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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沧海》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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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39:12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便将身上胎记形似“渐”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说了。谷缜听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该如此,无须太多弯曲。很好,你这名字得之于天,比我这假斯文的来历好得多了。”

陆渐自小就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谁知这谷缜虽有母亲,却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正想劝导他几句,忽听谷缜笑道:“这里果然好过地牢,竟有这么多水洗澡。”耳听哗啦之声,他竟就着地上积水,梳洗起来,足见此人入牢之前,当是好洁之辈。

梳洗已毕,两人来到潭边,谷缜道:“我饿得慌,有吃的吗?”陆渐递过生鱼,谷缜也不挑剔,抓着便吃,边吃边笑道:“好久没吃肉了。”吃完之后,便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谷缜方才醒来,说道:“陆渐,你说这潭下有一条水道,直通大海,对不对?”陆渐道:“不错,这水道又长又窄,若无过人水性,难以潜过。即便侥幸潜过,洞口又有许多鲨鱼守着。”

谷缜叹道:“但也只有这条出路了。”陆渐道:“地牢的门是什么做的,我用变相,或许能够砸开。”

谷缜嘿笑一声,冷冷道:“是精钢铸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后三道,均是千斤铁闸,凭借机关控制。只是那机关设得极为歹毒,开第一道门的机关在第二道门后面,开第二道门的机关却在第三道门后面,被困者要开前一道闸门,非得先开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连开三道闸门,后面还有无数守牢的劫主劫奴,等着你送死呢?”

陆渐悲愤难抑,以拳击地,喝道:“谷前辈,这些东岛中人为何如此恶毒?”

“且不说这些。”谷缜淡然道,“这条水路可说是你我唯一生路,你当初怎么来的,须得仔细说与我听,不要漏掉半点。”

陆渐仔细说了。谷缜沉吟道:“如今看来,你能活着到此,全凭劫力。不过听说借用劫力之后,必遭反噬,为何你却没事?”

陆渐叹了口气,将鱼和尚的来历和他舍身设下三道禁制的事说了。

谷缜听罢,冷冷道:“那鱼和尚跟你一般,太过老实蠢笨,所以处处吃亏。”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怒气上涌,大声道:“谷前辈,你这话说得糊涂,若没有鱼和尚大师,我固然尸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说罢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设法将壁上洞口扩大,钻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与谷缜说的一般,陆渐以石块捶打铁闸,却震得石块粉碎,虎口流血。

沧海4 双龙初会之卷 逃亡


陆渐没奈何,钻回洞穴,忽听谷缜的声音传来道:“这座地牢,名叫九幽绝狱,乃是东岛前辈花费十年光阴,苦心建造。两百年来,除了我,便只关过两人,那两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胜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狱中。只不过,建造牢狱的前辈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辈也罢,都没料到,在这石壁之后,竟有这么一座洞窟,若非你来,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说道:“陆渐,我方才的话过了些,你多包涵。不过,我想到一个要紧事,或许能让我们出去。”

陆渐见他认错,便也不放在心上,问道:“什么事?”谷缜笑道:“我先问一声,倘若没有鲨鱼,我们脱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陆渐想了想,道:“五成。”

谷缜击掌笑道:“妙极,妙极。”陆渐心中奇怪,问道:“我们如何引走鲨鱼?”

谷缜笑道:“若是我俩,血肉鲜活,只会招来鲨鱼品尝,引走它们万万不能。只不过,有人却能够。”陆渐奇道:“谁这么好心?”

“他们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缜道,“这狱岛形势,我未来之前,略知一二。狱岛分为内岛和外岛,内岛便是你我所处的这座岛屿,内岛上一无房舍,二无船舶,绝似一座荒岛。”

陆渐想起当日所见,连连点头。却听谷缜又道:“内岛不设船舶,一则为了隐蔽,二是为了防止犯人夺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岛,若有要事,内岛首脑可用信天翁联络外岛,调遣外岛船只。但即便如此,也难防万一,要知道,狱岛关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绝伦、桀骜不屈之辈,为防这些要犯凫水逃离内岛,东岛的前辈在内岛四周围上重重铁网,并陆续捕获了几百头鲨鱼,放养在内岛和渔网之间,形成一圈环岛的鲨池;若有人胆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会被鲨群吞噬。

“这些前辈设想虽妙。却没料到,这些鲨鱼凶残成性,食量惊人,鲨池中的鱼虾远远不够它们果腹,于是纷纷拼死破网,乃至于同类相残。眼看鲨鱼逃的逃,死的死。无奈之下,外岛只好每日打捞几船鲜活鱼虾,按时投放到鲨池之中。故而投放鱼虾之时,鲨群必会聚到船边,争抢食物,我们正可趁着这段时光脱身。”

陆渐听了,心中燃起一线希望,问道:“谷前辈,你知道他们什么时辰给鲨鱼喂食吗?”

谷缜笑道:“这我却不知,但也并非不能查探出来。”

“怎么查探?”陆渐发愁道:“这里不见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忽听谷缜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脉门,不由问道,“谷前辈,你做什么?”谷缜道:“给你把脉。”陆渐道:“我又没病,把脉做什么?”

谷缜道:“我不是给你瞧病,而是瞧时辰。”陆渐怪道:“把脉也能瞧时辰?”

谷缜笑道:“医书中有一段医诀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说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人体气血会经过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气会注入‘阳溪’穴,而乙日己丑之交,血气会经过‘太冲’穴。高明医者,往往依据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时,选择不同穴道,治疗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脉理,便能根据气血经过哪一个穴位,反推出人体处于何日何时。是故人体就如一具精巧无比的时钟,不但能告诉你我时辰,还能告知你我日期,这一点,便是西洋钟也及不上。”

陆渐不禁笑道:“那谷前辈这一把脉,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吗?”

“本人神医也,岂能不知?”谷缜笑道,“如今你的气血正经过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医诀所载,‘辛日卯时少商本’,此时正当辛日的卯时。”

两人似乎天生投缘,须臾间嫌隙尽无,说说笑笑,返回潭边。谷缜将“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给陆渐,陆渐双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脉理,感知经脉运转,十分容易,不消三四个时辰,便即学会。

谷缜笑道:“如今计算时日已无问题,最叫人为难的是,你我须得轮流潜过那条水道,去礁石入口,窥探鲨群的动静。”

陆渐叹道:“这可难了,我凭借劫力,或许还能一来一回,但你没有劫力,怕是不成。”

“陆渐,你不要小瞧人?”谷缜冷哼一声,“我虽无劫力,但水性不比你差,潜到入口全无困难。难的是,游回来有些乏力,但也无须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陆渐喜道:“什么妙计?”谷缜道:“咱们将衣裤尽数撕成细条,结成一条长索,一头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则执了另一头,留守潭边,下水之人若要潜回,便扯长索三下,潭边留守之人知觉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陆渐犹豫道:“如此岂不赤条条的。”谷缜笑道:“两个大男人,黑咕隆咚,怕个什么?嘿嘿,你若是个娘儿们,这法子倒有些麻烦。”

陆渐怒道:“你才是个娘儿们呢。”当下两人脱了衣裤,撕扯成条,结成一条十来丈的长索。陆渐将鱼和尚的舍利,用布缠了,挂在颈上,他自恃劫力护身,一意当先下水,顺水下潜,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许多,但离那入口尚有数丈之遥,绳索便已放尽,陆渐遥见入口处水光幽蓝变幻,却无法看清鲨群动向,当下转身,连扯长索三下,谷缜知觉,将他扯回。

听陆渐说罢,谷缜沉默半晌,忽地寻了一枚尖薄石块,将满头长发齐根截下,口中笑道:“头发啊头发,你辛苦长了两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长,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场。”他拖腔拖调,一番话说得如唱戏文。陆渐听了,不禁大笑,也将头发截了,合二人头发,又编了四丈长一段绳索。

陆渐再次下水,离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见幽蓝水光中,修长黑影纵横交织,匆匆来去,正是群鲨游弋。过得片刻,他但觉气促,扯动绳索,游回潭边,谷缜系上绳索,未潜入水,陆渐关切道:“谷前辈,你别太勉强,若是气紧,马上扯绳。”

谷缜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决不想逞能送命。”当下潜入水中,约摸过了一刻工夫,便扯绳潜回。

一时间,两人轮番入水,查探鲨群动静,约摸申时左右,陆渐下水,忽见幽蓝入口景物明润,除了几丛海藻缥缈摇动,鲨鱼身影许久也无,不觉又惊又喜,扯绳返回。

谷缜听了,也潜入瞧过,方道:“果然是申时投食,但时辰甚为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鲨群已回来了。前后不到两刻工夫。若要逃走,颇有不够。”

两人沉默半晌,谷缜道:“须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继续查探,不料这一日酉时方才投食,令二人大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时,第四日则又转为酉时,第五日再转为申时。

“据我推测。”谷缜沉吟道,“投食喂鲨的当有两班人马,一班出海捕鱼,二班则到鲨池投食,交替而行。但两班人捕鱼的渔场不同,来去耗时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时投食,第二班却须得酉时前后,才能赶回鲨池。抑且两班人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鱼的能耐各异,第二班捕鱼较多,鲨鱼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时若走,凭添几分胜算。所以我们明日申时三刻动身,仍是一人潜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见投食开始,便扯绳索四下,召唤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险,都是辗转难眠,各自手按脉搏,谨记时刻。次日申时三刻,陆渐当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双眼瞧看,双手便觉出鲨鱼正纷纷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开始,当即力扯绳索四下,当先冲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阴寒刺骨,海水的颜色却随着陆渐上升,渐次明亮起来。陆渐不禁生出一种破壳重生的感觉,并随着他接近海面,越发强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间,陆渐忽觉远水激荡,波浪扩散开来,他这几日窥探鲨群动向,对群鲨活动再也了解不过,心知此时投食已毕,群鲨开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鱼活虾,心头顿时一紧,奋力划水,忽觉白光刺眼,耳中水鸣声骤然消失。

浮出海面,陆渐长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向内岛游去。不一阵,便近海滩。内岛岛众多在地下,鲜少来到岛面。况且其时已近傍晚,残阳入海,晚霞暗淡,沙滩上悄无人声,一片沉寂。

陆渐爬上沙滩,手握腰间绳索,劫力顺着长索,传递入海,清晰知觉到谷缜将绳索拴在腰上,奋力向着这方潜来。陆渐暗赞谷缜机灵,只需有绳相连,二人便不会失散,万一力竭,陆渐可借劫力,谷缜却可借陆渐之力。

谷缜离岸还有十丈,陆渐心头忽动,但觉海水波动隐隐有异,凝神传出劫力,但觉两头巨鲨,由远处向谷缜火速逼来。

谷缜毫无所觉,只顾划水。陆渐大惊之下,急收绳索。不料那绳索乃是破布发丝结成,屡经浸泡拉拽,已然松脱,骤然遭受大力,仅收丈余,便即断绝。陆渐情急间纵身入海,变化“神鱼相”,辟开海水,向着谷缜游去。

俄尔间,水波激荡,潜流暗涌,陆渐与一头巨鲨几乎同时抢到,陆渐一把拽住谷缜,将他在水中抡了一个半圆,谷缜的左脚贴着巨鲨背脊掠过,只觉又冷又滑,惊讶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陆渐救下谷缜,但觉身侧水响,另一头巨鲨抢至,他不及转念,一肘顶出,正中那巨鲨上腭,那巨鲸被顶的一偏,利齿划过陆渐肘尖,带起一溜血光。

两头巨鲨长年饥饿,此时嗅到人体血气,俱都发狂,转身冲向陆渐。陆渐手抓一人,无法变相,但觉身周海水急剧翻腾,有如沸了一般。正没主意,忽觉手中一空,谷缜奋力挣脱,搅起无数水花,向一旁游去,那两头鲨鱼感知水波,转而直奔谷缜。

陆渐缓过气来,变相赶上,双手急出,拽住了一头巨鲨的尾鳍,鲨皮虽然光溜,但陆渐双手附有劫力,瞬间寻着尾鳍虚弱之处,正是巨鲨尾骨与脊椎间的缝隙,陆渐猛一运劲,咔嚓一下,竟将巨鲨尾鳍扯断。

巨鲨虽无痛感,但尾鳍忽被扯断,仍觉大不自在,只见那鲨尾软垂无力,巨鲨也随之偏来倒去,仿佛失了舵的船只,无法控制航向,欲要向西,游动之时,偏又向东去了。

陆渐重创恶鲨,未及欢喜,忽觉另一头鲨鱼闪电转回,张口咬来。他躲闪不及,却觉那鲨鱼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贴身而过,一口咬空。劫力传出,心知来得正是谷缜,眼见那巨鲨转身要咬谷缜,急变一个“大须弥相”,合身撞在巨鲨背上。

那巨鲨被撞沉丈余,陆渐趁机拉着谷缜,奋力向岛上游去,那巨鲨不死心,从后追来。瞧它赶到,两人再度分开,巨鲨去咬陆渐,却被谷缜从侧一脚,几乎踢破肚皮,转身欲咬谷缜,却被陆渐一肘,顶得晕头转向,方想撕咬陆渐,谷缜又踢过来。

一时间,那头巨鲨成了二人的皮球,踢来踢去,顾此失彼,竟不知咬谁才好,纠缠之中,二人一鲨已近沙滩。那头巨鲨终于精疲力竭,无奈放弃猎物,转回大海。

两人爬上海岸,回头望去,一根尖利鲨鳍正缓缓没入水中,不由得相视大笑,此时天色尚未全暗,这一照面,陆渐不禁张口结舌。谷缜却似忘了适才凶险,得意非凡,抓起石头,连番投入海中,大骂道:“死臭鱼,吃你爷爷?哈哈,门都没有。”说罢又是忘形大笑。

陆渐呆了呆,吃吃地道:“谷……谷缜,你,你不是前辈……”

谷缜回过头来,借着荡漾波光,只见他眉浓眼亮,额宽鼻挺,双唇轮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间露出雪白牙齿,观其相貌,竟是一个与陆渐年纪相若的英俊青年。

沧海5·东岛逆子之卷 海客

“我说了我是前辈么?”谷缜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么法子?”

