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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月的杭州阴雨绵绵,仿佛一切都沉浸在静悄悄的雨里。烟雨西湖中,零星地摇荡着几只小舟,寂寞堤岸上是一排排蓄势待发盼望春天的柳,那隐现出的生机犹如淡绿色的薄雾,散落在沙沙做响的雨中。
春节过后,寒假即将结束,我终于说服了妈妈,令她同意我独自到杭州一游。这是我第一次来杭州,但不知为什么,这里似乎是我心底早已熟知的地方。初到那天兴奋地打电话给连葳,她说我这是杭州情结,或者我的前生与此地有关。
连葳就是这样,神神叨叨地把任何无法解释的事情都归结到前生去,虽然听上去曼妙,却未免自欺欺人。
带着连葳那个论断看杭州,它在我眼里变得复古、缠绵而忧伤。自我到达后便接连不断的雨更是衬托了它的阴冷之美。
我决定冒着微微细雨在傍晚时分到西湖边散步。连葳在电话里叽叽喳喳的:“你不是喜欢《白蛇传》么?去找找还有没有那种古旧的伞卖,趁雨天,说不定断桥上有小帅哥反来问你借伞哦!”
“借你个大头鬼啦!”我挂断电话出门去。
因为是冬天,我对雨毫无心里准备,没有带伞来。这场雨若是下得大了,倒真需要去买把伞。
伞,是我的另一个情结。
我固执地偏爱着那种来自江南的伞。暗褐色的油纸、坚韧的竹骨,撑开时好似个小帐篷,安全又牢靠,里面林林总总几十骨,像编进去了几多神秘的故事。
看白蛇和许仙的传说,便记住了那把重要的伞:紫竹柄,八十四骨,老实舒家。
二
我走在无人的湖滨路上,雨雾随微风飘来,将我笼罩在其中,如同走在一张交织无错的网里,没有尽头。
湖上的小舟已然收归,徒留微波荡漾的西湖,在灰蒙蒙的雨雾中,烟波浩渺,如梦如幻。
西湖藏着不知多少故事,在我们无从介入的那些年代。吟风弄月的书生,由北南下的侠客,倾国倾城的名姬,游山玩水的君王,西湖似有着一个吸力巨大的磁场,各色人等莫不在此一一登场,在纷杂的人生中填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而我这个汲汲无名的高二普通女生又会在这里捡拾到怎样的邂逅呢?
远远地望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店,犹自开着如多宝格一般的木门,里面的灯光暖意融融,忙赶过去。
原来是间古玩店,卖些字画、玉器,文房四宝,角落中散落着些瓷瓶木桌之类旧物。我绕着那些高大的柜台游走,一位上年纪的店家手里拿着本线装书在看,并不来招呼。
无意中就看到了它。
它静静地立在那些旧物中,很老了。没有破损,也未被蛀噬,细细地裹扎着,依然坚实紧密,但,很老了。几分陈旧的颜色,暗淡无光的手柄上有些被磨过的圆滑,不知曾被谁人握在手里,经年之后留下了痕迹。
那是一把非常古老的油纸伞,撑开看,骨上犹有烧过的一方印,已看不真切字迹。
拿了伞去问店家,他端详许久,皱了眉:“怎么不记得那堆东西里有这把伞呢。”又问我:“真的要买么?若真的要,我便去查帐,好给你个价。”
“要,要的。”我连连点头。连店家都不记得它,多么地受冷落,偏偏跳进我的眼里,怕是冥冥中微妙的缘份作祟。
“找到了!”店家托着一本厚帐走来,“原来是几年前有人来此寄卖的,不是进货。”
那帐本不知历经多少年,泛黄、卷边,隐约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楷。前面已翻过去厚重的一叠,后面尚有一叠空白待写,它的日子那么长久,远未到地老天荒。
“可是现在谁还稀罕这么一把破旧的伞哦!”店家兀自喃喃着。时光不再,有些旧物越发值钱,有些东西便只是岁月中的尘埃。
“好久也没人再来问过,不知卖家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店家犹疑地看看我,“你真的要吗?我也不多收,只要寄卖的本金就好。八十,如何?”
怪不得他一再问我是否真的要,原是价格定得这么高。但,这伞在手里依依地不舍得放下,我认定要带了它走。“要,八十就八十。”
店家拿过钱去找赎,一边摇头:“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东西的都有,好端端地花钱买把这么旧的伞。”
我掂掂手里的收获,它安稳地停在我的手中,似有所属。
天黑了,雨唏唏呖呖地下得大起来,我将那把伞撑开,雨滴落在伞盖上哚哚有声。沿着来时路回转,连葳的电话又追来。
“盈盈,天黑了,有没有去‘楼外楼’吃宋嫂鱼?”她一定捧着电话在擦口水。
“还没吃饭,我在西湖边找到一把伞。”我把新得的开心分给她一半。
“伞?!”她惊讶地尖叫,“乖乖,你真的弄了把那模样的旧伞?”
