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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梦变《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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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3 16:35: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秋夜,万籁俱寂。孤星点缀着潮水一般的夜色,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在红尘中碌碌的人的胸口。残月坐在落尽枯叶后如老人手臂的枯枝上,洒下青灰色的光芒,不知在替谁守灵。两天在此时交接,街上零星的车辆早已噤声,只有流动的风不时呼啸几声,以发泄对这个阴暗如酆都的城市的不满。

城西北隅,东篱小区内一座已建六年的公寓,充溢着人的气息。有人来往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味道,有点温暖,有点漠然。让人有安全感,却又能隐隐嗅出其中的五味杂陈。敏感的人,能够判断出这里的人的生命力强弱。楼内随处有浮尘,嘲笑着人们的麻木。现代人不再有梦。

然而他却被梦困扰着。

一声长叫,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警惕地听着动静。他不敢向四周张望,害怕自己家中沾染过血气的东西会让他看到什么。窗外的风声如鬼哭,刺激着他的耳膜。

忽地一阵凉风贴着他的脖颈划过,还好他的头颅还在。他听见“吱——”的一声,于是伸手去关窗户。他的手指刚刚离开窗框,转轴有些问题的窗户又“吱呀”打开来,引进一道更劲厉的寒风。他不敢再关了。

他只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双目盯着被子。噩梦已经是第几次造访他了,他也不记得了。只要到天亮就好了吧。他的思绪在黑暗中杂乱纷飞。

东方破晓,晨光熹微。他感到了安全,于是小睡几个小时,起床走到自家的院子中来。他无心侍弄花草,也没有养宠物的癖好,院中唯一的植物是一架黄瓜,显得有点空阔。而邻居家——似乎每一季都不寂寞呢——春天是碧桃、玉兰,夏天是荼蘼,秋日菊花竞相绽放,严冬留给腊梅和小松披霜负雪。正如陶渊明爱菊唐人爱牡丹一样,邻居家醒目的四君子表明了他的喜好与职业。他是个作家,以写灵异与科幻名世。

两院之间仅隔一道矮墙,矮到让宋玉邻女叹恨生之不辰。他看到邻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削男子,留着略长的头发,正拿着花剪修建花枝。邻居笑着抬头问好:“早,龙吟,昨晚睡得可好?”

龙吟摇摇头:“空珩,你教我的方法根本不管用。”

“也罢,婆珊婆演底是佛教的主夜神,你又不信教。不过,你总是噩梦连连,也一定不正常,不会是真的有什么鬼怪吧——呵呵,你别告诉我你只信科学,科学解释不了的很多问题都需要我们解答。”他顿了一下,“过来吧。”

龙吟笑:“鬼怪?你‘半仙’空珩可是这方面的行家,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不懂!”他一边说一边越过矮墙到邻家的院子中去。他们的相识也是自这样的翻墙开始的——空珩刚搬来时生活难以自理,一次家里水管坏掉导致水漫金山,就是龙吟跳过去帮他修好的,还顺带将那些吸水饱胀的书搬到院中去晒干,一时间蔚为大观。空珩满意地看着院中的书,很没良心地说了一句有个身强体壮如乌获的邻居就是好啊。龙吟忍住把他变成司马迁的冲动,抹了一下汗珠请教他乌获是谁。

可这一次翻墙出了点错误。一盆娇媚冷艳的金黄色菊花倒在了他的脚下。“你踢翻我的花了。”空珩心疼地说,“还偏偏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你知道它的命名和经历吗!”他扶起那盆娇弱的菊花,小心地吹去瓣上的尘土。

“命名?”龙吟感到奇怪,“什么名?”

“四维。你可以亲切地叫它小四。”空珩在藤椅上坐下,给坐在对面的龙吟倒了一杯晶莹剔透的龙井。“三维空间与一维时间构成四维时空。小四在去年不知怎么的,差点死掉,可今年又奇迹般地重生了。所以今年春天我才写了《菊花祭》。”

“原来《菊花祭》是写它的。”龙吟回忆了一下,“今年冬天我才认识你吧。”

空珩笑笑:“没错,第一次涉足唯美灵异,但反响还不错。好,说说你的事吧。”

龙吟缓缓地讲起他的噩梦,从入秋开始,他就噩梦不断,而且,梦到的几乎都是鬼怪,很真实,挥之不去,让本就心虚的他感到恐怖。

“你先去找心理医生看看吧。看那些弗洛伊德的信徒们能给你什么解释。超自然——不,其实是超越人类想象力的解释毕竟空泛,难以让你这样的科学崇拜者理解。”

尽管空珩的话有些刺,龙吟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聊了一会儿便翻墙而去。背后,空珩轻轻地叹息,手中抚弄着花枝。

龙吟来到了最好的医院,直奔心理咨询室而去,带着旁人疑问的目光。

咨询室的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而入,然后门自动关闭,巨大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看到对面的桌子上杂乱无章,而所谓的心理专家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子,留着长发,穿着一身时尚而绝不落俗的衣服,躺在沙发里看书。他一见到龙吟,兴奋地把书往沙发上一扣,一跃而起,走下来与他握手。“你好,欢迎光临我的咨询室。”他的笑容很阳光,半是成熟半是率性,几乎每一个人都回喜欢他的笑,略有些邪恶,却又像金色的麦子一样温暖而亲切。

龙吟的心情好了些,他吊起一边的嘴角笑笑,算是回礼。

心理专家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可他又突然弹了起来,拿起那本被自己的臀部摧残的书,连声道歉。“咦?”龙吟突然发现这本书居然是《菊花祭》,封面是夜的黑色,点缀着一朵娇媚的金色菊花。扉页,有他邻居的照片,嘴里含着一枝方摘下的雏菊,背后是汗牛充栋可以为壁的书。他愣住了。

“怎么了,帅哥?失恋了?”心理专家把脸伸到他面前问,“那你也别对一作家发呆啊?”

龙吟回过神来,合上书,尴尬地笑笑道:“不是失恋,是失眠……不,也不是失眠,就是,老做噩梦。而且——梦到的都是鬼怪,几乎人们能写到的鬼怪我都梦到过,梦中我连逃的能力也没有,只能等着他们来抓我,向我索命……”他痛苦地抱住头,“那种感觉太真切了,一点也没有虚幻的味道。”

“哦……”专家的笔飞快地记着,“你的职业?”