陆渐又气又急,跌足道:“你这人,你这人……”谷缜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后生,叫前辈,快叫前辈。”陆渐怒哼一声,转身便走,谷缜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里去?”

陆渐闻言惊觉,自己全身赤裸,头发尽无,绝似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和尚。不觉面红耳赤,双手掩住下身。谷缜哈哈笑道:“当务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裤。”

陆渐道:“去哪里找衣裤?”谷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陆渐皱眉道:“才出地牢,又要进去?”谷缜道:“只是出了地牢,没出狱岛,便不算赢。”说到“赢”字,他的眼中锐芒一闪,流露出兴奋之色。

待得天色黑尽,两人潜到地牢入口附近。谷缜拉住陆渐,耳语道:“你不觉奇怪么?这地牢何等紧要,入口处却一个人都没有?”

陆渐道:“确是有些古怪。”谷缜道:“这附近必有暗桩。”陆渐奇道:“暗桩?”谷缜道:“便是潜伏在暗处的高手。”

陆渐略一思索,双手按地,劫力扩散开去,低声道:“西北方十丈处有四个,东方十丈处有三个,东南方十丈有两个。”谷缜笑道:“这便是你身为劫奴的异能么?你怎么做到的?”

陆渐说了。谷缜笑道:“妙极,如今之法,避强击弱,先活捉东南方那两个。”两人蹑足绕了一个大圈,到那两个暗桩附近,那两人正藏在一块巨石后,屏息以待。

谷缜运指在陆渐掌心写道:“我做鱼饵,你做渔钩。”

写了两遍,陆渐兀自怔忡,谷缜倏地纵出,躬身蹑足,向那二人藏身处急掠而过,足下有意弄出细微声响。那两人听到,蓦然起身,一左一右扑向谷缜,眼见得手,却不防脑后巨力涌至,顿时头晕眼黑,双双昏倒。

谷缜转身,和陆渐一人一个,将这二人拖到海边,方笑道:“真有你的。”陆渐怨怪道:“你当真冒失,若我赶不上,岂不糟了?”谷缜笑道:“你若赶不上,我便认栽,只因你若无这个胆识能耐,不但我们出不了这狱岛,你也不配做我的合伙之人。”

陆渐奇道:“什么合伙之人?”

谷缜嘿嘿一笑,答非所问:“先穿衣服再说。”当下扒了一名暗桩的衣裤,穿在身上。陆渐如法炮制。

谷缜道:“陆渐,我要审犯人,你须得答应我,不论我说何话,做何事,你都不许插嘴,也不许当真。”陆渐心中奇怪,随口答应。

谷缜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道:“那是自然。”谷缜嘿嘿笑道:“好个君子。”当下点了两名暗桩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浇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谷缜两个嘴巴,方要叫喊,却被谷缜捂住嘴,厉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呆会儿再问你的同伙,若是供词不符,哼,一处不符,我割你鼻子,两处不符,我挖你双眼,三处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剐了,去喂鲨鱼。”

陆渐听得倒吸一口冷气,但有言在先,只得缄口静观。却听谷缜道:“你若答应,就眨眨眼。”

那暗桩被他气势所慑,眼睛连眨,谷缜放开他嘴,问道:“外岛来内岛的给养船只,何时才来?”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时。”谷缜道:“船有多大?有几艘?”

那人道:“四人的黄鹞快舰,共有三艘。”谷缜哼了一声,道:“狱岛岛主在内岛还是外岛?”那人道:“岛主常在外岛,鲜少到内岛来。”谷缜冷笑道:“内岛自不如外岛快活,叶梵这厮依然好逸恶劳,本性难改。”

那人奇道:“你认得叶岛主?”谷缜笑道:“何止认得,我还叫他叶叔叔呢。”那人吃惊道:“你,你是?”谷缜笑道:“我叫谷缜。”

那人一呆,失声道,“你,你不是在……”谷缜截口笑道:“在九幽绝狱是么?可惜,老子神通广大,已经出来了。”那人骇绝欲呼,谷缜早已出掌,将他打昏。

谷缜又叫醒另一人,连哄带吓,同样问了一遍,核实无误,足见这两名暗桩保命第一,决不是悍不畏死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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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39:55 | 显示全部楼层
谷缜将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随身物品,寻到两口短剑,两块腰牌,若干飞镖暗器,还有一些过夜的干粮、清水,更有一条牛皮索,显然是捆人之物。

谷缜不觉笑道:“着啊,应有尽有。”用牛皮索捆住两人双手双脚,又用布条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陆渐,你带这两人藏到礁石后面,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来。”说罢拿起一口短剑,径自去了。

陆渐看守二人,饿了便吃少许干粮,渴了便喝一点清水,眼望着天光渐白,不觉担心起来,不知谷缜所说的要事却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过凶险。又想起谷缜询问两名暗桩的话,不由寻思道:“他如此问法,莫不是要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海岛?”

正自胡思乱想,忽见谷缜持剑回来,容色疲惫,也不多说,吃了些干粮清水,倒头便睡。

不一阵,忽听远处传来呼叫声:“李甲,孙弓。”陆渐一惊,谷缜也醒过来,笑道:“他们发现设下的暗桩不见了。”陆渐见他当此之时,仍是满不在乎,心中大为惊讶。

那些人齐叫了几声,有人大骂道:“这两个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间空牢房偷懒睡觉去了。”另有人也高声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风,这守夜的暗桩真不是人干的,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骂骂咧咧,须臾便去得远了。

陆渐回头望去,但见李甲、孙弓已然醒转,四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听得同伴远去,尽皆流露出恐惧绝望之色。

谷缜拍拍二人脸颊,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几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时,自然放了你们。”他笑容可掬,那两人眼中惊惧却无丝毫减少,仿佛面对鬼怪妖魔一般。

其后间有岛卒巡岛,四人随势转移,却也有惊无险。眼见日头渐高,谷缜忽地低声欢呼,手指远处,陆渐举目望去,但见海面出现三艘黄鹞快舰,向内岛飞速驶来。

谷缜望着李甲、孙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顿觉毛骨悚然,继而脑后一震,各挨谷缜一掌,昏了过去。

谷缜打昏两人,向陆渐低喝道:“快走。”陆渐道:“去夺船吗?”

“夺个屁。”谷缜拉着陆渐,飞奔到一块礁石后,在沙里一掏,扯起一个尺许方圆、草茎编成的盖子,露出黝黑洞口,谷缜喝道:“跳下去。”陆渐迟疑道:“为什么?”谷缜急道:“下去再说。”

陆渐只得跳下,但觉其内沙土犹湿,竟是一个新挖出的沙窟,顿然明白,谷缜夜里出去,凌晨方回,正是为挖这个沙窟。但觉谷缜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后,抓了两把沙,撒在盖子上,方才小心盖上,笑道:“洞挖小了点,凑合凑合。”

陆渐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藏起来?”谷缜笑道:“你以为我问那两个笨蛋的话,是想夺下运送给养的快舰,逃离内岛么?”陆渐道:“难道不是?”

谷缜道:“就算能夺下快舰,那能载几人的小船,能穿越茫茫大海,返回中土吗?”陆渐明白过来,摇头道:“只怕不能。”

谷缜道:“别说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们夺下快舰,也只得一艘。到时候外岛几十艘快舰围追上来,你还逃得了吗?”

陆渐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谷缜说道,“所以说,运送给养的快舰,我才不夺。若要逃命,须得夺一条战舰。这艘战舰不仅要大,还要覆盖铁甲,能挡炮击,抑且载有多门佛郎机火炮,足以击沉任何追赶船只。”

陆渐吃惊道:“有这等海船?”谷缜道:“有的,那船我坐过。”陆渐疑惑道:“但你怎么拿定那艘船会来内岛?”

谷缜笑道:“虽不是十拿九稳,但七稳八稳,还是有的。”他顿一顿,又道,“你还记得我跟那个暗桩的对话么?我向他报了真名,对不对?”陆渐道:“不错,他似乎吃惊得很。”

谷缜嘿嘿一笑,道:“不吃惊才怪,竟有人从九幽绝狱逃出来,抑且这个人还是狱岛第一要犯。你说,这会不会惊动狱岛岛主呢?”

说罢,但听陆渐久久不语,不觉怪道:“你怎么不答话?”却听陆渐长吐了一口气,涩声道:“你是东岛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有人要陷害你,定个罪名还不容易?”陆渐释然道:“如此说,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谷缜道:“这件事我也说不清,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这话模棱两可,陆渐原本以为明白,这一听,又觉糊涂了,却听谷缜道:“我跟暗桩的对话,其实只是一个局。我是故意让他知道,再通过他的嘴告知众人:我谷缜不但逃出了九幽绝狱,还有可能混入了运送补给的黄鹞快舰,逃到了外岛,伺机夺船远走。”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想必人人都会如此想。”

谷缜笑道:“如此一来,狱岛上下必然要做两件事:第一便是封锁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岛,以防我夺船逃逸。但我根本没逃,他们若搜不到人,又会怎么样呢?”

陆渐沉吟道:“若换了是我,会去九幽绝狱求证,瞧你还在不在?”

“你还不是木鱼脑袋呢,”谷缜轻笑道,“不过要开九幽绝狱,只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狱岛岛主,东岛五尊之一,‘不漏海眼’叶梵。”

陆渐骇然道:“又是东岛五尊?”谷缜笑道:“不错,这叶梵不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数他武功最高,而咱们要做的事,就是夺下他的座船。”

陆渐听到这里,不由得呻吟起来。谷缜吃吃笑道:“乖后生,你被九变龙王吓破胆了吧?”陆渐想到自己叫他前辈之事,恶向胆边生,使个“诸天相”,将谷缜双手反拧,恨声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后生,哼……”沙窟窄小,谷缜腾挪不开,吃痛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陆渐哼了一声,松开两手,忽被谷缜反手一肘,顶得痛彻心肺,当即甩头,一个“雄猪相”撞在他嘴上。谷缜嘴破血流,惨哼一声,顿足踩中陆渐脚趾。陆渐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虽有劫力在身,但谷缜所用招数均极阴狠,除了踩脚趾,便是戳眼挖鼻、拧耳朵、掏下阴,当此逼仄之处,在所难防,陆渐武功便高许多,一时也制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许暗亏。

他俩厮打正烈,忽听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两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脚步声过去,陆渐才低声怒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你说的?”谷缜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动口,又要动手。”

陆渐大怒,正要再斗,忽听远处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听到人声。”

窟中两人一时间噤若寒蝉,哪儿敢再动,却听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这岛上鸟不拉屎,龟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过这两天,换了班,回了外岛,有你们乐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会瞎扯,你光棍一个,哪知道什么夫妻之乐?”

两人说笑一阵,径自去了。谷缜吁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后生啦。”顿了一顿,又问道,“是了,你有几岁?”陆渐道:“我二十。”

谷缜“咦”了一声,道:“你竟大我两岁,算起来我十八。”陆渐吃惊道:“这么说,你十五岁半就被关起来了?你那么大一点儿年纪,能犯什么罪?”谷缜嘿笑不语。

陆渐知他断不肯说,便转过话头,说道:“你那计谋怕是行不通。若是狱岛岛主比九变龙王还厉害,我们怎么能夺他的座船?”

谷缜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个你我,也是有去无回。不过,他既然来了内岛,又怎么会呆在船上?”陆渐恍然道:“不错,他一定会去九幽绝狱。”

谷缜笑道,“不止他会去,如此大事,岛上三个总管多半也都会去。只消姓叶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轻易许多。那艘船是叶梵从红毛海贼手里夺来的,炮多船快,来去如风。”

陆渐犹豫道:“若他此来不乘座船呢?”

“绝无可能。”谷缜道,“东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变龙王清高自许,而这‘不漏海眼’却最好排场,每日出行,非丝竹管弦不欢,若是行于陆地,非驷马香车不乘,若是行于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红毛战船,一则显摆威风,二来只凭这一艘战船,狱岛方圆百里发生任何变故,他均能应付自如。”

说到这里,两人也无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忽听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陆渐听出是李甲的声音,不由一惊,却听谷缜吃吃笑道:“这个蠢货,我在绑他的牛皮索上轻轻割了一剑,足以令他挣开,他竟然现在才知道?”

不一时,那声音变成两人,料是李甲挣脱皮索,也解开了孙弓的束缚,两人边叫边跑,顷刻去远,继而便听远处有人高声响应,一众人狂呼乱叫,岛上喧哗一片,谷陆二人只觉附近脚步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上方来回跑动。

二人紧紧挤在沙窟里,均能感觉对方心跳加剧,要知此时不被岛卒发觉则已,一旦发觉,二人这般处境,除了束手就缚,再无他途。

天幸那些脚步响了一阵,便即寂然。须臾间,忽听鸟鸣声起,谷缜行险将盖子掀开一条细缝,向外张望,只见数只信天翁掠空而过,向着外岛翩然飞去。

谷缜掩上盖子,缩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陆渐闻言,大为振奋。

又过两个时辰,渐已入夜。谷缜不时掀起盖子张望,他所选地势,正对外岛,若有来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陆渐久处窄洞,浑身酸痛,正觉难受,忽听谷缜低笑道:“来啦。”忙问道:“什么来了?”

谷缜道:“叶梵的座船。”陆渐又惊又喜,不觉佩服起来,赞道:“谷缜,你真是神机妙算。”谷缜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实我此次脱困,最难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奇$%^书*(网!&*$收集整理若是没你,我一百年也出不来。”

陆渐道:“这得多谢鱼和尚大师,若不是他……”

谷缜冷冷截口道:“鱼和尚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前来,也未必会救我,但你却着实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缜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个,那个死和尚关我屁事。”

陆渐听得大恼,却又想不出话来驳他。忽听丝竹之声,悠然悦耳,继而便听谷缜轻声道:“这船来得好快,着啊,停下来了……唔,叶梵下船了,嘿嘿,这厮号称‘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来老子的面子当真不小……他妈的,沙天洹这老小子,扯什么淡,有话不能边走边说么?”他一边偷看,一边低声咒骂,忽然轻轻欢呼一声:“好啊,进地牢了。”

陆渐微微一挣,谷缜知觉,怪道:“你做什么?”陆渐奇道:“不夺船吗?”

