑着来笑着去,穿着一身亮晃晃的白色连衣裙,风吹动她的裙裾的时候,就像一个仙女下凡似的。多好的大姑娘哪,说死就死了。之后,刘云峰听着母亲说梦一般的话语,仿佛是有关花的事情。他不再理会母亲的唠叨,拿起雨伞走出店门口,母亲的声音在他的听觉里已经有些遥远。他走到店外的时候,并没有撑开伞,而是和伞一起走到了小雨中,给母亲留下一个渐远渐小的模糊背影。刘云峰迅速逃离了母亲紧追不舍的目光,躲藏进一家僻静的小酒馆里。小酒馆的烧酒使他很快获得了乙醇所带来的快感,苍白的脸颊转红泛潮,全身的骨骼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极度的兴奋感使他想象中无所顾忌地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行动。

  ……在酒的陶醉中他感觉自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悠悠然走出了小酒馆。他往左拐了一个弯,往右拐了一个弯,又接连往左拐了两个弯,走进了一条狭小幽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巷。他注意到这条小巷根本没下过雨,这个现象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知道自己在这座迷宫一般的城市里没有结识任何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没有独自闲走的毛病,对所有的大街小巷一律无可救药的陌生,但对这条小巷却满心喜欢,有着似曾相识不可言传的亲近感。他敢肯定自己从未到过此处,也许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帮助了他,使他获得了一个十分宝贵的记忆。他在想当年血气方刚的父亲是不是也在雨的掩护下悄悄潜入了这条幽深的小巷,与他钟情的神秘事物美丽地相遇了。他想象当年父亲的心情与他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除了紧张和恐惧,就是兴奋和期待。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死掉了,父亲给他的全部印象就是堂屋里镶在镜框里的那桢黑白半身照,照片里父亲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眼睛很大,与面部的比例明显不符合,然而眼球却象白内障患者似的蒙上了一层白雾,薄如蝉翼的嘴唇挂着一撇莫名其妙的讥笑。此时此刻,那帧僵死而呆板的照片突然鲜活了起来,一下子从镜框里走出来,径直走进他的体内,与他完全重叠在一起?D?D父亲是灵魂,他只是父亲的外形罢了,如同现实是梦幻的一个外形罢了。他想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件事完全相同,但有可能两个人完全相同,比如父亲和他。他认为自己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应有的力量,尽管死一般的寂静从小巷深处不断涌动出来,像一个比一个更汹涌的海浪,撞击着他柔弱的身体,却给他创造了更为亢奋的状态。当然,还是有一种气味使他无法忍受,那种动物尸体腐烂后焚烧所发出的恶臭迎面扑来,使他一阵头昏目眩,胃里热呼呼地想要呕吐。好一阵子之后,恶臭终于消失殆尽,头脑也渐渐恢复清醒。这时候,他注意到小巷地面尘土的厚度相当于下了三天大雪的程度,一脚踏下去,尘土甚至淹没了鞋面,同时灰尘蓬勃而起,纷纷扬扬吞噬了原本灰暗的天空。他想象时间走过这里的时候,一定会被这里的叠阁重楼,万户千门,曲径通幽的景色所迷惑,禁不住停下来抽一支烟,放一个屁,或者打一个盹,走时还撒一泡尿留作纪念。他回头看一看身后,没有发现包括自己的一只脚印留下,似乎这里仍然处于原始蛮荒的岁月,处于历史最初的源头,好像一切人类的活动都未曾发生过,所以他看不到一丁点从过去走向未来的痕迹。在这不可思议的行走中,他甚至得不到任何一种接近于可能的暗示,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出现,一只鸟或者一只蚂蚁。正当他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只巨大的兽形鸟却突然出现了,它状如传说中的翼龙,两扇滑动的翅膀宛如两张巨帆,将大片的天空划破,使阳光像鱼鳞片一样散落到地面,有那么一刹那,大鸟甚至完全遮盖了太阳的光泽,刘云峰突然眼前一黑,感到自己毫无思想准备地跌进了一个看不到一点半星光亮的罪恶深渊,高速的翻腾和旋转使他在某一个瞬间几乎失去了知觉。大鸟发出一声类似小号般凄厉的尖叫,眨眼功夫已飞到遥远的天际,只剩下一粒芝麻大的小黑点,接着小黑点也很快消失了。刘云峰试图用眼力追踪大鸟的去向,但白花花的阳光立即给他的视觉造成了五彩缤纷的景象。经过好一阵子的适应后,渐渐恢复了视力的刘云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小巷的尽头,他的面前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门楼。两只非狮非虎的怪兽石立于两侧,高大孔武,眼露凶光。紧闭着的朱红大门剥漆斑斑,台阶缝隙窜出几丛黄茅杂草。两只成倒8字象征无限的银质门环熠熠生光,门上却挂了一把不成比例的小打锁。锁的出现使刘云峰想起了口袋里那把放了许久的钥匙,于是他毫不犹豫掏了出来,试图开启这道门,但他的努力很快以失败结束,锁与钥匙并非是他想象中的一对。他用手掌拍击门页,沉闷的响声像是十面威风锣鼓在耳边轰鸣,回声反复击打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大门却一直无法打开。刘云峰在绝望的喘息中用双手拉了一下倒8字门环,门在他的无限惊愕中宛如舞台的帷幕一般徐徐拉开,他看到了一个诡秘奇丽的世外桃源所能够展示的一切美好景象。他想自己走过的这段曲折回旋和寂静无声迷宫似的小巷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他也终于找到了他需要找到也可能找到的一种心情,就是说他找到了自己。他在行走的过程中被冷漠和刻毒的损害,被流言诽语击中的创伤,被告密者温柔的陷害都在这一刻烟消去散。大门的里面正是他日夜想念的天堂般的庭院,那些亭台楼阁,飞檐重叠,九曲回廊,古柏参天,鸟语花香所构成的景像如清风一样迎面扑来,他以一种朝圣者的心情虔诚地走进了庭院内,刚沿着两旁长满奇花异草的幽径走了几步,在大门自动关上的同时,那只白猫从花丛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先是站到他的脚边作摇尾乞怜状,然后跑到他前面不远处,用身体语言夸张地作出了请进的意思。他毫不迟疑跟着白猫悠然前行,步履轻盈,翩翩然如一只把全世界看作花园的快乐的蝴蝶,随着幽径蜿蜒曲折通向更深处,随着不可言状的异香一阵一阵扑面而来,他确信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于是逝去已久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后来,他终于跟着白猫走到了水边,他看到眼前一大片像湖又像海的无边水面,波光微澜,秀色如画,远处的水面在他目力注视下渐渐升起一座空中楼阁,从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弦乐之声。这时候,白猫倏忽一闪不见了踪影,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正诧异间,那边楼阁的平台上一个身着一袭连衣裙的婀娜身影飘进了他的视觉,她那微侧着的身子给地平线尽头的依稀曙光投出了一个斑驳剪影,她那被光雾笼罩着的脸庞对着东方黎明前的最后那点苍蓝,那袅袅天籁之音即从她的手指下汩汩流出。刘云峰清晰地听出那是日月星辰、溪流清风和永恒自然的伟大颂歌。他把双手做成喇叭状,运足中气欲大呼其名,然而发出的只是无声的叹息,寂寞于是像鲜艳夺目的花儿一样在他心的沙漠中开放。他持续的努力在绝望的目光中终告失败,一阵浓重的白雾徐徐从水面升起,渐渐包围并隐去了楼阁和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因为她的出现,使他充满了狂喜的力量,在加强他的幸福的同时也在加强着他的恐惧,而她的迅速消失则使他的恐惧变成灵魂的飞旋失重,继而失掉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感知……在无法辨识方向的混沌状态里,刘云峰模糊地感觉到他的肩胛被人猛击了一掌,这一掌立即把他从酒制造的魔法里拉回到了小酒馆沉闷的空气中。开始他并不相信酒馆主人告知他伏在桌子上睡了几个小时的事实,然而看到店时昏黄的灯光柔弱无力地驱赶着随时准备长驱直入的黑暗时,他方才相信乃是南柯一梦罢了。