“是啊!”我笑吟吟地一边答她一边在伞下环顾这个小帐篷,“它大大的,里面有几十骨支撑,真的是竹柄,暗褪色,货真价实的油纸伞,而且一点也没破。站在它的下面,好像举着个小屋子。”
“盈盈,你有没有听说过,伞是至阴的东西,尤其是陌生的,没有主人的伞,不要轻易地取来。”连葳又开始神经兮兮,在那端一本正经地向我灌输歪理邪说,“会招来东西的。”
“会招来什么东西啊?神经!”她妒忌我才是真的,十来年的死党,我太了解她。
“唉!真是妒忌死我了!”她无奈地叹口气,却又叮咛着:“那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你把我给你的那只八卦镇魂铃系在伞骨上吧。”她曾到某个被称为蓬莱仙境的小庙里求来两只铃,我们分别系在手机上当饰物,那只是个刻有八卦图案的小东西,她煞有介事地当法宝。
“天黑了,别胡说八道地吓我。我吃饭去啦!”不等她答便匆匆地收线,再讲下去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唬我。
周遭突然静下来,只有雨落在伞上的声音和我自己的脚步声,偶有车过,带起一路水烟,瞬间又消逝了。这才发觉原来有声的时候也会让人感到静得可怕。
伞很大,如空置的房间,有回声。我聆听着自己的脚步,觉得每一步落下时身后都似有另一步踏落在地上,仿佛谁在跟着我,如影随形。
唉,都是连葳那个家伙吓我,弄得我也疑神疑鬼,于是从手机上取下那个铃铛系在伞骨上,随着我的迈动,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刚才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便随之消失。
三
吃过饭回到住处,热水澡洗去一身雨中的寒气,正在浴室里擦头发,忽听房中一声铃响,只怕是那晾在窗台上的伞掉下来。
拉开门去看,立时如遭雷击一般呆立当场。伞仍架在原处,那只铃铛闪着微弱的金光,一个男人靠墙坐倒在地,一脸惊惶地看着我。
以往电影中的女子面对突然发生的事件时都会惊声尖叫,不,那只是电影,如今才知,恐惧令人连唇齿也失去知觉,如何惊呼出声?
许久才强自镇定下来,盯住他:“你是谁?怎么到我房间来的?”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一直低垂着头,好像比我更加惶恐。我便借机张狂起来,整整身上紧裹住的浴袍,顶着一头半湿的乱发质问:“说啊!偷东西是不是?”
“不……不是……”他小心地摇摇头,口齿不清地解释:“对……对不起,姑娘,是……是你把我带进来的。”
姑娘?这称呼真老土,再打量他,一身暗色布衣,根本土得掉渣。看样子老实得像木头一样的人,怎么当贼?!
“我把你带进来的?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我就带了把伞进来,难道你是鬼不成?”想过去打电话报警,又怕他突然行凶,迟疑着。
“正是。”他慢慢地直起身,一头长发垂落下来,再看真些,那布衣竟是件短袍。
他说,他是鬼!
“真荒唐!”若非他温良怯懦地站在那里连正视我一眼都不敢,我铁定吓晕过去了。“你说你是鬼,证明给我看!不然我报警了!”
“这……”他指指那把伞,“你把那‘镇魂铃’收了,我便回去了。”
“你把它递过来。”那铃铛真的有用?连葳要是知道了会晕死过去的。
“我不能碰它。”他向一边躲,意图让我过去。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耍花招!拿过来!”我如小人得志,越是看他胆怯越嚣张。
他犹豫不决地呆了半晌,好像下定了决心,回身抓住伞柄向我掷来,便在那瞬间,铃铛发出一阵急响,金光四射,他似乎被什么东西重击,扑落到窗前地上。
我刚接住的伞又掉落在地,眼前所见令我惊骇莫明。
他是鬼!
我机械地蹲下身,解开铃铛握在手里,他那边叹了口气,慢慢地消失。我呆了呆,猛然醒悟到果真如他所说地“回去了”就是回到这伞中,立刻连蹦带跳地逃到屋里,留那把伞孤零零地支在地上。
我紧握着铃铛坐在床边,屋内极静,只有窗外的雨仍沙沙地响个不停。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我看到了这把伞,又一心把它带回来?我那份解不开的杭州情结,为伞所动的心思,莫不是都归在这把伞上?如今这伞竟带来个惊惶失措的鬼,我怎么打发?
