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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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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3 14:09: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尸 变

几乎每天晚上,在睡梦中,我总能看到父亲的样子。
父亲个子不高,瘦瘦的,剃着个小平头,一件黑色的衣服宽松地罩着他的身体,脸上常常毫无表情,戴着一副黑框边的眼镜,那神情象极了纸扎的人,他总是在我意识朦胧时举着风,象一块黑色的风幌,轻飘飘地降落在我的面前,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父亲死于一九七零年,自杀。
父亲名叫洪蜀云,曾是一个很刻苦很上进的人,他在长北电机厂工作时,曾是厂劳模,技术骨干,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对象。但不知什么原因,当组织上提醒他甚至要求他入党时,他总是委婉地谢绝。直到有一天——


那时候的落星桥,正靠着城边上,全街有一里多长,八、九十户人家。
出落星桥的街尾,有一条简便的小运河,运河上有一座便桥,是木头搭成的,人走在上面,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好象随时都会断裂似的,桥头街尾之间,有一棵硕大的古榕树,一到秋天,满树的叶子就会全落光,树干歪斜地立着,树杈奇怪地伸向高高的天空,象一具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干枯的骷髅。黄昏,夕阳西下,暮鸦纷纷落在树干上,发出一阵又一阵悲凉而凄惨的叫声。
落星桥的厕所是公共的,在落星桥街尾上一个阴暗的角落,距74号有二百多米,每天的夜间七八点钟时,上厕所的人不多,倒马桶的人却排着长队。落星桥夜晚的色调是单一的,暮色四合后的一片漆黑笼罩着大地。很多的时候,天上乌云翻滚,只有闪电偶尔剌破厚厚的黑幕,发出丝丝的亮光,紧接着又被涌来的乌云连接得天衣无缝。在有月光的晚上,高大的树木枝丫筛选过的月色显得格外惨淡。走在落星桥的凹凸不平的麻石路面上,人总是摇摇晃晃的。夜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在淡薄的光下晃动着身躯,缓慢地移动着,身后都挂着一个长长的淡淡的黑影,就象僵硬的尸体后面拖着一条条长长的灵魂。
那时,没有商品房的概念,所有的房子都是公有的,国营房产公司手中有很多房子可供调济。在落星桥的老街上,有许多一、二层楼的老房子,黑色的砖墙,黑色的屋顶,房子连着房子,黑压压地站在街的两边,夹着落星桥这条铺着麻石路面的老街。这些房子解放前就有了,也不知原来是谁家的产业。那时候,政府为了照顾那些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把他们安插在其中居住。
落星桥74号就是一间孤寡老人的安置屋,面积大约四十平方不到,一室一厨,住一个人基本够了。我家是落星桥37号,也是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但房子大一些,有两层,还有一个小阁楼,一家人住得还算比较宽敞。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我家的阁楼越过几个屋顶,能远远地望见74号的屋檐和屋顶上的饮烟。


