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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0 18: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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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刘云峰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每天晚上,只在天气允许他都会去草坪上观测天象,之后回到门卫室,借着那盏光线昏暗、闪烁不定的白炽灯,习惯地靠在床头,继续研读那本几乎永远无法读完的神秘小说。
阅读本身所带来的启示使他越来越相信他正一步一步进入了一个故事的核心部分,他发现越是接近最后的结果,原因则在时间的迷雾里隐藏越深。今晚,在这个有星无月的静夜,他谅恐地看到了书中372页起始这样写道:“根据梦中神灵的指引,他爬上了一个缓缓的小山坡,来到这个像仓库模样的迷宫面前。事实上它就是一座被人世间遗忘了几个世纪的仓库。从来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藏匿了什么,有关它的种种离奇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但仍然经久不息。他走到近处,发现仓库看上去好像是一道笔直的没有尽头的墙。他听说这是一座正方形的火砖建筑物,但它的墙体延伸的长度走过了人的视力,以致看不到它的转角处。他一直沿着密不透风的墙边寻找可能存在的入口处。寻找持续到了下半夜,他终于发现了一扇由墙体作掩护的小门,黑森森的门洞通向更为黑暗的地宫。经过一段狭窄而笔直的甬道,就会出现许多条岔路,但只要总是向左转,最多用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中心房间。”看到这段技法拙劣的传统文字游戏,刘云峰从肚子里边迸发出一声顿悟转为阴沉的笑声,并很快将笑声转化为一次愚蠢的行动,这次行动最后的结果成了一次例行巡查。如果他稍微耐心一点,继续阅读紧接着后面的文字,那么他肯定会避免出现这次徒劳无益的举动。
刘云峰拿着每天晚上使用的警用手电筒,首次以一个类似于窃贼的心理窥视这座灰头垢面的巨大建筑物。他没有象往常那样沿着围墙里面查看,而是直接走到了仓库的大门前面。他怀着一点敬畏的心情注视着手电光圈下的倒8字银白色门环,伸出双手,天真地用梦中诠释的方法去开启这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结果是否定的,梦可以暗示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他唯一的发现是门以及门周围的迹象显示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然而,作为仓库本身的使用功能,它是违背现实的。由此他想到了两种可能,要么门只是一段被遗忘了的历史,要么门隐喻了一个事实的真相。比较而言,他更愿意相信后者。这个的想法不仅启发了他的智慧,而且鼓舞了他的行动。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观察了大铁门的架构情况,终于从门的左下角发现了一个十分隐秘的机关。在相当费劲解开了几个连环套后,一个暗红色的按钮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在他迟疑不决的瞬间,身后传来一个改变了腔调的男人声:“你是寻找那个每个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吗?告诉你,刘云峰,答案在我这里。”声音的后半部分恢复了刘云峰所熟悉的原声,但弥漫黑暗中的恐惧和语言本身所具有的穿透力紧紧地抓牢了他。“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其实他一无所知。”那声音已经显得更为平和也显得更为真实,“没有人可以最终摆脱虚无和无知状态。他知道越多,他的痛苦就越多。”刘云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站起来转过身,往站在距他几步远的黑影用尴尬的笑声表示了他的歉意。“谢东明,我想,我并不企图了解什么,我只是无意中遇到了什么。如此而已。”两个人几乎同时熄灭了手电,互相耸立于对方面前,静默于墨水般漆黑的暗夜中,都想用沉默的力量摧毁对方的意志。刘云峰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夜的原色,于是很快找到了应付突如其来事变的办法。他瞪大双眼,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了脸的人。出于谨慎,他甚至非常认真地多看了面前的这个人两眼,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眼前的这个人的确有着十分清晰可辨的躯体和四肢,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张他所熟识的人脸。按照常理判断,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一个没有了脸的人不会是一个正常活着的人。