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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沧海》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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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如被火灼,蓦地跳开,后退数步,双颊涨红,吃吃地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

宁凝望着他,美眸一转,流下一行泪水,随即凄然笑笑,站起身,向远处走去。陆渐随在身后,半片脸都热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让他心跳如雷,脑子里乱糟糟的,半点主意也无。

宁凝走了十余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陆渐听宁凝一提,方才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不知怎地,却始终腹满神充,津液泉涌,不觉半分饥渴。他此时心乱如麻,乐得趁机走开,整理思绪,当即说道:“你坐一坐,我找水来。”说着胡乱拣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遥听远处水响,陆渐赶将过去,却是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冰谅沁骨,陆渐神志为之一清,心中那分异样感觉却始终徘徊不去。陆渐望着水中倒影,蓦地骂道:“你忘了阿晴么?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与别的女子胡来?便是宁姑娘,也不成的……”嘴里自言自语,心里那一丝温馨仍是久久徘徊,他虽与姚晴相处日久,这般感觉却是从没有过的。

他越想越觉心乱,伸手一搅,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细碎波光。陆渐呆了好一会儿,蓦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但见溪边一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但觉这石臼看来庞大,抱在怀里却和一只石碗也似,并不如何沉重。却不知这石臼三百斤重,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他神力一成,才觉如此轻易。当下洗尽臼中泥土,盛满清水,抱在怀里大步赶回。

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人影也无。陆渐微觉吃惊,只恐走错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宁凝歇息之处,他心中涌起一阵慌乱,不由叫道:“宁姑娘……”叫了几声,林中传来隐隐回声,却没一人回应。陆渐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痕迹,宛若泪痕。

陆渐望着那行字迹,蓦地双手一软,石臼下坠,砸中脚背,但也不觉疼痛。

站了许久,陆渐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心性大变,悄然隐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能参透此中玄机,不由深恨自身太笨,想念起谷缜来:“若是他在,一定能够猜到其中的缘故,唉,也不知到哪儿能够见他,若是见了,定要问个明白。”想着漫无目的,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啸声未灭,又传来几声嘶哑鸣叫。陆渐听出鹤唳,循声走去,遥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嘎嘎哀鸣,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锐鸣声声,俨然遥相对答。

那巨鹤体格极大,十分醒目,陆渐一眼就认出是赤婴子那只坐骑,但不知为何流落至此,双翅毛羽散乱,无力垂落,仿佛受了重伤,不能飞翔。

忽听鹰啼刺耳,东边一只苍鹰身化长电,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修颈矫若灵蛇,绕过来爪,长长的鹤嘴狠狠啄向苍鹰右侧。它颈喙均长,扭动灵活,这一啄威力极大,苍鹰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未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从后掩来;另一只苍鹰急掠而至,双爪如勾,扣住巨鹤的长颈,利嘴疾举,狠狠啄向鹤头。那巨鹤不料两只苍鹰恁地狡狯,竟然声东击西,只觉颈脖刺痛难忍,呼吸艰难,不及转头,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尚未啄中巨鹤,便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哀鸣不已。另一只苍鹰厉啸一声,从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鹤颈。鹰类利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不但体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将苍鹰带得撞向巨石。虽然毛羽纷飞,但两只苍鹰四只钢爪始终不曾松脱。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唳,唳声中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听得心头怜悯,蓦地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哧哧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翎。苍鹰受惊,双双掠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只想将其惊走,见其盘旋不去,便又拈起两枚细小卵石,心道:“且射它们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异感,双目虽不能见,心中却清楚知觉苍鹰翎毛根根毕现。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当即瞄准那翎毛,弹出石子,嗖嗖两声锐响,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两只苍鹰料想知道厉害,双双啼了一声,展翅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却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绪久久难平。忽听数声哑鸣,转眼望去,那只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涔涔,点点滴落。陆渐方知这巨鹤纵然凶悍,也奈不住两鹰齐攻,适才一搏,已受重创。当即抢上前去,欲要察其伤势,不料双手未至,那巨鹤蓦地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将那长喙拈住,巨鹤纵然使尽气力,也难摆脱,一双乌黑眼珠溜溜乱转,甚是惶急。陆渐劫力所至,便知巨鹤左翅骨折,瘀肿化脓,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坠落所致,颈部亦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胫骨行将脱臼,陆渐只消再慢片刻,巨鹤长颈必被鹰爪折断。

既知伤势,陆渐说道:“大家伙,别乱动。”将一股真气注入鹤体,那巨鹤筋骨酸软,瘫在地上,发出咕咕哀叫。陆渐先将颈骨扶正,又将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然后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浩浩荡荡,在巨鹤体内游走数匝,“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门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鹤血止肿消,痛楚也无,全身精力决荡,忍不住曲颈向天,发出数声清唳,双翅乱扑,欲要飞起。

陆渐见它如此情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那巨鹤颇是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戾之心尽去,垂颈低首,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且一等,我去去便来。”那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陆渐不觉莞尔。他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寻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之后,陆渐也颇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当下觑着草木浓茂处走去,攀崖附岩,采得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了,缚在巨鹤伤处,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嘎嘎有声,转头望去,但见那巨鹤一跛一跛,跟了上来。

陆渐摇头道:“大家伙,我还有事,你跟着我作甚?”那鹤仰颈长鸣,眼神温柔,一副留恋神气。陆渐见了寻思:“是了,它伤势未愈,若是遇上别的猛禽,仍难自保,救人须救彻,救鸟也是一样。”当即拍拍巨鹤背脊,笑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吧,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不妨。”那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忽地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那鹤叫罢,忽地梳翎挥羽,挺胸曲颈,翩跹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那鹤舞罢,傍着陆渐,挨挨擦擦,甚是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睛看去,只见那鹤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结痂脱落已久,但细细看来,仍能看出刀剑痕迹。

陆渐默然半晌,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原来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唉,说起来,这世间禽兽杀生为恶,但求一饱,而人类为求自身享乐,杀戮无辜,才是真正的可恶。”想着意兴阑珊,叹一口气,走在前面。那鹤不能飞翔,只迈开细瘦长脚,紧随一旁,它一丈来高,昂首挺胸,神威凛凛,相形之下,陆渐显得瘦弱矮小,再也平凡不过。

行了里许,巨鹤忽地发出一声尖唳,唳声大有愤怒之意。陆渐隐约听出,说道:“大家伙,你叫什么?”说着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未及明白发生何事,便听远处隐隐传来人语,随即从远处山脚转出三个人来,两高一矮,形状滑稽。

陆渐认得来的正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看到陆渐,均是一愣,赤婴子脸上皱纹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原来赤婴子被莫乙擒住,关在嘉平馆内,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便寻巨鹤坐骑。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生死不知,赤婴子执意来寻,眼见巨鹤无恙,大为欢喜。

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分外眼红,一扑翅膀,便要扑上。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眼神相交,曲颈垂首,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将袖一拂,目光如电,向赤婴子射去。

赤婴子不防他插手,恼怒起来,默默将劫术催到极至,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陆渐。却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陆渐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时间,赤婴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热血直冲头顶,不由得倒退数步,面红耳赤,定睛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双目清澈,哪有半分失忆之相?赤婴子心中不服,再使“绝智之术”,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受重拳,难过已极。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如挨三拳,蓦地倒退两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只想舍身护那巨鹤,万不料赤婴子瞪了自己几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觉大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变得尤为通明坚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陆渐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无法伤他,反而极易遭受反击,身受重伤。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巨响如雷,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由得又吐一口鲜血,双目上翻,昏了过去。螃蟹怪见状哇哇大叫,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见他来势猛恶,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劲一拨。螃蟹怪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着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蓦地怪叫一声,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只听咔嚓一声,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这一记“千钧螯”消去大部分的冲力,不致头破血流,饶是如此,螃蟹怪仍觉五脏六腑绞在一起,隐隐作痛,两眼瞪着陆渐,流露恐惧之色。

陆渐不料这一拨威力至斯,心中震惊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着鼠大圣正要说话。鼠大圣见他目光射来,顿时面如土色,双腿发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

陆渐皱眉道:“你别怕,我不伤你,只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道:“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约好在天柱峰相会,却是什么时候?”鼠大圣忙答道:“就是今日,我亲眼瞧着沈舟虚出了嘉平馆,向天柱峰去了。”

陆渐吃了一惊,继而又觉迷惑:“难道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怎地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问道:“你们来时,瞧见‘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的是那个‘色空玄瞳’?”鼠大圣挠头道,“我们一路上却没见过的。”

陆渐大感失望,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雄浑无匹,只一转,赤婴子便即醒来,望见陆渐,露出害怕神气。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方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饶你们这次,将来再若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

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瞧三人一眼,心中暗叹,携着巨鹤向天柱峰走去。

陆渐心念战约,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鹤随他奔得快了,伤口渗出丝丝鲜血。陆渐怕它伤疲难支,便放慢步子,不时将真气度入它的体内,巨鹤天赋异秉,再得金刚神力,顿时疲态尽去,精神抖擞,放开步子,不离陆渐左右。

奔了数十里,一人一鹤只停下来喝了几口泉水,吃了几枚野果。陆渐不知怎地,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觉心神不安,足下转疾,不多时,天柱峰赫然在望。陆渐举目眺望,峰下百十人东一簇,西一簇,抱团站立。陆渐目光锐利,看到谷缜、姚晴均在其间,正觉喜悦,忽见叶梵双掌一挥,向浑和尚与三祖寺四僧拍去。

陆渐心头一震,步子陡疾,蓦地高高纵起,霎时间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挥拳送出。

这一下,双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发出“砰”的一声怪响,余波后震,传至陆渐身上,陆渐只一晃,拿桩站住,叶梵却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抹惊色。

陆渐接下来掌,回头望去,浑和尚面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左膝屈曲,沉声道:“大师,你还好么?”

浑和尚面孔上闪过一丝笑意,指一指陆渐,并指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

陆渐一怔,望着浑和尚,只见他布满皱纹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间颜色。这神色他亦曾在鱼和尚脸上瞧见,陆渐心头一跳,猛地悟及,这颜色正是金刚一门圆寂坐化的征兆。霎时间,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眼中涌出泪来,颤了数颤,低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

陆渐露出迷惑之色,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想了想,望向姚晴,叹了口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得好。”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昼夜,已有内伤在身,适才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来此,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碍,写完寥寥四字,便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下垂,溘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便成永诀,望着浑和尚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得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只见三祖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觉蓦地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目端正,气韵冲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皱。性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性觉得这位大师点化,已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再无别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最不爱记人仇恨,见他说得诚恳,便点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性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陆渐心道:“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大师。”当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过。”性觉唱一个喏,抱起浑和尚法体,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注视众僧,微露疑惑。性智当即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经过,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过身来,高声道:“三掌么,我来接便是。”

陆渐衣衫褴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故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时一旦看清,不觉一怔,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当日武功废时,饱受叶梵殴辱,听得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来。叶梵得理不饶人,正要再嘲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已然一拳送来,疾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皆闭。叶梵面色微变,双掌迎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交相摩擦,发出哧哧锐啸。叶梵胸口猛地一热,不由自主,晃身后退两步。

“不要走。”陆渐喝道,“还有两掌呢。”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但叶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厉害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大袖挥洒,接连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难免锋锐大挫,到时叶梵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谁知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倏地转折,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如同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抑且拳劲转折一次,便加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待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亦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顶向叶梵胸口。

叶梵不防对手厉害如此,知觉时拳已近身,当即后退一步,双掌合起,奋力挡出。夺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晃。陆渐但觉叶梵掌心生出极大粘劲,将拳头牢牢缠住,随即内劲重重,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劲力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叶梵本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运转开来,这门奇劲一旦施展,便如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殆尽,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炁”立时反击。只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鲸息”神通之下。但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分明来势已竭,忽又无中生有,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如潮,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数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许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便退了两次,大出众人意料,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呼声入耳,叶梵惭怒交迸,但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纵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乱,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不断消磨陆渐拳劲。如此一来,几立于不败之地,只消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反击。殊不料陆渐显、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卓绝千古,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即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俨然永无休止。

叶梵连退了二十来步,对方神力不弱反强,不减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气将尽,浑身血沸,几要破脑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气一竭,对手神力冲来,不死即伤。当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拳劲轻轻拨开。

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见状,无不暗暗喝了一声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哪敢再接,避开来拳,两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掌下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亦是如此灵动,骇异间,陆渐一拳送来,厉声道:“你打我三掌,我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引出破绽。却不料陆渐神通大成,如如不动,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即刻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听陆渐喝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顿时滴溜溜转了半匝,方要沉马稳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挥掌迎出。

砰的一声,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陆渐的拳劲,不料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退势更疾。叶梵不及落地,便觉巨力奔腾,耳边闷雷也似一声喝:“第三拳。”叶梵仓猝间双掌上格,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奇快奇刁,倏地绕过叶梵双掌,正中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

这一拳力量之大,叶梵被抛起丈许,五脏六腑翻转也似,未及变势下沉,耳听陆渐喝道:“下一拳,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转自如,有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倏尔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击在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一黑,口鼻间竟是腥咸之气,未及觉出疼痛,后背一沉,又吃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远远抛出。但他终究是一代高手,虽然连遭重创,章法却不稍乱,一个筋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几颗牙齿。

陆渐翻身落地,朗声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惊喜交迸,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心中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已然恶狠狠瞪将过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厉鬼一般。但毕竟余威犹在,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作声。薛耳却不知厉害,大声道:“陆渐你偏心么,你帮莫乙踢他,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耳朵呢。”

陆渐恨极叶梵,搜肠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便算你的。”薛耳大喜,眉开眼笑。

陆渐迈开大步,直奔叶梵。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骼散架也似,何况先前解数用尽,也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难当。但他心气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强无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该,只是输给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气闷。”当下鼓起残力,虎视陆渐,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便以死相搏,纵不能同归于尽,也要分个你死我活。

谷萍儿瞧得心跳加剧,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皱眉头,心道:“这少年神功了得,但这几拳都是手下留情,并不想伤害叶梵性命。叶梵骄狂自大,屡教不改,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不由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但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将叶梵掌势引开,左拳直进,奔他左胸。

叶梵一咬牙,正要硬挡,腰身忽地一紧,一股大力涌来,不由得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但那剑袖来得太快,掠鬓而过,带走一丛发丝,四散飘扬。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矫捷灵动,攻守自如。他深知陆渐厉害,一占上风,便不饶人,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卷缠削刺,势如长江大河,铺天盖地,全然将陆渐湮没。

陆渐空手对敌,本已吃亏,狄希又颇乖觉,长袖一击即收,决不沾上陆渐双手,初时尚有缠卷的招数,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渐渐只剩削刺两种,吞吐矫捷,不容把握。

陆渐忽遇如此奇诡武功,有力难施,几遇险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褴褛,此时长袖连连擦身而过,陆渐纵然凭着神通化解袖劲,衣衫却抵挡不住剑袖锋芒,被割得片片乱飞,有如漫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旁观战,见陆渐练成如此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顿时浓眉一皱,高声道:“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太白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招数,抑且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宽,灵动奇诡远非真剑可比,狄希凭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是以威名虽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然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当即寻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输。”转眼四顾,忽见身后几杆修竹迎风摇曳,心念一动,向后掠过一杆绿竹时,挥掌横斩,那竹拦腰而断,陆渐握住长竹,奋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刚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如一蓬小小飞剑,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如故,一袖飘然缩回,拦住这一阵竹叶剑雨。陆渐却趁此机会,将那杆修竹呼地使将开来。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就似澹澹海波上两道金虹。

沧海20 渐展神威之卷 破壁(下)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越发顺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腾起落,诡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以至于旁观诸人立足不住,连连后撤。

狄希身负“龙遁”之法,进退倏忽,剑招奇诡,陆渐收招即进,出招即退,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形无影。剑招也越发绵密,只在方寸间摆动,陆渐招式稍欠圆融,即刻抵入,势如水银泻地一般,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能御世间百劫,故而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百招,气力不但丝毫不衰,反而越战越强,不觉心中骇然,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狄希生平绝学,无论身法剑招,时机节奏,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之中。

狄希心头一喜,未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陆渐抓住。狄希大惊,清叱一声,左袖龙腾,扫向陆渐面门,不料陆渐一招手,又将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时,微微动容:“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不能动弹,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喜悦,犹如自身所为,听得谷神通的话,冷笑道:“你听说过补天劫手么?”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淡,俨然不以为意,不由大觉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然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般,将狄希滴溜溜甩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时间身不由主,随他大力所至,凌空飞转,转得数匝,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纵有通天之能,亦觉晕眩烦恶,蓦听得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忽就看那金袍飘起来,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塌塌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为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龙遁九变中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那金色宝衣,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蓦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待陆渐转身,方才出手。陆渐见状,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漫天银雨倏尔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将漫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之声不绝,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掌之时,数百细鳞复又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冲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只觉不可思议,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干什么……”

陆渐摇头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张张看看四周,怒道:“你,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被她喝骂,亦觉窘迫,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却不作声。

陆渐心中奇怪,走向谷缜道:“你干吗坐着不动?快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呢。”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匝,却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陆渐颇感诧异,只当真气不足,于是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双眼骨碌碌乱转。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亦觉不对,歇手问道:“你怎么啦?”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转个不停。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一个个字来,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然和性觉说的一般,当下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什么字?”

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言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字迹。陆渐一瞧,写的却是:“臭陆渐,武功好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去。”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红,不胜尴尬。陆渐却是莞尔,心道:“这倒是谷缜的口气,假冒不得。”当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说说,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

谷缜又写道:“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见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来,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甩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顿时双腿酸软,站立不起。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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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扬声道:“你们两个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下来,嘴里却道:“对,对。”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钧,刹那间天人交战,陆渐叹了一声:“得罪了。”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肩头巨力千钧,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陆渐借这一按,飘身纵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轻易抢了人去,必为天下人耻笑,当下纷纷抢上。陆渐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众弟子齐发一声喊,纷纷后撤。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魂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魂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香火头上的淡淡烟气化作一缕,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烟气犹未逼近,倏尔折返,向着苏闻香射来。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舒,余香四散,涌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时间扑通之声不绝,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竞相昏倒。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弟子纵然免劫,但却人人驻足,眼瞧着陆渐抱起姚晴,却无一人胆敢阻拦。沈秀不由满心怨毒,暗地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竟然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与他岂不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道:“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虚笑道:“得君一赞,沈某幸甚。”陆渐冷哼一声,道:“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不觉沉默,宁不空却将眉一挑,厉声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宁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么?”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顿时想到往日所受的种种欺骗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宁不空面皮绷紧,忽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天劫驭兵法”,轻巧绝伦,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便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轰隆炸裂。宁不空惊愕已极,后退半步,发声低喝,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度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许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身上,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盲,更不甘输给往日劫奴,惊怒之际,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连连射出。但陆渐“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反击也越强烈,一时间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语,四周爆炸纷起,宁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闪,狼狈至极。

陆渐饱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创此人,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如此模样,心中却微微一软:“他终是宁姑娘的爹爹,我受宁姑娘恩惠,伤她父亲,大大不妥。”当下伸出手来,将一枚“木霹雳”捉在手里,劫力所至,已知火劲性质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当日鱼和尚亦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极盛之时,举重若轻,犹有胜之。宁不空连发两枚“木霹雳”,却如石沉大海,悄没声息,不由得心中震骇,停了攻势,侧耳倾听,极想听出其中玄机。陆渐却不再理会,将枯枝一掷,高声道:“宁不空,瞧在宁姑娘份儿上,今日就此作罢。”

说罢也不瞧宁不空脸色,径向沈舟虚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算我不知罢了,但阿晴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不问缘由。”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你不讲理?”沈舟虚笑道:“原来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陆渐愣了愣,喝道:“那么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虚抬,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如烟罩林,如月笼沙,直奔陆渐浑身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撒开,忽地画出一个圆圈,圆未画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掌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低喝一声,袖里银丝忽曲忽直,绵绵不尽,避开陆渐双手,刺他周身要穴。不料陆渐“天劫驭兵法”竟是“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就如一具缫车,不住画圆,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缠走。起初沈舟虚尚且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圆圈越画越快,越来越大,袖里蚕茧嗖嗖嗖尽皆化解成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而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手上裹成老大一团,发出白亮光华。陆渐忽一挥手,银丝寸断,向沈舟虚飘飘罩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陆渐巨力已至。沈舟虚伸臂格挡,只听咔啦一声,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度抢到。陆渐大喝道:“让开。”燕未归斗笠下一双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陆渐见他如此忠心,也觉佩服,不忍下手伤他,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道:“未归,你且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尽是讥讽之色。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不由贯注掌上。方要出手,忽听性觉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术只有沈舟虚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

谷缜又写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苦笑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写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后面话未出口,沈舟虚突地叫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目光闪烁,不由问道:“你有甚话说?”沈舟虚冷笑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喜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长气:“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若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如何?”陆渐道:“若违誓言,千刀万割。”

“好。”沈舟虚双目陡张,瞳子里奇光迸出。陆渐忽觉怀中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倏尔妙目张开,望着陆渐,迷茫不胜,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得这声,诸般知觉才点滴转回,盯着陆渐,面露奇异之色,说道:“你,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她许久不曾言语,此时说话,吐字亦有几分模糊。陆渐望着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姚晴忽绽笑靥,抬起左手,掠过陆渐面庞,为他拂去泪痕,说道:“你哭什么,我,我莫非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做梦……”姚晴怔了怔,转头看向众人,心中微惊,欲要挣起,却又软麻难禁,一时间,记忆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怎的这么多讨厌的人,我不想见。”

陆渐与姚晴历劫重逢,胸中悲喜荡漾,闻言点头:“好,不见他们就是。”抱起姚晴,方要举步,蓦地心神一凛,摇头道,“不成,阿晴,我须得救了谷缜,才能走的。”

姚晴望着他,微笑带嗔,忽又露出一丝无奈:“你要救谁,去救就是,干吗问我?”陆渐挠挠头,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说出自己是他“最喜爱的女孩子”,心底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将陆渐鬓角乱发一一掠顺,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陆渐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比起常人还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尽消,此时闻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千万小心。”说罢探出纤手,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胸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就如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说了这几句,玄功数转,身子生出气力,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向沈舟虚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过阿晴,也该放过谷缜吧。”

沈舟虚冷笑一声:“你这句话说得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决不是什么好人;其次,这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

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疾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联,心知十个陆渐加起来也不及这些谋士的心眼,便也懒得细想,大声道:“我不管别的,若不解开术法,今日天部中人,一个也别想离开。”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虚却是一哂,盘膝闭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陆渐见此情形,反觉犹豫,这时忽听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虚,你想怎地?”

沈舟虚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敢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与孽子有一句话说。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识?”

沈舟虚击掌三下,哈哈笑道:“岛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无什么非分之念,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在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却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摇了摇头:“谷某此来中土,只为这个孽子,并非要与西城一战。但风君侯伤了赢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虚淡然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笑道:“不错。但你不妨问问,这姓赢的老头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冷笑道:“你不敢说么,那我来说好了。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待得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勒索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得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那些富人的银子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倏地语塞。左飞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却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若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任你发落。”

众人闻言均是吃惊,赢万城面皮酱紫,盯着左飞卿,口唇哆嗦半晌,蓦地将竹杖重重一笃,恨声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仙碧见左飞卿立此毒誓,本自担心,此时不觉心头大宽,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虞照亦大笑,由是牵动内伤,边笑边咳,涨得满脸通红。

谷神通眼露无奈之色。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飞卿所说十九不虚,当下叹一口气,说道:“沈舟虚,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谷某必在灵鳌岛恭候大驾,只望届时西城群贤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气虽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以他今日显示的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胜过此人。

沈舟虚却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岛王一诺千钧,沈某信得过你。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这一点,便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闻言,无不吃惊。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曾攻打西城,岛众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一时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瑶咬着细白牙齿,只是冷笑。

谷神通负手望天,忽地叹道:“清影还好么?”沈舟虚笑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问去。”谷神通摇头道:“缘分了了,见如不见。”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虚,你要的,我已经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双目一阖即张,奇光外露。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双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亮,直透人心,陆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没见过么?”

谷缜笑笑,说道:“这样的陆渐,我倒真没见过。”陆渐道:“什么这样那样,我就是我,又有什么不同?”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陆渐亦觉喜乐,握住他手,低声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话,讲明来龙去脉,定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这四个字听来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虚,又指了指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然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总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蓦地掉头,厉声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一声喝罢,目中透出凌厉煞气。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从未受过如此辱骂,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却已冷笑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设,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这一点确为沈舟虚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将这痛处捅个正着,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如裂惊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缜脸上。谷缜笑道:“怎么着,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声,谷缜跌倒在地,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一反冲虚淡定,沉声道:“你骂清影什么?”