“喂……”他还在不在了?
那伞,一如我撑着它回来时的模样张开着,它一路上被我紧紧地握在手中,想到在伞下时连葳曾在电话里吓我,不曾想竟真的裹着个鬼。连葳那乌鸦嘴!
“你出来吧。”看样子,他比我还胆小,不妨叫出来一问。
他在伞前现了身,低眉垂眼地依然不看我一下。
“你……”突然不知道从何问起,问他怎么变鬼的么?或许那是他不堪回首的伤心事。“你是什么时候的人啊?”看他那身衣着装束,不似现代人,倒像是古装电影里平淡无奇的路人甲。
“我走时是大明天启元年,距今很久了。姑娘。”
“又是姑娘。你们那时候管别人家女孩叫姑娘么?现在都叫小姐。”我教育他。
“哦……不知姑娘是谁家的小姐。”他恭恭敬敬地,像只呆瓜。
“唉!不是这个意思!”我摆摆手,解释不清。“大明天启元年?那是什么时候?距今大约不到四百年吧。你怎么会在这把伞里?”
“我叫柳华清,是杭州西湖边的一个伞匠,我家出的伞远近闻名,但自认从未做出过一把好伞,后来抑郁成心病,最终一病不起。”他是姓柳,不是舒么?
“这伞是你做的?”三四百年的伞,保存得那么好可不是有鬼么?若刚才便知有这么久的历史,说什么也不敢随便买下。八十元,一把明朝的伞,倒是值了。
“是的,临死之时心有不甘,又舍不下自己多年的心血。当时家中只卖剩这一把,于是便附在上面,不肯走。”
“留下来干什么?重新回来不是仍然可以做你的伞匠?”那些关于鬼的事,整天听连葳那些道听途说也懂了些。
“想遇到个爱伞的人,容我再试一次。若是前去轮回,下一世不知投身什么人家,还有没有机会再做个伞匠。”
爱伞的人,就是我。
现在的人谁还会着紧一把伞?雨天时拿来用,平时收在角落无人问津,不在意中丢三落四地它便消失了。而我却固执地喜爱这种古旧的伞,从第一眼见到这种伞,便由衷地爱上,爱它的陈旧、晦暗和神秘。一直以为它是个有故事的物件,直到今天。
难以相信地,故事发生了。
“你怎么不看着我说话?怕生人吗?”不习惯他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好像个卑微的下人。没人告诉他说话时要正视对方么?
“姑娘衣着散乱,多有不便。”他把头更低下些,似乎连这句话都冒犯我。
衣着散乱?我审视自己,虽是浴袍却裹得严严实实,何处散乱?再向下看,露着双光光的小腿在袍下。是了,他来自男女授受不亲的明朝,几时见过这种装束,自然非礼勿视。
“没关系,现在的人都这么穿衣服。这都不能看,等夏天来了,你还怎么上街去。”突地打住口,他有机会上街去吗?
“我已百多年没有出来过,只听得外面声音噪杂,似经乱世。”
“现在不是乱世了,放心吧。你抬起头咱们说话好吗?”实在不习惯他那个样子,“不然我很别扭,就不说了。”
“好。”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几缕长发掩映下,他有一张清秀细致的脸,只是面色苍白,连唇色也紫黑。他对我匆匆打量一秒,目光慌乱地闪烁,若非他已做鬼,我断定他会脸红。
四
原来,柳家是祖传的制伞世家,到柳华清时已传了十几代。柳华清从小就是个巧手的工匠,但他却一直认为以往做出来的伞不是他心目中想要的那种。这些伞只是一件普通的用品,没有生命,没有活力,它们由简单的物品拼凑组装而成,只是遮风挡雨的物件。而柳华清一直希望他能做出一把鲜活的伞。
鲜活的伞?看来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然而他的这种想法无法得到家族成员的支持,认为他是异想天开,鉴于他是继承家业的少主人,大家便由得他自己胡闹。从那时起,柳家的伞不再出自柳华清之手,而是家族中其他工匠的替代制品,虽有柳氏一族的烧印,品质却不比从前。柳家便由此渐渐衰落。
生意的清冷,族人的不满,加上心愿无法达成,柳华清一病不起,郁郁而终。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念念不忘要做出一把他心目中的伞。
“为了这么个心愿而死,太不值得了!”我在心里暗暗地为他惋惜。
“为什么不值得?!”他反驳道,“我曾见过那样的伞。撑开时如一顶华盖,虽也只是挡风遮雨,却给人以无限的温暖与安全,即使拿在手中,它也是个如影随形的伙伴,不离不弃。那样的伞,不再会有人将它随意地抛掷或遗失,它会受到珍惜和爱护。但是……我做不出,我们卖出去的伞平淡无奇,常常有人因一时不查而丢失或是破损,它脆弱得连一点在意都得不到。”
“你……”我惊讶地瞪着他,“我只是在心里想想,你怎么知道?”