“这……自由职业。”龙吟扯了个谎。

专家果然是弗氏的信徒,他的长篇大论让龙吟有些厌烦,但龙吟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下周六到他的科学家朋友那里去看看。

城市的阳光似乎从来没有真诚过,总是透过层层的颗粒物射进来,笼罩着一个城市的浮动与不安。市中心的广场上,只有领导莅临时才水涌若轮的喷泉空洞麻木地瞪着天空,鸟群飞过,不,是鸽群,这些所谓的和平使者,在还没有铸剑为犁的时代里,忘记了自己的使命,毫无知觉地在广场上耀武扬威。

他在广场的花坛边坐下来,捡拾着心中对童年的零碎记忆。他居住的山村,宁静而祥和,轻柔的山风字林间吹来,自由快乐,将一股悠远的花的淡香洒进整个村庄。年幼的他,深爱着阳光、清风和溪流,向往着同那天籁一般来去自由。淳朴的山民们没有读过列子,他们笑他乘风的幻想。在他们心中,抱有一个祖祖辈辈都没能实现的纯净愿望,在这片土地上开出金子。

这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前山如大鹏展翅,后山似白象负宝,一湾莹莹如翠的河水孕育了令都市人百寻无着的古朴村庄。然而流风未逝,余韵尚存,开发商却来了。

公路修进来了,汽车开进来了,宁静的山村开始变得浮躁而喧嚣。绅士和淑女们一边惊呼“好美”一边将手中的牛奶盒扔在草丛中,药材商看中了山上的“牛啪肥”,给它起了个新名字“何首乌”就堂而皇之地挖走了那些貌类婴儿的仙草。

开始,山村的人民的生活好了一阵子,可不久,山村就变得死寂。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出于无奈也走了。十岁刚出头的龙吟站在村口,看昔日翠色苍茫的山峦如今只剩满目创痍,曾经吹面不寒的山风变得劲厉刺骨,他幼小而纯洁的心里第一次涌起了痛楚和仇恨。夕阳血染,他的面庞更加阴冷。

老人对他说,孩子,这本是出龙的地方,牛啪肥是山神赐予我们的活命仙草。荒年的时候,大家都去挖,挖了还长,可现在——孩子,全村只你一家姓龙,你出去吧。不——等等——你出去,记得找高人化煞,你的眉目间似乎有青气。

龙吟那一转身,便已十几年。当年的山村早已狐眠败砌,兔走荒台,被去过和没去过的人遗忘。

他走正门进了空家。这样正式的造访让空珩很不习惯。他几乎不收拾房间,害得龙吟没走几步便撞落了一本宋版书,于是只好迂回前进到那个繁花似锦的小院里,心里暗暗诅咒他小子最好被书砸傻。

听完龙吟的简述,空珩皱起了眉:“果然不出所料。怎么,想听听超科学的解释吗?”

“但说无妨。”

“有一种鬼学理论是说,人多的地方形成物质流,在一定时间释放,即形成你看到的幽灵或幽浮。但你只能看到它,它不能影响你的思维以及梦境。梦是人的大脑活动,它不能影响大脑。呃——要不,就是你的房子风水不好冒犯鬼神了?”空珩作思考状盯着龙吟。

龙吟哭笑不得:“还有别的解释没有,我的‘半仙’!”

“业报。”空珩的表情陡然凝重下来,连龙吟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是业报?”

“佛家信因果,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罪孽就是业。你现在受的报,可能源于前世,也可能源自今世。但这只是一种可能,具体情况连我也不知道。”

空珩含糊其辞的解释勾起了龙吟的好奇心,他感觉空珩应该能解释得更清楚。正想询问时,被空珩打断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借宿,一夜无事的话,我再找我朋友问问。”

“你朋友不会是风水先生吧?”龙吟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窜过,等他回头时,地下只剩了被撞翻的花盆。“什么东西?”

空珩一笑:“一个妖精,你不用理它。”

“要是这些树精花妖敢夜里害我,我把你和它们一起扔出东篱小区!”

日已西沉,月早东升。龙吟坐在床上,一丝丝不安渗入他的骨髓。他是个敏感的人,他感到今晚似乎有事发生。于是屋里所有的灯被调到最亮,电视被切换到新闻频道——这样才能保证不会有恐怖镜头出现,至于中东的人弹,他早就看习惯了。新闻播报员漠然地念着党和中央的战略方针,汇报地方经济的泡沫数字。龙吟听厌了,头一歪打起盹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碎瓦片和杂草之中,夜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站起来,环视四周。周围是连绵的群山,在夜色中有如粗犷的墨色剪影。头顶,几只乌鸦呱呱地飞过,似是刚刚享受了腐肉的盛宴。月匕首般投下青灰色的光芒,暗淡的星如破碎的匕首的寒光。夜潮水一般让他感到窒息。脚下的杂草中,一条铁道伸向山中,隧道里有灯,写着隧道名称的字牌已经模糊了,连那铁道也蜿蜒开去,时隐时现。

忽然,铁道旁的野草哗哗地分开来,一辆黑色的火车悄无声息地漫漫停在他面前。夜间行车居然不开车灯,连车体也很旧,散发着铁锈与凝血相混合的腥味。

车门打开,一位列车员站在门口说:“先生,上车吧。”

“这是什么地方?”龙吟问。

“我们会带你到应到的地方。”列车员说完,龙吟便鬼使神差地走进车厢,找到一个座位坐下。车厢内死寂,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也没有一盏灯亮着。

火车启动了,平稳而快捷,听不到“咔哒”的响声,也没有汽笛的预报。他们进入隧道,只能看到窗外的黑暗与壁灯的光芒,有规律地闪烁、重复,不知要走多久。他有些厌倦,也有些恐慌,身边的乘客们却木然,如一个个等待过奈何桥的魂灵,失去了作为自我的存在的意义。他斜眼看看旁边的妇女,她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低垂的睫毛,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一身黑衣,隐隐能嗅到新鲜泥土的气息。他不忍打搅一个修女般的人物,便顺手拉住了一个列车员。

“请问这辆车该到什么地方去?”列车员低着头,瀑布般的黑发和瘦长的黄色双手证明了她的东方人血统。“Wearegoingtoblackhole.”她竟然发出了正宗的伦敦音。

“对不起,先生。”列车长走过来,挥手驱走了列车员。“她原是一个背叛祖国的中国人,因为不得轮回,才来当了列车员——她只能说英文。有事,问我吧。”

龙吟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头顶却没有行李架。“你说什么?‘不得轮回’?这辆车……”