他们互相猜疑并用沉默作为对抗的方式,然后,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个人不约而同从阴惨的黑暗中脱身出来,将自己置身于值夜灯光的覆盖之下。刘云峰凭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线的指引,一张渐渐丰满而生动的人脸像见风即长的妖怪一样撞入了他的内心。荒唐的想象虽然使他感到一丝羞愧,但他还是确信面前这个人的脸是刚刚生长出来的,是装模作样显现给他看的。即使现在,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张冷冰冰面无血色的死人的脸,一具可以看清每个骨骼细节的骷髅。这个可怕的形象牢不可破的铸进了他脑子记忆的深处,直至这一切得到验证并成为现实。他注意到谢东明的失神疲惫的眼睛在灯光的折射中毫无表情地闪烁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转身走了。他顺从地跟在谢东明的身后,感觉是在跟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阴风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门卫室,谢东明继续铁青着一张吊死鬼似的脸,一言不发,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谢东明似乎知道刘云峰的想法,好象故意用毛毯盖住了脸,却奇怪地露出一双煞白的脚,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死人。刘云峰没有跟谢东明一起睡觉,而是坐到椅子上翻开那本天书,继续他的阅读历险。刚才发生的事情仍然不可排除地左右着他的心情,使他根本无法顺利进入阅读的基本状态。他忧郁的目光不断徘徊于对面那张床的头尾之间,揣摩床上那个覆盖着毛毯的人留给他记忆中的形象:他中等个子,身材微胖,一张脸好象戴着一个没有表情又装出很有表情的假面具,一付十足的政府官员的傻瓜加奴才相。他惟一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他活着是因为他活着,所以他必须活着。刘云峰的目光降落到谢东明脱在床边椅子上的一件外套,具体说中降落在外套口袋露出的一截的白手绢上。眼前的这个事实正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仓库主任的儿子把他带向一件事的深处,这里根本看不到谜底,而且一个更大的谜团朝他飘浮过来,将在极短的时间里密不透风地裹住他,使他的所有感官失了自身的实际意义。他许多个晚上疲惫地在这座城市里由于每一个人的存在而拥挤、又由于拥挤而吞没了每一个人的混乱街道上孤独地行走着,在城市边缘由于寂静和岁月侵蚀残留下很多秘密的痕迹的荒原野径中行走着,企图找到这个也许永远不会露出谜底的故事,或者走出这个笼罩着神秘气味的时空,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他害怕失败和他渴望成功的想法同样强烈,当然这种失败与物质形式的利益没有一点关系。他认为,所谓成功和所谓失败,不过是同一性质的两种运行过程罢了,其结果永远是一样的。他知道现在惟一可能找到通向秘密通道的方法是阅读小说文本,也许这个方法是愚蠢的,但却是无害的。换个角度来看,他认为自己的智力活动是连续不断的和逐层深入的,不仅远远超过学历给他的鉴定,而且超过最亲密接触的人给他的最高评价,但这一切于结局却是徒劳无益的,没有什么实际层面上的意义。
他收回自己游走的思绪,视力回到书中的文字,从字里行间寻找对自身灵魂的安慰。他想,痛苦使人增长智慧,变得聪明。“他借着手电发出的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竭力避免行走在石板上发出过于响动的脚步声,即使如此,那空洞的巨大回声仍然使他心惊肉跳。无法计算他走了多远和走了多久,在他以为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却发现了更多的互相交叉的通道。在他意志濒临崩溃的时候,往往有一些像是很快到达洞底的迹象再次鼓舞了他。他排除黑暗和未知所造成的恐惧,集中智力解决复杂的通道所带来的困难。他在似乎无休无止的摸索前行的途中不断迎面遇到人体的完整骷髅和残骸,这些当年与他有着同样爱好的探索者现在成了秘密本身的护卫天使,他们进一步丰富了秘密本身的内容,他们自己也成了为秘密的一部分。此时他的一个念头倏忽间闪过大脑:他也会成为这个秘密的一部分吗?沉溺于小说文字制造的氛围中而远离现实的刘云峰忽然看到谢东明表情麻木地下了床,穿上鞋子,身子僵硬地走了出去。他来不及思索,放下书也悄悄跟在后面,闪躲着从距离很远的隐蔽处观察谢东明的行踪。此时的谢东明在梦游状态里变得像豹子一样孔武有力,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疾步中风,刘云峰跟在谢东明的后面一溜小跑仍然几乎被拉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碧莲山,谢东明径直奔到两松树之间的坟墓前面,迅即跪了双腿,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嚎啕大哭,并用那条沾上了可疑血迹的白手绢擦试流淌到脸上浑浊的眼泪。刘云峰远远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借着依稀的月光满面狐疑地注视着谢东明古怪的举动。