“这……”他低下头,“姑娘忘了?我是无形的幽灵,能以任何方式接近生人,并不与姑娘在同一世界里。”
“那即是说,我不用开口,只要在心里想想就能和你交谈了?”我大感好奇!他可以听到我的心声!
“是的,这把由我依附的伞被你买下,因此我是被你带出来的,除了你,旁人都看不到我的存在,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所以在旁人面前时,你只须在心里与我交谈,不必让人听到你的说话声。”
“那……”我想起鬼附身,“你能渗透到我的思想或心灵里来么?占据我的身体来行走坐卧?”
“不会,只有怨念深重的厉鬼才会有更强大的法力,我这样一个藏在伞里的小鬼什么也不会。”他对我腼腆地笑笑,“姑娘请放心好了。”
“又是姑娘……叫我盈盈吧。”我与这鬼互通姓名。“我叫楚盈盈。”
“盈盈姑娘。”他谦和有礼地唤我。
“你……留下几百年仍然心愿未了,现在时代进展了,你怎么不想办法做一把自己心目中的伞以了心愿呢?”难道他几百年来在伞中只管浑浑噩噩地叹息命运?
“因为从未有人愿为一只鬼奔波劳顿。”他垂下头。忽地想到刚才心里说他浑浑噩噩必然被他听了去,真不好意思。
“怎么讲?”
“我因附身在伞中,不能脱身,伞在哪里我便只能在哪里,虽能离开些,也不过三五步距离,不能随意游荡。伞身虽小,却由许多物事构成,需要生人协助才可
得到。但我曾现身两次,都将那得伞的主人吓退,甚至请来法师将我封印一百年。”他淡淡地述说以往的遭遇,看他那么和善弱势,做鬼也做得这么势单力薄。
“我帮你!”脱口而出时见他一愣,向他解释:“我买伞原本也不是为了挡雨遮阴,只是喜爱它。如果能帮你完成心中的那把伞,我也想看看那是怎样鲜活的东西。”
他,望着我,那双眼满含着我读不懂的热切,两行清泪沿着他容颜惨淡的面颊缓缓流下。他朝我跪下来,深深地一拜:“谢谢姑娘!”
“呀!你别这样!”我闪到一边,不受他这么大的礼。
他匍匐在地,不肯起身,就这样冉冉地消退了。
“你怎么走啦?”我对着空空的房间发愣。
“我……太开心了!”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夜了,不耽误姑娘休息。”他自此不再说话。
莫名地,我被他感动。为了那么一个简单的心愿,他执著地在人间徘徊了几百年,却从未有人肯帮他。活着的时候家人不肯,死去之后遇到的人也不肯。尔今我说要帮他,他竟落泪!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这向我跪倒拜谢并流泪的男子却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一只鬼。若换作是我,是否也会在死去之后因一个心愿而甘心这种寂寞无望的鬼域生涯呢?
正在胡思乱想,连葳又打来电话:“睡了没?我睡不着,爸妈又出差去,留我一个人在小院里,真冷清。你若是在还可以来作伴。那把伞怎么样了?有没有意外发生啊?哈哈!”她犹自在与我说笑,断然想不到被她一语成谶吧。
“葳儿,都是你胡说八道引出的事,那把伞里,藏着个四百年前的鬼!”我幽幽地向她报怨。
她那端停顿了一秒,立刻大笑:“你唬不到我,怪我拿鬼吓你,所以反来报复我是不是?”