谷缜呸道:“哪有这么快?须得再等两个时辰,那时叶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层,闻讯返回,也来不及了。何况这么大一只海船,你跟我开得走吗?”

陆渐却没想到此节,不觉傻眼,脱口道:“那怎么办?”谷缜笑道:“我自有法子。”

陆渐知他诡计无穷,便也懒得多问,只觉但凡劳心用智之事,尽数交与此人即可。

谷缜计算时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跃出沙窟,却见天色昏暗,众星寥落,陆渐不由问道:“如今怎么办?”谷缜笑道:“去地牢啊。”陆渐失声道:“什么?怎么进去?”

谷缜笑道:“自然是走进去了,难道我们这身服饰,不是狱岛弟子吗?”说罢拍去衣裤上的沙粒,将腰牌挂上,大步前行。

陆渐瞧得咋舌,心道艺高人胆大,此人武功平平,却有包天之胆,这世上的事,怕是没有几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来步,陆渐忽有所觉,沉声道:“有人来了。”谷缜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显现,蓦地大喝一声:“口令。”来人微微一愣,随口答道:“福禄寿喜。”

谷缜“嗯”了一声,笑道:“老哥也是来巡岛的么?”那岛卒道:“是啊,这岛上几十年都没出过这等越狱的怪事,总须装装样子。”谷缜道:“狱岛如此森严,我却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岛卒叹道:“难说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难缠,要么怎么会关在九幽绝狱?二位兄弟,你们巡完了,要回地牢么?”

谷缜笑道:“不错,刚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对了,这位老哥,你瞧过那逃犯的样子没有?”陆渐听得这话,不觉心惊肉跳,但瞧谷缜,却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说别人。

却见那岛卒笑道:“他入狱时我瞧过一眼,可惜他满脸血污,没瞧真切。”

谷缜叹道:“可惜兄弟来晚了些,无缘瞧见。”那岛卒冷哼道:“不见也好,这等衣冠禽兽,瞧了晦气。”谷缜嘿嘿一笑,道:“老哥说的是。”

三人擦肩而过,谷缜对陆渐低声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须得抓紧。”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听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缜笑道:“福禄寿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缜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处,晃了一晃,那暗桩也没瞧得真切,“唔”了一声,便即寂然。

谷缜笑道:“老哥们辛苦啦。”便与陆渐大摇大摆进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层,多为岛上司职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昼,忽听喧哗之声,转过一道门,但见一大群狱卒正闹哄哄围着吃饭,瞧见二人进来,也不在意。

谷缜扯住一人,低声道:“老兄,岛主船上的一个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烟’,迷晕了好几人,急着要解药,叫我来取,我刚来不久,不知道哪儿有呢。”

那狱卒愣了愣,道:“这个解药总管才有,但总管都下到九层去了。”谷缜一笑,恭声道:“方才有兄弟说沙总管还在,他住哪里呢?”

那狱卒见他笑容可亲,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么?难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从这里走,过去转弯第二间铁门就是。”

谷缜谢过,与陆渐快步走到铁门前,却见门上一根铁闩粗过儿臂,上面挂了三把大铜锁。

谷缜觑得左右无人,手一晃,指间多了一根极细极韧的黑丝。陆渐奇道:“这是什么?”谷缜道:“这是一根乌金丝,可刚可柔,入狱前我一直藏在头发里,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入狱之后,全是千斤闸门,并无门锁,这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说话间,他将乌金丝插入门锁,略一拨弄,便一一打开,沉声道:“你在门外放风,我去去便来。”陆渐答应,靠在门外不远,觑看四周,过得半晌,忽听谷缜在门内询问是否有人,便答“无人”。谷缜闪身出来,手中提着一口木箱。

陆渐怪道:“你真去拿解药么?”谷缜诡秘一笑,尚未说话,忽听脚步声起,似有几人前来,谷缜忙锁上门,与陆渐并肩而立。

忽听来人一声厉喝:“你们是谁手下的,到处乱跑?”谷缜张口便道:“我们是沙总管的手下。总管去九幽绝狱前,吩咐我们给那帮海客送一点儿药,谁知这地牢繁复,我们又刚来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听另一人怪道:“你们也是沙师父的手下?”陆渐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敢情这人竟是毕箕。

谷缜却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辈,晚辈见过前辈。”说罢便鞠一躬,陆渐原本心怀鬼胎,见状求之不得,忙也随之鞠躬。

毕箕见二人如此恭谦,心中受用,笑道:“免礼免礼,我怎么没瞧过你们?”谷缜道:“我们几日前方从外岛来的。”毕箕将信将疑,瞥了陆渐一眼,陆渐低着头,不觉心跳如雷,谁知他一头短发,服饰也变了,毕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们怎么像两个和尚?”

谷缜笑道:“我们做过两天和尚,难得叶岛主收容。”毕箕肃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叶岛主派来的。”转头问同伴道,“他们说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没杀的那几个,你们知道在哪儿么?”

一个同伴道:“我倒是送过一次饭,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转,连转两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间牢房都是。怎么,你说送药,难不成是他们病了?”谷缜笑道:“是呀,听说病了好几个。”毕箕笑道:“箱子里都是药吧。”谷缜忙道:“前辈要不检验一下?”

毕箕摆手笑道:“说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毕箕,大家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呢。”说罢抱拳施礼,与同伴谈笑去了。

谷、陆二人不敢言语,一路快走,待到无人处,陆渐方才颤声道:“谷缜,方才好险。”谷缜道:“险什么?”陆渐低声道:“那个毕箕认得我,想是我光了头,才没认出来。”谷缜笑道:“你这也算险?他若开箱验货,那才叫惨。”陆渐奇道:“怎么?这里面是什么,难道不是药?”谷缜嘿嘿笑道:“药也是药,只是并非解药。”

陆渐听得诧异。两人快步如风,顷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缜沉声道:“从今开始,一旦见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陆渐一点头,刚过转角,便见两个狱卒,当即沉喝一声,纵身扑上,变化“半狮人相”,击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陆渐再变“雄猪相”,一头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声叫喊堵在嗓子眼里,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陆渐击昏二人,谷缜却小心放下木箱,取出乌金丝,撬开一扇牢门,忽听门内有人厉声道:“又是哪个王八蛋?”

陆渐听得清楚,喜道:“罗三哥。”那人正是罗小三,“哎呀”一声,颤声道:“你,你是小陆。”说话间,谷缜陆续打开余下牢门,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说道:“陆渐,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一人一粒,你来喂他们。”陆渐接过瓷瓶,讶道:“你怎么拿到的?”谷缜笑道:“我不是进了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又惊又喜,继而又担忧道:“这药不会有错吧?沙天洹房里可没什么好东西。”

谷缜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药,我六岁就认得了。”陆渐听得怪讶,但不及细问,转身给众人服下。众海客解药入口,虚弱之感顿消,纷纷站起身来,询问陆渐何以至此。

谷缜接口笑道:“呆会儿叙旧不迟,咱们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只瓷瓶,道:“这里的药丸,你们一人一粒,含在嘴里,呆会儿我叫一声‘屏息’,大伙儿千万闭住呼吸。”

众海客听得奇怪,纷纷含上药丸,由陆渐率领冲出。沿途遇上几名狱卒,均被陆渐变相击倒。不多时,接近入口,忽被几名狱卒瞧见,叫喊起来,霎时间,自两旁奔出二三十人来。陆渐见守卫如此之多,斗不胜斗,正感头痛,忽听谷缜大喝一声:“屏息。”倏地从木箱中取出两枚圆球,奋力掷出,圆球着地,烟雾弥漫巷道之中。

陆渐瞧那烟雾眼熟,转念间,猛然惊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烟。”原来,谷缜扔的,正是从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烟”,如今情状,与那日船上情状仿佛,只是敌我掉了个儿,狱卒们纷纷两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们却因为事先含有解药,均安然无恙。

谷缜不断掷出“幻蜃烟”,巷道中浓烟滚滚,直喷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桩也受波及,众海客冲出巷道,竟无一人阻拦。

谷缜指着远处海边一艘大船,叫道:“大伙儿快冲,拿下那艘船。”众海客绝处逢生,无不勇气倍增,纷纷发足。向那船冲去,若干巡岛弟子远远瞧见,奔来阻拦,却被陆渐一拳一个,尽数打倒。

海船上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舱。这些人均是岛主随从,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挡,不料谷缜将所剩的几枚“幻蜃烟”尽数掷出。黑夜之中,浓烟腾起不易察觉。众随从吸入烟气,纷纷倒地,空负一身本事,却用不上半分。众海客跟随陆渐蜂拥上船,有两名随从尚能站立,方要抵挡,却被陆渐先一个“我相”,投掷石块,击昏一个;再一个“马王相”,飞起一腿,将余者踢昏。

众海客受尽关押之苦,纷纷扑上,想杀掉这些随从出气,陆渐却喝道:“不得妄杀,将他们丢下船去。”

他屡屡显露武功,众海客均有畏惧之心,周祖谟忙道:“大伙儿都听小陆的话,将这些人扔下船去。”众海客虽不甘心,也只得扔随从下船。

谷缜笑道:“大伙儿勿要耽搁,快快开船,返回中土吧。”

众人惊喜交迸,轰然应诺。他们都是航海的惯家,当即扯帆的扯帆,起锚的起锚,摆舵的摆舵,这艘船乃是红毛海贼船,共有八桅十炮,舰头既高且利,船体流畅自如,须臾远离内岛。谷缜终于脱困,心中快美无比,立身船尾,纵声长笑。

“你先别自顾开心。”陆渐出舱叫道,“周大叔问你,现今往哪里去?”

谷缜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舰在手,老子进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转守为攻,彻底断绝追兵。”说罢一声令下,将船驶往外岛。

外岛半晌即至,夜色中岛影崔嵬,如一头洪荒猛兽,雄踞波涛之上,较之内岛,果然壮阔许多。其时已是深夜,岛左港口灯火阑珊,水中雾气升腾,笼罩得港内船只若隐若现。

外岛众人不知底细,瞧见岛主座船返回,纷纷出来迎接。谷缜命将船上十门佛郎机大炮填满火药,继而爬上桅杆,瞧得远近得宜,一声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顿被击沉几只。

岛上诸人大惊,纷纷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黄鹞快舰冲突过来,谷缜发声号令,将那战舰转到右舷,又是一轮火炮,将来船击沉,船上岛众纷纷惨叫落水。陆渐瞧着不忍,高叫道:“谷缜,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走了便是,何必这样。”

“妇人之仁!”谷缜冷笑道,“你放了他们,他们放得过你么?”话音未落,两艘黄鹞快舰迫近发炮,正中船身铁甲,偌大战舰,为之一震。

谷缜冷笑道:“瞧见了吗?”继而喝道,“船头,发炮。”两声炮响,将那两艘快舰击成粉碎。陆渐望着那快舰残骸打着旋儿,沉入海底,不由暗暗叹气:“难怪鱼和尚大师临死前说:‘世间疮痍,众生多苦’。只不过,这些疮痍苦难,大多是人自找来的。”想着不胜黯然,不忍再看炮击惨状,闷闷返回内舱。

谷缜频频发令,十门火炮烈焰喷吐,有如火龙肆虐,将港口船只尽数击沉,然后环岛航行,见有船只,便发炮轰击。直到绕岛一周,外岛再无一艘完好船只,谷缜这才发令起航。众海客纷纷立在船尾,望着外岛,犹自恍惚迷离,如在梦幻,直待外岛灯火消失在蒙蒙海雾之中,始才深信终于脱困,欢呼雀跃,欣喜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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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周祖谟对谷缜一跷大拇指,笑道:“这位兄弟,你年纪不大,但指挥舰船,却比咱们这些几十年的老海客还要老到。”

谷缜从桅杆上飘然纵下,含笑道:“过奖了。”周祖谟见他笑容明爽、举止潇洒,不觉心折,拱手笑道:“区区周祖谟,足下贵姓?”

谷缜浓眉一扬,笑道:“免贵姓谷,名缜。”周祖谟一团笑容僵在脸上,两眼瞪着他,如见鬼魅,蓦地一个激灵,脱口叫道:“你,你是东岛少主。”众海客俱是骇然,呼啦一声,围将上来。

此时陆渐正巧出舱,见状讶道:“周大叔,你们做什么?”周祖谟心神略定,叫道:“小陆当心,这人是东岛的人。”

谷缜的身份,陆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无法确定,闻言也无太多惊讶,点头道:“东岛中人,并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缜是我的朋友,你不要为难他。”

周祖谟跌足叫道:“小陆你不知道,别的东岛中人也就罢了,但这小子是东岛少主,他老爹就是东岛之王,灵鳌岛主谷神通。”

陆渐对东岛西城的恩怨虽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却不甚了然。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负着双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满是嘲讽之意,不由叹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缜,咱们也没法逃出狱岛。冤家宜解不易结,如今同舟共济,不妨将往日恩怨撇开。”

周祖谟怒哼一声,道:“久闻东岛少主狡计百出,一等一的难缠,谁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里却藏有歹毒阴谋/小陆,我乃天部中人,与东岛余孽誓不两立,你想好了,帮我还是帮他?”说罢,两眼直勾勾望着陆渐,大有希冀之色。

陆渐眉头紧蹙,摇头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缜与我却曾同生死、共患难,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谟变色道:“你要帮他?”陆渐仍是摇头。

“好啊。”周祖谟喜道,“你只需两不相帮便好。”他自忖人多势众,对付谷缜不在话下,不料陆渐眉间一舒,扬声道:“我虽两不相帮,但谁敢动手挑衅,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为之一寂,陆渐容色虽然平和,众人却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气势。周祖谟无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舱去了。

众海客悻悻散去。陆渐虽然镇住众人,却知从此与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复昔日情谊,不觉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头,望着苍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你说咱们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厢情愿吧。”陆渐道:“我当你是就成了,至于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缜默然一阵,忽地笑道:“你这人端的固执,不过,却很对我的脾胃。哼,你别瞧那周祖谟人多,真斗起来,他十九要吃大亏;你今日不是帮我,却是帮了那蠢材。”他见陆渐望着远处,呆然不语,不由笑道:“你想什么?嘿嘿,想姑娘么?”

