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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沧海》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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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5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沈舟虚徐徐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何足道哉。”

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得极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定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与先生商量的。”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

沈舟虚道:“此次就算将江南的统兵大将杀光,也不可杀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脱口道,“他一介败军之将……”

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便如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但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胜过江南所有大将?即便他胜得过旁人,但又胜得过俞大猷么?”

沈舟虚一哂,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虚一眼,苦笑道:“先生为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在牢里。”

沈舟虚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是好的。”说罢哈哈大笑,推着轮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真有识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可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叹道:“徐海。”陆渐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三人追踪里许,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鞠了一躬,道:“父亲。”

陆渐识得来人正是那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此时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越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心中好不厌恶。

却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翼翼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边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身畔的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

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呢,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这却没有。”那女子道,“但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伤着孩子。”

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

“他哪里又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了人家五十两银子呢。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逊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却见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面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着昔日无双风韵。

陆渐望着这妇人,便觉心中说不出的温暖舒服,一时瞧得入神,忽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激动难抑。

方觉奇怪,只听那妇人又柔声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回吧。”那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那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那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儿带人去将他擒了?”沈舟虚道:“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是不是?”

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

沈舟虚冷道:“银子和珍宝呢?”

沈秀道:“珍宝还在,但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账。”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道:“你须得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但你别以为我嘴里不说,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点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沈舟虚,还差得远。”

说罢顿了一顿,淡然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来,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失声道:“可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

却见沈秀悻悻退出书房,神色阴鸷,略一思索,低头去了。沈舟虚忽地轻轻叹了口气,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

一个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但不要惊动清影。”

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竟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他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应当不是弃友而逃的无义之徒,但此人心机多变,确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说他抢先逃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迷惘之际,他已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摸百步,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

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归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脚已至陆渐面门。

陆渐竭力后掠,虽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疾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

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归冷哼一声,“我的劫力却在脚。你没听说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么?”

陆渐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重叠,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有机簧,陡然弹起,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倏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已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叱道:“我先走了。”说罢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犹豫,飞身发足,追丑奴儿而去。

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原来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放走丑奴儿,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想到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一把抓出,揪住她头发,孰料那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又吃一惊,定神瞧那假发,但见那假发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之处,竟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当下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骤然间,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势如雷霆,直没入地。

这一蹴之力,深至丈许,烟尘四散,大地震动,丑奴儿只需被这腿力波及,不死即伤。

但燕未归足才入土,便觉有异,他这双腿注满劫力,不只奔跃如飞,抑且坚逾精钢,百毒不侵,但此时土中既无刀剑,也无毒刺,却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上来。

此等事怪谲已极,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断,翠绿汁液流出,断口处复又生出新藤,断裂之藤则落地再生,故而燕未归越是挣扎,那藤蔓生长越多,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重重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燕未归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是随之一动,藤蔓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够施展‘化生’之术?”

丑奴儿冷笑道:“难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但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门。”

“少来套近乎。”丑奴儿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否则休想脱困。”

燕未归略一沉默,忽道:“这‘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断而续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须得陪着,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得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伤他,抑且燕未归说得不错,“孽缘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须源源不绝吸纳她的“周流土劲”。丑奴儿功力尚浅,遭遇如此强敌,无奈之余,才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点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来。

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笑,沈秀摇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笑吟吟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随他说话,扇动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未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道:“你的耳朵肿了吗?”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虽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说着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凶多吉少,不耐与他纠缠,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纵身奔出,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却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陆渐心中骇异,掉头望去,但见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支银亮短棒,但棒打木鱼,竟无声息。

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举步向前,出腿之时,却又大大后退一步。

陆渐正感捉摸不透,却听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之心跳、脉搏振动。”

陆渐惊疑道:“可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需我用这根‘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说着银棒一敲,陆渐应势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倏起,右颊又挨一下。一时间,陆渐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毕,只觉眼前金星乱迸,双耳嗡鸣,双颊一片麻木,已然没了痛觉。

“知道厉害了吗?”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己,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便听薛耳喝一声:“趴下。”

陆渐凌空栽落,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怎也无法动弹。

薛耳笑道:“你还笑爷爷的耳朵像,像那个,如今你跟一条死狗有何分别啦?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地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么?”

薛耳露出忧愁之色,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继而又发愁道:“但怎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着二人说话,暗暗寻思:“那木鱼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鱼,怎地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只是针对我。不过,这木鱼敲着,何以却无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细微已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和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木鱼,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果然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虽然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陆渐的气血流动,而那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气血共鸣,改变气血运转。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听见,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振荡,气血之行立时逆转,变为撤步后退了。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儿,你怎么啦?干吗不答话。”那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

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当下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气血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倏忽之间,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顿又得了自由,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急敲木鱼,欲要重新驾驭陆渐周身气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

薛耳万没料到陆渐不但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伤损身子,自乱气血。但如此一来,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已全无节律可言,薛耳无从捉摸,木鱼节律也因之大坏,再难掌控由心,眼见陆渐的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端地怪异之至。

如此较量数次,薛耳愈发听不透陆渐的血行节律,渐处下风,手中猛敲木鱼,额上却不住渗出汗来。霎时间,忽见陆渐猛地抬足,大大迈进一步,这一步,全然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之举。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便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继而手中一空,木鱼已落到陆渐手里。

陆渐本就有伤,此时自乱气血,经脉内腑受创不轻,虽然拼死夺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倏地喉头发甜,咯地吐出一口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道:“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

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只听“哐啷”一声,那木鱼变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着那堆碎片,猛地扑上来,一把捧起,失声道:“我的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起来。

陆渐正要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惊,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的?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哭得伤心无比,就似一个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陆渐瞧他如此模样,不觉嫌隙尽去,暗生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对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赔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听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涩,一皱眉,叹道:“好了,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双方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望着丑奴儿,眼里异彩涟涟。忽听燕未归喝道:“少主,你给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如今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见丑奴儿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寻思道:“这位师妹却是个冷美人儿,待我逗逗她。”当下摇扇漫步,笑道:“哎哟,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浸湿了呢。”

丑奴儿此时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体态尽露,闻言羞恼交迸,叱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却不闭眼,反而目不转睛盯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丑奴儿被他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潜运内力,忽自土中刷地窜出一根“孽缘藤”,缠住沈秀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

沈秀却一动不动,任凭那藤如灵蛇般顺势而上,将他周身缚住,脸上却依旧笑眯眯的,眉也不皱一下。

丑奴儿见他不挣不动,心中怪讶,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再说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缠上一辈子,若能如此,岂不是我与师妹间莫大的缘分……”

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骂道:“你这厮尽会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绞断你的舌头。”说话声中,那藤尖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两眼定定望着丑奴儿,叹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胜过常人百倍,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若能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甘心。”

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故而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嗓音。此时听得沈秀如此夸赞,虽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动,瞥他一眼,忖道:“这厮本也可恶,但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说话一般,再加上这条能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着。”

却听沈秀又道:“师妹,这样下去,你徒自损耗真气,也无益处。你既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

沈秀笑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那“孽缘藤”顷刻枯萎败落、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如风,扫将过来。

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但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掠。

燕未归一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过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识得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说放了她,怎么还要动手?”

燕未归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从。”沈秀气得脸色青白,扬声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须胜我。”

燕未归脱口道:“我怎敢与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与我动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归左右为难,却见丑奴儿冷哼一声,道:“谁要你们放来放去的,本姑娘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谁又拦得住么?”当下转身欲行,忽听沈秀笑道:“敢问师妹芳名?”

丑奴儿淡然道:“我叫秀叶,秀丽的秀,叶子的叶。”

沈秀笑道:“好名儿,这个秀字,与在下大是有缘。”丑奴儿一笑,快步疾行,顷刻不见。

沈秀望着她窈窕背影,想着她如花娇靥,一时神魂颠倒,喃喃念道:“秀叶,秀叶……”蓦然间,他脸色大变,失声道,“好丫头,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归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燕未归将那“秀叶”两字念诵两遍,恍然大悟,脱口道:“秀叶?秀爷!这女的竟然自称少主的爷爷?”忽见沈秀转过头来,目有怒色,忙转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迟早带她回来。”

薛耳听得陆渐之言,张大了嘴,瞪着陆渐,忽地大耳连摇,道:“我不相信,你有这样好心?”

“这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见他一脸诚恳,不觉有几分相信起来,又摇头道:“你要帮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会儿,我送她出府,就去见你的主人。”

薛耳将信将疑,道:“你真的回来么?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正色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薛耳听了,露出感动之色,点头道:“那好,我就在这里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哦,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怜,不觉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自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那个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喝道,“你别过来。”陆渐闻声止步,一转念,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上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虽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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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务必要听。”陆渐叹了口气,忽道:“丑奴儿,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叹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

丑奴儿微一沉默,道:“我听秦知味说过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陆渐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该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就破了,禁制破掉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时。所以说,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儿蓦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陆渐道:“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没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难。(奇书网|Www.Qisuu.Com)只是我还有三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

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第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道:“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拾起,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陆渐道:“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道,“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陆渐露出惆怅之色,叹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仑山上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暇去昆仑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便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想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那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还是不去的好。”

说罢转身便走,丑奴儿忽道:“你,你去哪儿?”陆渐道:“你别问了,快快去吧。”

丑奴儿蓦地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去哪儿?”陆渐忽听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甚为耳熟,不觉讶道:“丑奴儿,是你在说话么?”丑奴儿又是默然。

陆渐心中虽疑,但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儿望他背影去远,不禁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上,忽见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叶尖上,双翅微颤,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间竟然走错了道路,方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细微的木鱼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蹑过一道圆门,遥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

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敲打木鱼,而那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着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妇念到这段经文,语声悲切,渐至语不成声,陆渐默默听着,虽然不大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悲苦莫名。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陆渐恍然惊醒,但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流泪么?”

却听那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那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那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却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那丫环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会得。”

这时间,忽听西北角的暗处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的充好人了。”

陆渐闻言吃惊,那说话的正是谷缜。佛堂中二人也大为吃惊,那美妇起身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而言之,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轻轻一晃,涩声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道:“你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脱口道:“你,你是缜儿……”忽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大声道:“缜儿,是你么?缜儿,你是缜儿么……”

庭中却是寂然无声,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然离去,暗暗叹一口气,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若有人尾随盯视,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再转头时,那种异感却又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之地,谁想却不见人,正感奇怪,遥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声冷哼,只听沈舟虚喝道:“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却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笑道:“此事确是孩儿作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但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这干人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嘟哝道:“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话未说完,沈秀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沈舟虚冷冷道:“罢了,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即可,至于招式变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胁,顿时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筋斗。”

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嘻嘻的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记性超凡,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很是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忒也诡诈。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莫乙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也是,但我当时却不知道,一听之下,便觉气愤,说道:‘如此说,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是不是?’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里,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若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就从怀里取出一个册子来,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能背么?’我一听,顿时傻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是没想出有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时,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但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虽然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他第二个圈套了。”

莫乙叹道:“是啊,他一听这话,便笑起来,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瞧。’说罢便将那书给我,我拿到近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竟不见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么?换了是我,便会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

莫乙气哼哼地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便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能否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声,道:“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接口道:“罢了,莫乙,沈秀的话不无道理,但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要你炫耀学问。只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付你,或许别有计谋了。”

沈秀笑道:“我哪儿有这么好骗?”沈舟虚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嘻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沉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淡然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知道么?”莫乙嗫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冷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儿素来心软,只怕……”沈舟虚道:“那厮让他去了,我暂且不想拿他。”沈秀吃惊道:“莫非父亲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虚道:“此事不用多问。”

沈秀嗯了一声,意下颇为悻悻。却听沈舟虚徐徐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之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丢了?”

只听得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坏得很。他夺了我的木鱼,一脚踩碎,后来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虽然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两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声,一迭声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

陆渐屏息聆听已久,忽听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声,忍不住朗声道:“且慢。”一声叫罢,迈开大步,走入书房。

沧海8·山雨欲来之卷 玄瞳

在场众人瞧得陆渐,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又对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人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渎职,只是实力不及,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叶,啜了一口,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

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一揖。

沈舟虚点头道:“你混入总督府,便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一声,道:“真是蠢材一个。”沈舟虚神色陡变,厉喝一声:“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分。

却听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瞪着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连扇;莫乙嘴里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好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掩着,斗笠下那两道目光却越来越亮。

陆渐扬声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尽管向着我来。”

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满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

陆渐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约摸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便向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

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瞥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

沈秀听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儿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喝道:“到院子里来。”说罢撩起衣袍,出门来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觉迟疑,莫乙却道:“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极是。”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闻言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浑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皱了皱眉,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忖道:“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瞧清,要不然此时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对付“天罗”神通,忽见沈秀摆开架子,喝道:“愣什么?”双掌一分,刷地劈将而来,他掌势又快又疾,变化奇绝,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彻肺腑。

莫乙惊道:“不好,他学了‘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罗散手’?厉害么?”莫乙苦着脸道:“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不厉害?”薛耳张大了嘴,跌足道:“‘西昆仑’的绝技?怎么能让他学了呢?”莫乙道:“是啊,就仿佛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说罢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们两个狗奴才,给我闭嘴。”只见他掌势繁如星斗,疾如飞光,陆渐连挨数掌,蓦地稳住阵脚,“寿者相”变“猴王相”,呼呼呼连番出掌,大金刚神力奔腾四溢,密布身周,沈秀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变招,高蹿低伏,寻隙再攻。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秘传,当年“西昆仑”梁萧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绝学。倘若陆渐此时面对的是昔日“西昆仑”,恐怕一招之间,便已败落。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象,不肯深究,而这“星罗散手”虽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须得学问精深,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内力雄浑,才可显其威力,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内力也难称精纯,故而即便偶尔得手,也难给陆渐以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时间势成僵持,旁观众人均觉诧异,莫乙怪道:“星罗散手我认得,但这人的武功却怪得很,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虚淡然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世,你没瞧过,怎么认得?”

莫乙听得惊喜,目不转睛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但记来记去,陆渐总是先一个“寿者相”,后一个“猴王相”,虽然样子别扭难学,却也了无新意。莫乙正觉不耐,忽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样一来,先时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压力陡增,唯有随之变快。

原来,陆渐自嫌变招太慢,前招后式,总会留出缝隙,被沈秀乘虚而入,斗得久了,索性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来,如三头六臂,同时再变“寿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许多,虽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间隙却尽能补上,便有丝毫缝隙,也如电光倏现,不容把握。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沈攻陆守,渐至于互有攻守。陆渐扭转劣势,心中酣畅,斗得兴起,渐渐将“诸天”、“寿者”、“猴王”三相合一,连出两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见,忍不住齐声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颓势,心中惊怒,听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满胸膛,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瞧得皱眉,忽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恒,太空瀚宇,浩大无极。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怎么偏偏你使出来,尽是这般小家子气,好比流星经天,一瞬即灭,奇巧变化有余,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如此下去,‘西昆仑’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败在你的手里?”

沈秀听得这话,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蓦地沉喝一声,掌指间劲力陡增,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那般神威,也显出堂堂之势,再辅以诡招,倏尔间便扳回劣势。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发出嘘声。

陆渐遇强则强,对手越强,越是激发他胸中坚韧之气,诸般变相源源而出,“须弥相”肩撞、“雄猪相”头顶、“半狮人”拳击、“马王相”足踢,“神鱼”飞腾,“雀母”破局,一时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甚至于拾起石块枯枝,不时以“我相”掷出,势如飞箭,逼得沈秀手忙脚乱,步法陡转,想绕到陆渐身后,又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中小腹。

沈秀不料对手如此难缠,又惊又怒,众劫奴却是惊喜交迸,暗暗喝彩。

两人又拆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风扫中,惨哼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收势道:“你输了。”话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丝网之中。

莫乙、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狞笑,均是气愤难当,叫道:“不要脸,分明都输了。”沈秀大笑道:“怎么输了?本公子诈败诱敌而已,再说了,这次又不是分胜负,而是决生死,谁叫他大意了?”说着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血如泉涌,沈秀嘻嘻笑道:“乡巴佬儿,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服气了么?”

陆渐咬牙不语,心念疾转,劫力自双手间涌出,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

沈秀见他不答,眼神一凝,厉喝道:“还不服么?”天劲周流,蚕丝再度收缩,他被陆渐逼迫,若非使诈,不能获胜,如此仍不解恨,手上运劲,右脚忽地飞起,向陆渐心口踢去。

他这一脚存心取人性命,众劫奴瞧在眼里,未及惊呼,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只手来,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不禁放下茶盅,眉头微皱。

沈秀惨叫声中,独脚后跃,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这张网再强,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总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强?”