“没错,这是一辆运载灵魂的火车啊——你刚才站的地方,就是灵魂车站,这站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将要去的地方,英文叫blackhole,直译中文为黑洞,但是,在我们的传说里,还是习惯叫它黄泉或地府吧。”列车长的声音很温和,“一车,都是死灵。”

龙吟只觉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向外跑去,居然穿越了列车长的身体。沿长长的车厢,他急速地奔跑着,寻找着出口,可整辆车似乎只有一节车厢,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别费劲了,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还没有几个呢。”列车长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背后,“早先,我亲自去领人的时候,能逃脱的还算多些,那个西方的卡隆和埃及的阿努比斯,以及印度的四臂的伽梨,他们比我强大得多,可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你应该知道那个叫西西弗的人吧,连光明的众神都拿他没办法呢。现在,我有了火车,快得多了,他们几个和我也几百年没有联系过了,最近只听说透特换了秤,其他的——呵呵,你知道吗?”列车长娓娓道来,如叙往事,却吓得龙吟定住在那里。

窗外的壁灯已幻化成点点繁星,远处似乎还有星云,后方的星系在红移。自虚空中传来了悠长而含怨的女声,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挽歌,凄凉如荒坟间的晚风,袅袅如丝,不绝如缕,一点点浸湿人们的灵魂,让龙吟感到冰冷刺骨。

“你回头看看我吧。”列车长用温柔而低沉的声音说,“别怕,人生一世,谁都会踏上这辆车,我接过多少风流人物,他们,呵,和别人有什么差别呢。”

龙吟缓缓回头。列车长朱唇白面,长发披散,白色的衣裙在无风的车厢里飘动,衬托着无边的黑暗。他分明是——无常!

龙吟绝望地叫了一声,余音未落,只见一道金色闪电自空中劈下,将火车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自裂口出燃烧起熊熊大火,迅速蔓延到了整个车厢。列车长白衣一晃便不见了,其余的灵魂惊叫着四散奔逃,而他却一点点靠近那光的源头。他似乎感到了圣洁的温暖和力量。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劈来,龙吟站在火焰之中,在黑暗的笼罩下,火焰是那样的孤傲绝世。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床边坐着空珩,他右手上缠着黑檀佛珠,床对面的镜子已经被击得粉碎。

空珩似乎十分气愤,他左手一甩,将一个黑色的物体扔到龙吟的被子上。龙吟定睛看时,却是一只硕大的蝙蝠,遍身长满黑色绒毛,翼膜不停鼓动着。他一阵恶心,抬头迷茫地看着空珩。

“你睡觉不关窗子,看看进来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它带邪灵!还有,你在床对面安什么镜子,我告诉过你,镜子有聚灵和驱灵的功能,你就偏偏被它给缠上了!无常都来了,你够行啊,不是这串佛珠,连我也拿它们没办法!”空珩一气说完这些话,怒视着龙吟。

他双手支起身子,问道:“这佛珠……就是那道闪电吗?”

“来自鹿野园的法物,力量相当强大。”空珩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当年我随考察团考察印巴文化,一位老僧送给我的,因为我能‘看见’。”

“那……那首歌……什么蒿里……聚散……什么相催少踟躇,是什么东西啊?”

空珩皱皱眉头:“蒿里谁家地,聚散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他完整地背了出来,“汉乐府《蒿里行》,是挽歌啊!莫非无常要带你去地狱?”

龙吟叹道:“是。一辆外表很破旧的火车。那个无常是列车长,一车都是死灵。”

空珩笑起来:“很破旧?难道他们的现任领导层贪污腐败不成?好了,快走吧,你家这个地方真有些不祥。”龙吟一直在等这句话,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向外冲去。空珩在一愣之间已被甩在了后头。

市中心无夜。妖艳的霓虹剥夺了人们享受夜的温暖宁谧的能力。夜里的不眠人,只有少数在盗窃和抢劫,绝大多数的人在白天都衣着光鲜,在宏伟的建筑中出没,像一只只准备过冬食物的蚂蚁。夜催开了罂粟。

他们慢慢地走着,很少说话,各人有各人怀想的人或事,彼此都不打扰对方。广场边有黄发的女子,不厌倦地与过往的男人调笑。桃色的背后是建筑物的黑影,吞噬了千百人的梦与灵魂。宽阔而热闹的街道冰冷得可怕。

空珩在一栋白色的楼房前停下。楼约有十层高,在正面看不到窗户,却有几个巨大的金字标明了它的身份:秦淮岸娱乐城。

多么腐败的一个地方啊。龙吟想。他扫了一眼楼前停靠的各色名车。

“走吧。”空珩拽了他一下。

大厅相当华丽。水晶吊灯之下,大理石的地面冰冷。服务台后的一位小姐一见他们,便笑着问好:“空先生,雪老板在吧台等您。”“雪老板?她整个一孽海花。”空珩笑笑,带龙吟从侧门离开。

龙吟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空珩,非常痛心地说:“空兄弟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可……你说你啊,一个作家,家里养着这么多花,还跑这儿来寻花问柳,真是……风流成性本性难移。怪不得人说男人不可靠,文人尤其不可靠,嫁人都不能嫁你。”“又不是你嫁我,这么多感慨干什么?”空珩强忍住笑,“古人云,食色性也。呵呵,开个玩笑,这里的老板雪鹤是我的故交,她也是……呃……一朵交际花,呆会见了她,可别发生什么需要我回避的事情。”龙吟听罢,以光速狠狠戳了空珩一下,空珩尖叫一声闪开去。几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在暧昧不清的灯光下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便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秦淮岸里提供某种服务的工作人员。

各色的酒液挑逗着蠢蠢欲动的情欲,莺声燕语间协议已达成到天亮说再见的阶段。这里如这里的沙发一样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出来,乙醇麻醉了一个个灵魂,甲基苯丙胺和印有骷髅头的药片将人们送进地狱里的天堂。

空珩轻轻地道,可悲,可悯。

龙吟冷冷回言,自甘堕落。

吧台的灯光下,高坐着一个女子。她熟练地摆弄着瓶瓶罐罐,调酒杯像纺锤一样上下飞舞,一杯杯艳丽的鸡尾酒被服务生端走,她留给所有人一个绝美的侧面,金色的旗袍勾勒出几乎完美的身体曲线,如玉的面庞坚定而冷傲,双哞清澈如水。

空珩皱皱眉,走过去问:“云娟,雪鹤呢?”