陆渐摇头道:“我想北落师门。”谷缜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吗?”陆渐道:“不是星星,而是一只灵猫,我被沙天洹抓住后,再没见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狱岛太大,我不及去寻它了。”说到这里,心中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谷缜见他竟为一只畜类伤情,大为好笑,但见他神色惨然,却忍不住安慰道:“那猫儿只需活着,机缘所至,必能再见,你也无须如此烦恼。”

陆渐点头道:“北落师门聪明机警,必有自救之法。”虽如此说,心中仍是耿耿。忽又问道:“谷缜,你真是东岛的少主?”

谷缜笑道:“以前算是,现在却不是了,如今我是东岛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不怕被我连累吗?”陆渐失笑道:“我已被你连累了,况且我见过的东岛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们的逃犯,或许是好人也说不定。”谷缜不觉拍手大笑。

陆渐打量他一眼,叹道:“我真服了你,不论坐牢也好,逃亡也罢,总能笑得如此开心。”谷缜挠挠头,道:“这却是天生的了,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但怕我的人,却叫我笑面老虎。”说到这儿,两人皆笑,陆渐只觉与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轻快无比,便有再大难处,也能化解了。

那战舰坚甲利炮,一无阻碍,乘风破浪,日行两百余里,不几日便将近中土。

这一日,陆渐正在熟睡,忽觉有人拍打,睁眼望去,却是谷缜,但见他竖着食指,示意噤声,便爬将起来,又见谷缜向他招招手,当先出去。陆渐懵懂之间,起身尾随。

两人蹑足而行,走到一面舱壁前,谷缜将耳朵贴在壁上,陆渐如法施为,但听细微人声隐约传来,竟是周祖谟,只听他道:“如今丢了鸟铳,沈先生追究起来,大伙儿都不好受。唯一之计,便是将这艘战舰夺下,这艘船犀利无比,献给先生,或能将功赎罪。”

却听罗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应,这两日他在咱们面前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瞧着便叫人生气。”

周祖谟道:“姓谷的武功平平,并不足畏。最可虑的却是小陆,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东岛少主,不只可以将功赎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兴,日后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陆渐听得心惊,却听舱中沉寂片刻,罗小三又道:“但小陆着实厉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个不识时务的小子。”周祖谟森然道,“我瞧过了,底舱里尚有十几坛好酒,料得再过两日,便可抵达中土。到时候,我们借口庆祝归国,邀那姓陆的小子喝酒,灌他个烂醉。虽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伙儿便一起动手,将他宰了。”

陆渐听得这话,如遭晴天霹雳,半晌也没还过神来,却听罗小三迟疑道:“周老爷,他两次救过我们性命,如此恩将仇报,似乎不妥。”

周祖谟道:“他虽救过我们,却与东岛余孽同流合污。东岛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敌人,对待敌人,岂可手软?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杀他,也须挑断他的手足筋脉,废去他一身武功。”

罗小三欣然道:“这个法子最妙。”周祖谟道:“这两日大伙儿见了小陆,不但要不动声色,还要假装笑脸。所谓的‘兵不厌诈’,就是如此。”

众海客纷纷赞道:“还是周老爷高见。”周祖谟大为得意,呵呵直笑。

谷缜转身拉住陆渐,但觉他掌心汗透,肌肤冰冷,不由暗叹一口气,将他拉回舱中,说道:“陆渐,这世上的人,多数只认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奸商,自然处处只为私利,此时但求抵消丢失鸟铳的罪责,恩将仇报不足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俩也就不足为惧了。”

他说完,见陆渐仍是呆怔,不由忖道:“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计。”想着又叹一口气。

其后两日,陆渐兴致万分低落,每每瞧见众海客虚伪笑脸,便觉心头如遭针刺。这日午间,已能望见大陆轮廓,罗小三与两名海客果然来请,罗小三笑道:“小陆,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爷说了,傍晚在海宁上岸,还说此次能够活着归国,多亏小陆你屡次相助,是故定要跟你喝上两碗,以表谢意。”

陆渐瞧他满脸堆笑,想到那晚所听言语,心中苦涩无比,正想回绝,忽听谷缜笑道:“这酒该喝,不过须得算我一份儿。”罗小三一呆,却见门口人影一闪,谷缜着一身月白长衫,飘然而入,他久处绝狱,不见日光,故而肌肤白皙如玉,兼之这几日饮食无忧,渐趋丰盈,尤显得玉树临风,清俊不凡。

不待罗小三开口,谷缜又笑道:“罗兄,你们得出东海狱岛,区区便无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为何只谢陆渐,却不谢我?如此忘恩负义,岂不成了白眼狼么?”他这一句戳中罗小三的心病,罗小三面皮滚烫,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缜一拉陆渐,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顾罗小三,径自前往周祖谟舱中。

周祖谟正设宴以待,见二人同来,不觉一怔。谷缜笑道:“周兄好,谷某适逢其会,也来叨扰两杯。”说罢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反客为主,提起酒坛,将桌上酒碗一一斟满,笑道:“来来来,先干三碗,再叙情谊,若不喝的,都是我孙子。”说罢先干一碗。

他这话说得极为歹毒,众海客只为不当孙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罢,面上均染酡红,谷缜却面色如故,又将众人碗里斟满,笑道:“大家这几日同舟共济,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劳苦功高,就像那诗里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若不喝下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谁敢担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声,也只得无奈喝了。周祖谟心头暗急,正想设计,劝陆渐多喝几碗,不料谷缜将碗一搁,脸上露出狂醉迷乱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孙子……”边说边举起板凳,对着那一排酒坛,手起凳落,稀里哗啦,将酒坛砸碎大半。周祖谟又惊又怒,喝道:“你做什么?”

不料谷缜醉醺醺地两眼一瞪,咄咄喝道:“你问老子吗?老子是地藏菩萨、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圣旨,前来消灭尔等。”说罢举起板凳,作势欲砸。周祖谟大惊,方欲躲闪,不料谷缜板凳来势一转,又将剩下酒坛敲了稀烂,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舱中酒香弥漫。

酒坛破碎,周祖谟毒计落空,心中痛不可当,跌足怒道:“这厮疯了,你们还不拿下他。”陆渐却知缘由,不觉莞尔,起身道:“罢了,他只是醉了发酒疯,我扶他回去。”说罢去抓谷缜胳膊,不料谷缜挣开他,两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作法,借来东风吹旌旗,烧光曹营百万兵。”边说边自手舞足蹈,不知怎地,忽从袖间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点燃了,丢在地上。满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时间火苗乱蹿。

众海客无不惊恐,尽喊救火,不料火势未灭,谷缜又扔出两枚火折,火势益发猛烈,竟至于不可收拾。谷缜丢完火折,趁着混乱,拉着陆渐转身出舱,又瞧火炮边有几桶火药,便丢了一个火折子过去,两人远远跑开,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战舰被炸了一个大窟窿,熊熊燃烧起来,众海客东边救火,谷缜西边纵火,整艘战舰一时间陷入浓烟烈焰之中。

谷缜纵声大笑,与陆渐抢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掷入海中,双双纵身跳上。

陆渐望着舰上冲天烟火,叹道:“谷缜,你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缜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烧他们也是自然而然的。”陆渐呸道:“哪儿有这种歪理?”

两人将小艇划出数里远,忽见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纷纷奔上甲板,抢夺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怀里,纵身入海。不多时,便听战舰内发出一声如雷闷响,滚滚气浪破船而出,偌大战舰须臾间四分五裂,变成一堆铁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内,引爆火药,将战舰炸得粉碎。众海客虽然逃生,但灰头土脸,至为狼狈。

谷缜哈哈笑道:“陆渐,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欢杀人。若不然,昨天夜里,我便放火烧船,这帮王八蛋,要么喂了鱼虾,要么成了烧鸡。”

划了半晌,两人弃舟登岸,陆渐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挣扎的海客,叹道:“我不想再见他们,走吧。”

谷缜笑道:“你今后有何打算?”陆渐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后将鱼和尚大师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缜道:“天柱山钟灵毓秀,禅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终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几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断,你不如与我一同办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亲,再往天柱山如何?”

陆渐寻思此间地处浙江,家乡却在苏鲁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经之地。当下欣然应允。

商议已定,陆渐急要动身,谷缜却摆手笑道:“不忙,海宁城就在不远,咱们先去打打秋风,赚几个盘缠。”

沧海5·东岛逆子之卷 金龟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道:“城里乌烟瘴气的,不入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高有三重,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

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拍手笑道:“对对,那个骆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懒得计较。

两人漫步登上三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说道:“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缜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呢。”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意了?”

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这时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士,正在把酒吟风,听得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么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么?”

谷缜忽地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士听得一呆,这四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子贡和颜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是活活穷死,但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初时怔忡,随即大怒,纷纷啐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

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那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声,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而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样了?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逍遥快活;但若是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他手指着一干文士,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虽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荒唐。”

谷缜却不理会,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眼神机灵,一瞧谷缜气派,便知不凡,听他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那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士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

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再臭也笑纳了。”也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做跑路费用。”

那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敢情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厮。”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谷缜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那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能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呢。”

那几个文士听了,一人冷笑道:“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掇,到时候上当挨骂,可别后悔。”

那伙计不觉犹豫起来。谷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若是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若是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得是。”当下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然后足底生风,飞也似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倍。”

那几人大怒,一人叱道:“你这厮也太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

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怎么不敢说,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真了。”那人冷笑道:“听真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从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那几个文士一听这话,无不面如土色,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人,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便能轻易将之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道:“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么?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便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此时“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来害人。”

谷缜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那几个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慌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将手一挥,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儿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

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难怪东岛的人都害怕你,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谁不害怕?”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那送字条的伙计回来,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那伙计摊开包袱,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道:“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过寒碜,少说也得给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了,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之后,全都亲自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都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

那伙计蓦地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之色。

谷缜莞尔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若放过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的,可远不止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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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可瞒不过你。”

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此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宝来吧。”

那伙计大喜,忙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

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道,“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就算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个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便会了。”

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当下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华灯初上,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来了无数兵马。陆渐心中怪讶,眉头微蹙,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细碎脚步,须臾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无谷爷叫唤,不敢擅自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均为大食名驹;车一乘,为安南沉香雕成,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斗;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

陆渐听得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定神一瞧,谷缜的棋子果然都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却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以为窘。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赢了。

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温言道:“美人儿,你站着不累么?”那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

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权作盘缠,至于美女佳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早已目瞪口呆,闻言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那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只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下楼去了。

过了半晌,那女子又袅袅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

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罢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便听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毕恭毕敬,又送你这么多东西,你竟连面也不见。”

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似乎不觉奇怪。”陆渐摇头道:“我是见怪不怪了。”

谷缜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这吴朗月还是我手下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等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么?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吞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他给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斛。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笑又道:“吴朗月百般示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见他,便意味着既往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不过,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缜笑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则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

谷缜摇头道:“双得,你便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么?”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但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是手上,还是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失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虽然讥笑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忽而笑道:“赢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却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钱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莞尔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但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大伙儿沿海守着,碰碰运气。爷爷只是运气好,就在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了。”

说话声中,自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杖,逍遥而来。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得紧,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那黄发老者呵呵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来。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蓦地双眉倒立,厉声道:“赢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

那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为尴尬,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浑浊老眼中精光一转,转眼望去,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生。呵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

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么?”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佩服,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接口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笑道:“你小时候的事吗?说来听听。”赢万城重重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和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刀从武。而这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小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就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赢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道:“你爹赢了。”

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这个简单得很。”谷缜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两只手不分先后。赢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

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喝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来说嘴。”

“赢爷爷会错意了吧!”谷缜冷冷一笑,目中厉芒大盛,“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要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赢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要倒大霉。”

赢万城老眼一眯,将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谷缜冷冷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黄金万两,明珠十斗,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的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

“有这种宝贝?”谷缜讶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的一声,竟贯穿五寸木板,“若没有那财神指环,以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赢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谷缜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陆渐忽觉身周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蓦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凝重气氛如遇夏日暖风,倏而冰消。只听他淡然道:“这件事,是吴朗月说的吗?”

赢万城干笑道:“这点小事,爷爷自有办法知道,何劳他说?”

谷缜道:“他亏空不小,我又不放过他,是故狗急跳墙,编造谎话,陷害于我。赢爷爷,你既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赢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此时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殊无醉色。

“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

赢万城两眼一翻,说道:“赌什么?”

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

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渔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渔钩?这话怎讲?”谷缜笑而不语,赢万城但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已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道:“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随即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什么?”

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赢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道:“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道:“我怎么使诈?”

赢万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说罢一指陆渐,冷笑道,“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其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摇头道:“赢爷爷说得有理。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会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既无证据,也就无如之何,只得道:“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须臾便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皱眉,再瞧陆渐,但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赢万城狠狠瞪着他,也不揭碗,忽而阴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

说罢取出一枚铜钱,稍一犹豫,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

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赢爷爷藏在哪儿便可以了。”

赢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由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那铜钱已然不见。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下,又经过楼板,传到赢万城足下,须臾间,便觉那半块铜钱贴着赢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倏地钻入他左脚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赢万城长眉一轩,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我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渔钩。敢情乖孙子你这个鱼饵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抬,点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赢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便即动了,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重叠如山,奔涌而来。

赢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便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得纵身后跃,才消去这“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蓦一转念,厉声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赢爷爷高见。”赢万城冷笑道:“乖孙子,劫主是你吗?”

谷缜笑道:“我若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赢万城越发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绿竹杖直刺陆渐眉心。他料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性使个“白毫相”,不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赢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赢万城虽有料敌之能,却料不到陆渐竟能以血肉之躯,硬挡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已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竹杖捉住。

赢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那竹杖嗡嗡剧颤,陆渐双手如遭电击,顿时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赢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但腿脚方抬,右手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赢万城体内种种情景,此刻赢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依照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便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气势惊人,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闪避,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赢万城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觉赢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中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刺自己“曲池穴”,当即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赢万城五指,赢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撤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亦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的是“龟镜”神通,蠡测陆渐心思,但只需他出招,陆渐便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走向,变相应对。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般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

谷缜从旁瞧着,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得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之前,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也瞧得笑容渐敛,讶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又惊又怒,任他如何变招,陆渐总能依葫芦画瓢,照搬无误,如此一来,更是永无了之。但他纵然恼怒,却想不透其中缘由。要知道,“龟镜”神通虽强,却有一个极大的破绽,那便是能照出显脉的功夫,却无法感知隐脉的运转。赢万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厉声叫道:“臭小子,瞧你好头好脸的,为何定要为虎作伥,帮助这个奸妹弑母、勾结倭寇的孽障?”