“我怎么知道与你何干?”陆渐眉毛一挑,扬声道,“既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请救援,却又羞于启齿。犹豫间,陆渐一拳打来,沈秀跛了一足,闪避不及,被这一拳击中面门,倒飞出去,爬起来时,已是口鼻流血。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不然沈秀不死也得重伤,但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不觉怒火难抑,眼见沈秀挣扎而起,当下飞身抢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举拳再打,忽听有人娇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商清影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似喷出火来。

陆渐为这目光所慑,不禁放开沈秀。商清影疾步奔来,扶着沈秀,但见他满脸是血,心中有如刀割,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盯着陆渐,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为何伤我秀儿?”

不知怎地,陆渐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虚,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之态,满脸怒容,更是有口难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说完,已斥道:“你们这些人,都没良心吗?一个个都只会站着,瞧别人欺负秀儿。”莫乙还想争辩,商清影已喝道:“闭嘴。”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生气,一时无不沮丧,低头不敢再说。

商清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凄然道:“舟虚,你呢?你也这么坐着,瞧着别人打秀儿?”沈舟虚叹道:“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的,我若插手,有违道义。”

“道义?”商清影冷笑道,“当年你也是为道义抛下我,如今又为了道义,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沈舟虚微露尴尬之色,说道:“清影,秀儿太过骄狂,让他受些惩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惩戒秀儿、打他骂他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他,你怎么不干脆禀告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说到这里,勾起满腹伤心往事,忍不住泪如雨落。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乙,你二人将这人关在北厢房,再听发落。”

燕、莫二人不敢违命,取来铁锁,莫乙向陆渐低声道:“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这厮也好,但被主母撞见,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皱眉道:“莫乙,你说什么?”莫乙干笑道:“没什么,我背书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书,心里就不舒服。”说罢也不敢抬头,将陆渐反剪双手,牢牢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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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0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说道:“你们也不要虐待这年轻人,即便关着,也要让他吃饱睡好。”莫乙连连称是。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妈你一来,不知为何,就不怎么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不许跟人打架了,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妈多疼我几次才好。”

“就不说一句好话。”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敷药。”说罢牵着沈秀,慢慢去了。

陆渐望着二人背影,听着沈秀笑声,不知怎地,心中竟有几分酸楚。黯然一阵,由燕未归带着,来到北边厢房。

这数月来,陆渐迭犯牢狱之灾,先被织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狱岛,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算起来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这里,既觉好笑,又觉悲凉,继而又想到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种慈爱怜惜,竟是自己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

静坐半晌,忽听门响,继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红烛,笑嘻嘻立在门口。

陆渐心往下沉,却见沈秀漫步走来,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风去哪里啦?”走到陆渐身前,又笑道,“这样吧,你叫我十声好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小爷心情一好,说不准饶你这次。”

陆渐懒得多说,只是冷冷瞧着他。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拧得他颜面朝上,将红烛微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这烛泪烧热之后,滴在你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说罢将那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边摇边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还是变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蓦地眼露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那烛火一暗,倏地熄灭,沈秀“咦”了一声,烛芯一闪,忽又点燃,但刚一燃,再又熄灭,如此明明灭灭,反复三次,沈秀不觉露出一丝苦笑,叹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给我瞧。”

只听门外一个声音道:“我既不显能耐,也不是玩把戏给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着他,你若伤他,我便不客气。”

沈秀一转眼,笑道:“好凝儿,难得见你,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的,总是跟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又对你凶过,小时候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却心狠,近年来不但老是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你将我当成了坏人?”

那凝儿冷冷道:“你是好人坏人,跟我什么干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一个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省得主人罚我。”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但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么?”凝儿道:“我是劫奴,听命行事。”

“凝儿。”沈秀长叹一口气,“你对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那凝儿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么?”沈秀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嘻嘻地道:“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

凝儿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全无干系。”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阴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着他,不眨一下眼睛。”说罢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陆渐避过一劫,按捺心跳,扬声道:“这位姑娘,多谢相救。”

话音方落,门外火光乍闪,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右擎烛台,飘然而入。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烟笼罩,透着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饿了么,这里有些吃的。”陆渐扬了扬手上镣铐,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这个好办。”说罢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汤匙勺了,轻轻吹了一口气,送到陆渐嘴边。

陆渐不觉耳根羞红,讪讪道:“这个,姑娘,怎么敢当……”不待他说完,那少女已将肉羹乘隙塞进他嘴里,待陆渐咽下,又舀一匙,轻轻吹冷,送入他口中,她举止虽然温柔,神色却万分冷漠,仿佛眼前之事与自身毫无干系。陆渐却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喂食,不觉心跳加速,几度欲要致谢,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气,却又觉无法开口。

如此一个喂,一个吃,房中寂然无声,唯见烛光摇曳,人影转折。待得羹尽,那少女放碗入篮,又取一壶茶,将壶嘴送到陆渐口边,陆渐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道:“多谢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谢我,这饭是夫人让我送来的,你若要谢,便谢夫人。”说罢并膝静坐,眼神望着门外,空茫无神。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劫奴么?”少女嗯了一声。陆渐道:“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我已见过四个,只有两个没见,你是玄瞳还是鬼鼻。”

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陆渐暗暗点头,心道:“无怪她眼神奇怪,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想着叹了口气,那少女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道:“那沈舟虚可真狠心,竟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也练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样?我是主人养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报答他们。”

陆渐皱眉道:“难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道:“无主无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地?”陆渐脱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复自由身了。”那少女转过眼来,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陆渐半晌,忽道:“你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

陆渐一愣,却见那少女又转过头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没告诉过你,《黑天书》一旦练成,就无休无止,永无解脱么。”陆渐道:“他虽然说过,我却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会让你这么胡来?”

陆渐摇头道:“他既不疯,也不傻,又精明又厉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号称‘天算’,智谋天下无双,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号么?”陆渐道:“他叫宁不空。”

“宁不空?”那少女抬起莹白细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这个名字耳熟得紧,像是在哪里听过的。”陆渐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门那里听到过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那少女点头道,“难得他还与我同姓。”陆渐奇道:“姑娘也姓宁么?”那少女道:“我叫宁凝。”陆渐笑道:“我叫陆渐。”

宁凝头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有什么相干?”陆渐羞得无地自容,一时闷着头,再不吭声。

宁凝目视烛火,坐了一阵,忽地取出一块手绢,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双手捧着脸颊,睡了起来。不一时,想是渐入梦乡,呼吸变得轻细匀长,烛光在黑暗中将她的半片面庞勾勒出来,轮廓竟是奇美,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衣领微微后褪,露出半截修颈,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黄色的灯光浸染,有着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陆渐望着这女子睡靥,只觉心中和馨安宁,倏尔烛火摇晃,却是晚风清凉,破门而来,陆渐怕宁凝着凉,微微挪身,挡住风势,那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蛾眉轻颦,更是堪怜。

咻,一只白羽短箭忽地破门而入,直奔陆渐面门。陆渐大吃一惊,未及躲闪,那羽箭“波”的一声,凌空粉碎,碎片化作点点火光,坠落于地。

陆渐转眼望去,却见宁凝已然醒转,俏立桌边,双眼注视门外,一扫茫然,亮若冰雪。

却听门外“嘻”的一声,沈秀笑道:“好凝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坏啦?方才装睡骗我出手,是不是?”宁凝道:“是又怎样?你若再来胡搅蛮缠,当心我的‘瞳中剑’。”沈秀干笑两声,语调忽而转柔:“凝儿,你越是这个样子,我心中便越疼。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正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这么一本正经、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但辜负了大好韶光,更伤了天下男儿的心。”

宁凝默默听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悠然坐下,轻叹道:“你走吧,别在这里甜言蜜语的,我不想听。”沈秀幽幽地道:“也罢,我不说了。好妹妹,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看一看你的样子,就算,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

“免了。”宁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你大可挨个儿瞧去,又看我做什么?你若踏入门中一步,左脚进来,我伤你左脚,右脚进来,我伤你右脚。”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你这么恨我憎我,不为别的,敢情是吃醋。”宁凝道:“呸,谁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叹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过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万,也及不上你一个的。”

宁凝听了这话,不觉蛾眉紧蹙,沉吟不语。陆渐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不由得心头暗急,脱口道:“宁姑娘,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宁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与不信,他是好是坏,又与你什么干系?”陆渐不禁语塞,却听沈秀拍手笑道:“说得好,这厮真是讨厌,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顿一顿,又笑道,“凝儿,我可进来了……”话音方落,忽然闷哼一声,沈秀惊怒道,“凝儿,你、你用‘瞳中剑’伤我?”

陆渐又惊又喜,转眼望去,但见宁凝秀眼大张,青色的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她朱唇轻启,缓缓道:“我不是说过么?你敢进门,我便伤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的妮子。”这时间,忽听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秀轻哼一声,破风声起,向远处去了。

宁凝轻轻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眼,脸上流露出几分倦容。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须臾便见一个小丫环挑了盏气死风灯,引着商清影进来,商清影瞧见宁凝,讶然道:“凝儿,舟虚让你照看他么?”

宁凝站起来,点了点头,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叹道:“这个舟虚,真不晓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说罢抚着宁凝的面颊,眉间流露怜爱之色。宁凝脸一红,轻声道:“夫人,还有外人在呢,别让他笑话。”

商清影瞥了陆渐一眼,笑道:“怕什么?你虽不是我的女儿,但也跟女儿没什么分别。做娘的疼爱女儿,也会有人笑话么?”宁凝低眉不语,商清影注视她半晌,叹道:“我真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宁凝点头道:“我也想终生伺候夫人。”

“是么?”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宁凝双颊涨红,低声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记得了,我提点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

宁凝螓首垂得更低,轻轻道:“我是劫奴,他却是少主,主奴之间,岂能婚配?”商清影道:“话虽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没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儿,就能长伴我左右呢。”

陆渐听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枭獍之性,倘若这女孩儿嫁给他,只怕备受苦楚,欲要出声阻止,却又觉他人家事,自己阶下之囚,怎可妄加评断,一时间欲言又止,好生气闷。

忽听宁凝道:“夫人恕罪,宁凝此身已为劫奴,乃是天谴之人,岂能再连累少主。凝儿情愿孤独一生,终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儿一红,凄然道:“你别这么说,你若不嫁人,舟虚的罪孽岂不是更大?他当年丧心病狂,将你炼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若因此害你终生,我,我……”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落。

宁凝凄婉一笑,攒了袖,给她拭泪道:“这事再议不迟,夫人你深夜来,有事么?”商清影止泪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放了这孩子的好。”

陆渐吃了一惊。宁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摇头道:“他已睡了,你先将人放了,舟虚问起,一切由我担当。”宁凝稍一迟疑,取出钥匙,将陆渐的铁锁解开。

此事太过突兀,陆渐枷锁虽解,却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商清影叹道:“你这孩子,看相貌,也不像是什么凶恶之徒,怎么就任性妄为,欺负秀儿呢?经过这次,望你好好做人,莫再逞勇斗狠,恶意害人。”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起身一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商清影道:“凝儿,相烦你送他出府去。”

宁凝“嗯”了一声,向陆渐点头道:“随我来。”陆渐随她走了十来步,转眼望去,但见商清影立在门首,形容依稀,不知怎地,他心中竟觉一阵酸涩,只想立在当地,多瞧这女子几眼,但此情此景,终究不容他心愿得偿,不得已轻叹一声,随在宁凝身后,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忽见前方透来光亮,定眼一瞧,竟是莫乙、薛耳提了灯笼迎面走来。

四人狭路相逢,八只眼睛两两对视,均有惊色。僵持有顷,莫乙忽道:“猪耳朵,你且看看,前面有人么?你也晓得,我是个青光眼,天一黑,便瞧不见东西。”

薛耳怪道:“你是青光眼,我怎没听你说过……”话未说完,忽被莫乙一脚踩在脚背,薛耳负痛咧嘴,倏尔有悟,忙道,“不巧得很,你是个青光眼,我却是个近视眼,前面有没有人,也瞧不真,那两个东西直愣愣的,倒像是两根死木头。你说嘛,这看园子的怎么这样不小心,把两根死木头杵在路上,撞着行人怎么得了?”

他一口一个“死木头”,宁凝听得气恼,啐道:“你骂谁?你才是死木头呢。”

莫乙侧起耳朵,假意道:“奇怪了,猪耳朵,死木头好像在说话呢。你耳朵好,听到没有?”薛耳笑道:“没听见,料是耳屎太多,你听到了什么?”莫乙道:“我也听不清楚,嗡嗡嗡的,像蚊子一样。”薛耳道:“晚上就是蚊子多,也不晓得是公是母,只盼别要叮我才好。”

两人一唱一和,气得宁凝秀目瞪圆,两人却装聋作瞎,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绕过二人,迤逦去了。陆渐始终憋着,待二人去远,忍不住笑出声来。宁凝冷冷瞥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你才是死木头,是臭蚊子。”陆渐忍笑道:“是啊,我既是木头,又是蚊子,姑娘却是天上的仙子,跟这些脏东西毫不相干。”

宁凝盯着他,冷冷道:“瞧你老实巴交的,怎么也会耍贫嘴?看起来,但凡男子,就没一个好东西。”说着露出轻蔑嫌恶之色,转过头去。

陆渐不觉苦笑。两人走了一程,来到府邸后门,宁凝取了腰牌,对守卫道:“我是沈先生的属下,出门公干。”守卫验了牌,放二人出门。

宅后是一条悠长巷落,宁凝将陆渐送到巷口,说道:“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若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说罢娉娉袅袅,转身去了。

陆渐欲要称谢,但见她神气孤高,宛然对自己不屑一顾,一时自惭形秽,出声不得。望她背影消失,方才打起精神,走了几步,忽听头顶上传来细微响声,不由得缩身檐下,屏息望去。但见一道黑影从总督府墙头一掠而过,飘然落地,却是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背扛一只布袋,走得飞快。

陆渐心中暗惊:“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总督府里盗窃?总督府内外均有天部高手守护,又怎会如此疏忽?”他既生义愤,又觉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遥遥尾随,那黑衣人转过两条巷道,见四周无人,方才放下布袋,解开绳索,布袋中钻出一人,陆渐远远瞧见,不觉吃惊,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军师陈子单。

陈子单探出头来,拱手道:“足下是谁,为何营救陈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陆渐、陈子单均是大惊,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秀。陈子单尤为错愕,失声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单兄受苦了。”陈子单神色一变,寒声道:“你又有什么诡计?”沈秀笑道:“诡计不敢当,只是有个消息,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

陈子单冷道:“什么消息?陈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这个消息,你也不稀罕?”

陆渐闻言大惊,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但没料到此獠竟不顾国家大义,出卖重大军机,一时愤怒已极,恨不得纵身上前,但转念又平定下来,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

陈子单闻言也吃一惊,皱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这个消息不是白给,我卖你十万两银子。”陈子单望着他,独眼中冷光闪烁,良久徐道:“我怎么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罢了。”说罢转身就走,陈子单脱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么?”陈子单沉吟道:“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么?”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说,须得先见银子。”陈子单道:“你给我行军线路,我给你银子。只是十万两太多。”

“十万两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这个消息,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一举除掉胡宗宪。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谁还是令主的敌手?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别说十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

陈子单摇头道:“但陈某不明白,你好端端地,为何要出卖胡宗宪。”沈秀笑道:“你还不知我这个人么?若是银子足够,就是皇帝老子,亲生爹妈,我也照卖不误。”

陈子单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抓我伤我?”沈秀笑道:“若不用这种苦肉计,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

陈子单心乱如麻,蓦地咬牙道:“好,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三个时辰后,仍是燕子矶相见。你拿行军图来,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单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须得早早回去,牢里丢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严势必疑到我身上。”说罢蒙了面,飞纵上房,踏瓦去了。

陈子单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陆渐心道:“半夜三更,城门紧闭,他又去哪里取银子?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纵身跟上,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门前停下,陈子单一轻一重,扣环十下,那朱门洞开,有人低声道:“陈先生么?”

