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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昆仑》 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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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梁萧向日从军之时,威名极大。后来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虽严令封锁,但众口难防,消息终究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地多是北方汉军,虽没见过梁萧,但这些传说却也听过,眼见来人骁勇无匹,早已胆裂,再听那百夫长一呼,俱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顿觉机不可失,冲开一个缺口,奔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舶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难分彼此。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迫不舍。梁萧反身发箭,护着众人且战且走,忽然间,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却是一彪元军自前兜截过来,人人扯满角弓,泼天箭矢泻落过来。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则舞着大树抵挡羽箭,且战且退,直退到梁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忽觉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喊道:“壮士,快快上来!”梁萧大喜,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他宋军纷纷摇橹弄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射来,箭矢纷纷堕人海里。宋军欢然大笑,将小艇划得似如一条活泼泼的飞鱼,在海面上纵跃不止。

一名壮年宋军笑道:“大壮士,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要事,须见圣上,相烦老哥带路。”那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前行。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来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浑然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军,才知都是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寻思道:“这些百姓却是何苦,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转念又想,“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战。”想着蹙额不语。花晓霜此时睁开双目,想着方才杀戮之惨,犹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倘若打起来仗来,他们也都会死么?”想着不觉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害怕了么?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冷笑道:“小秃驴,你该不会是怕水吧?”花生听得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吗?”说了两句话,脸色更坏了三分。柳莺莺自家也不识水性,但她生性好强,即便心头惴惴,对着旁人也不露声色,冷冷道:“那个自然,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说罢做出推人模样。花生神色大变,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哭出来。

柳莺莺道:“那好,想我不推你,你须得答应,从今以后,都要听我吩咐,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说得好听,我便试你一试,看你听不听话,嗯,你且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哪怎么成?东边都是水呢。”柳莺莺道:“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此时别说推人,便是挪身也是不敢,只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是故拿花生寻开心罢了。

说闹之际,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可是云将军的部下?”梁萧心道:“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场厮杀。”当下胡诌道:“不错,我此来是有要事,须得面见圣上。”那校尉笑容忽敛,冷然道:“这却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梁萧打量对方一眼,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那校尉甚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陈大人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还站着作甚?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胸口,提得离地三尺。那校尉挣扎不得,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里作威作福,众军土受够他的闲气,此时俱是冷眼旁观。那校尉喊了两声,眼看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馅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我去?”那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却见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嘟哝道:“就是这里……”门前卫兵见势不妙,举枪阻拦。梁萧抬臂一挥,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飞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布满褐色水渍,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淡淡药香。靠里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纷纷掉头来望,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那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那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他身旁一个清癯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来此,可见忠于我大宋,倘若这般赶走了,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清癯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罢!”

二人言语,梁萧听得清楚,便向陆秀夫拱手笑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请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都是一愣,陈宜中两眼瞪着梁萧,冷笑道:“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了。”梁萧没想这人恁地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症?”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晓霜又道:“方才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本紧要药材,不能济事。”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站起身来,肃然道:“敢问其详!”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当是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是了,朱砂分量也没用足!”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被元人围困,药材奇缺,故而缺了几味;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么?”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决断。”陈宜中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权。而今眼目下,圣上性命危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用药之蔽,必是有真才实学的,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拧起双眉,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倘若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且让她进去。”

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
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进,冲出舱外,召唤军土。
陆秀夫一心救人,也顾不得许多,掀开竹帘,匆匆步人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更浓,两个宫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药,床上蜷着个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脸煞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便认出这孩子就是广王赵呙,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形,不觉胸中一酸,转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星儿哪里去了?”。

花晓霜傍着赵呙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蹙。陆秀夫观颜察色,心头暗惊,还未及说话,梁萧已抢先问道:“如何?”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莫大惊吓,痰迷心窍,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也真是苦了他”陆秀夫搓着手,惶声道:“可有救治之法么?”花晓霜瞧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敢情萧哥哥说的孩子,便是他了。”当下淡淡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便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了!”看了赵呙一眼,眼里露出怜惜之色。众人齐松了口气,忽听有人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呙,不敢率尔上前。陆秀夫点头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晓霜听得这话,瞪大双目,大为不解。却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道:“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见。”语声疲惫沙哑,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稳。

众人心头齐震,忽听呛啷声响,夹杂着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顾不得梁萧等人,掀开竹帘,抢出舱外。
只听陈宜中怒声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得,云某可没说过。”静了一静,陈宜中寒声道:“好,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突围。”陈宜中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缓缓道:“败多胜少,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而绝!”陈宜中冷笑道:“就算败了,又与你何干?姓云的,你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过于此吧!”云殊叹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着汉柞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再说,倘若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语中虽力持平静,但悲愤之意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只听陆秀夫怒道:“好啊,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会有今日之局,云某自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样文丞相汇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陈宜中冷道:“这么说,还有其二了。”云殊道:“不错,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曾说得明白:举凡胡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诸位把云某之言当作耳边风,以致这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败涂地。”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来,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了?”云殊长叹了口气,道:“岂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了。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此乃其三也。”梁萧听得明白,心道:“原来此中利弊,他尽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觉替他惋惜。

却听陆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之道,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却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云某绝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才算是亡了。”陆秀夫怒声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之手,绝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重的武夫。”

却听云殊略一沉默,冷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唯有冒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话音方落,便是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人内舱,与梁萧见了个正着。这一下,即便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只看他目瞪口呆,双足好似钉在门前,挪不动半步。梁萧望着这个宿敌,心中暗叹,敢情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槁,双颊凹陷,两鬓之间竟已星星斑白。

云殊略一愣神,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怔了怔,叹道:“云公子,一别数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得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寒声道:“你来作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呙,心中暗恨。再见赵呙躺在床上,犹如死人,顿时目光一寒,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话未说完,云殊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便知他要出手,身子稍挫,挥掌迎出。二人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妙悟神功,此番该当稳胜,不想一别年余,云殊精进之速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惊骇,只感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出乎自己之上,不待掌力接实,奇步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住云殊掌势。云殊却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如旋风般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外踝“跗阳”穴。云殊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着变化一气呵成,快不可言,乃是云殊新近悟出的一路“,晾影迭形拳”。“穷儒”武学宗旨本在“觑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地步,眼界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便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式也递之不出。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几乎不能见人,只有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心头凛然,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尽,只不让云殊抢近,倏忽间,只听嗤嗤轻响,双方掌风连交数次,尽被梁萧以内劲带偏,扫中舱门竹帘,那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一根根笔直竖起。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堕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响,竟将甲板踏出一个孔洞。云殊方欲揉身再上,忽听身后滴滴答答一阵响,侧目看去,敢情那竹帘被二人阴劲崩断,数十枚竹管散作一地。云殊暗忖倘若掌力再被带偏,落到赵呙身上,那可大大不妙,一时心生犹豫,驻足不前。

他二人这轮交手,变化奇快,舱中诸人目不暇接,更遑论出声阻止。此刻一住,柳莺莺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她虽是对着二人说话,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萧身上,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云殊看得明白,只觉一股无名邪火直冲入脑,忽地纵上丈余,左掌拍向梁萧小腹,右爪如风,拿向床上赵呙。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实则变化奇绝。梁萧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横批。二人浑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萧目中精芒乍闪,踏上一步。云殊却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梁萧喝一声,又踏上一步。

柳莺莺见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拼掌力,当真心惊肉跳,但又无力分开二人。此时,梁萧用上“转阴易阳术”,掌力乍阴乍阳,忽刚忽柔。瞬息百变,云殊从未遇上过这等奇功,顷刻间连退六步,背脊抵着舱板,额上豆大汗珠涔涔落下。相持片刻,梁萧双目斗张,双掌突地向前抵出。忽然间,众人只觉船舱剧晃,豁拉一声,舱板轰然倒塌。云殊忽地一个筋斗,后跃三尺。

梁萧微微一笑,收手赞道:“姓云的,真有你的,这法子若非莫大胆气,绝不敢用。”云殊勉力压住胸中血气,一双手仍是颤抖不已。原来,方才他甘冒大险,撤去内劲,任凭梁萧内力侵入体内,然后传到舱板之上,震塌舱板。梁萧内力一经泻出,后劲接济不上,云殊趁机脱出他的掌势。

陈宜中被点了穴道,躺在梁萧脚旁,眼见二人打斗,梁萧竟占上风,心头大喜,对梁萧道:“拿下这个反贼,本相重重有赏。”梁萧笑道:“我要的东西,只怕你赏不起吧?”陈宜中一愣,心道:“你要得无非高官厚禄了?”当下笑道,“只要拿下云殊,但是本相力所能及,定然双手奉送!”梁萧道:“好说,倘若我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帽,你也双手奉送么?”陈宜中一愣,怒道:“放肆,凭你也配做丞相?”梁萧大笑道:“说得是,躺在地上的乌龟丞相,区区着实做不来。”嘴里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云殊。

柳莺莺见两人遥遥相对,大有立分生死之势,心中一急,忍不住抢上两步,挡在二人之间,叫道:“住手吧。”梁萧摇头道:“你别管,这是男人的事。”柳莺莺双眉一挑,怒道:“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拦,你要刺,就刺这里。”纤手指定微微起伏的酥胸。梁萧不由气结。柳莺莺放软语气道:“梁萧,各让一步天地宽,何必定要你死我活?”梁萧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冤仇一百年也解不开的。”柳莺莺神色微变,心道:“哪有这么深的冤仇,难道是……是为我?”回头向云殊望去,云殊见她目光哀怨,心头一软,几乎便想放手,但想到国仇家恨,心肠复又刚硬,倏地闪身,绕过柳莺莺,一掌拍向梁萧肩头,梁萧矮身避过,当即还以颜色。柳莺莺见他二人浑不理会自己,只顾厮杀,不由得恼羞成怒,索性再不劝阻,抱起双手,冷眼旁观,心道:“瞧你二人斗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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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敌友莫辨

花晓霜坐在床边,只见两人生死互搏,迭出杀招,直惊得忘了动弹。惶急间,忽听背后传来低低呻吟,回头看去,只见赵呙眼神呆滞,望着自己,心知方才针灸生效,但此刻场中斗得甚急,也不及多问,方要转头观战,却听赵呙叫道:“叔叔!”梁萧激斗间听得叫声,心神倏分,出掌顿缓,被云殊一轮快攻逼得喘不过气来。

忽听赵呙又叫道:“云殊住手。”声音尖利,满是怨恨。云殊一愣,忽听陈宜中冷道:“云殊,圣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从?”云殊眉头一皱,瞧了瞧梁萧,又看了看赵呙,嘴里涌出一股苦涩,咬了咬牙,忽地纵身后退,涩声道:“下臣云殊,叩见圣上。”赵呙却不理他,直直望着梁萧,道:“叔叔……”嗓子一哑,泪水顺着双颊滑了下来。花晓霜虽不明缘由,也觉心酸,将他揽入怀里。

云殊见赵呙要哭,忙道:“圣上,还请不要失了礼数……”话未说完,赵呙忽地叫道:“走开,走开……”小手一挥,啪得打在云殊脸上。云殊挨了一记,一愣之间,却见赵呙泪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他心中莫名其妙,还想抚慰。赵呙双手乱挥,尖叫道:“滚开,你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我……”云殊听得这话,面肌微一抽搐,眼里露出深深痛色。

梁萧失声道:“呙儿你说什么?星儿死了?”临安一别,赵呙经历无数惨变,听得这声“呙儿”,胸中一热,号陶大哭,他久病之身,这般竭斯底里一闹,浑身便似抽空一般,再无半点气力,指着云殊抽噎道:“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萧只觉难以置信,问道:“他怎么害死你哥哥?”赵昌道:“那天叔叔你走啦,阿姨带我们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儿,我与哥哥遇上这个……这个坏人!”手指着云殊道,“他定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说他不会做,他就吓唬哥哥,哥哥怕得直哭,最后……最后只好做啦。后来,他带着我们坐船去杀人,杀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吓得不敢看,他就逼哥哥看,还说哥哥以后也要这样杀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天,有好多人跑到船上,到处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想起当日惨酷情形,小脸扭曲,露出难言恐惧,两手抓住晓霜的衣袖,浑身颤抖。花晓霜怜意大生,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

赵呙虽说得语无伦次,梁萧却已猜中几分,见他平静了些,问道:“后来呢?”赵呙道:“再后来……许多人扑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哥哥身上。到了晚上,哥哥再也说不来话了,我叫唤他,他就只望着天上这么喊:啊—啊—啊—”他学着赵呈的嗓子尖声叫唤,惨厉凄凉,仿佛晚鸦哀鸣,众人听得心口一阵酸楚,云殊双目一闭,长长吐了口气,

梁萧面色苍白,半晌道:“再后来呢?”赵禺哭了一阵,道:“再后来,哥哥就一直叫啊叫的,叫了许久,突然瞪着眼,张着嘴,再也不叫了。我摸他的脸,冷冰冰的,我当他睡着啦,就去摇醒他,可是他们都说,哥哥死了,再也不会醒啦……”他说到这里,心头无比难过,一口气回不上来,软绵绵瘫在晓霜怀里,花晓霜拔出银针,在他“志堂”、“人中”处扎了两针。过得片刻,赵呙睁开眼,呆呆望着天上,流泪道:“哥哥死了,再也醒不来了……”梁萧怔了半晌,心中杀机尽消,双拳缓缓松开。

却见赵呙转过头,望着云殊,恨声道:“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会死了。你逼了哥哥,又来逼我,我恨死你啦。”手指着陈宜中道,“他们说你坏,我就点头,他说不要你带人打仗,我就说好。他在纸上写好字,我就按了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对你不利,我就说不出欢喜……”陈宜中老脸一红,连连咳嗽,道:“圣上……这话怎么拿来说……”云殊心头一痛:“圣上竟为这个与我为难,唉,我竟不知情。”一念未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声炮响,杀伐之声大起,云殊腾地站起。只看一名军士匆匆奔人,大声道:“云帅,鞑子攻上来啦!”云殊看了赵呙一眼,回复镇定之色,又见一名军士踉跄奔人,叫道:“云帅,前军着火啦!”云殊未及发话,却听梁萧问道:“风向如何?”那人应道:“东北风。”云殊冷笑道:“姓梁的,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欢喜了?”陈宜中惊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抵挡?”云殊拍开众人穴道,冷声道:“元儿顺风火攻,挡不住了,你们各自逃生去吧。”说罢迈开大步,走向赵呙,梁萧伸手一拦,道:“你带他去哪里?”云殊喝道:“让开!”呼得一掌拍来。梁萧翻掌接住,叫道:“莺莺,你与晓霜带孩子先走。”云殊厉声道:“岂有此理?众军听令,死活不论,将这几人统统拿下。”众军土原本莫名其妙,此时得了云殊将令,纷纷掣刀扑上。柳莺莺大为气恼,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么?”矮身出腿,扫翻数人。

花晓霜面色惨白,忙抱赵呙退到一旁,恰好身后一名军士持刀劈来,花晓霜慌乱之间,不进却退,反将身子送到刀下。花生从旁见得,飞步抢上,一拳挥出,呛啷连声,那柄钢刀应手断成数截,其势不止,被大金刚神力裹着,似如劲矢疾箭,飕飕飕一阵乱响,没人甲板之中。那名军士望着手中刀柄,不由呆了。云殊瞧得心惊:“这和尚竟然深藏不露。看来这伙奸贼有备而来,我是大大失算了。”心中一急,竟被梁萧逼退。

花晓霜惊魂甫定,向花生道:“谢……谢啦!”花生抓着脑袋,呵呵直笑,忽见一名军士挺枪刺来,便侧身让过,反手在枪杆上一拨,不料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顿如腾云驾雾一般,连人带枪抛将出去,豁拉一声,将舱壁撞了个大窟窿。花生啊哟叫道:“糟糕。”飞步抢出,较之那人去势还要快三分,本拟后发先至,将那军士凭空抓将回来,岂料眼前一花,一个人抓着那名军土,从墙洞之中钻了进来,与他撞个正着。

花生不及转念,神力注人双腿之间。迎面那人却收势不住,慌忙出掌,啪的一声击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树生根,动也不动,那人却向后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见来人金发碧眼,从所未见,心头惊奇,憨笑道:“金毛儿,对不住!俺来扶你。”说着伸手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隐隐作痛,又惊又怒,叫道:“对不住你爹。”猛然发拳,重重捣在花生肩头。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便将拳劲卸去,奇道:“你干么打人?”那人见他挨了自己全力一击,竟似浑不在意,不觉头皮发麻,右腿急起,踢向花生下阴。下阴是人体最为薄弱之地,大金刚神力纵然厉害,也难练及。花生无奈,只好伸手格住。那人蹲觉小腿剧痛,厉声道:“去你妈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弯刀,闪电劈出。花生一惊,向后跃出,却听梁萧冷声道:“哈里斯,你来得好?”那胡人闻言色变,厉声长啸,啸声一出,只听舱外又有两声长啸,与之呼应。

梁萧听得啸声,一招迫开云殊,向哈里斯凌空扑到。哈里斯急舞弯刀向后退却。梁萧方要追击,忽见云殊晃身扑向晓霜,神色一变,前奔之际,忽地后掠,一掌拍向云殊。云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便听一声大响,舱顶破出一个大洞,阿滩尊者从天而降,振臂一挥,金刚圈带着啸声,向梁萧后脑撞来。

梁萧前后受敌,右掌微缩,卸开云殊掌劲,左掌如风,向后掠出。金刚圈着他掌力一激,陡然快了一倍,变了方向,自他身边绕过,咻得射向舱外。便在此时,只见舱外银光乍闪,一个人飘然而入,将金刚圈轻轻接在手中,纵声笑道:“平章大人身子健旺,尚在人间。洒家真有不胜之喜!”云殊见梁萧掌力回缩,正欲进逼,忽见这银衫客露了这手,顿时吃了一惊。想那金刚圈带了阿滩一掷之力,再加上梁萧的掌力,二力相叠,劲力何等惊人,便是自己,也难硬接。再听得他开口说话,心中咯噔一响:“糟糕,梁萧这厮又来了厉害帮手?”