在他看来谢东明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做作,这出戏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刘云峰。谢东明哭坟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中显得非常虚假,从他那干涩的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咽咽的哭声由于地势的原因传得很远,听上去就是人们想象中的鬼哭狼嚎。城里睡梦中的许多人听到这种声音,开始他们以为是噩梦降临的缘故,清醒过来后便确信无疑了,满城竖起的耳朵以空前专注的神情无比耐心地倾听着这个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哭叫声,天刚刚放亮全城的所有大街小巷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意外的惊喜使沉寂已久的整个城市沸腾了,他们为终于找到了谈资而兴高采烈奔走相告,这个话题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和无聊的日子重新带来了活力,为此他们将倾注积蓄已久的热情,然后,更新鲜的话题将随着岁月的不断更迭而取代相对陈旧的话题。当然,这一切谢东明不知道,刘云峰也不知道。谢东明在第一缕阳光涂抹在他宽阔的额头时及时收住了哭声,像没事儿一般晃悠悠下了山。于是谢东明和刘云峰仍然一前一后回到了仓库的门卫室。谢东明继续他的睡眠,刘云峰则喝了一口水,神情恍惚地走到荒草坡上坐下,想着自己绵绵不绝的心事。一只早起的鸟叫声愈发勾起了他对往事混乱无序的回忆在,太阳跃上了山顶。当鲜亮的阳光像父亲的一只手抚摸着刘云峰光滑的额头时,刘云峰的思绪突然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倏忽升腾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地球的上空,眺望沧海桑田,万物荣衰,时光流逝。他看到时间像海鸥一样徘徊于大海边,与在岸边捡拾贝壳的人类做一个主题是游戏的短暂的联欢活动……正当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徜徉的时候,门卫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睡眠充足的谢东明似乎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容光焕发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刘云峰看到谢东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刘云峰透过现象看本质,用母亲赋予他的那种独特目光看着面前这个人,发现他看到的影像仍然与昨晚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刘云峰暗暗对自己说。谢东明站在刘云峰和太阳之间,早上温和的阳光把谢东明躯体的阴影投到刘云峰的脸部,一丝冷嗖嗖的阴风从谢东明的身上吹拂过来,使刘云峰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谢东明阴笑着命令刘云峰回家去休息几天,同时要他带走那本该死的书,“它只会给我带来晦气。”谢东明脸上阴郁的表情表明他已经知道了刘云峰的所有想法,“我死了,我必须带走我的秘密。”谢东明最后说。挂在厨房墙上的那把伞又不见了,刘云峰对这个小小的物品遗失案并不十分在意,他更愿意相信雨伞从来没有还回来的假设,那样他就可以找到几个顺理成章的关键线索,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连成一个极其完善的整体,从而显露出事物的本质或者真相。刘云峰心里暗暗地想到,母亲对他来说有时候非常陌生,她一方面好像在故意隐瞒什么,一方面又好像在故意泄露什么。刘云峰坐在厨房门边的小凳子上,目光游移在原先挂伞的墙上的某一点和母亲表情模糊的脸部之间。母亲正站在案台边给盆子里的一只黄鸡褪毛,鸡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水里洗澡的婴儿,听话地接受母亲周到的服务。下午明亮的阳光从方格子窗户倾泻下来,肆意泼洒到灰暗的水泥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白晃晃的光区,窗户外面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断给那块光区造成光怪陆离的投影,恍如他小时候看过的幻灯片一样。母亲衰老的脸庞在光线的变化中忽明忽暗,闪现着岁月流逝的色彩。母亲把洗好的鸡放到砧板上,拿起一把泛着青光的锋利菜刀,熟练地剖开鸡的肚腹,干净利落掏出了血淋淋的内脏。与此同时,快速肢解着鸡的母亲反复诉说着一个与鸡无关的梦。母亲说连续好几个晚上她梦见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事情。她说在她的梦里,每天上午都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美丽姑娘背了一大篓鲜花摆在我们家门口的墙边卖。