  雨没有如人所愿停下来,只是没有瞌睡前那么大了,变得淅淅沥沥细水长流而已。雨和夜使他感觉这个原本不熟悉的城市现在变得更为陌生,他更像一个枯坐在小酒馆躲雨的异乡人,注定流浪的心灵恐怕是永远找不到故乡的了,正如米兰?昆德拉那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名言,他总是“生活在别处”。他忧郁的目光望着窗外的苍茫夜色,心事浩淼甚至难以留住一个瞬间的念头,窗户像一幅色调灰涩光线阴暗技法拙劣的风俗画,粗暴和专横作为叙述的经典:川流不息变幻莫测的世事万物,含糊不清风轮水转的朝代背景,生硬切割严重失真的人文空间,在他偶尔抬头凝神间,岁月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镶嵌了进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0 18:09:0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刘云峰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每天晚上,只在天气允许他都会去草坪上观测天象,之后回到门卫室,借着那盏光线昏暗、闪烁不定的白炽灯,习惯地靠在床头,继续研读那本几乎永远无法读完的神秘小说。

  阅读本身所带来的启示使他越来越相信他正一步一步进入了一个故事的核心部分,他发现越是接近最后的结果,原因则在时间的迷雾里隐藏越深。今晚,在这个有星无月的静夜,他谅恐地看到了书中372页起始这样写道:“根据梦中神灵的指引,他爬上了一个缓缓的小山坡,来到这个像仓库模样的迷宫面前。事实上它就是一座被人世间遗忘了几个世纪的仓库。从来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藏匿了什么,有关它的种种离奇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但仍然经久不息。他走到近处,发现仓库看上去好像是一道笔直的没有尽头的墙。他听说这是一座正方形的火砖建筑物,但它的墙体延伸的长度走过了人的视力,以致看不到它的转角处。他一直沿着密不透风的墙边寻找可能存在的入口处。寻找持续到了下半夜,他终于发现了一扇由墙体作掩护的小门,黑森森的门洞通向更为黑暗的地宫。经过一段狭窄而笔直的甬道,就会出现许多条岔路,但只要总是向左转,最多用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中心房间。”看到这段技法拙劣的传统文字游戏,刘云峰从肚子里边迸发出一声顿悟转为阴沉的笑声,并很快将笑声转化为一次愚蠢的行动,这次行动最后的结果成了一次例行巡查。如果他稍微耐心一点,继续阅读紧接着后面的文字,那么他肯定会避免出现这次徒劳无益的举动。

  刘云峰拿着每天晚上使用的警用手电筒,首次以一个类似于窃贼的心理窥视这座灰头垢面的巨大建筑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沿着围墙里面查看,而是直接走到了仓库的大门前面。他怀着一点敬畏的心情注视着手电光圈下的倒8字银白色门环,伸出双手,天真地用梦中诠释的方法去开启这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结果是否定的,梦可以暗示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他唯一的发现是门以及门周围的迹象显示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然而,作为仓库本身的使用功能,它是违背现实的。由此他想到了两种可能,要么门只是一段被遗忘了的历史,要么门隐喻了一个事实的真相。比较而言,他更愿意相信后者。这个的想法不仅启发了他的智慧,而且鼓舞了他的行动。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观察了大铁门的架构情况,终于从门的左下角发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机关。在相当费劲解开了几个连环套后,一个暗红色的按钮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在他迟疑不决的瞬间,身后传来一个改变了腔调的男人声:“你是寻找那个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吗?告诉你,刘云峰,答案在我这里。”声音的后半部分恢复了刘云峰所熟悉的原声,但弥漫黑暗中的恐惧和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穿透力紧紧地抓牢了他。“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其实他一无所知。”那声音已经显得更为平和也显得更为真实,“没有人可以最终摆脱虚无和无知状态。他知道越多,他的痛苦就越多。”刘云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站起来转过身,往站在距他几步远的黑影用尴尬的笑声表示了他的歉意。“谢东明,我想,我并不企图了解什么,我只是无意中遇到了什么。如此而已。”两个人几乎同时熄灭了手电,互相耸立于对方面前,静默于墨水般漆黑的暗夜中,都想用沉默的力量摧毁对方的意志。刘云峰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夜的原色,于是很快找到了应付突如其来事变的办法。他瞪大双眼,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了脸的人。出于谨慎,他甚至非常认真地多看了面前的这个人两眼,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眼前的这个人的确有着十分清晰可辨的躯体和四肢,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张他所熟识的人脸。按照常理判断,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个没有了脸的人不会是一个正常活着的人。他们互相猜疑并用沉默作为对抗的方式,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个人不约而同从阴惨的黑暗中脱身出来,将自己置身于值夜灯光的覆盖之下。刘云峰凭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线的指引,一张渐渐丰满而生动的人脸像见风即长的妖怪一样撞入了他的内心。荒唐的想象虽然使他感到一丝羞愧,但他还是确信面前这个人的脸是刚刚生长出来的,是装模作样显现给他看的。即使现在,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张冷冰冰面无血色的死人的脸,一具可以看清每个骨骼细节的骷髅。这个可怕的形象牢不可破的铸进了他脑子记忆的深处,直至这一切得到验证并成为现实。他注意到谢东明的失神疲惫的眼睛在灯光的折射中毫无表情地闪烁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转身走了。他顺从地跟在谢东明的身后,感觉是在跟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阴风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门卫室,谢东明继续铁青着一张吊死鬼似的脸,一言不发,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谢东明似乎知道刘云峰的想法,好象故意用毛毯盖住了脸,却奇怪地露出一双煞白的脚,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死人。刘云峰没有跟谢东明一起睡觉,而是坐到椅子上翻开那本天书,继续他的阅读历险。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不可排除地左右着他的心情,使他根本无法顺利进入阅读的基本状态。他忧郁的目光不断徘徊于对面那张床的头尾之间,揣摩床上那个覆盖着毛毯的人留给他记忆中的形象:他中等个子,身材微胖,一张脸好象戴着一个没有表情又装出很有表情的假面具,一付十足的政府官员的傻瓜加奴才相。他惟一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他活着是因为他活着,所以他必须活着。刘云峰的目光降落到谢东明脱在床边椅子上的一件外套,具体说中降落在外套口袋露出的一截的白手绢上。眼前的这个事实正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仓库主任的儿子把他带向一件事的深处,这里根本看不到谜底,而且一个更大的谜团朝他飘浮过来,将在极短的时间里密不透风地裹住他,使他的所有感官失了自身的实际意义。他许多个晚上疲惫地在这座城市里由于每一个人的存在而拥挤、又由于拥挤而吞没了每一个人的混乱街道上孤独地行走着,在城市边缘由于寂静和岁月侵蚀残留下很多秘密的痕迹的荒原野径中行走着,企图找到这个也许永远不会露出谜底的故事,或者走出这个笼罩着神秘气味的时空,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他害怕失败和他渴望成功的想法同样强烈,当然这种失败与物质形式的利益没有一点关系。他认为,所谓成功和所谓失败,不过是同一性质的两种运行过程罢了,其结果永远是一样的。他知道现在惟一可能找到通向秘密通道的方法是阅读小说文本,也许这个方法是愚蠢的,但却是无害的。换个角度来看,他认为自己的智力活动是连续不断的和逐层深入的,不仅远远超过学历给他的鉴定,而且超过最亲密接触的人给他的最高评价,但这一切于结局却是徒劳无益的,没有什么实际层面上的意义。

