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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7 23:2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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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一惊:“报警?”
“是啊,我就在桑城报警了。我对警察说,网上有个人骗了我的钱,我知道他的IP址,就在桑城某处。警察信了我,立案侦察了,最后通过高科技手段,侦测出那台电脑的确切位置,在某个区的某间网吧。”
我无言。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能想象,我的表情定然是一种很无奈的诧异。
“手术刀”接着说:“随后,我跟着警察去找到了那个网吧,找到了那个人曾经坐过的地方,在一个静静的角落,一张空荡荡的位子。警察们很敬业,认真地追查那么一个人。从网吧老板的口中了解到了这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总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衣黑裤,既不时尚,也不落伍。而且,老板说认识那个人。警察们都很兴奋,因为谁也没料到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便找到了‘犯罪嫌疑人’。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我登时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所以,我不得不向公安坦白了,我报了假警。”
她停顿了片刻,脸上浮泛自嘲的神色,继又说:“后来,我被狠狠教育了一番,并且象征性地被关了几天。呵,我既然挑战了法律的庄严,这种惩罚也是应该的,你说对吗?”
我不置可否,垂目盯着自己的酒杯。
“尽管我被拘留了几天,但有件事终究是令我高兴的,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对了,我唠叨这么半天了,你不会装作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吧?”她笑吟吟地望我,眼圈晶莹赤红。
我捏紧了拳头,抵住双唇。长时间的沉默的之后,我说:“对,那个人就是我,是我,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
“你终于承认了。”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那你……”
她打断我,说:“请听我讲下去。”
我伸手做了个请姿。
她继续说:“我找到你之后,便一直滞留在这座城市,暗暗地注视着你,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故事,更想证实自己执着的猜想。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推移,我慢慢熟识了你,洞悉了你的真实生活。原来你是一名医生,一名妇产科医生。而且,你竟然是你本行业的一位翘楚,一个奇迹。据说,缘于你的医术高明,妈妈或准妈妈们一直将你作为神一般尊奉。”
我淡然说:“你的话过头了。”
“不,我没有说过头话。从你手中诞生的婴儿已数以千计,从未有任何一次失误。”
我摇了摇头,说:“这很正常,根本不值得惊讶,任何一个合格的医生都能做到的。”
“手术刀”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说:“和你说话真的有些累。到现在了,你真的不必再如此藏头匿尾了。我知道,你的确是名非常优秀的大夫。在我亲睹你的尊容后,我想起你曾经在某个全国性的电视台中露过面,那是专门替你录制的一个访问节目。而且,我还听闻民间的一个传说,即便是毫无生机的死胎,到你手里也会平安出世的。”
我无声地低下头,没有应承她的话。
她说:“说实话,当我进入了你的生活,认识了你,我感觉很惊喜,也很兴奋,虽然我不能走到你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是谁,虽然我不能在你面前坦荡承认我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是说我的生活毁了,相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增添了更多未知与新奇的因素。”她脸上掠过短暂的天真的笑靥,顿了片刻,随即表情阴冷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曾经积蓄的稿费用尽了,我几乎一文不名。”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笑说:“没人要我,我回哪儿家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叹了声。