原来她还不是雪鹤。龙吟看着她想。然而,这个名字却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的心剧烈地一跳,然后又平静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冲女子笑笑。

“空先生,妈咪给您留了张字条,她说您会有反应的。”云娟拿出字条让空珩过目。原来如此——

“哈哈,你又找不着我了吧,十层楼你慢慢找吧!”下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雪鹤”,空珩看后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绅士地掏出笔,在那张纸的背面用楷书写下“雪鹤,我问候你家人”几字,递还云娟。云娟看毕回道:“妈咪说,如果您对她的家人致以亲切问候,她的家人会很想念您。”

龙吟不可抑制地笑了出来,这一笑却给空珩带来了灵感,他拉着龙吟奔向一个貌类卫生间的小门,推开,原来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他带龙吟拐了四个弯穿过五条通道打开六盏灯,终于到了一个较宽敞的所在,两扇雕花木门赫然立在面前。

推门入内,龙吟感觉自己身处中世纪的西欧贵族庭院。一个美男子手抚胸口向他们鞠一躬,轻手轻脚走了出去。龙吟目送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回头来观赏房间。但最眩目的不是金色的欧式装潢与精美的波斯地毯,而是对面沙发上以优雅的姿势斜坐着的女子。她看着他们,一缕浅笑浮上嘴角,纤长的手指拨开垂到额前的鬓发。龙吟突然觉得好熟悉:冰肌玉肤,一痕雪脯,秋水般的眼目中流淌着不尽的妩媚,朱唇漾起的笑意如新雪初霁时跃动在琼枝上的阳光。

“好你个雪鹤,活成秦淮岸的女王了是不是?有事找你你居然这么悠闲!”空珩笑。

雪鹤柳眉一挑,向不知所以然的龙吟放出万种风情:“这位就是龙吟龙先生吧?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跟这种爱招蜂引蝶的人混在一起?小心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我出道七年,一路坎坷,你就给我这么个评价?”空珩无限自怜地说。

龙吟装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我个人认为,雪姑娘不说你是拈花惹草或穿花度柳翻云覆雨什么的已经很积口德了。”

空珩偏过头去盯着他有些邪气的眼睛:“龙兄你对这种事很有经验是不是?我一个文人都……”没等他说完,雪鹤就叫了停:“哎,空兄弟你不要叫他龙兄行不行?满大街广告你还没看够?”

妩媚风流的笑容让龙吟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倒是空珩先反应过来,带着龙吟兵临城下挡住了雪鹤面前的灯光:“你这个雪‘姑娘’,Twocolds歌里唱的‘墙下的姑娘’——”话没说完便被龙吟拉进沙发里,雪鹤一脸不怎么纯真的笑:“Twocolds?两次感冒?”

空珩差点气结。这个自称上高中时英语及格线90分她能考到89.5的雪鹤,这会倒当起翻译来了!他只得岔开话题:“让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当然。”慵懒的她又理了一下碎发,“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雪鹤出马一个顶仨。”她饶有兴趣地看着龙吟,“不急,先扯会儿。龙先生——这也太生硬了——龙哥,你喜欢什么?不会,也喜欢什么琴棋书画吧?”

龙吟一愣随即回她一个貌似深沉的微笑:“受他影响,我也有点喜欢书法——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幅字?”他仔细辨认那幅满纸云烟的草书,念了下来:“秦淮岸,笑语菱波艳。风移柳梢花影乱,雪飞金陵月痕添。无使忆江南。”

好一首《忆江南》啊,风花雪月四字联嵌,简直就是广告嘛!空珩啊空珩,你在我印象中的一世清白可就毁在这秦淮岸里了啊!龙吟想着,空珩打断他的思绪:“你别乱想啊,这是她非让我写的,我可没有玩弄女性的毛病。哎,对了雪鹤,你还不知道吧,龙兄,不,龙哥还会无数呢,让他来一段助助兴?“

“你拿我当舞娘使?”这次轮到空珩被兵临城下了。还好,压城的黑云并没有持续多久,在龙吟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朝古董架上的一把剑走过去时,空珩在后面来了一句:“我拿你当舞男使。”“欢迎各类人才来我秦淮岸应聘。”雪鹤笑道。

剑出鞘,寒光冷厉。他手腕一抖,将剑锋指向空珩。空珩顺手摸起一张纸穿到剑上,笑着说:“快点开始,我配音,‘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别进门……’”

龙吟愤怒地将剑一甩,那张纸飘飘忽忽落了下来。他走到地毯中央,摆了一个漂亮的起势,自嘲般笑笑:“我不当剑客好多年。”

随着他的动作,剑光弥漫在金碧辉煌的屋中。剑锋所指,悉已消隐,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中折纲维。一时间,似乎并不是一个人,一把剑,而是千百人,千百剑,以雄壮的气势舞出久违的杀气。是,久违了,匣中的夜鸣;久违了,冲天的紫气;久违了,沙场的素辉!那剑,化成一条江咆哮东去,化成一轮月高悬碧空,化成红尘中无数众生的喜怒哀乐,最终化为了浑圆、混沌的太极。

若是时,人亦如剑,剑亦如人。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何处英雄不杀人!”空珩抑扬顿挫地为龙吟配音。文弱的书生居然有一副奇崛的笔墨,一个向往着烽火西关的灵魂,因而,他喜爱辛稼轩那首春秋作笔岁月为墨写成的《男儿行》。

剑停了,诗停了。耀目的寒光凝成实体,回荡的音符逐渐消隐。龙吟立在屋中,目光清澈而坚定。空珩则哈哈一笑:“书剑琴棋诗酒花,痛快!”言罢举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雪鹤居然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有谁以这样的方式来抒发胸中的豪情。

门边,一个女子站着。她定定地望着龙吟,如撞见了几百年前的风流孽冤,如莘瑶琴巧遇秦卖油,想将胸中的无数话儿,通通倒与那冤家。女子柔媚艳丽,眉眼间透出狐样的诱惑。她看到龙吟的双眸中掩藏着重重迷雾。

雪鹤最先反应过来,她冲着门边的女子招手喊道:“云娟进来,发什么呆?你看上人家就直说,反正是空兄弟的朋友,说话方便着呢!”“妈咪你乱说什么啊!”云娟红了脸。

“这有什么啊,谁不想找个如意郎君呢,你说呢?你要是真嫁给龙哥,婚车婚礼我雪鹤一手操办,嫁妆就找你空珩大哥要,他的稿费送你嫁几次都够了!到时候我让我那刑警姐们给你警车开道怎么样?”雪鹤打趣道。

空珩正在剥一只橘子,闻言抬手将橘皮扔出去,正中雪鹤眉心:“你这丫头得了吧!你啊,还是先找个人嫁掉,我还等着看你是怎么纯洁明媚忧伤地小鸟依人的呢!”