  他收回自己游走的思绪,视力回到书中的文字,从字里行间寻找对自身灵魂的安慰。他想,痛苦使人增长智慧,变得聪明。“他借着手电发出的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竭力避免行走在石板上发出过于响动的脚步声,即使如此,那空洞的巨大回声仍然使他心惊肉跳。无法计算他走了多远和走了多久,在他以为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却发现了更多的互相交叉的通道。在他意志濒临崩溃的时候,往往有一些像是很快到达洞底的迹象再次鼓舞了他。他排除黑暗和未知所造成的恐惧,集中智力解决复杂的通道所带来的困难。他在似乎无休无止的摸索前行的途中不断迎面遇到人体的完整骷髅和残骸,这些当年与他有着同样爱好的探索者现在成了秘密本身的护卫天使,他们进一步丰富了秘密本身的内容,他们自己也成了为秘密的一部分。此时他的一个念头倏忽间闪过大脑:他也会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吗?沉溺于小说文字制造的氛围中而远离现实的刘云峰忽然看到谢东明表情麻木地下了床,穿上鞋子,身子僵硬地走了出去。他来不及思索,放下书也悄悄跟在后面,闪躲着从距离很远的隐蔽处观察谢东明的行踪。此时的谢东明在梦游状态里变得像豹子一样孔武有力,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疾步中风,刘云峰跟在谢东明的后面一溜小跑仍然几乎被拉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碧莲山,谢东明径直奔到两松树之间的坟墓前面,迅即跪了双腿,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嚎啕大哭,并用那条沾上了可疑血迹的白手绢擦试流淌到脸上浑浊的眼泪。刘云峰远远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借着依稀的月光满面狐疑地注视着谢东明古怪的举动。在他看来谢东明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做作,这出戏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刘云峰。谢东明哭坟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中显得非常虚假,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哭声由于地势的原因传得很远,听上去就是人们想象中的鬼哭狼嚎。城里睡梦中的许多人听到这种声音,开始他们以为是噩梦降临的缘故,清醒过来后便确信无疑了,满城竖起的耳朵以空前专注的神情无比耐心地倾听着这个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哭叫声,天刚刚放亮全城的所有大街小巷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意外的惊喜使沉寂已久的整个城市沸腾了,他们为终于找到了谈资而兴高采烈奔走相告,这个话题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和无聊的日子重新带来了活力,为此他们将倾注积蓄已久的热情,然后,更新鲜的话题将随着岁月的不断更迭而取代相对陈旧的话题。当然,这一切谢东明不知道,刘云峰也不知道。谢东明在第一缕阳光涂抹在他宽阔的额头时及时收住了哭声,像没事儿一般晃悠悠下了山。于是谢东明和刘云峰仍然一前一后回到了仓库的门卫室。谢东明继续他的睡眠,刘云峰则喝了一口水,神情恍惚地走到荒草坡上坐下,想着自己绵绵不绝的心事。一只早起的鸟叫声愈发勾起了他对往事混乱无序的回忆在,太阳跃上了山顶。当鲜亮的阳光像父亲的一只手抚摸着刘云峰光滑的额头时,刘云峰的思绪突然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倏忽升腾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地球的上空,眺望沧海桑田,万物荣衰,时光流逝。他看到时间像海鸥一样徘徊于大海边,与在岸边捡拾贝壳的人类做一个主题是游戏的短暂的联欢活动……正当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徜徉的时候,门卫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睡眠充足的谢东明似乎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容光焕发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刘云峰看到谢东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刘云峰透过现象看本质,用母亲赋予他的那种独特目光看着面前这个人,发现他看到的影像仍然与昨晚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刘云峰暗暗对自己说。谢东明站在刘云峰和太阳之间,早上温和的阳光把谢东明躯体的阴影投到刘云峰的脸部,一丝冷嗖嗖的阴风从谢东明的身上吹拂过来,使刘云峰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谢东明阴笑着命令刘云峰回家去休息几天,同时要他带走那本该死的书,“它只会给我带来晦气。”谢东明脸上阴郁的表情表明他已经知道了刘云峰的所有想法,“我死了,我必须带走我的秘密。”谢东明最后说。挂在厨房墙上的那把伞又不见了,刘云峰对这个小小的物品遗失案并不十分在意,他更愿意相信雨伞从来没有还回来的假设,那样他就可以找到几个顺理成章的关键线索,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连成一个极其完善的整体,从而显露出事物的本质或者真相。刘云峰心里暗暗地想到,母亲对他来说有时候非常陌生,她一方面好像在故意隐瞒什么,一方面又好像在故意泄露什么。刘云峰坐在厨房门边的小凳子上,目光游移在原先挂伞的墙上的某一点和母亲表情模糊的脸部之间。母亲正站在案台边给盆子里的一只黄鸡褪毛,鸡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水里洗澡的婴儿,听话地接受母亲周到的服务。下午明亮的阳光从方格子窗户倾泻下来,肆意泼洒到灰暗的水泥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白晃晃的光区,窗户外面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断给那块光区造成光怪陆离的投影,恍如他小时候看过的幻灯片一样。母亲衰老的脸庞在光线的变化中忽明忽暗,闪现着岁月流逝的色彩。母亲把洗好的鸡放到砧板上,拿起一把泛着青光的锋利菜刀,熟练地剖开鸡的肚腹,干净利落掏出了血淋淋的内脏。与此同时,快速肢解着鸡的母亲反复诉说着一个与鸡无关的梦。母亲说连续好几个晚上她梦见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事情。她说在她的梦里,每天上午都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姑娘背了一大篓鲜花摆在我们家门口的墙边卖。它卖的花品种又多又美,多得数不过来中,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牡丹、茶花、腊梅、含笑、月季、桂花、杜鹃、紫薇、海棠、石榴、迎春、金莲、兰花、海梅、米兰、康乃馨、一品红等等,那些养护在塑料水桶里的花红红绿绿,走在那万紫千红的花丛中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种奇香在我身体里面流动的声音,晶莹的花瓣像无数绚丽的云朵在我头顶的天空不停地摇?觯?和雨一直落下的是透明的和凋零的花瓣,在轻盈的下落声中我还听到一种清丽的鸟叫,它不停地叫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它越飞越远,最后它飞进了西边天空熊熊燃烧着的霞光之中,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姑娘坐在花丛的中间,花映红了姑娘娇嫩的脸,她和她的那些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我每次出门和进门,姑娘就会朝我微笑,请我买一枝花。我说我不买,姑娘就说愿意送给我一枝花,我说我不要。姑娘就微笑着目送我离去。后来,我在梦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姑娘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走进我的卧室,悄悄在我的枕头边放了一枝花。云峰你别笑,我说的是真话。儿子呐,你猜猜看,那是一枝什么花?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块白手绢扎成的花,有八片花瓣,开得好热闹呢。真的,今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枝花就在我的枕头边,我还闻到满屋子是花的清香,香味一下子使我的头脑清醒了过来,也一下子使我想起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听着母亲不停地唠叨,刘云峰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想对母亲的梦发生兴趣,独自起身离开了厨房,一只凳子被他碰倒,咣当的响声并没有打断母亲永远停不下来的碎嘴。他试图逃离母亲的声音,但母亲的声音一直紧追不舍,跟着他走过狭长的走廊,一直飘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的枕头边没有它说的白绢花,而且什么花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望着渐渐降临的暮色若有所思。忽然,屋面小青瓦刷刷地响起了被某种物体划动的声音,抬眼时他看到一道白光闪过,白猫那熟悉的身形翩然一晃便迅速逃出了他的视线。