“是真的。因为听你的话系了镇魂铃,于是他被打出原形来。他说来自明朝天启年间……”我话还未了,连葳在电话里一声悠长的尖叫,几乎震碎我耳膜。
唉,!叶公好龙就是她这样的,天天鬼啊鬼的,一旦真的鬼来了,还没得见,只听说就吓到这副样子。
“葳儿?我都没事你怕个鬼啊!”真是输给她。
“你……你是楚盈盈?”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是,我是吃掉她的那个鬼。”我没好气地答她。
“唉!你真的没事就好。”听我那般答话,她反倒放心了。“快说说,真的有鬼吗?什么样子的?”才刚被吓得魂飞魄散,马上又好奇心作祟地打听。
我将柳华清的事向她细细地讲述,告诉她我决定帮柳华清完成那把令他欲罢不能的伞。
“你疯了!人家都说鬼有阴气,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你会生病的。还是早早地把伞丢了,或者找个有法术的人把它封印了吧。”
“不。我已经答应他,他那么郑重地谢我,怎么可以作罢?而且,我很想看看在一个伞匠心目中的伞究竟是怎样的。”爱伞是我的一个理由,更在意的是我眼前晃动着柳华清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
“嘿!莫不是你爱上这个会对你落泪的鬼。”连葳没心没肺地又开始聊斋。
“不跟你胡言乱语,我睡了。明天问他上何处采取各种物品,好早早帮他完成。”
准备就寝时盯着那把支在地上的伞看,不知鬼是否也需要睡眠,睡在哪里。我走上前去把伞收拢拿进浴室,轻轻地放在盥洗台上。又想起那大理石台子很凉,遂取来大块浴巾垫在伞下。
转身出门时,听到身后他轻轻地说道:“姑娘有心了。”
五
我怀抱着伞坐在小船里,背包搁在脚边。
船家慢悠悠地划着船,河水在身畔哗哗作响,不远的岸边是初透浅绿的小山,难得的阳光洒落下来,暖暖地抚在身上。春天就要来了。
柳华清告诉我要到远郊某处采买那种紫竹,似乎又被称作湘妃竹,回来后用他怀藏的祖传香料熏蒸五日,再行制作。我打听到车程,带着伞上路。
雇来的私家渡船将我带至山脚,船家将一条隐藏在林间的小路指点给我:“沿着这条路走十几里,就是何家园,那里是紫竹林。你没有称手的家伙怎么砍下竹来?定要找何家的看园人帮你,也免得被人当了贼。”
我连声道了谢,才要走,听船家又问:“姑娘是不是要买竹做伞?”他眼睛盯住我怀抱中的伞。
“是啊,想自己做来试试。”
“那真是找对地方。听老人说,以前何家的竹是专供杭州一带伞匠制伞用的。”船家将船支离河岸,又嘱咐着:“下山时走另一条大路,可到小码头,那里有船可以渡回了,这里是近道,平日不走船来。小心啊,竹丝割手。”
我对他再三地谢,看船远走了,开始上山。山路崎岖,阳光将人晒得疲倦,我走得气喘。
“盈盈……”只听柳华清在耳边唤。
“怎么了?”忽地醒觉此时是白天,日照充足,阳气大盛,他……“是不是阳光太晒了?你怎么可以白天也在?”
“我并未现身,不怕日晒。原本昼夜并无差别,只是晚间可以现身活动,白天蛰伏。”原来是这样。
“那……有什么不妥?”
“这一路很辛苦,要你一个弱女子辗转劳顿……”
他还未说完,我失笑地打断他:“谁说我是弱女子?我在学校里可是运动健将,做了四年长跑队的队长,走这区区十几里山路也不算什么难事。”
“什么是……运动健将?”他不懂时事术语。
“就是,很爱体育运动,成绩非常好的人。”我不禁洋洋得意,向一只鬼炫耀自己。
“为什么有这种安排?要这样才能嫁得好?”他的说法与如今的生活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不是为了嫁。现在的女孩个个都要上学,有了学问还要体质好,这样才能找个好工作,挣了钱去旅游,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的理解只是这么简单。
但于他已是难以消化:“以前也曾见前朝有钱人家送女子上学,但不是户户都如此。大多女子只留在家中帮衬家务,最终寻得好人家嫁。哪需要挣钱,更遑论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现在男女平等嘞。”我教育他这个封建制度下的男人。
“男女如何平等?男人生来承担家业,女子柔弱,肩担手提都不能,怎么能做同样的事?况且,谁忍心让她们吃这样的苦?”他真是心软。
“不是谁忍心,是大家心甘情愿这样。凭什么女人不如男人呢?事事由他们做主?我们也可以打理自己的生活。”我一副雄心大志。
他沉默了,不知我这一番女子翻身论是不是让他很受打击。
半晌听他又道:“盈盈……我不知旁人怎样看,但劳你这样为我,我心下不忍。”
“哎呀,我答应要帮你,一定要做的。这些对我不算很辛苦,你安心吧。”我安慰他。不由地想,在很久以前,原来女子可以不必那般操劳,真是受宠。
“若有来生可以报答,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他似在下个决心。
我,呆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他这句话。他说来生要来报答我,那么确凿有力,象誓言。
“听说投生之前要喝孟婆茶,忘尽前世。等你再来时,这一切都忘了吧?怎么还记得我。我们只管把这一世的心愿了却就知足了。”我想起连葳往日灌输给我的灵异知识,有点索然无趣。
“我……你放心,我定然不喝那孟婆茶,记得前世种种,回来找你。”
“看你说的。”不知在白天时他是否可以不现身地飘游出来,是否可以看到我的模样。阳光下,我的脸似被火烧。
六
何家竹园的看园人奇怪地打量我许久,半信半疑地问:“你要买竹做伞?”