陈子单一点头,闪身入内。陆渐抬头一看,隐约瞧见朱门上一块漆银匾额,上写“罗宅”二字,陆渐度那围墙高矮,展开跳麻之术,跃上门前石狮,再一纵,已至墙头,他沿屋脊疾走,只见陈子单被一名仆人挑灯引路,急匆匆绕过影壁,来到一座大厅,厅上燃着火把,端坐三人。

陈子单一膝拜倒,沉声道:“拜见主公。”

陆渐雷震一惊,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么?”定眼望去,但见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须发浓密,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着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五尺倭刀光华流转,横放膝上,闻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子单恨声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坏了,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那白袍人吃了一惊,挺刀而起,厉声道:“你被捉了?怎么又逃出来?”陈子单惨笑道:“却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

白袍人脸色阴沉,徐徐道:“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么又放你出来?莫不是欲擒故纵?”陈子单道:“我已留了心,并无跟踪之人,本也不想来此面见主人,但军情紧急,不能不来。”

白袍人“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道:“你说。”陈子单道:“胡宗宪已然中计,决意明日凌晨,亲自提兵偷袭沈庄,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闪动,徐徐落座,笑道:“是么?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消息你从何得来?”陈子单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放我之时,告知于我。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开价十万两银子,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嘿嘿,但他万没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我让你去贡献诈降,就是要慢其心、骄其志,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坐以待毙,然后率军出城,去围那个沈庄或是乍浦,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宪兵马出动,城内空虚,咱们就四面纵火,血洗此城,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但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众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转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么?”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届时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抢到三山门外,杀光守军,打开城门,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里应外合,尽情烧杀。”霍老六大声应命。陆渐听得心跳如雷:“好险,没料到这贼子恁地狡诈,若非我无意知晓,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

却听徐海又道:“子单,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士,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可见上苍眷顾,不忍分离你我兄弟。”陈子单哭拜道:“主公对我恩重如山,属下唯有以死报之。”

徐海叹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徐某全都记在心里,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万剐,给你报仇。但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餍其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败垂成。”

陈子单道:“此事属下义不容辞。”徐海颔首道:“这次你带几个好手去,若有必要,杀掉那姓沈的,也无不可……”

陆渐听到这里,忽生警兆,继而一股疾风自后袭来,疾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气。陆渐躲避不及,急使一个‘雀母相’,身子缩如雀卵,让过要害,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掌力虽被变相卸去许多,陆渐仍觉剧痛彻骨,急变“神鱼相”,贴着屋瓦滚出丈余,眼前蓦地一阵昏黑。

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咦”了一声,猱身纵上,又是一掌,来如雷轰电至,陆渐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气倏尔变浓,巨力如山,压得陆渐百骸欲散,足下哗然巨响,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坠了下去。

陆渐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自他练成十六相以来,从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风。身在半空,忽觉头顶风响,那人竟沉身追来,凌空击下。陆渐不敢硬接,左手变“多头蛇相”,绕过那人掌势,缠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声,右掌后缩,左掌击出,陆渐欲抬右掌拆解,忽觉右臂麻木,竟然不听使唤,情急间疾疾缩身,使“大自在相”贴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声,左掌使一个“寿者相”,忽变“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见陆渐出手气势,便知厉害,一旋身飘开数尺,方欲顺手反击,不料陆渐忽又从“猴王相”变“半狮人相”,一拳送出,轰隆巨响,墙壁应手坍塌,露出一个大窟窿。

那人不料陆渐出掌乃是虚招,本意却是挥拳破壁,惊觉之时,陆渐已钻垣而出,发足狂奔。奔跑间,但觉右肩中掌处麻木之感渐渐扩散开去,须臾间扩至半身,他张口欲呼,却觉舌头僵硬,叫不出来,也不知跑了多远,蓦地双腿一软,向前跌出,骤然失了知觉。

昏沉之际,忽觉周身刺痛,陆渐未及张眼,便听有人道:“不要妄动。”陆渐努力抬眼望去,但见沈舟虚双眼若不波深潭,静静望着自己,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半数蚕丝将自身悬在半空,剩余蚕丝则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莹,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虚见他醒来,颔首道:“醒了?”陆渐惊惧交迸,方欲挣扎,沈舟虚摇头道:“别动,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阴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陆渐望着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着那些黑色蚕丝,更觉骇异。沈舟虚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罗’神通,将蚕丝刺入你经脉之中,吸取‘阴尸吸神掌’的尸毒,这些蚕丝变黑,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

陆渐体内毒质减弱,身子渐渐有了知觉,但觉那蚕丝入体,如百蚁钻动,痒麻无比,一时咬牙苦忍。忽听有人怒哼一声,道:“父亲,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干吗费力救他?”

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举目望去,但见他立在沈舟虚身侧,怒目而视。沈舟虚叹道:“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虚,咱们都没瞧见,此人既被‘尸妖’打伤,必是瞧见了什么紧要之事。”

陆渐闻言,定神一瞧,但见自己身处之地,正是那“罗宅”的正厅,不由吃惊道:“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沈秀怒哼道:“这话当由我来问才是。”

沈舟虚淡淡一笑,撤去蚕丝,说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窥探我军动静。是以此番假意让秀儿劫牢,正是欲擒故纵,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处,然后纵兵合围,抓住这拨间谍。不料你贸然跟踪陈子单,打草惊蛇,我等进来时,这所宅邸已是人去楼空了。”

陆渐听得羞惭,但觉身子已能动弹,只是兀自酸软,当下起身道:“陆渐愚钝,误了阁下大事,如何惩戒,悉听尊便。”

沈舟虚摇头道:“你先说说,在这屋内瞧见什么?”陆渐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沈舟虚也露出几分讶色,说道:“我真小瞧这徐海了,不料他胆识恁地了得,竟敢亲身犯险,奇袭南京。”

陆渐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他却没有说明。”沈舟虚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该来的都来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去寻他。”

这时忽见燕未归、薛耳、莫乙带着一众甲士,走入堂中,燕未归道:“宅子里和附近民宅尽都搜过,并无一人。”薛耳道:“这里的梁柱墙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夹层。”

沈舟虚皱眉道:“如此说来,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但一夜之间,两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问道,“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个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消说,”沈舟虚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头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来,服饰、体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成青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甚?”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死在当街之处。”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一阵风去了。

沈舟虚喝退众甲士,转过头来,含笑道:“陆渐,你方才说了,误我大事,由我惩戒,对不对?”陆渐点点头。沈舟虚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陆渐吃了一惊,但有言在先,无法回绝。当下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给陆渐换过,又取了张人皮面具,给他罩上,说道:“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装聋作哑,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陆渐心性朴直,虽猜不透其中玄奥,但听如此能破倭寇,也就听之任之了。

却听沈舟虚道:“推我回府。”薛耳应声上前,冲陆渐咧嘴一笑,便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陆渐无法,只得尾随。

此时天色已明,行不多时,便见燕未归大步流星,赶将回来,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办妥。只是应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来请主人相助。”

沈舟虚道:“什么案子,竟能难住应天府的差官?”燕未归道:“听说阅马校场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体,那旗斗离地二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应天府的差官既无法取下尸体查验,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故而只有请主人出马。”

沈舟虚道:“确有几分奇处,你去府里叫凝儿来。”燕未归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天时尚早。”沈舟虚笑了笑,“薛耳、莫乙,咱们去校场瞧瞧热闹。”

车轮轱辘,沈舟虚闭目观心,行了半晌,忽听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虚张眼望去,但见近处旷地冷清,黄尘不起,远处阁楼峥嵘,托起半轮红日,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直入霄汉,旗下挂着三具尸首,随着高天罡风,摇晃不定。

陆渐见那尸体,暗自心惊,寻思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处。此时早有捕快上前相见,寒暄两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抬头瞧见尸首,是以来报。可恨小人能耐低微,无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屡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

谈论间,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沈舟虚便道:“凝儿,你放尸首下来;未归接住尸首,别摔坏了。”

宁凝一点头,微阖双目,向着那旗斗凝神片刻,蓦地睁开,陆渐只瞧她双眼玄光流转,若有实质,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闪,尸首颈上绳索顷刻烧断。要知道那些尸首拴成一串,一绳断绝,三具尸首有如陨石,齐齐坠落。

燕未归觑得真切,如风掠上,双足一顿,腾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车轮般呼地一转,右手又将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时第三具尸首才到他眼前,燕未归手中两具尸首左右一合,将之夹住,纵身落地,“嚓”的一声,双脚入地近尺。

陆渐瞧得心跳神驰,这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重,加上坠落之势,何止千钧,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更以无俦脚力,将千钧坠力引入地下。换了他人,就算能接住尸首,落地之时,也势必双腿齐断,腰身扭折了。

燕未归放下尸首,躬身退到一边,沈舟虚又道:“莫乙,你去瞧瞧,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这三人外表无甚伤痕,但泪腺微肿。《内经》有言:‘微大为心痹引背,善泪出’,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脏麻痹,奴才却瞧不出来。不过,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书上见过。”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身着黄衫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绰号‘玉黄蜂’,乃是崆峒派弃徒,采花无数,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悬赏八千两花银捉拿。”又指着一个黑脸狰狞、体格魁梧的大汉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啸聚山林,无恶不作,曾有大员矢志拿他,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灭了满门,如今刑部悬赏一万两花银捉拿。”

说到此处,那些老少捕快,均露惊色,莫乙语气一顿,望着那具道士尸首,迟疑道:“至于这个道长,来历却有些不同。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道号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来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师,不想竟死在这里。”那些捕快听了这话,无不面如土色。

沈舟虚移车上前,审视那具尸首,那些捕快忽地纷纷跪倒,磕头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长是钦差,死了钦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虚望着尸首,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人外表均无伤损,乃是心脏麻痹而死,但如何麻痹,却叫人想不明白;至于这旗杆,离地二十来丈,谁又有能耐将尸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两种可能。”

众捕快忙问道:“有哪两种可能?”

沈舟虚叹道:“杀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长乃是国师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杀他呢?所以说,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吓得心脏麻痹而死,然后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处。”

众捕快初时听得发愣,但聪明的转念就明白过来,沈舟虚这话,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议,若说是鬼怪作祟,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一时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均说是鬼怪杀人。

沈舟虚微微一笑,推车出了校场,宁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祟么?”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头,恁地胆小?我说鬼话骗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说没有鬼怪了?”宁凝轻轻舒了一口气,“那么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沈舟虚道:“自然是人杀的。”他挥了挥手,道,“未归,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闻怪事,便来报我。”燕未归答应一声,一溜烟走了。

不多时,燕未归飞步赶回,促声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风阁’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闹事。”

沈舟虚不觉哑然失笑,叹道:“罢了,你推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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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沧海8·山雨欲来之卷 雷

一行人迤逦来到吟风阁前,阁楼临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潋滟,几抹朝霞流转,和风悠悠,细柳如烟,一对燕子蹴水而飞,周旋呢喃。

沈舟虚止住车轮,注视湖光水景,蓦地吟道:“游丝欲堕还重上,春残日永人相望。花共燕争飞,青梅细雨枝。离愁终未解,忘了依前在。拟待不寻思,刚眠梦见伊……”

莫乙接口道:“这是杜安世的《菩萨蛮》,是说女孩儿的春愁,主人念出来,不大合适。”

沈舟虚苦笑道:“这词本是清影喜欢的,我见这景致,忽而想到罢了。”

话音未落,忽听“咔嚓”一声大响,吟风阁上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旋风般翻个筋斗,情急间手中竹杖一撑,却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哗啦”一声,连人带杖掉入水中,溅起几尺高的白浪。

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大笑道:“赢老龟,你这招取什么名字?是猴子翻筋斗,还是王八戏水?”

湖中那人湿淋淋爬上岸来,十分狼狈,陆渐认出是“金龟”赢万城,心中又是吃惊,又觉好笑,不料这老狐狸威风八面,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赢万城面色通红,仰首向楼头厉叫道:“姓虞的,我东岛清理门户,你又干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便是我的敌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一动,这答话之人正是谷缜。

那“虞兄”奇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却是哪个?恁地有见识?”

“不是别人。”谷缜呵呵笑道,“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那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二人虽不见人,一番对白,却是旁若无人。赢万城气得一跌足,还要再骂,沈舟虚倏尔笑道:“赢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赢万城回头一瞧,如见鬼魅,面色变得惨白,失声道:“你……你……”蓦地转身,“噌”地一下蹿上楼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来了,沈瘸子来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声,淡然道:“沈师兄来了?”沈舟虚哂道:“虞师弟所到之处,总是惊天动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老子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没料这老小子不经挨,竟被弹死了,晦气晦气。”

沈舟虚道:“天下人经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弹的,又有几个?”他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勾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飘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弱不禁风,蓦地显出这般神通,楼上楼下均是一惊,众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楼,陆渐定眼望去,楼上三三两两坐了几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料是赢万城落水之处,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许多酒坛,迎面坐了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

陆渐寻思:“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么?”思忖间,虞照干了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如刀枪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笑道,“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叹道,“你明知道沈某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啐道:“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又斟满酒道,“还是小兄弟豪气。”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又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你这小姑娘我却没见过,但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晋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算你运气。”

陆渐转眼望去,施妙妙端坐一隅,愁眉不展,闻言抬头,不瞧虞照,却望着谷缜,目光流转,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某种物事,复杂难明。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笑声中,忽地举手,在谷缜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惨变,不及惊呼,一抖手,一蓬银雨向虞照射来。

虞照目不斜视,举手轻挥,漫天银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坠地,片片银鳞,锋口向上,“呜呜呜”颤动不已。施妙妙神色又是一变,脱口道:“周流电劲。”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么?‘千鳞’之术全靠‘北极天磁功’,这门内功遇上‘周流电劲’,便会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见了虞某,须得小心。呵呵,罢了,再教你一个乖吧。”说罢食指下引,银鳞应指跃起,片片相属,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刺向施妙妙咽喉。

施妙妙飘身后退,踢起一条长凳,那银剑矫矫昂动,刷的一声,那长凳凌空断成两截。施妙妙俏脸发白,霎时扣住六枚银鲤,清亮双目,死死盯着虞照。

谷缜目光一转,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双手捧碗,一气饮尽。虞照怔了怔,点头道:“好,好。”一挥手,“叮叮”不绝,银剑解体,散落一地。

虞照喝罢,又道:“小姑娘你本领原本有限,如今又怕误伤了小情人,心存犹豫,出手软弱,打将下去,吃亏不小,还是快快退了吧。”

施妙妙面涨通红,叱道:“胡说八道,谁,谁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着她,目光如炬,施妙妙被他一盯,顿觉心中机密尽被洞悉,一时欲言又止,面色越发羞红,色似胭脂,娇比海棠。

虞照见她半羞半恼,娇态可人,心中大觉有趣,嘻嘻笑了两声,蓦地扬声道:“明夷,你这厮不学好,偏学赢老龟缩头缩脑,你的‘一粟’心法虞某闻名已久,今天正要领教领教。”

忽听角落里哼了一声,明夷沉着脸,从暗处踱将出来。赢万城忙道:“明老弟,莫要上当。”

明夷怪道:“上什么当?”赢万城干咳一声,道:“如今强敌环伺,你我三人理当携手御敌,千万莫受这姓虞的挑拨,被西城的贼子各个击破。”

“强敌环伺?”明夷目光一转,停在沈舟虚身上,徐徐道,“你说他么?”赢万城点头道:“不错,算上他手下劫奴,可谓敌众我寡,咱们若不齐心协力,只怕不能生离此地。”

虞照皱了皱眉,喝一大碗酒,笑道:“沈师兄,看来你名声不好,有你掠阵,谁敢跟我放对?沈师兄若知情识趣,走得远远的,小弟那是感激不尽。”

他出言不逊,众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骂,沈舟虚一皱眉,挥袖拦住,笑道:“虞师弟此言差矣,东岛西城,誓不两立。而今东岛五尊来其三,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敌三,未必能胜,若有闪失,平白折我一员大将。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将这三人就地擒杀,挫一挫东岛的威风如何?”