我的父亲是个准文化人,说白了就是书呆子。他沉默、软弱、遇事躲着走,不愿与人发生冲突。我家的厅堂里贴着他写的一幅对联,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写的,原来纸的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只在黄中泛白的宣纸中间浮现出几个楷书字体:
人间有情人间世,世事无奈世事风。
父亲是个佛教徒,这可能是受我奶奶的影响。没事的时候闲坐着,他的眼睛总呆呆地叮着某处,嘴里就会念叨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什么的。但他念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爹。父亲与他的爹分别已有二十几个年头,可是,每当念及他的爹,他那眼镜后的瞳孔会放出幽深的光来。他手执烟卷不停地吸,又从口鼻中长长地吐出散漫的烟雾。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漫在空中形成一片浓厚的灰色。
弥漫的烟雾中,父亲的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笔直地向他跑过来,马儿喷着响鼻。爹从马上弯腰伸手一捞,象提一件小小的行李似的将他提上马,放在胸前;父亲永远都记得爹从马上弯腰的动作,清楚而细致。连绵不断的述说中,父亲的话语,总会轮回到这个动作上,就象不断地踏入同一条熟悉的河流。
父亲说,他做梦都看见爹在飞,而且越飞越快,越飞越高,他怎么追也追不上……
父亲的爹名叫洪金标,是一名职业军人,读书不多,却一直打仗,从四川打到北方的娘子关。戎马生涯中,他只能用一封又一封家信,牵系着自己的亲人。这些家信,更象是一幅一幅的风筝,越过了千山万水,穿透重重硝烟,漂落到故乡的奶奶和年幼的父亲手上。而风筝的线头,就拽在爹的手里。
可是有一天,风筝的线断了。一九三九年的冬天,父亲得到他爹的最后一封来信。信是这样写的:
爱妻及云儿:
现在我是以自己的膝当作桌子在写字,匆匆执笔,恐难尽述。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再也找不到间隙给你们写信了。
战事日趋紧张,日本人的铁蹄已经踏进了中原,先头部队在不断溃退,现在剩下的还有战斗力的队伍不多了。我们这个连队也奉命往南撤。战争象绞肉机一样,每天都在屠杀着无辜的生命。国军士兵和老百姓的尸体堆积如山,举目望去,到处都是暴露在野外和半埋在土里的尸身和枯骨。敌人的炮队和坦克排山倒海般向我们涌来。死亡的阴影每天都在笼罩着我们。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状况中我们还能坚持多久,但既已下决心共赴国难,就唯有坚持到最后牺牲。
想起死难的同胞,胸中燃起的仇恨,使我在杀敌中生出一种不可抑止的冲动和快感。我喜欢看日本兵在我们的炮弹中血肉横飞的情景,喜欢看到日本人在我们的机枪下成片地倒下死去。每次亲手杀掉一个日本兵,我都会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用棍子挑着,插在死难同胞的坟堆上。
敌人又上来了。我们连还有二十来人,我要带着他们冲过去了……
信到这里嘎然而止。信纸上沾满了斑斑的血迹。


太阳如一盏巨大的日光灯,照亮了落星桥的沟沟坎坎和任何一个黑暗的角落。在一片硕白的光芒中,一群白衣人从落星桥74号狭小的门洞穿梭出进,身上的白大褂渗出耀眼的白色。他们从74号里抬出了一具衰老的女人的尸体。
这是五八年夏天的某一天早晨。
死了的这个老太太姓马,是早两个月前住进74号的。她是落星桥的匆匆过客。
马婆婆快六十了,光身一人。居委会的戴主任说,当年日本人南京屠城时,马婆婆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她一家人就活下来她一个。但马婆婆一直对过去的事情很忌晦,绝口不提,也就没人问起。
小时候,我见过马婆婆,现在还有些映象。马婆婆喜欢穿一身灰布衣服,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的圆头布鞋,平时头顶爱顶着一块花毛巾。她走路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给人的感觉好象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用脚丈量她余生剩下的岁月。马婆婆的眼睛不大好,有点青光,经常看不清人。
马婆婆的脸仿佛蒙着一层冰霜,白天晚上都毫无表情地紧绷着,她看人的眼神直直的,就象一枚又一枚直射过来的钢钉,直接钉在人的心上,我曾观察过马婆婆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黑得怕人,象一眼很深很深的空洞的枯井。
马婆婆就这样离开了这充满苦难的尘世。人们发现她时,已是第二天上午。马婆婆仰面躺在房子的地面上,很多人都看到她在笑。公安来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马婆婆的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伤痕。法医检验的时候,也觉得马婆婆的脸上是在笑,双臂僵硬地前伸,手弯曲得象鸡爪,极力作出推拒的样子,眼睛圆睁着,张着嘴,仿佛有什么话想要向人们诉说。人们都说,马婆婆是被吓死的。可是,人有笑着被吓死的么?这诡异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马婆婆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平时往来的无非是左邻右舍。据街上的邻居说,出事的那晚,马婆婆似乎睡得特别的早,天刚擦黑,她就关上了房门,很早就息了灯。对门是73号,住着一个姓王的寡妇,三十多岁,瞎了一只眼睛。王寡妇看到的情况和别人恰好相反,她说,她最后看到马婆婆是晚上八点钟左右,老太太低着头,顶着一条花毛巾,提着马桶从屋里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街尾去了,就再也没有见她回来。但她怎么又会死在家里面呢?有人说,马婆婆的灵魂出窍了,王寡妇看到的是她的魂。还有人说,出事的那天黄昏,曾看到一股黑气,从落星桥的街头远远地滚过来,一直滚到街后边的运河里去了……