谷缜嘻嘻一笑,挺身纵起,脸上满不在乎,啐了一口血沫:“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话音未落,右颊剧痛,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匝,爬将起来,右颊已成青紫,唯独目光倔强,死死盯着谷神通,咬着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妇……”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却是双目大张,一瞬不瞬,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蓦地吐一口长气,倦色流露,放下手来,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得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

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是。”谷缜笑道,“那云虚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也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连败三次,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笑,指着鼻尖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我此次西来,便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亦流露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振:“可有证据?”谷缜摇头:“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飘飘,无风而动。

陆渐听得心摇神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这对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空自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道:“谷缜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想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道:“足下既无凭据,暂请退让。”陆渐心情激荡,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总之你不能杀他。”谷神通道:“这是我东岛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声音陡扬:“这是你东岛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哈哈笑道:“什么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但见谷缜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道:“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忽地扬声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休想害你。”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双目陡张。刹那间,陆渐忽生异感,只觉谷神通身上涌起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奇峰与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蝼蚁蚊虫,渺小卑微。

这等怪异之感前所未有,刹那间,陆渐汗出如浆,双腿颤抖,斗志半分也无,唯觉谷神通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自觉呼吸艰难,几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然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心中均觉奇怪,唯独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奥妙,心念一转,蓦地喝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动谷,陆渐神志略清,脑海里灵光一现,“咄”的一声大喝,将身一摇,气势陡增。

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法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即便不就地服输,也绝无这般气势反涨的道理,正觉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再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声,忽听陆渐再喝一声,握拳嗔目,气势盈涨,上决浮云,下决地纪,倏尔间,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难分高低。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失声赞道:“好一个唯我独尊,如来化身。”

称赞间,二人气势交替攀升,四周众人均然知觉,不由得纷纷后退,各各惊奇:“谷神通绝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气势倒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此气象?”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祖师的本相。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呵佛骂祖,吼啸十方,驰骋禅林,无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体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人。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虽能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劫力。

陆渐性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性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模拟这位祖师的本相。他初见祖师本相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气机,已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亦高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间比翼竞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奇:“这人是何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却已不下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隐藏龙蛇。谷某久处荒岛,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认真起来,长笑一声,左掌飘飘拍出。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气势总是高出一线,难以企及,几度想要放弃,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顿又激起雄心。此时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竟分不出来掌的轻重缓急、快慢方位,陆渐心头一迷,微感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气机,纵然强横,却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虚实,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气机。

陆渐无法可想,无处可避,情急间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之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机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只听得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便觉这一拨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尽数走空,难过已极,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飘洒而来。

陆渐心性质朴,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相”的本意,一时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顷刻间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瞧得骇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之间,任何强敌一击即溃,如陆渐般连接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通朗笑一声,扬声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脱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陆渐气机,谈笑间,武功发生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龟镜”也要瞠乎其后。数招间,陆渐便觉压力重重,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之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斗得两招,不禁喝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性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则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不料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神智贯通,眼力大长,从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脚亦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渐渐生出极大兴趣,存心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故而瞧出胜机,也不忍立时击破,忽地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寥寥数招,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有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之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被他道破渊源,暗暗吃惊,不知觉间,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重现生机,珠辉玉润,衣带飘摇,犹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现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还是那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姚晴更觉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亦喜亦嗔:“这傻子,何时变得恁地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华,独步当时,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的本身气质,过不多时,便被看破,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却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混施,先一招“唯我独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变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流水泻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化,难以揣摩。

众人见状,无不心中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终又出现了一位绝顶人物,只是如此年轻,当真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蓦地飘身后掠,退在一旁。迎面陆渐却仍是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癫狂,拳脚招式亦随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谨小慎微,时而大开大阖。

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何事。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啦?”怎料陆渐魇住也似,仍是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斜扫,无俦巨力汹涌而至,姚晴浑身血沸,喉头发甜,欲要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忽地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却见那人宽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恁地无情,竟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间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兀自不答,谷神通却叹道:“如此下去,疯不疯倒是难说得很。”

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谷神通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见不得劳燕分飞,见状暗生怜意,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七情六欲尽皆混乱,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好不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尚能勉强驾驭,但谷神通“天子望气术”委实太强,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为免法相被破,将诸般本相交错混用,变相也越来越快,渐渐难于把握,时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纵然演尽世间百态,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众人见他这般情形,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胜欢喜,暗想这人纵然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为惧了。

沉默半晌,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你尽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错愕,定睛望着谷缜,见他一反嬉戏神采,神色肃穆十分。霎时间,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徐徐道:“此言当真?”谷缜道:“不错。”谷神通道:“不后悔么?”谷缜道:“决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缓缓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皱眉道:“赢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若是与我东岛为敌,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成为我东岛强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拈须沉吟,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笑道:“你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不利。”赢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之极。”

赢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颤动,欲言又止。谷缜却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纵然憨直,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会与东岛为敌。”

谷神通点了点头,望着陆渐,叹道:“所谓物极必反,他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太冲莫胜,天下间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射向陆渐心口。

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无不精妙入微,威力绝伦,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击。口中嗬嗬,呼地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仍叫人气为之闭。谷神通清啸悠悠不绝,排空冲霄,风为之息,云为之开,随其啸声,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将陆渐通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脱口道:“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真如苍茫大海,叫人无处可避。陆渐则是心中空空,全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漫无章法,然而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抵住。

两人惊心动魄,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彼此。蓦然间,谷神通又发一声清啸,人影分离,陆渐踉踉跄跄,跌出数步,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陆渐后背连拍三掌。姚晴大惊,纵身欲上,却被谷缜拉住,摇头道:“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回复本来神气,忽左忽右走了两步,蓦地盘膝坐倒,阵阵喘气。

谷神通袖手而立,扬声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片刻自解。你这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能够阻其疯狂。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能够封住三垣帝脉,阻碍劫力运转。谷神通对症下药,果然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惊奇更甚,心道这少年是何来历,竟能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会如此循环相生,共生共长,开创千古未有之奇迹。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微微一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逃过一劫,身子却甚虚脱,见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不啻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怎么也站不起来,眼望着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转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当日初见,依稀透着那股孩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影子飞掠而出,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正是谷萍儿。她满脸是泪,凄声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浓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儿身不由主,横飘丈许,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咔嚓一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只一晃,软倒在地。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尖叫,纵身扑上,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欲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望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虽然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深处仍不能想象谷神通当真会杀谷缜,此时只觉万念俱灰,踉跄几步,放下谷缜,呆呆望着他苍白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却见她看似淡漠,双目深处却分明透出淡淡喜气。

谷萍儿胸中大痛,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刹那间,谷萍儿脸上流露出痴狂神气,反手握紧袖里那口“分潮”短剑,附在谷缜耳边,神情温柔无比,轻声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这就来陪你……”手腕猝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已有提防,况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他早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浑身软麻,自杀不能,失声尖叫道:“你把我放开,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两声,脑子里忽地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迸,谷萍儿一口气上不来,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谷神通一愣,正没处置,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将谷萍儿抱起,苦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只见一张张人脸上或是吃惊不胜,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悦鼓舞,诸般神态,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转过,凝注施妙妙身上,见她一张俏脸煞白如死,左手扶着身旁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身,指尖迸裂,缕缕鲜血,顺着树干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撮口长啸,啸声中满是悲痛愤懑之意,蓦地转身,足不点地,飘然去了。东岛众人呆了呆,纷纷动身,尾随奔去。须臾间散得干净,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犹似槁木,一动不动。

狄希见状,上前托住她的身子,叹道:“妙妙,哀戚上身,还须保重。”施妙妙娇躯一颤,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流下,身子软塌塌的,提不起半分气力。狄希露出怜悯神气,叹了口气,扶着她缓缓去了。

天柱峰前静荡荡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蓦然间,陆渐发出一声长啸,纵身跳起。他劫力精强,反复运转,将谷神通所设禁制尽数破去。姚晴惊喜不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狠狠敲打头部,嘴里发出低沉哭声。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已极,心头也是黯然,轻轻抚着他的发梢,欲要劝慰,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远处,为陆渐护法,此时见状,左飞卿皱眉道:“祖师画像还要讨么?”虞照冷哼一声,摇头道:“这当儿还管什么狗屁画像。”说着叹息一声,望着天际流云,大感世事无常,眼里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说罢只觉心灰意懒,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陆渐几句,但见姚晴在旁,不愿与她相见,只得喟然叹息,随在虞照身后,寂然而行。

左飞卿注目二人背影,蓦然间只觉寂寥不胜,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早已不见人影,沈舟虚一行也已去远,回想这一战,初时那等荡气回肠,到后来曲终人散,却又如此凄凉。左飞卿想到此处,倍觉伤情,幽幽叹了口气,与虞、仙二人背道而驰,萧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缕霜痕,茕茕孑立,惨淡孤清。

陆渐难受已极,闷声哑哭,双手深深插入土里。姚晴起初尚有几分怜惜,但见他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顿足道:“这么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被她这么一骂,悲痛之余,生出羞赧,讪讪止了泪,抬起头来。性觉忽地移步上前,合十叹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

陆渐哽声道:“大师说得在理,但我却不知怎地,心中总是难过。”性觉望着他,不由寻思:“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人情,不是我门中人。没想到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

他本也是绝顶聪明,恶根一去,智慧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这时想到这里,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大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着浑和尚的尸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无俦暖流透体而入,筋脉疏通,身子为之一轻,只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臆间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合十致谢。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已不足以统领祖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俗职,与三位师兄弟隐入深山,静参佛法,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子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脱口道:“鬼枯藤、砒霜是剧毒,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岂不毒死人么?”姚晴冷笑道:“蠢和尚,连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罢了,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道:“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愕然,性智转念一想,蓦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即便能够以毒攻毒,加入蛇蜕,却势必延迟痊愈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敢当众说出,只一咬牙,与众僧抱起浑和尚的尸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陆渐望着群僧去远,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当真不错么?”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似笑非笑,大有促狭之色,当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药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陆渐不觉又想到谷缜,伤心难抑,唉声叹气,说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真是太惨,从小妈妈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便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寂寞,当下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伤心,又能为他报仇么……”说到这里,蓦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虽未成功,但心肠之狠,却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伤痛,想起来不觉眼圈儿微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人妻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心儿一软,“天幸他还算有情有义,不枉我如此对他,但若他敢负我,哼,我不杀了他才怪。”

陆渐又叹一声,说道:“是啊,谷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晴,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桃腮绯红,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就不怕脸红?”陆渐一愣,说道:“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才好。”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一声怪叫,一道白影掠将过来,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却举手拦住,说道:“大家伙,你也来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两粒乌珠望着陆渐溜溜直转,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一见人多,便躲在林中窥视,待得人群散尽,忽见陆渐也要离开,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

姚晴望着如斯巨鹤,暗自惊叹,白了陆渐一眼,说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微微苦笑,抚着巨鹤道:“大家伙,你伤没好,随我住几日,养好了伤势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俨然相答,见陆渐转身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么?”陆渐道:“它伤了翅膀。”姚晴笑道:“原来如此,它这模样却像西方的一种怪鸟儿,不能飞翔,只能用腿跑路。”陆渐纵然兴致低落,闻言亦生好奇,说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是从西南沙漠里得来的,十分稀罕。”陆渐叹道:“竟有这种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那也不难。”姚晴微微一笑,“若能凑齐八幅图像,找到天下无敌的法门,将来破了西城,什么怪鸟儿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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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尚且沉浸在伤感之中,听得这话,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愿扫了姚晴兴致,一时只顾默然。姚晴见他不答,心中不悦,说道:“你这么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称雄武林,威震天下,岂不白白浪费了?”陆渐摇头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缜也就不会死了。”

姚晴冷哼一声,说道:“你今日虽然不敌谷神通,但再过几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将来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赢得了你。哼,都怪你刚才只顾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时候就该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难消,秀眉扬起,说道,“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必然还没走远,我们追上他,逼他交出画像。他敢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罢便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只见陆渐神色茫然,不由微觉恼怒,喝道:“你怎么啦,不听我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哪像一个好汉子。”陆渐道:“倘若好汉就是抢人物事,我还是不做的好。”姚晴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渐道:“祖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的东西,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

姚晴粉面涨红,斥道:“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被她秀目一横,微觉胆怯,嘴里却不稍软:“你现在不是,但若抢天部画像,那就是了。称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称雄武林、威震天下没关系,我的丈夫却定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当真喜欢我,就要听我的话。”

陆渐呆了呆,一挥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顿脚,忽听咕咕之声,转眼望去,那巨鹤正望着自己,不住低鸣,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讥笑一般,顿时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的。”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却仍被掌风刮掉两根羽毛,此鹤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闲气,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冷笑一声,双掌横胸,正要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唤道:“大家伙,别淘气了。”那鹤似乎通灵能闻,悻悻止步,咕咕两声,不情不愿向陆渐走去。

姚晴虽在怒中,但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减了三分怒气,瞥了陆渐一眼,心道:“他正为谷缜那厮伤心,脑子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慢慢开导于他,只要他真心爱我,便不会不懂我的好意。”想着撅了小嘴,施展轻功,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陆渐见状,只恐落下,便也放开步子,不离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头望去,见那只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惊奇:“这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了。”又瞧陆渐一眼,见他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不由又喜又气,心道:“这傻小子白白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红尘世间大放异彩,岂非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起将来的前途。

两人一鸟奔走一阵,天色向晚时,来到一间废弃农舍,舍内尘土厚积,极为杂乱。陆渐见状,正想退出,姚晴却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陆渐道:“不如去找一个庵寺,干净许多。”姚晴道:“我才不想与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见陆渐神情疑惑,不觉暗暗骂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已够了,再来一群和尚尼姑,岂不烦死人么?”却听陆渐道:“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那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便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那巨鹤在旁,嘴里叼着一只大鱼。姚晴不禁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一对。”

陆渐眼见院落焕然一新,甚是讶异。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煎,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随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事,一边叽叽嘎嘎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皆当作笑谈。嘴里说话,手上却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条。

陆渐默默听着,忽地叹道:“阿晴,你变多啦。”姚晴纤腰拧转,若嗔若笑:“我怎么变啦,是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个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话多了些。”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么?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黄莺儿一样好听,我一辈子也听不够呢。”姚晴双颊微红,骂道:“贫嘴东西,从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了。”嘴里说讨厌,心中却极欢喜。陆渐却听得惶恐,不知如何辩解,抓耳挠腮,脸涨如血,天幸姚晴并不再提,始才放下心来。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极清香鲜甜,可口无比,虽无盐味,却更胜有盐之时,仿佛有生以来,从未吃过如此饭菜。虽然如此,他心中伤感仍是挥之不去,浅尝辄止,也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相互依偎,对月而坐,姚晴枕着陆渐肩头,喃喃说道:“陆渐啊,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地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蹊跷得很,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姚晴轻哼道:“修炼武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吗?”陆渐叹道:“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做噩梦?”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机锋么?”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道:“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里,叫人好不挂心……”他对男女之事颇为迟钝,只顾说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只是续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妈妈为了救她,死得极惨,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沉默片刻,嗫嚅道:“就是宁不空了……”姚晴脸色大变,腾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忙道:“你别误会,她,她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就和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道,“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一声,说道:“你倒贴心,尽给她辩护。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这个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唯独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就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若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她脸上冷冷的,说着说着,嗓子哽咽,两行眼泪悄没声息,滑落双颊。

陆渐听得心酸难忍,说道:“阿晴……”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笑道:“你作什么?干吗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陆渐愣在那里,对着沉沉夜色呆坐良久,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

心情烦乱,梦境自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向自己笑着,一会儿梦见姚晴轻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忽地迷雾升起,云烟翻滚,现出一个人影,影影绰绰,逐渐清晰起来,青衣雪肤,双眼迷离,凝视自己,一副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去哪儿了……”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无法够到。蓦然间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上涔涔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猝然惊醒,只觉身上冰冰凉凉,晚风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栗爆儿,转头望去,忽见门口倩影一闪,若有女子隐藏。陆渐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道:“宁姑娘……”跳将起来,掠出门外,遥见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轻轻颤抖。

陆渐啊的一声,尴尬已极,嗫嚅道:“阿晴,你,你还没睡么?”

姚晴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两点亮晶晶的泪珠,映射冷月光华,分外凄清。“你梦里还叫着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说道,“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不是的,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怜;再说,再说,我也梦见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色冷词厉,陆渐不觉慌乱起来,说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冷笑打断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个字,除了我爹我娘,奇书Qisuu.Com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陆渐听得心头冰冷,隐约感觉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着宁姑娘,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姚晴凄然笑笑:“是呀,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只是一个无爹无娘,也无依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相比起来,还是她更好一些。”

陆渐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么这样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颤,眉眼间掠过一抹暖意,点头道:“既是这样,你须得为我,也为你自己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晴一字字道:“夺取天部画像。”

陆渐心头一震,呆了呆,摇头道:“阿晴,我虽然喜欢你,却不能为你去抢别人的物事。”姚晴望着他,目光莹润润的,有如蒙了一层水光,过了数息的工夫,蓦地掉头,向着远处走去。陆渐道:“你去哪儿?”姚晴淡淡地道:“我心里难受,想走一会儿。”陆渐道:“林子黑乎乎的,野兽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声,说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来,野兽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来,来了只会惹厌。”

陆渐望着她背影萧索,没入夜色深处,心中委屈已极,恨不能大哭一场,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间的言语,怕她又骂自己无能,只得悻悻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长啸一声,发足飞奔。他此时武功之强,天下罕有,一经全力施为,如风如箭,前方草木为他无形真气所逼,流水般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也被从中割成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待到天亮之时,方圆百里尽已寻遍,仍是不见姚晴。陆渐不由着急起来,纵声长叫,呼唤姚晴的名字,他内力雄浑,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声,然而却无半点回音。陆渐心急如焚,寻思道:“她是遇上敌人,还是遇上猛兽?以阿晴的机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呀,难不成我在寻她,她却转回去了,若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想着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那只巨鹤没了主人,正在烦恼,迈着细长健足,踱来踱去,一见陆渐,欢然扑来。陆渐搂住细长鹤颈,脱口便问:“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那鹤望着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颓然自语:“我也急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怎么认得阿晴?”说着遍寻房内,陈设如故,佳人无觅,静荡荡,空落落,陆渐瞧着瞧着,不觉痴了。

呆坐一阵,陆渐又出外寻找,几将天柱山寻遍,日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那只巨鹤曲颈蜷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头一酸,将鱼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但在陆渐嘴里,却是无甚滋味。他心中乱哄哄的,想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二女形影交错变换,越变越快,陆渐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瞪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难过已极:“我既然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但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影子在脑海中出现越频,样子也越发清晰。陆渐忍耐不住,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旁,哗啦一声,将头埋入冰冷溪水。

寒气入脑,陆渐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头顶月色正明,漫如飞雪,飘飘洒落,在水波间映出他模糊影子,双目已然深陷,两腮嘴唇上布满短须,乍一瞧,竟有几分狰狞。

陆渐不料这一日一夜,自己竟已变成这般模样,木然望着那片虚幻形影,忘了动弹。倏尔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点点碎银,陆渐一惊,转眼望去,那只巨鹤正伸了长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神威凛凛,左右傲视。

陆渐苦笑叹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啦,如今唯有你还陪着我,唉,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着不胜凄凉,怔怔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在溪边呆坐半夜,次日东方才曙,陆渐便又出发,是日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寻见几具枯败骸骨,有为猛兽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遗蜕,此外一无所获。陆渐焦急难耐,运起神通,纵声长啸,啸声传出,远隔数座山峰也能听到,但却不曾细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陆渐越是如此张扬,越是与她消息,让她闻声趋避,早早远走了。

红日西斜,霞光暗淡。陆渐失魂落魄,回到农舍,心中仍想着推开舍门,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发一阵脾气,终归还会原谅自己,虽然如此想象,心底深处却隐约感到这念头不过是一己妄想罢了。越是近门,陆渐心跳越快,缓缓推开大门,正想迈入,忽地心生警兆,后退两步,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忽听院中有人咳嗽一声,人影一转,赢万城笑嘻嘻走了出来,说道:“足下好灵的耳朵。”陆渐皱眉道:“你来作甚?”

赢万城笑道:“赢某此来,是向你讨一样东西。”陆渐道:“什么东西?”赢万城小眼放光,盯着陆渐笑道:“财神指环可在你身上?”陆渐一愣,摇头道:“那是谷缜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身上?”

赢万城冷笑一声,说道:“你骗谁?谷缜临死之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没有财神指环,他怎么会说出这等话?”

陆渐望着他脸上贪婪流露,不觉大生厌恶,摇头道:“别说我当真不知指环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给你。”赢万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胁迫,绝非陆渐敌手,当下按捺怒气,呵呵笑道:“小娃儿,你不要倔强,我有一个提议,包管你不能拒绝。”

陆渐道:“什么?”赢万城嘿嘿一笑:“我帮谷缜洗脱冤屈,你给老夫财神指环。如此交换,可算公平?”陆渐心头一动,脱口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屈的?”赢万城森然一笑:“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龟镜,能够瞧出对方的心思。”赢万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还不明白么?”陆渐一转念头,猛地明白过来:“难不成,你早就用‘龟镜’神通读出谁是东岛内奸?”

赢万城笑道:“虽然不敢断言,却也有些眉目。”陆渐但觉心跳加剧,血涌头顶,蓦地晃身,向赢万城劈面抓到。赢万城大吃一惊,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发紧,已被陆渐扣住胸口,双脚离地,提将起来。赢万城虽知陆渐今非昔比,但如此轻易被擒,仍觉羞怒,破口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吗?”

陆渐也觉不忍,将他远远掷出,怒道:“你知道谷缜冤枉,为何不为他辩护?”赢万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谁叫他小子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陆渐喝道:“你竟然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瞧谷缜送命?”赢万城冷笑道:“小子这话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自己性命?我给过他两次机会,第一回是他被关入狱岛之前,老夫暗示他将财宝赠我,我便为他洗冤,谁知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给我金山银海,唯独不能给这指环。呸,这就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闻言呆了半晌,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若是给了你,岂不害苦世人。谷缜舍生取义,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赢万城怒道,“放屁,放屁,这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死了也是活该。姓陆的小娃儿,你是学他不识时务,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申冤。”

陆渐皱眉道:“谷缜没有与我说过指环下落。”赢万城盯着他,狐疑不定。陆渐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么?我说没说谎,一瞧便知。”

赢万城呸了一声,老脸涨红,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做了,何必跟你白费口舌。”陆渐道:“难道龟镜神通也是假的?”

赢万城摇头道:“龟镜神通也非万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载’,人的念头变化最快,最难捉摸,以老夫的修为,就有三类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聪明之人,好比谷缜,诡计多端,善于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紧要关头杜撰念头,骗得老夫上当;第二种便是五尊一流的东岛高手,任何东岛中人,若要荣登五尊之位,都须过老夫的‘金龟三关’,射覆、藏物、猜枚。前两关你也见识过了,猜枚却是猜测所藏物事的数目。过了三关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们的心思。这个规矩本是因为龟镜太强,前代岛王为防龟镜高手坐大,特意设下,代代相传。因此缘故,东岛五流,均有心法防备龟镜窥探隐私,若非将龟镜练到顶尖儿,极难破解他们的心法……”

陆渐接口道:“这么说,你的龟镜还没练到顶尖儿了?”赢万城狠狠瞪他一眼,骂道:“老子练得怎样,关你屁事。”陆渐道:“但若奸人就是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发?”赢万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张。”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说道,“前两类人的心思,虽说难猜,但也并非绝无可能,至于第三类人,赢某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陆渐怪道:“什么人?”赢万城道:“那便是炼神高手。”陆渐奇道:“炼神高手?”赢万城道:“自古修炼神通者,不离四重境界,第一是炼精化气,第二是炼气还神,第三是炼神返虚,第四是炼虚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炼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罢了,遇上炼神的高手,十九要输。只不过近百年来,到达炼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

“炼神高手?”陆渐沉吟道,“万归藏必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却叫人猜想不到。”赢万城望着他,神气古怪,蓦地伸杖指着陆渐鼻尖,哈哈笑道:“你这娃儿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剩下一个,不就是你么?”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失惊道:“我是炼神高手?岂不奇怪。”赢万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别的人更不明白了。‘龟镜’本是窥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炼神高手,神意变化无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时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亏。这等蚀本买卖,老夫是万万不做的。”

陆渐道:“奇怪,我怎么会成为炼神的高手?”赢万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陆渐道:“正是。”赢万城皱眉沉吟一阵,点头道:“或许与此有些干系。”

陆渐怪道:“炼神与劫奴也有干系?”赢万城道:“不错,只因除了你们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炼神,只不过行的都是邪门歪道,虽有奇能秘术,却终身受制‘有无四律’,难以解脱。”他见陆渐疑惑,便细说道,“方才我说的四重境界,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先炼精,后炼气,再炼神,最后炼虚……”陆渐奇道:“难道还有炼虚的高手。”赢万城被他打断谈兴,瞪他一眼,哼声道:“自然有的,不过已经死了。”陆渐道:“是谁?”

赢万城叹一口气,注目远方,脸上犹有余悸,缓缓道:“西城之主,万归藏!”

陆渐啊了一声,说道:“难怪,炼虚却是什么样子?”赢万城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运气好,跑得快,没遇上这个煞星。”陆渐恍然大悟:“无怪你活到现在,原来是临阵而逃的怕死鬼。”赢万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杰,遇上万归藏,哪个能够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万归藏,也都是且战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陆渐见他老脸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说道:“换了是我,战死也罢,决不会抛弃同门,独自逃命。”赢万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材一个。”说着一挥手,又道,“老夫虽没与万归藏交过手,谷神通却与他正面交锋过,后来他曾与我谈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寻常炼神之术,只怕已到了炼虚境界。”

陆渐叹道:“他修为虽高,却凶残好杀,也不足让后人敬佩。”赢万城冷冷道:“纵然不足敬佩,却能叫人恐惧。闲话休提,咱们再说劫奴,所谓《黑天书》,本就是一种炼神法门,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炼精,后炼气,再炼神,日积月累,自然炼成,而是跳过精、气二关,直接炼神,恁地一来,自身精气不足,势必要借他人精气,炼气还神。这一法门就好比沙上筑塔,楼阁悬空,根基全无,时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数也就由此而生,至于借气成瘾,不过是这激进功法的弊端之一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胜感慨:“无怪爷爷常说‘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虽好借赌债,却是每借必还,纵然穷苦些,倒也无人上门索债殴打。其实学武何尝不是如此,自身精气不够,一心借力,到头来不免要吃大亏。”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师本相,微觉不妥,正要细想,忽听赢万城道:“依照这个道理,大可推断,当年镜天、风后创此奇书之时,必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

陆渐怪道:“为什么?”赢万城道:“据本岛典籍所载,当日‘镜天’已至炼神境界,无须再练《黑天书》,风后则不然,故而谁练《黑天书》,不问可知。”

陆渐叹道:“我借《黑天书》炼神,为何能够逃过‘有无四律’?”赢万城拈须道:“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岛王事后说起,也觉不可思议。不知道你这几日,可有什么奇遇?”