  晚饭时母亲破例喝了一小口盅自己泡制的治疗风痛的药酒。母亲喝酒的方式很特别,它把酒当作菜汤泡到饭里,就着几只醋辣椒以极快的速度划拉进了肚里,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杂货店开夜门。母亲带着她的唠叨走了,没有母亲说话的这幢大屋子似乎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好像坟墓的氛围一样,寂静无声却又暗藏玄机。母亲临走前在屋子来来回回走动着,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没有腿一样轻飘飘地掠过地面。他 看见母亲高大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外忽明忽暗的巷子里,夜色迅速吞没了母亲和母亲给他说过的梦。

  刘云峰关上了大门,门柱吱呀的转动和下门栓的声音宛如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划破白纸时发出的响声。响声使他的躯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差点失声大叫起来。然而,接着从门外传来的喘息声使他感到更为惊奇,他不用侧耳就能够听出喘息声里充满了焦虑和杀气,像一只耐心地潜伏在暗中伺机捕获猎物的猛虎。刘云峰故意让自己的呼吸频率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想法极其天真和简单,即让对方知道他的存在和知道他存在对他或她的危险性。在这种无言的对恃持续了长达十分钟后,刘云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门栓打开了门,这时候他听到门口鞋面与地面剧烈磨擦而发出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种隐喻着不可告人目的的脚步声像刹车时所 出的尖厉声十分刺耳,声音由近而远,啪啪啪很快消失在黑夜的深处。然而那只白猫却赫然站立在门口,她的肚腹微微起伏着,发出火车一般呼呼地沉重喘息声,她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斜视着刘云峰忧郁地轻轻唤了一声,立刻隐身不见了。之后刘云峰看到那把熟悉的雨伞斜靠在大门边,他毫不犹豫伸手把雨伞拿在了手上。他的脸上枯燥乏味的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疑意,重新关上门,拿着雨伞走过天井和走廊,把雨伞挂到厨房的原位。他对这个合乎情理的细节感到满意,他想现在只差一二个很小但必须的环节就可以到达这个故事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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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0 18: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刘云峰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每天晚上,只在天气允许他都会去草坪上观测天象,之后回到门卫室,借着那盏光线昏暗、闪烁不定的白炽灯,习惯地靠在床头,继续研读那本几乎永远无法读完的神秘小说。

  阅读本身所带来的启示使他越来越相信他正一步一步进入了一个故事的核心部分,他发现越是接近最后的结果,原因则在时间的迷雾里隐藏越深。今晚,在这个有星无月的静夜,他谅恐地看到了书中372页起始这样写道:“根据梦中神灵的指引,他爬上了一个缓缓的小山坡,来到这个像仓库模样的迷宫面前。事实上它就是一座被人世间遗忘了几个世纪的仓库。从来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藏匿了什么,有关它的种种离奇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但仍然经久不息。他走到近处,发现仓库看上去好像是一道笔直的没有尽头的墙。他听说这是一座正方形的火砖建筑物,但它的墙体延伸的长度走过了人的视力,以致看不到它的转角处。他一直沿着密不透风的墙边寻找可能存在的入口处。寻找持续到了下半夜,他终于发现了一扇由墙体作掩护的小门,黑森森的门洞通向更为黑暗的地宫。经过一段狭窄而笔直的甬道,就会出现许多条岔路,但只要总是向左转,最多用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中心房间。”看到这段技法拙劣的传统文字游戏,刘云峰从肚子里边迸发出一声顿悟转为阴沉的笑声,并很快将笑声转化为一次愚蠢的行动,这次行动最后的结果成了一次例行巡查。如果他稍微耐心一点,继续阅读紧接着后面的文字,那么他肯定会避免出现这次徒劳无益的举动。