却听梁萧笑道:“有劳足下挂心,足下活着一天,梁某决不会先死!”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顿如腾云驾雾一般,连人带枪抛将出去,豁拉一声,将舱壁撞了个大窟窿。贺陀罗笑道:“好说,好说。”瞥了云殊一眼,将金刚圈抛还给阿滩,目光忽又落到赵呙身上,拍手笑道:“这个便是大宋的娃娃皇帝么?好好好,果然生得精乖……”乖字出口,已是形影俱无。云殊瞧得一怔,猛听梁萧叫道:“小心。”叫声未绝,便觉劲风疾来。原来贺陀罗声东击西,嘴里说着赵呙,出手却直奔云殊,要知他称雄西方,威名远及大秦、高卢,这番前来中土,除了断往日仇怨,更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岂道先后受挫于九如与释天风,崂山为梁萧气势所迫,不战而逃,更是生平奇耻。明归本就与他不睦,事后趁机设计,怂恿火真人、常宁在脱欢面前大说贺陀罗坏话。贺陀罗颜面尽失,急于立件功劳,挽回面子。听说此间交战,便与哈里斯南来,欲要活捉宋主,扬名天下,阿滩尊者经不住哈里斯利诱,也跟来分一杯羹。

待得元军火攻,宋军溃乱,三人趁机偷入宋营。贺陀罗早知梁萧入营,此来已有防备,但瞧得云殊与梁萧斗得旗鼓相当,却是吃惊。又见云殊宋将装束,不由寻思:“久闻宋人中有个云殊,武功厉害,料得便是此人。”他自付与梁萧动手,彼此熟捻,不易得手,但云殊却是初见,出其不意,不难一举伤敌。

贺陀罗的“虚空动”为天下一绝,晃身便到云殊右侧,使出“破坏神之蛇”,出拳无声,但内劲内蕴,便如草中毒蛇,冷不丁蹿起咬人。云殊虽得梁萧提醒,但事发仓猝,抵挡不及,只得竭力向左闪避。贺陀罗心中暗喜,双臂随之递上,正要毙敌于拳下,忽觉身后劲风飒然,不用回头,也知梁萧拳脚到了。他只当二人交手,必是对头,只须先伤云殊,再杀梁萧,将这两人各个击破,谁料梁萧竟会出手相助云殊,不觉心中气恼,但也未敢轻忽,足下不动,身子扭转,原本落向云殊的双拳,却向梁萧递出。

梁萧在崂山与他交过一回手,早有防备,当下施展“转阴易阳术”,刚劲变柔劲,阴劲变阳劲,变到半途,忽觉贺陀罗拳中蛇劲如山洪暴发,不随自己内劲变化,直直泻人经脉之中,不由闷哼一声,撤掌疾退。贺陀罗一代宗师,上次大意轻敌,吃了小亏,事后略加揣摩,便想出克制“转阴易阳术”的法子。梁萧使出这路功夫,正投他心意,当下以不变应万变,一举破了梁萧的奇功,不待他退让,哈哈一笑,双臂暴长半尺,搭上梁萧双腕,左足立地,右腿好似漫不经心,踢向梁萧。他双手双足自行其是,仿佛分属不同主人。

云殊遭贺陀罗暗算,心中惊怒,此时见他出腿之际,下盘破绽大露,当即身子一矮,一腿着地扫去。
不料贺陀罗腰身一扭,踢出之腿忽又扫回。云殊不妨如此凌厉的一腿竟是虚招,但觉劲风扑面,如大斧劈来,慌忙翻身斜蹿。梁萧趁着贺陀罗分心,脱出他的手底。贺陀罗嘿笑一声,随之抢上,挥袖出拳,梁萧再不敢与他较量内力,二人以快打快,瞬间拆了七八招。

云殊瞧得迷惑:“这二人不是一伙么?为何窝里斗起来了。”对于梁萧出手相救一事,更觉琢磨不透,眼瞧贺陀罗出手凌厉,梁萧渐落下风,顿生敌汽之心:“这银衫客来者不善,武功又高。姓梁的贼子倘若败了,我也孤掌难鸣。”他精通兵法,深知连弱抗强之道,心念至此,忽地纵上,与梁萧夹击强敌。贺陀罗力敌两大高手,顿被逼出了浑身能耐,时隐时现,身若龙蛇,举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此时柳莺莺绰起一口单刀,与阿滩尊者斗在一处。激斗片刻,柳莺莺见这喇嘛色迷迷瞧着自己,心念一动,冲他微微一笑,笑生双靥,便如奇花初绽,白水生晕,美艳不可方物,阿滩本是色中饿鬼,只瞧得两眼发直。但此刻生死相搏,岂容分心,迷乱之际,便觉肩头风起,柳莺莺一刀向他脑袋削来。阿滩躲闪不及,钢刀掠肩而过,带走半片耳朵,顿时鲜血淋漓。

阿滩惊怒交进,以吐蕃话大骂,柳莺莺咯咯笑道:“臭秃驴,你用番话骂我,欺姑娘听不懂么?哼,我给你计个数,你骂我一句,我便砍你一刀。看是你的嘴利,还是我的刀利?”阿滩一愣,心道:“自然是你的刀利些,我骂你一百句,也抵不过你砍我一刀了。”正欲发狠进击,忽又见柳莺莺容光绝世,一笑一颦俱是娇媚可人,顿觉眼花缭乱,神魂颠倒,一时间迭遇险招。

只此功夫,贺陀罗三人翻滚不定,斗到百招上下。梁、云二人招式忽地一变,云殊四方游走,使出“三才归元掌”,梁萧却随手展开“大逆诛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审敌武功,后者却是天下一等一骗人功夫。二人使了数招,忍不住相互瞧了一眼,都觉惊讶不已,敢情这两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彼此克制;冥冥之中却有相生之道。一经合使,威力倍增。“大逆诛心掌”长于欺敌,敌手一旦心意大乱,露出破绽,“三才归元掌”便能趁隙而人,施展归元一击。就好比战场之上,一军迷惑对手,一军伺机破敌。

此中奥妙,萧千绝与公羊羽也是从未虑及。
贺陀罗初时尚能应付,但越斗越觉吃力,只觉梁萧出手诙谐,不易捉摸,云殊一双肉掌看似凝而不发,气势却无所不在,不由心凛:“这两个兔崽子配合无间,大大不妙。”他虽未必会输,但生平但求稳妥,绝不行险,当即跃开数丈,笑道:“平章大人,你想勾结宋人杀了洒家,独占这个功劳吗?”梁萧知他意在挑拨,斜眼一瞥,见云殊神色狐疑,心知他身处劣势,倍感警惕,听了着话,心意已生动摇。又听贺陀罗笑道:“也罢,平章大人,你我联手杀了此人,那小娃娃算你的,这人首级算我的如何?”梁萧狷介之性,心中虽恼,却不屑与他辩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云殊见他神情,更是信了八分:“楚婉说他救过圣上,果然都是假话。那女子也不知为何,竟杜撰出那般荒诞言语;这两人原是一丘之貉,可笑我竟鬼迷心窍,只当这姓梁的恶贼来此,是要救圣上出困?”越想越怒,猛地想起,自己斗得入神,竟尔忘了赵呙,回头望去,只见舱中空空,那还有赵呙的人影。云殊大怒,瞪视梁萧,恨道:“好你个声东击西!”

梁萧知道赵呙定是被花晓霜趁乱带走,心中卸下一块大石,不觉微笑。贺陀罗两眼一转,忽地纵声长笑,向舱外跃出。云殊知他要出舱捉人,岂容他得手,一声大喝,纵到半空,掌力遥遥击出。贺陀罗闪身避过,忽觉腰间又有劲风掠来,情知梁萧到了,心中暗骂,伸手格住,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云殊正欲掠出舱外,不由怒哼一声,借梁萧掌力翻身扑上,拳脚齐施。云殊转身抵挡。二人在半空中拆了一招,忽见梁萧逼近舱门,不由同声喝道:“哪里走?”喝声中,双双腾空扑出。梁萧只觉劲气如山压来,急使“大逆诛心掌”,化正为逆,身子一蜷,疾风般退回舱内,抬眼望去,却见那二人堵在门前,斗得激烈。

且说花晓霜抱着赵呙,眼看刀枪簇簇,混乱不堪,赵呙小小身子不住发抖,不由寻思:“这般砍杀下去,怕会惊着他。”便捂着赵呙双目,躬身从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钻了出去。

花生与哈里斯纠缠正烈。哈里斯将一把弯刀舞成团团银光,将花生裹在其中。却见这小和尚也不抵挡,东一摇,西一摆,任凭刀锋在他身前飘来荡去,却始终割不到他一片衣角,哈里斯暗呼邪门,却欺他只守不攻,大喝大叫,放手猛劈。花生见他龇牙咧嘴,眼透凶光,心头颇有些害怕,忽见晓霜出舱,忙道:“等等俺。”使了个“无拘泥相”,从哈里斯身边掠了过去。哈里斯见他说走便走,惊怒交进,但想这小秃驴武功虽高,若不还手,不足为惧,当即跟着跳出,抬眼一望,只见远处烈焰冲天,好似一条狂龙,掠过无数宋军船只,蜿蜒而来。大宋军民惊惧不已,斗志全无,大呼小叫,纷纷驱船逃命,大船小艇自相冲撞,一时沉没无算。

哈里斯虽残忍好杀,但见如此惨状,也觉心惊,觑眼一看,只见晓霜与花生并肩站在左近,瞳目发呆,不禁窃喜:“小家伙没见过世面,吓得傻啦!”收了弯刀,悄悄纵上前去,突然施袭,右手并起食中二指,点向花生后心,左手似若鸡爪,扣向晓霜肩头。

花晓霜被眼前战争惊住,脑中空白一片,忽觉肩头一痛,已被哈里斯扣住“肩井”穴,半身酥麻,双手一松,赵呙顿时落向甲板。哈里斯这手抓住晓霜,那手也点在花生“至阳”穴上,但觉指尖一痛,如中铁壁。只听花生啊哟一声,叫道:“好痛!”哈里斯见他中指之后,还能叫痛,心下大骇,急欲缩手。却不料“大金刚神力”练到“一合身相”的地步,随机生发,劲在意先,习练者念头未转,劲力已早早到了;花生虽在发呆,但劲力周流全身,方才中指,立生反激,但听喀嚓一声,哈里斯两根指头齐齐折断。

哈里斯失声痛哼,抓着晓霜纵身退后。花生转身瞧见,不由圆眼一瞪,呼地一拳,奔他左臂而来。
哈里斯手指被他震断,惊骇莫名,暗忖挨了这拳,手臂岂不粉碎了;慌忙放开晓霜,奋力后跃。花晓霜被他这一带,身不由主,向后栽倒,花生急急收拳,将她扶住,忽觉头顶风起,却是哈里斯挥了弯刀,恶狠狠劈了下来。

花生拉起晓霜,慌忙避开。哈里斯一刀逼开二人,伸手便向赵呙抓去。花晓霜急道:“糟了。”花生应声纵上,一拳横扫,哈里斯只觉拳风扑面,口鼻皆为之闭,顾不得擒人,慌忙闪开,却见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绽,便身子一扭,弯刀自下而上撩向花生面门。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之极,大出花生意料,心想若不闪避,势必被他割中双目,只好无奈跃开。

一时间,二人绕着赵呙时进时退,疾走不已。花生武功虽高,但囿于师命,不肯出手攻敌,只是东躲西闪,觑机抢人。哈里斯断指处阵阵抽痛,对这小和尚忌惮已极,他素来滑溜,颇具乃父之风,弯刀挥来挥去,并不强攻,只待花生出手抢人,便一阵乱刀将他逼退。赵呙夹在二人之间,只觉四周劲风飒飒,刀光乱闪,不觉又惊又怕,哇哇大哭起来。

花晓霜心急如火,移步抢上。哈里斯见状,转身一刀劈向晓霜,花生只怕晓霜受伤,急忙一拳将他逼退。哈里斯心念一动,笑道:“敢情小和尚动了凡心么?”花生奇道:“什么叫作动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秃驴跟老子装蒜么?”便嘿笑道:“动凡心就是想妞儿!”忽地一刀劈向赵呙,花生正要阻拦,哈里斯刀锋偏转,又向晓霜砍去,花生慌忙挥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转,弯刀一横,花生仓促之间,几乎将手送到他刀上。

哈里斯诡计得逞,东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晓霜与赵呙招呼,花生左遮右拦,狼狈之极。哈里斯正觉得意,不料斜刺里冲出一人,将赵呙抱人怀里,贴地滚出。哈里斯一心对付花生与晓霜,却被旁人拣了个便宜,怒不可遏,飞腿便踢,花生抬腿挡住,二腿一交,哈里斯如中铁柱,裂着嘴向后退出。

那人定了定神,眼见花生敌住哈里斯,心头一喜,背起赵呙发足便跑。赵呙惊魂甫定,认清来人,喜道:“陆太傅,是你呀!你没逃吗?”陆秀夫顾不得辩解,匆匆奔近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遥见陈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顺风张帆,向南去得远了。

陆秀夫原与陈宜中约好,陈宜中守着船只,自己去救赵呙,谁知这老滑头见势不妙,自顾走了。陆秀夫只觉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回头看去,遥见火光烛天,元军战舰成群结队冲杀过来。陆秀夫不觉两眼一闭,仰天长叹,涩声道:“圣上,事已至此,下臣得罪了。”赵呙不明其意,忙道:“你别说话,快快跑……”话未说完,忽听陆秀夫大叫一声:“苍天啊。”冲上数步,跳了起来,赵呙一时只听耳边风响,身子已在半空,他不知出了何事,张大小嘴,却叫不出半个字来。

哈里斯与花生纠缠数合,忽地声东击西,向右扑出,挥刀劈向晓霜,花生不知是计,翻身拦在晓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开花生,忽地向左狂奔。不出十步,便见那老头背着小皇帝远远站立,不觉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忽见陆秀夫涌身一跳,径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大惊失色,他千里南来,就为逮住这个小孩。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即脑子一热,猛地丢开弯刀,鱼跃而起,向二人伸手抓去,但终究相距太远,他这一跃虽用尽全力,仍是差了半尺。倘若换作他人,至此必定束手无策,但哈里斯身负古瑜跏之术,手足关节伸缩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声:“疾!”,手臂暴长一尺,堪堪扣住赵呙肩头,硬生生将他拽了过来。陆秀夫背上一空,心头剧震,不及回望,已然坠入海中。他忿怒之极,双手向天奋力乱抓,才一张嘴,咸苦的海水便咕嘟嘟涌人口里,身不由主,直沉下去。

哈里斯抓住赵呙,狂喜不已,双足一撑,欲要勾住船舷,岂道脚下一虚,竟没勾着,不觉心往下沉:“糟糕,我一念之差,竟被这小兔崽子害死了……”念头未绝,足踝一紧,已被人抓住。哈里斯绝处逢生,向上一瞧,却见花生悬在半空,一手搭在船头,不由喜极而呼:“小秃……咳,小师父,要抓牢些。”

花生见哈里斯去追陆秀夫,便与花晓霜一起跟来,正巧看见哈里斯跳出去捉赵呙。他救人心切,一时也忘了不会水性,跟着跃出,将他抓住。待得此时,才猛然惊觉,望着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莺莺先前说过的话,心头好不害怕,颤声叫道:“晓霜,完啦,俺要落水喂王八啦!”花晓霜赶上前来,见三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但不见了陆秀夫,知道必已落水无幸,不由一阵惨然,抬眼望去,却见无数宋军士卒在海中挣命,惨呼声响彻云端。她骤然看见这世上最可怕的惨状,偏又无力阻住,只觉心如刀绞,一时痴了。

花生叫了一声,不见晓霜答应,越发害怕,手足发抖,流下泪来。此时间,那舱板吃不住三人重量,咯的一声,兀自裂了。哈里斯心头一颤,慌道:“小师父,快带我上去。”花生也不答话,咧嘴直哭。哈里斯哀求数声,眼见无效,顿时焦躁起来,“小畜生,小贼秃”一阵乱骂。

花晓霜听得哭骂声,方才还过神来,问道:“花生你哭什么……”话音未落,便觉背后劲风乍起,掠来掠去,迅快之极,忽听梁萧冷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便让和尚放手,左右拚个同归于尽。”花晓霜正自六神无主,听到他的声音,大感宽慰,回头瞧去,只见梁萧与柳莺莺并肩而立,贺陀罗则铁青着脸,与阿滩站在左近,云殊独站右方,五人鼎足而立,相对怒视。

梁萧目视对手,口中叫道:“花生,拉人上来。”花生仍是不敢稍动,柳莺莺见小和尚却如此脓包,心头火起,叱道:“再不上来,我可踢你下去了。”说着伸足便踢,花生吃了一惊,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反手一撑,便跃上船板,顺手将哈里斯与赵呙也提了上来。哈里斯早有准备,一上甲板,飞足便踢花生面门,花生猝不及防,把头一低。哈里斯收足不及,踢中光头,顿觉足背欲裂,不由“啊哟”大叫,正想变招,忽觉足颈一紧,已被花生拿住,还要挣扎,花生内劲由足颈经脉直透过来,哈里斯浑身一软,瘫在船上。