陆渐凝神苦思,除了宁凝相救一节,全无奇遇可言,倘若真有奇遇,也是“黑天劫”发作,昏迷之时。当下只是摇头。赢万城大失所望,他费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陆渐武功来历,再行设计暗算,将他擒住,届时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环下落,却不料陆渐对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赢万城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赢万城失望之余,心道:“如此看来,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试试,这小子不比谷缜,老实憨厚,容易哄骗。”当即眼珠一转,笑道:“谷缜那小子太也固执,我本想将他逼到绝境,回头求我,乖乖交上指环,不料这小子不识时务,自取灭亡。唉,虽然如此,我到底看着他长大,见他送命,心里也有一些难过。”说到这里,眨巴眼睛,竟然挤出两点浊泪。

陆渐瞧得啼笑皆非,骂道:“你少来假惺惺的。”赢万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罢,小娃儿,只要你如我所愿,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内奸现形。”陆渐道:“什么法子?”赢万城嘿嘿笑道:“这法子说出来就不灵了。你若要老夫帮谷小子洗脱冤屈,须得与我立一个契约。”陆渐道:“什么契约?”赢万城笑道:“我都写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一盒印泥。

陆渐接过宣纸,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刚门陆渐与东岛赢万城订约,赢万城若能帮助谷缜洗脱沉冤,陆渐得到财神指环,必要转赠赢万城。特立此据,违者必受天诛。”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陆渐大皱眉头:“我并无指环,立这字据有何用处?”赢万城笑道:“谷缜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说出那番话,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环迟早会以各种法子转交到你手里,你到时依照约定,给我就是。”陆渐微觉踌躇,赢万城见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陆渐道:“你去哪里?”赢万城啐道:“既然不肯订约,还不拉倒。”

刹那间,陆渐心中念头纷涌,一幕一幕,尽是谷缜与自己相遇相知、共当患难的情形,直想到谷缜惨死,陆渐蓦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约上重重一按,掷给赢万城,喝道:“拿去。”

赢万城如获至宝,小心捧过折好,揣入怀里,笑道:“小娃儿你是志诚君子,忠诚守信,将来必不负我。很好,很好,契约已定,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场好戏。”

陆渐甚感疑惑,见赢万城拄着拐杖,慢慢向前,当即一咬牙,将姚晴之事暂且放开,随在赢万城身后。

走了一程,忽听唱经击磬声起伏跌宕,峰回路转,竟又来到三祖寺前。陆渐正自不解,忽听赢万城将手连击三下,低喝道:“出来。”

陆渐当他设有埋伏,不觉身子绷紧,内力蓄满,这时忽就听道旁灌木丛中刷的一声,钻出一个半老妇人,身子瘦小,眼神灵活,身上沾着几片枯叶,瞧来十分狼狈。她手里提一个花布包袱,里面物事又硬又直,将包袱撑成长形。

陆渐见她不似身怀武功,心神稍弛,只见那老妇神色紧张,低声道:“我的爷,你怎么才来?荒郊野外的,天也黑尽了,再过一阵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赢万城不耐道,“那五两白花花的银子还怕没人赚?”老妇一愣,慌道:“不是说好了十两么?”赢万城两眼一翻,冷笑道:“谁说十两,老夫可没说过。”老妇急道:“你,你明明说过的。”赢万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纪,耳朵背了。一口价,五两银子,若不干,老夫另找他人。”

老妇不料这老人如此吝啬,又惊又气,呆了半晌,叹道:“罢了罢了,人穷志短,五两十两,都是爷你一句话,只望别再翻悔。”赢万城容色稍缓,点头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说话算数,呆会儿叫你出头,可不要躲躲闪闪,只管大方一些。”老妇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远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赢万城哼了一声,步行在前,那老妇紧随其后。陆渐惊疑不胜,随着二人来到寺前,钟磐诵经声越发响亮,俨然在做一场法事。赢万城道:“小娃儿,你可有遮脸的物事?别叫人认出来了。”陆渐探手入怀,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正是当日南京城中沈舟虚所赠。陆渐戴上,说道:“这样如何?”赢万城笑道:“妙极,妙极。”陆渐道:“姓赢的,你究竟弄甚玄虚?”赢万城诡秘一笑:“到时便知。”

三人入寺,经过大雄宝殿,遥见素白一片,纸车纸马,栩栩如生,拥着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众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后则是供桌,供奉灵位,陆渐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灵牌上分明写道:“逆子谷缜之位。”

陆渐望着灵牌,心酸难抑:“逆子谷缜?谷缜死了,竟也脱不得污名。”想到这里,为他洗冤之心越发急切。赢万城走出几步,见陆渐望着灵堂发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陆渐身子一震,不仅不走,反向灵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遥遥默祝:“好兄弟,你英灵不远,大哥我对天发誓,无论经历多少艰辛,定要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祷之后,躬身一揖。转身欲走,忽听一个声音道:“足下是小儿的朋友么?”陆渐心头打了个突,转眼望去,只见远方长廊下,谷神通白衣胜雪,头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为沉静。

陆渐心扑扑剧跳,想到赢万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见了丧事不上香,岂非对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点头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儿谢过了。”

陆渐按捺心跳,循赢万城去处前行,走到一扇月门后,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赢万城。赢万城额上青筋暴突,低骂道:“臭小子,你上什么屁香,若被谷神通认出来,岂不麻烦?”

陆渐道:“谷缜与我兄弟一场,看到他的灵柩,怎能不理?”赢万城大吹胡子:“天幸谷神通没瞧出来,哼,但也未必……”说罢探头探脑,只向灵堂张望,却见谷神通面向灵柩,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都死了,后悔还有屁用?”陆渐怒道:“你明知谷缜冤枉,却不阻止,才是当真可恶。”赢万城干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没料到谷神通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陆渐冷笑道:“你分明想将谷缜逼到绝境,给你戒指,只没料到他临死不屈罢了。”

赢万城故作不闻,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紧,这些闲话将来再说。”陆渐按捺心中愤怒,又问道:“这灵堂怎么回事?”赢万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东岛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陆道场,为他念经超度,宽恕他生前罪恶……”陆渐怒不可遏,喝道:“什么罪恶?”一把揪住赢万城衣襟,举拳欲打,赢万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陆渐闻言,含恨收拳,切齿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这把老骨头。”赢万城不以为忤,嘿嘿一笑,当先便走。陆渐忍气吞声,随他走了里许,忽见粉壁如带,古槐成阴,围着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儿。”赢万城指着一株大槐树道,“你上去。”陆渐见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说两句,赢万城又作噤声手势。陆渐只得上了槐树,居高临下,将院内情形尽收眼底,只见一幢精舍,烛火如豆,飘忽不定。

沧海21 财神指环之卷 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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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那精舍中一个娇嫩的声音道:“妈,我要哥哥……”声音柔柔弱弱,颇有撒娇的意思。陆渐听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诧异间,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岛去啦……”

陆渐见过白湘瑶,但没听她说过话,听到“乖萍儿”三字,便猜到先前说话的女子是谷萍儿无疑。正自胡乱猜度,忽又听谷萍儿娇声道:“妈,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呢。”白湘瑶叹道:“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去?”谷萍儿撒娇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一阵,忽地嘤嘤哭起来,白湘瑶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妈,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醒时就来这儿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说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冰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说到这里,她又咯咯笑起来。

白湘瑶道:“你笑什么?”谷萍儿神秘道:“妈妈,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呢,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当我掉海里,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妈,你说对不对?”白湘瑶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咯咯笑道:“妈,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可别告诉别人,妙妙姐也不许,下次我还藏那里,叫他们找不到,又担心又害怕。”

白湘瑶嗯了一声,却不作声,谷萍儿忽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妈,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年……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料是睡沉,再无声息。

陆渐直觉这对母女对白古怪已极,但如何古怪,却又说不上来。这时忽听赢万城咳嗽一声,将杖一笃,说道:“老朽赢万城,求见夫人。”

白湘瑶哦了一声,道:“赢伯有事么?”赢万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谈。”白湘瑶道:“那你进屋来!”赢万城道:“闺房不便,还请出门一叙。”白湘瑶沉默片刻,窗纸上人影晃动,嘎吱一声,门扇中开,白湘瑶倚在门首,亭亭玉立,忽见赢万城身边尚有外人,不觉怪道:“这位婆婆是谁?”

赢万城笑道:“她是老朽寻来的稳婆。”白湘瑶一愣,掩口笑道:“赢伯你真会打趣,难不成这里还有人生孩子?”

赢万城笑道:“她不是来接生的,只是赢某请过来,做个见证。”

白湘瑶放下袖子,疑惑道:“什么见证?”赢万城笑道:“说来话长,夫人想必也知道赢某那点儿微末本事。”白湘瑶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伯太谦了。”

赢万城道:“龟镜神通大大有名,赢某人却不成器,学不到顶尖儿的地步,只会瞧一瞧别人的心思。”白湘瑶眼神微变,蓦地含笑道:“赢伯说笑了,您老不会对我也用龟镜吧?”赢万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个真的,心神多变,小老儿纵有龟镜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瑶眼中疑惑更深,半边面庞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不知喜怒,过了半晌,徐徐道:“赢伯,莫非你来这里,就是为说这些?”

赢万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说什么?”白湘瑶道:“赢伯想说什么,妾身怎么知道?”赢万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脸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说,陷害谷缜的不是夫人?里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声色俱厉,白湘瑶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阵,方才叹道:“赢伯说得极是。我怎么会陷害缜儿,又怎么会里通倭寇?”

赢万城将竹杖一顿,冷笑道:“白湘瑶,你骗得别人,骗得过老夫么?谷缜从头到尾都是冤枉的,至于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陆渐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听白湘瑶的笑声一歇,徐徐抬起头来,翘着尖尖下颌,美眸中透出一股决绝狠意。

赢万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烂衣服,污蔑老夫非礼于你,让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话?哈哈,这个只怕行不通,老夫年过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断了男女之事,美人丑女对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举刀自刺,栽赃给我?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过,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这个念头还算不坏,你想告诉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缜,当年事发之日为何不说?如今说来,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说,均是白湘瑶心中所想,白湘瑶被他突然发难,道心失守,竟被赢万城窥破心事,此时闻言,急忙收拢心神,运转“天狐心法”,抵御龟镜。

“龟镜”神通源自释天风的“无法无相”和公羊羽的“三才归元掌”。“镜天”花镜圆融会二者,创出这门神通,一度大放异彩。但因为这门神通太过奇特,倘若修炼者心术不正,身周众人可说全无隐私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种心法,防备龟镜高手窥视本派机密。所幸五流之中,“龟镜”神通最难练成,一代之中练成者不过两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为绝顶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窥人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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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归藏东征之时,龟镜高手首当其锋,几被灭绝,唯独赢万城贪生怕死,逃得大难,但他天性贪鄙,将“龟镜”练到五六成,再无精进。可是东岛人才凋零,自他之后,再也无人练成“龟镜”,以至于这老人年过八十,仍然占据五尊之位。

白湘瑶出身“龙遁”,天生体弱,不适练武,但其心智坚忍,练成了本门“天狐心法”,既是媚术,亦是抵御“龟镜”的法门,一旦运转,心思变化无端,赢万城再难把握。但二人大斗神通,极耗心力,白湘瑶体弱不支,渐渐呼吸浊重,涩声道:“赢万城,你不要信口雌黄,污蔑妾身。”

赢万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瑶截口道:“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证据?难道说仅凭你一面之词?哼,‘金龟’赢万城,怕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夫人说得是。”赢万城笑道,“若无证据,难叫岛王信服。但若有证据呢?”白湘瑶怔道:“什么证据?”赢万城笑道:“不错,夫人身怀‘天狐心法’,我这龟镜又练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缜密,还将‘天狐心法’传给小姐,如此一来,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瑶厉喝一声,面笼寒霜,“赢万城你忘了岛规么?龟镜神通,不得乱用,如非岛王允许,更不许用于本岛弟子,违者废其神通,贬为杂役。你处心积虑窥视我母女隐私,难道就不怕岛规责罚吗?”

赢万城哈哈笑道:“赢某眼里,岛规不过是一张破纸。试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个龟镜高手会忍得住不瞧他人隐私?若是龟镜高手都守规矩,为何其他四大流派会创出各种心法,抵御‘龟镜’?”

白湘瑶冷哼道:“这些话你有胆和神通说去。”赢万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压人,他光着屁股的时候,我便认得他了。再说你我之间的话,他还是不知为好。呵呵,你不是要证据么?我便给你证据,夫人要不要听听?”

白湘瑶冷冷道:“好啊,你说说看。”赢万城道:“但凡抵御‘龟镜’的法门,不离一个道理,那便是聚精会神,不可动心,心神一乱,‘龟镜’便能乘虚而入。夫人算计谷缜之前,处心积虑,谋划已久,将‘天狐心法’传给谷萍儿,也是防备老夫看破,但这阴谋却有两个破绽,你心机再强十倍,也是无可奈何。”

“两个破绽?”白湘瑶冷哼一声,面露讥色,“妾身倒想听听。”

赢万城嘿了一声,说道:“第一个破绽,便是谷萍儿真心喜欢谷缜。这一点你也深知。你将计就计,哄骗萍儿,说是只要灌醉谷缜,造成夫妻之实,就能嫁给谷缜。萍丫头深陷情网,哪知你用心险恶,当下照办,不料做了你的帮凶,竟将谷缜送入死地。她原本心爱谷缜,此时自然又惊又悔,芳心大乱,哪还顾得上什么‘天狐心法’,老夫虽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当时当地,要瞧破萍丫头的念头,却是十分容易。”

白湘瑶脸上血色也无,左手紧紧攥住门框,纤指变得青白,脸上却强笑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说,时过境迁,谁会信你?”

“老夫不说,自有老夫的道理。”赢万城笑道,“萍丫头对你十分孝顺,虽然悔恨难过,但也不曾告发你。这一点倒是难得,只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儿家,不似夫人那般风流多情。据我所知,呵呵,这孩子当日并不曾失身谷缜,被单上的落红,不过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迹……”

白湘瑶身子一晃,声色俱厉,喝道:“你胡说!”

……

“夫人不信吗?”赢万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将谷缜,萍儿留在房里,先向萍儿面授机宜,教她男女合欢之法,却没想到萍儿处子害羞,纵然爱极了谷缜,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与谷缜欢好,故而时至今日,仍是处子之身。如此说来,倘若谷缜不曾奸妹,那么也就不会被你撞破,举剑弑母,若不曾奸妹弑母,那么后来的里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陆渐远在树上,听的这番话,不由的心摇神驰。连连点头。

白湘瑶一咬牙,冷笑道:“胡说八道,谁会信你?”

“胡说八道?”赢万城踏前一步,眸子里透出骇人亮光,“那么夫人可有胆子让我证实?”

“放肆”白湘瑶厉声道,“你一个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儿的身子?”

赢万城哈哈大笑,穆的喝道:“王麽麽。”那老妇战战兢兢,应声向前。赢万城冷冷道:“这位麽麽长年接生,此番前来,为我证实萍儿是否出处子之身,若是夫人怕赢万城弄鬼,老夫大可叫妙妙来。。。。。。”说着一挥手,王麽麽便向屋内走去。

白湘瑶挡住门户,伸手狠很一推,那麽麽哎呦一声,应声跌倒。赢万城嘿嘿笑道:“怎么夫人心虚了吗?”白湘瑶胸口急剧起伏,涩声道:“这个稳婆我信不过,你,你叫妙妙来。”

赢万城笑道:“你让我去叫妙妙,你好乘机做些手脚?呵呵,谷缜一死,萍儿丫头大受刺激,半疯半颠,前事全忘,心智不过六岁上下,自然由你为所欲为。”白湘瑶沉喝道:“少说废话,去叫妙妙来。”

赢万城冷笑一声,忽地掉头道:“陆渐,你瞧着萍儿,老夫回来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于她。”陆渐扬声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瑶脸色大变,心知陆渐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脚。赢万城盯者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么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瑶未及答话,忽听一个声音淡然道:“不必了。”

众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里,望着白湘瑶,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瑶花容惨变,涩然道:“神通,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谷神通叹了一口气:“不早不晚,方才的话,我正好听到。”白湘瑶娇躯轻轻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难道说,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这糟老头了的一番话?”

“十三年?”谷神通举头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给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说罢向那王麽麽道,“这老人让你来,给你多少银子?”王麽麽道:“五两。”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锭大银,交到老妇手中:“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好好查看屋内的少女是否处子,不得有半点隐瞒,若不然,就如此树。。。。”将袖一拂,轰隆一声,陆渐身下古隗齐腰而断,顿时一个筋斗栽了下来。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无人色的老妇道:”还不快去。“老妇惊了个趔趄,低头便要进屋,白湘瑶手臂一横,厉声道:”滚开。“谷神通面色一沉,长眉陡扬。白湘瑶望着他凄然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丝阴狠,缓缓道:“这个脏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儿的身子吗”

谷神通摇头道:“你不要逼我动手。”白湘瑶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东岛之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别人说你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句话惊世骇俗,出自素来柔媚的白湘瑶之口,更是叫人吃惊。白湘瑶一声骂过,大感快意,双手捂面,咯咯娇笑起来,笑了一阵,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骂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无法。”白湘瑶咬牙道:“你不服么?好,我来说。你第一个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那么,第二个妻子来了,你却让她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着实对你不起。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时也想娶你之后,或许能够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说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虚名,其实只是一个无耻小人。”

白湘瑶神色怔忡,呆立了一会儿,忽地喃喃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说着说着,凄声惨笑,渐笑渐低,倏尔化作低哑低呜咽,呜咽半饷,忽地停下,楸住胸口,喘息道:“难道,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只想长大以后,就做你的妻子,相亲相爱,永不分开。我。我嫁给童啸那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亡了,我以为,以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孤零零的,没有男人,哪里活得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俩了,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又傻又贱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说,还撒了一把盐,哼,那时侯,我真恨死了你!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的快快乐乐。”

谷神通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啐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我也不会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白湘瑶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么?”

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乃市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来,那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微微冷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嗔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一点‘糊涂散’。你也知道的,那‘糊涂散’本是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精气,重伤心脉,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来半点痕迹。这么一天一年,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无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过了约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你说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却反问道:“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谷神通举头望天,面露沉痛之色,幽幽叹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鬼迷心窍娶了你。”

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罢,但你只陪了我两天,那两天里,每到纵情极乐之时,你总会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顾自己欢喜,可知道听在我耳里,心也碎了……这也罢了,我虽生气,却也没有当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忘了那个贱人。没料到,没料到两天之后,你借口练功,忽然搬了出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这确实是我的错,但你大可报复于我,何必加害缜儿?白湘瑶露出古怪神气,忽地破颜笑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平素又不与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够呢。谷缜那小子自作聪明,武功平平,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再说了,我怎么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将那贱人的骨肉弄得身败名裂,却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摇头道:你害了缜儿不打紧,这么一来却又害了萍儿。”

不错,白湘瑶冷笑道,我女儿疯了,是我活该,你却死了儿子,将来见了那贱人,瞧你怎么交代……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动,“赢万城,”白湘瑶咯咯娇笑,“没想到我千算万算,竟会栽在你的手里,只不过,你当东岛内奸只我一个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脸色大变,失声叫道,湘瑶……一晃身抢上前去,将她抱住,运掌度入真气。白湘瑶吃吃而笑,费力伸手,轻轻抚着他脸,叹道:傻哥哥,来不及了,这是阎王丸,方才捂脸的时候就吞啦,过了这么久,谁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开心,那、那姓商的贱人抢了我的男人,我,我却害了她的儿子,大家扯一、一个直,两、两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动,终究未能出声,阎王丸药性发作极快,白湘瑶手臂身子渐次僵硬,有如铁石,一抹诡异笑容凝在脸上,触目惊心。

陆渐望着白湘瑶,忽觉一阵虚脱,寻思道:”这女人纵然该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缤也活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灰,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忽地传来谷萍儿的叫声:“妈,你去哪儿了?萍儿害怕,

陆渐望着白湘瑶,忽觉一阵虚脱,寻思道,这女人纵然该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缜也活不过来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灰,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身后忽地传来谷萍儿叫声:妈,你上哪儿去了,萍儿害怕,妈,妈,你去哪儿了,萍儿好害怕……叫声凄厉,划破夜空沉寂,陆渐心酸难忍,走着走着,忽地就流下眼泪来。

出了寺门,走了一程子,忽听前方男女窃窃私语,陆渐方想绕过,忽听那男子道:“妙妙,怎么又哭啦,还是节哀的好。”

陆渐心头一动,纵身上前,拨开树丛,定眼望去,遥见施妙妙坐在一块大石上,呆怔垂泪,狄希立在一旁,从怀里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双颊前,似要给她揩泪。施妙妙忙举手接过,口中道:“多谢狄尊主。”两人交接手帕之时,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经意,抚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烧,忙将手帕收回,抹了抹泪,但觉那手巾带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着自己,勾魂夺魄。施妙妙心中一乱说道:"”狄尊主,你,你也别管我啦。听你劝了两日,我心里好了许多,不会再做傻事。仔细想来,你说得也对,谷缤祸国殃民,确然该死,我为他伤心难过,很是不对。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样子,总就想哭,唉,我真是没用。狄尊主,你代我跟岛王说说,我不做五尊好么?"

狄希微微一笑,温言道:"‘傻丫头,东岛除了你,还有千鳞传人么”’施妙妙一时默然,狄希拉起她纤纤素手,叹道:“妙妙,你放心,将来无论遇上什么为难事,总有我帮着你。”

施妙妙心头鹿撞,忙将手抽回,说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干嘛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么?”施妙妙双颊发烫,低头道:“狄,狄尊主,我,我心里好乱,你让我一人呆着好么?”狄希点点头,软语到:“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连忙点头,不料狄希并不依言离开,仍是双眼含笑,凝注在她脸上,施妙妙被瞧得无地自容,低声道:你,你,还不走,盯着我做什么?“狄希叹道:妙秒,其实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施秒妙道:什么话日后再说不成么?狄希摇头道:不成,过了今晚,我或许再没勇气说出来了。

施妙秒闻言,不觉心软,说道:那好,你说。我听着便是。狄希慢声道:妙妙你知道么,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女子,可这女子心里没有我,叫人好生难过。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肠又好,武功更不用说,还愁没人喜欢么?狄希目不转睛的望她片刻,忽儿叹道:只因为那个女子心里装着另一个人,那人虽然不好,却有别样的法子,总能占着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狱,也能叫那女子茶饭不思,对镜垂泪。我瞧着她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却不知道如何为她排解忧愁。诶,我总是想,只要那女子想着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着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的想着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终身受苦了~~~~

施妙妙听得心儿剧跳,她万没想到狄希说的女子就是自己,一时惊慌失措,望着狄希,不知说什么才好。狄希笑意溶溶伸出手指,指尖划过妙妙的玉颈,不沾肌肤,只撩起几丝秀发。口中喃喃道:妙秒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么?~~~~~

施妙秒从未遇到这种情势,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觉慌乱,忽听一人道:九变龙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闪转头望去只见陆渐分开草木,双目如炬,瞪视自己。狄希不觉笑道:我自与妙妙谈心,足下干嘛出口伤人?陆渐冷哼一声,大声道:施姑娘,谷嗔对你一往情深,他尸骨未寒。你便与其他男人厮混,太也无情了吧。

施妙妙涨红了脸,斜挑竖眉,羞怒道:“你,你说谁?”陆渐冷笑道:我就说你。”施妙妙气急欲狂,未及想到说法,狄希已道:“谷嗔自作孽,不可活,难到说死了还要连累妙妙么?”

陆渐呸了一声,道:谁说谷嗔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是被白湘谣冤枉,白湘谣阴谋败露,已经当着谷神通的面自尽了。”

那两人均是一惊,施妙妙失声道:你,你的话当真?陆渐怒倒:你到这个时候还不相信谷嗔么?他喜欢上你这么轻薄的女子我真为他不值。”施妙妙脸色煞白,侧退两步,蓦地转身,一阵风奔向远处庙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赶上,只听陆渐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陆渐有心为谷缜出气,显露“唯我独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铺张十方。狄希射出长袖,拳袖一交,狄希双颊赤红如血,忽借陆渐拳劲,飘身纵上一颗大树,冷笑道:小子,咱们走着瞧。”一矮身,隐没不见。

陆渐收敛法相,拳意经久不绝,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轻颤,陆渐回望三祖寺,忽地叹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着农舍走去。

走了一程,农舍在望,忽见农舍之中,一点橘色亮光若隐若。陆渐心中狂喜:阿晴回来了么?施展全力,流星般赶到屋前,猛力推开门扇,大声叫道:阿晴是你么……叫声未绝[奇·书·网-整.理'提.供],忽地愣住,只见屋前一盏气死风灯,照着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柄鹅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嘻嘻笑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这里。”

沈秀?陆渐又惊又怒,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么?”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么?若不是姚师妹吩咐,少爷我才懒得来呢。”

阿晴吩咐?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骗谁?他力贯五指,不啻宝刀利剑,沈秀痛得眉头蹙起,却不挣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么,且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发现,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骇然变色,劈手夺过项链,那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料是姚晴经年贴身收藏,浸润了美人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入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道:“这项链,这项链哪来的?”沈秀毫无惧色,嘻嘻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将项链还给你,你与她之间,也算作个了结。你不是喜欢宁凝么,那就只管喜欢她去。”

陆渐怒道:“胡说八道。”挥拳欲打,沈秀忙道:“这都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虎威。”

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你撒谎,阿晴在哪里?我要见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毫无关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们的定情之物,又怎么知道你竟会喜欢我那宁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羡慕死了。”

他嘴里说着恭喜羡慕,脸上却尽是讥讽嘲笑。陆渐心乱如麻,呆立当地,喃喃道“她当真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瞧她见是不见。”

陆渐心知姚晴性子决绝,一经决定,断无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贝壳项链和宁凝之事,均是至隐至秘,只有他和姚晴知道,若非姚晴亲口道出,沈秀决计不能拿来说嘴。想到这里,不觉万念俱灰,叹道:她,她为何要你来见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为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绝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便是个石头人,也会动心,哈哈,更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透了姚师妹的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也觉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排解忧愁。”

“谁移情别恋?”陆渐急道,“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误会,你自己和姚师妹说去,沈某决不拦你。”他将手一摊,一幅大方神气,陆渐见状,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难道陆兄真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陆渐不觉心头一乱,暗道:“我的确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着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恨我,也是应当。”想着心中一颓,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气死风灯,逍遥而去。陆渐望着他的背影,几欲追上,但终于又颓然止住,只是呆呆站着,忘了身在何处。

日起日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过,陆渐犹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巨鹤见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着急起来,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时,陆渐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凄然望了巨鹤一眼,步履蹒跚,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顾前行,混不知走向哪里,巨鹤找来鱼虾果子,他也不论生熟,抓来便吃。又过了几日,巨鹤伤势痊愈,渐渐能够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这一日,陆渐昏沉之间,忽听见尖利鸣叫,陆渐听到巨鹤叫声,但觉其中蕴含极大愤怒,不由张眼望去,只见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围着它,钢叉纷举,口中大声呼喝,意带恐吓.