“我这一代佳人怎么能随便嫁掉,也太有失身份了吧!你还是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事吧!”雪鹤不示弱,也拈起开心果砸回去。

云娟看他俩又开始了唇枪舌剑,知道口笨心不拙的空珩五分钟之内必败无疑。她走向龙吟,微微一笑道:“龙先生,请跟我来。”

云娟的房间并不华丽,却温暖而亲切。实木风格的装饰,略黄的灯光,让人心上涌起一阵温情。她取出一瓶红酒,给龙吟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当她坐回对面的时候,龙吟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色。

“云娟,我敬你。”龙吟平定一下泛起波纹的心绪,向云娟展开了温柔的笑容。

她的声音柔软而媚惑:“为什么?”

“为你的美。”龙吟盯着她的脸,“也为,你在秦淮岸受的苦。”

云娟冷笑一声:“龙哥,我受什么苦了?”

他换成一种忧郁的神情:“我听说这里有个叫娟子的姑娘命很苦,我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3 16:36:3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 凌月寒香 她凄冷地一笑:“我就是娟子啊!龙哥,你听我细细说来。我在大一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就想勤工俭学,正好找到一家公司,他们让我当产品形象代言人。后来,主管告诉我,老板愿意聘我当兼职的秘书,我当时涉世不深,签了合同就开始了工作。可谁知道,老板根本就不是找秘书,是给自己找情人!我那个时候正和一位学兄恋爱,他听说了,就找人把我学兄打成了骨折,还威胁我,说我不从,就做了他。我本来准备辞职,可如果辞职,就要交一大笔违约金,我家一年也挣不出来啊!我的学兄家境也不是太好,他想帮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了,就跑到妈咪这里来,她收留了我,可那个禽兽还是纠缠我,说我不从他就灭了我……”

泪水如抛珠滚玉般洒落下来,她的双肩抽动着,额前的头发挡住了视线。龙吟有些惶惑,他的双手伸向宽大的口袋,大脑在飞快运转着。云娟却脸色一变,冲向床头柜。

龙吟更快一步,猛地抱住她,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挣扎抽搐着,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着:“针头……快,针头……”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双臂静脉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龙吟冷冷一笑,将云娟甩在床上,自己打开床头柜,配好冰毒的注射液递给极度痛苦的云娟。

抖抖索索地注射完毕,她逐渐平静下来。龙吟趁她闭着眼睛享受的时候,把注射液的小瓶和装针管的袋子塞进云娟手里,然后迅速离开,掩上房门。

回到雪鹤的房间,雪鹤一脸妩媚地抬头,冲他说:“龙哥,辛苦了。”

“龙哥不怕辛苦。你不知道,他以前的目标是教书育人,后来发现中国这个教育制度不适合教书,就只好从能做的做起,开始育人了。”空珩笑道。

龙吟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空珩啊,你在我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可就在今天晚上被破坏殆尽了啊,你怎么这么不纯洁呢?”“好吧,你纯洁,你是一朵纯洁的小菊花。”

次日,一队人马开进了秦淮岸。为首的刑警队长云扬是雪鹤的故交。云扬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名刑警做笔录、拍照、勘察现场,一边还要听正哭得梨花带雨的雪鹤的祥林嫂式唠叨:

“我真傻,我只知道她在客人中劝酒的时候出过事,却不知道她自己呆着也会出事……”

一名法医走过来小声嘀咕:“队长啊,死者身体有发绀及呼吸抑制现象,而且……”他指了指臂上的静脉,“看来已经吸毒很久了。”

云扬心头一股怒火冲起,她一个转身,盯着雪鹤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涉毒吗!现在事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怎么办吧!”

雪鹤擦干泪水,哽咽道:“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和她交往的人,很多我们都惹不起啊。而且,这个云娟不太正常,白天淡淡的,一到晚上就特别活跃,她出过几次事,都是在晚上。”

“好吧,请配合我们的调查。”云扬打出了官腔,“昨天晚上有谁来过她这里?”

“只有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雪鹤向云扬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离开警众到墙角边咕咕哝哝,云扬不时在本子上记了什么。一会儿,云扬转身离开,雪鹤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她那标志性的笑容,春风洋溢地送别刑警朋友们。一个年轻的刑警跟身边的老大哥开起了玩笑:“哎,你说,干咱这活也挺累人的,倒不如娶了她,不但是这辈子吃穿不愁,而且——”他低声说,“享艳福哩!”“乱说什么啊!”大哥一瞪眼睛,“这个女人家世可不一般,你啊,少在这做桃花梦!听说啊——”他神秘地凑近那年轻人,“那雪鹤的妈死得早,她爸是个大商人,给她留下一大笔财产,自己出国了,她就开了这么个销金窟,连省政府的人都来放松哪,就更别说是那些做买卖的了,出了名的老三样嘛——喝酒、唱歌、洗澡,嘿,她那儿都豪华着呢!而且,根本就没人敢动她,就算是统一的扫黄打非,也不过是做个形式给上边看看。她……”“哎,你有完没有?身为刑警,议论这些人物干什么?”坐在前面的云扬微微偏头,训了他一句。几个人缩了缩脖子,吐出一截红舌头。

龙吟的家门被敲响了。他迟疑了一下,打开门,一个矮胖且有些谢顶的满面油光的男人阴笑着一脚踏了进来。龙吟和他对视了足足五秒钟,目光由迷茫到愤慨到平静,而后缓缓地道:“先生——”他停住了,等待来人的下文。

来人依然阴恻恻地笑着:“追风先生,我很佩服你的利落,如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倒很希望和你成为朋友。”他把手中的皮箱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人民币。“这是酬金。追风先生,希望自此以后,我们不要再任何场合再相见了,这笔买卖,从你追风,到我这个商人,都没做过。”“先生,行有行规,我们也有职业道德,我追风在本行中也算小有名气,基本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他转身找出两个杯子,用暖瓶倒了些水,拿起其中的一杯递给来人,另一杯自己喝了下去。来人端着杯子迟疑片刻,也喝掉了。“所以,先生,你的枪就不需要拿出来了吧。”来人听完龙吟的话,眼中龙吟俊俏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天花板也摇摇欲坠,他右手向怀里伸去,龙吟却抢先一步扣住了他的手腕,夺过那把精致的手枪,向他后脑狠狠一击。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身上酒气熏天。他支撑起身子,哦,头还在,四肢还在,钱包钥匙还在。什么不在了呢?他环视四周,忽然发现电脑屏幕上,黑暗的底色衬托出一行行红得滴血的文字。屏保?哎,不对,好象有点问题!他顺着滚动的字幕念了下来:

“先生,请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追风虽是个杀手,可不是你的工具,我也有自己的正义和良知。我受人之托帮了你,但你做的事为我不齿。我给你注射了一种使你不再想女人的药,留下三分之一的酬金。如果试图报警,一场完美的谋杀将展翅在你头上降临。你知道该怎么办。”

让我不再想女人?他努力回想着自己的情儿们给自己带来的鱼水之欢,昨夜才发生的事现在想来却那么缥缈和遥远。他想起了前不久在报纸上看到的给强奸犯注射的“化学宫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滴血的屏幕依然滚动着。报纸上登出了云娟的死。可是,一百个读报人中,不一定有一个知道她的离世。无聊的目光扫向征婚和寻人启事,猥琐的人关注着张钰的录象与李湘的婚姻,股市的红绿线条从一排排黑色数字中浮出,而她的版面不过三十平方厘米。写的人与读的人同样冷漠,于是所谓的社会问题便在集体的冷漠中强大。

刑警队忙碌一如往常。桌上的电话不时会响起,绷紧人们的神经,提醒着又一起事故的出现。玻璃柜中的档案袋里装的是无辜生命的哀呼,永远清理不干净的材料压在每一个刑警的身上。他们看惯了别人的生死,也淡然了自己的出生入死。生命对他们来说,可以重成人间道义,也可以轻成日常工作。

云扬——本市唯一的女性刑警队长正坐在案前进行她的工作。她的嘴唇抿着,调皮的短发不时会落到眼前,她又用笔勾回去。即使是坐着,她也挺直了腰,显现出警花铿锵玫瑰式的作风。

“队长,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云娟确系冰毒注射过量而死,死亡时间约为昨晚零点左右,初步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小王手持报告一边说一边来到云扬桌前递给她。

她的眉峰蹙紧了。她素来对这个职业的人没什么好感,以前也办过几次类似的案件,缺少挑战性。她看看压在一堆文件底下的打印稿《流云探案录》,写他从事刑警工作以来遇到的各种奇案、大案、要案,或者仅仅是设计精巧的小型案件,比起不少侦探小说来少了人工刻意雕凿的猎奇痕迹,多了一份身临其境的真实与紧张。

可是这本书又快写不下去了。她曾经在中途停过多少本书,连她都不记得了。

“雪鹤说,这个女人昨晚跟她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在一起……”

“哦,没有发现有打斗或着发生关系的迹象。”

“不,你去调查他。”她说,“马上联系他。”

“队长,已经联系了,不过这件事干连到作家空珩,我就没太张扬。”小王笑,“无缘无故别得罪耍笔杆子的。我在登封的时候就因为查案得罪了当地一作家,那会儿正赶上全民学习任长霞,结果那家伙就借赞颂任长霞的机会把我给骂了一通,你是不知道那尴尬啊。”云扬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空珩的形象,细长的身材,略遮眼的头发,眼神里鬼气十足。哼,当个女的倒满合适。她想道。

龙吟被请到了刑警队的办公室。他戴着空珩的一副度数较低的眼镜,身着宽大的休闲装,眼神忧郁颓废,手上还点了几个墨点,整个一文学小青年。他用一种几近疯狂与悲痛的眼神望着对面桌上云扬那犀利的目光,倒让云扬有点疑惑。

“云队长……我有罪……我当时不该撇下她的,我该阻止她才是……如果她不是一个人呆在屋里,也不会出事……”他低下头,头发落下来挡住双目,泪水滚落,似乎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悲伤。

云扬虽说是刑警中的翘楚,却生性看不得别人的泪水,见龙吟如此悲伤,便柔声劝道:“龙先生,你也别太难过,事发偶然,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了解情况,还她一个真相要紧哪。龙先生,你刚才说,‘撇下她’是什么意思?”

龙吟定定神,抬起泪光点点的双眼,长长叹息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毒瘾发作,开始我见她又是抓头发又是抽搐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怕……怕惹祸上身——您知道的,那种地方的人很容易出事,我又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万一有事人家找上我可就麻烦了。所以我很快就回到雪老板那了,也……没敢跟人提。不过那天晚上我和她也没发生什么。”

“看来你很喜欢她?”

他苦笑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说起来真是机缘巧合,以前在公交车上碰到过她,当时有个贼偷她东西被我给抓了现行,当时就一见钟情,后来——后来和空珩一起去秦淮岸,就碰见她了,但我昨天真被吓住了。”

小王笑笑:“和空珩一起去?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的助手,空珩事很多,不少工作需要我做,但没有正式的雇佣关系,而且我们是邻居。我,也算半个文人吧。”

“我说是吧,这文人都这毛病,才子佳人……”小王话未说完,就被云扬狠狠地瞪回去。她换回平日里的凌厉与咄咄逼人,问了龙吟一些看似不痛不痒的问题,就放他离开警局。

“为什么让他走?他可是最重要的线索!”

云扬看了小王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该落网的他跑也跑不掉,注定亡命天涯的你逮也逮不着。”

在小吃店里吃了个压惊饭,回到家里天已擦黑。龙吟抖落夕阳的余辉,忽听到自家院子里发出落叶被踩踏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走路。他边擦桌子边喊道:“空珩,是你吧?进来吧!”

没有动静。

“空珩,是你?进来!”他放大了声音。

依然无人回答。

“空珩?”龙吟感到有些奇怪,向院中走去,这时他听到一个人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空珩的埋怨声:“喊什么喊,叫魂儿呢,有这精力你留着给那云娟叫去,进了趟局子还不收敛点,又冒充我的助手了吧!”

那,刚才的声音又是谁发出来的?

看着空珩走近,龙吟有些僵硬的笑容逐渐恢复为皮肤表面的波澜不惊,他斜眼看向空珩:“冒充又怎么样?只怕你还找不着像我这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助手呢!”

“你得了吧!”空珩从身后变出一沓订好的手稿拍到龙吟怀里,“咱不能有名无实是吧?给我尽快把它打出来,注意错字啊!上次你给我誊稿子,出版社的老李见我就问我那天是不是喝多了写的稿,没一页没错字!”空珩很有点气愤,最后不怀好意地冲龙吟笑笑:“我知道你有收藏刀剑的喜好,错过一把精美的藏刀岂不可惜?”