“手术刀”说:“你不必这样无谓的感伤,我并非在向你诉苦。虽然,那时我没钱了,但我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在桑城找了个工作,在一家酒吧做招待。起初很难适应那样的场所,可后来发现收入还是挺可观,总会有些醉醺醺的客人塞小费给我。说起那事儿,一开始还真让我又羞又恼,那群客人都那么色咪咪的,总将小费塞在我的低胸衣领里,顺便还揩一点油。他们都说我漂亮,身材棒。毫不夸诩的说,我知道自己漂亮,但那时我真的只想把自己的美丽留给将来的某个人,所以我是矜持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客人说愿意出五千块钱让我陪他一晚,就一晚,当然,前提是完全顺从他,任凭他想怎么干。”
我微微颤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烟,袅袅升腾的青烟将我自己熏得泪眼迷离。
“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究竟有没有接受他的条件。”
“随便,无所谓,那是你的事情。”我掠开手指,仿佛弹奏古筝一般,轻轻敲击桌面。
“呵,我想,你在潜意识里是排斥我接受这种交易的,因为,男人都有种自私的占有欲望,幻想着世界上所有的美女都能归自己使用,而不是属于别人。‘使用’这两字也许不够雅观,但却是最贴切的。”
我觉得她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自信得有些自负。我避开她的目光,望着窗外无尽延伸的霓虹灯的流光异彩。
“手术刀”说:“我接受了。是的,我接受了那人的交易。他真是个变态,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可是,当他发现我原来还是处女时,竟然藉着酒意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二天早上多加了我五千块钱。呵,就一个晚上,竟赚了一万块,咬咬牙,也就这么过了。”
她冷冷地笑着,很平淡地描述着自己的初夜,很平淡地回味着由女孩向女人转变的独特感觉。
大厅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忽然清悠地响了,有音乐缓缓地飘洒下来,恍如绵软的细雨,柔柔的,渗入耳中,渗入心头。我无法弄清,它为什么突然响了,显然是没有人为因素的,仿佛只是电影中浪漫主义化的插曲,只为了迎合情节、渲染氛围的需要。
我隐约隐约地听到歌词:
……
从前现在过去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
“这音乐……”她忽然哽咽了。她睁大了红彤彤的眼睛,抬起手中酒杯,又狠狠灌了一大口红酒,终于伏案哭了。
她啜泣了许久,我无意主动去慰藉或仅仅费些唾沫说上那么一句空洞至极的劝戒之辞,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并非是个举止轻浮暧昧的怜香惜玉者。
这算是悲剧吗?如果是悲剧,那又是谁铸成的?难道是我吗?
况且,我想,她此时并不一定就是悲伤了,也许,只是喝醉了。
我说:“你跑题跑得太远了。”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液,眼睑狠狠闪动了几下,睫毛尖上的晶莹的小水珠无声地弹落下来,随即,她又展露出了笑颜。她说:“别以为我是在顾影自怜。”
我摇头说:“我并没有这样认为。”
她说:“我不是在悲伤,我只是有点喝醉了。这并不是一个悲剧,我反而得感谢那一晚,从此,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对了,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她目光恍惚,说:“你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强大?”
我没有回答,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认为什么力量最强大?”
她笑眯眯地望向窗外。
窗外,璀璨的霓虹灯君临天下,将星辰的光芒逼退至遥远的宇宙边缘。林立的高层建筑,仿佛巨硕的哥斯拉怪兽,虎视眈眈地霸占着这片土地。
“金钱,金钱统治着这个世界,统治着人类,它是最强大的力量。”她说,“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丛林,纵横交错的空阔马路,路上疯狂驰骋的钢铁怪物,我坐的椅子,用的餐桌,吃的食物,喝的酒,你抽的烟,哪一样不是由钞票堆砌而成的。包括,我的身体。”
她妩媚地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还没死心。
我淡淡地说:“你跑题真的跑远了。”
她的兴奋随即有了收敛,但由于酒精对神经中枢的麻痹作用,她的舌根已经有些卷:“那好,我……就明说了吧,我想写一部小说……”
我说:“哪怕你写十部小说,与我何干?”