陆渐本是心丧如死,见此情形,不觉心血上涌,喝道:"住手."喝声中灌注无俦真力,那四名猎人耳鼓破裂,脑门上犹似挨了一记闷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束缚,望着地上四人,一言不发.那四人均露恐惧之色,连叫饶命.陆渐经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顾道:"这是哪里?"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四个见这鹤儿神骏,只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饶恕."陆渐皱了皱眉,挥手道:"全都滚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么?我竟一路来了这里."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哎呀,我只顾自己难过,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自己的一件事来,于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鹤道,"大家伙,我要去城里办一件事情.人心贪婪,你最好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见他振作起来,亦是欢喜,俨然听东陆渐言语,拍翅纵到树梢,咕咕直叫.陆渐转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间,潜入旧宫城东安门外,他此时身法之强,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一阵清风拂面,瞧不见半个人影.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想到谷缜,心中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觉浮土柔软,不多时便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阵潮湿冰凉,顺着手心沁入胸臆,眼里酸酸涩涩,竟是想哭.伤感之际,邀听得宫卫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将身一纵,由屋顶掠出宫城,随即又越过内城、外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不敢动弹.

陆渐回到巨鹤栖息的树下,召唤巨鹤,同到一户人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开时宝光四射,一玺一环赫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是何时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里.

再瞧玉玺下压着一封信笺,展开看时,只见笺上写道:"携此指环,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讯,请他另立新主.那人住处地图在信笺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之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传国玉玺之后,墨迹新鲜,当为后来补上.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好半晌心情平复,拭了泪,将玉玺、指环揣入怀里,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甚是详尽.

陆渐细看那图,当在苏北群山之中,离南京约有数百里路程,于是收起铁盒,携着那只巨鹤,向那地图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陆渐自怜自伤,身外无物,一旦脱出哀伤心境,留心四周,发觉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拥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陆渐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询问,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急忙上前扶起,却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腥涎,竟已死了多时。陆渐呆怔了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行,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涌向城镇,道边田间,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蓦地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的预言,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心道:“难道说那大饥荒真要来了?”举目眺望,大好田园杂草丛生,人影也无,陆渐越发纳闷,暗想风调雨顺,无旱无涝,不该有此情景,这么看来,连年倭患兵灾,真叫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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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灾祸,也无半点法子。好在那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然而每到傍晚,无论陆渐身在何地,总会飞回。回来时,爪间总是攥着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黄羊,也不知是从几百里外捉来。故而陆渐行走灾荒之地,竟无饥馁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后,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却叫他心中安宁。

旅途无事,陆渐想到天柱山之战,用心推演“金刚六相”,渐次明白其中奥妙。原来,同一门“大金刚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会生出不同变化,就如六门不同的武功,每一门均有极大的威力。只是这“金刚六相”单用尚可,一旦合并混用,陆渐便觉晕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强,既感不适,也就作罢,不料如此一来,反而大合佛门空明之旨,若不然,强行合并六相,势必又如当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疯狂。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闻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便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布衣褴褛,面黄饥瘦。陆渐挤上前去,只见人群里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情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女,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那孩子头大身细,瘦骨伶仃,双眼紧闭,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那妇人涕泪交流,颤声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命啦……”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循声望去,远处凉椅上歪着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环,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装扮甚是妖娆。那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眼望妇人小孩,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脸色畏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只是嗫嚅道:"签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妈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何苦恁地倔强?"

那夫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活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身子前倾,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那孩子梦魇一半,嘤嘤哭了起来,眼还闭着,嘴里却细声细气,不住喊饿.那嗓音越叫越弱,农妇听得心如刀割,由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城南石口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啐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那农夫黑脸里透出一股暗红,额上青筋凸出,双手攥着桌案边缘,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必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翕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只觉心力交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张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哈,这价钱还得减."说这纵声狂笑,四面农夫农夫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傻十倍,也听出这易姓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蓦地分开众人,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卖地么,先排队……"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碟,经风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哄然答应,持枪弄棒,一窝蜂围将上来.陆渐瞧出这群奴才无甚武艺,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边伸手抢夺.众仆僮只觉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陆渐随守随扔,有如儿戏一般,众仆僮无不傻眼,易老爷见势不妙,转身便逃,陆渐纵身抢上,轻轻拿住他心口,喝声:"起",江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徒沉,离那沸粥不过数寸.

热气扑面,灼灼生痛,易老爷魂飞魄散,杀猪也似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却被这厮惊吓过度,屎尿齐丸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到一旁,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话也不答,由众仆僮扶着,跌撞去了。陆渐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那农妇惊喜莫名,称谢不止。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摇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霸气纵横,众人不自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神色惊惶。陆渐扬声道:“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慑,不敢有背,纷纷列队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片刻间已不下千人,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大锅,号哭起来。

陆渐望着黑压压人群,深感无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不胜黯然,伤心时许,蓦地心头一动:“我真糊涂了,谷缜自然不在,不是还有那物事么?”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寻思道:“财神通宝,号令夭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想着询问一个老人道:“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那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丁大官人了!”

陆渐微微点头,扬声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也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之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掣,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东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遥见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迎风招摇。门前一字站着几个男女,虽是仆婢,却个个衣锦着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之外,迟疑半晌,方才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便有一个男仆张臂拦住,笑吟吟地道:“阁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名片”,古时候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递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哪知这些规矩,闻言傻愣愣地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些。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之色,陆渐心想正事,尚自不觉,又道:“我想见丁大官人,烦请大哥通报。”

那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

陆渐看出众人眼冷,心道:"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门,便也瞧不上寻常百姓.狗仗人势,莫过于此."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俊朗无匹,衣衫虽然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清贵高华,生平未见.

众仆婢不料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变了一人,无不惊怔失色.陆渐一转碧玉指环,朗声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内.过了约摸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至:"谷爷.何事劳你大驾……"说话间,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尖玉环上,眼里露出惊疑神色.

陆渐心知此人一听财神指环,必将自己当作谷缜,可惜指环如故,人却已非,不由心中黯然,叹道:"阁下便是丁大官人么?"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便是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

陆渐道:"我姓陆,叫我小陆便是."丁淮楚忙道:"岂敢岂敢,请陆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回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皱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当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一显,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雄躯美髯,华服峨冠,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却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服乱头,通体却如明辉流荡,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怀疑,此时不觉怀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爷足以比拟."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我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但转念又想:"那些仆婢都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不肯买账.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平生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捧起茶碗,掩盖窘状,口中慢慢道:"刚刚不久."他此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一颦一笑,潇洒不尽,便是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见他神采,疑念顿消,他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陆爷前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忍见百姓遭灾.只是冰冻三尺,非是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日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尽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那么从别省调粮如何?”丁淮楚道:“这事已在筹办,却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皱眉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其非有什么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不错,只怕是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人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人如此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谁知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说道:“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认,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竭力赈饥,想来支撑一月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之时,丁淮楚忍耐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么?”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地惨白。陆渐微微苦笑,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贴身收藏,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着,将那戒指给我瞧瞧。”

陆渐转身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虬髯有如钢针,随他环眼一瞪,根根竖立,嘴边衔着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喷将出来。

如此巨人,陆渐生平仅见,更有趣的是,巨人双肩宽阔,左肩上竟坐着一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弱,须发稀疏,衔着一杆白银烟斗,亦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眼熟,心头一动,蓦地变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头儿眼皮一抬,两眼迸出灼灼精光,洪声道:“你叫谁?”他人虽瘦小,声音却很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一时颇为惊讶,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眉宇间更多了一股凛凛正气。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那巨汉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儿的嗓音已让陆渐吃了一惊,巨汉的笑声更吓他一跳。那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地道:“小娃儿挺有礼貌,很好很好。猴儿精,你说对不?”

小老头儿两眼一翻:“你这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也要欢喜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

小老头儿唔了一声,面露愁容,低头沉思半晌,蓦地悟到什么,血涌双颊,怒道:"老笨熊,你妈谁是王八羔子?"巨汉嘻嘻笑道:"我却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再骂你一句王八羔子,全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儿大怒,举起烟斗,出手如风,在那巨汉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呼,谁知巨汉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没稍抬,依旧笑眯眯的,叭嗒叭嗒,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顿时乐道:"很好很好,小娃儿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

"什么?"小老头儿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举起手来,又敲巨汉两记烟斗.巨汉却是动也不动,乐呵呵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儿出手快很,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极了.

小老头儿怒气稍减,冷哼一声,将身一纵,轻飘飘从巨汉肩头跳下,瞪着陆渐一摊手道:"拿来!"陆渐怪道:"拿什么?"小老头儿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见他气势汹汹,心中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枚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给人."小老头儿脸一沉,说道:"那么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儿吹起胡子,巨汉却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面嫩心软的,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锅余烬,将烟头别在腰间,笑嘻嘻地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指环,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忽然而来,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心生戒备,慢慢道:"是有来历,但二位无干."

"故弄玄虚."小老头儿冷笑一声,"当我不知道这狗屁指环的来历么?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初富甲淮扬,怎么会老老实实听你使唤?"

陆渐无意隐瞒,便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恃强强夺,说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儿却冷笑一声:"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了么,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头儿皱眉沉吟,"你那好友什么样子?是不是四五十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颗朱砂小痣?"陆渐益发奇怪,摇头道:"那好友与我年纪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汉、小老头儿面面相对,小老头儿皱眉道:“奇怪。”巨汉也道:“奇怪。”小老头儿道:“没准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不像,这娃儿瞅来老实,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头儿啐了一口,目不转睛大量陆渐半晌,忽然露出居丧之色:“难道这么些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头儿打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诡计多端,杀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人,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儿望着他冷笑,“吃饭喝酒怎么就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倾家荡产,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儿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小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儿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憨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着小老头儿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烟草全倒在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儿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甘受殴辱,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不问自身,只好转身去了。

沧海21 财神指环之卷 隐士

1

循那地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头颅,凹眼凸鼻,或如垂钓老翁,佝偻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苍鹰,忽而一道石梁穿空而去,犹似蛟龙升腾。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而间四周全黑,不见五指。

再怕一程,陆渐只觉道路变上为下,似乎登顶之后,转为下山,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

又行一阵,前方亮光微露,陆渐紧赶几步,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也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倒碧凝云,须发可鉴。

此地四面环山,北风不至,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绚丽异常。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梳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是一派恬然,见了人来,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遥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纵深无垠,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飞流百尺,独木桥树皮斑驳,飞架瀑布之上,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呜,动魄惊心。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测。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倏尔一亮,只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座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碧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已让他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隐士居所,真是梦寐难求。

陆渐叫唤两声,却是无人答应,走上前去,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张木案,西橱上置放几本发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于此,忙时耕田纺纱,闲来养鹿拂琴,那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仿佛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陆渐真的伸手摸去,却又空荡荡的,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霎时间,陆渐心子一阵剧痛,有如千百钢针刺扎。姚晴冷漠眼神历历在目,她的倩影没入暗夜之时,陆渐怎也想不到会是今日结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陆渐心头,让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难比拟。

探手入怀,摸出那条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娇肤,陆渐眼前浮现出那张芙蓉脸儿,眼眶倏地一热,泪水夺路而出,点点滴滴,沾染得贝壳越发莹润。多日来,陆渐满腔愤懑,无处倾泻,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自禁悲从中来,竟似不能克制,蓦然间,他大叫一声,屈膝跪倒,将那项链紧紧贴在胸口,嚎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轻轻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陆渐沉浸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听到这话,不由得腾身而起,转眼望去,只见身后立着一个四旬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虽然不算英俊,但神气空灵,不染半点尘世浊气。

陆渐瞠目结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这是我家。”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傅么?”

那人目不转睛瞧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赧不胜,攒袖拭去。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陆渐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开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不觉黯然,叹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缜死的太惨,陆渐不忍说出死因,便取出财神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淡淡的,无喜无悲。陆渐本以为他与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中,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沉郁顿挫,尽是商调。陆渐听得心神摇曳,悲不能禁,忽听那琴声响了片刻,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叹一口气,忽地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哗然落入水田之中,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来出难过,但从琴声来听,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自出神,忽听青衣人道:“谷缜让你前来,是想让我将这财神指环改传给你,只不过,你担当得起吗?”

陆渐目瞪口呆,连连摇头:“我,我哪担当得起?前辈定是错解了谷缜的意思。”

“不错。”青衣人叹道:“你老实有余,机警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想些什么?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御不周,势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说到这里,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人不聪慧,却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恩,是了。你方才在我门前哭些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与他交谈,心中不胜安稳,恨不得将所有心事全盘托出。自从姚晴离开,他胸中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既是谷缜师长,也就不啻于自家长辈,顿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将情变经过说出。

那人静静听罢,忽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呵,八图和一,天下无敌。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地道:"只你一个人来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怔了怔,说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视屋外,徐徐道:"阁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辈."语音青而不散,远远送出,回音沉沉不绝,激荡山谷,真如虎啸龙吟一般.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虽也能吐劲发声,震山动谷,但绝不能这般从容.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声音道:"当真是你."嗓音洪亮,却是微微颤颤,仿佛颇为恐惧.

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巨汉不知去向.陆渐惊道:"你,你一直跟着我?"

小老头儿却不看他一眼,双眼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那青衣人负手踱出,青衫磊落,气质冲和,眉眼温润,淡淡有神,瞧了小老头儿一眼,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蓦听一声大喝,又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见那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叠,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却不回头,只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儿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和老笨熊?当年你死之后,我便生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叫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竟还是号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财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发现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赶到江南,那指环复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道:"是了,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失踪了."想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心中大为不安,只听那小老头洪声续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我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竟然大张旗鼓,将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诗云,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听在耳里,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得这话,愧疚之感更甚,却听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还不做她***活菩萨了?"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震得群山皆应.

陆渐越听越气,一纵身,拦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而人才是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有跟踪于我,如果更对这位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有意立威,这几句话也用上真力,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儿不料这少年浑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觉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哼了一声,道:"你弱与这位先生为难,便是与我有关,你若惭愧,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儿暴跳如雷,一跳三尺,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那水田中的泥水蓦地激荡,哗啦一声冲天而起,浇头盖脸,扑将过来,小老头儿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只觉身周气流一荡,便生奇变,心中颇为讶异,但见小老头儿跌跌撞撞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面露惊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经心踏出一步,小老头儿顿时又退两步,吐出嘴里泥水,叫道:"你别狂,番婆子公母俩也得了消息,随后就到,你,你别狂……"初始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又来做甚,送死么?"小老头儿面红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汉,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儿不由得又退两步,但觉心跳如雷,血往上涌,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儿焦急起来,叫道:"老笨熊,愣着做甚,先下手为强."那巨汉张耳倾听,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张嘴大叫,小老头儿见他嘴巴大开大合,耳边却是狂风呼啸,听不到只言片语,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面露冷笑,顿时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山泽通气,始见威力,一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一着失算,满盘皆输,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想着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齐至,轻举妄动.

陆渐不知这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儿忽而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

脸色瞬息数变.正觉奇怪,忽听耳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那青衣人脸上腾起一股精气,眉间发黑,身子摇晃数下,蓦地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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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那小老头儿却是一呆,蓦地转惊为喜,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你果真未脱天劫,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老夫骗过."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俱焚,全身气血沸了也似,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儿精手里."

小老头儿面露狞笑,向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快快闪开,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越听越怒,他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的师傅,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当下将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儿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我便代你爹娘教训你了。”

陆渐一言不发,将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双手撑腰,瞪眼喝,显出"惟我独尊之相",气势盈张,小老头儿远在十余丈之外,也能知觉,心大惊:"这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圈,右拳击向田,霎时禾苗颓倒,霍的一声,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压了过来。

小老头儿不胜骇异,这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异,来去均无征兆,水墙一起,小老头儿便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陆渐耳边只有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便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陆渐挥拳急扫,夺的一声,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半个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那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呼呼两下,一前一后掷将过来。每块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坠,其势不下万钧。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却听青衣人叹了口气,道:“躲不开的。”

陆渐此时进退趋止,如鬼如魅,闻言不以为意,一躬身,早已横掠数丈,这当儿,便听一声巨响,后面石块快过前石,将落未落之际,当空一撞,双双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渐,笼罩十丈方圆。那碎石强劲绝伦,胜于箭镞火铳,陆渐忙乱中避开大半,仍被几块打中身子,痛不可当,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坠,哗啦一声,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声道:“当心脚底。”陆渐一愣,忽觉双腿骤紧,一股绝大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刹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恐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掷。

陆渐双腿被困,无处可避,无疑成了靶子,乱石齐掷,有死无生。这念头有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到:“先生小心。”就势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汉骤然失去了目标,不觉一愣,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粘,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灵觉,四面伸展,只觉那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不断的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湿泥搅的旋风也似,化为一个偌大旋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既知对手伎俩,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霎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的一段枯木。小老头儿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视物,但他们师门却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引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数目方位、是生是死.陆渐忽地没了生气,小老头儿心中大感惊疑:"难道这小子不济事么,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动,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叠涌至,小老头儿浑身血涌,几乎昏厥.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随那泥浆流动,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头儿机警异常,陆渐见他作势出手,立时先下手为强,送出大金刚神力,愈要将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头儿一身神通全在烂泥之中,身处泥潭,四面泥浆均是他的助力,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伸开四肢,将来劲转向身周泥水,饶是如此,仍觉气闷,当即躬身便退.陆渐一拳无功,担心背上青衣男子,无心久战,急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他身怀补天劫手神通,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间能都躲避者寥寥无几,小老头儿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紧,顿被扣住.

陆渐大喜,正要运劲将其拖来,不料手低一滑,小老头儿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从未这般脱出,不由心头一凛,心知小老头儿的内功必有古怪.

小老头儿此时也极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勉强卸去陆渐的神力,继而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将他一身真气耗尽,只觉胸腹手腕疼痛难当,竭力远离陆渐,哗啦一声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闭气而死,随即跳出,刚踏实地,便有巨力压顶而来。陆渐心知又有巨石砸来,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以“天劫驭兵法”双手一拨,两块巨石来势稍偏,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却剧痛难忍,要知道,那飞石转于百仞峰顶,来势万钧,绝非人力可以抵挡。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陆渐急急跳到一棵苍松前,屈膝弯腰,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那树连根拔起。此时飞石堪堪掷到,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树冠一旋,夺夺两声,竟将飞石荡开。

巨汉不料对手恁了得,又惊又怒,咆哮如雷,将巨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亦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驭兵法”挡开石雨。然而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来势太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尽消其势,眼看着那树冠如被大斧劈削,越来越小,不多时只剩下一截主干,陆渐双手也是又痛又麻,几无知觉。抵挡之际,忽地足下一凉,又踩入水田之中。陆渐恍然惊悟,巨汉掷出飞石,竟是要将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陆渐怒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漩涡,陈年老泥均被翻出。

哗啦一声,小老头儿在泥中存身不住,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又挡开两块巨石,呼吸渐促,小腿中匕处隐隐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压项,下方危机四伏,上下交攻,顾此失彼。陆渐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挥舞树干,别无他法,心知这般下去,败亡只是早晚间事。

他心中焦虑,手上顿时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档开,咔嚓一声,树干折成两段,陆渐全身发麻,喉头微甜,正自惊惶,忽听身后青衣人虚弱道:“打不赢,就跑。”

原来方才泥中激斗,青衣人旧疾复发,被湿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时方才苏醒过来,见陆渐一味蛮斗,忍不住出言点醒。陆渐闻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强好胜,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绝无胜理。当下暗骂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来路飞奔。

小老头儿惊怒道:“直娘贼想逃?”说罢横身欲拦,陆渐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无征兆,小老头儿闪通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如一张风筝向后飘出,着地一翻,化解拳劲。爬起看时,只见陆渐去势比箭还快,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儿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掷向青衣人后心。

青衣人体内气息虽乱,灵觉未失,觉出风声,竭力躲避,奈何此时举手投足,均极艰难,虽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把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失声痛哼,陆渐此刻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看见匕首,不由骇怒,这时间,忽觉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山为之摇,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头吃过苦头,不敢硬挡,将身一纵,身如轻烟,掠过陆渐头顶,挡在栈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说着双掌飘飘,纵横拍来,迫得陆渐无法分心为青衣人治伤。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儿掌法小巧灵动,极适合在这逼仄之地动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纵不能立时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不能全力施为。

陆渐只觉那青衣人创口鲜血越流越多,温热湿润,不由暗自着急,低喝一声,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蛮斗狠,小老头便以为他徒具神力,智谋不足,万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亦变,精细入微,暗藏后着,眼见陆渐作势欲退,小老头儿不假思索,奋身赶上,不料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儿低头躲闪,不料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儿怎敌得过“大金刚神力”,下盘一虚,头下脚上,栽下深谷。

小老头儿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听得呼叫,恻隐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后发先至,将小老头儿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儿惊魂甫定,闻言怒道:“怎么不打?”陆渐大觉奇怪,皱眉道:“你就不怕死么?”小老头儿冷笑道:“你有种把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老先生已受重伤,你何苦还要为难他?”