奶奶决定离开四川,去寻找自己的丈夫,是收到信三天以后的事情。此后,她带着儿子洪蜀云,用那双大脚量出了从四川到娘子关的距离,又沾着黄土地上的泥往南跨过了长江……
山河破碎,从中原地带到南方,被战火烧灼过的土地仿佛还在冒着热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奶奶随着逃难的人流,满世界地找着。
她曾找到过川军的部队,发现丈夫所在连队的番号已经取消。但阵亡人员名单上却没有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也没有。她的丈夫和战友们从这片热血奋战的国土上消失了。
可是,越是往前走,她就越坚信,她的丈夫还活着,一定活在某个城市或者乡下,还在持枪与敌人以命相搏,还在等着她某一天相见。这念头象是一种病毒,在她的身体里伸张漫延开来;这种念头又象一粒种子,在她的脑海中发芽,迅速充满了她的头脑。当走到江南的一个乡下的小山沟里的时候,奶奶象一具高速运转后烧坏的机器,终于转不动了。
乡村里没有医生。奶奶的全身都肿了,手脚象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充满了水分的萝卜,发出一种暗淡的光。
某个黄昏,她的脸上浮现出红扑扑的超健康的颜色,眼睛闪着光,脸上充满着笑,对我父亲说:
云仔,我看到你爹了,你爹就要来接我了。我要跟他去了。
又说:
你爹说了,叫你在前面一个叫做落星桥的地方等他,到了时候,他就会来见你。你翻过这座山,落星桥就不远了。你一定要记住啊。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奶奶这预言般的话能成为现实。那是后来的事了。
奶奶就这样死去了。死的时候满面红光,脸上带着笑,好象很满足的样子,离开了。
从早晨到黄昏,父亲一直哭着,哭得眼睛都渗出血来。他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哭坏的。
你身边的人总归会离你而去,这就是人生;你身边的人随时会离你而去,这就是战争。眼见着亲人们在你的面前死去,你都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这就是残酷的现实。而战争使人对生命看得更加淡薄,对于生死更是麻木了。
但父亲不是这样。奶奶那时是他唯一的亲人,奶奶的死对父亲打击是相当大的。他掩埋了奶奶之后,就遵照奶奶的遗嘱,向着落星桥进发……
一个中午,父亲赶到了落星桥。
午后的落星桥,死一般的沉静。当父亲走上街头,街前街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走在大段大段的麻石路上,孤独而清脆的脚步声引起了单调的回声,这声音一浪一浪地掀动着人的耳膜,响彻在街的两端。父亲走过去时,落星桥仅有的两条黑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由于战争,落星桥这时几乎成了一条死街,街上原来居住的人差不多都走了,留下许多空房子。有的房子连门窗都没有,只留下黑黝黝的门洞和窗洞。
父亲就这样,象一颗孤寂的流星,跌进了落星桥这个地方。他不再流浪。他走进了落星桥37号,并决定在那里安家。因为他觉得,这栋两层多的小楼很象他老家的那幢房子。
在屋顶的阁楼上,父亲打开窗户,伸了伸手,他感觉似乎一下子就接触到了天上的乌云。一群黑色的鸦雀从屋子顶上突然一飞而起,奇怪地打量着父亲,围着小阁楼转着圈,又呼地一声向远方飞去……