陆渐听得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只是情急泄愤,但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大好江南,变成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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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2:07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但见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在他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只觉胸中剧痛,要知道,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此人当做今生无间至友。却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结局。

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会救你出来。”说到这里,猛地抬拳,击向谷缜,但拳到中途,却终究收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一拳打罢,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道:“陆爷,你去哪儿?我给你安排车马。”

陆渐一言不发,飞也似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奔到海边,潮水阵阵涌来,淹没至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霎时间,他心中又浮现出谷缜的那张脸,那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总有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渔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那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寻思道:“看谷缜的样子,听他的说话,又怎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聪明绝伦,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一个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近,便见楼中漆黑一团,不觉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得心急如焚,举手敲打。

敲了两下,便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说着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脱口道:“陈大哥,谷缜呢?”

陈双得苦笑道:“陆爷你折杀我了,‘大哥’二字万不敢当,您还是随谷爷叫我双得吧。至于谷爷,他和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两个时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这儿等你。”

陆渐听得一愣,却见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银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干干净净。”

陆渐接过包袱,只觉沉甸甸的,心中没的一酸,忍不住问道:“双得你说,谷缜像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听得一愣,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但内心坦荡,决不是什么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便知道他很欣赏陆爷的风骨,我陈双得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愿。”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陈双得道:“当是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陆渐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仍没见到马车的影子。要知那挽车之马,皆是大食名驹,神骏无比,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沮丧已极。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却没有半点儿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陆渐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错了方向,要不就是赢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踪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绝无可能。

陆渐灰心丧气,只得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乱兵祸,初时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更有甚者,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越听越怒,叫道:“难道便没有王法么?”那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便没有将领约束吗?”

那农夫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士兵的却没得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个好将军,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

说话间,忽听有人叫道:“官兵来啦。”那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发足狂奔,钻入山林,顷刻不见。

陆渐转眼望去,但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拍马赶来,其中一名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

他一眼瞧见陆渐,呸了一声,道:“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凑不了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不似浙人,方觉疑惑,忽见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再变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砖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过去。众官兵一瞧,无不大惊,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

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便要鼠窜,当即纵声长啸,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一一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那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水田之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厉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已极,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

一声喝罢,拍马便走,而这一路行去,处处皆有烽火余烬,真如那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屡经倭乱兵燹,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蔓草,万分凄凉。

陆渐眼望着沿途惨状,不禁泪如雨落,忽想起鱼和尚临终偈语,寻思道:“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难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悯不忍,这天底下的苍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当下信马由缰,向北而行。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下马歇足。入夜间,尚未睡熟,忽被响动惊醒,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地拴了马?”另一人则道:“村里有人吗?”陆渐心头一跳:“来的竟是倭寇?”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道:“你们进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时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呢,还是假倭呢?”疑惑间,忽听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开门,悄然潜入。陆渐不待他搜索,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颈上,那人哼也没哼,便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便一齐杀出。”有人道:“但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

说罢,四周归于沉寂,料是众倭寇都藏于暗处,埋伏起来。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遥见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铳暴鸣,远处一声惨叫,火把灭了一支。随即便听得鸟铳之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忽听官军那方一个清劲的声音喝道:“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叫喊未绝,便听金铁交鸣,双方已成肉搏之势。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声音竟是山东口音,不由推门而出,遥遥望去,只见众倭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队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名倭寇从村边竹林钻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那清劲声音兀自沉稳,连连喝叫:“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但众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倒,哪还顾得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长枪,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纵身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瞪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谁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顷刻全歼,不曾走脱一个。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俯视,但见倭寇们围成一圈,瞧着两人激斗。一人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则是蟒袍鳞甲的明将,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他使一口长剑,剑招朴实无华,但每一剑均是狠辣刁钻,往往能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那倭人双刀虽快,却也一时奈他不得。

众倭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啦,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我来战他?”

那倭人怒哼一声,刀法加紧,但刀法一快,破绽便生,那明将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剑,心中又是惊怒,又觉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那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哂道:“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

辛五郎见他任凭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不觉心中诧异,挣起身来,皱眉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脓包,不堪一击。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也敢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

戚继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远播呢。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徐徐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毛海峰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道:“废话少说,谁再上来?”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势不容他再战,只得一跛一瘸,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长笑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

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怒哼一声,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霎时毙命。

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将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之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骁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至,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便伤,其中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顽强,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得大喝一声,倏地纵起,矫若飞燕,落在那长竹之上,竟尔踏着竹枝竹干,向陆渐奔来。

陆渐吃了一惊,猛地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乃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当日赢万城几度用此法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内劲变化,几次下来,竟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那竹干竹枝传将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之感从双足传到头顶,三魂七魄都似被这一抖,离体而出,不由得惨叫一声,跌落下来。

陆渐见状,竹子一沉,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

这一刀力道甚强,陆渐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长刀顿被磕飞,但只此间歇,他已将毛海峰搀起,两人相互扶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一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将军,走吧。”

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一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欲要阻拦,却被陆渐将长竹东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高飞起,远远跌出,落地之时,不死即伤。

陆戚二人合在一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铳,但那长竹枝叶繁茂,着陆渐施展抖劲,震颤之间,绝似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竟连羽箭、铅弹也尽数弹飞。

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尚在树上,便道:“戚将军,你骑马先走,我来断后。”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却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咱们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但瞧他们有什么法子?”

戚继光一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欲进不能,欲退又觉不甘,唯有远远叫骂。戚、陆二人瞧得痛快,相对大笑。戚继光扬声道:“毛海峰,今日这一阵暂且记下,来日再会,戚某必当报偿。”

毛海峰浑身酥软未消,全赖属下扶持,听得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一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

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继光见敌人退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神色说不出的委顿。

陆渐瞧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当下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感知戚继光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之中,虚则补之,实则泻之。

如此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显得苍白,含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今日一败如水,多蒙阁下拯救,敢问尊名?”

陆渐沮丧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会。若早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将军,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奇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

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专跟官兵作对。”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虽然来浙不久,也有耳闻,但没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一来,我军不只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岂有不败之理?可恨,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军更得民心,无怪能够屡蹶屡起,始终无法荡平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说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吗?”

戚继光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呢?”

戚继光道:“浙闽倭乱最为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防倭,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眉头一皱,忽地陷入沉思。

陆渐见他骤然不语,怪道:“戚大哥,你想什么?”

戚继光吐出一口气,叹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倘若现有两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乡,一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陆渐脱口道:“自然先救家乡了。”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里有我的爷爷,还有许多相识的乡亲,若见死不救,岂不是没天理么?”

戚继光点头道:“说得对,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有些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顾及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便坏在官兵多是来自外乡,这些人的父母子女、亲戚朋友都在家乡,自觉浙闽百姓的死活,便与自己没有关系,打起仗来,无不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对啊,我一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南腔北调,哪里都有。”

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守乡卫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决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继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样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陆渐听得心潮起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过于激动,牵动伤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抢上,度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渐踌躇一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但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

戚继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所言,不过是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戚某这颗心可是定了许多。”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一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

戚继光微微一笑,把住陆渐之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这般义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

陆渐又惊又喜,戚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

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最后一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一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

陆渐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毒誓,无疑已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缜一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未愈,害怕有失,当下力请同行。走了一阵,方见乐清城郭,就看前方奔来一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沧海6·谷缜奇冤之卷 天

戚继光扬声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的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那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岂不甚好。”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贼荡寇,乃是元敬职责所在。我若守在城里无所作为,放他过去,岂不是将战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况,若是任由这帮贼寇一路洗荡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卢游击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带着一干人马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这却不至于。”戚继光道,“这人胆子甚小,素来讲究无过即是功,虽不扰民,遇上打仗,却总是落在后面,绰号便叫‘钻地老鼠’,若是瞧见倭寇,就算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却听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继而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让军中大夫包扎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急,陆架心有不祥之感,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开,大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哗啦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那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至,不由得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陆渐身形一闪,右手已捏住他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喝道:“陆渐,不得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松开那官差,脱口道:“若是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道,“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那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顿又嚣张起来,怒道:“好啊,戚继光,你竟然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官场规矩,还望见谅。”

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

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开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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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便将木箱打翻,碎银撒得满地都是,厉声喝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竟然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蓦地踏上一步,从桌边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不由得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银子够了,什么都好说。”转身招呼众差人道,“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应诺,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此时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见了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陆渐见这些官兵恁地没心没肺,不由得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随在官差之后。出了营地,那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那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那头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那头目大怒,欲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不觉又将满嘴狠话咽了回去,瞅了陆渐一眼,颇有些惴惴。却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啦,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那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陆渐几个嘴巴,却又自忖无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有意沿途护持。不觉心中感动,长叹一声,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舀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夺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吗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况且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却又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哥哥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当。劫狱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觉哑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间不由忖道:“若谷缜在这里,必然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难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忽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竹篷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之声,转眼望去,但见迎面推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但觉此人似曾相识,转念间猛然想起,敢情这人与那祖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疤痕,神采飞扬,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个老者并行,那老者头大颈细,脸额之间皱纹密布,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仆,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怪异冲动,却见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却不见双足着地,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瞧得,心中大为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个无腿废人?”忽又听见嗡嗡鸣响,转眼再瞧,却是那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那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面目。

那青衣文士来到亭中,松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倾壶间,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头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叱道:“又来胡说,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

那大头老者道:“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头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千而研,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那文士心知任他挥发下去,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那麻衣人则忽地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那莫乙不待他说完,又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皱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挠稀疏头发,讪讪低头。

戚继光笑笑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之中,无人敢于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贼一鼓击破,叫人汗颜。”

那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微笑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心怀大慰,长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却不过一句而已。”

那文士哑然失笑,哦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吗?”

“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叹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会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而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

那文士笑道:“说得倒好听,但不知你说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继光微微一笑,扬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道,“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但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罢,问道:“怎么,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当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所论,不过是兵家小道,而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性命,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虽不是儒生,却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那文士听罢,低眉沉吟,久久也无话说。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

那文士笑笑,一指远处道:“瞧,他不是来了么?”

众人望去,但见道穷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顷刻间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转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际,说停就停,陆渐更觉骇异。

那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

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细泡,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从城里端茶回来,怎么能够,就算能够,这茶怎么可能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为怪。”说罢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强,洒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身后,走得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蓦地转眼,但见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有若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却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目不转睛望着自己。

陆渐心中一阵狂跳,不禁快走两步,紧紧随在戚继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得那麻衣人与莫乙再也瞧不见他,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忽地流下汗来:“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难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气逃到千里之外去。”陆渐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间已近城池。

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果见通衢十里,纵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悲风清寒,凋残旧日宫阙,明湖沉碧,徘徊今时云影;东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毕会,商贾齐集,仿佛江南繁华,尽于此地。

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难过,不觉握住戚继光的手,两眼泛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无法,只得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方才想起,包中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陆渐的神通灵觉,身入万众熙攘之中也是进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绝无此理。惊讶间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只见他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哼一声,道:“难道他没来找你?”陆渐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嘿嘿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有幸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犹豫,但一心打听谷缜下落,只得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心中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能伤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缜在一起,他在这儿,谷缜却又上哪儿了呢?”

赢万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那伙计见他袍服华丽,心下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请说明白些?”

赢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那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那伙计只得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喝道:“慢着,还有呢。卧龙凤雏汤一碗……”

那伙计大犯其难,讪讪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

赢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

那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

赢万城点点头,续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且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罢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有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那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方哆嗦道:“这里面许多物事小店也不齐,须得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

陆渐道:“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那伙计见此人如此阔绰,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一时间,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赢万城却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绝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飞蝶,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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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道:“赢前辈,谷缜到底在哪里?”赢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道:“跑了。”陆渐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赢万城怒哼一声,说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这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城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定,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赢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

赢万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赢万城竖起两个指头,笑道:“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赢万城嘿嘿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赢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往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送总管三百两;透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再由师爷,送给总督二千两,再透过总督,送给监军的太监二千两,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个败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赢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说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么?”

陆渐冷笑道:“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

“小娃儿精乖得很。”赢万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啦。”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忙上前笑道:“老员外,结账么?”

“放屁。”赢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账?”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账才是。”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那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赢万城。但赢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纵出丈余,向酒楼下坠去。落地之时,他竹杖着地一撑,卸去坠势,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飞快,一转眼便没了影子。

那伙计脸都绿了,抓不着赢万城,唯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道:“我被你们害死了,被你们害死了……”说着不禁哭起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揪不住他,但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站立不动。此时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向着陆渐劈头便打,陆渐不好还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伙计怕众人打死陆渐,无人会钞,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钱都没有,怎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陆渐心中也难过已极,虽说中了赢万城的圈套,但这顿饭自己也确是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当伙计赚钱?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那伙计害怕责罚,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既然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去。”

那掌柜一张方脸,三绺长须,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

众伙计闻言,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关了起来。

陆渐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绳,一挣即断,窖门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岂不是与赢万城那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能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只有在这酒楼做伙计还债了。但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光阴渐逝,陆渐慢慢饥饿起来,计算时辰,已是深夜。那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来。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悚然惊醒,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火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竟是一道暗门。

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惊奇无比,忍不住一纵而起,却见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那方面长须的酒楼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嗫嚅道:“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沉声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不要多言,快随我来。”说罢掌灯先行,钻入暗门之中,陆渐只得尾随。暗门之内是一个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赢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啊,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不着他。”说罢就要转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万万不可,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赢万城,少说还有三个,东海五尊,便来了两个。”

陆渐听得一惊。那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出那人。”

陆渐恍然道:“谷缜么?”那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如此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或许那些东岛高手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那掌柜点头道:“要么赢万城怎会选在这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让你欠债,然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地窖的秘道了。”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赢万城的棋子,不由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说罢躬身向前,陆渐只好尾随。那秘道又窄又长,曲折难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一面墙壁。

那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那掌柜推门之时,一股湿冷河风灌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自己身处在一座拱桥下,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悠然远去。

那掌柜击掌三次,便见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将出来,停在桥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

那掌柜拱手道:“赵某就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阁下还用担心银子么?”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责备他。”赵掌柜叹道:“阁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

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那座拱桥已湮没在晦暗夜色中,再也不见。和风阵阵,迎面吹来,两岸初时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摇曳,流光如织。

那蓑衣人忽地停橹,恭声道:“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乃是一排石阶,当即告辞,踏阶而上,蓦地眼前一亮,出现一座壮丽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诧异间,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是陆爷吗?”