云殊、贺陀罗见状,双双扑上。梁萧与柳莺莺换个眼色,一个抓起哈里斯,一个抱住赵呙。那二人各有所忌,同时止步。贺陀罗寒声道:“你要怎地?”梁萧道:“你不动手,我也不动你儿子。”贺陀罗略一沉吟,道:“好!洒家认栽!”梁萧料他必然口是心非,只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过分相逼,微一冷笑,回眼望去,只见元军战舰密密麻麻蜂拥而来,便向云殊道:“你号令水手,向南行驶。”

云殊恨得牙痒,但此时兵败如山,赵呙又落入人手,一时无可奈何,心道:‘他为何不径自向北驶入元营,却向南作什么?”但觉如此一来,对自己终究有利,冷笑一声,进了船舱,命水手扬起风帆,向南驶去。梁萧见船启动,提着哈里斯,退人舱内。这艘战船本由海船改造,甚为长大,分为三部,前舱起居,后舱储藏,底舱作为水手寝室。

贺陀罗待梁萧入内,方与阿滩进舱,阴沉着脸,靠舱板坐下。梁萧暗自发愁:“这老贼武功太高,留在船上终是祸胎,须得想个法子除去。”双方各怀心事,船舱中一时静了下来。

赵呙早巳吓昏了,花晓霜施以针灸,才悠悠醒过来,哭了几声,道:“叔叔!”梁萧还过神来,向他笑笑,将他小手握住,但觉小手冰凉,瘦小堪怜。赵呙被他握住手,只觉有了依靠,平静下来,问道:“叔叔,婶婶还好么?”梁萧一愣,花晓霜却脸色倏地惨白,柳莺莺也听得分明,秀目中透出惊怒之色。

梁萧默然半晌,终不忍说出真相,叹道:“她很好。”赵呙奇道:“既然很好,怎么不来看我?”梁萧胸中一痛,涩声道:“她不得空……我替她瞧你,还不好么?”赵呙露出失望之色,这时机,便听柳莺莺冷不丁问道:“呙儿,你那婶婶长什么样子?”赵呙一怔,想了想道:“她很好看,可没你好看。”又指着花晓霜,笑道,“但比她好看些。”花晓霜脸上血色也无,低了头去,柳莺莺却美眸生寒,瞪向梁萧,见梁萧低头不语,更当他心里有鬼,越发气苦,正欲发作,忽听舱外一声响,仿佛霹雳大作,船身随之震动,摇晃起来。

梁萧腾地站起,但听船尾又是一声响,似是弓弩发射之声,这般此起彼伏,响了数声,忽见云殊走入舱内,冷冷道:“鞑子追上来了。”梁萧道:“多少船只?”云殊道:“打沉一艘,还剩十艘,正发炮石过来,只怕再过片刻,这船就要沉了。”贺陀罗长身而起,击掌笑道:“各位再不投降,更待何时?”云殊瞪他一眼,凛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丈夫死则死矣,岂可屈膝投敌?”贺陀罗为他目光所慑,一时语塞。云殊冷笑一声,拂袖而出,梁萧抓起哈里斯道:“我们也去看看。”柳莺莺被战事岔开了话,不便与他算账,狠一顿足,也来到船尾。

此时层云蔽天,北风正厉,只见十艘黄鹞战船鼓满风帆,向着大船包抄而来。梁萧观望片刻,拾起一张角弓扯满,一箭直奔当头元船,将那帆上缆绳撕裂一半。元军尚未明白发生何事,梁萧第二支箭急急射到,这箭来势更狠,将缆绳截成两段。船帆忽失牵挂,哗啦堕下,元军惊怒交进,齐声叫骂。那船无风可借,顿时来得缓了。

云殊心头暗凛:“一箭中绳已然极难,两箭射在同一方位,难上加难。我与这厮数度交兵,骑射尽落下风,今日看来,输得倒不冤枉!”思忖间,忽听身后哗然大响,回头一看,本船的三张风帆同时落下。云殊心头一沉,只听梁萧叱道:“贺陀罗,滚出来!”但听一声笑,贺陀罗自舱内慢悠悠踱出来,说道:“不知平章大人有何吩咐?”梁萧道:“哈里斯在我手里,你不怕儿子送命吗?”足尖抬起,对准哈里斯脑袋,只需轻轻一送,哈里斯头开脑裂,决然无疑。

贺陀罗笑道:“梁大人当世英才,行事总要讲个理字。方才洒家坐在舱里,那可是没挪一下屁股。是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船那些水手吃里扒外,放下风帆,自己跳海逃走。阿滩尊者,你说对不对?”阿滩笑道:“对啊,对极啦。”柳莺莺啐道:“对你个鬼,你们杀人放帆,还想狡辩?”贺陀罗笑道:“无凭无据,岂可胡乱定罪?姑娘现在说说,还不算什么?倘若做了大官,金口一开,可要冤杀多少百姓?哈哈,敢问姑娘,你哪只眼睛瞧见在下杀人放帆了?”他乔张作致,一字一句扣着柳莺莺的话头,柳莺莺明知他杀光水手,放下风帆,却苦于没有亲见,难以辩驳,莲足一顿,心中大为恼火。

梁萧一时大意,让贺陀罗趁乱杀人放帆,铸成大错。但眼下形势危急,无暇分辩,大船航速骤减,敌人逼得更近,当即扯起角弓,凝神指定,只待元船进人射程,便发箭射帆。元军吃过一回苦头,也变得聪明起来,始终远远缀着,只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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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5: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烟波微茫

如此僵持片刻,忽听赵呙惊呼道:“啊呀,不好啦,海里冒出小山来啦?”众人斜眼瞥去,却见远方海面上,凭空出现一座黑黢黢、光溜溜的小岛,俱感惊奇:“方才还波涛万里,怎地突然多出一座小岛?”忽见岛上喷起一道泉水,高及丈余,八方喷洒。柳莺莺倒抽了一口冷气,失声道:“这岛会动!”众人定睛一看,小岛果然缓缓漂移,向元船逼近。却听云殊冷笑一声,道:“什么小山小岛?分明是一头大鲸。”赵呙奇道:“什么叫大鲸……”话一出口,忽又撇起小嘴道,“我才不与你说话?”云殊闻言,满心不是滋味。

此时,元军也看见巨鲸,纷纷骇呼。这些士卒来自北方,对这海中巨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顿时张弓乱射。那巨鲸挨了两箭,尖声长鸣,沉人水中,再度浮起,已在战船之下,元船轻小,着它背脊一顶,顿时翻转过来,士卒如下锅的饺子般落人海里,挣扎哀嚎。他船元军大呼小叫,引弓放箭,那巨鲸又度下潜,出海之时,将两艘齐头并驶的元船一齐顶翻。元军惊惶之极,一面放箭,一面掉橹回逃,巨鲸时沉时浮,紧追不舍,半晌工夫,元船又被顶翻六艘,仅剩一艘,惶惶若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扯满风帆,霎时间逃得不见踪影。这轮人鲸交战,惊得诸人目瞪口呆。云殊忽向赵呙一膝跪倒,喜道:“圣上洪福,夭降神鲸,可见大宋国运未绝,还能补救,哈哈,还能补救……”他数月来连遭惨败,忽然逢此吉兆,激动得语无伦次,如颠如狂,两眼蓦地流出泪来。赵呙大吃一惊,战声道:“你说什么,我……我都不懂……”

云殊大声道:“天佑大宋,大宋决不会亡……”他快意莫名,欲要纵声长笑,谁料笑声却是说不山的低沉暗哑,好似夜中枭啼。赵呙瞧他这般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模样,心中害怕之极,紧紧抓住晓霜衣衫,浑身颤抖。

贺陀罗不料堂堂大元水师,竟被一头巨鲸冲得七零八落,张大一双碧眼,一时难以置信,听得云殊之言,不觉心头一动:“莫非当真是天佑大宋?若不是老天弄鬼,为何偏偏节骨眼上,却来一头鲸鱼?”正自惊疑不定,忽听梁萧冷笑道:“你说它是神鲸,它可未必认得你大宋,仔细瞧瞧再说!”贺陀罗举目一看,却见那头巨鲸掉了头,向着大船游弋过来,转念间神色陡变,脱口道:“难道说,它把我们也当作敌人?”梁萧道:“算你明白。”贺陀罗眼珠乱转,露出焦虑之色。

云殊虽是不信,可见那鲸鱼越来越近,也不由心神忐忑,一瞥花晓霜,见她呆望巨鲸,无有防范,不由忖道:“:圣上清白之躯,就算一死,也决不能与奸贼死在一起?”想到此处,呼地一掌,拍向晓霜面门。

花晓霜觉出掌风,猝然一惊,但云殊无意伤她,这掌只是虚招,尚未用老,右爪疾出,扣住赵呙肩头,将他抓过,左掌倏地圈回,“砰”得接下花生一拳。花生一晃,云殊也倒退半步,厉声道:“好和尚。”喝声未落,头顶风声乍响,梁萧一掌拍到。云殊并不后退,身形微挫,挥掌上迎,掌力方接,他忽使一招“天旋地转”,立地便旋。梁萧掌下发虚,劲力尽被卸开,方要变招,忽听柳莺莺发声娇叱,回头一瞥,只见柳莺莺踉跄后退,俏脸煞白,贺陀罗一脸诡笑,已将哈里斯夺回。

梁萧弃了云殊,跃到柳莺莺身旁,握住她手,急道:“没事么?”内力源源度了过去,助她化解贺陀罗的蛇劲。柳莺莺见他面露关切之色,双颊微微泛红,忽地神色又变,摔开他手,冷冷道:“放尊重些!你有妻子,还来惹我作什么?”梁萧诧道:“你说什么?”柳莺莺涨红了脸,怒视他道:“还不承认吗?小孩子叫你叔叔,又说有个婶婶,哼,叔叔婶婶,难道不是一对?梁萧,我当你是个好汉子,你却当我是笨蛋,是傻子……”说到这里,眼里已泛起迷蒙泪光。梁萧见危机四伏,大敌当前,柳莺莺却偏偏来算旧账,心中气恼,道:“这事另有别情,以后再说。”柳莺莺怒道:“不成,你不说明白,我便不放你。”伸出素手,反将他牢牢拽住。

贺陀罗见他二人缠夹不清,喜不自胜。他奸商出生,精于算计,权衡当前三方,梁萧一方与己实力相当,若然动手,讨不得好。云殊武功虽高,却只得一人,手中多了赵呙,更添累赘,若能将他击毙,以赵呙作为人质,又能挟制梁萧等人,可谓一石三鸟之计,天造地作之策。他算计已定,忽地两眼望天,口中打个哈哈,左拳倏抬,拍向云殊。

这一下变起俄顷,云殊不及转念,一缩身,以“归元步”闪避。贺陀罗数度与他交手,对其武功了然于胸,此时占得先手,纵声长笑,左拳横扫,将云殊逼住,右手反出,撤下般若锋来。

般若锋本贺陀罗自创兵刃。与之相合,还有一路“大自在天之舞”,威力奇大,他珍为绝技,从不轻使。初时与梁、云二人交手,他自重身份,未用兵刃,现今自忖不出绝招,难以速胜。当即“般若锋”凌空一抖,向云殊劈下,却是单刀刀法。云殊缩身避过,还了一招“罔两问景”。贺陀罗手腕斗翻,般若锋向前探后勾,又变钩法,锁拿云殊手腕。云殊不料他刀中带钩,忙收掌后退。贺陀罗如影随上,招术忽刀忽钩,乍听裂帛声响,云殊衣襟着了一下,断成两截。赵呙身处斗场,惊得双眼紧闭,只觉得四面八方气流回旋,刮得面皮生痛,心头一骇,哇的哭了起来。

梁萧恼恨云殊偷袭,不愿相帮,但听得赵呙哭声,一颗心顿又软了,忽觉柳莺莺玉手津津生汗,侧目一看,见她盯着云殊,微有关切之色,没来由心中泛酸,冷笑道:“你嘴里跟我怄气,心里却在意那姓云的吧?”柳莺莺脸色微变,扔开他手,怒道:“你放屁……”她眼里泪花滚来滚去,高声道,“在意他又怎样啦?你能找妻子,我便不能找情人么?你是我什么人,我在意谁,要你来说嘴么?”梁萧心往下沉,冷冷道:“不错,你在意谁,不用我说嘴!但你记住了,我不是救他,更不是帮你!”忽地伸腿挑起地上散落的一杆长枪,迎风抖出,向贺陀罗背心疾刺过去,朗声道:“白刃对空拳,不害臊吗?”他先刺后喊,枪尖与叫声同时抵达,看似光明正大,实则近乎偷袭。贺陀罗心中暗骂,般若锋反手挥出,如风车般滴溜溜一转,顿将枪尖绞落。梁萧不料“般若锋”竟有如此妙用,赞道:“好功夫。”也不收势,手中白蜡杆向下一沉,蓦地横扫,正是“太祖棍法”中一招“横扫千军”。“太祖棍法”于宋之一代流传极广,宋太祖赵匡胤以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凭得就是这路棍法。后世学武者大都会使,但同是一路功夫,不同人使来,威力大有不同。只见梁萧一杆棒在手,便如苍龙戏水,野云孤飞,往往于极寻常的招术之中,生出极不寻常的威力。

二人惊鸿矫电般拆了数招,难分胜负,贺陀罗竟斗不下一路“太祖棍法”,不觉焦躁起来,白眉倒立,厉叱道:“赵匡胤何足道哉?”般若锋忽地大开大阖,宛若飞雪满天,无所不至,只听刷刷刷异响连连,杆棒节节寸断,顷刻间仅余四尺。梁萧笑道:“中土英才辈出,岂只赵匡胤一个?”谈笑间,举棒数振,潇潇洒洒脱出“般若锋”的利刃,刺向贺陀罗胸口。贺陀罗心道:“好家伙,棍法不成,又用剑法么?”这路“归藏剑”远非“太祖棍法”可比,他不敢大意,挥舞般若锋,凝神对敌。

云殊挥拳逼退哈里斯,忽听梁萧之言,心血上涌:“这奸贼虽然可恶,但这话说得极是,我中土英才辈出,岂有灭亡之理,假以时日,定可扫灭鞑虏,中兴汉室……”心中激动不已,低头望去,却见赵呙小脸煞白,双目紧闭,早已惊得昏了过去。云殊心中暗叹,忽觉大船猛震,船上众人无不东倒西歪。云殊拿桩站定,心下骇然:“不好,那头鲸鱼真来作怪了。”

梁、贺二人被这一震,各自退开。贺陀罗定住身形,毒念陡起:“都是姓梁的小子坏我大事。洒家得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赐。”暴喝一声,“般若锋”横批竖斩,直扑梁萧。梁萧举棒拆了两招,足下又是一震,船身再倾。梁萧动念奇快,借此倾斜之势,足下一转,到得贺陀罗身侧,挥棒刺他“五枢”穴。这招合以天时地利,贺陀罗躲闪不及,长吸一口气,“五枢”穴忽地陷落三寸。梁萧这一棒本已刺到他肌肤,忽觉棒下一虚,错愕间,贺陀罗掷出般若锋,向他面门扫来。

梁萧不及转念,双腿钉地,上身疾仰,只觉“般若锋”掠面而过,刮得面皮生痛。他避过这招,心道贺陀罗兵刃脱手,正该趁虚而人,身形未稳,杆棒挽出一个平花,刺向贺陀罗胸口。谁料贺陀罗反手一招,那“般若锋”竟又飞回到手中。梁萧收棒不及,“般若锋”寒光数闪,喀喀两声,杆棒断作三截。

贺陀罗这一放一收极是出奇,正是“大自在天之舞”的杀着,以此破敌,从未有失,当下左掌再吐,正中梁萧右胸,梁萧闷声惨哼,翻出丈余,立足未稳,身侧一股劲风全无征兆,忽然袭来。这一掌来得迅猛突兀,梁萧即便全神防备,也不易避开,何况此时他才遭重创,全无抗拒之能。一刹那,只觉腰胁剧痛,身不由主抛起两丈,直向海中落去。下坠之际,他恍惚看见,云殊立身船头,一手握拳,神色说不出的阴鸷。梁萧只觉心中一阵狂怒,一道殷红血箭夺口而出,只听哗的一声,海水冰凉,四面涌来,硬生生将他拉扯下去。

云殊瞧着梁萧落海,心头突突直跳。方才梁萧退后之际,竟将腰胁送到他面前,他头脑一热,忍不住挥掌暗算。眼瞧这生平大敌遭此灭顶之灾,心中既是兴奋无比,又觉爽然若失,不由仰首望天,心道:“苍天有眼,娘亲姊姊,众位同门,方老前辈,大宋千万将士,这恶贼终于死啦……终于死啦……”想着不觉长笑出声。只笑了半声,便听尖声惨呼,一道绿影自旁掠过,直向着海中扑去。云殊见是柳莺莺,忙伸手将她拽住。

柳莺莺昏乱中,给他扣住肩膊,欲要挣扎,又觉浑身虚脱,提不起半分气力,双膝一软,伏在舷上,惨呼道:“梁萧……”却见海水碧沉沉一片,哪还有半个人影,顿觉阵阵晕眩,两耳嗡嗡作响。瞧着海面傻了片刻,忽听花生的呼声若断若续,悠悠传来:“别吓俺……啊哟,晓霜要死啦……要死啦……”又听贺陀罗高声笑道:“云大人与洒家当真默契,哈哈,用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来着,对,‘天作之合’,哈哈,这掌使得当真妙极,梁萧这厮定然不活啦……”