马婆婆死了好几天之后,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人们依然象以往一样平静地生活着,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74号关闭了半年多时间,冬天的时候,房产公司来人,把房子重新检修了一遍,粉刷过了,就又住进了一个瘦高的老头。
老头姓汪,是个孤老头,七十多岁。独生儿子死在朝鲜战场上了,好象是个干部。国家为了照顾烈属,将他从别的什么地方迁过来,每月的生活费都是国家负担。
可能是儿子死了的原故,汪大爷的腰背驼得厉害,脸上也很木然。汪大爷很瘦,脸上也瘦得没有肉,皮包骨头,但他身上的骨骼很粗壮,因此,他走路时,我总怀疑是一具骨头架子在走动,看着他那在阳光下或风雨中摇晃的样子,总让人担心这具骨头架子会莫名其妙地散掉。或许是曾经生活在乡下,汪大爷性格很好,尽管耳朵不大听见,但见谁都点头打招呼,街上的人们都渐渐跟他熟了。汪大爷头上总缠着一条又大又长的粗布手巾,穿一件直领的黑布衣服。逢天气好,就搬一张竹摇椅,坐在门前晒太阳。老头本来皮肤就黑,太阳一晒,就更黑了。每次从74号门前经过,我看见汪大爷就象一段沙漠里的干尸,黝黑黝黑的,紧闭着双眼,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摇椅发出嘇人的吱呦吱呦的声音,一股寒意从我的背后涌上来,爬向我的顶门。日子一天天过去,汪大爷的腰更弯了,还拄上了一根木头拐杖。早晚出门,满街都响起木头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音—      ———  
磕、磕、磕、磕、磕、磕……
可是有一天,性格很好的汪大爷突然很愤怒了。
那天,汪大爷一早起来,咚地从屋里撞开了门,拿着棍子向着虚空里往外赶着什么东西,口里还一边喊着:“出去!出去!”
人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出来看。
汪大爷拄着棍子,直起腰来,对来看他的人说:
“你们说合理不合理?一间这么小的房子,人民政府要我住,还要一个老太婆跟我住在一起,真是乱弹琴!还喊她崽来,拿枪吓我,我才不得怕!”
居委会戴主任正好经过这里,连忙劝住汪大爷,进屋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
“怎么没有?”汪大爷提起嗓门说:“一个老太婆,脑壳上顶着一条花手巾,直往我身上倒,搞得我一晚上都冒睡……”
一些邻居都进到74号去看了,确实什么也没有啊。
可是,当天晚上,汪大爷用他头上的长毛巾将自己吊死在屋梁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舌头长长地伸出来,黑色的衣服底下,一双大脚在空中随风摆来摆去……
汪大爷死后的第三天的早晨,天还没有亮,街上起了大雾,落星桥的街头忽然响起了拐杖的声音:
磕、磕、磕、磕、磕、磕……
汪大爷不是死了吗?那是谁,拄着拐杖在大雾中走来走去呢?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74号都关闭着,没人居住。可是,街上的邻居好几回都看到74号屋里面晚上亮着灯,还有人听到里面似乎有讲话的声音,那时候,人民群众的觉悟特别高,人们以为进了小偷甚至是敌特分子,就报告了居委会和派出所,公安来了几回,观察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就都走了。
后来,房产公司又派人来检过几次漏,换过几次瓦,把两张大门换了,把74号改成了一个放工具的仓库,里面没人守,更没有人住,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但是,人们还是时不时发现晚上里面会亮灯,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人说可能是开关线路老化造成短路。但电工也来检修过,线路开关都好好的,那是怎么回事呢?
又过了几年。街上兴起武斗,许多老干部都被打倒了。落星桥74号被囤出来,变成了落星桥革委会办公室。
革委会刘主任是居委会戴主任的表哥,一个五大三粗的造反派,据说原来是某厂烧锅炉的,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刘主任天生是颗造反的料,也蛮有组织才能的,他带着一帮小青年,象一瓶高能粘合剂,把本市的三股造反势力:“湘江风雷”、“红色怒火”、“青年近卫军”都粘合到一块,还成功地制止了几场即将发生的武斗,市革委会的领导和军宣队的负责人都蛮相信他。落星桥,俨然是造反派的“红色中央根据地”一样。
由于政见不合,刘主任和他的老婆彻底划清了界线,而和一个崇拜他的女“革命战友”混在了一起。老婆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跳了楼,象一个装满了刘主任往日岁月的旧麻袋一样,砰地砸在地上,用一滩殷红的鲜血完整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过去。他于是就带着那个崇拜他的美丽的女战友居住在落星桥74号。刘主任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捆电线,从74号往街两头牵,装上了几只大型的高音喇叭,并把电线继续延伸到了其他的街道。扩音机就装在74号室内,每天定时对广大群众进行革命宣传广播,由“女战友”播发新闻、背诵最高指示、播送革命歌曲,等等。刘主任就象一个超级广告能手,使得落星桥这样一个背街小巷变得空前绝后地热闹起来。刘主任也俨然是本地的一个人物,让许多懵懂的人追随和模仿。