东岛诸人均是变色,虞照听罢,伸出食指,轻弹酒坛,叮叮当当,清亮悦耳。弹罢问道:“沈师兄,这声音听来如何?”沈舟虚皱了皱眉,道:“还成吧。”

虞照道:“师兄有所不知,这酒坛在说话呢?”沈舟虚笑道:“虞师弟说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呵呵一笑,“这酒坛说了,八部之中,就数沈舟虚这厮最不是东西,道理有三。其一,这世上最可恨者,莫过于炼奴,而这厮不仅炼奴,还炼了六个,真是混账到顶。其二,大伙儿一拳一脚,分个高低,岂不甚好?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尽玩些阴谋诡计,便是胜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气的还是第三,别人喝酒,这厮却偏偏喝茶,专门跟人唱对台戏。”

众劫奴无不愠怒,沈舟虚却从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饮酒,也算是过错?”虞照嘻嘻笑道:“这个虞某就不知了,这酒坛啊,就是这么说的。”

沈舟虚尚未答话,燕未归已忍耐不住,厉声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么?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蔑于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极,虞某人什么酒都吃过,就没吃过罚酒,来来来,你有本事,请我吃一盅如何?”燕未归斗笠下厉芒掠过,蓦地腾空而起,左腿扫出,楼中如有飓风掠过,碟儿碗儿叮当作响。

众人未及转念,旋风陡止,唯有碗碟窗户,颤动不绝。定眼再瞧,燕未归左脚已被虞照空手攥住。

陆渐曾与燕未归交锋,深知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时间,燕未归怪叫一声,右脚忽地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奋力劈下。

就当此时,众人耳里只听“哧”的一声,有若裂帛,燕未归斗笠飞出,露出苍白面皮,一条刀疤从额至颈,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如一条怪蛇盘在脸上。

燕未归定在半空,一腿被攥,一腿高举,身形凝固也似。双目瞪得老大,面肌不住抽搐,满头发丝根根如钢丝一般,冲天竖立。

“去!”虞照一声长笑,燕未归身如陀螺,骨碌碌摔将回来。莫乙、薛耳大惊失色,双双抢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虚一声疾喝,薛耳指尖已触及燕未归衣衫,一股酥麻感透指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哧”两声,身侧一股大力将他一拽,薛耳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时扑倒,脸色煞白,眼中透着恐惧之色。

未及还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无端而动,一个筋斗,直立起来,傀儡般飘退三尺,两人各各低头,只见腰间均是缠了一缕蚕丝,遥遥连着沈舟虚。

沈舟虚十指间拈满蚕茧,掌法飘飘,襟带飞扬,使得正是一路“星罗散手”,端的神奥无方,变化出奇,胜过沈秀何止十倍。指间蚕茧随他掌势,忽左忽右,簌簌簌射出蚕丝,有如天孙织锦、玉女投梭,顷刻间勾梁搭柱,在燕未归身后织成四重大网,同时间,射出两缕细丝,淡如流烟,盘桓缥缈,刺向虞照。

众人虽知西城八部之主无一弱者,此时仍觉骇异。沈舟虚以“星罗散手”施展“天罗”神通,瞬息间,拉莫乙、拽薛耳、编织丝网、反击虞照,一心四用,变化不穷。

崩崩声不绝于耳,燕未归撞破三张大网,终被第四张网裹住,浑身抽搐,如遭极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饮,左手飘然出掌,逼得那两缕蚕丝无法及身,含笑道:“沈师兄好本事,竟练成‘天罗绕指剑’,惹得虞某技痒,很想讨教讨教。”将碗一搁,正要起身,蓦地脸色微变,只一晃,便绕过蚕丝,身如大鸟,飞到宁凝头顶。

“手下留情。”沈舟虚蚕丝用尽,救援不及,不由脱口惊呼。

叫声未绝,便见人影一闪,一人抱住宁凝,贴地滚出。

霎时间,一件长长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气,凌空一绕,落在宁凝先前站立处,“哧”的一下,方圆尺许,尽变焦黑。

“雷音电龙?”沈舟虚流露讶色。虞照一拂袖,烟灰四散,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

“好个‘瞳中剑’,沈师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两声,肩头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众人恍然大悟:“他怎么受伤了?”

虞照忽又眯眼望着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不起来,更待何时!”众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见一个男子兀自抱着宁凝,为那掌力震慑,傻了一般。宁凝惊醒过来,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不想这一巴掌,竟将那人的脸皮刮将下来。

宁凝看清来人,吃惊道:“怎么,怎么是你?”那男子正是陆渐,他人皮面具被打飞,心中慌乱,匆忙拾起,重又戴上。众人见状哄笑起来。虞照骂道:“蠢小子,都穿了帮啦,戴这个劳什子还有什么用?”

陆渐羞红了脸,定一定神,扬声道:“雷帝子,你这人说话不算话。”虞照愣了一下,皱眉道:“我怎么说话不算?”陆渐手指宁凝,说道:“你说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么?”

虞照浓眉一挑,不见他抬足转身,一伸臂,便扣住陆渐肩头,提将过来。陆渐空负“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无闪避之能,不由大惊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却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汉,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话一出,宁凝花容惨变,瞳子里玄光一转,虞照轻笑一声,左手扣人,右手挥洒,宁凝视线尽数封死。只听“噼啪”有声,二人之间,火光四溅,“瞳中剑”撞着虞照的掌力,无不化为乌有。宁凝连发数剑,身子一晃,脸上血色也无。

沈舟虚推车到她身前,扶住她叹道:“凝儿,你的‘瞳中剑’能够伤他,全因他没有防备,既有防备,你又岂是对手?”随他说话,宁凝面色慢慢红润,长吸一口气,出声道:“可是,他,他……”盯着陆渐,双颊越发绯红,明艳照人。

沈舟虚皱了皱眉,淡然道:“虞师弟,你虽然疾恶如仇,却从不欺凌弱小。‘雷音电龙’,身坐不动,十步杀人,你若真要杀他,何苦等到现在,方才那一下,凝儿与这少年都难免劫。你故意吓退他们,方才出手,不为别的,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

虞照方才确无杀心,掌力击下,半是吓唬宁凝,半是向沈舟虚示威,但听沈舟虚一说,却是一阵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会算中老子的心思!”当即脸一沉,扬声道:“沈师兄,凡事讲个理字,我好端端坐着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无量足’,又是‘瞳中剑’,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么道理?”

沈舟虚道:“敝仆有失调教,过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门师兄,我不便与你动手。这样吧,这少年既然无辜,我不动他,你让宁凝出来,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虚露出苦笑,宁凝细眉微挑,大声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须得将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时,忽觉陆渐肌肤收缩,滑不留手,一瞬之间,竟被他脱出手底。虞照“咦”了一声,手掌圈转,飘然抓落,欲要将他捉回。不料陆渐就地一滚,如脱弦之箭,贴地蹿出。虞照不由赞了一声好。

陆渐以“大自在相”脱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蹿到宁凝身前,宁凝惊喜不胜,俯身欲要扶他起来,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浑身顿软。

陆渐制住宁凝,将她扶着放到一边,宁凝又气又急,道:“你,你……干什么?”陆渐低声道:“宁姑娘,对不住!”说罢转身,向虞照大声道:“我来受你一掌。”

虞照盯着他,似笑非笑,摇头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陆渐一呆,想他方才一掌之威,自己别说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虞照见他默默不语,不觉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充好汉!”

陆渐一咬牙,道:“好,就算三掌。”虞照道:“妙啊,事先说好,受这三掌,不许还手,要么便不算数。”宁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双目泪水一转,夺眶而出。

陆渐瞧瞧谷缜,见他盯着自己,眉头紧皱,不由暗叹:“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听虞照道:“准备好了么?”当下点头道:“备好了。”

众劫奴无不露出悲愤之色,莫乙高叫道:“陆渐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们一定为你报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义,何不代他去受这三掌。”莫乙脸一白,讪讪不语。

虞照目不转睛望着陆渐,蓦地抬掌,“啪啪啪”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后抓着陆渐,拎小鸡也似拎到桌边,哗啦啦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来来来,干了这碗。”

陆渐莫名其妙,呆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谷缜却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会伤我这位好朋友的。”

虞照讶道:“你和他是朋友,难怪难怪。”见陆渐兀自发楞,不由笑道,“不会喝酒么?”陆渐微一迟疑,捧起酒碗,虞照举碗,一气喝光。陆渐量浅,喝了半碗,便搁下道:“虞先生,那三掌还打么?”

虞照一哂,谷缜已笑道:“陆渐你可笨了,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么?”

陆渐奇道:“那也算数?”“怎么不算?”虞照道,“我只说三掌,可没说是轻轻地拍,还是重重地拍。”说罢又笑,陆渐逃过一劫,亦惊亦喜,也陪着他憨笑。

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泪,羞惭不胜,低声骂道:“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疯子!”沈舟虚苦笑道:“背地里这么叫他的却也不少。”

忽见虞照两眼一翻,大声道:“明夷,还没想好?打个架哩,也是婆婆妈妈,跟娘儿们似的。”明夷大怒,纵身欲出,却被赢万城攥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将法。”

明夷脸色酱爆猪肝也似,怒道:“赢老,这厮辱人太甚。”赢万城沉声道:“一个对一个,你有几分胜算?”明夷一愣,沉吟道:“五成。”

赢万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成吧,你胜了还罢,若是败了,我与妙妙便要二对二,老夫年老体衰,不复向日之勇;妙妙年纪尚幼,绝学未成。你说,我二人又有几分胜算?”明夷又是一愣,低眉不语。

赢万城老眼中精芒浮动,蓦地厉声道:“三花一影阵!”明夷、施妙妙应声散开,立在赢万城身侧。沈舟虚、虞照见状,均是皱眉。

“陆渐你看。”谷缜道,“他三人这么一站,可有什么玄机?”陆渐瞧了一眼,摇头道:“瞧不出来。”谷缜笑道:“你别瞧人,先瞧影子?”

陆渐定神一看,只见三人虽然站得稀落,影子却重叠起来,有如一人。谷缜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这是东岛的奇阵,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领便能融会如一,发挥出绝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联手,也未必能胜。”

陆渐见状惊奇,果见三人身形缓缓挪动,始终保持人影相叠,不使分散。施妙妙却是又惊又气,瞪着谷缜,柳眉倒竖:“你,你这坏东西,竟然泄漏本岛机密。”

谷缜笑笑,赢万城却道:“妙妙这话差了。第一,此阵并非机密。他便不说,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惨胜,咱们若死两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伤。沈舟虚,你说对不对?”

沈舟虚拈须不答,虞照则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时,蓦地一拍桌子,叫道:“他妈的,这个鸟阵子,我破不了,沈师兄,瞧你的了。”

众人闻言,均是惊奇,宁凝轻哼一声,道:“你这雷疯子,也有认输的时候?”虞照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人贵自知,不知道敌人的斤两还罢了,不知道自己的斤两,那是死无其所。虞某纵然猖狂些,却还不笨。”

沈舟虚徐徐道:“你我联手,还可试试。”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么趣味?”

四下一时悄然。忽听赢万城高声道:“我三人此来,并非找你二部麻烦,只为擒捉本岛败类。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胆,大伙儿索性玩个大的。”

虞照笑道:“玩什么大的?”

赢万城将竹杖重重一顿,森然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虞照纵然桀骜狂放,听得这话,也是浓眉一挑,迟疑不答。赢万城又道:“雷帝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和那人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虞照目光一闪,道:“‘不漏海眼’也来了?”

赢万城道:“他虽不在南京,却一向挂念你得紧。”虞照道:“彼此彼此。”

赢万城冷哼一声,又道:“听妙妙说,风君侯也来了南京。更听说地部高手也来了;至于敝岛岛王,与沈道兄仇深似海,也正好借这‘论道灭神’,做个了断。”

虞照低头想想,掉头道:“沈师兄,你怎么说?”沈舟虚闭目拈须,微微笑道:“赢道兄是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赢万城道,“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精英死伤殆尽,十多年难复元气,若非如此,我这糟老头子怎么还能滥竽充数,窃居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二部虽灭,但你西城仍然广有六部,是以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算半斤八两。”

沈舟虚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好,既然如此,大伙儿便趁此机会,了一了宿怨。”赢万城阴阴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禀岛王。二位也早早知会同门,九月九日,赢某在灵鳌岛上,洒扫以待。”

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多次高手会战,渐成制度,名为“论道灭神”。一方挑衅,另一方势必迎战,三言两语定下日期场地,随后便是腥风血雨。是故双方说到此处,均知一战难免,再无多话。赢万城瞧了谷缜一眼,嘿然道:“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说罢冷哼一声,与明夷快步下楼,唯独施妙妙落在最后,幽幽望了谷缜一眼,叹了口气,飘然去了。

酒楼中一时寂然,虞照气闷难当,朗声道:“联络诸部之事,便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继而一手挽着谷缜,说道:“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喝酒说话。”方要下楼,谷缜忽又道:“少待。”摆脱他手,扬声道:“沈舟虚,商清影是你妻子么?”沈舟虚道:“不错,正是拙荆。”

“很好,”谷缜点头道,“将来我若杀你,也不冤枉。”众人均是吃惊,沈舟虚道:“足下与沈某有仇?”

谷缜笑道:“你不知道?”沈舟虚摇头道:“沈某纵横天下,仇家无数,哪儿记得这许多?”谷缜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缜,我爹便是谷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变了脸色,他虽知谷缜是东岛之人,却当他是普通岛众,不料他竟是东岛少主。

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却如不觉,又笑道:“你也不用这样瞪我,今天若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间,总要死上一个,这一点你须得牢记在心,莫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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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心头一惊,欲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歇了,辨其来向,似乎来自身后洞口。陆渐不觉心悸神摇,汗毛倒竖,可转念又想,此时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强过海中群鲨,与其不见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性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岂非大妙。

当下鼓足勇气,钻入洞中。那洞内十分幽深,地势始终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则高低宽窄,时有不同,宽大高旷处可并行十人,低矮逼仄处,却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约摸是降到海面以下,渐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气渐浊,潮湿越重,到后来头顶生出积水,不绝如缕,在足下聚成片片水洼,陆渐以双手承接积水,尝了一尝,但觉微咸还淡,远不如海水那般苦涩,不由心中大喜,饱喝一顿。

再往下走,水洼也随之变深,由足至胫,由胫而膝。陆渐一度犹豫不前,但那沙沙声时断时续,始终不绝,令他的好奇之心难以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时,陆渐终于听清,那声音并非沙沙之声,而是有人正用某种坚硬锐物,刮擦石头,只因这洞穴结构奇特,有扩音之能,故而将之远远传出。

陆渐不料此地竟会有人,欢喜得几乎窒息,循那声音奔跑十步,蓦地脚趾剧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声正是从石壁中传来。

陆渐循着石壁来回摸索,想要发现门户,谁知那石壁高大宽广,严丝合缝,当真无隙可入。

陆渐沮丧万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吗?有人吗?”叫了半晌,也无人应,那刮擦声却停了,陆渐正要再喊,忽听一个细弱的声音道:“向左走,到这边来。”

陆渐惊喜无比,踉跄向左,却听那声音反复道:“在这边,在这边。”陆渐循声摸索,蓦地摸到一丝极窄极细的裂缝,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陆渐喜极而泣,叫道:“你,你是谁?”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谁?是人,还是鬼?”陆渐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个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吓着了。以为要么是心生幻觉,嘿嘿,那可是发疯的前兆;要么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说来,你那边不是海了?”

陆渐说了几句话,激动心情稍微平复,长吸一口气,说道:“不是海,是一个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阵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这座狱岛本就奇特得很。岛下中空,既无岩石填充,也无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几个,都被凿成地牢,至于别的洞穴,深藏岛下,还没被发现呢?”说罢哈哈大笑,似乎特别开心。

陆渐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怎么过来。”那人笑道:“你想过来么?哈哈,我还想过去呢。”陆渐奇道:“你想过哪里去?”那人笑道:“到你那里去呀。”陆渐道:“我这里也出不去。”那人道:“决无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么能进洞来呢?”

陆渐便将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脱险,又被群鲨所迫,钻入石穴,来到这洞中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人静静听罢,方道:“你说的那个沙天洹,是不是干瘪瘦小,长相刻薄?”陆渐拍手道:“正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过,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来历,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会这样倒霉啦。”

陆渐奇道:“他有什么来历?”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泽部的高手,当年争夺泽部之主,败给别人,故而一怒之下转投东岛。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泽部的‘陷’法。据说在沼泽中动手,泽部绝学,天下无敌。他们所练的‘周流泽劲’,既能让他们在淤泥之中行动自如,又能将敌人陷入淤泥深处,束手就死。”

陆渐不解道:“但那沙滩上怎么会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泽部高手,若无泥沼时常修炼,本部神通势必荒废。那泥沼便是他驱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练功处。只是这老东西为人刻薄小气,生怕别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独门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炼,便用沙石覆盖,伪装成寻常沙地;但若遇上强敌,便设法诱至该处,破开沙石,将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谁,也多半没命。”

陆渐听他说得有如亲见,忍不住问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时候,你也在吗?”那人道:“不在。”陆渐怪道:“那你怎么这样清楚,就像亲眼瞧见似的?”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我虽不是亲眼所见,却也猜想得到。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便在于举一反三,闻一知百,凭借一星半点的消息,推断出天下大势。况且沙天洹那点豆腐脑子,也装不了什么高明主意,我用脚趾头一想,便想得出来。”

陆渐听得佩服,说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摆脱鲨鱼,足见本领高强。是了,你怎么到这岛上来的?”