小老头儿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儿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愣,叹道:“老人家,你年纪老大,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便拉你上来。”

“发你祖宗的誓。”小老头儿啐了一口,拽住陆渐的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苦笑不得,运劲扣他脉门,小老头儿浑身俱软,唯有怒目相向。

犹豫间,陆渐忽听头顶传来怪响,抬眼望去,那巨汉不知何时,已到头顶,手脚齐动,顺着崖壁向下爬来。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汉手足所至,石块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随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陆渐瞧得骇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难,但总不免石屑飞溅,声势浩大,如巨汉这般举重若轻,万万不能。想着心生忌惮,喝道:“接着。”将小老头儿提起,呼的一下,掷向巨汉。

巨汉腾出一手,将小老头儿抓住,眼见陆渐纵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将(147)手一挥,小老头儿射将出去,翻过陆渐头顶,挡住前途,双手叉腰,微微冷笑。

陆渐一怔,忽听身后一声闷响,地皮震动,掉头一看,巨汉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陆渐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后受敌的窘境,不由得又气又急,只听那青衣人叹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将我放下,自己去吧。”

陆渐听得这话,热血上涌,心底腾起一股决绝之气,浓眉一挑,沉声道:“前辈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谁想杀你,先杀我再说。”将身一挺,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气势雄浑,向前涌出,小老头儿被那气势冲击,心胆俱寒,几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强提真气,大喝道:“蠢小子,执迷不悟么?”运掌拍出,陆渐方要抵挡,忽觉身后大力涌至,心知巨汉亦已出手,当下反足后扫,这一腿蕴含法相,横扫六合,巨汉无处可避,伸臂一拦,只觉巨劲涌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狈,反应却快,急转神通,将来劲卸到壁上,立时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汉又惊又怒,沉喝一声,奋身扑向陆渐。

陆渐貌似占了上风,实则极不好受,巨汉不但神力惊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劲,透过肌肤,直钻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几欲折断。天幸他神通大成,换在往日,这一较力,非得筋摧骨断不可。他不及吃惊,小老头儿双掌翩然而至,只得出拳抵挡。但小老头儿学得精了,不再与他硬碰,陆渐拳势一出,他飘身即退,陆渐收拳,他纵身直进,一双肉掌批亢捣虚,只在青衣人身周游走。

栈道狭窄无比,下临不测深渊,动则图穷七见,绝少回旋余地。陆渐护着青衣人,神通施展不开,抑且单手迎敌,远不如双手自如。此时力敌两大高手,顾此失彼,渐感吃力。巨汉最为难缠,内劲霸道,出手刚猛当,当此方寸之地,陆渐腾挪不开,唯有以拙制拙,显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对神力,以奇劲对奇劲,两人一拳一脚,均是惊天动地。陆渐每接一拳,便觉巨汉内劲钻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汉却如铁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过让他后退两步,旋即发声怒喝,又冲上来。

陆渐不胜骇异,却不料巨汉也极难过,他自从神功练成,身坚如石,寻常武功打中,只当搔痒一般,但陆渐拳脚及身,均是疼痛无比,动摇五脏,护体真气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战重大,纵然死在这里,也不能让那青衣人活着离开,是故每中一拳,便大声怒喝,缓解身上疼痛。

陆渐却只当他越战越勇,越斗越是灰心,气势也是大馁。巨汉知觉,仗着神功护体,身子庞大,肆无忌惮,横冲直撞,他内功奇特,身如顽石,无一处不能伤敌,头顶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厉害的还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宽又厚,而且内劲集中,扭臀一压,便如泰山压顶,逼得陆渐后退不迭。

巨汉尝到甜头,溅有心得:“妙极妙极,不枉老子多年来苦练臀功,将内劲集中臀上,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着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脚,专门扭臀来坐陆渐,嘴里唾沫飞溅:“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陆渐遇此怪招,大感惊惶,眼前除了巨臀摇晃,竟是别无他物,抑且这肥臀势大力沉,一不留神,便会被他挤下悬崖。陆渐情急间,拳脚用上全力,打得巨汉身形踉跄。巨汉臀肉肥厚,中了拳脚,不似别处疼痛,但却由是牵动大肠,忍耐不住,放出一个响屁。

陆渐只听声如裂帛,继而浊气汹涌,他猝不及防,几被熏昏过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这一分神,竟被小老头偷袭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彻心肺。

巨汉怪招奏功,又惊又喜,他性子本就诙谐,当下一面晃动肥臀,一面运功排出肚里浊气,一时异响连连,臭气冲天,逼得陆渐步步后退,连遇险招。巨汉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爷爷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爷爷饶你小命,要不然,爷爷神屁一响,饶梁三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渐啐了一口,但见巨臀撞来,只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乱,忽觉身后风急,慌忙扭身,眼见小老头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当即挥臂挡出。不料小老头儿只是虚招,一发便收,陆渐不及收势,巨汉奋力一臀,狠狠挤来。陆渐这几下变化,势已用老,不由得一声闷哼,两足离地,栽向无底深谷。

小老头儿大惊,急忙伸手去拉,却已不及,不由回头怒道:“老笨熊,你怎么连傻小子也挤下去了?”巨汉将手一摊,苦笑道:“猴儿精你没长眼么,这小娃儿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胜得了他?”小老头儿不由语塞,直起身来,望着下方幽沉深渊,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杀了万贼是功,但害死这少年,功过是非,真是难说得很了。”巨汉唔了一声,望着黑洞洞的谷底,脸上嬉笑全无,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生死关头,他将青衣人负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长,挽向崖壁,“长手足相”与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络拉长。陆渐连使两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绝处逢生,陆渐惊喜欲狂,借这微薄之力,化身“扶摇相”,双臂分开,翩然贴近崖壁,旋即变“龙王相”,伸脚撑中绝壁,蹿向对面山崖,以“神鱼相”一个翻腾,用“雄猪相”撞中对面崖壁,拧身右蹿。这一串变相,本是陆渐攀登“天生塔”时悟出,只不过当时向上攀登,如今却是向下降落,略加变化,便轻易化解下坠之势。陆渐虽也有心纵返栈道,但连番苦斗,精力俱疲,下坠之势虽缓,逆势而上却是不可能了。

谷底极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陆渐眼前越来越暗,忽觉双脚一凉,没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陆渐顿时打个寒战,施展“神鱼相”游到岸边,找一块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也无人答,摸他肌肤,所幸还有余温,脉搏亦有轻微搏动。陆渐松一口气,拔去他肩头匕首,封住血脉,再运“大金刚神力”,度入青衣人后心,神功入体,陆渐只觉青衣人体内藏有好几股极雄浑的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结,神力一至,立生凶猛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他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怪异真气斗了时许,那真气稍稍屈服,收缩回去,随即便听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寡不敌众、坠下栈道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本是一条地底阴河,日久月深,竟将这地方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便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上看,崖壁高绝,青空渺如游丝,似有若无,不觉叹道:“不必急着出去,我对头既多且强,倘若知道我神通大减,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至。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上面两人以为我们已经摔死,心满意足。然后待过了这几天,再行潜出,便可神鬼不觉了。”

陆渐大觉有理,却又疑惑解难,忍不住道:“前辈,那二人如此追杀于你,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讶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看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有杀父杀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声,说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些,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生,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郁郁而终。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甚至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说过,有的却是一无所知,呆了呆,说道:“即便志趣不合真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又对他们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说罢激动起来,在黑暗中拼命咳嗽,几欲窒息,直待陆渐在他后心度入一股真气,才缓了过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干么不去医治?”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古怪得很,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心生怜悯,叹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沉默半响,忽而笑道:“你这孩子,恁地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红。却听青衣人长长叹口气,说道:“我练的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么?”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甚是惊讶:“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孩子几年不见,精进多了!”青衣人缓缓击掌,若有憾意,“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从而练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就是恃强凌弱,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道心失守,坠入人欲之中……”

说到这里,他沉默良久,方才续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以至于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陆渐担心道:“那可糟糕至极,那么前辈如何抵御?”

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能与天道抗衡么?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曾想出种种抵御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也就随之越强,捷如影响,屡试不爽。到这时,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那么怎么才算顺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不错!”青衣人叹道,“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雷必击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如要化解体内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如何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便是自废武功……”陆渐惊道:“那怎么成?”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但要当真施行,却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无怪先生隐居在此,竟然是为这个缘故。”青衣人道:“只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发作。故而今日对头一来,危急关头,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陆渐暗呼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但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沧海22 柳暗花明之卷 柳暗花明

9

地底一时沉寂如死,过了良久,青衣人轻叹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年我静中参悟,也想到一个奇妙法子,只是行起来有些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定当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是势单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练成,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成,如此一来,就好比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都是痛呢。”

陆渐听到这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也笑:“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等高手委实难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第一,”青衣人道,“这位高手须得臻至‘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

陆渐奇道:“这是为何?”青衣人道:“所谓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驭气,真气反噬也就不复存在了,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之境,便无法与我神意相合,助我抵御心魔。只不过,天下间,炼神高手少之又少,与我也无交情,岂会帮我?”

陆渐沉吟道:“炼神高手,近百年来寥寥可数,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可惜万归藏和鱼和尚大师均已去世,炼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脱口道:“鱼和尚死了?什么时候?”陆渐道:“大师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便在他身边。”青衣人吐一口气,悠悠叹道:“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鱼和尚大师么?”“不是。”青衣人仿佛悚然惊醒,苦笑道:“我说别人。你小小年纪竟知炼神高手的掌故,见识不弱。”

陆渐道:“这些都是赢万城说的。”青衣人点头道:“赢万城贪财如命,但年老成精,见识倒有过人之处。”陆渐默然半响,忽道:“赢万城还说了一句话,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么?”陆渐吸一口气,道:“他说晚辈不才,亦是炼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为呢?”陆渐叹道:“我也不知,但这些日子,身上确实出现许多奇怪之处,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么?抑或隐脉显脉一气贯通?”

陆渐惊地跳将起来,失声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时也只猜测,听你自称炼神高手,方才确定。”陆渐心神少定,自觉失礼,讪讪坐下道:“那么我算不算炼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时许,缓缓道:“自然算的。”

陆渐欢喜道:“这么说,晚辈就能帮助先生御劫了?”青衣人叹一口气,道:“孩子,你何苦这样热心?”陆渐道:“只要先生病好,晚辈便觉欢喜。”

青衣人呵呵直笑,笑声中殊无暖意,徐徐道:“那么你助我御劫,可有什么条件?世间财富权势,美人佳丽,你想得到的,我便给你找得出来。”陆渐一楞,忽觉心血上涌,愤然道:“前辈小瞧我了,谷缜与我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你是谷缜师长,也就是我的师长,师长有难,做弟子的岂能坐视不理青衣人一时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气,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脱劫,我对天立誓,将来你我为敌,我饶你三次性命。”

陆渐听得奇怪,心道:“我怎么会和前辈为敌?这前辈伤得太重,糊涂了么?”正觉迷惑,却听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次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闪失,你我势必同归于尽。”

陆渐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声,默然不语。陆渐心急道:“前辈还不传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说道:“你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道:“这里黑咕隆咚,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倏尔听见一声轻响,分明是鱼儿摆尾。陆渐喜道:“水里有鱼?”青衣人道:“不错,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缜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了如指掌。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光滑细嫩,血肉融化也似,通体透明,可见内脏筋骨。陆渐看得惊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真实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肌理细嫩无比,抑且生来不见阳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为无色。要知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人体元气,对习武之人,效力尤佳。”

陆渐大为欢喜,将鱼肉分为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所生,腥气绝少,肉质佳美,生吃亦饱口福。两人相对生吃鱼肉,间或抬头互望,不由得齐声大笑。

吃了鱼,陆渐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腹,牙床生痛,运起神通方才驱散那股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的被刀杀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结果却只有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不听也罢。”

陆渐本想青衣人听了谷缜死因,必然极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两语,轻轻堵回,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呼吸匀细,倒头即睡。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倒头入睡。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你醒了么?”青衣人道,“我传你一个心法,呆会儿御劫之时,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误。”说罢便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陆渐用心记住,依法修炼。他所练的“金刚六相”,本就是六种神意,以这六种神意驾驭“大金刚神力”,亦是“以神驭气”,和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陆渐练起来,颇为容易,练了两个时辰,便已大致学会,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和青衣人生吃充饥。

吃饱之后,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陆渐大声道:“前辈小看人了,我虽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大话,但说出来的话,七个鼎八个鼎还是够的,既然答应为前辈御劫,是生是死,绝无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颔首道:“好小子。”忽见陆渐扭捏起来,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青衣人道:“但说无妨。”陆渐道:“呆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仍不知前辈大号,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颇感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呆会儿行功之时,你知觉任何异象奇观,均莫理会,无比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生死,莫要忘记了。”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顿然明亮起来,一时间,陆续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日月无光,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此起彼伏,成千上万,几如一声,同时爆发,震动田地。陆渐心跳也似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心跳与雷声混杂,咚咚隆隆,响彻耳畔。

雷电持续不久,忽起龙卷飓风,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一轻,竟然随风飘起,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跌宕,不由自主。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蜿蜒屈曲,汇聚在他身上,肌肤如炙,痛中带麻,仿佛置身天地洪炉。痛苦中,暴雨轰然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泻在身上,湿意漫生,如处汪洋大海,四周水波万倾,无边无垠。心念方动,景象忽变,雷电风雨如故,身周却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纠缠咆哮,响彻海空,森森利齿,触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叫人目眩,尤难受的是,幻境里种种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多次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无比,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那海景越变越奇,蓦然间,万籁俱寂,雷静,风息,云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巨声隆隆,摇动起来,土皮起伏,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山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陆渐身子向火,不胜酷热,几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陡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猛地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深,直至宇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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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猝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志忽清,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四周仍是阴河巨石,森森寒气自下涌来,耳边空寂,偶尔传来丁冬水声。回想幻境,陆渐仍觉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间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刚神力竟然阻拦不住。那真气性质十分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但只一转,便又从小腹“嗖”地泻出,不知去向。随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者刚猛,或者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股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八道真气,给人八种感受,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各有不同。

陆渐颇是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但他抵御之力越强,八股真气也越转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混融入一,仿佛一个绝大气球,在陆渐身体内外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蓦然间,那气团向内一缩,猛地四面爆裂开来,陆渐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两眼一黑,知觉全无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清气。陆渐忍不住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瓦蓝澄净,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荡,转瞬不见。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之上,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醉人心脾。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一瞧,那只巨鹤立在高处,双爪攥树,神色倨傲,雪羽乌颈,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不觉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虚先生、巨汉矮叟来袭,坠入阴河,同御天劫……一切经历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得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痕迹虽浅,却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时,已然痊愈,仅留一道浅痕。陆渐至此方才确信,之前的经历并非梦幻,而是确有发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阴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陆渐又是愣住,只见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横贯环身,赋予那枚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越发惊疑不定,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但他既然能够从地底阴河脱身,势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

思索一阵,陆渐跳下树来,那巨鹤咕咕叫了一声,拍翅尾随,曲颈低头,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失笑道:“大家伙,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的我无论到哪儿,你都能找到?”巨鹤咕咕两声,挺胸昂首,似乎颇为得意。陆渐不觉莞尔,抚着它光洁羽毛,目光略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几行字迹。

陆渐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随君索取。吾神功初成,还需闭关,破关之日,云纵龙飞,泱泱华夏,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充满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内心深处,怎也无法将那若虚先生和这树上字迹重合起来。最后八字,字字均如飞龙在天,仿佛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寻思:“这位若虚先生必是在深山里呆得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华夏,永无劲敌,真是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蓦地想起:“这些日子,我都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乡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想到此处,归乡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着北方走去。

此地离姚家庄已然不远,陆渐昼夜奔驰,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虚胆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许多难以预测的变故漫步细软沙滩,海风徐来,丝丝腥咸,分外熟悉。陆渐极目海疆,波翻云涌,水天一色,几只海鸟翩翩来去,在水云间时隐时现,俄尔嘎嘎长鸣,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惘之意。

走不多时,隐见小屋轮廓,蓦然间,陆渐不觉心跳加快,有如揣着一只小兔,双脚酸软,几乎迈不开步子。还没走近,便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欲要答应,却不见人,惊疑间,忽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大奇,上前几步,遥见小屋之前,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两声,说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甚是听话,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料是未饱,还想乞食,便又叫道:“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会回来了……”说着嗓子发堵,当下攒袖在眼角揉了揉,又叹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还没落个好下场。唉,我这心疼着呢,疼着呢……”说着又攒袖去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仍是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欢喜,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地如风中落叶,瑟瑟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蓦然间泪如雨落,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颤巍巍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老了十岁不止,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眼神初时惊恐,继而十分迷惑,随即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愣住,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蓦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着笑着,鼻间一酸,老泪纵横,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手足无措,陆大海又哈哈笑了起来,挥舞老拳,给他肩头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憨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道:“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还是这么憨头傻脑的。”他年纪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骂两句,忽觉心力交瘁,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忙将他扶着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觉莞尔,探手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那鹦鹉顿时闭口,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心中黯然,轻轻抚着那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那鸟早忘了当年之事,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喘息甫定,拍着身侧招呼道:“小兔崽子,到这边来。”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不胜欢喜,扶着他肩头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他***,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就算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十分歉疚,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之事也尽都省略。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听罢怔忡良久,还过神来,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鱼,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鱼。”

陆渐道:“这鹦鹉哪儿来的?”陆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天知道谁是谁的。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愣,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怪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儿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十分珍稀,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些钱吃……”

陆渐听到这里,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便又叫了两声。老子一听啊,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也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软,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叹道:“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什么吃的。”

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当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鱼来。”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嘬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急速掠来,飞得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双目如镜,神采飞扬。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此大鸟,眼见巨鹤倨傲凶猛,只吓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听陆渐发号施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道:“爷爷稍待,我去去便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橹,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有如无形桨橹,搅动海水,催着木排向前。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当即盘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己,均被渔网粘住,作了网中之物。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不少鱼刚出网缯,又跳入海。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转回岸。陆大海早已拿了鱼篓候着,见了这么多活鱼,方觉鱼篓太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倾斜木排,活鱼雨点般落下,在屋前堆积如山。

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着双手,一迭声道:“够了,够了。”又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惊。”陆渐脸一红,讪讪道:“一点儿蛮力罢了,不算什么。”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么装。”陆渐道:“这个容易。”便去附近招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大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等着。”

两筐海鱼沉甸甸的,约有千斤。陆渐担在肩上,却是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恋恋不舍,须臾不忍分离,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鱼从箩筐里落出来,也有人捡。”陆渐笑道:“也好,呆会儿我卖鱼,你数钱。”

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响,蓦地神色一黯。陆渐瞧见,问道:“怎么?”陆大海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成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能卖,卖鱼所得,都要给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不打紧!”陆渐笑了笑,“他要钱,我给他便是。”说罢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旁,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庆处,祖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体,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嘛,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鱼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了。今天卖了鱼,我便备一份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嘛,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是好的……”说到这里,忽见陆渐猝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凄清荒凉,叫人目不忍睹。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两天才熄,庄里更无一个活人,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查。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庄里,可知道发生什么事?”

陆渐闻如未闻,只望着废墟后那片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俄而回眸顾盼,浅浅笑容里透着无尽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黄鹂。“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那时候,说话少女的俏脸如一朵雪白牡丹,极清极妍,泪珠滚动,宛如花间朝露。直到此时此刻,陆渐仍能感觉得到泪珠的余温。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陡然间感到一阵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酸热潮气涌入眼眶,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忽地抹了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眯了眼睛。”他双眼红红的,脸色却极漠然,陆大海瞧不出破绽,心中十分纳闷,见陆渐低头走路,便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叹道,“就算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语调低沉,意兴阑珊,不觉大感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陆大海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好不懊恼。

不多时,便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下担子,即有六七人围上来,当先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皮笑肉不笑:“陆大海,你这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赔笑道:“黄爷,都是小老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一声,说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猛一想起,仍觉羞恼,说起话来,不免咬牙切齿。

陆渐却只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瞧陆渐目光射来,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心中十分忐忑。

大黄鱼目不转睛大量陆渐时许,见他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不懂规矩了?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爷爷份儿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道:“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凭陆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地伸手,将陆大海拉开,淡然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儿真能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忒痒,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此时那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能够捕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片刻,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帐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冷笑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出来。

大黄鱼亦是一怔,打个哈哈:“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买不可。”“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道,“大伙儿听好了,这厮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道,“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

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向身周人使个眼色,霎时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一声拥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如雷,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陆渐抽出那根当扁担的长竹,刷地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应势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落一个,尽被竹环夹住,牢牢捆成一团,任其使出吃奶力气来,也难挣开,一时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是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了:“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的。”

陆渐自来心软,不愿强人所难,闻言微皱眉头,面露犹豫。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说辞,却听陆大海冷笑一声,说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儿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那竹枷骤然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帐房,郎帐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此时战战兢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你回家拿银子。”那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来了官,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岿然不动,冷冷瞧着来人。那几名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响,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忍不住纷纷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须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似乎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

那皂隶为难道:“这事着实蹊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就是。”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响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做个见证。”说罢一躬身,将那竹枷中十余人尽皆举起,仿佛托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筋骨欲断,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若无其事,朗声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哆嗦尾随,不住口埋怨那师爷。

此时大黄鱼一众妻妾闻风而至,见着情形,不敢上前,站在远处哭哭啼啼。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步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对准陆渐,陆渐神色坦然,望着刀枪,只是微笑。

那县官早已得过黄家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买他人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么?”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个人均已受了黄家指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摆手道:“慢着,我却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去请,不能前来。”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一声喊,人群躁动起来,蓦地纷纷让开,留出一道路来。那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走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官差不料他竟将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均是目瞪口呆,只觉浑身发软,手中刀枪纷纷跌落,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令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颤声道:“你,你……糊弄本官。”

陆渐道:“我哪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胡说。”县令声色俱历,喝道,“这两快蠢石头,怎能说话?”陆渐笑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说罢,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互相一撞,声如巨雷,石屑乱飞,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几乎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哈哈大笑,“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几句话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叫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身。恩,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若有所听,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复又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问过这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这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着话,几乎昏了过去。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了我的海鱼就成。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已然吃过苦头,浑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扳子,十九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扛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那郎帐房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帐房不敢不应,只是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惧怕陆渐神通,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命人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街上众人无不惊佩,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陆渐举目一瞧,蓦地吃了一惊,却见那两筐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知去向。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帐房,厉声道:“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帐房脸色惨白,颤声道:“小的哪敢?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寻思:“不错,以大黄鱼一伙的胆识能耐,岂敢打我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帐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夫说道:“陆小郎别急,方才你走之后,来了一个瞎子,似和陆老爷子人市,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那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清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微一沉吟,脸色忽变,急道:“我爷爷叫过那瞎子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陆渐神魂出窍,失声道:“你瞧见他们去哪儿么?”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道:“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并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么?”

那掌柜道:“瞧见了,进了酒楼,不吃不喝,便从后门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还说,有人问起,便将这张纸条交付。料来他说的就是客官你了。”说着将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给陆渐,陆渐展开,一瞧只件纸上写道:“五月二十五日赶到南京城外‘得一山庄’,届时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宁不空留字。”笺尾尚有火部印戳。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当真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宣纸化为漫天飞灰,转身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闻言,顾不得惊骇,电驰光转般掠过闹事,赶到城外,仍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陆渐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闻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说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爷爷,立时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暮霭纷起,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急速转会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戍卒,无人答应,情急之下,陆渐抢到城门之前,神力骤发,双掌一推,铁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城上兵丁士卒见此情形,魂飞魄散,均是望风而逃。陆渐无暇理会,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道:“宁不空,你给我滚出来。”声如殷雷滚滚,响彻城中,经久不息,惊得城里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数声,陆渐烦躁略减,寻思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然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扰民,与倭寇恶霸无甚分别。

陆渐沮丧至极,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一心惩戒恶徒,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块儿,宁不空又岂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心肠狠毒,又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折磨于他。

陆渐越想越是难过,酸气涌鼻,恨不得大哭一场。呆呆坐了半响,忽地将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无益。宁不空既让我前往那个‘得一山庄’,我到南京之前,他理应不会与爷爷为难。”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赶到南京。陆渐只恐误了日期,也不顾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纵身跃下高楼,奔出城外,乘着茫茫夜色,向着南京奔去。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拥入山东低界,不时可见饥民插标自卖,或是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身上银子转手即空,望着灾民惨状,心如刀割,抵达淮扬低界,扬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却也未知。

陆渐一路走来,深感有心无力,不由忖道:“若能有个法子,叫天下间再无兵灾饥谨,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和睦,互相敬爱,那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蒙蒙胧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只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却始终不能真正实现。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却也只能想象一番罢了。

这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南京城南。陆渐快步前往,只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不少男女衣衫鲜丽,说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庄”方向走去。陆渐瞧得奇怪,忽觉口渴,便到路边茶社喝茶,忽听有人大声说话,转眼望去,两个运酒的男子也在茶社里喝茶闲聊。

只听其中年长的说道:“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店里,只是说‘一百坛久,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还拿什么喝去?听说他还出动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十几位名厨,又请了好几支昆曲班子,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金银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可大得很,没十万两银子不能济事。”

“真是造孽。”年长者叹道,“正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媳妇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都说,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瞧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道:“是谁家闺女?”年少者道:“家世却不知道,听说是他什么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和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说到这里,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只瞧一个农夫装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滞,傻愣愣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他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怒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干吗打碎我的碗?赔来,赔来……”说着揪住那年轻人的衣襟,那年轻人任他摇晃,既不言语,亦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眼,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着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那年长者却啐了一口,摸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神色略缓,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那年长的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仍不说话,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一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随着日光慢慢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时,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是灰蒙蒙的,在他耳中,锣鼓再响,也只不过是世人的嘲笑罢了。

蓦然间,陆渐几乎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不会听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号啕痛哭,却是哭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叫,可没有一点儿气力。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此时此地,统统化为乌有,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大声道,“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厉声道:“收摊了,还不走么?”话音方落,忽见陆渐身子一震,捂着脸跪了下去,双肩耸动,眼泪从指缝里如泉涌出,喉咙里发出嘶哑哭声。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敢情是个臭疯子,真他***晦气。”恶念陡起,狠狠踹了陆渐一脚,陆渐身子前倾,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应脚滚了两匝,一头栽到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脸,但却兀自不觉,蜷着身子,放声大哭。

茶博士平日里受尽他人轻贱侮辱,今日难得轻贱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无比,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两脚,方才转身关了铺子,一摇一摆,哼着小调,向着“得一山庄”去了。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会儿,忽觉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来,掉头四顾,道路上空空荡荡,已无行人,极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陆渐踉跄走了两步,但觉双腿发软,脸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陆渐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失去阿晴,还要再失去爷爷么?”想到这儿,他攒袖拭去脸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山庄走去。

越近那喧嚣之处,陆渐步子越发艰难。道路两旁,风光佳秀,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杳杳去远,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泪痕,俄而飘来,环绕在陆渐身边,凄伤之意,丝丝入骨。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只见两匹骏马迤俪而来,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人,正是沈秀的贴身奴仆孙贵,侧目瞥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另一个骑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狠狠赚了一笔?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罢了。”

孙贵却将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化,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瞧了瞧陆渐,蓦地眼露杀机,长鞭一圈,便向陆渐颈项缠来,不料鞭到半空,斜刺里飞来一鞭,将刘荣马鞭缠住,刘荣回头愣道:“孙贵,你挡我作甚?”孙贵冷冷道:“今日是少爷大喜,不宜见血,料想这个臭叫花子,也不懂什么。”刘荣面露尴尬之色,哼了一声,挥鞭击马,飘然去了。孙贵望了陆渐一眼,见他神色呆怔,不觉嘿嘿一笑,打马随在刘荣身后。

陆渐不觉心潮起伏:“如此饥荒,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尤可恨的是,他还瞒着母亲,假装仁义。如此败类,阿晴怎能嫁给他……”想到这里,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约莫里许,遥见前方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粉白围墙曲折如带,走得近了,但见庄前乱哄哄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馍馍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不就是所谓流水席么?”当下越过众人,方到庄门,便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子,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陆渐一皱眉,抬眼望去,但见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以隶书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上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打字:“四海淡然”。

正犹豫是否入内,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那刘荣走出庄门,大声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赏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庄园上空一时嗡嗡声不绝,尽是阿谀奉承之言。刘荣扫视众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入庄。

陆渐听到这里,心一急,快步赶上,门前庄丁张臂欲拦,陆渐只一闪,身如无物,早已穿过众人阻拦,到了庄门之内。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道:“臭叫花子,哪里走?”纷纷抢上来捉拿陆渐,不料陆渐身法展开,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众人便觉身不由己,自然让开一条路来,待得陆渐经过,即又合拢,将一众庄丁挡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陆渐举目一瞧,只见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那新人披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

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似颤抖起来,泪眼模糊,喉间干涩。转眼望去,喜堂华美无比,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仍是一袭青衫,容色淡定,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竟压过喜堂上下一众丫鬟贵妇,惹得堂下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能比;又想到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般依恋自己,又不觉有写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便伸手扶起,抚着沈秀鬓发,轻声道:“好孩儿,娶了媳妇,可得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妈,还用你说么?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娘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却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道:“夫妻对拜。”急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头发痒,狂喜不禁,拽着新人,方要转身,忽听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头望去,只见一个人浑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却是比电还快,直奔喜堂。几个庄丁拥上阻拦,却被他合身一撞,纸糊也似,纷纷跌开。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颇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纷纷从他身侧滑出,身上空门显露,那人手肘头撞,抵隙而入,霎时间闷哼之声不绝,天部弟子纷纷瘫倒。人群中灰影闪动,来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筋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慌忙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坐脚伸出,轻轻点在那大红喜字上,沈秀转身之时,他已凌空翻回,复又落到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蓦地凌空出膝,顶在他后心“至阳穴”上,扑通一声,沈秀浑身软麻,形如一个肉垫,被来人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还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觉,一片哗然。却见来人衣衫又脏又破,两行泪水不绝滑落,在脸上泥污中留下两道深痕,身子则是不住发抖,蓦地两手抱头,向新娘大哭几声,忽又举头撞地,咚咚做响,喉咙间呜呜咽咽,似乎叫唤某人名字,附近宾客隐约听到“阿晴”两字,均是不胜惊愕。那新娘却似吓呆了,木雕般伫立着,一动不动。这情形无比怪异,众人相顾愕然,但又害怕这怪叫花子武功厉害,无人胆敢上前。

来人正是陆渐,他见婚礼已成,将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晴,却有不知说什么才好,哭了几声,难受至极,唯有以头抢地,才能化解心中愤满。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便想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清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将过来。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转,正想对策,不料商清影心系爱子,竟然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拦不及,惊骇欲绝,心知陆渐举手抬脚,威力绝大,妻子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静寂无声,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愣住,旁观众人更是骇然,望着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见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开么?”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却如不觉,怔怔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一般。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蚍蜉撼树,哪能推动分毫,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他双肩眉梢。陆渐却始终一动不动,既不还手,也不抵挡。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来拳,便觉呼吸急促,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真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让,我,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便要来撞陆渐。陆渐无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上陆渐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见他鼻青脸肿,嘴唇也破了一块,血流如注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显出陆渐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咦了一声,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将你送去见官。”陆渐不知怎的,一遇这女子目光,气势便是大馁,怎也无法与之抗衡,听他逼问,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道:“沈夫人,对不住,我也知道不该来,可,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

商清影初时只有怒意,但瞧陆渐神色如此愁苦,俨然遇上极伤心的事情,又不觉心中微软,回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么?”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闻言忙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岔,故来寻衅。”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竟是为情所困,无怪悲愁至此,想到这里,更觉同情,苦笑道:“你难道不明白么?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既然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伤心难过,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呆会儿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头道,“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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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闭嘴。”商清影玉面涨红,厉声道,“你嫉妒秀儿也就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无耻吗?