陆渐懵懂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罢快步在前,陆渐随他身后,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道,“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虽如此想,却不由自主随那妇人脚步,亦步亦趋,走了数十丈,也不见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却听那妇人笑道:“原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那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绝然不类寻常妇人,不自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口气倒与赢万城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那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虽然怀疑,但抗不过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两人上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红灯高挑,摇光曳影,间或还挂着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收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一只瓷杯。

那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

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说道:“罢了,不过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么?”转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骇然,却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不见眼白;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脓疮,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无法伸直,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那模样叫人瞧上一眼,绝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若有异彩闪过。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却见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耷拉下去。

“好啊。”那妇人喝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道么?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那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令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妇人面露厌恶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生得难看了?”

那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那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去了。何妈妈笑道:“这小蹄子真是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料竟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道:“那边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说罢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声,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故而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敢情说这话的,正是谷缜。

却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地道:“菡玉姐,这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遭你千万别心软饶了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住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个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素威风八面,心里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颇为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都咯咯咯笑将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但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睦,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却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

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却见谷缜戴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笼,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磕着瓜子,另一个则跷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素琴了。

谷缜含笑推枰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不禁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却没听你叫过谁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难怪了,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位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那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扭腰,当先去了,众女有的含笑,有的娇嗔,一忽儿,便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没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再无丝毫转圜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然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竟然做这等生意?”

谷缜失笑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第一是赌,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位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于市,藏在这里,远比别处安稳。”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的事说了,迟疑道:“赢万城说要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道,“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官贪吏横,或许还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极为了得。四大寇中,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万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何关系?”

“干系大了。”谷缜道,“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视败于崤山,不止全军覆没,甚至做了晋国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这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说罢,欲言又止,谷缜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来问我。”

说罢,他叫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涌上,蒙眬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一叠账簿。

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已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道:“这么快就醒了么?”说罢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说道,“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若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忽自暗处快步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那二人应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缜笑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说道:“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须臾可至,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着这短短一程,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望,可见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展翅高翔,楼下一条墨玉也似的长河,残月余照,给河面上抹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说道:“这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道:“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而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而又称流泪之河。”

陆渐皱眉道:“当初是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呢?”

谷缜笑道:“若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颇多顾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趋之若鹜,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自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了。这样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蚀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说起来,这位成祖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风月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尚且笑着,那笑容却渐渐变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陆渐听得惊心,脱口道:“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话却不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但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

谷缜摇头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便会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但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又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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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吸一口气,点头道:“好,你说。”

谷缜笑笑,说道:“我五岁时,我亲妈便跟人跑了。故而现在的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半岁……”陆渐脱口道:“即便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陆渐点头默然。

却听谷缜道:“我妈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厌恶得紧,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纪小,心却明白得很,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混上来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妈,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钱用光了,渐渐沦落成一个小乞儿,受尽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体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立我为嗣,接任东岛之王,可这件事,却给我带来莫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沉了下去:

“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来之时,发觉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头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却突然跑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伸手便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傻了,动也不敢动,不料她反手一剑,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当时寿筵尚未散去,这一叫,顿时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虽然震怒,却又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唯有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他发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号,重重惩罚一番了事。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之中,勾结倭寇劫掠乃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是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要知道,当时我有敌国之富,但这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查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曾一一发生。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这些书信的来历,如此一来,便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但众人却觉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那不见天日的折磨,让我发疯发狂,孤寂而死。”

这等事匪夷所思,陆渐只听得发愣,半晌还过神来,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继母和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摇头道:“她们有备而发,这些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来任性妄为,又跟继母斗气已久,用这等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并非全无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通倭信件,在场的人竟无一个心存怀疑,事后无论我怎样辩驳,也没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过,我那继母为了将我治死,不惜赔上女儿的清白,这等胆识决断,我谷缜好生佩服。”

说到佩服二字,谷缜眼中寒光迸出,陆渐瞧得心惊,说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罢了,但四大寇与你又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与他们不但有仇,而且这仇结得非同一般。只不过事关他人,说来不妥。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阵阵发抖,好半晌才慢慢松开,沉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有!”谷缜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可说难比登天。”

陆渐道:“那第二个法子呢?”

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他那书信纯属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书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说了,我那继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书信,足见当真勾结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个,就能供出她来。到那时,我跟她的境遇,须得掉一个个儿来。”

陆渐道:“若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们招供与否,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陆渐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谷缜长叹道,“陈东、麻叶已被胡宗宪杀了,我原有四次机会洗雪沉冤,如今只剩两次。别说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强,不易活捉,而且现在打他们主意的人,[奇·书·网-整.理'提.供]除了我,还有胡宗宪大总督,以及我那继母。”

陆渐脱口道:“你继母?”随即醒悟道,“不错,她要自保,便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

谷缜望他一眼,苦笑道:“陆渐,你当真相信我了?”

陆渐摇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但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谷缜叹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强敌无数,或许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低声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旧宫城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条老根裸露在外面,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个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陆渐不悦道:“你别老提这个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吗?”

谷缜望着他,双目微微一红,忽地别过脸去,大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吗?”

笑声未落,忽而一阵疾风吹过,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楼而来。

沧海6·谷缜奇冤之卷 风刺鳞

楼上二人见状,均是一惊,忽见那片白色物事随风翩转,宛若流云,绕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

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槛栏间拈起一只被木缝夹住的白色蝴蝶,说道:“这儿有一只……”入手之际,猛然惊觉,脱口道:“这是纸的。”定神细瞧,那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那纸蝶,双眉紧锁,蓦然间,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那纸蝶双翅振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那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那纸蝶,举目望去,遥见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绝伦,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但呼声方到喉间,却又噎住,却见那男子并不下坠,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脚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着萃云楼走来,片刻间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便消失在围墙之后。

这情形委实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大气也不敢出,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道:“谷缜,这、这便是鬼么?”

谷缜笑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便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道:“你认识这个鬼……嗯,人么?”谷缜道:“我虽不认得,却听说过。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这句话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郑重起来,“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为西城的谋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天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而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水、火、风、雷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的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敢情是风部高手?”

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却年纪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见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间竟流露一丝愁意,徐徐道,“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

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

谷缜叹道:“左飞卿竟离开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

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皱眉道:“难道打了两百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摇头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难。我曾祖父死于水部神通,我祖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道:“那你想为亲人报仇么?”谷缜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说罢当先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的灯笼尽已不见,廊间漆黑一团。

陆渐隐觉不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来,也不知那左飞卿来到这里,有何目的。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愣住。只见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银衫黑发,双颊窝陷,凝视桌上烛火,眼神凌厉。

“回来了么?”那银衣人目不稍转,声如寒冰。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寻到这里来了。”

银衣人道:“多亏有他。”说着抬起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重重放在桌上。

陆渐瞧那人头方面长须,不由失声叫道:“赵掌柜。”谷缜面色也是一变,双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银衣人挺身站起,冷冷道:“谷笑儿,你知道,我明夷跟赢万城不同。”

谷缜苦笑道:“不错,‘金龟’爱财如命,‘鲨刺’疾恶如仇,赢万城想要我的钱,你却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就说过一刀宰了你,但他们偏要将你关起来,结果只是养虎为患。”明夷目中厉芒一闪,一枚三尺白刺脱出袖外,冷冷道:“识得这个么?”谷缜笑道:“寒鲨刺,谁不认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话音方落,陆渐忽生异感,但觉明夷人虽站在那里,却似凭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脉搏,但凡生机无不静止,屋子里唯有死寂。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陆渐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针尖一点,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房间里,了无痕迹。

陆渐骇然已极,继而迷惘起来,就当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当啷一声,似有瓷器碎裂。

响声入耳,陆渐浑身激灵,神智陡转清明,分明瞧见一枚细长白刺破空刺来,锐利的尖端,离谷缜咽喉仅有寸许。

陆渐救援不及,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如怒潮汹涌,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这一拳劲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浑没料到,真正的对手并非谷缜,而是陆渐。

接连失算,明夷唯有收刺,变招,再刺,刺向陆渐。但谷缜却跳起来,拉住陆渐,猛然后跃,背脊撞上屏风,屏风倒地,明夷脚下五尺方圆,应势翻转。

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双足一虚,直坠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直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忽见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手持一个托盘,地上尽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缜喝道,“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指着丑奴儿道:“她怎么办?”谷缜皱眉道:“带她一起走。”伸手欲拉,但见丑奴儿的丑怪模样,又觉迟疑,陆渐忽地伸手,将丑奴儿抱在怀里,飞奔起来;谷缜摇头苦笑,耳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顿时足下一紧,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这里,有种来追呀。”

三人仗着地势熟悉,顷刻来到河边,谷缜躬身抓起两块大石头,一前一后扔进河里,石头落水,发出两声闷响,然后他一拽陆渐,闪到一面墙后。陆渐未明其意,正要发问,却被谷缜捂住了嘴,耳听明夷一声冷哼,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过得片刻,再无动静,谷缜这才放开陆渐,捂腰大笑,却又不敢出声,直憋得眼角流下泪来。

陆渐也吃惊道:“那人当真跳下河了?”谷缜笑道:“是呀,这‘鲨刺’在五尊之中,可说最不好骗,也可说最为好骗。”

陆渐摇头道:“这话叫人糊涂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谷缜笑道,“这位明大刺客最为鲁莽,一见对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过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无论你有多少计谋,遇上了他,也用不出来,所以说最不好骗。但他直肠直肚,想事情懒得拐弯儿,若有机会,骗过他却也不难,因此一听水声,他便以为我们跳河逃走,这会儿只怕正在河里摸呢,这河里屎尿齐全、污泥横流,待会儿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远扬了。”

三人边说边跑,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巷道尽头,谷缜道:“如今没事了,你将这女子放了吧。”陆渐放下丑奴儿,那丑女畏畏缩缩,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忙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谷缜失笑道:“就是坏人,见了她这模样,也被吓走了。她就是萃云楼专门养来吓人的。”陆渐道:“什么叫专门养来吓人。”

谷缜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账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欲火万丈,也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两次恶梦,才能消停。”

陆渐望着丑奴儿,叹道:“如此说来,她当真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没哪个王八蛋会打她的主意。”

陆渐道:“无论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该留的。更何况,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没法从那幻觉中惊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缜道:“你说的幻觉,是不是房间突然变大,明夷突然变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见他。”陆渐点头道:“对。”

谷缜道:“这种心法,乃是东岛秘传,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对手生出幻觉,空间瞬间变大,出招者却瞬间缩小,小如沧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过来,他的寒鲨刺已刺进你的脖子里。而这一心法,最忌施术之时,突遭打扰,故而丑奴儿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说罢瞥了丑奴儿一眼,皱眉道:“你为何会在门外的?”

丑奴儿涩声道:“我,我正巧经过。”谷缜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给谁送的?”丑奴儿支吾道:“给,给一个姑娘……”

陆渐见谷缜咄咄逼人,丑奴儿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缜,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她也救了你我性命。”谷缜瞧他一眼,笑道:“难不成你要给她赎身?”

陆渐道:“若能赎身,那最好不过了。”谷缜笑道:“若赎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娶她做老婆么?”忽见陆渐面色陡沉,忙道,“我说笑呢,也不用花钱赎身,我跟何巧姑说一声便是。”

陆渐叹了口气,对丑奴儿道:“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谷缜大皱眉头,道:“她这么柔弱,又无家可归,怎能跟我们逃命?还不如先回萃云楼的好。”

陆渐听得有理,不料丑奴儿连连摇头,嘶声道:“我不回去!”谷缜怪道:“为什么?”丑奴儿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缜失笑道:“这也算回事?几个茶杯算什么?”

陆渐却想起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的凶狠,便道:“既然出来,就不当再回萃云楼了,若无上好去处,我们先带着她吧。”

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缜瞧着她,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带着。”

陆渐扶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忽地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讶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且等一下。”谷缜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声,止步不前。陆渐将丑奴儿扶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觉忖道:“这丑女虽丑,却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处。”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

陆渐抬头望去,但见空旷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大字。

陆渐识得那灯笼乃是萃云楼后园所挂,此时不知为何,竟来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定口呆,敢情那四只灯笼竟是无人把持,凌空飘来。

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那灯笼火光就要照至,谷缜忽地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那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但终究无功,又飘飘摇摇,向远处去了。

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谷缜道:“这是风部神通‘照魂灯’,方才大约是‘风君侯’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就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觉得奇怪,这左飞卿不像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说罢沉吟片时,忽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须臾间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蓦地转过脸来,望着丑奴儿冷笑道:“好你个丑八怪,装得倒像。”丑奴儿独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缜冷笑道:“还装么?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

谷缜笑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善良老实,那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跟他遇险时经过房门,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时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这时机未免太巧。”

丑奴儿嗫嚅道:“我听到他的话,以为他要杀你们,一吓着,就摔破杯子。”

谷缜道:“好,这事算你蒙混过去。但你明知我和陆渐前途凶险,呆在萃云楼里,反而安稳许多,为何定要跟着我们历险?”