哼。龙吟看着那份手稿,又是灵异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好熟悉的名字啊,似曾相识,不曾相忘。

他抬头望望窗外,潮湿的空气飘进窗来。秋雨的造访让他的心弦跳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被感动过了。可惜这里没有青砖黛瓦,更不适合芭蕉,只有一架绿叶瑟瑟发抖。他想起蒲松龄笔下的狐鬼传说,仙气缭绕,哀婉动人。

“今天晚上那些灵可能会很盛,你不行就别睡了。”空珩看看窗外郑重起来。“你看,今夜是月圆的雨夜,夜为阴,雨夜为大阴,月圆的雨夜就是极阴。灵可能会趁机侵犯你。”他双眉锁起,“前生后世的因果报啊。”

龙吟没有兴趣听那些前因后果的理论,他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空,你的佛珠借我用一下行吗?”

空珩哭笑不得:“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因为他对你来说实在是没用啊。法物不比符水,它只有在信的人手里才会有力量,若是你的信心大,就连法物也用不到了。不过,我可以帮你写点朱砂符贴在门上。但如果它们力量较大,凭我在道术上的修为,可就无能为力了。”他瞪了一眼还愣在一边的龙吟,“找朱砂去啊!”

龙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出满面灰尘的那盒朱砂。空珩提一支狼毫,在黄色纸上认真地画下一些难懂的纹路和类似卦象的图案。自己提起来左看右看。“鬼画符。”不懂行的龙吟笑道。“鬼自己画符,有病啊?”空珩边说边又加了几道,亲自走到院子里,贴在龙吟卧房通向小院的门上,坐在龙的床上,可以看到那张血红与苍黄交织的符纸。

夜深。龙吟开着灯,一个人坐在桌前,字符飞快地从他灵巧的十指下流出。《豆棚瓜架雨如丝》。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在“用身体写作”和大路货的玄幻得势的今天,他,怕也是“厌作人间语”了吧?秋坟鬼唱往往高于世人百倍。人送外号“半仙”的空珩,让灵异与科幻和亲的作家,究竟又在写什么故事呢?

龙吟的瓜架很简陋,还是空珩帮着搭起来的。那架黄瓜似乎要报空珩的知遇之恩,只要龙吟接手养育,它就会发黄落叶,空珩开玩笑地说它成了精。

而小说中的瓜架就是聚灵地。那是一座年久失修荒芜多时的老宅,庭院深不知几许,只在后花园的女墙下倚有一架黄瓜。然而,怪事在瓜架下频频出现:先是有人听到瓜架下有笑语声;接着发现瓜架处常有细雨落下,而距其一步之遥的花台却红日当空;后来发生的事更令人毛骨悚然,每个想去一探究竟的人都神秘地失踪了。当下流言四起,旧城改造中,人们用推土机推平了这片土地,行为诡异的行脚僧合掌口称弥陀,说瓜已成精灵,食人血气,被食者怨气集结,此地不可留人。随后,一件件怪事在城中出现……

空珩的灵异没有血淋淋的场面,却总萦绕着一股阴森的鬼气,辨证唯物主义解决不了背对黑暗所感受到的阴气森然。

屋子突然暗下来。扑面而来的黑暗使龙吟措手不及。他转过头去面对窗外银丝般的秋雨,阵阵寒意渗入皮肤。秋主萧杀,这是真的,秋意正弥漫在黑暗笼罩的空间之中,空间逼仄。

他摸索着走向床,躺了下来,却不敢睡着,双眼紧盯着门上的朱砂符。黄色的符纸在风吹雨打下已如在狂风中翻飞的蝴蝶,而那秋风秋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他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下蠢蠢欲动,爬上他的身体,逗弄着他的神经,发出无声的冷笑。

“哗啦”“哗啦”,那张纸将要落下。这意味着他将失守。他无望地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曾经的梦境都一齐向他涌来。溺死的女子那海藻一般散发着腥味的缠卷不清的长发,缢死者外凸的双眼和拖出的长舌,刀已不见只留下血洞的胸口,以及被刺破腹部后流出来的血与小肠……

一切倏地消失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居然看到那张纸正飘飘摇摇从门楣上落下来,秋叶一般从容,预示着衰亡与萧杀。他绝望地又一次闭上眼睛,等待异世界的审判与处决。

“寂寞鲛泪染烟罗,小楼深锁恨几多,不知这满腔话儿对谁说。刘郎未来,好梦不再,莫非,真要学那巫山神女,展览千年走过的情意?可惜,黄泉路隔,幽明难越,龙郎啊,随我去吧,将那前世今生的债,通通还清吧——”一个幽怨的女声自屋外传来,如歌如叹,如泣如诉,余音袅袅,若春闺离怨,使人惊竦之余,有不忍再听之感。

瓜架!龙吟看到瓜架旁,居然隐隐有个红色的影子。

“龙郎,跟我走吧,走吧,去过我们的生活。”女声又在召唤,“一点秋雨一点愁,重帘深锁重帘透。且将心事付流年,伴我幽明花残后。龙郎,走吧,走吧,和我一道走吧——”红色的影子渐行渐近。

忽然“砰”地一声,桌上的水杯像是被什么东西碰倒了,在这寂静的夜中声震屋瓦。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无助与绝望,一如多年之前的那个小山村,在梦未醒时便已满目疮痍。恐惧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将窒息。

“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墙头传来。

空珩?空珩的嗓音?他心下一惊。

“姑娘,有冤仇可诉于冥府,冥府自会有决断,何苦虚耗精气来往人间,于姑娘不利,于生人不安,万望姑娘三思。”冰冷的话语划破夜中死灵的伤疤。

女声听上去既惊讶又迷茫,透着丝丝缕缕失望的恨意:“你,你不认识我了吗?空哥,我是云娟啊!我来,就是找龙郎来了结这段恩怨的,我自有分寸。”

“我认得你,云娟,但人间能人多矣,你若以无质之体来往人间,如遇不测,非我辈所能相救。”空珩言下已有送客之意。

龙吟的头上冷汗涔涔,他瘫倒在床上,已经没有兴趣去看那返魂的云娟,只拼命喊了一声:“空珩——”

随着他落地的声音,敲门声在屋外响起:“喂,龙吟,开门啊!干什么呢?”他听上去相当平静,仿佛与云娟只是刚刚在路上打了个招呼。

但龙吟的门却打不开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用呼吸调整着自己的心律,但手还是有些微的颤抖。他想起网络流传的很多鬼怪故事,打不开的门往往是厉鬼的奸计,目的是索命或者求替代。他又慌张了起来。