”陆渐道:“我哪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定一定神,大声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姑,趁着荒年囤积谷米,高价卖出,害死无数百姓……”堂上一片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至极,些微好感也丧失殆尽,大声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尊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赠送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顶,秀儿对姚姑娘的一片痴心,谁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陆渐道:“他,他……”他不善辩论,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只涨得面红耳赤,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不错,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证……”商清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之色,转头再瞧陆渐,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说到证据,却是一件也无,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儿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眼瞧着沈秀面露诡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用身子将他挡住,瞪着陆渐,眉间透着无比坚毅。陆渐本想动武,见这情形,大感踌躇。这时忽听沈舟虚徐徐道:“世间万事,均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当世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祖师济事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肆意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一派历代祖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有何感想。”

陆渐一愣,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会

不知吗?”沈舟虚微微摇头:“我知道什么?我只怎么,劣子性子虽有些不好,但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尽都是凭空捏造罢了。”商清影闻言,心中大慰,望着沈舟虚,含笑点头。陆渐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说谎。”沈舟虚任他拽着,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也罢,足下既是金刚传人,武功盖世,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道:“我,我……你,你……”蓦地如泄气的皮球,颓然放手,踉跄后退两步,回望四周,只见人人望着自己,无不露出鄙夷之色。陆渐心中茫然无比,掉头望着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何还要嫁他?”

大红盖头缨络低垂,经风一吹,轻轻摇晃,色泽变幻莫测。姚晴始终一动不动,寂如木石。刹那间,陆渐心底里涌起一股绝望,只觉眼前发黑,喉咙腥甜,蓦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见他吐血,正觉吃惊,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讶异中,一个庄丁慌张奔入,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那庄丁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缺,直往山庄里乱闯。问他们做什么,他们,他们说……”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

那庄丁神情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爷送新娘子来了。”“胡闹!”沈舟虚脸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么?”话音未落,忽见人群骚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袅袅,向着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头大皱,沈秀却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来的臭贼,竟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那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就不认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觉心中咯噔一下,额头冒出密密汗珠,原来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里偷养的情人,本是青楼女子,此时全然不顾规矩,趁机掀起盖头,左顾右盼。

沈秀又惊又怒,蓦地脸色一沉,高叫道:“哪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柔,声色俱厉,不由得心中委屈,双眼一红,滚下泪来,哽咽道:“不是你让人来说,今日娶我入门的么?怎么,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气得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之下,定要将眼前女子拽将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吼道:“少胡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话音未落,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另一人闷声道:“你懂什么,这叫做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

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寻,那二人却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尽是人脸,分不出是谁说话。这时间,忽又听庄外锣鼓喧天,沈秀心觉不妙,转头望去,一个庄丁又闯进来,喘气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此言一出,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掉头望向门首,又见七八个仆婢拥着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并未盖头,而是带着珠帘凤冠,绰约看到沈秀,悲叫一声,向他扑来。沈秀急忙让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倘若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便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自己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当真惊怒难遏,忽听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这下好了,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道:“还用说么,自然叫做连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头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个沉闷声音道:“那么你说是什么?”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应该叫做‘三阳开泰’。”那个沉闷声音道:“放屁,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能叫三阳开泰,应该叫做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才能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沈秀几乎气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亦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惊诧之余,互生恨妒,松开沈秀,对骂几句,互相厮打起来。

沈秀狼狈脱身,正想逃回堂上,不料庄外锣鼓又响,伴有叫骂之声,庄丁急急入内禀告:“这次来了两支送亲队伍,双方都要抢着进门,互不相让,在庄门前打起来了。”沈秀听得脸都白了。商清影忍耐不住,问道:“秀儿,到底怎么回事?”沈秀忙道:“妈,你别误会,这都是别人害我的,这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得。”说话间,忽见两名身着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内,均是发乱钗横,盖头红绸早已不见,看到沈秀,均叫公子,争先抢来,拉住沈秀号啕大哭,各诉委屈。

商清影益发奇怪,问道:“秀儿,你不认得她们,她们为何认得你呢?”沈秀也不知如何辩解,情急间用力一甩,将那两名女子摔倒在地,二女见他如此绝情,均是号啕大哭,边哭边骂。

这时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又响起:“五个了,这叫什么?”那个沉闷的声音道:“无福临门如何?”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笑道:“果真是五福临门,好福气啊好福气。”沈秀怒极,向人群厉声喝道:“哪来的贼子,给我滚出来?”不料他一发话,人群复又寂然,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掉头,一时间哪分得出是谁说话。沈秀正想再骂,忽见孙贵急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秀脸色刷地惨白,两眼努出,瞪着孙贵,孙贵默默点头。沈秀忙转身道:“爹,妈,我有点儿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满腹疑窦,欲言又止。沈舟虚却冷哼一声,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目视孙贵,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字欺瞒,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孙贵为他目光所逼,浑身打个哆嗦,扑通跪倒:“外面,外面还有五支送亲队伍,都被小的拦在庄外,不让进来。”

沈舟虚瞥了沈秀一眼,冷笑一声,说道:“让她们全都进来。”沈秀变色道:“爹爹。”沈舟虚咬着细白牙齿,狞笑道:“该来的都要来,你怕什么?”沈秀见父亲神色有异,不敢多言,无奈退到一旁,一时间,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脚下便有一条地缝,方便一头钻入。

孙贵转身出庄,不多时,引着五名穿着大红吉服的女郎鱼贯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竟已身怀六甲。沈秀瞧得目瞪口呆,先后这九名女子,无一不是他在江南各地私养的情人,原本九女各处一方,沈秀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无日无之,远的数月一会,*情更浓。沈秀盘桓其中,不减帝王之乐。

即便是他的贴心奴仆,尽知九女住所的也是极少,沈秀自以为得计,但不知是谁人故意设局,竟在这个紧要关头,让这九女齐聚此地,沈秀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心中难过,到了极点。这时忽听人群中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又道:“这下好了,十人凑齐,沈公子一天娶十,羡杀旁人。”那沉闷嗓音道:“这就叫做十全十美么?”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笑道:“哪有这种好事,我看叫做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挡不住。”

沈舟虚眉峰一蹙,冷冷道:“二位是谁?何必藏头露尾,不妨出来一见?”人群寂然不答,这时间,忽听头顶上有人扑哧一笑,扬声道:“张甲,刘乙,沈天算让你们出来,你们还躲着作甚?”众人吃了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头顶屋梁上多了一人,头顶斗笠,左腿下垂,右脚搁在梁上,半躺半坐,手持一个红漆葫芦,多口长饮。

只听两声长笑,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双双向沈舟虚打了一个躬,高的阴阳怪气道:“小的张甲。”矮的则闷声道:“小的刘乙。”张甲嘻嘻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梁上那位老爷教的,沈天算不要见怪。”

沈舟虚听他二人以甲乙为号,必是假名,又见二人气度渊沉,分明都是武学高手,略一沉默,笑了笑,向那梁上男子道:“敢问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梁,号上君。”沈舟虚冷笑易声,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非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道:“仇是有点儿,但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什么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子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了。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名声。”

沈舟虚道:“你说他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说罢嘻嘻一笑,扬声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有!”九女闻言,纷纷抢着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啊,将这些人统统抓起来。”喝叫未绝,陆渐忽地晃身而上,五指张开,哧的一声,将沈秀胸口衣杉扯下,只见雪白胸脯上,果然刺着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面露讶色。众人见了,一片哗然,稍有身份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制得不能动弹,喝道:“这个,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几乎气昏过去,骂道:“关你屁事。”陆渐双目瞪圆,厉声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顿时痛叫起来。

商清影原本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又觉心痛,急道:“你放开他,这字是我刺的,不干他事。”陆渐瞧他一眼,双眉微皱,放开沈秀,转身走向姚晴,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面目了么?随我走吧,呆在这里,徒自受辱。”说罢攥住姚晴皓腕,步履如飞,走在前面,姚晴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二人出门,竟无一人阻拦。

带了庄外僻静处,陆渐方才停下,回头道:“阿晴……”话未说完,眼前素影晃动,陆渐左颊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陆渐被打得愣住,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满是泪痕。陆渐怔道:“阿晴,你干吗打我?”姚晴怒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跌足怒道:“你带人捣乱,不但害我嫁不了人,还出尽了丑,哼,你以为我嫁沈秀,就会嫁你么?”陆渐神色一黯,叹道:“我不奢望你嫁我。但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一心一意。沈秀衣冠禽兽,你嫁给了他,不会幸福。”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再说我愿意嫁谁便嫁谁,你又不是我爹,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能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说着,眼眶又是一红,流下泪来。

陆渐听得胸口一闷,窒息半响,方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竟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宁愿作践自己?”

“那又怎样?”姚晴蓦地伸出袖子,狠狠揩去眼泪,“我要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怎么了?你害怕我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皱眉道:“我哪里会?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

“真是口是心非。”姚晴冷笑一声,恨恨道:“你们这些臭男子,一旦有了本事,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餍。就像你这傻子,没本事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了。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一个不留。”说着拂袖便走,陆渐方要追赶,姚晴忽从袖里掣出一把匕首,声色俱厉:“不许上来,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死给你看。”

陆渐见姚晴将匕首抵住玉颈,不由得又是心惊,又是颓丧,暗道:“她宁可自尽,也不肯见我么?”想到这里,心中酸楚,叹了口气,道:“阿晴,你别胡来,我不动便是。”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觉心酸难抑,心知再作停留,势必又要哭将出来。当下冷哼一声,收起匕首,逝如轻烟,飘然去了。

陆渐呆立当地,目视窈窕倩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蓦地眼眶一热,泪如泉涌。

落泪中,忽听啧啧有声,陆渐一惊,抹去眼泪,转头望去忽见一人头戴斗笠,手持葫芦,坐在远处树下喝酒。陆渐认出这人正是在“得一山庄”捉弄沈秀的梁上君,不由怪道:“怎么是你?”

梁上君笑道:“什么你呀我的,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应该叫我前辈才是。”陆渐道:“原来是梁前辈……”说到这里,忽地噎住,两眼睁大,死死瞪着梁上君,目光之利,似乎要将那人斗笠洞穿。

梁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后生,再叫我两声前辈听听。”忽地眼前人影一晃,头上一轻,斗笠已被陆渐揭开。陆渐瞪着他倒退两步,满脸不信之色,忽地一声惊呼,上前将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缜,臭谷缜,你不学好,又来唬人。”叫到后面,已是喜极而泣。

谷缜见他如此激动,心中不胜感慨,俊眼泛红,叹了口气,笑道:“乖后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这样紧做什么?”

陆渐听得这话,又羞又恼,放开谷缜,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不讲义气,既然没死,怎么也不找我?”谷缜笑道:“我不是找你来了么?还帮你出了一口恶气,给沈秀那小子娶了九个老婆,如今‘得一山庄’闹成一锅稀粥了,真他***过瘾。”陆渐想到方才送亲队伍接二连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缜手臂道:“这种缺德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谷缜笑笑,双手互击,从远处树后闪出两人,正是张甲,刘乙。谷缜笑道:“这二位都是我的伙计,这次为沈秀娶亲,都是他们一手操办。”又指陆渐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陆爷,还不来见过。”张,刘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见过陆爷。”谷缜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随我来此耍宝,真是大材小用。”张甲笑道:“能随谷爷耍宝,该是小材大用才对。”

谷缜笑了笑,挥手道:“此间没你们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礼,默默去了。

沧海22 柳暗花明之卷 同归(上)

陆渐满腹好奇,眼见二人远去。拉住谷缜,急急问道:“谷缜你怎么活过来的?”“说来话长”谷缜皱了皱眉,若有心事,“还是去我住所聊吧。”说着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仆人牵来两匹骏马,二人翻身上马,疾驰数里,便见一片柏树,霜皮溜雨,枝干挺拔,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

谷缜下马如林,将近精舍,便听一个脆声声的声音道:“哥哥回来了。”

墨绿影子晃动,谷萍儿奔出门外,见是谷缜撅嘴不乐。谷缜笑道:“萍儿你来接我吗?”谷萍儿清哼一声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缜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吗?”谷萍儿吐出小舌头,做个鬼脸:“才不是呢,哥哥那么小,你这么大,才不是呢。”谷缜神色黯然,叹道:“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小扇轻轻颤动。

谷缜默不作声,抚摩他的细软绣发,谷萍儿娇躯忽地颤动起来,颤声道:“哥哥,是你么……”谷缜仍是默然,将她搂在怀里,谷萍儿眼里忽地留下泪来,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儿好怕,妈妈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谷缜只是苦笑,仍不作声。谷萍儿摹地张开眼睛,望着谷缜,神色十分好奇,说道:“真奇怪,你的样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着我,感觉就象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说到:“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说着又目不转睛的盯着谷缜,摹地双颊泛红。谷缜道:“萍儿,你想什么呢?”谷萍儿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还好。”说完咯咯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入精舍,在花圃里采了一朵花,在鼻间嗅着,露出欢喜沉醉之色。

谷缜望着她,心中不胜酸楚,lj走上前来,叹道:“她的病还没好么?”谷缜点了点头。陆渐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点头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冷笑一声,摆手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心觉奇怪,又问道:“那么施姑娘呢?”谷缜不作声,步入内室,从桌上拈起一封书信,递给陆渐。

陆渐展开一瞧,素笺上笔记娟秀,写道:“我误会于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为,无颜与你相见,从此远游江湖,忏悔罪恶,若遭横祸,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觅良配,来日大婚之日,愚女虽在天涯,也必祷之祝之,为君祈福。”信笺后并未署名,水痕点点,宛若泪滴。

陆渐放下纸笺,叹道:“施姑娘几次几乎害你性命,心中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见你吧。”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她欠足了债,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这叫欠债私逃,哪一天我将她拿住,非让她连本带利,统统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着她。”谷缜摇头道:“我醒来时,她已走了。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傻鱼儿固执的很,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也拖不回来,只盼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之时她会赶来。”陆渐道:“为什么?”谷缜道:“那时东岛西城放手一决,双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间都会前来。”

陆渐点了点头,又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谷缜苦笑道:“这还不简单么?谷神通根本就没杀我,将我当场击毙,不过是做戏罢了。”

陆渐恍然大悟,随即疑惑道:“他为何不杀你?”谷缜道:“这缘由他没说,我也懒的问。但我料想,道理不外两个: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东岛行事,必要证据。既无有力证据,证我清白,便亲手行刑,将我击昏假死,以免让我受那‘修罗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无疑。其二,他始终认为我罪有应得,但手下留情,饶我性命,但无论什么缘故,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陆渐皱眉道:“他好意救你,你为何还要骂他?”谷缜道:“他若知我冤枉,当年为何不肯信我,将我打入九幽绝狱受苦?他若认定我有罪,却不杀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这东岛之王,再说他这一掌下去,害得萍儿心智丧乱,只凭这一点,我便不原谅他。”

陆渐沉默一阵,叹道:“我却以为,谷岛王对你终是有情的……”谷缜面露不耐之色,摆手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那位师父?”陆渐奇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铁盒。”陆渐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将先后遭遇说了。谷缜初时大觉有趣,渐渐露出凝重之色,待陆渐说完,才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么?”陆渐茫然摇头:“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双眉紧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当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却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心头一震,恍然道:“难怪我看那猴儿精和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这山部之主和泽部之主,为什么要害你师傅?”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缜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来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变换,眉间透出浓浓忧色。陆渐看的奇怪,忍不住道:“谷缜你怎么了?走来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缜摹地驻足,一掌拍在墙柱上,沉声道:“陆渐,你我只怕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陆渐吃惊:“什么错误?”谷缜道:“我师父,我师父……”说到这里,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极大的懊悔。

陆渐正想细问,忽听室外谷萍儿喊道:“爹爹爹爹。”谷缜身子一震,抢出门外,陆渐也随之赶出,遥见一个宽袍男子伫立花间,谷萍儿拉着那人衣袖,露出痴痴笑意,原来谷神通多年来容貌未变,谷萍儿纵只有6岁记忆,不认得长大的谷缜,却能认出谷神通的样子。谷神通抚着她头,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谷缜脸色一寒,扬声道:“你来做什么?”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别,又将萍儿带走,我这做父亲的与情与理,也该来看看。”

谷缜一挑双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缜儿,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这岛王的地位,也会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缜冷笑一声,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儿的疯病,一个不得已就抹的过去么?”谷神通摇头道:“抹不过去。”谷缜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陆渐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缜,无论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么恨他,也是他的儿子。”

谷缜身子闻言轻震,哼了一声。谷神通目光一转,凝注在陆渐身上,忽然间,他眼力透出一丝惊色,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一楞道:“岛王这话什么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说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体内藏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闻言一愣,他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玄妙无比,他这么一说,必然不假。但陆渐运气内视,并未不觉得不妥,正觉犹豫,谷神通忽地摇头道:“你这样感觉不出的。”说到这里,忽一晃身,运掌拍来。

陆渐但觉谷神通掌力压顶,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陆渐胸口陆渐横臂拦住,左掌劈出。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接连变相,将大金刚神力催到及至。斗到约摸三十来招,陆渐方欲出拳,忽觉奇经八脉之中,各自涌起一股真气,八种真气便有八种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变动不居,上下无常,有如仇寇,互相攻占。陆渐气息顿时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拳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闭眼就死,身周劲力乎消,张眼望去,只见谷神通飘然后掠,负手而立,陆渐得了暇,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所至之处,八种真气消散。就似从未有过,继而运气走遍全身,也没发觉丝毫阻滞。

谷神通缓缓道:“陆道友,你体内的祸胎名叫‘六虚毒’隐藏与奇经八脉之中,平时循环相生,与你真气同化,任你如何运动,也不会发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时,功力催法到极,便会突然发作,那时候,八劲紊乱,自相冲击,以至真力受阻,大败亏输。

陆渐脸色微变,心念数转,猛的想起一个人来,脱口到:“难道是他……”

谷神通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点朱砂小痣。”陆渐听他说的模样与若虚先生一般无二,心中惊讶,不由点头。谷神通目光一闪,说道:“他在哪儿?”陆渐摇了摇头。谷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数,劫数。”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怔怔出神。

谷神通微露苦笑,望着天际,仿佛自言自语:“当年我也料到他或许没死,但囿于誓言,不能出岛寻他。他那天劫极难解脱,要么终身不动武,要么便须将那心魔一分为二,分由二人承担。这‘分魔’之法艰难无比,我也只是听说,不管想当真被他练成。然而即使练成‘分魔’,若无适当人选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脱劫。那人神通盖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无双,虽只一半,寻常高手与之遭遇,势必随他入魔,经脉爆裂而死。唯有‘炼神’高手,心志坚圆,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鱼和尚死后,‘炼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会帮他?只不料你也达到炼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来,老天爷尚未厌倦争斗,仍是站在他那一边呢!”

陆渐听得心跳加剧,隐隐猜到几分,忍不住道:“谷岛王,你,你也认得那人?”“怎么不认得?”谷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敌,连我这‘谷神不死’的绰号,都是拜他所赐。”

陆渐倏地全无血色,失声道:“万归藏!”

沧海23 陆渐身世之卷 同归(下)

3

谷神通默默颔首,但见陆渐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温言道:“你也无须自责。此人出世,机缘奇巧,足见乃是天意。圣人云:‘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天道自来不爱强大,眷顾弱小,既令万归藏这等强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万归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谙天道,谋虑深远,因此缘故,才会恩将仇报,在你奇经八脉中种下‘六虚毒’,防备于你。”

陆渐怒道:“他防备我什么?”

谷神通笑道:“万归藏与我炼神之时,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奥,前途岂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是万归藏的劲敌,此人杀伐决断,冷血无情,若非他自顾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脱劫当时,便不容你活命;据我私心猜测,他当时虽不杀你,也要防范将来,故而才将‘六虚毒’潜伏在你体内,来日你若与他为敌,交手之际,牵动毒气,必然死在他的手里。”

陆渐呆了呆,心道:“传说中万归藏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只需被我知道,决然不能坐视。”想到这里,毅然道:“谷前辈,这‘六虚毒’可有解法?”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颔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无所知,‘六虚毒’自然祸患无穷。但万归藏决想不到你会遇见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气术’能够洞悉六虚,看破他的阴谋。道心惟微,无法不破,既有六虚毒气,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说到这里,谷神通蓦地住口,眉头微皱,陆渐急道:“什么法门,还望前辈相告。”谷神通注视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万归藏?”陆渐点头道:“倘若他一味杀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拦。”

谷神通摇头道:“阻拦此人,谈何容易。他外表冲和,内心冷酷,与他为敌,既不能逞强好胜,也不能有半点儿妇人之仁。”他瞧陆渐神色迷惑,心中暗叹,续道:“所谓‘六虚毒’,其实就是万归藏修炼的‘周流八劲’,这八种真气互相生克,既能伤敌,亦会伤己。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自有能为驾驭八劲,别的人不知其法,‘八劲’入体,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归藏若要惩戒某人,只需将真气注入那人经脉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给真气,要不然,便将少许真气注入在对方经脉,神鬼不觉。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简单,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将奇经中的八道毒气找到,逼成一个气团,再找一个活人,以大金刚神力将气团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气离体,‘六虚毒’自然解了。”

陆渐吃惊道:“这个法子,岂不是损人利己么?”

“那却说不上。”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将真气度入他体内。”

陆渐面有难色,迟疑道:“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法子么?”谷神通摇头道:“没有。”见陆渐仍是犹豫不决,不由暗叹:“这孩子太多拘缚,即便武功胜过万归藏,也不是那人的敌手。”想着微微摇头,说道:“取舍由你,我且传你内照逼气之法。”他与万归藏多次交手,深谙“六虚毒”的奥妙,当下口说手比,说出心法。陆渐神通已成,领悟极快,须臾便寻到奇经八脉中的毒气,运劲裹成一团,但觉那真气随聚随散,永无定质,尝试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缩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虚。但如此损人利己的阴毒法子,陆渐怎么也难用上。

陆渐与谷神通对答之时,谷缜始终愁眉不展,一言不发。陆渐心知他得知师父竟是本岛大仇,一时极难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侧,倒也不便劝慰。

谷神通教完陆渐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缜儿,随我出去走走好么?”谷缜抬起头来,方要拒绝,陆渐已道:“谷缜你只管去,有我看着萍儿,包管无事。”谷缜不料他抢先说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骂此人多管闲事。眼见谷神通转身便走,心方犹豫,却被陆渐推了一把,且在耳边低声道:“快去,快去。”谷缜张口要骂,但瞧者陆渐,又觉骂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声,跟随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语,沿着山路行走,不多时,登上山顶,极目望去,苍翠满眼,峰峦如聚,怀抱一条大江,浩浩荡荡,注入大海。谷缜见此情形,心怀一畅,只觉清风徐来,吹得衣发飞举,遍体生凉,谷神通伫立前方,谷缜蓦然发觉,十余日不见,父亲一贯挺拔的身躯,竟有几分佝偻了。

刹那间,谷缜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忽又想到海底绝狱的苦楚,恨意大起,压过心中柔情。

“缜儿。”谷神通忽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狱,为父便戒酒了。”

谷缜冷冷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酒是圣人粮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摇头道:“子不教,父之过。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传。当年你母亲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日日滥饮。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若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于你?”