丑奴儿道:“你们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呸了一声,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被照着。这时你却又恰好扭了脚,让我们停下。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脚根本没伤。只因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觉那灯过来,才设计让我们停下。”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飞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便跟我二人逃出来,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仍是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话没说完,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竟躲过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来:“谷缜,你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微微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道:“这个时候,你俩还有闲心胡闹?”又道,“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闻言,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望着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旋风陡起,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但见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左飞卿望着三人,淡然道:“将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得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

左飞卿冷哼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冷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只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么玩意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至为刻毒,左飞卿眼神遽然收缩,锐如钢针,双袖间呼啦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汹涌而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出,劲风陡起,纸蝶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那纸蝶近身,转眼望去,却见谷缜腰胁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

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相,扫开漫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倏尔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但觉手臂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绝顶人物,深感束手,连想了十几个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见那群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喝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还有那丑女的影子。

谷缜心往下沉,眼下之势,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忽地眼角边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哧哧声不绝于耳,前方纸蝶纷落,不曾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仅有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却如泥塑木偶,竟尔定住了。只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纸蝶倏尔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中,十里长街,复归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耳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处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缥缈,宫髻高挽,容貌娇美绝俗,乌黑细眉微微挑起,益显得清贵高华,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欲活。

左飞卿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点头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却有胆子,敢来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惆怅之色,“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倏尔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齑粉。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无上神通,凌空驾驭。故而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刹那,施妙妙接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接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蓦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霎时破开纸蝶阵势,射向左飞卿。

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忽见左飞卿倒转白伞,凌空一转,猛然间旋风如轮,数百点银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复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远未大成。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并非不知此理,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觉心急,忽见街道两侧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卿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蓦地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

陆渐闻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处,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漫天纸蝶骤然变疾,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银鳞坠得满地。

施妙妙但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她束发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施妙妙一咬牙,丢开竹篮,纤腰微拧,所披银绡褪到左手,正要挥出,忽见自那纸蝶阵中,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微觉吃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又觉右足一沉,一只雪白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颈。刹那间,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阵潮红,猛然挣脱那两只手,清风也似掠上房顶,那群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处逢生,有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叫喊陆渐,却见长街空旷,哪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大滩鲜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缜惊急交迸,但只一瞬,复又冷静下来,皱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只见施妙妙足下踉跄,扶住街边木柱,摇摇欲坠。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欲搀扶,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皱眉道:“妙妙,别开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指间鳞片一动,谷缜颈上肌肤裂开,渗出缕缕血丝。

谷缜额上冷汗流出,强笑道:“好,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劳什子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声道:“我救你便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见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我岂敢骂你,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些,有话好说……”

施妙妙哭笑不得,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有力气,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倏尔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交与岛王处置。”话未说完,忽见谷缜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不觉心慌起来,怒道,“你,你再这样瞧着,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不防谷缜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抱在怀里,耳听得他轻笑道:“东岛五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鲨刺莽直,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鲤’,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别人杀我还好,你要杀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气又急,欲要挣扎,却不知为何,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作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住。谷缜忽地笑道:“你这只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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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顿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却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禁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莫要丢了。”说罢将她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银鳞竟也随她十指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接二连三,鱼贯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银线,被一寸寸收回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故而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通,但这‘千鳞’神通却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

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练的内功是不是与磁力有关?”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罢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叶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帮他捉我?”话未说完,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谷缜的左颊眼瞧着肿起来,却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声道:“我,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这大祸害到处害人。”

谷缜呸了一声,大声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十鱼千鳞,好啊,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个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蓦地心酸难抑,双腿发软,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心头没的一软,转身回来,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转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以为是抹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练过武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随便乱打。”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忍不住借着熹微晨光细瞧,但见手绢上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觉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狸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随手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

他索性夸大其词,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摊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

施妙妙迟疑道:“你是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深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

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若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一时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还不知呢,咱们须得去寻他。”施妙妙被这一岔,不自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不错,可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着她半晌,忽地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着他,凄然摇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儿的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里,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滚将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远空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叹道:“阿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来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蓦地拈起一枚鳞片,割下一缕青丝,涩声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等誓我从小就是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被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下……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不成。”谷缜摇头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倒未想到这点,不觉愣住。

谷缜笑道:“这样吧,我若被关起来,你也要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啐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不觉呆住,蓦地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

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洗雪这莫须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脱口道:“难道,难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只会听他人的一面之词么?”

施妙妙一愣,却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会让继母撞见么?若要弑母,会让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脱口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情景,确是群情激愤,就是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

想到这里,她不觉默然。谷缜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愿帮我,还请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马。若我谷缜不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统统都没听见,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绝不怪你。”说到这里,他眼眶没地一热,急忙转过头,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时,泪水却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谷缜走到街口,不见施妙妙追来,方才抹去泪水,暗骂道:“他妈的,不就是个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为她流泪?再说我跟她并无婚姻之约,她嫁不嫁人,关我屁事?”

想到这里,他心下稍安,望着繁华起来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陆渐啊陆渐,你又在哪里呢?”

陆渐又来到那个无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边界,望着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来,这一次,没有了诡异的叫声,也没有了巨大的猫灵,“三垣帝脉”处,血环如故,只是其中一环,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血环消失的一刹那,陆渐忽然醒来了,周身伤口疼痛难当,又似乎涂抹了某种药物,一股凉意透肌而入,不时缓解那种痛苦。

陆渐定一定神,但觉身上包扎了许多布条,身下晃荡不已,忍不住脱口道:“这是哪里?”

“这是船上。”一个喑哑的声音传来道,“你还痛么?”

陆渐脱口道:“丑奴儿?”那丑女揭开船帷,钻了进来,独眼中透着关切。陆渐道:“丑奴儿,谷缜呢?”丑奴儿道:“他跟那个银衫女子走了。”

“走了?”陆渐心中茫然,蓦地想起那个女子自称东岛五尊之一,不由惊道,“糟了,他又被东岛捉住了。”说罢便欲挣起,却被丑奴儿按住,道:“你伤得重,不能动的。那个,那个谷缜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养好伤,再去找他。”

陆渐听得有理,不好违拗她,摇头叹道:“只有一道环了。”丑奴儿奇道:“什么一道环?”陆渐不愿惹旁人忧心,当下含笑不语。丑奴儿沉默一阵,说道:“你的体质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伤口,一夜间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药,想必将来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陆渐心知定是劫力的缘故,但此次自己受创太深,恢复时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将鱼和尚第二道禁制冲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两道,自己却连昆仑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灭,岂不有负鱼和尚的厚望。然而这世间许多事,即便禁制尽破,万劫不复,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这里,陆渐不觉叹了口气。却听丑奴儿又道:“不过你好厉害,遇上‘风君侯’的‘风蝶之术’,虽然伤得厉害,却避开了所有要害,要是割中颈项,或是刺中心口,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渐笑笑,问道:“丑奴儿,真奇怪,‘风君侯’竟是来找你的,你跟他有什么仇?”丑奴儿淡淡地道:“你猜呢?”陆渐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丑奴儿道:“你可真笨,若换了那个谷缜,一早就猜出来了。”陆渐点道:“谷缜神机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儿你说得对。”说罢,望着丑奴儿,呆呆出神。

丑奴儿怪道:“你这人好奇怪,别人瞧见我这鬼样子,跑都来不及,你却一点儿不怕,还敢一直瞧我。”

陆渐道:“瞧着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丑奴儿道:“想到谁呢?”

陆渐叹道:“想到一个相识的女孩儿,这些年,我总想着她,念着她,连梦里也梦着她。”丑奴儿道:“是你的情人吗?她也跟我一样难看?”陆渐摇头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儿道,“她是美人儿,我怎么能比?”

陆渐道:“虽这么说,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儿呆了呆,道:“是因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吗?”

陆渐笑道:“这却没干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缜么?这就是所谓的投之以什么报之以什么的……”

丑奴儿接口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陆渐笑道:“对,还是你有学问。”丑奴儿道:“你这话可不对,木瓜是平凡之物,琼瑶却是难得美玉,难道说我救你们不足挂齿,你们救我就了不起了?”

陆渐不好意思道:“这个,我不是没学问么?”说着转过话题,笑道,“丑奴儿,你怎么从来不笑?”

丑奴儿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笑起来会吓死人的。”陆渐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儿独眼中光芒一闪,忽地起身,出舱去了。

陆渐养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减,但心中挂念戚继光和谷缜的安危,总觉无法安寝,便挣扎着爬出舱外,但见四周烟水茫茫,一条寥廓大江,浩荡东去,身处的小舟系在岸边的一棵柳树桩上,岸上垂柳依依,翠华感人,是一个极幽谧的地方。

不一会儿,便见丑奴儿挎了一个篮子,穿过林子,快步回来,瞧见他,哑声道:“你出来做什么?当心着凉。”说罢从篮子里取出杀好的鸡鱼,就着船头的炉灶,将姜丝、椒料细细切碎,和着鸡炖得烂烂的,又在鱼身上割出细密齐整的刀口,用黄酒浸过,撒满葱蒜辣椒等调料,在锅里煎得香气四溢。

两道菜出锅,陆渐一尝,竟比当日酒楼上赢万城点的菜还要美味几分,不由赞道:“丑奴儿,你真是好手艺。”

丑奴儿道:“这鱼是西南的吃法,略带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点,也好下饭。”陆渐嗯嗯连声,风卷残云,将汤菜都吃了。丑奴儿又熬了补药递上。陆渐喝罢,说道:“丑奴儿,你代我去城里总督府的牢狱前问问,有没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说罢交代了戚继光的姓名官衔。

丑奴儿道:“我明天就去问,你安心养伤才是。”

两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儿便去了,至午方回,说道:“牢狱前人多眼杂,我怕风君侯发觉,没敢上前。但听城里人说,这两日,那胡大总督要问斩几个带兵不力的将官,也不知有没有你那位大哥。”

陆渐大吃一惊,急道:“你怎么不问清楚,不成,我要进城去瞧。”说罢起身,却又牵动伤口,呻吟起来。

丑奴儿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我冒些风险,再去问问吧。”陆渐摇头道:“不成,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去一趟。”

丑奴儿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妆。”说罢钻入舱内,半晌出来,竟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道:“给你也化化妆。”说罢从包袱里取出假发假须,诸般颜料,不多时化妆已毕,陆渐对水照影,只见水中倒映着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觉愣住。

丑奴儿又道:“你身子伤疲,脚步虚浮,学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却太清亮,到时说话,定要压低一些。八部之中,风部的追踪术最为了得,有捕风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见识过了,所以一切小心,听我吩咐。”

陆渐暗中寻思,但觉这丑奴儿浑身透着古怪神秘,人虽丑陋不堪,但心思灵巧多慧,抑且她一个青楼贱婢,又怎会跟威震天下的“风君侯”结下梁子?但她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只点点头。

丑奴儿又折了两根树枝当做拐杖,两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处于南京郊外,遥遥可见崔嵬城楼。

两人沿官道走了数里,忽见远处行来一队车马,那车青布小篷,驽马二驾,但随从马匹无不神骏非凡,银络金镫,雕鞍嵌玉。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双颊白里透红,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仆役均是锦服皮靴,额缠珠玉,唯独他一身素雅青衫,尤为醒目。

那队车马行到陆渐与丑奴儿近前,两人让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地掀开一线,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道:“秀儿,先停一会儿,让老人家先过。”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挥皮鞭,众仆役让到一旁,陆渐听那篷中女声和蔼动听,心有所动,微微出神,被丑奴儿拉了一把,方才还醒过来,低头便走。

忽又听那柔美声音道:“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艰难,秀儿……”那青衫公子笑道:“妈,我知道了,孙贵,给这两位老人家五十两银子。”说罢,一个锦服仆人跳下马来,取了一封银子,交在陆渐手里。

陆渐不由呆住了,捧着银子,竟尔忘了说话,却听那篷内女子叹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心意。恤老爱幼,乃是自古相传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记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萨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妈,这话您都说了好多次了,您说,我又哪一次没听您的话?”那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这么好,不仅妈妈喜欢,佛祖也会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两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妈还急着上‘妙化庵’礼佛呢,再耽搁,可赶不上用斋饭了。”陆渐和丑奴儿喏喏连声,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儿你催什么?老人家别走快了,当心摔着。”那公子笑道:“是我错了,我怕您饿着。”那女子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待陆渐二人走过,那队车马方才出发。陆渐走了一程,回头望去,轻轻叹了口气,丑奴儿问道:“你怎么了,伤口又痛么?”陆渐摇头道:“不是,我真羡慕这对母子,母亲慈爱,儿子孝顺,而且都这么好的心肠,老天爷定会保佑他们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没听说过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以来,老天爷就不佑善人,专帮恶人。”

陆渐虽觉不服,但仔细一想,自己所见的大富大贵者,如姚江寒、织田信长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鱼和尚、戚继光却穷困潦倒,难得好报;更有阴九重、宁不空、天神宗之流为求一己私欲,无恶不作,更不用说那些虐民自逞的官军了。唯有谷缜能做到富贵而不倨,可他虽然自称冤枉,但若无法洗脱罪名,也终不过是人皆可杀之徒。

他边走边想,对这世道不禁深深绝望起来。走了约摸十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须臾间,一匹高头骏马掠身而过,挡在道前,两人抬头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仆孙贵。

孙贵一挥马鞭,狞笑道:“拿出来。”丑奴儿奇道:“什么?”孙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喝道:“丑老婆子,滚开些。”马鞭一指陆渐,冷笑道,“公子给你的银子呢?拿来给我。”

陆渐一怔,丑奴儿忍不住道:“这银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凭什么要回去?”孙贵呸了一声,道:“这不过是公子爷做做样子,讨夫人欢心罢了。就算买棺材,这些银子也可以买几十副了,你们两个老废物,消受得起吗?再说一次,银子拿来,若不然,我拆了你们两把老骨头,扔到乱葬岗喂狗。”

陆渐听得怒从心起,沉声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银子,还是你家公子要银子?”孙贵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着么?”说罢四顾无人,便跳下马来,眼中杀机闪动。丑奴儿吃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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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4 15:4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孙贵哈哈大笑,抢前一步,右手夺过银子,左掌挥出,向陆渐胸口拍下,丑奴儿一惊,方要阻拦,却见陆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陆渐但觉孙贵掌中胸口,一股寒气直透心脉,当即运转劫力,将之化解,却又故作姿态,“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丑奴儿急道:“你怎么了?”伸手抓住陆渐,这时孙贵第二掌已轻飘飘按向她后心,陆渐早已算准时机,握住丑奴儿之手,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护住她后背,孙贵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孙贵见两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动,只当已被这两掌击毙,当下右足探出,在陆渐身下一挑,将两人挑落在路边草丛之中,呵呵一笑,上马去了。

两人躺在草中,不敢动弹,陆渐但觉丑奴儿腰肢细软,触之光滑,浑不似脸上那般粗丑,正觉惊疑,丑奴儿忽地推开他,哑声道:“你干吗装死?”陆渐道:“这恶奴委实可恨,我想跟着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那位公子,狠狠惩戒他一番。”丑奴儿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陆渐默然一阵,摇头道:“应当不是。”

丑奴儿冷哼一声,见陆渐纵身起来,欲要奔跑,忙道:“你伤还没好呢!”说罢赶上陆渐,伸手扶住他肘,发足飞奔。陆渐耳畔风生,讶道:“丑奴儿,你……你好轻功!”