但凡事乐极则生悲,不久,出事了。
有一天晚上,刘主任被一群造反派请出去喝酒去了,只剩下他的女战友守着广播。晚上九点半钟,应该是每天最后一次向群众播放革命歌曲的时候,可是,广播里突然响起一种完全与革命歌曲不同的声音,象是男欢女爱的声音!这声音从落星桥广播室传了出去,传得很远,可以说,周围的革命群众都听见了这种声音。唯独刘主任没有听见。
刘主任被军宣队的干部从酒桌上捉了回去。当时,随便说错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有可能定罪。一听说广播里放的不是革命歌曲,刘主任一下子就傻了。可是,一回到落星桥街上,那声音突然就停了,嘎然而止,停得无声无息,好象从来没有过一样。
当他们进入到74号时,刘主任的女战友正趴在桌上睡觉。睡得很香的样子。当刘主任想唤醒她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你们……你们来了……那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好象春情浪动的样子,解开胸前的衣扣,露出一身白肉,向军宣队的干部直扑过去!
干什么!刘主任吼出声,啪地给女人一巴掌。女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发出一声尖叫,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女人的尖叫声犹如刀锋般划破了落星桥的夜空。
女人哭着说,当时她关上房门坐在房里,突然,一个穿着国民党军服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拿着枪对准她,口中念念有词,她一下子吓晕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一听到这种情况,军宣队觉得敌情严重,马上宣布介入调查,并进行布控,追查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同时,要刘主任关闭所有的广播电源,不得离开74号,等候处理。可是,查遍了磁带和唱片,都没有发现那种令人肉麻的声音,那么,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军宣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第二天继续调查。
可是,想不到,第二天,女人已不知所踪,刘主任完全疯了!
当人们赶到落星桥74号时,都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刘主任全身皮肉被抓得稀烂,头发被连着头皮一块扯下来,血不断从伤口冒出,流到身上,地下,身上脏得如同一个乞丐,他象一条狗一样四肢趴在地上唁唁地用鼻子闻着,用舌头不断在地上舔着人们提着马桶走过时溢出来的粪浆……
当天晚上,刘主任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在精神病院治疗了半年之后,刘主任沉默了,经常安安静静地坐在医院病房的墙角,一动不动地发呆。后来有一次,军宣队的领导到医院去看他,刘主任正站在病房的窗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什么东西看,听到有人喊他,他猛然回头,脸上呈现出一种暗绿色,眼睛发出猫眼一样的光来,他压着嗓子,用一种极其阴沉的声音,紧张地说:我看到他了,他不是人……


落星桥74号重新住进住户是一九六八年。
这一年冬天特别的长,春天比往常的哪年都冷。雨水的那一天,74号搬进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替女子搬家的都是公家的人,公家的车。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落星桥的长街笼罩在漫天的雨雾中,站在街中间往两头看,一眼望不到尽头,街头和街尾的老房子就那样朦朦胧胧,象是渐渐地融化进了雨雾里;那辆搬家的面包车毫无生气地停在街口,陈旧的车身显出一种黑灰色,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开来的灵车。
东西也不多,几只箱子,几张板凳,一个老式衣柜,仅此而已,四五个人几下就搬完了。这个女人是一名还俗的尼姑,俗姓李。那时候,四旧被砸烂了,庙也没了,许多僧尼还俗结婚了;这个女人是个孤儿,在寺院里长大,又不肯嫁人,她找到政府,于是由政府安排住进了落星桥74号。由于她有庙里的经历,天天跟泥胎的神仙们打交道,仿佛她本人也沾上了仙气,人们便叫她李仙姑。
李仙姑搬进74号,果然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平时除了买菜,倒马桶,一般都深居简出,很少与人往来。
大约住了半个月左右,李仙姑有天突然一大清早跑到居委会,主动找到戴主任,一脸惨白,两只手轮流抚着自己的胸口说:
主任啊,有个事情,多日来,我想讲,但又怕你们讲我迷信,不讲吧,恐怕哪天我死得不明不白,你们更搞不清了。
戴主任很奇怪,李仙姑平时难得来找她,这会儿来了,一惊一炸,要死要活的,真不知是咋回事,就脱口说道:搞得这样吓刹人,难道你看见鬼了?
是啊是啊,这个事情恐怕真是……李仙姑仍旧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事情是这样的:李仙姑住进落星桥74号以后,几乎每晚都做一个同样的梦,她总是梦见一个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国民党军服,手里拿着一支手枪,在她的房里走来走去,口里要么唱歌,要么念些什么。开始的时候,她还没在意,以为只是一个奇怪的梦而已,也许是自己太孤寂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有天晚上,下半夜忽然起了一阵冷风,穿墙过户,从落星桥的街头直吹向街尾。三更的寒意侵蚀了她的梦境,她打了个冷噤,猛然醒来,居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拿枪的男子,他就在房间里走动!那男子三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很威严的样子,他在房间里不断地迈动着双腿,走着军人的步子,不断地转着圈子,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去理房中的李仙姑。以后的每个晚上,李仙姑一睡到九、十点钟,一睁眼,那个男子就会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开始转圈,直到快天亮才隐去不见了,象烟一样消失了。又好象从土里钻出来,又钻进了土里。