谷缜笑道:“你若劝我别的还罢,劝我戒酒,那是免谈。”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缜道:“不敢。”谷神通叹一口气,目视苍莽大江,徐徐道:“缜儿,其实从头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这个疑惑在谷缜心中萦绕多年,谷神通此时突然道出,仍令他浑身剧震,继而怒火陡起,大声道:“好啊,你终究说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为何还要将我打入九幽绝狱。”

谷神通沉默一阵,缓缓道:“二十年前,万归藏接任西城,撕毁和约,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武功未成,逃出东岛,颠沛流离,能活下来着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岛众才得陆续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妇孺,五大流派的精锐高手,已然所剩无几,即便活着,也大多受了暗伤,回岛之后,纷纷去世。岛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难之又难。你也瞧见了,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明夷鲁莽无能,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岂能位列五尊。”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慢慢续道:“反观西城,纵然也遭内讧,水、火二部削弱,顶尖儿的人物仍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高手如云。我神通再强,也只一人,万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纵然有心报仇,也只能含垢隐辱。别人多以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虚拿话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并非不能,而是不可。万归藏说得不错:‘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我今日若死,东岛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压服四部,本不过是虚张声势,让西城无法窥出我东岛的虚实罢了。

“东岛上下如此孱弱,便如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动荡。唯有镇之以静,才是上策。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人虽有一个,但可惜,这人却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皱眉道:“你是说我?”

“不错。”谷神通道,“你聪明过人,却不曾用在武功上,更为你娘的事,终日与我斗气,只顾使性尚气,浑不把东岛存亡放在心上。后来索性逃到中原厮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么奇遇,成为富豪,回岛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样子,谁人又愿意服你?结果闹出一场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别人都当你荒淫放纵,无恶不作,我却知道你貌似娇纵,内心实则善良。当时湘瑶等人有备而发,几乎滴水不漏,所有证据无不确凿。我若力压众议,不加惩戒,必然人人离心,偌大东岛,成为一盘散沙。”

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所以说,比起东岛团结,我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蓦地转身,眼中威棱毕露,“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喝泥浆,吃马粪,与盗贼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之中,三次遭遇万归藏,哪一次不是险死还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番话如当头棒喝,谷缜只觉头中嗡嗡作响,浑身冷汗长流,呆了半晌,大声道:“这些话,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笑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今日此时,你才算勉强有点样子。”

谷缜道:“当年你是故意让我入狱?”谷神通道:“百炼成钢,若无这三年牢狱之苦,你又岂会尽弃浮华,成为我东岛未来之栋梁?”

谷缜呆了半晌,摇头道:“你抬举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么栋梁?”谷神通淡然道:“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渊深,要学武功,还不容易。”

谷缜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握紧,血涌双颊,胸中情怀激荡,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山顶一时沉寂下来,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目视雄伟山川,虽不言语,心中情怀念头,却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过得良久,谷神通长长叹一口气,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谷缜道:“也好,你说。”语气之上,已然柔和许多。谷神通微微苦笑:“缜儿,不要再怪你娘,虽然离你而去,错处却不在她。”

谷缜双眉一扬,冷哼一声。谷神通叹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诉你也无妨,清影嫁给沈舟虚本是在前,因为乱世分离,无奈中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来寻她,说是找到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闻言不忍,犹豫许久,只好与沈舟虚去了。”

说罢见谷缜神色冷淡,知他心结仍在,当下叹一口气,正想再劝,忽地心头一动,转眼望去,但见一道人影,奔走如电,直奔山顶,顷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无量足”燕未归。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递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皱眉。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谷岛王大驾远来,有失奉迎。山妻牵挂令郎,业已多年。诚邀令父子光临寒舍‘得一山庄’,手谈一局,不论胜败,清茗数盏,聊助谈兴耳。”其后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缜冷笑一声,拿过纸笺,便要撕毁,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脉门上一搭,谷缜双手倏热,素笺飘飘,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纸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虚怎知我父子在此?”燕未归沉声道:“主人料事如神,无所不知。”谷缜冷笑道:“胡吹大气。”谷神通却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缓缓:“清影当真也在?”燕未归点了点头。

谷神通叹一口气:“也罢,你告知令主,就说谷某人随后便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便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道:“沈瘸子必有阴谋,你干么要去?”谷神通道:“我身为一岛之主,不能临阵退缩。沈舟虚既然划下道来,不管有无阴谋,我都不能不去。更何况……”他凝视纸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丽,与纸上其他字迹迥然不同。谷神通叹道:“你娘这个落款,确是她亲笔所留。缜儿,你们终是母子,良机难得,我想趁此机会,为你们化解这段怨恨。”

谷缜欲要反驳,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说,向着得一山庄大步走去。

到得庄前,人群早已散尽,地上一片狼藉,大红喜字也只剩一半,随风飘动,颇有几分凄凉。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喜堂,直奔后院。

沿途长廊红灯未取,绸缎四挂,但却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影。谷缜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赐,方才在此大闹一场,如今去而复反,自觉有些尴尬。

曲廊通幽,片刻来到一个院落,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危襟正坐,候在亭内,见了谷氏父子,含笑点头,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得“梁上君”三字,微皱眉头,谷缜却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装腔作势,到底瞒不过这只老狐狸,当下笑道:“令郎与儿媳们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儿媳们”三字上加重语调,沈舟虚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忽地笑道:“家门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休养。”

谷缜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这就叫做‘大义灭亲’。呵呵,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铁杖太费工夫,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只笑了笑:“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容不得沈某如此做。”

谷缜听得“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声。

谷神通并不知谷缜大闹沈秀婚礼,听得二人言语来去,针锋相对,心中甚不了然,故而负手在旁,一言不发。忽听沈舟虚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妇,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岛王畅达,可否与沈某手谈一局,打发光阴。”

谷缜冷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刚刚罚了儿子,立马就来下棋。脸上笑嘻嘻,肚里鬼主意,说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虚微微一笑,闲闲地道:“二位究竟谁是父,谁是子?我和父亲说话,怎么插嘴的尽是儿子。”谷缜大怒,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却一挥袖,一股疾风直扑谷缜口鼻,叫他出声不得。只听谷神通笑道:“舟虚兄责备得是,若要手谈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过清影何在?她与缜儿久不相见,我对她母子有些话说。”

沈舟虚笑道:“劣子受了杖伤,她在后院看护,片刻便至,谷岛王何须着急,你我大可一边下棋,一边等候。”

谷神通淡淡一笑:“舟虚兄说得是,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趁此机会,便领教领教天部的‘五蕴皆空阵’。”

说罢含笑迈入亭中,与沈舟虚相对端坐。谷缜望着二人,隐隐感觉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绝世,这‘五蕴皆空’的破阵理应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虚明知无用,还要使用此阵,必有极大阴谋。”

转念之间,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见苏闻香捧着“九转香轮”,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搁在栏杆之上。谷神通笑道:“这就是‘封鼻术’么?很好,很好。”谈笑间随意落子,仿佛那面“大幻魔盘”在他眼里,就与寻常棋盘一般无二。

谷缜见状,心中少安,目光一转,忽见秦知味端着白玉壶走来,壶里汤水仍沸,壶口白气袅袅。谷缜心知那壶里必是“八味调元汤”,当日便是被这臭汤封了自己的“舌识”,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备,一把夺过。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么?”伸手便要来抢。

谷缜闪身让过,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汤。”秦知味吃了一惊,呆呆望着他,面露疑色,谷缜揭开壶盖,作势要喝,眼睛却骨碌碌四处偷瞟,忽见薛耳抱着那具奇门乐器“呜哩哇啦”,望着亭中二人,神色专注,当下心念陡转,忽地扬手,刷的一声,将满壶沸汤尽皆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红,起了不少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他手中的“呜哩哇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哈哈笑道:“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气得哇哇大叫,纵身扑来,好容易才被众劫奴拦住。

谷缜抱着乐器,心中大乐:“如今汤也被我泼了,乐器也被我夺了,那怪棋盘爹爹又不惧怕,‘眼,耳,舌’三识都封不住了,至于那炉香么,大伙儿都全都闻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伙儿一个也逃不掉。”

过了半晌,亭中二人对弈如故,谷神通指点棋盘,谈笑从容,丝毫也无中术迹象。谷缜初时欢喜,但瞧一阵,又觉不妙,心道:“沈瘸子诡计多端,难道只有这点儿伎俩?”瞥见那尊“九转香轮”,心道,“以防万一,索性将那尊香炉也打翻了。”心念及此,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不能举步。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踉跄后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众劫奴个个口吐白沫,软倒在地。

忽听哗啦一声,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双手扶着棋盘,欲要挣起,却似力不从心,复又坐下,缓缓道:“沈舟虚,你用了什么法子?”

沈舟虚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轮椅上,闻言笑笑:“是香!”

谷神通目光一转,注视那“九转香轮”:“如果是香,你也闻了。”

沈舟虚笑道:“不但我闻了,在场众人也都闻了。岛王原本炼有‘胎息术’,能够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倒也不算赔本。”

谷神通道:“那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无论迷香毒药,你全然不惧?”

谷神通冷哼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天下无敌。沈某却只是一个断了腿的瘸子,没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方能取胜。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费十年光阴,直到近日方才炼成。但凡世间众生,嗅入此香,半个时辰之内

,必然周身无力,便是岛王,也不例外。”

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凄凉,叹道:“难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舟虚眉间亦闪过一丝无奈,叹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但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誓不两立。更何况‘论道灭神’将近,我岂能容你自在逍遥,破我西城?”说着他抬眼上看,漫不经意地道:“时候到了。”

谷神通举目上看,只听喀嚓连声,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分明喂有剧毒。

谷神通脸色骤变,耳听得亭柱里叮叮咚咚,声如琴韵,刹那间,机关转动,百箭齐发,将亭内情形尽被遮蔽。

谷缜坐在远处,无力上前,见状肝胆俱裂,失声叫道:“爹爹……”

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头颈胸腹、双手双脚,插了二十余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

谷缜只觉眼前发黑,嘴里涌起一股血腥之气。

“自古力不胜智。”沈舟虚摇头叹息,“谷神通,你已输了。”

沉默半晌,谷神通忽地身子一颤,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眼望着谷神通缓缓立起,犹似一个血人,沈舟虚脸色大变,失声道:“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咙被利箭撕破,嗓音异常浑浊,“但你没料到,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我血已流尽,毒香何为……”说到这儿,他徐徐抬手,沈舟虚心往下沉,欲要躲闪,

但身中毒香,竟是无力动弹,眼瞧着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来,一股绝世大力涌入五腑六脏,霎时间,沈舟虚就如狂风中一片败叶,翻着筋斗跌将出去,轰隆一声,撞倒一座假山,鲜血决堤也似,从眼耳口鼻狂涌而出。众劫奴见状,犹如万丈悬崖一脚踏空,纷纷惊呼起来。

这一掌是谷神通数十年精气所聚,回光返照,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没收回,身如一尊雕

塑,凝立当地,竟不倒下。

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身旁众劫奴伤心沈舟虚不救,也是放声痛哭。

这时间,忽听有人哈哈大笑,笑声中伴随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心头大震,只见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而来,身后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众人之后数丈,遥遥跟着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宁凝,她脸色苍白,愁眉暗锁,甚是无精打采。

宁不空走到近前,一挥手,一发弩箭奔出,正中“九转香轮”,将那香炉炸成粉碎,炉中香料熊熊燃烧,须臾化为乌有。

谷缜心子突突直跳,但时下眼前,父亲丧命,香毒未解,面对如此强敌,竟无半点儿法子。

“沈舟虚。”宁不空侧着耳朵,阴阴笑道,“你这‘天算’的绰号算是白叫了。嘿嘿,你这么聪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么?”沈舟虚虽受重击,却没即刻丧命,靠着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忽地闪过一丝惨笑,叹道:“宁师弟未免自负了些,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师弟,不过是墙角里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脸色一变,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攥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在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说着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然后伸手左右开弓,打得沈舟虚牙落血流,宁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学两

声狗叫给我听听。”

沈舟虚呵呵一笑,说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罢。”

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但只一瞬,忽而阴恻恻一笑:“沈师兄果然是条硬汉子,宁某一向佩服。”沈舟虚道:“不敢当。”宁不空道:“其实你我本是同门,当年各为其主,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

不妨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连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便放过你的妻子儿子。”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张眼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归藏万城主救我性命。他为我治伤,传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要不要听?”

宁不空神色肃然:“请讲。”

沈舟虚缓缓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脸色微变,忽听沈舟虚徐徐道:“自从我听到这三句话,算无不中,计无不成,从此之后,再没输过。宁不空,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屈服于你么?”

宁不空脸色涨紫,呆了半晌,蓦地将杖一笃,厉声道:“沙师弟,砍他儿子一条胳膊。”沙天洹笑道“好。”从袖里抽出一把刀来,嘿嘿笑道:“砍左手还是右手?”

沈秀脸色惨白,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别动手,我会学狗叫么?我会叫,我会叫。”说罢当真汪汪汪叫了几声。宁、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见状,也随着干笑,转眼看向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眼里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

劝爹爹,不要逞强。”

商清影叹了口气,摇头道:“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可以丢,唯独不能丢了骨气。事到如今,你学你爹爹,放豪杰一些,不要给沈家丢脸。”

沈秀又羞又怒,将心一横,高叫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干么害得我们跟他受罪。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我们放在欣赏,早知这样,我宁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儿子。”众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气得双目眼泪乱滚,口唇哆嗦,说不出

话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可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么?”宁不空冷笑一声,“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现世,丢你沈瘸子的人。”说罢嘿的一笑,转身喝道:“凝儿,过来。”宁凝一呆,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短刀,不明所以,却听宁不空道:“凝儿,你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

宁凝眼圈儿一红,喃喃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点点头:“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时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森然笑道,“你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让她尝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阵阵发抖。商清影掠起双鬓秀发,风姿楚楚,不减往日,向着宁凝微微苦笑:“凝儿,你动手吧,这是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将你炼成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今天我也活得够了,只望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

清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血污。”

宁凝望着她,点滴往事掠过心头,倏尔泪涌双目,握刀之手抖的越发厉害。薛耳见状,忍不住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听见,将眼一瞪,喝道:“狗东西,闭嘴。”抢上前来,狠狠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为是,上次害得我们出丑,这次机会难得,索性将他们全都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阴恻恻地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

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么,那就折断他的双腿,‘尝微’那条好舌头,也该活活拔了,‘鬼鼻’吗,鼻子割掉最好,至于‘不忘生’嘛,说不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能济事。”

众劫奴闻言,无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婴子,你这叫做公报私仇,你输给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脑袋。”说着一瞅燕未归,想到上次输给此人,不由心头恨起,赶上前去,对准燕未归双腿,举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觉背心一凉,浑身气力尽泻,低头望去,却是一截刀

尖,螃蟹怪心头迷糊,未明白发生何事,宁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扑倒在地,转眼死了。

谷缜一旁瞧得吃惊,宁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缜也曾见过她出手,决无眼前这般快法。

沙天洹又惊又怒,厉声道:“臭丫头,你作什么?”宁凝冷冷瞧他:“这五个人都是我的朋友谁动他们,我便杀谁。”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渐敛,流露惧色,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莫要生气。不就是一个劫奴么?你想杀就杀,也没什么了不起。”

宁凝目光扫过赤婴子和鼠大圣,二人也露畏惧之色,缩身后退。宁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将刀尖抵在她心口,涩声道:“妈妈的仇,不能不报,就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颤,凄婉笑道:“凝儿,多谢……”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寒气透过衣衫,逼得肌肤刺痛,那刀尖微微颤抖,越颤越急,蓦地当啷一声,跌落在地,继而传来呜咽之声,商清影张开双眼,只见宁凝泪如泉涌,一手捂口,喉间发出嘤嘤哭声。商清影柔肠婉转,

暗生怜意,伸手掠过宁凝额前乱发,将她揽入怀里,柔声道:“乖凝儿,别哭,别哭……”

宁凝本就矛盾已极,但觉商清影怀抱温软,言语轻柔,字字打动心扉,刹那间,一切怨恨尽都烟消,就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见母亲,忍不住抱紧商清影,放声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初时尚且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么?

”宁凝心儿一颤,轻轻推开商清影,抹去眼泪,望着父亲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从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爱我护我,我不能害她。”

宁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么?主母,哼,这婆娘爱你护你,不过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为沈瘸子卖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让开些,我来下手。”

宁凝神色数变,蓦一咬牙,露出倔强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许你动手。”宁不空面皮抽搐数下,嘿笑两声,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瞳中剑“出,轰隆一声,“木霹雳”凌空爆炸。

一转眼的工夫,宁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但觉宁凝内劲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一丝一丝,将自己手臂越缚越紧,怎也无法挣脱,不

由怒道:“凝儿,你竟为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眼里泪花乱转,大声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

“那还不是一样。”宁不空厉喝一声,蓦地狠起心肠,一振臂,宁凝衣袖顿时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直向她脸上烧去,宁凝若不放手,立时便有毁容之祸。

宁不空一旦出手,便觉后悔,但那火劲易发难收,但觉宁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乱起来。这时间,商清影忽地涌身上前,抱住宁凝手臂,双手拍打,将那烈火打灭,霎时间,一股皮肉焦臭之气弥漫开来。宁凝急急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双手已变焦黑,

心中不由好生感动,眼泪又留下来,不料宁不空却是铁石心肠,一旦脱身,运掌如风,向商清影头顶拍来。

“宁不空。”忽地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宁不空吃了一惊,出手稍缓,但觉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与来人拳劲一较,便落下风,宁不空立足不住,一个筋斗向前窜出,落地之时,惊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便知来者是谁,不由得心弦震颤,慢慢抬头望去,只见陆渐立在不远,背着谷萍儿,左手则挽着陆大海,掉头四顾,神色迷惑。

原来陆渐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儿。他闲来无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恼。但谷萍儿心智失常,只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陆渐坐在门前愁眉苦脸,便拉他一块儿玩泥巴。

陆渐性子平和,来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儿笑声感染,心中闷气也消散不少。两人玩了一会儿,谷萍儿忽生顽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陆渐脸上,立时抹了个大花脸。谷萍儿拍手大笑。陆渐也不生气,见她高兴,也挠头傻笑,偶尔还蹙额掀鼻,做上几个鬼脸,谷萍儿只觉这

位叔叔一举一动无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欢,咯咯笑个不停。

玩闹中,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门。陆渐只当是精舍中的仆人,起身开了院门,却见空无一人,门前放了一个麻袋,里面动来动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儿也赶出来,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树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刚捅一下,便听袋中有人骂道:“姓宁的狗东西,又

来折磨老子,老子cao你祖宗。”

陆渐听这骂声耳熟,猛的醒悟过来,急忙伸手撕破麻袋,从麻袋中立时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喜道:“爷爷。”谷萍儿却是奇道:“麻袋变成白胡子公公了。”陆大海见她手里树枝,怒道:“女娃儿,刚才是你捅我?”谷萍儿道:“是呀,我还以为麻袋里是狗狗呢,老公公,

你在袋子里作甚么?捉迷藏吗?”

陆大海听得有气,骂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陆渐捂住了嘴,低声道:“爷爷,这女孩子头脑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较真。”

陆大海瞅了谷萍儿一眼,心中疑惑,点了点头。陆渐将他扶起,进了院子,问起陆大海何以到此。陆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帐房忽然过来,跟我招呼。我久不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怜,心生同情,便说:‘宁帐房,你等

我一会儿,待我卖了鱼,请你喝酒。’那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老才是。’说罢攥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随他向前,想要说话,却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帐房拖着我在城里东转西转,最后到了

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妖法,用指头在我后脑戳了一下,我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陆渐道:“那不是妖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时却在马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原来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我可真笨,只顾观看行人,却没搜查过往马车。”当下又问道:“后来呢?”

陆大海道:“后来么,那宁帐房凶霸霸的,对我不大客气。我猜到他绑架老子,必有诡计,于是设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几百步,便被捉回来。姓宁的也不打我骂我,只是将手放在我后心,我浑身上下就跟着了火似的,十分难过,只好求饶。他问老子还逃不逃?好汉不吃眼前

亏,我自然说不逃了,再问他为何要捉老子,他却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坐了几天马车,停下来时,已到南京了。那姓宁的将我关在一座石头房子里,呆了半天,姓宁的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生得蛮俊,叫那姓宁的爹爹,哼,原来姓宁的

居然还有女儿。不过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不但问我名字,还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不过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却在一旁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姓宁的都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气。那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不多问,只管吃他娘,

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谁知道一觉醒来,就在麻袋里了。他***,你说,这几天的事情,象不像做梦。”

陆渐听完,点头道:“我知道了,宁不空绑架你,宁姑娘救了你,送你来见我。”陆大海挠头道:“宁不空?宁姑娘?谁啊?”陆渐道:“就是宁帐房和他女儿。”

陆大海哦了一声,问道:“你认识他们。”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宁帐房绑架我,也和你有关?”陆渐道:“宁不空是我的对头,宁姑娘却是我的朋友。”陆大海立时眉开眼笑,睨了陆渐一眼,说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陆大海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听得这话,顿时面红耳赤,作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会儿,又问道:“是了,宁帐房和你有什么过节,干么要捉我?”陆渐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陆大海想了一会儿,皱眉道:“我却是隐约听到他和女儿议论,说要设计对付一个姓沈的,杀他老婆儿子。小丫头看样子不太乐意。后来两人出“你发楞作甚么?”

陆渐猝然惊醒,拍桌道:“不好!”陆大海道:“什么不好?”陆渐道:“宁不空引我来此,是想利用我对付沈舟虚,我见阿晴与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与天部大起冲突,天部无敌得住我,倘若大伤元气,宁不空便能趁虚而入,他与沈舟虚仇深似海,斗将起来,只怕要死许多的人。”

说罢转眼一看,只见陆大海盯着自己,两眼瞪圆,俨然从不认得,陆渐不觉苦笑,一时不便解释,问道:“爷爷,你听宁氏父女议论,什么时候对付那姓沈的?”陆大海挠挠头,皱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陆渐脸色大变,“我须得去趟得一山庄,制止双方,若是晚了,只怕死伤惨重。”说罢起来便向外走,陆大海忙道:“乖孙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离开,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说着老眼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陆渐不由暗叹,心想自己与祖父两次分别,均是惹出许多变故,留他在此,确不放心,便点头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儿一眼,心道:“我向谷缜承诺照看她,也不能将她独自留下。”当下招来马匹,陆大海一匹,自己与谷萍儿共乘一匹,赶到得一山庄,便听爆炸之声,陆渐听出是“木霹雳”,心知双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将谷萍儿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纵上房顶。陆大海只觉耳边呼啸生风,眼前景物向后电逝。不由得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竟然练成一身惊人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怕也不遑多让了。

陆渐赶到爆炸声起处,正瞧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当下嗔目大喝,先声夺人,随即出拳,将宁不空震飞。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惊得目定口呆。

“爹爹……”谷萍儿蓦地跳下地来,向谷神通尸身奔去,陆渐眼见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儿,掉过头来,厉声道:“宁不空,怎么回事?”宁不空冷哼道:“管我什么事,都是沈舟虚的手笔。”

陆渐一皱眉,目视谷缜,谷缜眼眶酸热,恨声道:“不错,沈瘸子阴谋诡计,害死我爹。”

陆渐勃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遗体,又看了看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已极,蓦地长啸一声,高叫道:“谷缜,我来帮你报仇。”一晃身,抢到沈舟虚身前,出掌如风,向他面门拍落。

“住手。”掌劲未吐,耳边传来一声娇喝,陆渐听出是宁凝的声音,他真力收发由心,应声收掌,转眼望去,说道:“宁姑娘,你叫我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俏脸上犹有余悸,颤声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陆渐甚是迷惑。宁凝凄然一笑:“你可曾听说,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场上寂静如死,呼吸可闻。陆渐呆了呆,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么?”宁凝眼圈儿微微泛红,幽幽叹道,“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句话,天底下任何语言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只觉心头乱哄哄的,千头万续,理不明白,转眼望去,四周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目光转动,落到沈周虚脸上,见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陆渐顿时大感别扭,在瞧谷缜,眉头紧蹙,似愁还怒。霎时间,一股怒气直冲陆渐头顶,他面红耳赤,大声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有岂会和这等阴谋害人的恶徒扯上关系?”

“若是骗你,那还好了。”宁凝神色凄楚,“即使我骗人,有无四律也不会骗人。第四律有来有往,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三代,才能了结。”

陆渐一时怔住,半晌问道,:“那又如何?”宁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说,倘若黑天劫发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对不对?”