两人循着孙贵马蹄痕迹,奔跑一程,遥遥已见孙贵骑马身影,他想必杀人取财后悠然自得,马跑得并非极快,须臾来到一座庵寺前,他将马系在庵外,绕着寺墙来到后门,推门而入。

陆渐和丑奴儿却是翻墙而入,眼见孙贵穿过两道小门,来到一座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淫声浪语,似有男女在内欢好。

陆渐听得双颊发烧,心中惊异,想这等佛门净地,怎会有如此之事,那孙贵却似乎不敢打扰,侧耳听着,面露艳羡之色,半晌听得房中云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孙贵,那……那事办妥了,银子也拿到了……”

但听房中嗯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大开,走出一人,陆渐一瞧,大惊失色。只见出门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脸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尼,僧袍凌乱,双颊春潮未褪。孙贵见状,不觉咽了口唾沫,递上银封。

那青衫公子接过,递给那女尼,笑道:“法净,这点儿银子你且收着,平素买些点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银子,我只要你这个人。你答应过,今年让我还俗、娶我过门的,怎么老不见动静,这‘妙化庵’就是一座坟,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来瞧你了么?还俗迎娶的事,我老头听了,不大欢喜,还须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应为止,这银子你先收着,别淘气。”那女尼这才接过银封,道:“你可不要骗我,要么我便告诉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里会?我疼你还来不及,哪儿会骗你?你先回去歇着,晚上我再来疼你。”那女尼白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她去远,笑容倏逝,淡然道:“银子拿到了,人呢?”孙贵笑道:“照老规矩,一掌一个,全都了账。”

青衫公子点头道:“万莫留下把柄,叫我妈知道了,可不大妥。咱们做儿女的,孝心最为要紧,事事总要顺从她一些,只不过照她这么乐善好施,见人就给银子,就算金山银海也填进去了,故而咱们做儿女的,也须得想法补救补救,总不能她做活菩萨,咱们做叫花子吧。”

孙贵笑道:“公子高见。”那青衫公子又道:“法净这妮子一心闹着还俗,太也麻烦。本想给她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她竟有些痴气,非我不嫁……”

孙贵接口笑道:“谁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谢安之才,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青衫公子笑道:“你这马屁精,这马屁越拍越顺了。哈哈,潘安之貌,谢安之才,亏你说得出来,不过也算精当,但你说说,这法净如此胡缠,该当如何对付……”

孙贵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罢了,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陈子单约我申时在燕子矶会面,你们须得准备准备。”

这时间,忽有一个小婢急匆匆走来,说道:“夫人礼佛完了,让你去用斋饭。”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说罢整整衣发,仪态潇洒,随那小婢去了。

陆渐在暗处瞧得目眦欲裂,几欲冲出,却被丑奴儿扯住。待得孙贵去远,陆渐闷声道:“丑奴儿,你干吗拦着我,这公子哥儿真是衣冠禽兽。”

丑奴儿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伤,只怕对付不了。”陆渐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为么?”丑奴儿道:“不错,若你武功天下无敌,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陆渐听得气恼,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儿,那公子哥儿待会儿与人在燕子矶见面,会不会做什么可恶事,我们须得瞧瞧。”

丑奴儿道:“燕子矶便在不远,我识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来到燕子矶附近,伏在远处观望。过不多久,便见孙贵领着三名锦衣奴前来,背负刀剑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开,藏在木石之后。陆渐瞧得咬牙,心道:“这些人果然想做坏事,也不知是算计谁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观。”

不一阵,又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站在矶前,左右顾望,神色颇是焦虑。忽听有人笑道:“子单兄,久等了。”陆渐掉头望去,只见那青衫公子手摇羽扇,牵着一匹骏马,笑吟吟走了过来。

那陈子单见了他,松一口气,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约。”沈秀笑道:“子单兄有约,小弟岂敢不来?不知子单兄有什么事?”

陈子单苦笑道:“老弟就会打趣,我来还不是为了徐海大人么?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能否宽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将功补过?”陆渐听得心中一震:“他们说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与谷缜洗脱冤屈大有干系,便不由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沈秀笑道:“你的话,我跟胡大人说了,你的银子珍宝,我也给了胡大人。”

陈子单喜道:“胡总督怎么说?”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厉芒一闪,嘻嘻笑道:“胡大人说,徐海纵横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陈东、麻叶都被朝廷杀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将汪直和他的义子毛海峰献给朝廷,或能将功补过,在朝廷中混一个出身。”陆渐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这么说这陈子单也是倭寇一流,而这沈秀是何身份,听其言辞,与这陈子单似敌非敌,似友非友,浑叫人捉摸不透。

陈子单沉默片刻,作难道:“老弟,实不相瞒,汪直对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说,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无数,要想赚他,难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为何投靠朝廷,一则慑于胡总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计,自知无法抵敌;另则,徐海大人有一个对头,久在深狱,如今得出生天,他一出来,海上的生意就难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势,方能与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陈子单摇头道:“这个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声道:“你既是徐海的谋主,怎会不知?”陈子单尴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陈某委实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那么徐海如今在哪里?”陈子单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单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驻地,果有诚意,但归降之事细节繁琐,待我禀告胡大人,再行定夺。”陈子单忙作揖道:“全赖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单兄请先走一步。”

陈子单笑道:“那是应当。”一拱手,掉头便走,未走丈许,沈秀忽一张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将陈子单浑身罩住,竟是一张蚕丝大网。陈子单大惊,欲要挣扎,那丝网遽然收紧,纤细蚕丝变得坚逾精钢,一根根陷入他的肉里,陈子单惨叫一声,欲咬舌头,孙贵早已抢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叹道:“子单兄,对不住。沈某笑纳了你八万两银子,也只有等子单兄下辈子再还了,但依子单兄做的孽,下辈子多半只能做猪做狗,既然做猪狗,沈某这银子自也不用还了。”说罢哈哈大笑。

此时陈子单已被捆绑起来,两眼望着沈秀,无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忽地前送,陈子单喉间发出艰涩声音,左眼流下血来。

沈秀掏出手绢,拭去指尖血渍,笑道:“我最不爱别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压,不知怀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纪越大,嘴巴越碎,心也变得慈悲了。”

陆渐虽厌恶这沈秀笑里藏刀、阴阳怪气,但这陈子单假倭出身,生平作恶无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应得,当下懒得多管,任由那些锦衣仆抬起陈子单,塞入一辆马车。

沈秀将染血手绢丢入滚滚江水,翻身跨上马匹,笑道:“孙贵,今晚我陪妈歇在庵中,你将人带回城里,交给我爹。”说罢,挥扇夹马,悠闲如踏青游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矶上众人散尽,陆渐叹了口气,摇头道:“真是恶人恶报,那陈子单是恶人,但遇上沈秀这等恶人,也算倒霉。”又问道,“丑奴儿,你知道乍浦是哪儿?”丑奴儿摇头道:“不大清楚。”

陆渐皱眉道:“谷缜也到处找徐海,这个消息,须得叫他知道。”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你当陈子单说的话是真的?”陆渐吃惊道:“不是么?”

丑奴儿道:“自然不是,你当他白痴么?这陈子单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为何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这个沈秀。这姓沈的别的本事也罢了,这骗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

陆渐听得满不是滋味,悻悻道:“厉害什么?就知道骗他妈、骗尼姑。”丑奴儿道:“你别不服气,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么?”陆渐怒道:“我做不了,也不会去做。”

丑奴儿道:“做不了却是真的。”陆渐瞪她一眼,道:“你这个丑奴儿,怎么老将人想得这么坏。”丑奴儿道:“你若去妓院里呆大半年,你也一样。这世上便没几个好人,就有几个,也活不长的。”

陆渐本就烦心此事,丑奴儿这话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时没了言语,低了头,闷闷走路。进了城门,二人来到总督府附近监牢,果见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审犯人的,也有探望亲人的,陆渐正想打听一下,却听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爷子,要喝酒么?”

沧海7·天部劫奴之卷 斗奴

陆渐回头一瞧,但见身后街边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便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却又听那闲汉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么?”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目一亮,见那闲汉当先便走,当即拄着拐杖跟上,丑奴儿却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那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陆渐也扯掉伪装,笑叹道:“谷缜,我们都化了装,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的。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着破绽,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谷缜笑道:“因为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这里。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没死,一听消息,立马会来。”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但觉他身子微微发抖,也不觉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之事,咱们生死重逢,我方才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瞥她一眼,笑道:“陆渐,敢情你选了个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点儿。”但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哈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篷前,篷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全神贯注,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

“好家伙!”谷缜一跷大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就叫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甜麻苦,条条滋味大不相同,却又都是美味无比。”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做厨子还不更好,为何呆在这穷街陋巷呢?”

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南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厨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

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

谷缜摇头笑道:“我觉得最妙的一句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

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但见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丑奴儿,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可是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笑道:“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哼一声,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但能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谷、陆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只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如此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所见所闻说了。

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得对,那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皱,喝了两杯酒,方道:“这事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闻言,猛地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脱口道,“沈瘸子么?”

谷缜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

谷缜道:“他不厉害谁厉害,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差点灭掉东岛。后来在生意场上,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赔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赔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个大亏,原以为还有一场好斗,却不知为何,这人忽地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竟然入了官场。”

陆渐对斗智之道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道:“那斩将之事,到底如何?”

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的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那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将门,若然斩了他,可收震慑众将的奇效。”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需你一句话,我就能将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之徒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谷缜摇了摇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武穆便是这么死的。”

这时,那中年男子已端着托盘,慢慢踱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边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望着天际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道:“这鱼颜色难看,连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来,鱼肉精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漏半分,全都藏在鱼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说着瞥了丑奴儿一眼,笑道,“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说毕举筷夹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继而眼中慢慢透出惊色。丑奴儿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比我做得煎鱼还好吃么?”

陆渐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都要化掉了。”

丑奴儿见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拈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觉一时之间,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迸散,既有她尝过的,也有她没尝过;,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诸般滋味糅合一处,却又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觉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种神奇滋味却似乎仍在舌尖盘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挣,当啷作响,竟是被粗大铁链锁住。

却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么?”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个茅竹小庐,堂中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中,那煎鱼男子推开竹扉,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却见他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来。

霍霍之声响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锁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辍,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望着他,蓦地脱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有些厌倦了。我绰号‘尝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头,能分辨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不尝遍,世上美食,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撑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道,“还,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还、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啦。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将我们撑死吧。”

秦知味摇头道:“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谁来品尝我的鱼呢?”

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说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却能瞧出你来。”

陆渐冷哼一声,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却不怕劫主。”秦知味听得这话,目瞪口呆,摇头道:“你,你胡说,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无主无奴,天经地义。”

陆渐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为奴已久,自尊尽失。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谷缜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的,你大约是误会了。”

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总是可疑的。我还是将你们送给主人妥当。”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我送你们去主人那儿。”说罢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放在马车上,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若一硬到底,不吃这鱼便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道:“你不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还不是被人捉了。”

谷缜嘻嘻一笑,并不言语,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欲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丑奴儿警惕道:“方才是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

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车厢狭窄,传来臭气。

那马车行了一程,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但听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那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那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方才仆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转眼见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便笑道:“且慢。”说罢伸手,将陆渐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当下笑道:“放你也不难,但你须得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便将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这玩意儿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儿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了,好让他引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险地,欲呼不敢。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

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设计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这里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吞声。陆渐道:“现今去哪里?”谷缜道:“去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缜摇头道:“不,去胡宗宪那里,既然戚将军不肯越狱,那只能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说罢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说道,“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宪若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几乎人人有份,胡宗宪若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胡总督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了。”

陆渐又惊又喜,道:“这册子你哪里来的?”

谷缜笑笑,“我不是很有钱么,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早有预谋。”

“罢了。”谷缜笑道,“就算我早有预谋。其实,我几年前就猜到这煎鱼汉子是‘尝微’秦知味。但这总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护,若不设计,怎么进来?再说,以我这点儿猫狗把式,就算混进来,也成不了事,还需金刚门人助拳,地部高手开路。”

陆渐心中怪异:“我算是金刚门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鱼里下毒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饪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干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说他和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本就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需舌不沾鱼,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们吃鱼的样子,有样学样,还骗不过秦知味那痴汉么?”

丑奴儿独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这么说,你在竹篷里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演戏了?”谷缜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丑奴儿猜测不透,唯有怒哼道:“你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当务之急,却是救出义兄,便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既是停车之处,书房当在那边。”说罢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行得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劳累之后,留为观花赏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缜轻轻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便服,正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便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将册子丢上书案,忽听得车轮轱辘之声,那丫环挑帘进来,恭声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就瞧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倏然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敢情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竟然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作甚?”沈舟虚也笑道:“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作甚呢?”

胡宗宪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两人相对而坐。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那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微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宗宪受教了。想来,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

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当年刚直了一些,备受压制,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

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是权倾朝野,无可撼动,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事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纵然小有智谋,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之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之时,大人躲得过么?”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叹道:“我当如何免劫?还望先生指点。”

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此等大功,将来就算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致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为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拢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倒也罢了,但这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一场豪赌,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沈舟虚望着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么?”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叹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徐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积弱、中兴明室的人哩。”说罢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尚白色,故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靠在椅背上,叹道:“这官场真是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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