  刘云峰拿着每天晚上使用的警用手电筒,首次以一个类似于窃贼的心理窥视这座灰头垢面的巨大建筑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沿着围墙里面查看,而是直接走到了仓库的大门前面。他怀着一点敬畏的心情注视着手电光圈下的倒8字银白色门环,伸出双手,天真地用梦中诠释的方法去开启这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结果是否定的,梦可以暗示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他唯一的发现是门以及门周围的迹象显示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然而,作为仓库本身的使用功能,它是违背现实的。由此他想到了两种可能,要么门只是一段被遗忘了的历史,要么门隐喻了一个事实的真相。比较而言,他更愿意相信后者。这个的想法不仅启发了他的智慧,而且鼓舞了他的行动。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观察了大铁门的架构情况,终于从门的左下角发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机关。在相当费劲解开了几个连环套后,一个暗红色的按钮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在他迟疑不决的瞬间,身后传来一个改变了腔调的男人声:“你是寻找那个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吗?告诉你,刘云峰,答案在我这里。”声音的后半部分恢复了刘云峰所熟悉的原声,但弥漫黑暗中的恐惧和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穿透力紧紧地抓牢了他。“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其实他一无所知。”那声音已经显得更为平和也显得更为真实,“没有人可以最终摆脱虚无和无知状态。他知道越多,他的痛苦就越多。”刘云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站起来转过身,往站在距他几步远的黑影用尴尬的笑声表示了他的歉意。“谢东明,我想,我并不企图了解什么,我只是无意中遇到了什么。如此而已。”两个人几乎同时熄灭了手电,互相耸立于对方面前,静默于墨水般漆黑的暗夜中,都想用沉默的力量摧毁对方的意志。刘云峰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夜的原色,于是很快找到了应付突如其来事变的办法。他瞪大双眼,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了脸的人。出于谨慎,他甚至非常认真地多看了面前的这个人两眼,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眼前的这个人的确有着十分清晰可辨的躯体和四肢,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张他所熟识的人脸。按照常理判断,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个没有了脸的人不会是一个正常活着的人。他们互相猜疑并用沉默作为对抗的方式,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个人不约而同从阴惨的黑暗中脱身出来,将自己置身于值夜灯光的覆盖之下。刘云峰凭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线的指引,一张渐渐丰满而生动的人脸像见风即长的妖怪一样撞入了他的内心。荒唐的想象虽然使他感到一丝羞愧,但他还是确信面前这个人的脸是刚刚生长出来的,是装模作样显现给他看的。即使现在,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张冷冰冰面无血色的死人的脸,一具可以看清每个骨骼细节的骷髅。这个可怕的形象牢不可破的铸进了他脑子记忆的深处,直至这一切得到验证并成为现实。他注意到谢东明的失神疲惫的眼睛在灯光的折射中毫无表情地闪烁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转身走了。他顺从地跟在谢东明的身后,感觉是在跟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阴风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门卫室,谢东明继续铁青着一张吊死鬼似的脸,一言不发,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谢东明似乎知道刘云峰的想法,好象故意用毛毯盖住了脸,却奇怪地露出一双煞白的脚,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死人。刘云峰没有跟谢东明一起睡觉,而是坐到椅子上翻开那本天书,继续他的阅读历险。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不可排除地左右着他的心情,使他根本无法顺利进入阅读的基本状态。他忧郁的目光不断徘徊于对面那张床的头尾之间,揣摩床上那个覆盖着毛毯的人留给他记忆中的形象:他中等个子,身材微胖,一张脸好象戴着一个没有表情又装出很有表情的假面具,一付十足的政府官员的傻瓜加奴才相。他惟一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他活着是因为他活着,所以他必须活着。刘云峰的目光降落到谢东明脱在床边椅子上的一件外套,具体说中降落在外套口袋露出的一截的白手绢上。眼前的这个事实正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仓库主任的儿子把他带向一件事的深处,这里根本看不到谜底,而且一个更大的谜团朝他飘浮过来,将在极短的时间里密不透风地裹住他,使他的所有感官失了自身的实际意义。他许多个晚上疲惫地在这座城市里由于每一个人的存在而拥挤、又由于拥挤而吞没了每一个人的混乱街道上孤独地行走着,在城市边缘由于寂静和岁月侵蚀残留下很多秘密的痕迹的荒原野径中行走着,企图找到这个也许永远不会露出谜底的故事,或者走出这个笼罩着神秘气味的时空,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他害怕失败和他渴望成功的想法同样强烈,当然这种失败与物质形式的利益没有一点关系。他认为,所谓成功和所谓失败,不过是同一性质的两种运行过程罢了,其结果永远是一样的。他知道现在惟一可能找到通向秘密通道的方法是阅读小说文本,也许这个方法是愚蠢的,但却是无害的。换个角度来看,他认为自己的智力活动是连续不断的和逐层深入的,不仅远远超过学历给他的鉴定,而且超过最亲密接触的人给他的最高评价,但这一切于结局却是徒劳无益的,没有什么实际层面上的意义。