陆渐想了想,恍然道:“无怪那日我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痊愈,竟是宁姑娘救我。”

宁凝叹道,:我那时见你名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拼了黑天劫发作,也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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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1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听到这里,心里莫名的感动,脱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道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眼眶泛红,叹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练成了劫奴,本来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厉声道:“蠢Y头,谁要你做好人?谁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与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

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有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了大金刚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的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摇摇头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目定口呆,一时转不过念头,却听宁凝轻轻一叹,说道:“还不明白吗?有来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的本来是喜事,然而神情却极愁苦,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已然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终于落到沈舟虚脸上,但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神色数变,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抓住,拾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白,眼里尽是狂乱之意,嘴里低吼道:“你骗我,你也骗我么……”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涩,徐徐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何必?你是他的儿子,我可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呆呆望了他半晌,募地松开双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沧海23 陆渐身世之卷 往事

3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陆渐身子剧震,注目向他望去,但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一手扶着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商清影望着字迹,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蓦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双颊缓缓滴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向着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他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宁住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男子,眼泪决堤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遍,募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恨声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素靥上涌起浓浓愧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亲。"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半晌,她忽地幽幽说道,“那年,春天来的早,庄外的桃花也开的格外鲜艳。也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有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却不理他,自言自语:“秋天的时候,附近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的房子,杀了许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之后,十分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倭寇,打不过,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带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活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又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了,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道:‘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做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地笑道,“陆渐,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定定望着商清影,哪还听得他的言语。

商清影叹了口气,续道:“刚刺完毕,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了,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到:‘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闩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顿时也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小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蓦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

陆渐如遭雷击,失声道:“爷爷?”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不敢违抗,只得跪下。陆大海沉声道:“渐儿,这位就是你生身母亲,决然不假。”

陆渐急道:“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你听我说。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只好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势却还甚大。我饿得急了眼,也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却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当时吓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是以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当时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陆大海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愣在当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恶人捉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绑起来,拖着向前,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魔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了。’其他恶人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都打倒了,还说道:‘若不服的,再来比过。’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报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那庄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孩子,当即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坐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见我醒来,便起身道:‘近来吧。’说完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妪摆步,不料她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里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自称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我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划出一条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里,她轻抚颈侧,神色凄楚,众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条浅淡伤痕,若不细看,竟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商清影悠悠说道,“醒来时,脖子上已缠了绷带,身旁仍是那两个老妇,见我醒来,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心头着急,又想挣起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动弹。正着急的时侯,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向外就走。我不由惊叫起来。刚到帐外,忽见鬼面人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食物,见状问道:‘你们做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白光一闪,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静静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麽死的?’他说:‘是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侯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奇怪,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麽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麽,话没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鲜血,摊倒在地。我见状吃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这麽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竟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麽办好,急得直哭。料想他听到哭声,又醒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了这麽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时冷时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叫喊,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滴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麽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商清影说到这里,神色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也渐渐淡去,流露出一丝温婉笑意。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栗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侯,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周虚听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仍是温馨恬淡,娓娓说道:“……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从没这麽欢喜,我就问他为什麽事开心,他说因为看见我了。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没错)猛地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麽?”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慢慢滑落。陆渐心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麽,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麽?”谷缜大声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麽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周虚,既是愤怒,又是轻蔑,沈周虚却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点儿喜怒。商清影忽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为什麽不学好,偏做倭寇。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的,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侯,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转开话题,说道,怎麽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出追杀我的人,要麽被我杀了,要麽被我打败,那仇人于是决意亲自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麽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麽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极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过来。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麽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尚还活着,即便以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好不辛苦。渐渐地,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难中,却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寻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想他,见他欢喜,也就欢喜,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忧伤,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回去。那时候,唉,我已经离不开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他,一同去了东岛。本以为,就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凄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复生,拆散我与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欺骗于我。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岛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以我的名义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唯独对我不能忘情,若是没有我的亲笔署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无怪你昨日让我在柬上留名,说是为了秀儿的婚事,原来竟是要害神通的阴谋,沈舟虚,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黑气越来越重,仿佛侵入骨里,过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答:“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由于,竟被倭寇从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可谓进退无路。不料这时,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突然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腆颠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将心一横,跳下悬崖。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望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腰,心道:“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之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变得如此冷血?”

却听沈舟虚幽幽一叹,说道:“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哧哧声。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吧,听说它数清人的眉毛,人就会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交谊。我自负才华,却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时,明知官场规矩,但却不屑为之,一昧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自然撞得头破血流了。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涂地,不但送了自己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大骂起来,骂老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麻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酗酒,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溃烂。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这时候,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只见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隐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仙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如此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跟着我么?于是警惕起来,便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说到,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那么就能无所畏惧,无往不胜。我心里糊涂,一时间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见状,便说道,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肯不肯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道: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若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江山?”

“他见我沉没不语,便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自己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小心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顾百姓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而世间许多事情,均不过在一念之间,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你这个人才。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胜无败,长赢不输。说罢就跳下来,治好我的伤,带我离开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了。我脱离了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带我回沈家庄,不料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无幸,心如刀绞,深很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之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着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夺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这一次,若不是为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只要有机会,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着他,苦涩之意爬上眉角叹道:你真是变了。沈舟虚小笑了笑道:虽然变了,却不后悔。商清影缓缓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沈舟虚眉间透出一丝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凄然苦笑:这十三年来,你我都在这里做戏罢了。说罢两眼一闭,泪如雨下。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道:陆渐,你过来。陆渐掉头望去.szx正向自己招手,不觉心生犹豫。陆大海叹道:渐儿,他总是你爹。”

陆渐只得走上前去,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发髻。颤巍巍地个陆渐,陆渐怔忡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发髻,是我天部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纵声大笑,说道:笑死人了。沈瘸子你疯了吗?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传给一个天生蠢材?陆渐也很吃惊,说道:这髻子,我不能收。”

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众劫奴眼巴巴望着自己,满眼期待,沈秀却是双目血红,狠狠盯着陆渐,脸上不胜怨毒。”

正是踌躇,忽听沈周虚大笑道,朗声道:“没想到,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竟能看见亲生儿子,足见上天,对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萧……”

陆渐微微皱眉,摇头道:“不,我姓陆,名叫陆渐……”沈周虚一愣,目涵怒意,随即释然,笑了笑,叹道:“也罢,也罢。”说完吐出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再无生气。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残留至今,而今生气已了,寂然而逝。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刹那间,心里涌起一阵凄凉,嗓子也似堵着了,出不得声。宁不空听得沈周虚再无生气,心中大急,顿着竹杖怒道:“沈瘸子,你这没说完,怎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在哪儿?”若非忌惮陆渐了得,早就扑上去,搜索沈周虚的尸身。

宁凝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爹爹,他已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然装死唬弄宁某。”

“他真的死了。”宁凝苦笑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说罢深深看了陆渐一眼。宁凝心酸无比,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戾,也拿这女儿无法,又忌惮陆渐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没什么便宜可占,心想来日方长,夺取画像,还需再设巧计。如此心念数转,他狠狠一顿脚,也随在宁凝后面,忽听沈秀大声道:“宁先生,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闻言一震,失声道:“秀儿,你……”沈秀却不理她,向宁不空跪倒在地,说道:“还请先生收留。”

宁不空哼了一生,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齿:“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再无瓜葛,全凭宁先生支使,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是么?”宁不空阴阴一笑,:”既然如此,你权且做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谢,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把你烧成炭灰,到那时,哼哼,可不要后悔。”

沈秀道:“决不后悔。”说罢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见状,心也似乎化为碎片,惨声道:“秀儿,你,你别走……”沈秀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还要我做甚?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后,竟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还有半点温柔顺从的样子。刹那间,他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闪,身子摇晃,便要栽倒。陆渐见状,慌忙上前,将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地这样绝情?”

沈秀望着商清影,微露犹豫之色,但只一转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满,一咬牙,重重哼了一声,将袖一拂,随宁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这时间,谷缜忽地一声大喝,跳将起来。原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去效力。谷缜一能动弹,大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将尸体裹住,横抱起来。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缜喝道:“滚开。”耸肩将她撞开,铁青着脸,走到谷萍儿面前,说道,“走吧。”

谷萍儿望着尸体,十分恐惧,忍不住倒退两步,颤声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缜按捺心情,涩声道:“你别怕,爹爹只是睡着了。”谷萍儿皱眉道:“妈妈睡着了,爹爹怎么也睡着了?”

谷缜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当即吸一口气,强笑道:“爹爹妈妈。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儿将信将疑,但瞧谷缜笑容和煦,心头一暖,恐惧也消散了几分,点了点头,向陆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儿。”说罢跟着谷缜向外走去,边走边歪着头,瞧那尸体面容。

陆渐将母亲夫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望着陆大海,面带乞求。陆大海久经世事,紧要关头,到底老辣一些,说道:“你先送母亲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答应,只见五名劫奴也站起身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尚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望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说设么也不放开。陆渐无法,只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不发一言,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总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陆渐这才抽出了手,推出卧室,来到庄前,但见喜堂虹彩搬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见灵柩,陆渐心中凄凉。父子二人方才相识,便成永诀,本也无多少情义,况且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虽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那座棺中,又觉血浓于水,终难割舍,瞧了半晌,眼前不觉模糊起来。

五名劫奴看到陆渐,纷纷上前行礼。陆渐抹去泪水,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十分疲惫,我让他入内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忽听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陆渐摆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从今往后,你们叫我陆渐便是。”众劫奴面面相对,均不作声。陆渐到:“我不是劫主,你们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与我共过患难,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理应直呼姓名。”

众劫奴仍不作声,过了半晌,燕未归闷声道:“让我叫主人名字,万万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贱,岂敢亵渎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鹰钩鼻子仍然叫主人,书呆子和猪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无主无奴,秦某不能不讲规矩。”说罢向陆渐扑通跪倒,凄声哀求道:“主,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人叫您主人罢。”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见状也不说话,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又气又急,哇哇大叫:“这三个混帐东西,只顾自己讨好主人,却让我们大逆不道。”说罢屈膝跪倒,连磕两个响头,砰砰有声。莫乙神色疑虑,也要跪倒,却被陆渐伸手扶住,说道:“莫乙,你见识多,且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来沈舟虚城府极深,翻手云雨,喜怒哀乐都因形势而定,又时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众劫奴稍有轻慢,立时便有黑天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对劫主敬畏惯了,只觉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怕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难免不会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是以莫乙听了这话,大为踌躇。陆渐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劫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作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们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陆渐见地上四人均露畏惧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话,只怕他们不会罢休,只得叹道:“罢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私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又是让我定夺。却是什么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大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昨日婚礼上因为沈秀之事,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但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也无别的法子,点头到:“这是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至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八卦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却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间三尺见方的暗格,格中叠满书册。莫乙捧着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庭册,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的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瞧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翻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任务,及其生平厌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是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则是八部重要任务,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在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看着这评语,不觉感慨。在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轼母yin妹,被困绝狱。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的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镜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协同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恋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期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想了想,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隐私,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叹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性,怎么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性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谈到:“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却见里面近十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转,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全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长、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头痛。这帐薄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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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6 19: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渐听到这里,心里莫名的感动,脱口道:“宁姑娘,我,我……”嗓子却似堵住了,无数感激之言,到了喉间,却是无法吐出。

宁凝知道他心中顾忌,没来由一阵心酸,眼眶泛红,叹道:“你不用谢我,父债女还,爹爹将你练成了劫奴,本来就不对,我来救你,算是代父还债,减轻他的罪孽……”

笃的一声,宁不空将竹杖狠狠一顿,厉声道:“蠢Y头,谁要你做好人?谁要你代我还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宁姑娘的面子,我定与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试试。”

陆渐心头怒起,但看到宁凝,转念间有按捺住了,说道:“宁姑娘,在天生塔里,你的黑天劫也曾发作,那时我用了大金刚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脉,后来虽然成功,却也侥幸的很,但这又和第四律有什么干系?”

宁凝摇摇头道:“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处,固然能够封住隐脉,但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目定口呆,一时转不过念头,却听宁凝轻轻一叹,说道:“还不明白吗?有来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传,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么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

宁凝说的本来是喜事,然而神情却极愁苦,泪光星闪,盈盈欲出。

陆渐已然听得痴了,瞧了瞧宁不空,又看看宁凝,目光数转,终于落到沈舟虚脸上,但见他面色灰败,眼里却泛起涟涟神采,猛然间,陆渐心一空,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神色数变,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陆渐,宁姑娘说得对,依照有无四律,你就是沈舟虚的儿子。”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双肩锐疼刺骨,已被陆渐紧紧抓住,拾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白,眼里尽是狂乱之意,嘴里低吼道:“你骗我,你也骗我么……”谷缜心里泛起无比苦涩,徐徐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何必?你是他的儿子,我可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

陆渐呆呆望了他半晌,募地松开双手,直起身来,喃喃道:“你们说的话都是一样的,都是合着伙来骗我……”猛地揪住头发,狠狠摇头,似要从这梦魇中挣扎出来。

沧海23 陆渐身世之卷 往事

3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陆渐身子剧震,注目向他望去,但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一手扶着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商清影望着字迹,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蓦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双颊缓缓滴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向着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他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宁住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男子,眼泪决堤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遍,募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恨声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素靥上涌起浓浓愧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亲。"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半晌,她忽地幽幽说道,“那年,春天来的早,庄外的桃花也开的格外鲜艳。也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有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却不理他,自言自语:“秋天的时候,附近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的房子,杀了许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之后,十分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倭寇,打不过,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带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活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又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了,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道:‘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做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地笑道,“陆渐,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定定望着商清影,哪还听得他的言语。

商清影叹了口气,续道:“刚刺完毕,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了,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到:‘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闩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顿时也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小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蓦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

陆渐如遭雷击,失声道:“爷爷?”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不敢违抗,只得跪下。陆大海沉声道:“渐儿,这位就是你生身母亲,决然不假。”

陆渐急道:“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你听我说。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只好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势却还甚大。我饿得急了眼,也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却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当时吓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是以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当时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说到这里,陆大海又向陆渐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难,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说是胎记,就是怕你追问之后,得知真相,徒自伤心。”

陆渐愣在当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却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恶人捉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绑起来,拖着向前,见我产后迈不开步,便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忽然走来一个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魔面具,用汉语冷冷说道:‘她有伤,不要打她了。’其他恶人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都打倒了,还说道:‘若不服的,再来比过。’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道:‘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鲜血流了满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将我报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争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见这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没有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那庄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孩子,当即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已躺在一个帐子里,鬼面人坐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见我醒来,便起身道:‘近来吧。’说完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妪摆步,不料她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我心里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自称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我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便想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划出一条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里,她轻抚颈侧,神色凄楚,众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肤上,果然有一条浅淡伤痕,若不细看,竟不能见。

“我自杀不得,又昏过去。”商清影悠悠说道,“醒来时,脖子上已缠了绷带,身旁仍是那两个老妇,见我醒来,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心头着急,又想挣起寻死,无奈全身无力,不能动弹。正着急的时侯,忽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向外就走。我不由惊叫起来。刚到帐外,忽见鬼面人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食物,见状问道:‘你们做甚?’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几个时辰。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无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白光一闪,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众倭寇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涌来,我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叫,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我惊惧万分,吓昏过去。醒过来时,却发觉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静静望着我,目光里透着几分倦意。我忍不住问道:‘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麽死的?’他说:‘是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作声,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侯便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回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补药,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从不与我多说一句话,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见他这样,越发奇怪,忍不住拿话问他来历,他不作声,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觉难过。就这麽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麽,话没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鲜血,摊倒在地。我见状吃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是吃惊。先前我见他这麽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张脸竟十分年轻,眉目英挺,脸色煞白。鲜血从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麽办好,急得直哭。料想他听到哭声,又醒过来,握住我手,说道:‘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又昏过去。

我很奇怪,这人受了这麽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唯有守着。他的身子时冷时热,脸上一会儿火红,一会儿惨白,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叫喊,叫爹爹,又叫妈妈,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厉,叫着叫着,眼角就滴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到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去洞外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却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泪,不愿我离开。我便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侥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意,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麽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商清影说到这里,神色变得空茫悠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伤也渐渐淡去,流露出一丝温婉笑意。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栗子回来,忽见他竟然醒过来了,靠在石洞前,看见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时侯,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染得金灿灿的,好看极了……”

沈周虚听到这里,忽地叹了口气。商清影却似不觉,脸上仍是温馨恬淡,娓娓说道:“……他见我捧着东西,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从没这麽欢喜,我就问他为什麽事开心,他说因为看见我了。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虽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子(没错)猛地一跳,忍不住大声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麽?”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慢慢滑落。陆渐心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麽,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麽?”谷缜大声道。“若不是看见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的,说什麽往事,真不要脸……”他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下来。

商清影回望沈周虚,既是愤怒,又是轻蔑,沈周虚却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点儿喜怒。商清影忽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围墙边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他说出名字,我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为什麽不学好,偏做倭寇。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队伍里的,不曾想就遇见了你,足见上天待我不薄。他说这话的时侯,直直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转开话题,说道,怎麽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许久才说道,我有一个大仇人,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出追杀我的人,要麽被我杀了,要麽被我打败,那仇人于是决意亲自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这麽一来,竟然侥幸逃过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麽一来,惊动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仇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相遇,他一心杀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一定回不来了。纵然这样,我也受了极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过来。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麽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尚还活着,即便以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好不辛苦。渐渐地,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难中,却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寻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想他,见他欢喜,也就欢喜,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忧伤,问我愿不愿和他一起回去。那时候,唉,我已经离不开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他,一同去了东岛。本以为,就此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凄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复生,拆散我与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欺骗于我。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岛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以我的名义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唯独对我不能忘情,若是没有我的亲笔署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无怪你昨日让我在柬上留名,说是为了秀儿的婚事,原来竟是要害神通的阴谋,沈舟虚,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黑气越来越重,仿佛侵入骨里,过了半晌,叹了口气,缓缓答:“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由于,竟被倭寇从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边,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可谓进退无路。不料这时,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突然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腆颠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将心一横,跳下悬崖。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望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腰,心道:“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之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变得如此冷血?”

却听沈舟虚幽幽一叹,说道:“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一点儿星光都没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哧哧声。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吧,听说它数清人的眉毛,人就会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迩的才女。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交谊。我自负才华,却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时,明知官场规矩,但却不屑为之,一昧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自然撞得头破血流了。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涂地,不但送了自己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大骂起来,骂老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麻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酗酒,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溃烂。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这时候,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只见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隐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仙人。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如此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跟着我么?于是警惕起来,便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说到,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那么就能无所畏惧,无往不胜。我心里糊涂,一时间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见状,便说道,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肯不肯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道: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若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江山?”

“他见我沉没不语,便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自己想想,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小心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顾百姓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而世间许多事情,均不过在一念之间,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你这个人才。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胜无败,长赢不输。说罢就跳下来,治好我的伤,带我离开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了。我脱离了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带我回沈家庄,不料却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无幸,心如刀绞,深很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之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着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夺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这一次,若不是为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只要有机会,我岂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着他,苦涩之意爬上眉角叹道:你真是变了。沈舟虚小笑了笑道:虽然变了,却不后悔。商清影缓缓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沈舟虚眉间透出一丝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凄然苦笑:这十三年来,你我都在这里做戏罢了。说罢两眼一闭,泪如雨下。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道:陆渐,你过来。陆渐掉头望去.szx正向自己招手,不觉心生犹豫。陆大海叹道:渐儿,他总是你爹。”

陆渐只得走上前去,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发髻。颤巍巍地个陆渐,陆渐怔忡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发髻,是我天部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纵声大笑,说道:笑死人了。沈瘸子你疯了吗?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传给一个天生蠢材?陆渐也很吃惊,说道:这髻子,我不能收。”

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众劫奴眼巴巴望着自己,满眼期待,沈秀却是双目血红,狠狠盯着陆渐,脸上不胜怨毒。”

正是踌躇,忽听沈周虚大笑道,朗声道:“没想到,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竟能看见亲生儿子,足见上天,对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萧……”

陆渐微微皱眉,摇头道:“不,我姓陆,名叫陆渐……”沈周虚一愣,目涵怒意,随即释然,笑了笑,叹道:“也罢,也罢。”说完吐出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再无生气。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残留至今,而今生气已了,寂然而逝。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刹那间,心里涌起一阵凄凉,嗓子也似堵着了,出不得声。宁不空听得沈周虚再无生气,心中大急,顿着竹杖怒道:“沈瘸子,你这没说完,怎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在哪儿?”若非忌惮陆渐了得,早就扑上去,搜索沈周虚的尸身。

宁凝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爹爹,他已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然装死唬弄宁某。”

“他真的死了。”宁凝苦笑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说罢深深看了陆渐一眼。宁凝心酸无比,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戾,也拿这女儿无法,又忌惮陆渐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没什么便宜可占,心想来日方长,夺取画像,还需再设巧计。如此心念数转,他狠狠一顿脚,也随在宁凝后面,忽听沈秀大声道:“宁先生,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闻言一震,失声道:“秀儿,你……”沈秀却不理她,向宁不空跪倒在地,说道:“还请先生收留。”

宁不空哼了一生,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齿:“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再无瓜葛,全凭宁先生支使,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是么?”宁不空阴阴一笑,:”既然如此,你权且做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谢,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把你烧成炭灰,到那时,哼哼,可不要后悔。”

沈秀道:“决不后悔。”说罢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见状,心也似乎化为碎片,惨声道:“秀儿,你,你别走……”沈秀冷笑一声,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还要我做甚?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后,竟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还有半点温柔顺从的样子。刹那间,他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闪,身子摇晃,便要栽倒。陆渐见状,慌忙上前,将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地这样绝情?”

沈秀望着商清影,微露犹豫之色,但只一转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满,一咬牙,重重哼了一声,将袖一拂,随宁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这时间,谷缜忽地一声大喝,跳将起来。原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去效力。谷缜一能动弹,大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将尸体裹住,横抱起来。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缜喝道:“滚开。”耸肩将她撞开,铁青着脸,走到谷萍儿面前,说道,“走吧。”

谷萍儿望着尸体,十分恐惧,忍不住倒退两步,颤声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缜按捺心情,涩声道:“你别怕,爹爹只是睡着了。”谷萍儿皱眉道:“妈妈睡着了,爹爹怎么也睡着了?”

谷缜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当即吸一口气,强笑道:“爹爹妈妈。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儿将信将疑,但瞧谷缜笑容和煦,心头一暖,恐惧也消散了几分,点了点头,向陆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儿。”说罢跟着谷缜向外走去,边走边歪着头,瞧那尸体面容。

陆渐将母亲夫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望着陆大海,面带乞求。陆大海久经世事,紧要关头,到底老辣一些,说道:“你先送母亲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答应,只见五名劫奴也站起身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尚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望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说设么也不放开。陆渐无法,只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不发一言,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总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陆渐这才抽出了手,推出卧室,来到庄前,但见喜堂虹彩搬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见灵柩,陆渐心中凄凉。父子二人方才相识,便成永诀,本也无多少情义,况且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虽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那座棺中,又觉血浓于水,终难割舍,瞧了半晌,眼前不觉模糊起来。

五名劫奴看到陆渐,纷纷上前行礼。陆渐抹去泪水,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十分疲惫,我让他入内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忽听莫乙又道:“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陆渐摆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从今往后,你们叫我陆渐便是。”众劫奴面面相对,均不作声。陆渐到:“我不是劫主,你们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与我共过患难,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理应直呼姓名。”

众劫奴仍不作声,过了半晌,燕未归闷声道:“让我叫主人名字,万万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贱,岂敢亵渎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鹰钩鼻子仍然叫主人,书呆子和猪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无主无奴,秦某不能不讲规矩。”说罢向陆渐扑通跪倒,凄声哀求道:“主,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人叫您主人罢。”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见状也不说话,双双跪倒磕头。

薛耳又气又急,哇哇大叫:“这三个混帐东西,只顾自己讨好主人,却让我们大逆不道。”说罢屈膝跪倒,连磕两个响头,砰砰有声。莫乙神色疑虑,也要跪倒,却被陆渐伸手扶住,说道:“莫乙,你见识多,且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来沈舟虚城府极深,翻手云雨,喜怒哀乐都因形势而定,又时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众劫奴稍有轻慢,立时便有黑天之劫。此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少年质朴,谦和宽容,和沈舟虚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虚积威所至,众劫奴对劫主敬畏惯了,只觉这位新主子的言语奇怪,只怕说的又是反话,心想要是答应了,难免不会惹恼此人,将自己当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陆渐说得越是诚恳,劫奴们越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标新立异。

是以莫乙听了这话,大为踌躇。陆渐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苦头。”莫乙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劫主之位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陆渐摇头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没有答应作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们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陆渐见地上四人均露畏惧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话,只怕他们不会罢休,只得叹道:“罢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们还不见过部主。”那私人瞅着他,犹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几声部主,方才起身。陆渐问道:“莫乙,你说又是让我定夺。却是什么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将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大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报个夜里暴卒,就说昨日婚礼上因为沈秀之事,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但这理由须由主母出面来说。”

陆渐也无别的法子,点头到:“这是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陆渐至得随莫乙弯弯曲曲,来到书房,书房极大,典籍满架,也不知有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前,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拧了数匝,八卦退开,露出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却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拧,八卦退开,露出一间三尺见方的暗格,格中叠满书册。莫乙捧着书册,递给陆渐。

陆渐奇道:“这是什么?”

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庭册,有了这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的好奇。对着烛火,将那笔记翻了几页。瞧见上分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翻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任务,及其生平厌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是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赞之词。其下条目。则是八部重要任务,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在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听到的相符,最末评语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陆渐看着这评语,不觉感慨。在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注不详。又写其轼母yin妹,被困绝狱。

陆渐瞧得心头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条,忽的愣住,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镜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协同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恋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期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谷缜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心子扑扑乱跳,遍体汗出,想了想,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向莫乙道:“这本笔记揭人隐私,倘若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借此要挟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记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烧掉,将来但有疑问,尽可以询问小奴。陆渐叹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这么多恶性,怎么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性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替他隐瞒。”陆渐怪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秉承万城主的志向,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岂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谈到:“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本笔记烧成灰烬。

再瞧帐目,却见里面近十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颇为诧异,询问莫乙缘由。莫乙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转,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全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嫔、严阁老、锦衣卫、东西长、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头痛。这帐薄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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