陆渐便将自己如何做了通译;如何帮周祖谟购买鸟铳,遭遇“九变龙王”,又如何为救众人,与之苦斗;乃至于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将海船出卖给狱岛;自己又如何凭借劫力脱困,挟制沙天洹,但终究功亏一篑,遭其暗算。

那人听完,笑道:“原来你是一名劫奴,也难怪了。但你说狄希不讲信用,却不尽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将你们一口气杀光,除了老天爷,谁又知道?只是形格势禁,他虽不愿违约,却也不能让这批鸟铳落到天部手里,是以想出了这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们。你们所立赌约,只限于狄希,他不亲自动手,便不算违约。这个周祖谟自作聪明,定个赌约却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意,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陆渐没料这一纸赌约,竟有这么多弯曲,不觉好生感慨,叹道:“是啊,若有你在,我们也不会上那狄希的当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东岛五尊之中,‘九变龙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却是一等一的深沉。定约之时,后续的种种变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一旦对手厉害太多,你们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陆渐怅然道:“如此说,无论怎样,我们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辞飘忽,忽东忽西,陆渐听得头昏脑胀,吃吃地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们落到这步田地,只因一开始便犯下了大错。做生意便如弈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国他乡,言语不通,风俗大异,更当小心谨慎。购买千支鸟铳,乃是少有的大买卖,容易惊动他人,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敌人对头,轻则遭到暗算、赔光本钱,重则惹来杀身之祸。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会大事化小、变整为零,大生意若是能够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变小,风险自也随之变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谟贪多求快,只买龙崎一家的鸟铳,便是大错特错。换了是我,如此买卖,理当化整为零,分别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购买,每次不过百支,分时分批购入。如此一来,即便买了龙崎的鸟铳,也不会惹他生疑,乃至于惊动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陆渐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万无一失啦。”

“也不尽然。”那人冷笑一声,说道,“这天下绝没有万无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时分批购入,仍有偌大风险。卖鸟铳的倭商虽然不少,但倭国之中,制造鸟铳的地方却数得出来,据我所知,只有三处。一是种子岛,二是杂贺,三是堺城。我来此之前,听说尾张国的国友村也开始大批制造鸟铳,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货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鸟铳数目也就很好计算。龙崎身为鸟铳商人的魁首,一旦发觉大批鸟铳不知去向,势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脉本领,未始不能发觉真相。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陆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之意,点头道:“你说得对。”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说,购买鸟铳终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揽造鸟铳的倭人工匠,自己制造鸟铳。”

陆渐道:“倭国人小气得紧,有点儿本领,也不外传。你去招揽,他未必会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骂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会强行抓上几个,绑架回国么?”

陆渐听得一惊,忙道:“这样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又不杀害他们,只需逼着他们交出造铳的秘诀,再放他们回国便是。”说到这里,他蓦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陆渐问道:“怎么奇怪了?”

那人道:“你说周祖谟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采购鸟铳的吗?”

陆渐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谈时,便是这么说的。”那人道:“这就奇怪了,这笔鸟铳买卖可说是破绽百出。他***,沈瘸子何等人物?怎么会下这么一手屎棋?”

陆渐忍不住道:“你们常说那沈瘸子,这人很厉害么?”那人冷笑一声,道:“他的绰号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说厉害不厉害?”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喃喃道:“确是厉害。”

那人道:“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计,怎么会弃上策而取下策,来做这笔鸟铳买卖?即便要做,也当派一个稳妥之辈,又怎能派周祖谟这个蠢材?即便派了这个蠢材,也当学那诸葛孔明,给他几条锦囊妙计,怎能让他随意胡来,买个鸟铳也买得惊天动地,世人皆知。”

那人说罢,又连道奇怪。陆渐叹道:“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我认识一个极聪明的人,因为一时大意,双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声,道:“这话却也在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姓沈的财大气粗,本就没将这笔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败了也无所谓。”

陆渐与此人隔壁共语,只觉他心思缜密,谈吐多智,对各方掌故了然于胸,想来必是一位久经世事的前辈人物,忍不住问道:“这位前辈,你那边是什么地方?”

“我这边么?”那人笑道,“你说你在炼奴室呆过,那里是地牢的第几层?”陆渐道:“第二层。”

那人道:“我这里是第九层,狱岛地牢的最底一层。”陆渐失声道:“什么?”那人又问道:“你从炼奴室到岛面,走了多久。”陆渐想了想道:“三刻钟吧。”

那人笑道:“我从岛面来到这里的时候,弯弯曲曲,走了三个时辰。所以说,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因为那送饭的一来一去,便要六个时辰,一天工夫就算过去了。那帮小幺儿嫌麻烦,有时一次送几天的饭菜,嘿嘿,如此一来,就能偷上好几天的懒了。”

陆渐吃惊道:“那些饭菜岂不坏了,不能吃了?”那人轻笑道:“坏了的饭菜算什么?若要活命,蛤蟆蛆虫也得吃。唔,二层还有灯火吧。”陆渐道:“有的。”

那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道:“第七层便无灯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么样子,哪怕一眼便好。”

陆渐听得这话,不知怎的,心头一酸,涩声道:“前辈,你在这儿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饭次数来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幺儿们偷懒的工夫,须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陆渐吃惊道:“你在这里呆了两年半?”那人道:“怎么不是呢?”陆渐怔忡半晌,叹道:“想必他们抓你来,也是为了将你炼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炼成劫奴,我也谢天谢地了。”陆渐惊讶无比,脱口道:“成为劫奴,是天底下最为不幸的事,你怎么还能谢天谢地呢?”

“你别愤激,且听我说。”那人道,“被练成劫奴,有三大好处。第一,若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说话解闷,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话,我便有了说服他的机会,若能说服他,便能脱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仅身负异能,且能转化为内外之力,那么我脱困之时,又多了几分胜算。”

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半晌方道:“难道这两年半的时间,没有人跟你说话。”

“鬼都没有一个。”那人冷哼一声,“那些人并非不愿跟我说话,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语蛊惑,放我出去,是故当初便有严令,与我搭话者,割舌穿耳。来送饭的人都是一次两个,互相监督,而且还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间,半点声息也无,几乎发了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静下来。我害怕日子久了,不会说话,便自己和自己说话。”

陆渐奇道:“自己怎么能跟自己说话?”

“怎么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编了故事,讲给自己听,要么想一些艰深问题,自问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陆渐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没有自由,要终身受制于劫主了。”那人轻轻一笑,说道:“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聪明了得,未始不能驾驭劫主。你说,古今的皇帝权力大不大,还不是常常被聪明的臣子摆布愚弄。故而事在人为,什么‘无主无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将劫主骗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给我出力。”

陆渐听得哭笑不得,却又觉这人的话不无道理,再想到他在这不见天日、寂无声息的地方呆了两年半,心中大生同情,问道:“既不是为了炼奴,这些人与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对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将来有暇,咱们再说。”一顿又道,“我这边巨石坚壁,门户重重,你那边总算还有一条出路。你能否帮我一帮,让我过去?”

陆渐迟疑道:“这石壁厚实得很。”

“厚实却罢了!”那人道,“可恨的是,这石头比他姥姥的精钢还硬,我用瓷片挖了两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个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够。”

“原来我听到的声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头。”陆渐恍然道,“不过瓷片跟石头一比,还不够硬,若有铁钎铁锤就好了。”

“铁钎铁锤?”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当初我刚进牢房,不但吃饭用的是木碟木碗,就连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头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头呀?是故便想了个法子,但凡他们送饭送水,我都假装愤怒,将木碗木盆敲得稀烂。日子一长,他们总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终于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饭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饭后,也照样砸碎,瓷片坚硬锋利,用来挖洞,强了许多。你想一想,几块瓷片都来得恁地艰难,更何况铁钎铁锤了。”

这人两年来无人说话,难得遇上陆渐,一时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恨不能将两年憋下的陈言絮语一口气说完。陆渐听了半晌,渐觉饥饿,便暂且告辞,那人一听他要走,忙道:“你什么时候再来?”

陆渐道:“我吃饱了再来。”那人松了一口气,又促声道:“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陆渐嗯了一声,转身回去,却听那人大声叫道:“你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呢……”

走了好远,那叫声仍是不断传来,陆渐不由得暗暗叹气。想来那人身处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狱之中,两年半来,不见光明,不闻人声,心中的孤独苦闷,远非世人所能想象,此时忽然有了说话之人,那份眷恋之情,端地无以言表。

陆渐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鱼果腹,又睡了一会儿,方才钻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声道:“前辈,我回来啦。”话音方落,便听那人欢喜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当你不回来了呢……”说到这里,声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陆渐也很感慨,叹道:“前辈,咱们想个法子,打破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那边可有刀剑或是别的铁器?”陆渐道:“没有,这边只有石头。”

那人叹道:“若无刀剑铁器,便只有两个法子可以破壁。”陆渐奇道:“哪两个法子?”那人道:“第一个法子是练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术’,只消这石壁生有裂纹,便可运劲裂解。”

陆渐叹道:“可惜我不会这个。”

“你若会了,那还了得。”那人笑道,“至于第二个法子,便是你练成‘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无坚不摧,将这层岩壁强行震碎。不过,天下会这功夫的人,就跟会打鸣的母鸡一样多。”

陆渐奇道:“这话怎么说?”那人笑道:“你见过母鸡打鸣么?”陆渐摇头道:“没见过。”那人笑道:“不只你没见过,这天下谁也没见过,所以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可说没有。”

“不见得。”陆渐叹道,“我倒见过一个。”那人咦了一声,颇有些意外,问道:“他在哪里?”陆渐叹道:“那位大师已经坐化了。”

那人颓然道:“便不坐化,也是远水难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陆渐心道:“事在人为,无论成功失败,终须一试。”当下将双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从双手涌出,密布石壁之上。不一阵,他便知觉出这面石壁最为薄弱之处,当下寻来一枚尖锐石块,施展“我相”,变相发力,夺的一声,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听声响,不由脱口问道:“你做什么?”陆渐道:“用石块砸墙。”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蛮牛,用石块砸墙,怎么能成?”却听陆渐啊呀一声,叫道:“碎了。”那人道:“什么碎了,手里的石块吗?”陆渐惊喜道:“不是石块,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块。”

那人喜道:“你怎么做到的?”陆渐道:“那位会‘大金刚神力’的大师教了我变相,我用来砸石壁,本只试试,没料还真管用。”那人惊喜道:“变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这可是‘大金刚神力’的根基呢。”

陆渐道:“大师也说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势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陆渐道:“但愿如此。”于是依次变相,锤击石壁,渐渐将坚石砸出一个小坑,手中石块却完好如故。

陆渐心中奇怪,却想不通其中缘故。其实这道理便如当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击碎忍太的宝刀,当时忍太也觉骇异,却不知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刚神力”的入门功夫,陆渐于变相之时,不知不觉,已将体内劫力转化为“大金刚神力”,注入刀鞘,虽不如鱼和尚那般威能,却已略具摧坚之势,是故能碎宝刀,而刀鞘不坏。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这个道理。

敲击许久,那石坑已有数寸之深,陆渐备感疲乏,当下辞别那人,回到潭边,将养精神。待得精神渐复,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复敲打数次,那石坑已深达尺许,敲击过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实,渐有空洞之声。

陆渐心中喜悦,但疲累感也与时俱增,这日敲打半晌,忽觉“三垣帝脉”一跳,劫力微滞,那一相竟变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那人见他久无动静,忍不住道:“你怎么啦?”陆渐长吸一口气,方能出声道:“没,没什么,就是疲惫了些。”那人关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这事不用太急。”

陆渐此时全身乏力,欲要变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边,寻思道:“必是这几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松动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罢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为惭愧:“我陆渐能活到如今,全是鱼和尚大师所赐。大师舍身为我,不顾性命;我又怎能贪生怕死,不救这个身处绝境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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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到这里,豪气顿生,养罢精神,又去破壁。连砸两次,这一日,忽听豁剌一声,手底一空,那石壁终被洞穿,一股浊臭之气透过孔洞,扑面而来,陆渐慌忙让开。

只听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极,就是小了些,须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来。”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边的岩石也都龟裂,再行敲击,容易许多,那人也在对面用瓷片撬开裂缝。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日。这一日,陆渐正觉疲惫,忽听那人叫了一声:“成了,你退开些。”陆渐后退两步,但觉那洞中伸出一只瘦骨棱棱的手来,继而便是头与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陆渐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挣,哗啦掉进水里。

陆渐将他扶起,但觉他浑身皮包骨头,不觉心酸,叹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这是我故意饿的,若不瘦些,怎么钻得过来?”

陆渐听得讶异,忽听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陆渐道:“我叫陆渐,陆地陆,水斩渐,前辈你呢?”

“你问我吗?”那人道,“我若编一个假名字骗你,你会不会生气?”陆渐奇道:“你干吗要骗我?”那人冷哼一声,忽道:“你这种滥好人,这世上少得可怜,也最讨厌。”

陆渐莫名其妙,便道:“前辈你不愿说名字,那也罢了,何必生气。”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么愿不愿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缜,谷雨清明之谷,玉缜则折之缜。”

陆渐听得糊涂,问道:“什么渔针?只有渔钩渔刺,哪来渔针呢?”

谷缜呸了一声,道:“玉是白玉无瑕的玉,才不是你这木鱼脑袋的鱼。缜是细腻温润的意思。这个字是我妈取的,说是出自颜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兰薰而摧,玉缜则折’,意思是说,兰花太香,容易凋谢,玉质太细,容易折断。”

陆渐羡慕道:“谷前辈,你妈妈真好,竟懂这么许多学问,不似我,身上有什么胎记,就取什么名字。”

“狗屁学问?”谷缜冷冷道,“那臭婆娘就会伤春悲秋,她那些调调,我不喜欢。”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能骂,骂……”谷缜冷笑道:“骂我妈是么?她本来就是个臭婆娘,不说也罢。”不待陆渐反驳,话锋一转,笑道,“你说有什么胎记,取什么名字,却又是怎么回事?”

陆渐便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无须太多弯曲。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的来历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就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竟就着地上积水,梳洗起来,足见此人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吃的吗?”陆渐递过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着便吃,边吃边笑道:“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便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说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对不对?”陆渐道:“不错,这水道又长又窄,若无过人水性,难以潜过。即便侥幸潜过,洞口又有许多鲨鱼守着。”

谷缜叹道:“但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或许能够砸开。”

谷缜嘿笑一声,冷冷道:“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只是那机关设得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却在第三道门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喝道:“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为何如此恶毒?”

“且不说这些。”谷缜淡然道,“这条水路可说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须得仔细说与我听,不要漏掉半点。”

陆渐仔细说了。谷缜沉吟道:“如今看来,你能活着到此,全凭劫力。不过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为何你却没事?”

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的来历和他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道:“那鱼和尚跟你一般,太过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怒气上涌,大声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与谷缜说的一般,陆渐以石块捶打铁闸,却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沧海4 双龙初会之卷 逃亡


陆渐没奈何,钻回洞穴,忽听谷缜的声音传来道:“这座地牢,名叫九幽绝狱,乃是东岛前辈花费十年光阴,苦心建造。两百年来,除了我,便只关过两人,那两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胜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狱中。只不过,建造牢狱的前辈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辈也罢,都没料到,在这石壁之后,竟有这么一座洞窟,若非你来,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说道:“陆渐,我方才的话过了些,你多包涵。不过,我想到一个要紧事,或许能让我们出去。”

陆渐见他认错,便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什么事?”谷缜笑道:“我先问一声,倘若没有鲨鱼,我们脱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陆渐想了想,道:“五成。”

谷缜击掌笑道:“妙极,妙极。”陆渐心中奇怪,问道:“我们如何引走鲨鱼?”

谷缜笑道:“若是我俩,血肉鲜活,只会招来鲨鱼品尝,引走它们万万不能。只不过,有人却能够。”陆渐奇道:“谁这么好心?”

“他们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缜道,“这狱岛形势,我未来之前,略知一二。狱岛分为内岛和外岛,内岛便是你我所处的这座岛屿,内岛上一无房舍,二无船舶,绝似一座荒岛。”

陆渐想起当日所见,连连点头。却听谷缜又道:“内岛不设船舶,一则为了隐蔽,二是为了防止犯人夺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岛,若有要事,内岛首脑可用信天翁联络外岛,调遣外岛船只。但即便如此,也难防万一,要知道,狱岛关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绝伦、桀骜不屈之辈,为防这些要犯凫水逃离内岛,东岛的前辈在内岛四周围上重重铁网,并陆续捕获了几百头鲨鱼,放养在内岛和渔网之间,形成一圈环岛的鲨池;若有人胆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会被鲨群吞噬。

“这些前辈设想虽妙。却没料到,这些鲨鱼凶残成性,食量惊人,鲨池中的鱼虾远远不够它们果腹,于是纷纷拼死破网,乃至于同类相残。眼看鲨鱼逃的逃,死的死。无奈之下,外岛只好每日打捞几船鲜活鱼虾,按时投放到鲨池之中。故而投放鱼虾之时,鲨群必会聚到船边,争抢食物,我们正可趁着这段时光脱身。”

陆渐听了,心中燃起一线希望,问道:“谷前辈,你知道他们什么时辰给鲨鱼喂食吗?”

谷缜笑道:“这我却不知,但也并非不能查探出来。”

“怎么查探?”陆渐发愁道:“这里不见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忽听谷缜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脉门,不由问道,“谷前辈,你做什么?”谷缜道:“给你把脉。”陆渐道:“我又没病,把脉做什么?”

谷缜道:“我不是给你瞧病,而是瞧时辰。”陆渐怪道:“把脉也能瞧时辰?”

谷缜笑道:“医书中有一段医诀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说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人体气血会经过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气会注入‘阳溪’穴,而乙日己丑之交,血气会经过‘太冲’穴。高明医者,往往依据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时,选择不同穴道,治疗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脉理,便能根据气血经过哪一个穴位,反推出人体处于何日何时。是故人体就如一具精巧无比的时钟,不但能告诉你我时辰,还能告知你我日期,这一点,便是西洋钟也及不上。”

陆渐不禁笑道:“那谷前辈这一把脉,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吗?”