门外的空珩却有些不耐烦了。“算了,龙,我跳窗。”他似乎知道那扇窗户关不紧,只轻轻一推便大开,他双手攀住窗棂,脚尖点在窗台上,将自己塞进那间黑屋里面去。见龙吟还在跟房门较劲,拍了他一下,又将高度紧张的他吓了一跳。

“空,好像停电了吧。”龙吟的语气已接近正常,空珩暗暗佩服他的心理耐受力之强。

“恐怕只有你家停电了吧。”

龙吟怔了一会,取去墙上的画框,露出一截漆黑的电闸。画框中是两只神情凝重的猫,严肃冷漠地望向画外。他想起当年,他说他喜欢猫,别人问他,做猫有什么好,寄人篱下。他反问道,为什么要做家猫呢,做一只野猫不好吗,因黑夜而明亮的星辰是我莹绿的双眼,一望无际的草地是我的疆场,我是自己的将军。

可现实果真如此吗?猫为自己奔波,他却为别人卖命。躲在他的黑色风衣之后的那些拥有洁净手指的人,狰狞地笑着,牙齿上有血迹。

“龙吟?”空珩见他半天没动,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龙吟这才理清纷乱的思绪,抬手推上电闸,光顿时流泻下来。

窗外的瓜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屋里的空珩发梢未干,还穿着睡衣,二人还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龙吟苦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出事的?”

“哼,夜半人声,傻子也知道肯定出事了。”空珩道,“你就不应该闭眼。目开则精气安稳,闭目则精气内敛,所以有灵魂侵扰。好在此物并不会让他人知晓,你就不必担心了。至于云娟,她死不到七天,生气未绝,怨念强大,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得到生缘轮回专事就没事了。放心吧。”他边说边在龙吟的床上坐下,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仰望天花板。“哈,你家还真是不吉祥哎,聚灵呢。”

“聚灵?”龙吟不解地看着他的侧面,“镜子都让你砸了,聚什么灵?”

空珩笑笑:“我忘了你不能‘看见’了——我年幼时曾经得过一场怪病,险些要了我的命,后来不治自愈,就能够看见这些东西。天花板上有不少低级的灵体在此聚集,因为比较安全,很少有人会动这些地方。不吉祥的地方有两种,一是灵特别多,一是几乎没有。你家属于前者,一旦发展成后者就麻烦了。”

“意味着有一个非常强的?”

“聪明。”

“依你说,你家就属于后者了?都市传说吧!”

“乱弹琴!我与他们不同气味,有什么相干!”

龙吟长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你一个近视眼居然比我看到的还多,我的视力可以当飞行员啊。”

“嗯。”空珩斜倚在床头上,已经昏昏欲睡。龙吟看着他,若有所思。

她凄冷地一笑:“我就是娟子啊!龙哥,你听我细细说来。我在大一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就想勤工俭学,正好找到一家公司,他们让我当产品形象代言人。后来,主管告诉我,老板愿意聘我当兼职的秘书,我当时涉世不深,签了合同就开始了工作。可谁知道,老板根本就不是找秘书,是给自己找情人!我那个时候正和一位学兄恋爱,他听说了,就找人把我学兄打成了骨折,还威胁我,说我不从,就做了他。我本来准备辞职,可如果辞职,就要交一大笔违约金,我家一年也挣不出来啊!我的学兄家境也不是太好,他想帮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了,就跑到妈咪这里来,她收留了我,可那个禽兽还是纠缠我,说我不从他就灭了我……”

泪水如抛珠滚玉般洒落下来,她的双肩抽动着,额前的头发挡住了视线。龙吟有些惶惑,他的双手伸向宽大的口袋,大脑在飞快运转着。云娟却脸色一变,冲向床头柜。

龙吟更快一步,猛地抱住她,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挣扎抽搐着,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着:“针头……快,针头……”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双臂静脉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龙吟冷冷一笑,将云娟甩在床上,自己打开床头柜,配好冰毒的注射液递给极度痛苦的云娟。

抖抖索索地注射完毕,她逐渐平静下来。龙吟趁她闭着眼睛享受的时候,把注射液的小瓶和装针管的袋子塞进云娟手里,然后迅速离开,掩上房门。

回到雪鹤的房间,雪鹤一脸妩媚地抬头,冲他说:“龙哥,辛苦了。”

“龙哥不怕辛苦。你不知道,他以前的目标是教书育人,后来发现中国这个教育制度不适合教书,就只好从能做的做起,开始育人了。”空珩笑道。

龙吟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空珩啊,你在我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形象可就在今天晚上被破坏殆尽了啊,你怎么这么不纯洁呢?”“好吧,你纯洁,你是一朵纯洁的小菊花。”

次日,一队人马开进了秦淮岸。为首的刑警队长云扬是雪鹤的故交。云扬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几名刑警做笔录、拍照、勘察现场,一边还要听正哭得梨花带雨的雪鹤的祥林嫂式唠叨:

“我真傻,我只知道她在客人中劝酒的时候出过事,却不知道她自己呆着也会出事……”

一名法医走过来小声嘀咕:“队长啊,死者身体有发绀及呼吸抑制现象,而且……”他指了指臂上的静脉,“看来已经吸毒很久了。”

云扬心头一股怒火冲起,她一个转身,盯着雪鹤的眼睛,压低声音说:“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涉毒吗!现在事到了这个地步,你说怎么办吧!”

雪鹤擦干泪水,哽咽道:“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和她交往的人,很多我们都惹不起啊。而且,这个云娟不太正常,白天淡淡的,一到晚上就特别活跃,她出过几次事,都是在晚上。”

“好吧,请配合我们的调查。”云扬打出了官腔,“昨天晚上有谁来过她这里?”

“只有我一个朋友的朋友。”雪鹤向云扬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离开警众到墙角边咕咕哝哝,云扬不时在本子上记了什么。一会儿,云扬转身离开,雪鹤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她那标志性的笑容,春风洋溢地送别刑警朋友们。一个年轻的刑警跟身边的老大哥开起了玩笑:“哎,你说,干咱这活也挺累人的,倒不如娶了她,不但是这辈子吃穿不愁,而且——”他低声说,“享艳福哩!”“乱说什么啊!”大哥一瞪眼睛,“这个女人家世可不一般,你啊,少在这做桃花梦!听说啊——”他神秘地凑近那年轻人,“那雪鹤的妈死得早,她爸是个大商人,给她留下一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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