它卖的花品种又多又美,多得数不过来中,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牡丹、茶花、腊梅、含笑、月季、桂花、杜鹃、紫薇、海棠、石榴、迎春、金莲、兰花、海梅、米兰、康乃馨、一品红等等,那些养护在塑料水桶里的花红红绿绿,走在那万紫千红的花丛中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种奇香在我身体里面流动的声音,晶莹的花瓣像无数绚丽的云朵在我头顶的天空不停地摇?觯?和雨一直落下的是透明的和凋零的花瓣,在轻盈的下落声中我还听到一种清丽的鸟叫,它不停地叫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它越飞越远,最后它飞进了西边天空熊熊燃烧着的霞光之中,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姑娘坐在花丛的中间,花映红了姑娘娇嫩的脸,她和她的那些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我每次出门和进门,姑娘就会朝我微笑,请我买一枝花。我说我不买,姑娘就说愿意送给我一枝花,我说我不要。姑娘就微笑着目送我离去。后来,我在梦中做了一个梦,梦见姑娘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走进我的卧室,悄悄在我的枕头边放了一枝花。云峰你别笑,我说的是真话。儿子呐,你猜猜看,那是一枝什么花?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块白手绢扎成的花,有八片花瓣,开得好热闹呢。真的,今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枝花就在我的枕头边,我还闻到满屋子是花的清香,香味一下子使我的头脑清醒了过来,也一下子使我想起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听着母亲不停地唠叨,刘云峰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想对母亲的梦发生兴趣,独自起身离开了厨房,一只凳子被他碰倒,咣当的响声并没有打断母亲永远停不下来的碎嘴。他试图逃离母亲的声音,但母亲的声音一直紧追不舍,跟着他走过狭长的走廊,一直飘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的枕头边没有它说的白绢花,而且什么花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望着渐渐降临的暮色若有所思。忽然,屋面小青瓦刷刷地响起了被某种物体划动的声音,抬眼时他看到一道白光闪过,白猫那熟悉的身形翩然一晃便迅速逃出了他的视线。
晚饭时母亲破例喝了一小口盅自己泡制的治疗风痛的药酒。母亲喝酒的方式很特别,它把酒当作菜汤泡到饭里,就着几只醋辣椒以极快的速度划拉进了肚里,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杂货店开夜门。母亲带着她的唠叨走了,没有母亲说话的这幢大屋子似乎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好像坟墓的氛围一样,寂静无声却又暗藏玄机。母亲临走前在屋子来来回回走动着,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没有腿一样轻飘飘地掠过地面。他 看见母亲高大的身影走出了大门外忽明忽暗的巷子里,夜色迅速吞没了母亲和母亲给他说过的梦。
刘云峰关上了大门,门柱吱呀的转动和下门栓的声音宛如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划破白纸时发出的响声。响声使他的躯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差点失声大叫起来。然而,接着从门外传来的喘息声使他感到更为惊奇,他不用侧耳就能够听出喘息声里充满了焦虑和杀气,像一只耐心地潜伏在暗中伺机捕获猎物的猛虎。刘云峰故意让自己的呼吸频率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想法极其天真和简单,即让对方知道他的存在和知道他存在对他或她的危险性。在这种无言的对恃持续了长达十分钟后,刘云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门栓打开了门,这时候他听到门口鞋面与地面剧烈磨擦而发出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种隐喻着不可告人目的的脚步声像刹车时所 出的尖厉声十分刺耳,声音由近而远,啪啪啪很快消失在黑夜的深处。然而那只白猫却赫然站立在门口,她的肚腹微微起伏着,发出火车一般呼呼地沉重喘息声,她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斜视着刘云峰忧郁地轻轻唤了一声,立刻隐身不见了。之后刘云峰看到那把熟悉的雨伞斜靠在大门边,他毫不犹豫伸手把雨伞拿在了手上。他的脸上枯燥乏味的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疑意,重新关上门,拿着雨伞走过天井和走廊,把雨伞挂到厨房的原位。他对这个合乎情理的细节感到满意,他想现在只差一二个很小但必须的环节就可以到达这个故事的结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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