“是,很爱这种古旧的伞,想自己做来试试。”这种伞并非一个普通小女子就可以轻易做得,他不疑心我才怪。
“我家的紫竹一向只卖给制伞世家,现在即使没有生意,也轻易不卖给寻常的人。”他见我气喘吁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看你特为这几枝竹走来,就卖你好了。但不可再转告他人来央购。我们不卖给不懂货的买家。”
这些号称世家的生意人真是规矩多。我连连点头保证,便跟着他去看竹林。
那片竹婀娜地矗立在山间,像藏在山里的一群仙女,我永远忘不了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的身影和动听的沙沙声,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充塞我的一切感知。走在石板路上,偶有小溪绕着山石从石板下穿流而过,在石间迸起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靠近水源又得阳光暖照的竹已有新嫩的竹叶冒出头。
置身其间恍入仙境,只想生生世世于此终老。“呀!真美!在这里生活一定可以长生不老。”我惊叹道。见那看园人步履矫健走在前边,头上已是花白,不由地问他年纪,猜想怎么也过五十岁了。
谁知他答今年已七十六岁,我张口结舌。忽而顽皮地想,我怀里伞中裹着个四百年的鬼,依然年轻俊秀,可比他久远。蓦地断住思绪,不知是否已然被他偷察了去。
但,他没有作声。
“是这竹吗?”我在心里轻轻地问他。
“是了,就是它!”他声音异样,原本无望的心愿已趋于达成,很激动吧?
“一共六支,每支五十元。请交三百元整。”那老人将六支竹细细地捆扎,将竹枝劈下,又用绵软的布层层地裹紧,若不是有心人,谁也不知这是竹。
我从背包深入掏出几只红色信封点出钱来递过去,老人笑道:“你很喜欢这种伞,用压岁钱来买竹。”
我难为情地笑笑:“学生嘛,没有收入,若不是有压岁钱,就难办了。”说完又讨好地补充:“若不是您好心卖我,有钱也找不到它。”
又谢了谢,转身下山去,行不多远,老人追上来,将一纸百元钞塞进我的手里:“还要买很多零散物件,你小心花用吧。”
不知如何说好,感激地呆立当场:“多谢爷爷!”
“快下山去。不知你手艺如何,但有心就能办成事啊。”老人挥挥手,兀自上山去。
辗转回到住处已是傍晚,虽夸口运动健将也累得筋疲力尽。我瘫倒在床上,手心已被磨出泡来。
柳华清坐在地上把竹枝取出细细地查看:“好竹!”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伞虽小,但以当时那种手工制成一定工序繁琐。
“除去要准备其他部件,还需要有个地方薰制竹枝。”他很沮丧地垂下头,“我看到外面都是高楼林立,哪里还有那种大灶和不引人注意的所在?”
“呀!有一处!”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想到一处最佳的地方。“我有个朋友,家人出差去,现在只她自己在家,并且她家小院里有一个前人留下的灶,不知还能不能用。”连葳家的独门小院很久以前是个作坊,院子角落立了只大灶,虽闲置了不知多少年,但经过多位主人都不曾把它毁去,连家更是将它打扫干净,夏天时围坐它旁边纳凉。或许还可以用。
“你那个朋友……怕鬼。”我听了一愣,原来昨晚与连葳的电话被他听到。
“你放心啦,只要是看不见的东西她都不怕。”我拿起电话找连葳。
她听得我的计划,在那端大呼小叫:“啊!你要带他来我家?太好了!不行不行!太可怕了!我要准备什么?”她语无伦次地,我断定她在那边房里上窜下跳。
“你家那个大灶若还可以用,就准备些柴禾吧。”不等她反抗,我匆匆断线。“明晚我便回京。”
“回京?”柳华清对这个词似有疑问。
“对,回北京。你们的永乐皇帝由南京迁都至北京,在那里建造了紫禁城。”想到要带个来自明朝的鬼去看明朝的都城,不免很兴奋。“你到过都城吗?那时候平民百姓不能进皇宫,现在可以了,我带你去看。”
他脸上露出温和笑容:“盈盈,遇到你,竟会有那么多我在生时从来不曾有过或想过的事,时隔这么多年,竟然有机会走进皇宫去。”他顿了顿,“你是个奇怪的女孩。”
“奇怪吗?现在人人如此,你遇到别人也许会更觉奇怪。不说啦,早些休息,明天买了其他东西上路。”
七
柳华清没有见过火车,傍晚到车站时,他被面前的庞然大物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
“火车,坐着它可以直接到北京了。”我凭空想象明朝时的交通工具,胡乱补充道:“不用骑马或坐拉的车。”
“几日才可到京?”他蹲在车厢关节处看那些纠缠着的金属。
“明早就到。”
他半信半疑地回头看我,飘在我身后乖乖地上了车。见他满眼都是好奇,我抱着伞在车厢里一路乱串,又跑至餐车叫了东西吃,他被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迷惑,目不暇接。
“盈盈!你房里有男人!”他站在软卧的门口,对另外三位与我同居一“室”的男子瞪视着。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只买了这一个床铺,大家都是一样的。”我无法向他解释清楚,以他的观念无论怎样也不会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警惕地盯着那三个无辜男士进出,我无意再向他说明,准备上床就寝。待我躺下时,发觉他背向着我站在床前。“你放心安睡,我站在这里。”
“不必这样,他们不会害我,只不过是同车的旅人。”我望着他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以他那么羸弱,想护得我周全根本不可能,但他却挡在我身前。
他扭转头来对我认真地说:“不管怎样今晚我都要这样挡在你前面,不让你受到任何侵扰。”
我无奈地允他,转过身去一边玩笑:“你担心我万一出什么事,想做成这把伞不知又要等上几百年了,是不是?”