我并不怕他,李仙姑说,就怕日子长了,沾了他的阴气,被他……
戴主任虽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子,但她是个无神论者,所以根本就不相信李仙姑讲的,但她还是很重视李仙姑的话,因为74号以前发生的事她都经历了,只是一件事都没有完全弄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戴主任决定到落星桥74号住几晚,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作怪。
李仙姑有了人作伴,胆子也大了些,入夜,两个早早地洗漱,上床睡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戴主任一沾床铺,两只眼皮就打起架来,昏昏沉沉地睡去,马上打起鼾来。大约十点多钟,戴主任被李仙姑重重地摇晃了几下,朦朦胧胧地醒来,果然看见有个人影在床前晃动,是一个戴着大盖帽的国军军官,穿着一双马靴,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李仙姑躲在戴主任的身后,双手用力挟着戴主任的胳膊,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戴主任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喝道:
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她这一声喊去,那人飞快地转了一个圈,隐入墙角,不见了,就仿佛融化在空气中一样。
李仙姑和戴主任都下了床,在房间里每个角落里仔细寻找,可是什么也没有。刚才究竟是真实地看到,还是一个梦呢?
第二天,戴主任就向革委会反映了这件事。革委会的同志分析,这极有可能是敌特分子搞的鬼,恐怕敌人在这间房间里做了什么手脚,可以调一个金属探测器来,探测一下。万一发现有敌人的电台什么的,那岂不是立了一大功么。
第三天,探测的仪器和人员都来了。经过探测,这间房子的地底下有很重的金属反应。于是革委会决定把地面挖开,说干就干,马上要施工队派了人过来,开始挖掘。
当挖到两米多深的时候,一锄头下去,冒起了火星。
我挖到了石板上。一工人说。
大家试探了一下,石板有近一丈长,四尺多宽。有人拿来了几根撬棍,几个工人开始清理拨开上面的泥土,撬起石板来,石板一下子就掀开了,底下,是人工砌成的一个长方型的坑,坑里,骇然地周周正正摆着一副楠木棺材!
那副棺材埋在地下,就象新做成的一样,一点都没有腐朽的痕迹,人们用绳子七手八脚地把棺材吊上来,将棺材盖推了又推,却怎么也打不开。革委会找来了几个劲力足的大汉,把棺材抬到了街边上。楠木棺材纹丝不动,巨大而突兀地停放在空气中,在阳光下显现出血一样的暗红色。