  他收回自己游走的思绪,视力回到书中的文字,从字里行间寻找对自身灵魂的安慰。他想,痛苦使人增长智慧,变得聪明。“他借着手电发出的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竭力避免行走在石板上发出过于响动的脚步声,即使如此,那空洞的巨大回声仍然使他心惊肉跳。无法计算他走了多远和走了多久,在他以为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却发现了更多的互相交叉的通道。在他意志濒临崩溃的时候,往往有一些像是很快到达洞底的迹象再次鼓舞了他。他排除黑暗和未知所造成的恐惧,集中智力解决复杂的通道所带来的困难。他在似乎无休无止的摸索前行的途中不断迎面遇到人体的完整骷髅和残骸,这些当年与他有着同样爱好的探索者现在成了秘密本身的护卫天使,他们进一步丰富了秘密本身的内容,他们自己也成了为秘密的一部分。此时他的一个念头倏忽间闪过大脑:他也会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吗?沉溺于小说文字制造的氛围中而远离现实的刘云峰忽然看到谢东明表情麻木地下了床,穿上鞋子,身子僵硬地走了出去。他来不及思索,放下书也悄悄跟在后面,闪躲着从距离很远的隐蔽处观察谢东明的行踪。此时的谢东明在梦游状态里变得像豹子一样孔武有力,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疾步中风,刘云峰跟在谢东明的后面一溜小跑仍然几乎被拉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碧莲山,谢东明径直奔到两松树之间的坟墓前面,迅即跪了双腿,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嚎啕大哭,并用那条沾上了可疑血迹的白手绢擦试流淌到脸上浑浊的眼泪。刘云峰远远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借着依稀的月光满面狐疑地注视着谢东明古怪的举动。在他看来谢东明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做作,这出戏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刘云峰。谢东明哭坟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中显得非常虚假,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哭声由于地势的原因传得很远,听上去就是人们想象中的鬼哭狼嚎。城里睡梦中的许多人听到这种声音,开始他们以为是噩梦降临的缘故,清醒过来后便确信无疑了,满城竖起的耳朵以空前专注的神情无比耐心地倾听着这个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哭叫声,天刚刚放亮全城的所有大街小巷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意外的惊喜使沉寂已久的整个城市沸腾了,他们为终于找到了谈资而兴高采烈奔走相告,这个话题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和无聊的日子重新带来了活力,为此他们将倾注积蓄已久的热情,然后,更新鲜的话题将随着岁月的不断更迭而取代相对陈旧的话题。当然,这一切谢东明不知道,刘云峰也不知道。谢东明在第一缕阳光涂抹在他宽阔的额头时及时收住了哭声,像没事儿一般晃悠悠下了山。于是谢东明和刘云峰仍然一前一后回到了仓库的门卫室。谢东明继续他的睡眠,刘云峰则喝了一口水,神情恍惚地走到荒草坡上坐下,想着自己绵绵不绝的心事。一只早起的鸟叫声愈发勾起了他对往事混乱无序的回忆在,太阳跃上了山顶。当鲜亮的阳光像父亲的一只手抚摸着刘云峰光滑的额头时,刘云峰的思绪突然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倏忽升腾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地球的上空,眺望沧海桑田,万物荣衰,时光流逝。他看到时间像海鸥一样徘徊于大海边,与在岸边捡拾贝壳的人类做一个主题是游戏的短暂的联欢活动……正当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徜徉的时候,门卫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睡眠充足的谢东明似乎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容光焕发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刘云峰看到谢东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刘云峰透过现象看本质,用母亲赋予他的那种独特目光看着面前这个人,发现他看到的影像仍然与昨晚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刘云峰暗暗对自己说。谢东明站在刘云峰和太阳之间,早上温和的阳光把谢东明躯体的阴影投到刘云峰的脸部,一丝冷嗖嗖的阴风从谢东明的身上吹拂过来,使刘云峰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谢东明阴笑着命令刘云峰回家去休息几天,同时要他带走那本该死的书,“它只会给我带来晦气。”谢东明脸上阴郁的表情表明他已经知道了刘云峰的所有想法,“我死了,我必须带走我的秘密。”谢东明最后说。挂在厨房墙上的那把伞又不见了,刘云峰对这个小小的物品遗失案并不十分在意,他更愿意相信雨伞从来没有还回来的假设,那样他就可以找到几个顺理成章的关键线索,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连成一个极其完善的整体,从而显露出事物的本质或者真相。刘云峰心里暗暗地想到,母亲对他来说有时候非常陌生,她一方面好像在故意隐瞒什么,一方面又好像在故意泄露什么。刘云峰坐在厨房门边的小凳子上,目光游移在原先挂伞的墙上的某一点和母亲表情模糊的脸部之间。母亲正站在案台边给盆子里的一只黄鸡褪毛,鸡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水里洗澡的婴儿,听话地接受母亲周到的服务。下午明亮的阳光从方格子窗户倾泻下来,肆意泼洒到灰暗的水泥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白晃晃的光区,窗户外面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断给那块光区造成光怪陆离的投影,恍如他小时候看过的幻灯片一样。母亲衰老的脸庞在光线的变化中忽明忽暗,闪现着岁月流逝的色彩。母亲把洗好的鸡放到砧板上,拿起一把泛着青光的锋利菜刀,熟练地剖开鸡的肚腹,干净利落掏出了血淋淋的内脏。与此同时,快速肢解着鸡的母亲反复诉说着一个与鸡无关的梦。母亲说连续好几个晚上她梦见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事情。她说在她的梦里,每天上午都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姑娘背了一大篓鲜花摆在我们家门口的墙边卖。它卖的花品种又多又美,多得数不过来中,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牡丹、茶花、腊梅、含笑、月季、桂花、杜鹃、紫薇、海棠、石榴、迎春、金莲、兰花、海梅、米兰、康乃馨、一品红等等,那些养护在塑料水桶里的花红红绿绿,走在那万紫千红的花丛中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种奇香在我身体里面流动的声音,晶莹的花瓣像无数绚丽的云朵在我头顶的天空不停地摇?觯?和雨一直落下的是透明的和凋零的花瓣,在轻盈的下落声中我还听到一种清丽的鸟叫,它不停地叫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它越飞越远,最后它飞进了西边天空熊熊燃烧着的霞光之中,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姑娘坐在花丛的中间,花映红了姑娘娇嫩的脸,她和她的那些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我每次出门和进门,姑娘就会朝我微笑,请我买一枝花。我说我不买,姑娘就说愿意送给我一枝花,我说我不要。姑娘就微笑着目送我离去。后来,我在梦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姑娘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走进我的卧室,悄悄在我的枕头边放了一枝花。云峰你别笑,我说的是真话。儿子呐,你猜猜看,那是一枝什么花?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块白手绢扎成的花,有八片花瓣,开得好热闹呢。真的,今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枝花就在我的枕头边,我还闻到满屋子是花的清香,香味一下子使我的头脑清醒了过来,也一下子使我想起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听着母亲不停地唠叨,刘云峰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想对母亲的梦发生兴趣,独自起身离开了厨房,一只凳子被他碰倒,咣当的响声并没有打断母亲永远停不下来的碎嘴。他试图逃离母亲的声音,但母亲的声音一直紧追不舍,跟着他走过狭长的走廊,一直飘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的枕头边没有它说的白绢花,而且什么花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望着渐渐降临的暮色若有所思。忽然,屋面小青瓦刷刷地响起了被某种物体划动的声音,抬眼时他看到一道白光闪过,白猫那熟悉的身形翩然一晃便迅速逃出了他的视线。

  晚饭时母亲破例喝了一小口盅自己泡制的治疗风痛的药酒。母亲喝酒的方式很特别,它把酒当作菜汤泡到饭里,就着几只醋辣椒以极快的速度划拉进了肚里,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杂货店开夜门。母亲带着她的唠叨走了,没有母亲说话的这幢大屋子似乎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好像坟墓的氛围一样,寂静无声却又暗藏玄机。母亲临走前在屋子来来回回走动着,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没有腿一样轻飘飘地掠过地面。他 看见母亲高大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外忽明忽暗的巷子里,夜色迅速吞没了母亲和母亲给他说过的梦。