“本人神医也,岂能不知?”谷缜笑道,“如今你的气血正经过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医诀所载,‘辛日卯时少商本’,此时正当辛日的卯时。”

两人似乎天生投缘,须臾间嫌隙尽无,说说笑笑,返回潭边。谷缜将“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给陆渐,陆渐双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脉理,感知经脉运转,十分容易,不消三四个时辰,便即学会。

谷缜笑道:“如今计算时日已无问题,最叫人为难的是,你我须得轮流潜过那条水道,去礁石入口,窥探鲨群的动静。”

陆渐叹道:“这可难了,我凭借劫力,或许还能一来一回,但你没有劫力,怕是不成。”

“陆渐,你不要小瞧人?”谷缜冷哼一声,“我虽无劫力,但水性不比你差,潜到入口全无困难。难的是,游回来有些乏力,但也无须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陆渐喜道:“什么妙计?”谷缜道:“咱们将衣裤尽数撕成细条,结成一条长索,一头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则执了另一头,留守潭边,下水之人若要潜回,便扯长索三下,潭边留守之人知觉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陆渐犹豫道:“如此岂不赤条条的。”谷缜笑道:“两个大男人,黑咕隆咚,怕个什么?嘿嘿,你若是个娘儿们,这法子倒有些麻烦。”

陆渐怒道:“你才是个娘儿们呢。”当下两人脱了衣裤,撕扯成条,结成一条十来丈的长索。陆渐将鱼和尚的舍利,用布缠了,挂在颈上,他自恃劫力护身,一意当先下水,顺水下潜,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许多,但离那入口尚有数丈之遥,绳索便已放尽,陆渐遥见入口处水光幽蓝变幻,却无法看清鲨群动向,当下转身,连扯长索三下,谷缜知觉,将他扯回。

听陆渐说罢,谷缜沉默半晌,忽地寻了一枚尖薄石块,将满头长发齐根截下,口中笑道:“头发啊头发,你辛苦长了两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长,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场。”他拖腔拖调,一番话说得如唱戏文。陆渐听了,不禁大笑,也将头发截了,合二人头发,又编了四丈长一段绳索。

陆渐再次下水,离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见幽蓝水光中,修长黑影纵横交织,匆匆来去,正是群鲨游弋。过得片刻,他但觉气促,扯动绳索,游回潭边,谷缜系上绳索,未潜入水,陆渐关切道:“谷前辈,你别太勉强,若是气紧,马上扯绳。”

谷缜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决不想逞能送命。”当下潜入水中,约摸过了一刻工夫,便扯绳潜回。

一时间,两人轮番入水,查探鲨群动静,约摸申时左右,陆渐下水,忽见幽蓝入口景物明润,除了几丛海藻缥缈摇动,鲨鱼身影许久也无,不觉又惊又喜,扯绳返回。

谷缜听了,也潜入瞧过,方道:“果然是申时投食,但时辰甚为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鲨群已回来了。前后不到两刻工夫。若要逃走,颇有不够。”

两人沉默半晌,谷缜道:“须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继续查探,不料这一日酉时方才投食,令二人大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时,第四日则又转为酉时,第五日再转为申时。

“据我推测。”谷缜沉吟道,“投食喂鲨的当有两班人马,一班出海捕鱼,二班则到鲨池投食,交替而行。但两班人捕鱼的渔场不同,来去耗时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时投食,第二班却须得酉时前后,才能赶回鲨池。抑且两班人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鱼的能耐各异,第二班捕鱼较多,鲨鱼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时若走,凭添几分胜算。所以我们明日申时三刻动身,仍是一人潜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见投食开始,便扯绳索四下,召唤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险,都是辗转难眠,各自手按脉搏,谨记时刻。次日申时三刻,陆渐当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双眼瞧看,双手便觉出鲨鱼正纷纷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开始,当即力扯绳索四下,当先冲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阴寒刺骨,海水的颜色却随着陆渐上升,渐次明亮起来。陆渐不禁生出一种破壳重生的感觉,并随着他接近海面,越发强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间,陆渐忽觉远水激荡,波浪扩散开来,他这几日窥探鲨群动向,对群鲨活动再也了解不过,心知此时投食已毕,群鲨开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鱼活虾,心头顿时一紧,奋力划水,忽觉白光刺眼,耳中水鸣声骤然消失。

浮出海面,陆渐长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向内岛游去。不一阵,便近海滩。内岛岛众多在地下,鲜少来到岛面。况且其时已近傍晚,残阳入海,晚霞暗淡,沙滩上悄无人声,一片沉寂。

陆渐爬上沙滩,手握腰间绳索,劫力顺着长索,传递入海,清晰知觉到谷缜将绳索拴在腰上,奋力向着这方潜来。陆渐暗赞谷缜机灵,只需有绳相连,二人便不会失散,万一力竭,陆渐可借劫力,谷缜却可借陆渐之力。

谷缜离岸还有十丈,陆渐心头忽动,但觉海水波动隐隐有异,凝神传出劫力,但觉两头巨鲨,由远处向谷缜火速逼来。

谷缜毫无所觉,只顾划水。陆渐大惊之下,急收绳索。不料那绳索乃是破布发丝结成,屡经浸泡拉拽,已然松脱,骤然遭受大力,仅收丈余,便即断绝。陆渐情急间纵身入海,变化“神鱼相”,辟开海水,向着谷缜游去。

俄尔间,水波激荡,潜流暗涌,陆渐与一头巨鲨几乎同时抢到,陆渐一把拽住谷缜,将他在水中抡了一个半圆,谷缜的左脚贴着巨鲨背脊掠过,只觉又冷又滑,惊讶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陆渐救下谷缜,但觉身侧水响,另一头巨鲨抢至,他不及转念,一肘顶出,正中那巨鲨上腭,那巨鲸被顶的一偏,利齿划过陆渐肘尖,带起一溜血光。

两头巨鲨长年饥饿,此时嗅到人体血气,俱都发狂,转身冲向陆渐。陆渐手抓一人,无法变相,但觉身周海水急剧翻腾,有如沸了一般。正没主意,忽觉手中一空,谷缜奋力挣脱,搅起无数水花,向一旁游去,那两头鲨鱼感知水波,转而直奔谷缜。

陆渐缓过气来,变相赶上,双手急出,拽住了一头巨鲨的尾鳍,鲨皮虽然光溜,但陆渐双手附有劫力,瞬间寻着尾鳍虚弱之处,正是巨鲨尾骨与脊椎间的缝隙,陆渐猛一运劲,咔嚓一下,竟将巨鲨尾鳍扯断。

巨鲨虽无痛感,但尾鳍忽被扯断,仍觉大不自在,只见那鲨尾软垂无力,巨鲨也随之偏来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只,无法控制航向,欲要向西,游动之时,偏又向东去了。

陆渐重创恶鲨,未及欢喜,忽觉另一头鲨鱼闪电转回,张口咬来。他躲闪不及,却觉那鲨鱼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贴身而过,一口咬空。劫力传出,心知来得正是谷缜,眼见那巨鲨转身要咬谷缜,急变一个“大须弥相”,合身撞在巨鲨背上。

那巨鲨被撞沉丈余,陆渐趁机拉着谷缜,奋力向岛上游去,那巨鲨不死心,从后追来。瞧它赶到,两人再度分开,巨鲨去咬陆渐,却被谷缜从侧一脚,几乎踢破肚皮,转身欲咬谷缜,却被陆渐一肘,顶得晕头转向,方想撕咬陆渐,谷缜又踢过来。

一时间,那头巨鲨成了二人的皮球,踢来踢去,顾此失彼,竟不知咬谁才好,纠缠之中,二人一鲨已近沙滩。那头巨鲨终于精疲力竭,无奈放弃猎物,转回大海。

两人爬上海岸,回头望去,一根尖利鲨鳍正缓缓没入水中,不由得相视大笑,此时天色尚未全暗,这一照面,陆渐不禁张口结舌。谷缜却似忘了适才凶险,得意非凡,抓起石头,连番投入海中,大骂道:“死臭鱼,吃你爷爷?哈哈,门都没有。”说罢又是忘形大笑。

陆渐呆了呆,吃吃地道:“谷……谷缜,你,你不是前辈……”

谷缜回过头来,借着荡漾波光,只见他眉浓眼亮,额宽鼻挺,双唇轮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间露出雪白牙齿,观其相貌,竟是一个与陆渐年纪相若的英俊青年。

沧海5·东岛逆子之卷 海客

“我说了我是前辈么?”谷缜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么法子?”

陆渐又气又急,跌足道:“你这人,你这人……”谷缜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后生,叫前辈,快叫前辈。”陆渐怒哼一声,转身便走,谷缜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里去?”

陆渐闻言惊觉,自己全身赤裸,头发尽无,绝似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和尚。不觉面红耳赤,双手掩住下身。谷缜哈哈笑道:“当务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裤。”

陆渐道:“去哪里找衣裤?”谷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陆渐皱眉道:“才出地牢,又要进去?”谷缜道:“只是出了地牢,没出狱岛,便不算赢。”说到“赢”字,他的眼中锐芒一闪,流露出兴奋之色。

待得天色黑尽,两人潜到地牢入口附近。谷缜拉住陆渐,耳语道:“你不觉奇怪么?这地牢何等紧要,入口处却一个人都没有?”

陆渐道:“确是有些古怪。”谷缜道:“这附近必有暗桩。”陆渐奇道:“暗桩?”谷缜道:“便是潜伏在暗处的高手。”

陆渐略一思索,双手按地,劫力扩散开去,低声道:“西北方十丈处有四个,东方十丈处有三个,东南方十丈有两个。”谷缜笑道:“这便是你身为劫奴的异能么?你怎么做到的?”

陆渐说了。谷缜笑道:“妙极,如今之法,避强击弱,先活捉东南方那两个。”两人蹑足绕了一个大圈,到那两个暗桩附近,那两人正藏在一块巨石后,屏息以待。

谷缜运指在陆渐掌心写道:“我做鱼饵,你做渔钩。”

写了两遍,陆渐兀自怔忡,谷缜倏地纵出,躬身蹑足,向那二人藏身处急掠而过,足下有意弄出细微声响。那两人听到,蓦然起身,一左一右扑向谷缜,眼见得手,却不防脑后巨力涌至,顿时头晕眼黑,双双昏倒。

谷缜转身,和陆渐一人一个,将这二人拖到海边,方笑道:“真有你的。”陆渐怨怪道:“你当真冒失,若我赶不上,岂不糟了?”谷缜笑道:“你若赶不上,我便认栽,只因你若无这个胆识能耐,不但我们出不了这狱岛,你也不配做我的合伙之人。”

陆渐奇道:“什么合伙之人?”

谷缜嘿嘿一笑,答非所问:“先穿衣服再说。”当下扒了一名暗桩的衣裤,穿在身上。陆渐如法炮制。

谷缜道:“陆渐,我要审犯人,你须得答应我,不论我说何话,做何事,你都不许插嘴,也不许当真。”陆渐心中奇怪,随口答应。

谷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道:“那是自然。”谷缜嘿嘿笑道:“好个君子。”当下点了两名暗桩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浇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谷缜两个嘴巴,方要叫喊,却被谷缜捂住嘴,厉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呆会儿再问你的同伙,若是供词不符,哼,一处不符,我割你鼻子,两处不符,我挖你双眼,三处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剐了,去喂鲨鱼。”

陆渐听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有言在先,只得缄口静观。却听谷缜道:“你若答应,就眨眨眼。”

那暗桩被他气势所慑,眼睛连眨,谷缜放开他嘴,问道:“外岛来内岛的给养船只,何时才来?”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时。”谷缜道:“船有多大?有几艘?”

那人道:“四人的黄鹞快舰,共有三艘。”谷缜哼了一声,道:“狱岛岛主在内岛还是外岛?”那人道:“岛主常在外岛,鲜少到内岛来。”谷缜冷笑道:“内岛自不如外岛快活,叶梵这厮依然好逸恶劳,本性难改。”

那人奇道:“你认得叶岛主?”谷缜笑道:“何止认得,我还叫他叶叔叔呢。”那人吃惊道:“你,你是?”谷缜笑道:“我叫谷缜。”

那人一呆,失声道,“你,你不是在……”谷缜截口笑道:“在九幽绝狱是么?可惜,老子神通广大,已经出来了。”那人骇绝欲呼,谷缜早已出掌,将他打昏。

谷缜又叫醒另一人,连哄带吓,同样问了一遍,核实无误,足见这两名暗桩保命第一,决不是悍不畏死之辈。

谷缜将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随身物品,寻到两口短剑,两块腰牌,若干飞镖暗器,还有一些过夜的干粮、清水,更有一条牛皮索,显然是捆人之物。

谷缜不觉笑道:“着啊,应有尽有。”用牛皮索捆住两人双手双脚,又用布条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陆渐,你带这两人藏到礁石后面,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来。”说罢拿起一口短剑,径自去了。

陆渐看守二人,饿了便吃少许干粮,渴了便喝一点清水,眼望着天光渐白,不觉担心起来,不知谷缜所说的要事却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过凶险。又想起谷缜询问两名暗桩的话,不由寻思道:“他如此问法,莫不是要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海岛?”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谷缜持剑回来,容色疲惫,也不多说,吃了些干粮清水,倒头便睡。

不一阵,忽听远处传来呼叫声:“李甲,孙弓。”陆渐一惊,谷缜也醒过来,笑道:“他们发现设下的暗桩不见了。”陆渐见他当此之时,仍是满不在乎,心中大为惊讶。

那些人齐叫了几声,有人大骂道:“这两个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间空牢房偷懒睡觉去了。”另有人也高声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风,这守夜的暗桩真不是人干的,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骂骂咧咧,须臾便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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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李甲、孙弓已然醒转,四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听得同伴远去,尽皆流露出恐惧绝望之色。

谷缜拍拍二人脸颊,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时,自然放了你们。”他笑容可掬,那两人眼中惊惧却无丝毫减少,仿佛面对鬼怪妖魔一般。

其后间有岛卒巡岛,四人随势转移,却也有惊无险。眼见日头渐高,谷缜忽地低声欢呼,手指远处,陆渐举目望去,但见海面出现三艘黄鹞快舰,向内岛飞速驶来。

谷缜望着李甲、孙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顿觉毛骨悚然,继而脑后一震,各挨谷缜一掌,昏了过去。

谷缜打昏两人,向陆渐低喝道:“快走。”陆渐道:“去夺船吗?”

“夺个屁。”谷缜拉着陆渐,飞奔到一块礁石后,在沙里一掏,扯起一个尺许方圆、草茎编成的盖子,露出黝黑洞口,谷缜喝道:“跳下去。”陆渐迟疑道:“为什么?”谷缜急道:“下去再说。”

陆渐只得跳下,但觉其内沙土犹湿,竟是一个新挖出的沙窟,顿然明白,谷缜夜里出去,凌晨方回,正是为挖这个沙窟。但觉谷缜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后,抓了两把沙,撒在盖子上,方才小心盖上,笑道:“洞挖小了点,凑合凑合。”

陆渐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藏起来?”谷缜笑道:“你以为我问那两个笨蛋的话,是想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内岛么?”陆渐道:“难道不是?”

谷缜道:“就算能夺下快舰,那能载几人的小船,能穿越茫茫大海,返回中土吗?”陆渐明白过来,摇头道:“只怕不能。”

谷缜道:“别说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们夺下快舰,也只得一艘。到时候外岛几十艘快舰围追上来,你还逃得了吗?”

陆渐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谷缜说道,“所以说,运送给养的快舰,我才不夺。若要逃命,须得夺一条战舰。这艘战舰不仅要大,还要覆盖铁甲,能挡炮击,抑且载有多门佛郎机火炮,足以击沉任何追赶船只。”

陆渐吃惊道:“有这等海船?”谷缜道:“有的,那船我坐过。”陆渐疑惑道:“但你怎么拿定那艘船会来内岛?”

谷缜笑道:“虽不是十拿九稳,但七稳八稳,还是有的。”他顿一顿,又道,“你还记得我跟那个暗桩的对话么?我向他报了真名,对不对?”陆渐道:“不错,他似乎吃惊得很。”

谷缜嘿嘿一笑,道:“不吃惊才怪,竟有人从九幽绝狱逃出来,抑且这个人还是狱岛第一要犯。你说,这会不会惊动狱岛岛主呢?”