柳莺莺听到这里,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激荡:“不活啦……不活啦……不活啦……”一时间,心中千万根钢针刺扎也似,痛苦难忍,蓦地玉掌圈转,回击云殊胸口。云殊避过她的掌势,正色道:“柳姑娘!梁萧大奸巨恶,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柳莺莺纵身跃上,双掌乱挥,尖声叫道:“你胡说,他拼了性命,就为救你怀中孩子。他是坏人,天下还有好人吗?”云殊闻言心神微震,躲开她的七掌八腿,回想起梁萧种种举动,也不觉迷惑起来。

贺陀罗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乐不可支,暗忖梁萧中掌落海,必无幸理,那头巨鲸也再未撞击船底,想是船大且沉,不易翻转,鲸鱼体形虽巨,却是无知蠢物,一受挫折,便即放弃。如此便去了两个麻烦,倘若柳莺莺再和云殊来个鹤蚌相争,真是上上大吉。但见云殊神色迷惑,只恐他被说动,便道:“是啊,说起来,梁萧确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他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么颠而倒之一回说,云殊胸中怒火陡升:“你这胡儿就是天大的祸害,你说的好人,会是什么好货色?”他新遭亡国之惨,心性大变,寻思道,“梁萧那厮大奸大恶,杀了他万无错理,若不是他攻破襄阳,我大宋会有今日么?”刹那间,满心疑惑尽都抛至九霄云外,忽地一掌将柳莺莺震退三步,喝道:“杀了便杀了,我云殊做事,从不后悔!”一时按腰仰首,神气凛然。

柳莺莺瞪着他,双目冰冷,眉间腾起一股浓浓的戾气。云殊瞧得心惊,凝神防范。两人正当对峙,忽听花生哀哀哭道:“晓霜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柳莺莺侧目望去,只见花晓霜牙关紧咬,面色惨白,眉间透出青黑之气,她这般情形,柳莺莺也见过几次,心知她必是看见梁萧堕海,伤心过度,以致痼疾发作,性命危殆。柳莺莺原本万念俱灰,想与云殊以死相拼,但瞧得晓霜这般模样,心头没来由一软:“小色鬼固然可恶,却始终待她很好。我若见死不救,小色鬼地下有知,必会怨我……”一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心肠复转刚硬:“不成,我若救了她,岂非自个儿犯贱么?”转念又想:“我随小色鬼死了,做对短命鸳鸯也就罢了。若她也去了阴曹地府,岂不又会缠夹不清;倘若这样,与其让她送命,不如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受罪才好……”霎时间,她心里种种念头激烈交战。过了数息工夫,终于长叹了口气,道:“花生,你左掌按她‘天泉穴’,右掌捺‘阳池穴’,慢慢度人内劲,不可急躁!”花生早已束手无策,听得这话,如获圣旨,立马施为,他内力浑厚,真气所至,花晓霜眉宇顿时舒展开来。贺陀罗一心要让两方自相残杀,当下也不阻拦,饶有兴致,负手旁观。

柳莺莺见花晓霜面色转红,点了点头,又道:“双手换过,左掌按‘阳池’穴,右掌按‘天泉’穴。”这本是平素花晓霜病时梁萧所用的法子,柳莺莺是有心之人,不比花生浑浑噩噩,见过一次,便已记住。花生依法办理,“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恰能压制阴毒,片刻功夫,花晓霜“喏”的一声,睁开双眼,一顾四周,泪水便夺眶而出,颤声道:“柳姊姊,他……他在哪里……”换作平日,她嘴里再甜,柳莺莺也未必心软,但此时二人同失至爱,同样凄徨,柳莺莺乍听这声叫唤,不由双目酸热,身子哆嗦两下,忽将晓霜一把搂入怀里,放开嗓子,痛哭起来。

花晓霜呆呆任她搂着,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但此时此地,身子偏似遭劫后的房屋,空空如也,一滴泪水也流之不出,种种旧事从心上掠过:少年相逢,同座教算,遭逢强敌,舍身相护,崂山再遇,并肩行医……梁萧一举一动,一哭一笑竟是那般清晰,便如方才发生……忽觉一阵倦意涌上来,她真想合眼一睡,觉来时梁萧已立在面前,为她拭去泪溃。可惜就是这等荒诞念头也难如愿,她分明感觉得到,柳莺莺十个指甲深深陷人肉里,痛楚阵阵刺人脑海,不住提醒着她:“梁萧死啦,梁萧已经死啦……”这念头如此转了数转,花晓霜忽觉心口一凉,两眼发黑,又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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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5:51 | 显示全部楼层
柳莺莺觉出晓霜身子变冷,忙放开她,促声道:“快度内力!”花生应声度过真气。俄顷,花晓霜身子稍暖,落泪道:“姊姊,你别救我啦,我不要活了。”柳莺莺面色一沉,起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胡说什么,没心肝的小东西,你不想给梁萧报仇吗?”花晓霜挨了耳光,左脸顿时肿了起来,一愣神,含泪道:“我武功不好,打不过人。”柳莺莺道:“你不是连韩凝紫都打过了么?”花晓霜低头道:“那是萧哥哥他帮我……他不在了……我……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嗓子一哑,泪水又落下来。

柳莺莺望着她哀痛虚弱的神气,只觉一道热血直冲人脑,按捺心中伤痛,双臂环紧晓霜,耳语道:“没有梁萧,还有我,咱们齐心协力,什么都不怕。”花晓霜身子一颤,瞥了云殊一眼,摇头道:“我……我不成的……”柳莺莺道:“你只须好好活着,报仇的事,由我来做。”花晓霜仿徨无计,只好点了点头。

贺陀罗见柳莺莺迟迟不动,甚感不耐:“娘儿们罗里罗嗦,成不了大事。”鼻间哼了一声,道:“阿滩,你去转舵,哈里斯,你去升帆。”二人应命。云殊喝道:“且慢,你要作甚?”贺陀罗笑道:“自是掉船向北了。”云殊面色倏沉,贺陀罗瞥他一眼,笑道:“常言道:‘孤掌难鸣’,云大人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云殊一怔,忖道:“仅他一人,我已不是对手,况且他有两个帮手,我却要顾着圣上……”想到此处,不禁惨然。

贺陀罗哈哈大笑,斜眼望着柳莺莺三人,心中盘算:“这女大夫是‘恶华佗’的弟子,那医家宝典(青杏卷》定要着落在她身上,洒家驻颜长生,还用得着。这绿衣女郎姿容秀冶,实为老夫生平仅见,若是废去武功,收为姬妾,当是人生一大乐事!哈哈,至于这小和尚嘛,身怀‘大金刚神力’,和九如和尚必有干系,那老秃驴屡屡坏我好事,正要跟他算账,若能生擒小和尚,遇上老和尚,可是一件法宝……”他越想越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花生不住度人内力,但觉晓霜体内阴毒渐退,心头大喜,正要一鼓作气,将其降服,忽听柳莺莺低声道:“花生,那个白发老头不怀好意,就要动手啦。你千万听我招呼,否则糟糕之极。”花生点点头,忽又憨憨问道:“梁萧掉进海里,还能爬上来吗?”柳莺莺惨笑道:“你能爬上来么?”花生环眼圆瞪,摇头道:“我掉下去,就完蛋啦。”说到这里,忽地打了个机灵,慌道:“哪,梁萧也完蛋了?”柳莺莺心中凄苦,也不及揣摩他的浑话,眼眶一红,微微点头,花生只觉一股热气直冲眼鼻,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柳莺莺强捺悲伤,轻叹道:“小和尚,别要哭,莫让那些恶人笑话。”花生也颇听话,撇嘴拭泪道,“梁萧对俺……对俺很好的。”柳莺莺点点头,轻叹口气,却听花晓霜道:“花生,九阴毒脉顽固得紧,你再用内力,也没用得。萧哥哥教我逼毒之法,或许……或许有效,可惜我还没练,他……他……”说到此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

柳莺莺见状,又想痛哭,但眼下危机四伏,万不可一味伤感,误了大事。当即咬牙含泪,觑眼看去,只见哈里斯正升起风帆,心头大动,对花生低声说道:“我吹口哨,你与晓霜便往桅杆下冲。”花生点头。

柳莺莺吸一口气,忽地跃起,挥掌便向贺陀罗拍去。贺陀罗正在监看云殊,听到风声,微露冷笑,心道:“洒家没来动你,你却先来捋我虎须?”倏地提起七成功力,欲要杀鸡儆猴,一举制住柳莺莺,威慑云殊,谁知尚未出手,柳莺莺忽又收掌后跃,落在丈外。

贺陀罗一征,心道:“这女人来来去去,弄个什么玄虚。”却听柳莺莺冷道:“云殊,谁要你讨好?你就会暗算伤人么?哼,天下无耻之徒,算你第一!”云殊被她说得莫名其妙。贺陀罗心中却咯噔一下:“是了,姓云的想拣洒家的便宜,又来个背后偷袭?哼,女人和尚不足为惧,这姓云的武功既高,人又精明,方是洒家的大敌,若不将他制住,决难安枕。至于其他人么,嘿嘿,这四周大海茫茫,上天无路,入水不能,留待洒家一个个收拾?”盘算已定,转头大笑道:“云大人想故伎重施么?洒家可不是梁萧啊!”云殊明知柳莺莺故意挑拨,但也不屑辩驳,冷冷一笑,并不回答。贺陀罗更无怀疑,双拳齐出。云殊错步拧腰,以“惊影迭形拳”抵挡。霎息间,只看两道人影兔起鹘落,难解难分。

柳莺莺计谋得逞,心中窃喜,转身打了个呼哨。花生背起晓霜一跳而起,向着桅杆奔去。贺陀罗瞥见,恍然大悟,虚晃一拳,却待要追;云殊也猜到柳莺莺心思,有心助她成功,喝道:“胜负未分,便想走么?”易守为攻,将贺陀罗死死缠住。

此时哈里斯升起风帆,正欲返转前舱,忽见柳莺莺三人奔来,心头一惊。柳莺莺足下不停,使招“天寒地冻”,双掌上下一合,寒气森森,向哈里斯迎面涌去。哈里斯倒退两步,急以“龙肠拳”拆解。拳掌未交,花生已然抢到桅杆之下。柳莺莺虚晃一招,向后跳出,娇喝道:“再上一步,我便让小和尚击断桅杆。”

哈里斯大惊止步,却听柳莺莺喝道:“花生,放下风帆。”花生伸手抓住缆绳,啪啪啪三声脆响,手臂粗细的缆绳尽被扯断,风帆都落下来。哈里斯看得横眉竖眼,偏又不敢乱动,忽见贺陀罗摆脱云殊,赶将过来,急道:“父……呃……宗师!不好啦。”贺陀罗最厌儿子呼己“父亲”,以免叫唤老了,故而哈里斯都以“宗师”相称。

柳莺莺冷笑道:“花生,打断一根桅杆。”花生闻言,也不作势运气,顺手一拳,左方副桅轰然折断。
贺陀罗两眼喷火,止步笑道:“姑娘何必恁地生分?姓云的是你敌人,也是洒家的对头,依照汉人的说法,咱们可算是友非敌,敌汽同仇。只要你们不动桅杆,我贺陀罗对天发誓,绝不寻你麻烦!”他花言巧语,一心骗开三人,保存桅杆,暗地里却咬牙切齿。要知贺陀罗为人奸诈无信,于他而言,对天发誓还不及放一个臭屁,说过便算,从不当真。

不料柳莺莺一挥手,道:“谁跟你是友非敌。滚远些,踏入三丈之内,我便毁掉桅杆,跳海自尽,左右梁萧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眉眼一红,傍着桅杆坐了下来。其时舟行海上,四面都是海水,倘若失了桅帆,无风可借,唯有困死。贺陀罗一时间面色铁青,无法可想,却听哈里斯低声道:“宗师,怎么办?”贺陀罗白眉一拧,冷笑道:“好,洒家瞧他们能挨多久!走,去储舱看住淡水粮食。”与哈里斯扬长去了。

柳莺莺听得这话,心里咯噔一响:“糟了,我百密一疏,却忘了‘民以食为天’。没了淡水粮食,如何挨得下去……”转念又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不活了……”一阵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晓霜看去,只见她盘膝而坐,正依梁萧所传心法,运功驱毒。花生则目视大海,神色茫然。柳莺莺轻叹口气,心道:“他们都不着急么?人傻自有人傻的好处,总能少许多烦恼……”此时平静下来,又想起梁萧,心中悲不可抑,背着二人,以脸促膝,低低啜泣起来。

这般僵持了半夜,北风更烈,呼呼作响。贺陀罗拆下三块甲板,当作船桨,与哈里斯、阿滩奋力向南划动。但船体庞大,巨鲸尚且不能掀翻,何况逆风而行,三个人摆弄到东方发白,却是白费气力。眼看大船离陆地愈来愈远,贺陀罗大是后悔。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船上水手一一抓毙,丢入海中,到这时候,却又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就该留下几个,人多势众,或能济事……”三人无可奈何,返回

前舱,忽又发现罗盘被人砸烂。要知大海微茫,难辨南北,白日也就罢了,夜里没有罗盘,决难航行。贺陀罗气急败坏,风度尽失,想要破口怒骂,但柳莺莺与云殊都有可疑,不知骂谁才好,出言相询更是不便,若弄得人尽皆知,岂不大长敌人志气。气闷半晌,决意占住储仓,断了对头水粮,再作计较。

如此又过一日,贺陀罗几度偷袭,均被柳莺莺发现,无法得手。云殊与赵呙住在后舱,赵呙厌恶云殊,成日哭闹。云殊劝解不得,只好狠起心肠,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贺陀罗大海迷航,夜里觑机震毁罗盘,并偷人储仓,取了数日水粮,伺机逃生。贺陀罗一来全心对付柳莺莺三人,无暇他顾,二来害怕逼迫太甚,云殊来个玉石俱焚,与赵呙同归于尽,是以也不与他为难,间或还送去少许清水干粮,花言巧语,诱使云殊变节。云殊清水照喝,干粮照吃,但对投降之言,绝不理会。

这一日一夜,柳莺莺三人粒米未进,饥肠辘辘,口中焦渴。未到午时,花生饥火冲上来,忍不住嚷道:“不好啦,俺要死啦。”柳莺莺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屁话?”花生哭丧着脸道:“俺要饿死啦!”柳莺莺道:“男子汉大丈夫,就会说这样没出息的话么?”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柳莺莺恨声道:“你不是和尚,你是秃驴,再嚷一声,我便把你当驴宰了吃,你怕不怕?”花生不惊反喜,吞了口唾沫道:“说得是,把白毛驴儿杀了,倒能吃几顿好的。”花晓霜惊道:“那怎么成,快雪那么好!”花生道:“哪把狗儿杀了也成,挨一顿算一顿。”晓霜落泪道:“白痴儿是萧哥哥从小养大的……”花生觑了胭脂马一眼,未及说话,柳莺莺早已喝道:“你敢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花生不由发起狠来,叫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们都有道理!”说着一拳捶下,将船板打了个洞,柳莺莺焦躁起来,骂道:“你再嚷嚷,我丢你下海淹死。”花生气道:“淹死却也好些,万万不要饿死,俺师父说:‘宁做饱鬼,不为饥汉’,肚里空空的,死得忒难受啦。”此时贺陀罗远远听到,心中暗喜,立马叫阿滩取来干肉美酒,当着三人大吃大嚼,连连称好。花生看得口水长流,贺陀罗举起一块肉脯,晃来晃去,笑道:“小和尚想吃么,要吃就过来!”