  刘云峰关上了大门,门柱吱呀的转动和下门栓的声音宛如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划破白纸时发出的响声。响声使他的躯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差点失声大叫起来。然而,接着从门外传来的喘息声使他感到更为惊奇,他不用侧耳就能够听出喘息声里充满了焦虑和杀气,像一只耐心地潜伏在暗中伺机捕获猎物的猛虎。刘云峰故意让自己的呼吸频率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想法极其天真和简单,即让对方知道他的存在和知道他存在对他或她的危险性。在这种无言的对恃持续了长达十分钟后,刘云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门栓打开了门,这时候他听到门口鞋面与地面剧烈磨擦而发出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种隐喻着不可告人目的的脚步声像刹车时所 出的尖厉声十分刺耳,声音由近而远,啪啪啪很快消失在黑夜的深处。然而那只白猫却赫然站立在门口,她的肚腹微微起伏着,发出火车一般呼呼地沉重喘息声,她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斜视着刘云峰忧郁地轻轻唤了一声,立刻隐身不见了。之后刘云峰看到那把熟悉的雨伞斜靠在大门边,他毫不犹豫伸手把雨伞拿在了手上。他的脸上枯燥乏味的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疑意,重新关上门,拿着雨伞走过天井和走廊,把雨伞挂到厨房的原位。他对这个合乎情理的细节感到满意,他想现在只差一二个很小但必须的环节就可以到达这个故事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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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20 18: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读到这里,刘云峰无奈且无聊地掩上了书,显然故事的结尾部分已经遗失,他不知道结尾是被人不意撕掉了还是从来就没有写完,但他知道结尾存在,它现在仍然悄悄以某种独特的形式将结局本身所具有的力量释放出来。他扔掉书,围绕着自家院子的墙边反复绕圈。他甚至闻到了从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弥漫过来的一种具有悠远而神秘文化传统的书卷气,这奇特的气息指引着他的嗅觉不断通向幽深、潮湿的霉变,对未来的隐喻则更为神秘和深邃。他相信故事和现实之间有一条看不见却紧密联系着的纽带,不停地将他在过去和未来的边缘地带拉来拽去,使他过多沉湎于对生命本原的体验而忽略了简单的物质快乐。知道是痛苦的,从这个意义说,他是一个最本质的无知者。刘云峰不停行走在各个房间之间,行走在通向未知的走廊和通向神秘的天井之间,搜寻那个结尾的藏身之地。在黑暗所带来的深度寂静中,他听到了来自不同事物所发出的许多嘈杂的声音,他试图强化自己的分辨力和记忆力,试图从这些互相交汇又互相干扰的声音里过虑出一个具有启示意义的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并没有在他的努力下分外清晰地出现。忽然,一股百花麇集的奇异香味从四面八方袅袅袭来,在他吸入心肺的同时一种无法抗拒的陶醉感也随之而来。他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意志支撑着走回卧室,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鬼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迷人的幻觉使他的眼帘无法抗拒地闭上了。他看到了那片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的辽阔大海,桔黄色的微弱霞光在大海的尽头若现若隐,鸟蛋一般大小的太阳好像凝固在天水之间的绿色地平线上。一阵新鲜清冽的海风徐徐史拂过来,他再次闻到了那种奇异的香味,他感觉到一个结局正款款向他走来。果然,在一阵若有若无的天籁之声飘过之后,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蕙芳怀抱着那只同色的白猫,驾着一团红增白雾来到距离他不远的海面上。这时候,蕙芳的身后瞬间出现了大片的火烧云,冲天的火花烧红了整个天空。一只恐龙状的大鸟突然搞活市场这他的头顶,在他的面前无限悲痛地大叫一声,又呼啸着冲出了他的视野。刘云峰知道,许多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又再次出现了,两个相距遥远的美丽而神秘的故事,在他身上美丽而神秘地显现了,虽然这种显现十分有限而且时间短暂。蕙芳一边用手爱抚着依偎在她怀里的白猫,一边象是对刘云峰说又象是对自己说:“事情起源于一次爆炸,也结束于一次爆炸。它是宇宙发展进程中的精确缩影,它的包含了一切有关宇宙的自然法则。秘密是事物本身的性质,探索这个秘密的过程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拙劣技法技法而已。它既不会带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结局总是等待中消失,又总是在再生?D?D它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D?D开始和结束终究是人类自己愚弄自己的一个无聊之至的游戏。等待吧,当时间带领着结局走过你身边的时候,别忘记了打声招呼。”蕙芳的话刚刚说完,随即隐身消失了。然后刘云峰准时地睁眼醒来,果然听到黎明初临的窗外惨白的光阴里一只无名鸟如歌如泣地悲啼着。刘云峰看到自己正无拘无束地走向这个故事的结尾。刘云峰带着残留在脑海里的一点希冀沿着碧莲山的小道去炸药仓库,他并不是真的要去炸药仓库上班,他仍然只是按照自然法则给他的启示走向这个故事的结尾。他试图快速通过两棵松树下的坟墓时,早已经等候在那儿的白猫一个腾空路下了坟头,虎视眈眈拦住了他的去路,并有撕咬拖拽等动物伎俩试图阻止刘云峰的继续前行。仅仅一会儿,刘云峰对白猫的奇怪举止便找到了直接而有力的证据,此时他听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声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看到远处炸药仓库的上空冉冉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球,火球的中心部分仍然不断向外喷发着通红的滚滚热浪,汇合着滚滚浓烟向更远的周围蔓延,并很快形成了一朵遮天蔽日的蘑菇云。他坐在一块长满青苔和要草的古老岩石上,如痴中醉地眺望着这个彻底粉碎了他像鸡蛋一产脆弱的心灵的爆炸场面,他终于把自己定格为一棵长满奇花异草的思想树。

  薄幕时分,刘云峰以空前的速度飞奔下山。他最后一次穿过迷宫一般的大街小巷,穿过密不透风却充满着敌意目光的窗户前面,回到偏居一隅的家门口,掏出蕙芳留下的那把钥匙插入锁孔,缓慢而准确地转运了一下,只听喀嚓一声响过之后,那紧锁着大门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半夜时分,一座房子燃起的冲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刘云峰在人们万分惊愕的目光中从火焰深处走出来,穿越了整座城市的呼喊、责骂和诅咒,像幽灵般地很快消失在星光朦胧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有人说他去了故事的源头,有人说他到达了故事的结尾,有人说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逗号,悄悄隐藏在故事中不为人知的角落。只有上帝和他自己才知道,整个宇宙都留下了他思维的痕迹和流浪的脚印。

  几天以后,有人看到刘云峰用一根打水的井绳吊死在碧莲山上坟墓旁边的两棵松树下,金鱼眼鼓出来,舌头伸出老长,跟他父亲当年的死法一模一样。  六

  刘云峰带着残留在脑海里的一点希冀沿着碧莲山的小道去炸药仓库,他并不是真的要去炸药仓库上班,他仍然只是按照自然法则给他的启示走向这个故事的结尾。他试图快速通过两棵松树下的坟墓时,早已经等候在那儿的白猫一个腾空路下了坟头,虎视眈眈拦住了他的去路,并有撕咬拖拽等动物伎俩试图阻止刘云峰的继续前行。仅仅一会儿,刘云峰对白猫的奇怪举止便找到了直接而有力的证据,此时他听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声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看到远处炸药仓库的上空冉冉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球,火球的中心部分仍然不断向外喷发着通红的滚滚热浪,汇合着滚滚浓烟向更远的周围蔓延,并很快形成了一朵遮天蔽日的蘑菇云。他坐在一块长满青苔和要草的古老岩石上,如痴中醉地眺望着这个彻底粉碎了他像鸡蛋一产脆弱的心灵的爆炸场面,他终于把自己定格为一棵长满奇花异草的思想树。

  薄幕时分,刘云峰以空前的速度飞奔下山。他最后一次穿过迷宫一般的大街小巷,穿过密不透风却充满着敌意目光的窗户前面,回到偏居一隅的家门口,掏出蕙芳留下的那把钥匙插入锁孔,缓慢而准确地转运了一下,只听喀嚓一声响过之后,那紧锁着大门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半夜时分,一座房子燃起的冲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刘云峰在人们万分惊愕的目光中从火焰深处走出来,穿越了整座城市的呼喊、责骂和诅咒,像幽灵般地很快消失在星光朦胧的夜色里。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有人说他去了故事的源头,有人说他到达了故事的结尾,有人说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逗号,悄悄隐藏在故事中不为人知的角落。只有上帝和他自己才知道,整个宇宙都留下了他思维的痕迹和流浪的脚印。

  几天以后,有人看到刘云峰用一根打水的井绳吊死在碧莲山上坟墓旁边的两棵松树下,金鱼眼鼓出来,舌头伸出老长,跟他父亲当年的死法一模一样。

  母亲看着儿子的腐尸,大笑道:“好,你是一条汉子。”
入夜,我走出房门,木屐在静静的回廊上轻扣,发出橐橐的回音,因为周年祭祀,所有的仆役和主子都去了城外祠堂,我半途折回,现下整个屋子冷寂无声,半个人影也没有。我手中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晕,在暗夜里明明灭灭地飘摇,晃过水榭、楼台、亭阁……蓦的一闪,进入了花木掩映的一处所在。