他一时没有作声,我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朦胧中听到他低低地说道:“不是。”
清晨,天还未完全透亮。连葳站在她家院外的巷口,看到我时远远地跑来一把将我抱住:“天啊!你可平安回来了!”
与此同时,柳华清似被什么东西撞到,猛地向后跌去,我吓得惊惶失措忘了心语脱口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连葳顺着我的目光落在那块在她眼里空空如也的墙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里小心翼翼地问:“那……那里有什么?”
“她……她身上带有佛光。”柳华清犹自坐倒在地,起不了身。
“你身上带了什么破玩艺儿?”我气急败坏地对连葳叫。
“啊!sorry!sorry!”她手忙脚乱地从领口掏出一条挂饰,上面坠着个小金佛。我记得那也是她从蓬莱求来的,据说还请有道高僧开了光。
她拿着那个小金佛不知往哪儿放才好,猛地又醒悟道:“呀!我房里也有东西,我去收拾,你们慢慢跟来啊!”说完抱起我的行李转身跑回院去。
我走到柳华清身边,伸出手。
以往得知的那些灵异信息里都说幽灵无处不在而人类无从察知是因为他们不具有实体,人可以从它们身体间穿行而过。柳华清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这几天,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我见过他拿取物品,但不知我是否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
“你能握住我的手么?”我问他。满心期待。
他抬起头,犹豫不决地凝望我片刻,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
好凉!他的手白皙、纤细而修长,修护得非常整洁,这只手像他的人一样,秀美细致。却没有人的温度。
他站起身,探询地看着我:“盈盈?”
我握着他的手呆愣了一瞬,立刻松开他自嘲地笑笑:“你的手真冷,刚才居然想也许我的手很暖能把你捂热。瞧我多傻!”
巷子里穿行的风从我们之间掠过,他那一头柔顺的长发纹丝不动,未被吹乱丝毫。是了,尽管他就在我眼前,却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他感受不到四季的变化,不知人间的冷暖,不受风雨雷电的侵扰。
然而他风神俊朗地立在我面前,在人间和鬼域,我们是惟一相交的彼此。
“走吧,去看那个大灶。”我扭转身向连家的小院走去,余光中他默不作声地傍在身畔,我努力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回他的手中,他轻轻地拢指,将它握住。
八
连葳抱着八卦镜、六字真言符、小佛像和一些乱七八糟我叫不上名堂的东西,头顶着几条蛛网迅速从我们面前跑进她父母的房间,一边喊道:“好啦好啦!我把
房间里所有那种东西都拿开了,可以进去啦!”
为了以防再遇到不明物袭击,柳华清回到伞里,我将伞紧紧地抱住,仿佛如此便可以护住他不受伤害。
连葳已将那个灶重新清理过,不知她从哪里弄到了柴禾,在灶旁贴着院墙直码放到门口。她雀跃着从房里跑出来掀开灶上的锅盖:“看,这口锅还完好无损,以前我家用来放些冬天存储的地瓜土豆之类,我已经认真清洗过。”她趴在灶台上向锅里张望。
柳华清从伞里出来,附在她身畔查看那锅台。连葳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回头惊恐地看着我:“他在哪里?”
我笑吟吟地告诉她:“他就站在你身边!”
她大叫一声,窜至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臂:“怪不得我突然觉得那么冷,就知道不对劲!”