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来,迈步便要上前。柳莺莺一惊,叫道:“花生,不许过去。”
花生闻声止步,望了望贺陀罗,又望着花晓霜,问道:“晓霜,你跟俺过去好么?”花晓霜摇头道:“我留在这里陪柳姊姊,花生,你真饿得狠了,就过去好了!累你跟着受苦,我也万分地过意不去。”花生听得这话,弯眉一蹙,露出踌躇之色,徘徊数步,忽然一拍屁股,又转回来,闷声说道:“罢了,你不过去,俺也不去啦。”柳莺莺松了口气,戳了他一指头,骂道:“小饿鬼,算你还有良心。”想到方才的惊险,眉眼早已红了。贺陀罗诱惑不得,连骂三声“贼秃”,恨恨去了。柳莺莺忖道:“这次好险,小和尚挨得过一次,未必挨得过二次。”忽听卿唧喳喳,鸟声喧嚣,抬头望去,却是一群海鸟,在船上盘旋。柳莺莺心念一转,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飞掷而出,嗖得一声,白羽纷飞,竟将一只鸥鸟凌空抓了下来。

柳莺莺接住鸟儿,取出匕首,割断鸟颈,喝了口血,递给晓霜,叱道:“把嘴张开。”花晓霜露出惊怖之色,急往后缩,柳莺莺粉面一沉,扑上前,捏开她口,将鸟血强行灌人,花晓霜只觉口中腥咸,胸中翻腾不已,转身便吐。柳莺莺本就烦躁已极,见状怒道:“作死么。”抓住花晓霜,举手便要殴打,忽见她满脸泪水,楚楚可怜,终于放手叹道:“傻丫头,你不吃不喝,怎么与恶人斗,怎么给梁萧报仇?”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柳莺莺见她哭得可怜,胸中一酸,抚着她秀发,惨笑道:“梁萧从舍不得你受委屈,若你当真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的。”花晓霜身子一颤,扑人她怀中,放声哭道:“姊姊,其实晓霜明白,萧哥哥喜欢的是姊姊,可……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什么都可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但一想到与他分开,我便难受得很,离开爹爹妈妈,我没这么难受,师父去世的时候,也没这么难受……我心里好苦,比死还苦,姊姊……这样活着,真的好辛苦……”柳莺莺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泪叹道:“傻丫头,别说傻话。”花晓霜泣道:“我说得都是心里话。

萧哥哥最重情义,别人对他好一天,他便会对那人好一辈子;他不肯让你难受,也不肯让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里受罪……”柳莺莺摇头道:“他不知道这样优柔寡断,只会让大家加倍难受么?”花晓霜呆然半晌,凄然道:“是啊,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倘若他能活过来,我定然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见你们,再也……再也不让你们难受……”但想大海茫茫,梁萧绝无生理,不由大放悲声,泪水将柳莺莺的衣花晓霜满脸是泪,蜷作一团,颤声道:“我不想报仇,我……我只想跳进海里,一了百了……”衫濡湿一片,柳莺莺抚着她背,默然不语。

花晓霜哭了一阵,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莺莺幽幽长叹,站起身来,眺望无边海水,忽地想道:“倘若梁萧真能活过来,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情愿,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怎么对我,我也不与他拗气,就算他要娶这个小傻瓜,我也由他,不让他为难……”想到此处,不觉痴痴流下泪来。过了半晌,她拭去泪水,回望晓霜,心中又是一酸:“傻丫头胸无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会受尽恶人欺辱。难怪梁萧在时,不惜与我翻脸,也要呵护她。”换作日前,这些念头她想也不会想,此时却顺理成章般冒将出来,让她自己也觉吃惊。

柳莺莺想了片刻,回头一看,却见花生拿着那头死鸟,皱着眉头翻来覆去,不由问道:“你做什么?”
花生道:“这只鸟怎么吃?”柳莺莺白了他一眼,劈手将鸟夺过,拔了毛,取出火折,劈了些木屑点燃,将鸟烤得半生不熟,与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莺莺又抓下两只海鸟。

这般熬过一夜,到得次日,柳莺莺又飞爪捉了两只海鸟。贺陀罗远远瞧见,吹起鸟笛,将鸥鸟驱到“遁天爪”不及之处。柳莺莺无法得手,只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花晓霜却打心底盼着鸟儿飞得又高又远,再不被打中,可一瞧柳莺莺气苦神情,又觉这般念头对她不起,只好眼不见为净,闭目运功。这些日子,她修练“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两手“劳宫穴”处,凝聚成一团团紫黑圆斑,时大时小,变化不定,但不知为何,始终差上一分半分,无法逼出体外。她医术虽高,武学上的见识却有限得紧,左思右想,难以明白。

柳莺莺骂了一阵,忽见一头鸥鸟展翅纵身,蹿到半空,然后敛翅如箭,射入水中,出水时,爪间多了条大鱼,继而飞到舷边,啄得银鳞四溅。柳莺莺心念一动,移步靠近舷边,定睛望去,只见水中鱼影流转,数目甚众,心念一动,放出遁天爪,射人水中勾鱼。尝试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鱼,剥开一看,肚里还有大量黑色鱼卵。柳莺莺欢喜不尽,烘烤吃了。如此这般,这一日,她接连勾上三条大鱼,果了众人之腹。花晓霜初时不惯饮用鱼鸟血浆,但她生性软弱,被柳莺莺强逼了几次,抗拒不过,只好屈服了。

贺陀罗数日里守着储舱,偶尔前来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饿,身软无力。岂料那三人越见健旺,柳莺莺肤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红润,花晓霜也非奄奄一息。贺陀罗惊疑不定,细为查探,发觉柳莺莺勾鱼为食,他本事再高,也无法将海中鱼类一举击毙,眼看着船只向南越漂越远,不由得怒气冲天,对两个同伙又打又骂。阿滩生性鲁莽,力主用强一试,贺陀罗却不敢行险,生恐桅杆折断,永无回归陆地之日。

双方勾心斗角,各逞计谋,十余日光阴转眼即过。这日凌晨,海上风势忽转猛烈,巨浪一个接一个打上船来。贺陀罗只觉足下晃动不已,甚是心惊,当下率众出舱,只见海水如沸,豆大雨点从天洒落。片刻间,风声更厉,空中霹雳闪亮,阵阵殷雷滚滚而来。

花生从未见过这等海天之威,抱住桅杆,面如土色;花晓霜靠在柳莺莺肩头,瑟瑟发抖。柳莺莺虽也怕极,但想这二人一心依赖自己,自己稍露惧意,他们唯有更是害怕。当下定住心神,软语安慰。但此时风浪呼啸,柳莺莺的言语,花晓霜半句也无法听见,忽见浪来如山,桅杆被风吹得支嘎作响,不由心道:“常言道‘死后同穴’,倘若翻船落海,我便可与萧哥哥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想到此处,惊恐冰释,呆望着惊涛骇浪,再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贺陀罗远远瞧见,心道不好,若任这桅杆摇将下去,只怕船也摇翻了,此刻他但求保住眼前,也顾不得将来如何,长啸一声,揉身纵上。谁知还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绊,低头看去,右足竟被一条绳索套住。

敢情柳莺莺数日来,早在四周设下机关。贺陀罗不知究竟,一脚踩中,还未抽身,便觉大力拽来,将他下盘拉得一虚。贺陀罗暗自冷笑:“此等雕虫小技,也来困洒家?”沉喝一声,力注双腿,镇住身形。

哪想这么一镇,却又触动第二个机关,刹那间,数十木箭带着疾风八方射来。贺陀罗双手急抡,拨打木箭,但终因出手仓促,木箭众多,终有一枚无法打落,击在肩头,虽未受伤,却颇疼痛。贺陀罗自觉颜面尽失,厉声长啸,并指若剑,向下一挥,腿上粗绳应手而裂,哪知绳索方断,风声又响,一截断桅势若霹雳,向他身侧呼地扫来。敢情这前后三道机关似三实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连环”,当日在江上曾让云殊吃过大亏,柳莺莺依样画葫芦,拿来对付贺陀罗。贺陀罗大意之下,竟将这三道机关一一尝了个遍,眼看断桅来得迅猛,躲闪不及,只得伸臂一挡。哪知那支断桅经机关牵引,来得沉重异常,臂桅一交,桅杆折断,贺陀罗也被带了个趔趄,立足未定,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却是柳莺莺趁隙掩至,挥掌偷袭。

贺陀罗连中机关,势子用老,无奈气贯于背,硬接柳莺莺的掌力。柳莺莺双掌击实,只觉如中败革。
贺陀罗但觉一股寒气直透心肺,打了个冷噤,喝道:“背后偷袭,算哪门子好汉?”闪电转身,左掌倏地抓出。柳莺莺一击得手,早已后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算不得好汉!”贺陀罗自觉失言,怒哼不语。

他吃了这般苦头,岂容柳莺莺走脱,使出“虚空动”,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见柳莺莺目光投向自己身后,面有喜色。贺陀罗连遭不测,已成惊弓之鸟,心中咯噔一响:“糟了,小和尚还有埋伏?”他对花生的大金刚神力颇为忌惮,匆匆回头,却不见人影。柳莺莺趁机退回,她一个眼神惊退当代高手,心中得意,按腰咯咯笑道:“你追着一个女人动手,又是什么好汉?是了,你盼着天底下人人作好汉,你却正好做个卑鄙小人。说起来,好汉光明正大,总是斗不过卑鄙小人的。”贺陀罗被她冷嘲热讽,句句刺心,恨不能和一口水将她吞了,方要扑上,忽地一个巨浪打来,船只摇晃甚剧,贺陀罗慌忙拿椿立定,吸一口气,忽地直奔花生。

柳莺莺见他连遭重击,还能如此矫捷,又惊又惧,高叫道:“花生!”本意让花生抵挡,哪知花生被大风大浪惊得呆了,听柳莺莺叫唤,又见贺陀罗扑来,只当要再打断桅杆,当即呼得一拳,击断主桅。贺陀罗大笑道:“打得好。”左掌逼开柳莺莺,右拳晃出,将仅剩一根副桅也震成两段。

柳莺莺未料他此来竟为出手断桅,一怔之间,桅杆落地,船只摇晃之势顿然缓了。贺陀罗消弭危局,又觉心中一凉,寻思桅杆断了,再难返回大陆,瞅了三人一眼,不觉毒念横生:“都是你几个兔崽子阻三阻四,坏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制你们,洒家姓名倒过来读,叫做罗陀贺。”柳莺莺见贺陀罗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声未落,贺陀罗已然扑向花生,他一心制住这小和尚,留下两个女子,不足为惧。花生仓碎应对,只得施展“无拘泥相”闪过,慌乱里还了一拳,贺陀罗举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退两步。

贺陀罗虽然迫退花生,手臂却隐隐发麻,叫道:“好贼秃,再接洒家三拳!”抖起精神,双拳连出,拳至半途,东一扭,西一拐,走向百变,如龙如蛇。花生惊惧万分,除了师父九如,他从未遇上此等高手,但九如出手虽重,还不会当真伤他,贺陀罗一招一式却蕴藏极大威力,碰着一下,不死即伤。

花生人虽糊涂,武功却高得出奇,平日里得过且过,紧要处却是遇强越强。此时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又遇如此强敌,无形间竟激发出他浑身潜力,“三十二身相”诸般妙处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绝涌上心头。所谓“三十二身相”,本是如来三十二种法相,但所谓佛法无边,如来法相之微,又岂是区区三十二数能够囊括?小和尚使得顺了,举手抬足,身摇影晃,莫不迥异平时,凝若金刚坐地,动如天神行法,变化之奇,便如恒河之沙,莫可胜数。

霎时间,这一个西方怪客,那一个神僧传人,老少两大高手以快打快,咬牙厮拼,只见两团黑影滚来滚去,断是难分彼此。贺陀罗越斗越惊:“小贼秃恁地厉害,直逼老秃驴当年了!洒家须得好生应对,稍有疏忽,只怕平路上摔跤,阴沟里翻船……哼,这念头混账之极,老子虽不会输,但这小贼秃不除,必成大患。”杀机更浓,连发数招,将花生迫得倒退不迭。柳莺莺见势不妙,一掌拍出,贺陀罗转身欲接,花生涌身而上,两拳忽至。一时间,只看三人辗转交锋,犹如走马,贺陀罗虽是以一敌二,但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应付的柳莺莺不过一成。

剧斗间,雷霆震怒,风浪更急,大船好似一个烂醉之人,偏来倒去,嘎吱作响。花晓霜瞧着三道人影隐没起落,拳脚之间密不容针,哪里插得上手去。正自优急,忽听一声长笑破风而来,苦楚凄厉,令人闻之心寒。花晓霜听出正是云殊,不由忖道:“他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笑得好不伤心。”不觉生出怜悯之意,却听云殊惨笑数声,忽又厉叫道:“善恶不分,忠奸不明,老天爷,你非要亡我大宋,才肯甘心么?好啊,我云殊在此,你来,风刮大些,浪掀高些……来来来……把这鸟船打翻,哈,船一翻,大宋就亡啦,风再大些……打个船底朝天,淹死我君臣,大宋就亡啦,哈哈……”他惨笑数声,又大哭几声,而后再笑三声,骂两声,又哭三声,再骂两声,间中夹杂着赵呙的抽噎声。

花晓霜关心赵呙,忍不住屏息凝神,靠近船尾,却见前方漆黑一团,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忽听刮喇喇一声响,一道长大闪电蜿蜒爬过天空,电光惨白,照出云殊披头散发、厉鬼也似的影子,纵上跃下,狂笑号啕。赵呙蜷在一旁,张嘴直哭。晓霜瞧他身子伶仃,哭声暗哑,胸中大痛:“这人怎能如此对待孩子,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夺过来。”打定主意,尚未举步,忽见两团黑影一动,悄没声息向前滑出。

花晓霜心中一惊,极目看去,却是哈里斯与阿滩,心想这两人鬼鬼祟祟,定是要做坏事。一念未绝,只见二人猛然跃起,哈里斯扑向云殊,阿滩则向赵呙抢到。花晓霜欲要提醒,却已晚了,只见阿滩手不落空,将赵呙一捞人怀;哈里斯的双拳则砰的一声,重重落在云殊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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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否极泰来

原来,云殊这几日苦思中兴大计,但觉元人势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这个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无半点复国之望。他想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也觅不着半点法子,熬了数个昼夜,不觉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聪明人,但此刻沉溺兴复之念,一再自苦,时候一长,神志渐自不清,朦胧中忽听迅雷疾风,波涛呼啸,又觉船只摇晃不定,顿时想道:“上天也要亡我大宋么?”一念及此,胸中所积怨恨涌将上来,排解不得,不由得神昏智乱,抱着赵呙冲出舱外,呵天骂地,如颠如狂。

但他终是少有的高手,心神虽乱,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风及体,顿然知觉,本能将身一晃,让过背心要害,给哈里斯击中肩胛,但觉剧痛钻脑,咯得吐出一口鲜血,蓦地回掌击向哈里斯。哈里斯极是乖觉,一招得手,便即东蹿西跳,攻一招,退两步,边斗边逃,想引得云殊内伤发作。

再说阿滩抓住赵呙,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赵呙又惊又怕,觑他分心,一口咬中阿滩手臂,只觉口齿疼痛,几欲断折,眼泪顿时流出来。阿滩见他胆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给这小娃儿一些厉害瞧瞧,忽觉背后传来风声,转身一瞧,却是晓霜。阿滩未曾将她放在眼里,将赵呙身子当胸举起,道:“想要么?给你吧!”手臂一伸,直送过来,花晓霜不疑有他,喜道:“大师父却是好人。”伸手便接,谁料阿滩右手将赵呙一晃,吸住晓霜眼神,左手疾探,将她右手脉门扣了个正着,得意笑道:“我放大线钓长鱼。”他汉语粗通,却爱学着卖弄,花晓霜被他使诈一扣,顿觉半身酥麻,没了气力,听得这话,忍不住提点道:“说错啦,是放长线钓大鱼……”阿滩怪眼一翻,手掌用劲,叱道:“胡说,哪里有错?你,是条又短又小的鱼,不算长鱼,也不算大鱼。”

花晓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运功抵御。阿滩正自得意大笑,忽觉一丝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流循着‘劳宫穴’直透过来,手掌顿时麻了。他心生诧异,正要运劲捏紧,哪知寒流更甚,麻软之感直向手腕袭来,阿滩咦了声,大叫:“古怪。”手掌用劲,欲要扣紧晓霜,谁知那寒流越发浓重,在经脉中似无遮拦,一丝丝向上透来。阿滩大骇,慌忙回劲抵御。花晓霜觉出他手掌松脱,心中惊喜,顿欲抽手脱身。

阿滩觉察其意,奋力扣紧,花晓霜心道:“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此时阿滩劲力弱了许多,花晓霜手掌猝翻,竟将他手腕扣住,掌心“劳宫穴”恰好对准阿滩“内关穴”。“内关穴”为“手厥阴心包经”要穴,晓霜内劲所至,阿滩只觉寒流由一丝化作一股,直钻入“内关穴”,顺着手臂,循“手厥阴心包经”上行。

倘若他机灵一分半分,此时运劲抛开晓霜却也罢了,但他堂堂密宗高手,又岂能在内力上输给这娇弱女子,当即憋上一口气,无论如此也不放手,只是竭力运功抵御,但那寒流却不似寻常内劲,阴冷绵密,有形无质,既难化解,又难抵御,片刻间,他一条膀子尽已软了,那寒流却仍是绵绵密密,不绝涌来。

阿滩既惊且惧,龇牙叫道:“小人贱。”右手放落赵呙,忽地一掌拍向晓霜,此刻他大半内力用以抵御那道古怪冷流,这掌去得甚缓。但花晓霜见状,却是慌乱不已,左掌迎出,扑得一声,二人双掌抵在一处。花晓霜吃力不住,倒退两步,方才站稳,但觉出阿滩右掌内劲涌来,无奈之下运功抵挡。阿滩正喜占得上风,忽觉掌心一凉,一道寒流又钻进来,三焦一脉顿然酸软,忙将内劲撤回抵御。花晓霜见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气息浊重,不由得心中害怕,不敢与他面对,闭着两眼只顾运功抵御。谁料她运功越紧一分,阿滩便觉那股寒流粗大强悍更增一分。不到片刻工夫,这凶僧已是脸色青灰,冷汗涔涔,一双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大叫道:“小人贱,小人贱……”

花晓霜只觉对方内劲越来越弱,渐渐被自己压服,心中好不惊奇,忖道:“原来他也挺弱的。”忽听叫骂声,便睁眼奇道:“大师父,你……你说什么?”阿滩三十六颗大牙捉对儿厮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仍叫道:“小人贱……啊哟……小人贱……啊哟……”阿滩原本想骂晓霜“小贱人”,谁料出口之时,却叫错了。花晓霜听得惊奇:“这大师父真奇怪,跪倒不说,还自责为小人……”皱眉沉吟,恍然有悟,叹道:“大师父,你要弃恶从善,是不是?但要忏悔,也该跪拜佛祖,不该跪我,更不要一味责骂自己。唉,你虽不是好人,但佛门宽大,只要改过自新,佛祖也会宽宥你的……”她一心劝慰,阿滩却当她胜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间怒气更浓,高叫道:“放你屁,哎哟,小人贱……哎哟……你使毒暗算佛爷,好汉地不算……”花晓霜诧道:“我怎会用毒?柳姊姊说了,我们是女子,好汉地不算……”她胆小心细,深知阿滩武功远胜,是以始终戒备,说话之时也运功不懈,话未说完,忽见阿滩两眼翻白,轻哼一声,便软软瘫在地上。

此刻风浪渐歇,东天露出微光,花晓霜定神瞧去,但见阿滩偌大身躯团作一堆,面色灰败,气息已是有进无出了。花晓霜瞧出他身罹奇毒,好不惊疑,探他脉门,不由大惊道:“九阴之毒。”放开阿滩,后退两步,摊开手掌一看,却见掌心两个紫黑圆斑已成淡红。花晓霜恍然大悟,原来二人拼斗之机,她不觉用上“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逼到掌心。按理说,她习练未久,功力尚浅,虽将“九阴毒”汇聚一处,也是无力排出,须以生人活畜为媒,循其经脉,将阴毒转嫁过去,但中毒人畜却是非死即伤。阿滩修为不足以抗衡九阴毒,与她拼斗内力,自是飞蛾投火,自找没趣。