  不错,我是一个贼,从我嫁入张府的第一天起就在等待这一天,我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猫,用敏捷的心思和锐利的眼神捕捉每一个机会,现在?D?D它终于到来了,月圆清霜,阴盛!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绕过云母屏风,搁下手中的灯笼,双手抚上了那班驳冰凉的琴身?D?D绿绮琴,梵音一般的泠泠琴音回荡开去,我眼前闪过脆管繁弦和莺歌燕舞闪过琥珀琼浆和琉璃玉液闪过红罗帐底的软语呢喃,却又变幻出他的唯唯丑态,张家老爷老迈委琐的嘴脸……一抹笑容渐渐浮上面庞,在如豆的灯火下诡异奇谲。

  次日清晨,南市聚集了一群闲人“听说了吗,张府老爷新买的小妾殁了”“听说是自杀,用琴弦勒断了喉管,血流了满满一室,吓死人啦!”“可不是吗,我有个兄弟在张府当差,听他说早上是被扫地的婆子发现的,真可怜啊……”“新买的小妾?不就是齐纨吗,翠红楼的头牌啊,刚从了良怎么年纪轻轻就轻生啊?”“大户人家的事,谁知道哟……”说罢各自散去,喝茶遛鸟听琴赏花,街市依旧繁华。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长安城一年一度的清音会即将开始了,不论是官家的乐坊还是民间的酒肆娼家都可以一试身手,以求拔得头筹,赢得“歌王”的美誉。那一日,游侠士女济济数十万,场面恢弘壮丽,所歌之精妙绝伦者,不一而足。忽然,人群涌动,一位峨冠博带的书生,携一张古琴,款款登台,其人清雅俊秀,那琴更是古朴沧桑,一见之下便知不是俗物。只见那人奋腕扬眉,一曲《薤露》高遏行云,那琴声配合的天衣无缝,众人皆屏气凝神,一曲歌罢还恍若梦中。自此,这位年青书生便名扬长安,达官显贵莫不以得他一曲为荣。只这书生十分倨傲冷僻,深居简出,轻易不应权贵。不知为何,得知太常寺卿卢大人的公子娶亲,他却不请自到,《灞陵》一曲,如怨如慕。主家原想重酬,怎奈书生拒而不纳,只说是受故人之托,甚至留下古琴致意,从此竟在江湖绝迹。这卢公子是新科进士,又得佳偶,正是春风得已之际,本是个沽名钓誉的庸碌之徒,加上有此奇遇不免越发沾沾自喜,更是把那古琴置于厅堂,准备逢人便夸耀一番。

  悠然轻喟,我抬眼看向四周,雕梁画栋自不是当日陋室能比,可不知这光鲜之下暗藏了多少龌龊不堪,我厌恶地一皱眉,想返身出去?D?D竟不能,哦……我忘了,如今已然没有那如花身体,有的,只是禁锢在琴里的魂,绿绮魂!这便是我那卢郎的所在了,千辛万苦寻着了他,看他牵着那盈盈眉目的新人,看他夜夜笙歌,看他将我费尽心血谱写的琴曲传唱青楼,他早已忘记当日翠红楼的齐纨了吧,还有那共谱的琴音,我只不过是他游戏人间的一时兴起,只不过是他倚红偎翠生涯的一抹酒污。枉我自以为终身得靠,枉我为他苦等多少个花朝月宵,枉我一心痴守不疑有他,直到被逼嫁入深似海的侯门,还念念不忘……我舍弃了如花似玉身,将魂魄依附到这张绿绮琴,只求能再见他一面,再听一次那温存软语,我以为得引他为知音,身入琴中也得其所,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我看透了他的浅薄庸俗,我为之珍视的一切原来一钱不值,我好恨……

  我心已死,生有何幸!拼却那魂飞魄散之苦,挽起腰间丝绦,绣襦裙百蝶衣,依旧是光华无限,只是那着衣的……已不复青丝粉面,尖牙厉爪,苍黑的指甲,飞蓬般的发覆着一具骷髅。立起,转身,无影无形,袅袅的是龙涎的香气,冰簟枕上散落一绺青丝,我的手抚过他的眉眼,那梦里曾经读过千百度,此刻我的心却如古井,无波无澜,“空负了这一副好皮囊,欣生啊欣生,你可还记得我么?”想是我的手冰寒阴冷,他蹙起眉头,蓦地惊觉,竟叫喊不出,大汗淋漓战抖不已,“还记得我么,我是齐纨啊,你说要赎我出来却将我引荐给你的世伯,我以为你是情非得已,今日方才知晓你只是为了换取今科的进士功名,将我当作礼物”“齐纨……你饶了我饶了我吧……啊?D?D”我的恨在蔓延,我的爪要撕开他的血肉,我的牙要刺入他的骨髓……精光大盛,我竟动弹不得。我急怒不已“是谁,是谁,我要报仇,我要他死……”那俊朗的身形,青山淡水的眉眼“齐纨”。是他,自我死后,绿绮因被指为不祥变卖典当,辗转落入他手,我因感他通音律通琴心,遂托梦于他,想借他之力见卢郎一面。毕竟?D?D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的事不用你管,他究竟是你什么人?”“我是为你而来,非关其他”“我和他有血海深仇,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又能怎样,无非多添一桩怨恨,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感发善念”我默然无语,他琅然道“我本是化外散仙,因感你身世飘零,又兰心惠质,不忍看你沉沦。你也是性情中人,怎忍心玷污这绿绮名琴?”“难道,难道你要我放过这负心薄幸之人?天理何在呀?D?D”我怒视瑟缩在床角的卢欣生,不甘地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怨恨与报复也会伤及自身,所谓善恶不过一念之间,宣畅布和,随遇而安才是琴中的本味”我的戾气在渐渐消散“我当如何?”“回你该去的地方”说着踯出绿绮琴,我化成清烟附于琴上,一滴清泪没入尘埃。从此松风明月相依相伴,再不问人间俗务。

  陋室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是歌舞场……煊赫一时的卢家声势没落了,有人在京郊看到他伐薪烧炭,不知他远远聆听着那曾经熟悉的丝竹管弦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吾辈业琴,不在记博,惟知琴趣,贵得其真。若亚圣操怀古吟,志怀贤也;古交行,雪窗夜话,思尚友也。猗兰、阳春,鼓之宣畅布和;风入松,御风行,操致凉□解愠。潇湘水云、雁过衡阳,起我兴薄秋穹;梅花三弄、白雪操,逸我神游玄圃。樵歌、渔歌,鸣山水之闲心;谷口引、扣角歌,抱烟霞之雅趣,词赋若归去来、赤壁赋亦可咏怀寄兴。清夜月明,操弄一二,养性修身之道,不外是矣。岂徒以丝桐为悦耳计哉

  不在记博,惟知琴趣,贵得其真。茫茫人世,我在沉浮漂泊,我有一颗琴心,谁解其中味,谁能付其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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