说罢,但听陆渐久久不语,不觉怪道:“你怎么不答话?”却听陆渐长吐了一口气,涩声道:“你是东岛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有人要陷害你,定个罪名还不容易?”陆渐释然道:“如此说,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谷缜道:“这件事我也说不清,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这话模棱两可,陆渐原本以为明白,这一听,又觉糊涂了,却听谷缜道:“我跟暗桩的对话,其实只是一个局。我是故意让他知道,再通过他的嘴告知众人:我谷缜不但逃出了九幽绝狱,还有可能混入了运送补给的黄鹞快舰,逃到了外岛,伺机夺船远走。”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想必人人都会如此想。”

谷缜笑道:“如此一来,狱岛上下必然要做两件事:第一便是封锁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岛,以防我夺船逃逸。但我根本没逃,他们若搜不到人,又会怎么样呢?”

陆渐沉吟道:“若换了是我,会去九幽绝狱求证,瞧你还在不在?”

“你还不是木鱼脑袋呢,”谷缜轻笑道,“不过要开九幽绝狱,只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狱岛岛主,东岛五尊之一,‘不漏海眼’叶梵。”

陆渐骇然道:“又是东岛五尊?”谷缜笑道:“不错,这叶梵不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数他武功最高,而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夺下他的座船。”

陆渐听到这里,不由得呻吟起来。谷缜吃吃笑道:“乖后生,你被九变龙王吓破胆了吧?”陆渐想到自己叫他前辈之事,恶向胆边生,使个“诸天相”,将谷缜双手反拧,恨声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后生,哼……”沙窟窄小,谷缜腾挪不开,吃痛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陆渐哼了一声,松开两手,忽被谷缜反手一肘,顶得痛彻心肺,当即甩头,一个“雄猪相”撞在他嘴上。谷缜嘴破血流,惨哼一声,顿足踩中陆渐脚趾。陆渐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虽有劫力在身,但谷缜所用招数均极阴狠,除了踩脚趾,便是戳眼挖鼻、拧耳朵、掏下阴,当此逼仄之处,在所难防,陆渐武功便高许多,一时也制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许暗亏。

他俩厮打正烈,忽听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两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脚步声过去,陆渐才低声怒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你说的?”谷缜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动口,又要动手。”

陆渐大怒,正要再斗,忽听远处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听到人声。”

窟中两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哪儿敢再动,却听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这岛上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过这两天,换了班,回了外岛,有你们乐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会瞎扯,你光棍一个,哪知道什么夫妻之乐?”

两人说笑一阵,径自去了。谷缜吁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后生啦。”顿了一顿,又问道,“是了,你有几岁?”陆渐道:“我二十。”

谷缜“咦”了一声,道:“你竟大我两岁,算起来我十八。”陆渐吃惊道:“这么说,你十五岁半就被关起来了?你那么大一点儿年纪,能犯什么罪?”谷缜嘿笑不语。

陆渐知他断不肯说,便转过话头,说道:“你那计谋怕是行不通。若是狱岛岛主比九变龙王还厉害,我们怎么能夺他的座船?”

谷缜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个你我,也是有去无回。不过,他既然来了内岛,又怎么会呆在船上?”陆渐恍然道:“不错,他一定会去九幽绝狱。”

谷缜笑道,“不止他会去,如此大事,岛上三个总管多半也都会去。只消姓叶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轻易许多。那艘船是叶梵从红毛海贼手里夺来的,炮多船快,来去如风。”

陆渐犹豫道:“若他此来不乘座船呢?”

“绝无可能。”谷缜道,“东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变龙王清高自许,而这‘不漏海眼’却最好排场,每日出行,非丝竹管弦不欢,若是行于陆地,非驷马香车不乘,若是行于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红毛战船,一则显摆威风,二来只凭这一艘战船,狱岛方圆百里发生任何变故,他均能应付自如。”

说到这里,两人也无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忽听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陆渐听出是李甲的声音,不由一惊,却听谷缜吃吃笑道:“这个蠢货,我在绑他的牛皮索上轻轻割了一剑,足以令他挣开,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不一时,那声音变成两人,料是李甲挣脱皮索,也解开了孙弓的束缚,两人边叫边跑,顷刻去远,继而便听远处有人高声响应,一众人狂呼乱叫,岛上喧哗一片,谷陆二人只觉附近脚步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上方来回跑动。

二人紧紧挤在沙窟里,均能感觉对方心跳加剧,要知此时不被岛卒发觉则已,一旦发觉,二人这般处境,除了束手就缚,再无他途。

天幸那些脚步响了一阵,便即寂然。须臾间,忽听鸟鸣声起,谷缜行险将盖子掀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只见数只信天翁掠空而过,向着外岛翩然飞去。

谷缜掩上盖子,缩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陆渐闻言,大为振奋。

又过两个时辰,渐已入夜。谷缜不时掀起盖子张望,他所选地势,正对外岛,若有来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陆渐久处窄洞,浑身酸痛,正觉难受,忽听谷缜低笑道:“来啦。”忙问道:“什么来了?”

谷缜道:“叶梵的座船。”陆渐又惊又喜,不觉佩服起来,赞道:“谷缜,你真是神机妙算。”谷缜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实我此次脱困,最难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奇$%^书*(网!&*$收集整理若是没你,我一百年也出不来。”

陆渐道:“这得多谢鱼和尚大师,若不是他……”

谷缜冷冷截口道:“鱼和尚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前来,也未必会救我,但你却着实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缜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个,那个死和尚关我屁事。”

陆渐听得大恼,却又想不出话来驳他。忽听丝竹之声,悠然悦耳,继而便听谷缜轻声道:“这船来得好快,着啊,停下来了……唔,叶梵下船了,嘿嘿,这厮号称‘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来老子的面子当真不小……他妈的,沙天洹这老小子,扯什么淡,有话不能边走边说么?”他一边偷看,一边低声咒骂,忽然轻轻欢呼一声:“好啊,进地牢了。”

陆渐微微一挣,谷缜知觉,怪道:“你做什么?”陆渐奇道:“不夺船吗?”

谷缜呸道:“哪有这么快?须得再等两个时辰,那时叶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层,闻讯返回,也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大一只海船,你跟我开得走吗?”

陆渐却没想到此节,不觉傻眼,脱口道:“那怎么办?”谷缜笑道:“我自有法子。”

陆渐知他诡计无穷,便也懒得多问,只觉但凡劳心用智之事,尽数交与此人即可。

谷缜计算时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跃出沙窟,却见天色昏暗,众星寥落,陆渐不由问道:“如今怎么办?”谷缜笑道:“去地牢啊。”陆渐失声道:“什么?怎么进去?”

谷缜笑道:“自然是走进去了,难道我们这身服饰,不是狱岛弟子吗?”说罢拍去衣裤上的沙粒,将腰牌挂上,大步前行。

陆渐瞧得咋舌,心道艺高人胆大,此人武功平平,却有包天之胆,这世上的事,怕是没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来步,陆渐忽有所觉,沉声道:“有人来了。”谷缜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显现,蓦地大喝一声:“口令。”来人微微一愣,随口答道:“福禄寿喜。”

谷缜“嗯”了一声,笑道:“老哥也是来巡岛的么?”那岛卒道:“是啊,这岛上几十年都没出过这等越狱的怪事,总须装装样子。”谷缜道:“狱岛如此森严,我却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岛卒叹道:“难说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难缠,要么怎么会关在九幽绝狱?二位兄弟,你们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缜笑道:“不错,刚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对了,这位老哥,你瞧过那逃犯的样子没有?”陆渐听得这话,不觉心惊肉跳,但瞧谷缜,却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说别人。

却见那岛卒笑道:“他入狱时我瞧过一眼,可惜他满脸血污,没瞧真切。”

谷缜叹道:“可惜兄弟来晚了些,无缘瞧见。”那岛卒冷哼道:“不见也好,这等衣冠禽兽,瞧了晦气。”谷缜嘿嘿一笑,道:“老哥说的是。”

三人擦肩而过,谷缜对陆渐低声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须得抓紧。”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听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缜笑道:“福禄寿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缜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处,晃了一晃,那暗桩也没瞧得真切,“唔”了一声,便即寂然。

谷缜笑道:“老哥们辛苦啦。”便与陆渐大摇大摆进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层,多为岛上司职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昼,忽听喧哗之声,转过一道门,但见一大群狱卒正闹哄哄围着吃饭,瞧见二人进来,也不在意。

谷缜扯住一人,低声道:“老兄,岛主船上的一个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烟’,迷晕了好几人,急着要解药,叫我来取,我刚来不久,不知道哪儿有呢。”

那狱卒愣了愣,道:“这个解药总管才有,但总管都下到九层去了。”谷缜一笑,恭声道:“方才有兄弟说沙总管还在,他住哪里呢?”

那狱卒见他笑容可亲,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么?难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从这里走,过去转弯第二间铁门就是。”

谷缜谢过,与陆渐快步走到铁门前,却见门上一根铁闩粗过儿臂,上面挂了三把大铜锁。

谷缜觑得左右无人,手一晃,指间多了一根极细极韧的黑丝。陆渐奇道:“这是什么?”谷缜道:“这是一根乌金丝,可刚可柔,入狱前我一直藏在头发里,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入狱之后,全是千斤闸门,并无门锁,这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说话间,他将乌金丝插入门锁,略一拨弄,便一一打开,沉声道:“你在门外放风,我去去便来。”陆渐答应,靠在门外不远,觑看四周,过得半晌,忽听谷缜在门内询问是否有人,便答“无人”。谷缜闪身出来,手中提着一口木箱。

陆渐怪道:“你真去拿解药么?”谷缜诡秘一笑,尚未说话,忽听脚步声起,似有几人前来,谷缜忙锁上门,与陆渐并肩而立。

忽听来人一声厉喝:“你们是谁手下的,到处乱跑?”谷缜张口便道:“我们是沙总管的手下。总管去九幽绝狱前,吩咐我们给那帮海客送一点儿药,谁知这地牢繁复,我们又刚来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听另一人怪道:“你们也是沙师父的手下?”陆渐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敢情这人竟是毕箕。

谷缜却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辈,晚辈见过前辈。”说罢便鞠一躬,陆渐原本心怀鬼胎,见状求之不得,忙也随之鞠躬。

毕箕见二人如此恭谦,心中受用,笑道:“免礼免礼,我怎么没瞧过你们?”谷缜道:“我们几日前方从外岛来的。”毕箕将信将疑,瞥了陆渐一眼,陆渐低着头,不觉心跳如雷,谁知他一头短发,服饰也变了,毕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们怎么像两个和尚?”

谷缜笑道:“我们做过两天和尚,难得叶岛主收容。”毕箕肃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叶岛主派来的。”转头问同伴道,“他们说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没杀的那几个,你们知道在哪儿么?”

一个同伴道:“我倒是送过一次饭,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转,连转两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间牢房都是。怎么,你说送药,难不成是他们病了?”谷缜笑道:“是呀,听说病了好几个。”毕箕笑道:“箱子里都是药吧。”谷缜忙道:“前辈要不检验一下?”

毕箕摆手笑道:“说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毕箕,大家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呢。”说罢抱拳施礼,与同伴谈笑去了。

谷、陆二人不敢言语,一路快走,待到无人处,陆渐方才颤声道:“谷缜,方才好险。”谷缜道:“险什么?”陆渐低声道:“那个毕箕认得我,想是我光了头,才没认出来。”谷缜笑道:“你这也算险?他若开箱验货,那才叫惨。”陆渐奇道:“怎么?这里面是什么,难道不是药?”谷缜嘿嘿笑道:“药也是药,只是并非解药。”

陆渐听得诧异。两人快步如风,顷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缜沉声道:“从今开始,一旦见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陆渐一点头,刚过转角,便见两个狱卒,当即沉喝一声,纵身扑上,变化“半狮人相”,击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陆渐再变“雄猪相”,一头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声叫喊堵在嗓子眼里,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陆渐击昏二人,谷缜却小心放下木箱,取出乌金丝,撬开一扇牢门,忽听门内有人厉声道:“又是哪个王八蛋?”

陆渐听得清楚,喜道:“罗三哥。”那人正是罗小三,“哎呀”一声,颤声道:“你,你是小陆。”说话间,谷缜陆续打开余下牢门,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说道:“陆渐,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一人一粒,你来喂他们。”陆渐接过瓷瓶,讶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缜笑道:“我不是进了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又惊又喜,继而又担忧道:“这药不会有错吧?沙天洹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

谷缜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我六岁就认得了。”陆渐听得怪讶,但不及细问,转身给众人服下。众海客解药入口,虚弱之感顿消,纷纷站起身来,询问陆渐何以至此。

谷缜接口笑道:“呆会儿叙旧不迟,咱们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只瓷瓶,道:“这里的药丸,你们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呆会儿我叫一声‘屏息’,大伙儿千万闭住呼吸。”

众海客听得奇怪,纷纷含上药丸,由陆渐率领冲出。沿途遇上几名狱卒,均被陆渐变相击倒。不多时,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狱卒瞧见,叫喊起来,霎时间,自两旁奔出二三十人来。陆渐见守卫如此之多,斗不胜斗,正感头痛,忽听谷缜大喝一声:“屏息。”倏地从木箱中取出两枚圆球,奋力掷出,圆球着地,烟雾弥漫巷道之中。

陆渐瞧那烟雾眼熟,转念间,猛然惊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烟。”原来,谷缜扔的,正是从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烟”,如今情状,与那日船上情状仿佛,只是敌我掉了个儿,狱卒们纷纷两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们却因为事先含有解药,均安然无恙。

谷缜不断掷出“幻蜃烟”,巷道中浓烟滚滚,直喷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桩也受波及,众海客冲出巷道,竟无一人阻拦。

谷缜指着远处海边一艘大船,叫道:“大伙儿快冲,拿下那艘船。”众海客绝处逢生,无不勇气倍增,纷纷发足。向那船冲去,若干巡岛弟子远远瞧见,奔来阻拦,却被陆渐一拳一个,尽数打倒。

海船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舱。这些人均是岛主随从,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挡,不料谷缜将所剩的几枚“幻蜃烟”尽数掷出。黑夜之中,浓烟腾起不易察觉。众随从吸入烟气,纷纷倒地,空负一身本事,却用不上半分。众海客跟随陆渐蜂拥上船,有两名随从尚能站立,方要抵挡,却被陆渐先一个“我相”,投掷石块,击昏一个;再一个“马王相”,飞起一腿,将余者踢昏。

众海客受尽关押之苦,纷纷扑上,想杀掉这些随从出气,陆渐却喝道:“不得妄杀,将他们丢下船去。”

他屡屡显露武功,众海客均有畏惧之心,周祖谟忙道:“大伙儿都听小陆的话,将这些人扔下船去。”众海客虽不甘心,也只得扔随从下船。

谷缜笑道:“大伙儿勿要耽搁,快快开船,返回中土吧。”

众人惊喜交迸,轰然应诺。他们都是航海的惯家,当即扯帆的扯帆,起锚的起锚,摆舵的摆舵,这艘船乃是红毛海贼船,共有八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须臾远离内岛。谷缜终于脱困,心中快美无比,立身船尾,纵声长笑。

“你先别自顾开心。”陆渐出舱叫道,“周大叔问你,现今往哪里去?”