花晓霜精通黄歧之术,心里雪亮:自己天生异体,不经意间已练成了极厉害的毒掌功夫,一时望着掌心那对红斑,欲哭无泪。赵呙见她胜了,一头扑过去,叫道:“阿姨!”花晓霜悚然一惊,错步后退,赵呙身子虚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来。花晓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风玉器丸,给阿滩服了一粒,然后蹲下来,向赵呙道:“好啦,来,乖乖搂住我脖子,我抱你起来。”赵呙见她双手缩在袖里,始终不肯拿出,心中奇怪,但也只好依她言语,抹了泪,伸臂环住她脖子。花晓霜直起腰来,一双手掌始终不与他身子相触,心中好不苦恼:“师父千叮万嘱,让我不可使毒伤人,没想到我竟练成毒掌。我身为医者,却变成使毒害人的大祸害,这般活着,不如死了得好……”悔恨不已,呆怔当场。

赵呙循她目光看着阿滩,心中佩服,道:“阿姨好厉害。”花晓霜摇头苦笑,举目看去,只见云殊襟上鲜血淋漓,伤势不轻。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进逼,贺陀罗节节后退,柳莺莺则施展小巧功夫,闪转腾挪,伺机伤敌。花晓霜见二人竟占上风,心头甚喜。

花生与贺陀罗斗了一百来招,忽觉贺陀罗劲力转弱,已不如方才难当。柳莺莺不觉心喜:“这恶人到底年岁大了,当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只见贺陀罗向着船尾不住退却,花生气势如虹,越发逼近。不知不觉,贺陀罗已退至船舷。此刻花生气势蓄足,身形一敛,双拳拢入袖中,猛然挥出,正是“大金刚神力”中“一合相”。“一合相”出自佛经,指代世界万物之合,是以尚未使出,便己聚集浑身之力,有着无畏无惧、无坚不摧的大威力。但也因威力太大,易发难收,故而若修为不到,一招不能伤敌,难免为敌所乘,然而当今之世,能当这一击的高手,却已是风毛麟角,仅以气力而论,几已无敌于天下。

花生使出这招,心中却甚迷惘,但觉出手太过轻易,似非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贺陀罗牵拉着使将出来。他劲力才吐,突见贺陀罗身形如蛇,扭动数下,让过来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腰身疾转,借力便旋,这一招来得既快且巧,只听贺陀罗疾喝一声:“下去。”花生一个站立不定,失声惨呼,头在下,脚在上,一咕脑儿栽下海去。

贺陀罗一击得手,纵声大笑。原来,他早已窥出小和尚劲力收放之间,尚不能随心所欲,是故卖个破绽,引出花生使出这招“一合相”,然后借力打力,将他掼下船去。这两下剧变横生,柳莺莺竟是瞧得呆了。贺陀罗一声笑罢,纵上前来,三招不到,便将她一指点倒,柳莺莺数日来心力交瘁,此时一想落入这大恶人手里,不知要受何种污辱,顿觉天旋地转,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点倒柳莺莺,眼见哈里斯与云殊斗得正急,当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儿,你且照看这女子,让洒家来侍候云大将军。”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云殊武功本就逊他一截,此时受了内伤,更加不是对手,贺陀罗三拳两脚,便将他迫得缚手缚脚,退让不迭。

哈里斯跃至一旁,见柳莺莺神色委顿,但云鬓花颜,秀丽不减,软绵绵躺在那处,更堪怜惜。哈里斯只瞧得嗓子一阵发干,舔舔嘴唇,狞笑着逼上。柳莺莺被他一双怪眼看得心惊,欲要咬舌自尽,但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气力,一时惊急万分,血气直冲人脑,几乎昏了过去,忽听一声:“柳姊姊……”柳莺莺心头一震,侧目看去,却见花晓霜神色惊惶,抱着赵呙奔将过来。哈里斯不见阿滩影子,心下诧异:“难不成大喇嘛不济事,竟被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这小姑娘定有什么出奇手段。宗师说得好:赢一百次不打紧,输一回也嫌多。我须得小心。”当下揪住柳莺莺秀发,阴笑道:“你敢过来?大爷一掌把她拍烂。”

花晓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莺莺,说道:“我们一个换一个,你放开柳姊姊,抓我好了。”柳莺莺心中一酸:“傻丫头,你来胡说什么……什么一个换一个?早知如此,我何苦为你操心,跳海自尽,岂不干净……”哈里斯绿眼珠一转,笑道:“也好,你伸手过来。”花晓霜望了柳莺莺一眼,放下赵呙,伸过手去。哈里斯觑着她瘦棱棱的胳膊,暗想:“这女人长得倒不坏,只是这手臂儿瘦了些,不过捉一个是捉,捉两个也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爷我绝不嫌多?”歪嘴一笑,试着抬起手来。

花晓霜虽然善良,却不蠢笨,这些日子与这些大恶人共处一船,耳濡目染,对世上奸恶也知道了不少,此时一心搭救柳莺莺,暗将“转阴易阳术”运起,心道:“我先毒坏了你,再给你医好便是。”但此举终究大违本性,伸手之时,已然泪光蒙蒙,赵呙站在一旁,急得叫道:“阿姨,别听坏人话,他要害你!”哈里斯闻言,森然一笑,正要抓出,忽听夺得一声异响传来,他爪子猛收,神色惊疑。却听又是一响。哈里斯顾不得晓霜,跳到舷边,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秃驴,真有你的。”柳莺莺被他揪住长发,头脸探出船舷,定睛一瞧,不觉狂喜。只见花生浑身精湿,十个指头插人船板,正悬在半空,只见他右手扣稳,身子蹿起二尺,左手五指却如利针穿纸,夺得一声,插入船板。

原来花生落水,眼看便要没顶,他心中慌乱,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间,指间触着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输百炼钢剑,就势扣住船板,屏息绝气,从舱底一路爬了上来。哈里斯虽然惊讶,但居高临下,也不畏惧,正思对策,忽见海水中露出几个灰黑溜光的大鱼背脊,时隐时现,其中一头大鱼昂起头,露出小眼利牙,忽地跃起,张开大嘴向花生咬来,花生双腿急缩。那条大鱼咬中一只破鞋,跌落海里。

花生脚趾上皮破血流,直惊得四肢发软,上升之势为之一缓。
哈里斯识得那是几头鲨鱼,心头大乐,忽有所觉,回头喝道:“小娘皮,滚开些!”花晓霜正想抢夺柳莺莺,被他一喝,又无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脚笨拙。哈里斯举目四顾,忽见不远处搁着一只大铁锚,重逾百斤,连着粗大铁索,他抢上抓起,向柳莺莺漂了一眼,阴笑道:“美人儿,瞧我打这光头壁虎下去喂鱼……”说着哈哈一笑,将柳莺莺放在舷边,双手把住铁索,奋力将铁锚抡了个圆,向花生急扫过去。柳莺莺不忍看见花生惨象,顿时将眼一闭,还没听见花生惨叫,便觉头顶逆风刮来,激得头皮生痛,接着便听哈里斯长声惨叫,哗得一声响,似有重物落水。

柳莺莺心中大奇,偷偷睁眼,谁料这一眼看去,却见花生好端端贴在船上,哈里斯则口吐鲜血,正在水中扑腾。柳莺莺惊喜万分,但又好生不解。原来,哈里斯铁锚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过,将心一横,右手扳住舱壁,觑着铁锚来势,左手一拨,那铁锚来势虽猛,却又怎当得住“大金刚神力”,霎时变了走向,白花生身后掠过,竟如怪蟒掉头,反扫回去,哈里斯始料不及,竟被扫个正着。

这边贺陀罗占尽上风,一连三掌,打得云殊口吐鲜血,委顿难起。他连败三大高手,正觉得意,忽听儿子惨叫,心头一跳,掉头望来,恰见哈里斯中锚堕海,慌忙弃了云殊,抢上前去,但却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觉骇然,只见数头大鲨鱼便如车辐绕轴一般,围着哈里斯团团乱转。哈里斯内伤沉重,勉力出拳震开鳖鱼,却难致其死命,鲨鱼稍一后退,便又拥上,这海中霸主残暴异常,不得猎物,从不罢休,其中一头趁乱钻入水中,哈里斯顾得其上,难顾其下,忽觉右腿剧痛,号叫一声,几乎儿昏了过去。

贺陀罗眼见海中血水滚将起来,惊怒已极,伸手抓裂一块船板,觑着那头鳖鱼,呼地掷出,这木块带上他的绝顶内功,威力不下铅锭铁石,穿入水中,将那鳖鱼打得头开脑裂,沉入海底。贺陀罗一击得手,更不怠慢,双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连环掷出,将水上水下鲨鱼一一击毙。但海中鱼群丰茂,大群鳖鱼聚在附近摄食,嗅得血气,纷纷涌来,或是吞噬同类,或是直奔哈里斯,顷刻之间,船下又聚了二十余头,贺陀罗双眼血红,厉声吼叫,抓起木块不断击杀,但鲨群却是越杀越多,哈里斯则半死半活,向着海中沉去,贺陀罗心如火焚,手中击杀群鳖,口中则以大秦话向着儿子连声怒喝,命他支撑。

花生得此良机,手足并用爬上甲板,贺陀罗忙于救人,顾不得理会。花晓霜抱过柳莺莺,伸手解穴,但贺陀罗点穴法自成一统,她连试数次,均是徒劳,只好放下,瞧着贺陀罗惶急模样,心生侧隐,叫道:“前辈,你干么不用铁锚拉他起来。”柳莺莺见贺陀罗父子吃亏,眉开眼笑,好不欢喜,忽听花晓霜这一声,几乎气得穴道为之畅通了。

贺陀罗得此提点,心中咯噔一下:“洒家糊涂了。”一手抓起铁锚,用力掷出,高叫道:“接好!”哈里斯神智尚未全灭,闻声抱住铁锚,贺陀罗振手将他拽起,却见哈里斯右腿齐根而断,伤口参差不起,鲜血丝丝渗出。此刻危险一去,哈里斯神志顿弛,只觉一阵奇痛钻心,哼了两声,便昏死过去。

贺陀罗皱了皱眉,将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给他包扎。花晓霜从旁瞧着,说道:“这样虽能止血于一时,但长久下去,半个身子势必脓肿死坏,况且他内伤很重,处置不当,终究难活。”贺陀罗本就懊

恼,听得这话,将手中布条一扔,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直起身来,目光扫过众人,厉声道:“谁打他下去的?”花生被他看得心怯,脑袋不由一缩,贺陀罗峻声道:“小和尚,是你吗?”花生不会撒谎,只得道:“他先用铁锚打俺。”柳莺莺口不能言,见他如此老实,当真急得要死。贺陀罗看了花生半晌,忽地仰天嘿嘿一笑,笑罢点头道:“小和尚你敢作敢当,很好很好,洒家便给你一个机会!”当即摘下般若锋,道,“你能接我十招,洒家便饶你不死!”柳莺莺见他眼里杀气浓重,这十招势必招招夺命,但此刻技不如人,便有通天计谋,也是无从施展,一时心乱如麻。花生未及答话,却听花晓霜道:“前辈你就算杀光我们,也救不得你儿子。”贺陀罗哼了一声,冷笑道:“他都这个样子,活着死了,有什么分别?”

花晓霜摇头道:“好死不如赖活!”顿了一顿,低声道,“但若……但若你再伤人,我宁死也不救他!”
她万般无奈,方才出此要挟,话一说出,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哈里斯朦胧间听得二人对话,奋起精神,呻吟道:“宗师……我不要死……”贺陀罗原想杀光众人,给哈里斯报仇,再给他一掌,了其残生,但此刻听他一叫,心头微微一软,冷笑道:“女大夫,洒家只问你一句,他这伤到底有治无治?”说罢目不转睛盯着花晓霜,只待她说个不字,便大开杀戒。

花晓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尽力一试,或能保住性命……”话音未落,手腕已被贺陀罗扣住。花晓霜心惊,不由使出“转阴易阳术”。贺陀罗只觉掌下寒流涌动,心中暗凛,他内力高绝,略提真气,“九阴毒”便如石沉大海,消失无踪,便冷笑道:“也罢,若是救活我儿子,洒家一高兴,饶你几个性命,哼,若有个三长两短……”眸子精光四射,扫过众人,缓缓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们生死两难”抱起哈里斯,将晓霜拽人舱里。阿滩此时寒毒稍减,只怕落单受辱,也站起来踉跄跟人。

花生愣愣望着四人消失,动也不动。此时柳莺莺受制穴道稍有松动,一口气冲上喉头,说出话来:“花生……你抱了呙儿,搀我去舱边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将二人带到舱边,然后又望着船板发怔。

柳莺莺情知大敌当前,时光宝贵,趁贺陀罗心意未变,抱元守一,运气冲穴。赵呙惊累交加,呆坐一阵,便迷糊睡去。
花晓霜看过哈里斯伤势,将水煮沸,洗净伤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创药,便取来与他外敷包扎。
哈里斯腿伤稍好,内伤又发,咳血不止。花晓霜道:“前辈,令郎内腑受损,要医本也不难,可少了几样药材。”贺陀罗冷道:“不论你用何办法,总之治得不好,酒家自有说法。”说着取出从背后取下般若锋,花晓霜心头一惊,只当他要出手伤人,却见他好似闺中女子一般,对着锃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将蓬乱的头发捋顺,再将脸上数根胡须一一拔去,然后又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小丫头,你瞧我是不是年轻了许多?”花晓霜一怔,未及答话,阿滩早已赔笑道:“少说年轻十岁。”贺陀罗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滩心中咯瞪一下,忙道:“不对,再仔细瞧来,年轻三十岁也不止!”贺陀罗这才心满意足,笑道:“过誉了些,能年轻二十岁就差不多了。”阿滩连声诺诺,心头却骂个不停:“不要脸的老罗刹,又老又丑,还要强扮小白脸子。”

花晓霜沉吟道:“既然没有适合药材,便寻个物事,权且替代一下。”贺陀罗道:“什么物事?”花晓霜道:“呙儿的小便。”贺陀罗跳将起来,怒道:“岂有此理,你要我儿吃尿?”花晓霜叹道:“先生别恼,现今船在海上,药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轮回酒,又称还元汤,专能医吐血咳血、跌打损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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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47:32 | 显示全部楼层
贺陀罗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设套,让自己受辱。但见她始终神态从容,不由冷哼一声,走出舱外,伸手便抓赵呙,花生看见,高叫一声:“老头儿,你作什么?”伸臂便挡。贺陀罗生平最恨他人称呼这个“老”字,花生竟当着众人叫了声“老头儿”,大干其忌,当即面色陡沉,左手一缩,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个巴掌抽在他脸上,花生虽有神力护身,仍是好一阵头昏眼黑,口里腥咸,吐出一口血沫。

贺陀罗提过赵呙,转人舱中,提了个瓦钵,喝道:“把尿撒在这里。”赵呙此刻似醒非醒,揉着双眼,懵懂不解。贺陀罗焦躁起来,喝道:“听到没有?”赵呙撇着小嘴要哭,却挨了一记嘴巴,贺陀罗揪住他,撕掉裤子,催动内力,要逼他尿将出来。谁知赵呙惊惧已极,不待他内力催至,早已屎尿齐流,尽都滚进钵里。贺陀罗忙道:“慢来,慢来,只许拉尿,不许拉屎。”情急之下,伸手去捂,但哪里堵得住,只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滩从旁看见,虽然有伤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贺陀罗侧目怒视,阿滩顿时低下头去。贺陀罗将钵中屎尿倾人海里,怒道:“再来……”揪住赵禺,还想逼出几滴尿水,谁知赵呙越是惊恐,越发撒之不出。贺陀罗见他眼泪流了不少,尿水却没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心中恼怒,骂了两句,便拿饮食过去,让赵呙美美吃了一顿,好说歹说,总算骗出一泡童便。花晓霜配药给哈里斯服下,过了半个时辰,咳血之症果然好转。贺陀罗暗暗称奇:“这中土医术果然有些门道,人尿也能人药?嗯,洒家想要驻颜长生,须得向她请教请教。”打定主意,脸色顿时和善许多。

花晓霜胸中光风霁月,恩怨不萦于怀,见哈里斯痛苦难忍,动了医者心肠,全心照拂,只求减其痛苦。贺陀罗见儿子气色好转,脉象渐和,不禁叹道:“女大夫,多亏你了。”阿滩从旁见了,乞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给咱解毒则个。”花晓霜以“九阴毒掌”伤了他,颇有几分魄疚,闻声道:“你伸手过来。”阿滩略一犹豫,伸过手腕,花晓霜把脉片刻,觉出“九阴毒”游走不定,不似自身那般顽固纠结,想了想道:“我说个法门,你学着慢慢化解好了。”当下将“转阴易阳术”截取一段说与阿滩。但这门心法暗合中土医、道两家至微妙理,阿滩一个吐蕃番僧,哪能明白其中精义,听了一遍,心中仍是糊里糊涂。

贺陀罗忽道:“这门心法里,似乎含有极高明的内功。”敢情他一派宗师,又通汉学,一听之下,便即意会。花晓霜道:“不错,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医家的养生之道。”贺陀罗双目一亮,击掌笑道:“洒家对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能否指点一二?”花晓霜全无机心,便道:“好是好,但须得先给他解毒才是。”贺陀罗道:“他学得是吐蕃的密宗内功,传白天竺,与洒家的瑜珈术一脉相承,与中土内功截然不同,你说了他也不懂。这样罢,洒家把道理说与你听,你斟酌斟酌,再作计较。”当下危襟正坐,将天竺脉理从头说来。