柳华清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去取包裹住的紫竹和那堆我们辗转买来的零散物件,连葳看到那些东西凭空移动,又大叫不已。
我问柳华清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他说我们只需烧火就好,因他已是幽魂,不可以触及明火。我拉了连葳去取柴,用尽各种引燃物质方才点燃了那个大灶。两张脸布满烟尘。
“盈盈,他千辛万苦地做了四百多年鬼只是为了一把伞?”连葳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问。
“是啊,这是他生前的心愿,到死也未能完成。”我笑着提醒她,“你不用那么小声说话。”
“我怕他听到。”她看不到他,于是更加小心,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不知何时柳华清又会挨近她身边。
“他能听到,你不用说,只要想想他也能知道。”我乐不可支地向她透露。
“真的?怎么早不告诉我?我刚才偷偷在心里嘀咕他的话岂不是都被他听了去!”她气急败坏地抱怨我。
“谁叫你嘀咕人家。”
“盈盈,咱们从幼儿园起十几年的交情了,如今你却偏心向着个鬼。”她举着木柴敲我的头。
“我哪有!”躲闪间,不意中抬头看到柳华清站在灶边,他目光深邃地对我看着。
九
一个星期后,柳华清将自己关在连葳的小屋中两天,终于完成了他的伞。
那天晚上,下雪了。
我和连葳在房中下棋,忽听他在耳边轻轻地唤我:“盈盈,出来看看。”那语声淡淡地透出一丝欣喜。
我忙推门去看,只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雪花漫天飞舞。原本以为春天快要来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又把我们带回了严冬。柳华清举着一把伞站在雪地里,大片的雪花在伞盖上积成薄薄的一层,伞下的地面上洁白无瑕,并没有留下他的脚印。我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伞。
这伞……不是他原本附身的那个。
它散出淡淡幽香混杂在雪花清凉的气息里,那硕大的伞盖遮挡在头顶似一间温暖的小屋。我细细地打量它,那密密丛丛的伞骨,雕出旧时图腾的手柄,那封了蜜、蜡、油脂等其它汁液的伞上仍可看出细密的纹理。
它那么精巧密实,给我以安全保护,似可以护我一世周全。
“盈盈,动手时我亦不知这伞可以成就如此模样,但你给我种种帮助鼓舞,令我有信心。”他认真地凝望我,“这伞是为你而生的。”
“给我的?”不敢相信。
“记得吗,我说过来世要回来找你。留住这把伞,待我回来时,以此相认。”他冰冷的手包容着我的,“它是我这一世的心愿,来生的心愿是要回到你身边。”
我以为他是为了感激我而随口许下的,却原来他一直记得,并且当了真。我的心错乱地跳动,明知他是鬼,却不能自己,只觉得心底深处牵挂了他,但愿他来世记得自己的承诺。原来,对他的那句话我也当了真。
第二天,我抱着那把旧伞走进了白雪茫茫的紫禁城。
不论怎样地躲闪,绝口不提,我们都知道他要走了。连葳偷偷告诉我,心愿已了的鬼可以看见鬼门,在一定的时间里若不去转生投胎,待得鬼门关闭便从此只是一只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再没有来生的机会。看来,他非走不可。
他在连葳房中找到一盒墨汁,在那伞的内里一侧写:“盈盈一笑。”另一侧写:“脉脉相承。”之后他选了一个天色未亮的清晨来向我告别。
“盈盈,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许诺,若你有心,也不要忘记。”他向我深深地施了一礼,谦和而真诚,随即那身影便在他的淡淡微笑中慢慢消褪。
“等我再来时,我的手肯定是暖的。”最后,他这样说。
那天夜里,被他附身的旧伞突然燃烧起来,化成了灰烬。他彻底地去了?还是重新又来?不得而知。
尾声
很多年过去了,每年春节过后我会带着那把美仑美奂的伞到杭州去,在我曾经走过的路上漫步,听那缠绵的雨声,看烟雨迷蒙的西湖,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一年又一年。
这一年的冬天,杭州难得地阳光明媚,连日晴好。我在西湖堤岸上初露端倪的柳荫中依靠大石坐着。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脚边是轻拍堤岸的湖水,三三两两的游人从我身后走过,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寂寞的寻常女子,没有人知道我如此徘徊在西湖边,是为了一个前生的诺言。
撑开伞,里面那八个字浓郁如初,不曾想他的字那么苍劲洒脱。唉,他的话我仍然记得,不知他还记得吗?这一世,他来了也有二十年。
身后又有脚步声,至我身后停驻不前,我兀自转着伞柄,由得身后人看。
但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漫漫地吟道:“盈盈一笑,脉脉相承。”
我,惊喜地,站起身,将伞收拢在怀内,慢慢地,转过身去。
转过身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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