“我想写的是你,我连书名都定好了,就叫《尸生子》。”
我一怔,盯着她,逐字逐字说:“不行。”
“别过早地拒绝,先听一下我的庞大计划,我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
我没再吭声,任由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想将你的传奇经历撰写成小说。”
“传奇?呵呵——”我哑然失笑。
她严肃地说:“从尸体中出生的孤儿,被陌生人收养,在人们视野里神秘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干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哪些事,你的生活,你的爱情,经过我的笔编辑润色,必定会成为一段赚足读者眼球的传奇人生。况且,真实的你,也就是汪泉本人,在社会上和专业圈子里都具有较高的知名度,所以,在小说里我需要使用你的真实姓名,并明确告诉读者,你就是那个母亲们顶礼膜拜的神一般的产科医生。现今时代,只要能出名,便会有大量的幸运机会找上门来。”
她越讲越兴奋,又喝了口酒滋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继续说:“而且,我和出版社以及几位资深制片商和导演都沟通过了,小说写成后由出版社负责宣传销售,并在不久之后改编成剧本,投资拍摄成连续剧,若反响积极的话,还会考虑拍成电影,甚至角逐某些电影大奖。”
她在向我展示一幅海市蜃楼般的恢弘蓝图。我相信她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好了,出版商、制片人、大导演,在常人眼里仿佛神一般高高立在云端,但他们也是普通人,兴许,就本质而言,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更低俗。我完全相信“手术刀”能极为和谐便易地与他们进行沟通,并达成默契,因为她拥有胜任这项工作的、天生的资本。
我默默注视她,说:“那我会得到什么好处?”
她见我有如此反应,脸上立刻熠熠生光了,浮泛一股仿佛突然与我很亲密的情态,说:“你可以借助媒体一举红遍大江南北,你可以分得所有税后收入的百分之五十,足以使你过上锦衣玉食、香车别墅的豪华生活。另外,作为一种额外的非物质的报偿,在我们的和约期间,你可以随时免费得到我,但只限于我的身体。”
我缓缓地将脸仰起,阖上眼,吐出一道长长的、浓浓的烟柱。
“你觉得条件怎么样,如果认可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去楼上的包间签定协议。”
她隔着餐桌徐徐地将手探伸过来,温软的手指贴着我的脖颈,缓慢地朝下游动。
我低声冷冷说:“把你的手拿开。”
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来都感觉很阴冷,冷得刺骨,甚至死气森森。“手术刀”一惊,或者更确切地说,对我突然生了惧意。
我蓦然睁眼,盯着她。
“你……你的眼睛……”她惊恐指着我,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
虽然没镜子,但我能想象,我的眼睛,它们如死了很久一般。
我立起身,屈腿踩到椅子上,接着站到桌面,最后踱步到狭长的窗台。一系列的动作,显得从容沉着、有条不紊,甚至流露出那么一点绅士般的优雅。
我俯瞰,望见地表,火柴盒一般大小的密密麻麻的汽车,仿佛涌潮,呼啸着。
“你想干什么?!”“手术刀”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回眸说:“我现在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你的问题了。第一个,是关于我如何出生到这个世界的。很奇怪,我一直保持着出生时的记忆,那一年,那一个晚上,我清晰地看见一个浑身发紫的女人,将我从她自己的产道里拖曳出来,在我耳畔说,‘宝宝,好好活下去’。”
恐惧在“手术刀”的脸上绽放、蔓延。
“第二个问题,我是否复活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活过,我在母胎中就已经死了,出生的时候也是死,所有人眼前的‘我’,只是精神的实体化,一种无法用常规理论解释的奇特现象。是生母和养母给了我力量,支撑着我的灵魂,直至今天。不过,现在被你揭穿了秘密,我便再也不能维持这样的形态了。”
我伸手触摸窗玻璃,手指仿佛探入了水面,缓缓穿越冷冷的、硬硬的钢化玻璃。随后是手臂,肩膀......
“手术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并开始颤抖。接着是椅子,桌子,都引发了共振。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溶入隔窗的夜空。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问我这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强大,我告诉你——你的答案错了。我并非想对你说教,只是,我比你和你的同类们更能识清这世界的本质,能更透彻地领会生命的真谛,我的答案比所有活人的更有说服力,因为我是一个不是人的人。可是,至于答案究竟是什么,即便告诉你,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揣摩出来,不过,这种希望好象很渺茫。”
我对“手术刀”冷笑。
六、
我身体完全地穿越了玻璃,轻盈地悬浮空中,冉冉飘升,自由成了一种无限。我望着愈来愈纯净的夜空,假如我尚且残留着人类的表情,我应该是愀怆?怨艾?绝望?留恋?向往?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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