天竺脉理源自婆罗门教,与中土脉理大相径庭。中土脉理不离十四经脉、奇经八脉;天竺脉理却有三轮七脉之说。三脉是三条气脉,即中脉、左脉及右脉;七轮为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海底轮、梵穴轮;自成一体,别有微妙。花晓霜脉理之精,当世少有,一边听贺陀罗讲述,一边与中土脉理印证,不明之处,便出口询问。贺陀罗一则要学道家长生之术,意探晓霜口风,二则有意卖弄,故而并不藏私,尽心讲解。放眼天下,天竺内功之精,无人能出贺陀罗之右,抑且他为求驻颜长生之法,精研天竺医学,见识高明;花晓霜听他这一席话,获益良多,暗叹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医理。

柳莺莺运功良久,冲透穴道,睁眼一瞧,却见花生蹲在那里只顾发呆,便叫了声:“花生……”花生回头望她一眼,环眼里忽地流出泪来。柳莺莺一愣,忽见小和尚双手按地,光头向下一磕,蓬得一声,将船板顶了个窟窿,然后向左一跳,以头抢地,又撞了个窟窿。只听闷响不绝,船板上便多了五六个窟窿;花生一面头撞,一面大哭。柳莺莺看得诧异,忙道:“你干什么?把船撞碎了,大伙儿都要去喂鳖鱼!”花生一个激灵,停了下来,落泪道:“俺没用,救不得晓霜……”柳莺莺跳起来,给他光头上狠狠一记,叱道:“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过老头儿!”柳莺莺心头一沉:“那白发老贼确是不好对付。”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转眸看去,却见云殊面如金纸,靠在舱边。
柳莺莺见他如此模样,心头一酸,走上前去,涩声道:“你暗算梁萧的时候,想到如今么?你虽对我有恩,但……但你杀了梁萧,这个仇非报不可……”猛地将心一横,抬起掌来,云殊惨然一笑,道:“国破家灭,空有此身,生有何欢,死何足惧!”柳莺莺见他神意萧索,心中也是一阵凄凉,终于收掌叹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杀你,老天爷也会杀你。”走回花生面前,说道,“花生,你怕死不怕?”花生道:“怕!”柳莺莺秀眉大蹙,道:“你不想救晓霜?”花生道:“自然想的。”柳莺莺气恼道:“你既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唯有与白发老鬼拚个死活,你若害怕,便不用跟来。”转身便向着舱中走去,云殊忽地睁眼道:“柳姑娘,等我伤势好转,或许可以助你一臂……”柳莺莺啐了一口,道:“我宁死不要你帮。”云殊瞧着她身影没人舱内,心中难过之极,挣了一下,终究无法起身,不由得阖上双目,流出两行泪来。

柳莺莺走到舱前,忽听贺陀罗在里面与晓霜说话,心头顿时一紧:“小和尚已破了胆,现今只有靠我了。”此时贺陀罗正与花晓霜谈说七轮中的喉轮,只听他道:“喉轮有十六脉,若不干净,心中不安,定然烦恼多病,所以瑜伽术中须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晓霜道:“这法子太过蛮横,实非常人能够忍受。不过,中土有个治疟疾的法子。用鲜葛根去皮后,由口腔通人食道,疟疾便好;这二法出处虽有不同,道理却是一般……”正说间,忽见贺陀罗白眉一挑,望着舱门冷笑道:“你来作甚?”花晓霜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咬贝齿,面笼寒霜,俏生生立在门前,淡淡地道:“废话,自然是来要人?”贺陀罗起身笑道:“你多少斤两,也敢来惹我?若非看你娇花嫩朵的人儿,洒家早将你拍死啦!”他瞧着柳莺莺,眉间渐渐透出淫邪之气。花晓霜急道:“柳姊姊,我很好,你快走,你斗不过他的。”柳莺莺瞪她一眼,道:“你肯一个换一个,却要我不讲义气?”花晓霜心头一恸,泪水滚将而出,柳莺莺道:“不许哭哭啼啼,让敌人笑话!”

贺陀罗哈哈笑道:“也好,你既然来了,那便留下,陪洒家解闷消乏。”柳莺莺见他神色淫亵,不自禁倒退两步。贺陀罗见状,心中得意,一拳送出。柳莺莺挥掌抵挡。贺陀罗意在活捉,不欲伤她,手掌猝翻,扣向她脉门。柳莺莺身子低伏,向右蹿出,挥掌劈他肩膊。贺陀罗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闪电般搭上柳莺莺手臂,柳莺莺缩手不及,顿觉贺陀罗的内劲如毒蛇狂舞,直透过来。

花晓霜见状,合身扑上。贺陀罗左掌运功逼住柳莺莺,身子稍侧,右掌勾出,又将晓霜双掌格住,蛇劲吐出,花晓霜只觉数十条小蛇顺着手臂钻人身子,难受之极。贺陀罗笑道:“女大夫,这便是我天竺功中的军茶利了,滋味如何?”正自得意,忽觉一道寒流若有若无,透过真气传了过来,不觉一惊:“这是什么武功?”猝喝一声,内力急吐,将花晓霜震退倒地。

柳莺莺着贺陀罗蛇劲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觉肩头着人轻击一拳,柳莺莺不觉有异,贺陀罗却感一股大力透过柳莺莺手臂直撞过来,不由浑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贺陀罗虎口剧痛,把持不住,撒手喝道:“小贼秃,你来得好!”

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戟指贺陀罗道:“你……你欺负晓霜,又欺负柳姑娘,是个大大的坏人,俺……俺要与你拚个死活。”柳莺莺听他将一番豪言壮语说得结结巴巴,气势大减,又柳莺莺回头看去,只见花生两眼瞪圆,一抖手中铁锚,哗啦作响。好气又好笑,心道:“小和尚虽然笨嘴笨舌,却还是满讲义气!”微微一笑,道,“花生,并肩子上。”花生一点头,右手铁锚忽举,三个铁钩挟着厉风,向贺陀罗劈头抓到。贺陀罗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接,纵身后跃,花生左手一振,锚后儿臂粗细,一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宛若怪蟒出洞,向贺陀罗横扫过去。敢情这铁锚落人他手,竟成了一门极厉害的兵刃,或以锚抓,或以链扫,刚柔并济,舞得满室生风。柳莺莺喜道:“小和尚,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门前那个相公想的。”柳莺莺知他说得相公便是云殊,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花生身负大金刚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贺陀罗被他一轮急攻,连连倒退。心道不妙,掣出般若锋,掌中寒光吞吐,搅起满天飞雪。这二人出手奇快,斗在一处,手中兵刃舞得不见形状,铁锚黑沉巨大,般若锋光亮灵巧,远远看去,便如一朵乌云裹着一轮秋月,徘徊盘旋,流转不定。只是乌云虽浓,明月却时隐时现,始终不被遮蔽。

柳莺莺见二人斗得紧急,插不上手,低身窜出,扶起晓霜,阿滩见状心惊,一把抓住赵呙厉喝道:“你过来?我捏他死。”柳莺莺投鼠忌器,两人势成僵持。忽听豁拉一声响,却是花生收势不住,一锚打碎舱壁,与贺陀罗翻翻滚滚,斗到船头露天处。柳莺莺关心胜负,暂且抛下赵呙,搀着晓霜出舱观看。

花生仗着兵刃出奇,初时占了上风,但贺陀罗稳住阵脚,尽展其能,团团银光绕身而飞,不仅将般若锋以双手施展,还以头颈胸腹驾驭。要知这“大自在天之舞”的妙处正在于此,贺陀罗“古瑜跏”练到出神入化,浑身筋骨肌肉伸缩自在,神意所至,便与双手无异,故而常人用手使用兵刃,贺陀罗偏能用腿足、头颈、肘腋、胸腹等全身各处运转般若锋,防不胜防。斗到间深处,忽听贺陀罗叫一声:“着!”花生腿上中招,皮破血流。

柳莺莺见花生吃亏,心急抢上,贺陀罗手臂一抡,般若锋忽地旋到肩上。柳莺莺眼前白光骤闪,头顶倏凉,乌髻散落,惊出她一身冷汗。贺陀罗笑道:“这回是头发,下次可是面皮,洒家若在你小脸上划两个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说笑间,般若锋运得更急,不一时,花生又中三下,鲜血星星点点飞溅而出,随他身形移转,在甲板上划出圈圈血痕。花生瞪大一双环眼,咬牙苦战,出力仍然沉猛,铁锚章法却有些乱了。柳莺莺心道:“小和尚都不怕死,我怕什么?”正要扑上,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悠长啸声,好似猿啼空山,又如龙吟瀚宇,直欲摇动云根,穿裂金石。柳莺莺听得啸声,心口好似中了一拳,头脑一眩,愣在当场,就在这时,就听花晓霜“啊呀”一声惊叫起来,柳莺莺忙道:“晓霜,你……你也听到什么?”

花晓霜浑身发抖,颤声道:“是……是他,是他……”柳莺莺这才确信,循声望去,只见远方海上凸起一座小岛,越凸越大,竟是一头巨鲸分水破浪,迤逦而来。鲸上绰约有个人影,披头散发,站立鲸背之上,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啸,啸声雄浑之极,如风行海上,久久不绝。

柳莺莺瞧得眼中一湿,没来由一阵虚软,倒向地上。花晓霜将她扶住,急道:“姊姊,你……你怎么啦?”柳莺莺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悲是喜,有气没力道:“晓霜,你瞧仔细些,真……真的是他?”嗓子发颤,几乎不成声。花晓霜也是喜极而泣,泪水顺着双颊滚下来,用力点头道:“是他,是他!”柳莺莺道:“不是做梦么?”花晓霜摇了摇头,含泪笑道:“哪里会呢!”掐了掐她如雪皓腕,柔声道:“痛也不痛?”柳莺莺一呆,忽地搂紧晓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他不会死得那么容易……”话未说完,想起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泪如走珠,颗颗滴在晓霜颈上。花晓霜将她搂在怀里,一时痴了。

却说那一日,梁萧受伤落海,一时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睁眼一望,已是红日平西,霞光满天。
梁萧挣扎欲起,却觉百骸欲散,一提真气,丹田处空空如也,只得阉上双目,汇聚精神,重引水火,再养龙虎,从无到有,缓缓聚集真气。约莫三柱香功夫,一股冷气自后腰“鸿尾”处渐渐升起,一团热气则于神阙穴出缓缓涌动,两道微弱真气顺脉流走,每经受伤之处,便如利刃剜割一般。

折腾小半个时辰,梁萧聚拢真气,转了一个大周天,精力稍复,方才睁眼,却见天光已敛,暮色晦暗,东方疏疏落落点着数粒寒星。梁萧挣扎坐起,咳出两口淤血,咳嗽牵动掌伤,痛得厉害,伸手摸去,却是断了两根肋骨。梁萧一边摸索着接好断骨,一边寻思道:“我不是落海了么?这是哪里?”疑惑间伸手摸去,但觉坐下土地光滑绵软,随着手指微微陷落。梁萧正自惊疑,忽听“啾”得一声呜叫,那土地忽地沉了下去,梁萧犹未明白发生何事?身子早已入水,咸苦海水向着眼耳口鼻汹涌灌来,梁萧心中灵光乍闪,猛然醒悟:“我在巨鲸背上!”想通此节,不禁骇然,急急扣住巨鲸背脊,一动也不敢动。

顷刻间,那头巨鲸潜得更深,带起一股绝大暗流,带得梁萧立身不住,十指插入鲸背之中,只是不放。他在华山练成龟息之法,便在水下也能支撑一时。但那鲸鱼被他附着,如芒在背,深感不适,越潜越深,且在海中翻转起来。梁萧心知大海微茫,不见尽头,这巨鲸便如海中一叶孤舟,若是被它抛落,自己必死无疑。当下一边默运龟息法,一边稳住身形,抵御海底暗流,但那潜流汹涌澎湃,非同小可,冲得他数次脱手。但危急之时,人们往往能够发挥出平日所无的潜力,这时间,梁萧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每次脱手,又奋力游上,重新爬上鲸背。

这般上上下下,一人一鲸纠缠七八个回合,梁萧终究伤重,渐自支持不住,只觉耳鸣心跳,经脉欲裂,心头唯有一个念头若断若续:“我……不能死……莺莺……晓霜……危险……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尚在险境,求生之念又生,双手如钢钩利刃,死死扣着巨鲸背脊。但人力终是渺小.梁萧意志虽强,仍难抗衡这庞然大物,不一时,身子发轻,从鲸背上飘将起来,知觉点滴消失,海水源源不绝灌人口鼻。谁知就在这濒死之际,忽听巨鲸发声尖啸,梁萧身子一沉,重又浮上海面。

他侥幸脱险,半昏半醒,双手渐渐松开,身子好似成空壳,再无半点血肉,良久呛出一滩海水,模糊间看到一个女子背影,似晓霜,似莺莺,又似阿雪,缥缥缈缈,若雾若烟,伸手摸去,却又遥不可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脸上一热,梁萧猝然惊醒,但觉温热水流在脸上,勉力张开双眼,借着星辉,只见巨鲸背上喷起高高的水柱,半晌才矮了下去。

梁萧只觉脸上又痒又麻,情知这水柱内含毒质,急忙闪开,将水拭去。回想那阵幻觉,花、柳二女身处险境,自己却陷在这里,不觉揪心已极。远远望去,靛墨也似的大海起伏不尽,天地寥廓,唯有巨鲸摆鳍之声哗哗传来,一下下敲在心头。梁萧瞧着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觉眼眶已湿,寻思道:“但有一线生死,我都不可轻易言死,直待再与她们相见……”

这一次,巨鲸在海上漂浮许久,直待东方发白,也未潜下。梁萧行功一夜,真气凝聚,他挣扎起身,颇感饥渴,忽见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却是一只人头大小的章鱼,八条软足牢牢吸住鲸背,动也不动。梁萧心道:“敢情还有个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动,又费一番功夫,才将章鱼扯下来,撕了一半,连肉带汁一并吃了,饥渴稍解,沉思道:“这软东西无爪无牙,怎就贴得恁地紧凑?”细看章鱼软足,却见上面布满细小吸盘,不由心头一动:“是了,鲸背光滑,若用‘吸字诀’,以内力附着其上,应当更为省力。”想罢脱去上衣,裹住半个章鱼,负在背上,然后趴上鲸背,手掌小腹贯人内力,便似一大二小三个吸盘,牢牢吸在鲸背。不一时,巨鲸果然又发出一声呜叫,向着深海中潜去。

梁萧此番已有防备,不再慌乱,施行龟息之法,随那巨鲸潜行。直过了两个时辰.巨鲸重又升起。梁萧浑身酥软,恨不能一头睡倒,再也不起,但又不知这巨鲸何时潜没,唯有强打精神,将剩下的半只章鱼吃了,闭目运功。

如此沉浮不定,又过一日。梁萧发觉巨鲸潜行,实为就食,这头怪鱼也不知活了几百几千年,体形壮如山峦,不离不弃,追逐着一个庞大鱼群。它潜行掠食之时,只须摇动嘴边长须,便可将无数海鱼混同海水赶人口中,咽下鱼群,再将海水排出。梁萧在海中虽然无法张眼,但知觉极灵,逢有海鱼经过身畔,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条大鱼,每条腹内都有黑色鱼卵,鲜美异常,梁萧吃在肚里,但觉遍体阳和,精力大涨。

又过两日,梁萧附身鲸背,渐自习惯,海面上以常法吐纳,入水则倚仗龟息。即便如此,仍有惊险,那头巨鲸兴之所至,往往潜得极深,深海中水压奇大,逼得梁萧血气沸腾,只凭极强的求生欲念,终究忍受下来。但每每经历一次,上到海面时,梁萧都觉浑身瘫软,仿佛大病一场。

说也奇怪,这般日夜不眠,运功不辍,梁萧真气不但未曾衰竭,反而更趋浑厚。三日不到,两处掌伤俱都康复,气脉流畅胜于往昔。不过六日光景,他体内真气越积越厚,凝若实质,粒粒如珠。如此情形前所未有,梁萧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称奇。

这一日,巨鲸潜人海中,梁萧如常伏在它背上,正自运功抵御大海潜流。忽听一阵怪异声音顺着水流悠悠飘来,若合符节,仿佛一段乐曲,忽而雄壮激昂,忽而宛转低沉,时如雷霆轰响,时如流水潺潺。这般变化莫测,浑不似人间之乐,许多音调,梁萧有生以来也是从未听过,不觉大生好奇,倾听半晌,蓦地发觉,这乐声竟是巨鲸所发。不多时,那鲸歌渐渐宽宏奔放,透出欢欣之意。梁萧沉浸其中,周身气血不知不觉随那乐声运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无。气机一乱龟息法也被扰动,梁萧连呛了两口海水,方才醒悟过来,急敛心神,回复原状。

那巨鲸一路歌吟,浮上海面,也是不停。梁萧盘坐调息,却几度被它带岔真气,只好暂且停住,侧耳倾听半晌。忽地心头一动,想起那日在临安郊外,自己被释天风鼾声引乱呼吸,狂奔不休的事来,不由想道:“释岛主内功奇高,一呼一吸摇神撼魄,不足为怪,这鲸歌怎也有如此威力?”他突发奇想,“释岛

主的呼吸导引出‘乘风蹈海’的内功心法,我权且试试,这巨鲸呼吸引得出什么?”好奇心起,也不顾身在难中,放松周身真气,任其所之。不一会,真气果真被那鲸歌引得异动起来,东蹿一下,西钻一下,便如歌声一般,盎盎然大有生意,不消片时工夫,内脏筋骨,肌肤毛发,无一不被真气充盈。