谷缜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舰在手,老子进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转守为攻,彻底断绝追兵。”说罢一声令下,将船驶往外岛。

外岛半晌即至,夜色中岛影崔嵬,如一头洪荒猛兽,雄踞波涛之上,较之内岛,果然壮阔许多。其时已是深夜,岛左港口灯火阑珊,水中雾气升腾,笼罩得港内船只若隐若现。

外岛众人不知底细,瞧见岛主座船返回,纷纷出来迎接。谷缜命将船上十门佛郎机大炮填满火药,继而爬上桅杆,瞧得远近得宜,一声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顿被击沉几只。

岛上诸人大惊,纷纷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黄鹞快舰冲突过来,谷缜发声号令,将那战舰转到右舷,又是一轮火炮,将来船击沉,船上岛众纷纷惨叫落水。陆渐瞧着不忍,高叫道:“谷缜,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走了便是,何必这样。”

“妇人之仁!”谷缜冷笑道,“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正中船身铁甲,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冷笑道:“瞧见了吗?”继而喝道,“船头,发炮。”两声炮响,将那两艘快舰击成粉碎。陆渐望着那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难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只不过,这些疮痍苦难,大多是人自找来的。”想着不胜黯然,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船只尽数击沉,然后环岛航行,见有船只,便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无一艘完好船只,谷缜这才发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如在梦幻,直待外岛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始才深信终于脱困,欢呼雀跃,欣喜无及。

周祖谟对谷缜一跷大拇指,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但指挥舰船,却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到。”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含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心折,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蓦地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将上来。

此时陆渐正巧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心神略定,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人。”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也无太多惊讶,点头道:“东岛中人,并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为难他。”

周祖谟跌足叫道:“小陆你不知道,别的东岛中人也就罢了,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灵鳌岛主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虽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却不甚了然。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满是嘲讽之意,不由叹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缜,咱们也没法逃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撇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一等一的难缠,谁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却藏有歹毒阴谋/小陆,我乃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说罢,两眼直勾勾望着陆渐,大有希冀之色。

陆渐眉头紧蹙,摇头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缜与我却曾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喜道,“你只需两不相帮便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不料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虽两不相帮,但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虽然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知从此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复昔日情谊,不觉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苍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道:“我当你是就成了,至于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缜默然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端的固执,不过,却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那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嘿嘿,想姑娘么?”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洹抓住后,再没见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竟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却忍不住安慰道:“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能再见,你也无须如此烦恼。”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虽如此说,心中仍是耿耿。忽又问道:“谷缜,你真是东岛的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算是,现在却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失笑道:“我已被你连累了,况且我见过的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好人也说不定。”谷缜不觉拍手大笑。

陆渐打量他一眼,叹道:“我真服了你,不论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挠挠头,道:“这却是天生的了,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轻快无比,便有再大难处,也能化解了。

那战舰坚甲利炮,一无阻碍,乘风破浪,日行两百余里,不几日便将近中土。

这一日,陆渐正在熟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招手,当先出去。陆渐懵懂之间,起身尾随。

两人蹑足而行,走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壁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细微人声隐约传来,竟是周祖谟,只听他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便是将这艘战舰夺下,这艘船犀利无比,献给先生,或能将功赎罪。”

却听罗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谟道:“姓谷的武功平平,并不足畏。最可虑的却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只可以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却听舱中沉寂片刻,罗小三又道:“但小陆着实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森然道,“我瞧过了,底舱里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到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虽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伙儿便一起动手,将他宰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没还过神来,却听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性命,如此恩将仇报,似乎不妥。”

周祖谟道:“他虽救过我们,却与东岛余孽同流合污。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杀他,也须挑断他的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罗小三欣然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道:“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不但要不动声色,还要假装笑脸。所谓的‘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见。”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但觉他掌心汗透,肌肤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将他拉回舱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多数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责,恩将仇报不足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俩也就不足为惧了。”

他说完,见陆渐仍是呆怔,不由忖道:“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计。”想着又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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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万分低落,每每瞧见众海客虚伪笑脸,便觉心头如遭针刺。这日午间,已能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笑道:“小陆,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爷说了,傍晚在海宁上岸,还说此次能够活着归国,多亏小陆你屡次相助,是故定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想到那晚所听言语,心中苦涩无比,正想回绝,忽听谷缜笑道:“这酒该喝,不过须得算我一份儿。”罗小三一呆,却见门口人影一闪,谷缜着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而入,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故而肌肤白皙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么?”他这一句戳中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顾罗小三,径自前往周祖谟舱中。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见二人同来,不觉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说罢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极为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边举起板凳,对着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稀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不料谷缜醉醺醺地两眼一瞪,咄咄喝道:“你问老子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说罢举起板凳,作势欲砸。周祖谟大惊,方欲躲闪,不料谷缜板凳来势一转,又将剩下酒坛敲了稀烂,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舱中酒香弥漫。

酒坛破碎,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拿下他。”陆渐却知缘由,不觉莞尔,起身道:“罢了,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作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地,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丢在地上。满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蹿。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便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战舰被炸了一个大窟窿,熊熊燃烧起来,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一时间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纵声大笑,与陆渐抢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双双纵身跳上。

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叹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缜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烧他们也是自然而然的。”陆渐呸道:“哪儿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怀里,纵身入海。不多时,便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须臾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铁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虽然逃生,但灰头土脸,至为狼狈。

谷缜哈哈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欢杀人。若不然,昨天夜里,我便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鸡。”

划了半晌,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挣扎的海客,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走吧。”

谷缜笑道:“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后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毓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亲,再往天柱山如何?”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

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

沧海5·东岛逆子之卷 金龟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道:“城里乌烟瘴气的,不入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高有三重,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

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拍手笑道:“对对,那个骆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懒得计较。

两人漫步登上三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说道:“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缜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呢。”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意了?”

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这时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士,正在把酒吟风,听得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么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么?”

谷缜忽地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士听得一呆,这四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子贡和颜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是活活穷死,但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初时怔忡,随即大怒,纷纷啐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

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那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声,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而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样了?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逍遥快活;但若是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他手指着一干文士,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虽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荒唐。”

谷缜却不理会,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眼神机灵,一瞧谷缜气派,便知不凡,听他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那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士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

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再臭也笑纳了。”也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做跑路费用。”

那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敢情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厮。”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谷缜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那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能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呢。”

那几个文士听了,一人冷笑道:“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掇,到时候上当挨骂,可别后悔。”

那伙计不觉犹豫起来。谷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若是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若是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得是。”当下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然后足底生风,飞也似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这厮也太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不敢说,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真了。”那人冷笑道:“听真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从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那几个文士一听这话,无不面如土色,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人,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便能轻易将之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道:“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么?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便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此时“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来害人。”

谷缜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那几个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慌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将手一挥,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儿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

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难怪东岛的人都害怕你,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谁不害怕?”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那送字条的伙计回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那伙计摊开包袱,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道:“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过寒碜,少说也得给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了,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之后,全都亲自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都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

那伙计蓦地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谷缜莞尔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若放过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的,可远不止这些了。”

那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可瞒不过你。”

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此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宝来吧。”

那伙计大喜,忙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

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就算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个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便会了。”

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当下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华灯初上,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来了无数兵马。陆渐心中怪讶,眉头微蹙,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细碎脚步,须臾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无谷爷叫唤,不敢擅自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均为大食名驹;车一乘,为安南沉香雕成,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斗;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

陆渐听得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定神一瞧,谷缜的棋子果然都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却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以为窘。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赢了。

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温言道:“美人儿,你站着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

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权作盘缠,至于美女佳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早已目瞪口呆,闻言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那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只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那女子又袅袅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

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罢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便听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毕恭毕敬,又送你这么多东西,你竟连面也不见。”

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似乎不觉奇怪。”陆渐摇头道:“我是见怪不怪了。”

谷缜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这吴朗月还是我手下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等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么?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吞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他给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斛。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笑又道:“吴朗月百般示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见他,便意味着既往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缜笑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则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

谷缜摇头道:“双得,你便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么?”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但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是手上,还是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失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虽然讥笑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忽而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却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莞尔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但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大伙儿沿海守着,碰碰运气。爷爷只是运气好,就在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了。”

说话声中,自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杖,逍遥而来。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得紧,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那黄发老者呵呵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来。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蓦地双眉倒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

那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浑浊老眼中精光一转,转眼望去,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生。呵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

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么?”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接口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笑道:“你小时候的事吗?说来听听。”赢万城重重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和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刀从武。而这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小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就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道:“你爹赢了。”

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得很。”谷缜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喝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吧!”谷缜冷冷一笑,目中厉芒大盛,“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要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谷缜冷冷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黄金万两,明珠十斗,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的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

“有这种宝贝?”谷缜讶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的一声,竟贯穿五寸木板,“若没有那财神指环,以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赢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谷缜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陆渐忽觉身周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蓦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凝重气氛如遇夏日暖风,倏而冰消。只听他淡然道:“这件事,是吴朗月说的吗?”

赢万城干笑道:“这点小事,爷爷自有办法知道,何劳他说?”

谷缜道:“他亏空不小,我又不放过他,是故狗急跳墙,编造谎话,陷害于我。赢爷爷,你既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赢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此时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殊无醉色。

“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

赢万城两眼一翻,说道:“赌什么?”

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

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渔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渔钩?这话怎讲?”谷缜笑而不语,赢万城但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已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道:“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随即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什么?”

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赢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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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一转念,厉声喝道:“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道:“我怎么使诈?”

赢万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说罢一指陆渐,冷笑道,“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其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摇头道:“赢爷爷说得有理。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会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既无证据,也就无如之何,只得道:“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须臾便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皱眉,再瞧陆渐,但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赢万城狠狠瞪着他,也不揭碗,忽而阴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

说罢取出一枚铜钱,稍一犹豫,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

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赢爷爷藏在哪儿便可以了。”

赢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由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那铜钱已然不见。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下,又经过楼板,传到赢万城足下,须臾间,便觉那半块铜钱贴着赢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倏地钻入他左脚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赢万城长眉一轩,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我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渔钩。敢情乖孙子你这个鱼饵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抬,点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赢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便即动了,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重叠如山,奔涌而来。

赢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便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得纵身后跃,才消去这“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蓦一转念,厉声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赢爷爷高见。”赢万城冷笑道:“乖孙子,劫主是你吗?”

谷缜笑道:“我若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赢万城越发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绿竹杖直刺陆渐眉心。他料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性使个“白毫相”,不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赢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赢万城虽有料敌之能,却料不到陆渐竟能以血肉之躯,硬挡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已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竹杖捉住。

赢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那竹杖嗡嗡剧颤,陆渐双手如遭电击,顿时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赢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但腿脚方抬,右手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赢万城体内种种情景,此刻赢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依照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便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气势惊人,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闪避,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赢万城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觉赢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中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刺自己“曲池穴”,当即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赢万城五指,赢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撤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亦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的是“龟镜”神通,蠡测陆渐心思,但只需他出招,陆渐便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走向,变相应对。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般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

谷缜从旁瞧着,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得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之前,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也瞧得笑容渐敛,讶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又惊又怒,任他如何变招,陆渐总能依葫芦画瓢,照搬无误,如此一来,更是永无了之。但他纵然恼怒,却想不透其中缘由。要知道,“龟镜”神通虽强,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能照出显脉的功夫,却无法感知隐脉的运转。赢万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厉声叫道:“臭小子,瞧你好头好脸的,为何定要为虎作伥,帮助这个奸妹弑母、勾结倭寇的孽障?”

陆渐听得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只是情急泄愤,但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大好江南,变成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但见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在他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只觉胸中剧痛,要知道,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此人当做今生无间至友。却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结局。

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会救你出来。”说到这里,猛地抬拳,击向谷缜,但拳到中途,却终究收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一拳打罢,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道:“陆爷,你去哪儿?我给你安排车马。”

陆渐一言不发,飞也似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奔到海边,潮水阵阵涌来,淹没至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霎时间,他心中又浮现出谷缜的那张脸,那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总有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渔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那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寻思道:“看谷缜的样子,听他的说话,又怎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聪明绝伦,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一个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近,便见楼中漆黑一团,不觉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得心急如焚,举手敲打。

敲了两下,便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说着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脱口道:“陈大哥,谷缜呢?”

陈双得苦笑道:“陆爷你折杀我了,‘大哥’二字万不敢当,您还是随谷爷叫我双得吧。至于谷爷,他和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两个时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这儿等你。”

陆渐听得一愣,却见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银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干干净净。”

陆渐接过包袱,只觉沉甸甸的,心中没的一酸,忍不住问道:“双得你说,谷缜像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听得一愣,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但内心坦荡,决不是什么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便知道他很欣赏陆爷的风骨,我陈双得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愿。”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陈双得道:“当是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陆渐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仍没见到马车的影子。要知那挽车之马,皆是大食名驹,神骏无比,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沮丧已极。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却没有半点儿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陆渐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错了方向,要不就是赢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踪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绝无可能。

陆渐灰心丧气,只得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乱兵祸,初时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更有甚者,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越听越怒,叫道:“难道便没有王法么?”那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便没有将领约束吗?”

那农夫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士兵的却没得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个好将军,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

说话间,忽听有人叫道:“官兵来啦。”那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发足狂奔,钻入山林,顷刻不见。

陆渐转眼望去,但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拍马赶来,其中一名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

他一眼瞧见陆渐,呸了一声,道:“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凑不了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不似浙人,方觉疑惑,忽见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再变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砖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过去。众官兵一瞧,无不大惊,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

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便要鼠窜,当即纵声长啸,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一一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那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水田之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厉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已极,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

一声喝罢,拍马便走,而这一路行去,处处皆有烽火余烬,真如那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屡经倭乱兵燹,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蔓草,万分凄凉。

陆渐眼望着沿途惨状,不禁泪如雨落,忽想起鱼和尚临终偈语,寻思道:“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难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悯不忍,这天底下的苍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当下信马由缰,向北而行。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下马歇足。入夜间,尚未睡熟,忽被响动惊醒,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地拴了马?”另一人则道:“村里有人吗?”陆渐心头一跳:“来的竟是倭寇?”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道:“你们进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时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呢,还是假倭呢?”疑惑间,忽听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开门,悄然潜入。陆渐不待他搜索,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颈上,那人哼也没哼,便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便一齐杀出。”有人道:“但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

说罢,四周归于沉寂,料是众倭寇都藏于暗处,埋伏起来。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遥见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铳暴鸣,远处一声惨叫,火把灭了一支。随即便听得鸟铳之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忽听官军那方一个清劲的声音喝道:“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叫喊未绝,便听金铁交鸣,双方已成肉搏之势。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声音竟是山东口音,不由推门而出,遥遥望去,只见众倭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队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名倭寇从村边竹林钻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那清劲声音兀自沉稳,连连喝叫:“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但众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倒,哪还顾得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长枪,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纵身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瞪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谁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顷刻全歼,不曾走脱一个。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俯视,但见倭寇们围成一圈,瞧着两人激斗。一人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则是蟒袍鳞甲的明将,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他使一口长剑,剑招朴实无华,但每一剑均是狠辣刁钻,往往能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那倭人双刀虽快,却也一时奈他不得。

众倭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啦,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我来战他?”

那倭人怒哼一声,刀法加紧,但刀法一快,破绽便生,那明将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剑,心中又是惊怒,又觉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那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哂道:“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

辛五郎见他任凭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不觉心中诧异,挣起身来,皱眉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脓包,不堪一击。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也敢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

戚继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远播呢。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徐徐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毛海峰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道:“废话少说,谁再上来?”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势不容他再战,只得一跛一瘸,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长笑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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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6: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

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怒哼一声,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霎时毙命。

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将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之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骁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至,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便伤,其中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顽强,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得大喝一声,倏地纵起,矫若飞燕,落在那长竹之上,竟尔踏着竹枝竹干,向陆渐奔来。

陆渐吃了一惊,猛地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乃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当日赢万城几度用此法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内劲变化,几次下来,竟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那竹干竹枝传将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双足传到头顶,三魂七魄都似被这一抖,离体而出,不由得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陆渐见状,竹子一沉,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

这一刀力道甚强,陆渐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长刀顿被磕飞,但只此间歇,他已将毛海峰搀起,两人相互扶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一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将军,走吧。”

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一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欲要阻拦,却被陆渐将长竹东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高飞起,远远跌出,落地之时,不死即伤。

陆戚二人合在一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铳,但那长竹枝叶繁茂,着陆渐施展抖劲,震颤之间,绝似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竟连羽箭、铅弹也尽数弹飞。

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尚在树上,便道:“戚将军,你骑马先走,我来断后。”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却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咱们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但瞧他们有什么法子?”

戚继光一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欲进不能,欲退又觉不甘,唯有远远叫骂。戚、陆二人瞧得痛快,相对大笑。戚继光扬声道:“毛海峰,今日这一阵暂且记下,来日再会,戚某必当报偿。”

毛海峰浑身酥软未消,全赖属下扶持,听得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一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

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继光见敌人退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神色说不出的委顿。

陆渐瞧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当下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感知戚继光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之中,虚则补之,实则泻之。

如此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显得苍白,含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今日一败如水,多蒙阁下拯救,敢问尊名?”

陆渐沮丧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会。若早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将军,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奇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

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专跟官兵作对。”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虽然来浙不久,也有耳闻,但没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一来,我军不只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岂有不败之理?可恨,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军更得民心,无怪能够屡蹶屡起,始终无法荡平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说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吗?”

戚继光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呢?”

戚继光道:“浙闽倭乱最为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防倭,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眉头一皱,忽地陷入沉思。

陆渐见他骤然不语,怪道:“戚大哥,你想什么?”

戚继光吐出一口气,叹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倘若现有两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乡,一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陆渐脱口道:“自然先救家乡了。”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里有我的爷爷,还有许多相识的乡亲,若见死不救,岂不是没天理么?”

戚继光点头道:“说得对,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有些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顾及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便坏在官兵多是来自外乡,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亲戚朋友都在家乡,自觉浙闽百姓的死活,便与自己没有关系,打起仗来,无不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对啊,我一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南腔北调,哪里都有。”

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守乡卫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决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继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样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陆渐听得心潮起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过于激动,牵动伤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抢上,度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渐踌躇一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但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

戚继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所言,不过是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戚某这颗心可是定了许多。”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一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

戚继光微微一笑,把住陆渐之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这般义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

陆渐又惊又喜,戚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

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最后一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一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

陆渐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毒誓,无疑已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缜一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未愈,害怕有失,当下力请同行。走了一阵,方见乐清城郭,就看前方奔来一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沧海6·谷缜奇冤之卷 天

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架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一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撒得满地都是,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一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那头目大怒,欲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一眼,颇有些惴惴。却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一声,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舀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夺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吗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又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篷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慰,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问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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