那时,父亲正在下班的路上走着,往家里赶。他后来说,那天,走着走着,天突然就暗了一下,他的耳边似乎听到了爹喊他的声音,那声音象是很近,又好象很远。
他停下了脚步,仔细地听着。可是,接下来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时,往事忽然电光火石般从头脑深处闪出来。眼前一道白色的光,不断向远处延伸,这似乎是故乡的路,这条路漫长得无边无际,路边高大挺直的树木沿路象栅栏一样伸展,一排排闪着暗绿色的光芒,直到看不见的尽头。童年的父亲正穿着背带长裤,他看见,他的爹爹牵着他的手,快速而急促地穿过时光的栅栏。时光象一缕纠缠不清的烟雾,温暖地簇拥着他们父子,向着太阳光照过来的方向升腾而去……
父亲在一片喧哗声中猛醒了,他到了落星桥的街口上。
听说落星桥74号挖出一副棺材,一时引起了轰动,满街的人都来看。父亲是一个喜静的人,平时除了上下班,无事就是待在家里,翻一些借来的书看,从来就不喜欢看热闹,那天他却在74号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这片旧街,街上挤满了人,父亲挤进了人群里去。
正当大家对打开棺材无计可施的时候,棺材忽然发出木质磨擦的声音,突然清脆地响了一下,嘭地一声开了。
棺材里是一个男人,这个人穿着整齐的国军军服,戴着大盖帽,面色如生地躺在里面,就象睡着了一样,仿佛随时都会一翻身坐起来!他的身边放着一把中正式步枪,一个木匣子,有人上去拿起那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油布包,包里有一把手枪,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那张纸,发现是一张委任状。上面写道:
兹委任洪金标为国民革命军第70军13师19旅21团8营少校营长。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日。
签名为蒋中正。
“洪金标是我爹。”回来后父亲对母亲说,说得很平静。
“洪金标是我爹。”那天下午,当父亲站在棺材前的时候,这样对围观的群众说,说得很平静。说完,就在棺材边跪了下去,他的上半截身子,他的头,向着他的爹弯下去,深深地埋进了棺材里。
原来,他娘带着他,为了寻找他的爹,从河北一路往南找过来。父亲沿着冥冥中指引的方向,流落到这个地方。父亲还记得,最后一次收到爹的来信,是一九三九年的冬天。同时收到的,还有爹寄来的五十块银元。谁知道,爹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人们看到,面色如生的洪金标的嘴角,眼睛里、鼻孔里都渗出血来。后来,人们说,这是惨死的人感觉到亲人来了的反应。有人看见,洪金标的脸在迅速地塌陷下去,身上的肌肉也在迅速的消融,很快地变成了一具枯骨,一缕轻烟似的东西,从棺材里飘出来,升上去,渐渐消散在落星桥的上空。


洪金标,那个落星桥74号挖出来的,穿着国军军服的死人,居然是洪蜀云的爹!这个消息一传开,立刻在群众中炸开了锅。  
我不知道,父亲对他的爹怀有那样深的感情,更不知道,父亲与死去的爹相认,是正确的抉择,还是错误的抉择,但是,在那个年代,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军宣队、厂革委、公安局、居委会都把焦距对准了父亲。他曾经的一切行为,都成了无法解释的行为,他无法回答人们的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伪装积极?为什么勤学技术?为什么假求上进?为什么隐瞒历史?反正一切的动机都不纯洁。大字报写着:打倒反革命分子洪蜀云;洪蜀云是隐藏的台湾特务;洪蜀云是潜伏在组织内部的定时炸弹。紧跟着的是无休无止的斗争大会……
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的下场很悲惨,他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一年多以后喝农药自杀了。
关于生死,父亲曾很感叹地说,人都是时间的奴隶,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归宿,那一天的来临,只是或迟或早而已。现在,我对这句话的认同和理解,似乎是越来越深刻了。
父亲死后的某天深夜,我站在阁楼上,远远望见落星桥74号的灯又亮了,那黄黄的、惨淡的灯光,在漆黑一片的街头格外剌目;暮鸦凄惨的叫着,响彻在夜空,这声音象一柄剔骨刀,将落星桥的睡眠和梦境撕剥得支离破碎……

     

                        

作者:多吉财旺
2010年8月18日

约稿请联系:qq:583630046  132472094819
电子邮箱:yanglx2009@163.com
发表于 2010-10-13 16:5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  传说中的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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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影芭芘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11-6-1 13:2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沙发 但不是 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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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6 15:27:44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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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6 16:43:3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网文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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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6 21:3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长了,不看啦,顶了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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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7 09: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是很长的故事,故事涉及了三代人,看完不容易,发生的每件事都会让人有小小的感慨。就像故事最后的那句话:人都是时间的奴隶,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归宿。
很有道理的说,只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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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7 13: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爹?奸了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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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7 14:26: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不错  就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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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9 16:0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长了!········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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