练了约莫四个时辰,巨鲸又度下沉。梁萧收敛神意,但觉浑身真气溶溶泄泄,沛沛洋洋,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心中惊喜之极。这番入水,他虽然潜行两个时辰,浮上水面之际,竟也不觉太过疲惫。

那巨鲸不知为何,沉浮之际,始终放歌不绝。梁萧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节律,阖目练功,时候一久,他发觉这鲸歌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分做十三段,周而复始,循环不绝。自家真气随之运转,也生出十三种变化。初时梁萧唯有身处海面才能修练这路内功,练至后来,便至深海之中,也能习练无碍。

如此练了三昼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萧只觉体内真气起伏,如大海汹涌,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击鱼,往时海鱼须到一尺之内,他才能出手击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挥,便带起一股激流,将六尺外一条大鱼震昏。梁萧连出六掌,震昏六条海鱼,最远达至丈外。就在此时,忽听鲸歌戛然而止,巨鲸静悄悄浮上海面。

梁萧坐起身,但觉体内真气混沌一片,五分阴阳,而神意所至,又阴阳自生。梁萧略一怔忡,忽地跳将起来,仰天大笑。原本,他受这鲸歌导引,数日中运转乾坤,昼夜苦练,竟尔被他另辟蹊径,练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绝世内功来。

梁萧欢喜一阵,寻思道:“我随着巨鲸载沉载浮,挣扎求生,龟息不辍,故有精进,再得鲸歌中的奇妙音律导引,终究大成。这门内功源自《紫府元宗》,成于大海长鲸,鲸歌乃巨鲸之息,不妨便叫作‘鲸息功’吧。”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眺望瀚海,又不觉喜悦烟消,悲从中来:“身处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处?”不由废然长叹,坐了下来。

自伤自怜之际,忽听数声呜叫,与巨鲸叫声相类,只是细弱许多。梁萧心生惊奇,循声望去,只见巨鲸一旁浮起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鲸,拱着巨鲸身子,状甚亲昵。梁萧略一转念,恍然大悟:“原来鲸大婶唱歌,是因为要生娃娃。难怪歌声里总有一股勃勃生意。”瞧着那两头小鲸,梁萧童心大起,俯身轻抚小鲸背脊。两头小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似在与他嬉戏。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巨鲸重又下沉,梁萧练成鲸息功,与巨鲸呼吸相合,随其所之,再不觉疲累,过了一阵,突然知觉,身边的海流忽冷忽热,变化微妙,以前他专注自保,无暇分心别顾,如今内功增长,是以发觉。梁萧心中惊讶,用心体会海流冷暖变化,渐渐明白:“敢情这大海看似浑然如一,其实也如人体一般,内中海流有阴阳之分。《紫府元宗》上说:‘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看来无论天地也好,人体也罢,乃至这苍茫大海,都不离阴阳之理。”想到此处,但觉身边阴阳海流奔腾沉降,激荡冲突,端地变化无穷,忽地心头一动,生出个模糊念头。

未及细想,那头巨鲸又升上海面,摇头摆尾游了一程,忽听小鲸发出鸣声,梁萧听出叫声中充满惊惶之意。凝神四顾,只见远处一只细长灰鳍破水而来。小鲸挨着巨鲸团团乱转,鸣声更响。巨鲸也洪声鸣叫,似在威慑敌人。但那灰鳍来得极快,霎息逼近,忽然升起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向小鲸噬过来。

梁萧疾疾挥掌拍出,掌风所及,将那头灰皮鲨鱼抛出海面,跌出数丈,但方才落下,尾鳍一摆,又从海底扑来。
梁萧心知母鲸庞大,运转不灵,鲨鱼却灵活迅疾,虽奈何不了巨鲸,要吃两头初生小鲸,却是绰绰有余。一时不及多想,纵身人水,循着水响,一把抓向灰鳖肚皮,他此时手劲大得出奇,不弱于钢爪利刃。

灰鲨白花花的肚皮顿时裂开,肚肠齐流。鲨鱼性最贪吃,抑且不知痛楚。那头灰鲨嗅到血腥,不辨敌我,掉头便将自家肚肠一一吞下。梁萧虽然听说过啖睛的猛将,却没见过这等自残的怪鱼。正自心惊,忽听右方水响,眯眼一瞧,只见一头极大的鲨鱼刺斜里冲来,梁萧正要出掌,却见大鲨并不理睬自己,火扎扎直扑那头灰鲨,噬咬其内脏。不一时,只见四面八方,钻来十多头鳖鱼,一起噬咬灰鲨,灰鲨顷刻间四分五裂,一命呜呼。

梁萧没料引来这么多鲨鱼,骇然无及,心知它们噬完同类,小鲸必然无幸。惶急中,灵机一动,忽地游上,撮指成刀,又将一头鲨鱼肚皮划破,此时两头鲨鱼扑了上来,梁萧挥掌震开,缩到巨鲸身下。不出他所料,那头大鲨肚皮开花,众鲨鱼又是一拥而上,大快朵颐。梁萧趁机出手,将鲨鱼一一抓伤。霎时间,只看群鲨相残,咬得血水翻腾。梁萧匿在巨鲸身下,护着小鲸,见有新来鳖鱼,便给它一爪,数十头恶鲨彼此混战,哪还顾得着吞吃小鲸,不到半个时辰,尽数支离破碎,无一活命。

梁萧见无鲨鱼再来,方才浮上海面,两头小鲸一左一右,圆脑袋与他轻轻触碰,甚是亲昵。梁萧爬上鲸背,瞧得群鲨残躯,心中突突直跳,忖道:“这怪鱼好不残忍。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转念又想,“说起来,人与人何尝不是同类相残,征战不休?”思及征战之惨,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忽听巨鲸母子的鸣声交替响起,此起彼伏,似若相互问答。不一阵,那巨鲸潜入水中,继续前行,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忽地涌出海面。只听那一大二小三头鲸同时呜叫,梁萧抬头望去,遥见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待得看清,不由心头狂喜,跳将起来。脚下巨鲸发出长鸣,摆尾向前。那艘大船轮廓越发清晰,梁萧喜极而呼,高叫道:“鲸大婶,你要带我回船么?”话一出口,又觉荒诞,自嘲道,“大鲸无知之物,岂会报恩,不过凑巧罢了。”但终究欢喜无比,忍不住连翻两个筋斗。他为这一天,早有准备,所吃大鱼都留下鱼缥,泄去空气,藏在身上,大半月来,已积下数以十个,本拟积满数百,将来遇上陆地,便吹涨起来,结成一叶小舟,横渡大海。此时取将出来,一一吹涨,挂在腰间。

原来巨鲸追逐鱼群,与大船同处一道阴流之间,相距并不甚远。鱼缥才吹得十来个,巨鲸离船更加近了。梁萧极目眺望,遥见船头诸人打斗正烈,花生落在下风。焦急之余,不由得纵声长啸。

贺陀罗听到啸声,偷眼看去,心子打了个突:“白昼见鬼了么?”心下一慌,般若锋顿显散乱,花生却是精神大振,铁锚左右挥舞,将贺陀罗逼退数步。贺陀罗又惊又怒:“万不可让他二人联手,先杀和尚,再杀梁萧。”计较已定,大喝数声,杀手迭出,花生躲闪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创口深可见骨。花生惨哼一声,铁锚把持不住,呛啷堕地。二女见状,不由齐声惊呼。

梁萧远远瞧见,心中一急,等不得巨鲸驶近,手一挥,一只鱼鳔被掌风激飞,梁萧纵身踏上,飘落海面,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余;同时抛出另一只鱼缥,飞身踏上,如此反复再三,顷刻行出二十余丈。

这路功夫正是“乘风蹈海”,梁萧向日难以施展,此时功力大增,使将出来,如鸥飞燕翔,全不费力。只见他长发飞扬,踏浪而行,真如蓬莱仙人,横渡沧海。顷刻间,迫近船头,身形骤晃,众人眼前一花,梁萧已抢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锋歪斜尺余,右掌一沉,拍向贺陀罗胸腹。

他此番骑鲸过海,踏浪而来,奇中见奇,已是先声夺人。贺陀罗见此威风,已然怯了,见他掌来,丝毫不敢大意,沉身运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两人同是一晃。贺陀罗蓦地跳开丈余,嘿笑道:“平章精进神速,可喜可贺。”梁萧心知自己面上虽与他扯直,实则占了来势突兀、出其不意的便宜,论及真实功力,仍不及此人精纯,当下哈哈笑道:“承让承让,如蒙不弃,不才还想领教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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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50: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05集劫波卷(下)

第八章金蝉脱壳

贺陀罗与花生斗了许久,气力消耗甚剧,梁萧武功又凭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长,胜算大减,便阴笑道:“来日方长,平章大人不急在一时。”匆匆转身步人舱中。
梁萧一招惊退贺陀罗,转身望去,却见大海渺渺,巨鲸母子早已不知去向。心神一黯,转眼看向柳莺莺与花晓霜,只见柳莺莺似哭似笑,小嘴一撇,忽地冲上前来,双拳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梁萧任她捶打,反手将她搂人怀里,柳莺莺不觉喜极而泣。

花晓霜望着二人,呆了呆,默默拉过花生,给他包扎伤口。梁萧瞧她一眼,含笑道:“晓霜,你还好么?”花晓霜笑了笑,微微点头。柳莺莺推开梁萧,将泪一抹,笑道:“晓霜过来,他害你哭得那么伤心,打他三百拳出气。”梁萧死里逃生,得见二女,心头一片火热,闻言摊手笑道:“晓霜若要打,三万拳我也不怕。”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回来,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他?”柳莺莺瞪她道:“好呀,你这么一说,越发衬得我不讲理了。”花晓霜抿嘴直笑。

梁萧见她二人眉眼来去,尽是亲密之意,心中疑窦丛生,不知这对冤家,如何变得恁地友善。略一默然,转身顾视云殊,冷笑道:“当日一掌之赐,不敢或忘。梁某不惯阴谋暗算,你且起来,接我一掌!”云殊咬牙扶着舱壁,颤巍巍站了起来。柳莺莺心头一沉,欲要阻止,却不知怎生开口。不料梁萧却打量云殊一眼,忽地皱眉道:“你受伤了?”微一沉吟,道,“你有伤,我无伤,现今伤你,也不算好汉。”云殊听得这话,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怒道:“谁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装什么好汉,云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扑,向梁萧冲去,不想足下一绊,跌得满口是血,再也挣不起来。梁萧头也不回,扶起花生径自去了。柳莺莺叹了口气,将云殊搀人舱中坐下,云殊本已灰心之极,被她一搀,蓦地心酸眼热,禁不住涕泪交流。

柳莺莺见他哭成如此模样,也不由一阵心酸,说道:“晓霜,你瞧瞧他伤势好么?”花晓霜俯身给他把脉片刻,道:“伤势虽然不轻,但他内功深厚,服些丹药,调息两天便好。”又从锦囊中取了一支玉瓶,倒出几粒丹药,递在云殊手中。云殊已平静下来,闭着双目,脸上挂泪,胸中兀自急剧起伏。

柳莺莺不好扰他,挽着晓霜,来到梁萧身边,问起他死里逃生之事。梁萧如实说了,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柳莺莺听到妙处,眉飞色舞。而后不待梁萧讲完,又连说带笑,将大半月的遭遇唧卿咯咯诉说一遍,她口齿便给,说到惊险处,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染一番,听得梁萧张眼握拳,紧张不迭。最后听说花生为救晓霜,与贺陀罗恶战,不由大生感动,站起身来,向花生一鞠到地,道:“大恩不言谢,花生兄弟,将来但有所遣,赴汤蹈火,做牛做马,梁某在所不辞。”花生不料他来这一下,慌忙闪开,双手连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柳莺莺笑道:“梁萧,你只管胡说八道,没得吓坏了小和尚。”梁萧道:“这不是胡说。他此番屡屡救护你与晓霜,我便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柳莺莺听得这话,胸中酥暖,叹道:“你呀,尽是胡来。你给小和尚做牛做马,岂不存心叫我跟你没脸么?”梁萧笑道:“那你说怎么办?若无一个说法,从今以后,我可睡不好觉。”柳莺莺妙目一转,道:“你方才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来,你二人做个兄弟,岂不更好。”花晓霜拍手笑道:“姊姊这法子好!”梁萧点了点头,挽住花生,叹道:“可惜没有线香牺牲。”柳莺莺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说道:“别人撮土为香,我们撮木为香好了。”梁萧一笑,向花生道:“我生平自以为是,瞧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论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了!”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叹了一声,又道,“早先有个结义妹子,可惜被我连累惨死,梁萧未能以死相谢,内心极是遗憾。我与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过,你虽贪杯好吃,却是真情实性、全无虚伪。世间贵重者莫过于真心二字,我很喜欢。从前梁萧没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有。”拉着花生跪倒在地,朗声道,“四维八方,皇天后土,梁萧今日与花生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后,共当患难,共享欢乐,如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为结拜,只听得糊里糊涂。柳莺莺瞧得生气,从后面对他孤拐一脚,嗔怪道:“你瞪眼作什么?梁萧说的话,你也说一遍。”花生嗯了一声,梁萧那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大懂,便胡乱念道:“蛇尾巴黄,黄舔猴兔,梁萧……”柳莺莺忍不住又踢他道:“他说梁萧与花生,你该说花生与梁萧。”花生无奈,只得道:“花生与梁萧结拜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话未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只听柳莺莺怒道:“念反了,重念!”花生哭丧起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梁萧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繁文缛节,俱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纪?”花生抓着光头,苦着脸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也记不清了。”柳莺莺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记得清楚。”梁萧笑道:“就算你十七,我也虚长你两岁,我是哥哥,你是兄弟。”说罢拉着花生拜了三拜,方才站起,寻思道:“我自负聪明,先结交一个傻妹子,现在竟又结交了这么个一等一的傻兄弟。”不由想起阿雪,心中酸楚,感慨不尽。这番别后重逢,众人自有说不完的话,柳莺莺不厌其烦,将什么是结拜兄弟,给花生说了两遍,花生始才明白过来,诺诺连声,也自欢喜。

梁萧问起晓霜给哈里斯治病一节,听说哈里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里斯还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长出一条腿来。”柳莺莺啤道:“不要脸,老大的人还充童子。”梁萧瞥她一眼,道:“奇怪,你怎知我就不是童子?”柳莺莺遽然醒悟,俏脸绯红,啐道:“下流鬼?不与你说了。”梁萧见花晓霜坐得远远,有问便答,要么只是微笑,暗忖久别重逢,她怎就变得恁地生分了,不觉悒悒不乐。柳莺莺看在眼里,心道:“这丫头真傻。她那日对我说的话,却当真了么?”笑容一敛,轻轻叹了口气。梁萧歇息片刻,起身道:“呙儿还在贺陀罗之手,我须得救他出来。”柳莺莺道:“那老贼武功甚高,既要胜他,又要不伤呙儿,可是极难。”梁萧笑道:“有什么难的!”对着众人低语两句,柳莺莺拍手笑道:“你这小色鬼,鬼点子就是多!”

贺陀罗在舱中调息片刻,内力复元,拍开一坛酒,喝了两口,精神大振,忖道:“梁萧武功虽有长进,却还未必胜得了洒家。但若小和尚伤愈,二人联手,便有麻烦。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洒家须得早些动手,只要杀掉一人,万事大吉。”正自思量,忽听船头传来一阵欢呼,接着便听花生闷声闷气地道:“快些上岸……”话未说完,忽地打住,似被人堵住了嘴。贺陀罗亦惊亦喜:“莫非他们瞧见了陆地?”一跃而起,正要闯出舱外,忽又停步,心道:“不对,梁萧那厮诡计多端,不免有诈……但听小和尚口气,却又不像。”他拿捏不定,瞥了阿滩一眼,寒声道:“你去看看,若见陆地,便来报讯。”

阿滩无奈,忍着伤挪步而出。贺陀罗半晌不闻声息,又生疑惑:“糟糕,这喇嘛近来对我多有不满,倘若当真见陆地,未始不会抛下我父子,独自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节,再也按捺不住,对哈里斯道:“等我回来……”哈里斯着了慌,叫道:“宗师……别丢下我。”贺陀罗怒道:“没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钻出舱外,掉头四顾,哪有什么陆地,唯见阿滩直挺挺躺在远处,心头一跳,顿知上当,未及转身,便听破壁声响,慌忙冲人舱中,早见梁萧破壁而人,哈里斯急欲挣起,要抓赵呙,却被梁萧抢先一脚踏住胸口,目视贺陀罗,似笑非笑。贺陀罗脸色阴沉,嘿道:“姓梁的,你要怎的?”梁萧笑道:“你占住这里也很久了,该当挪挪窝吧!”贺陀罗不假思索,道:“好,一言为定。”梁萧道:“我不信你,也不怕你。我们四个人,你却只得一个,加上两个残废,好自为之。”将哈里斯一脚挑了过去,贺陀罗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转出舱外。赵呙见了梁萧,欢喜异常,叫声叔叔,正要扑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睛一看,却见云殊脸色煞白,气喘如牛,顿时惊得哭起来。

梁萧不想自己螳螂捕蝉,云殊黄雀在后,更不料他重伤之余,尚且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
云殊这一纵一抱几乎耗尽气力,一时浑身发软,靠在墙边只顾喘气,心中却想:“我便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圣上再入恶贼之手。”梁萧见他模样,心知若要强夺,量他也抵挡不住,但见他倔强神色,又不觉叹了一口气:“罢了,让他这一次。”再不理会,向花生道:“好兄弟,你能动手不能?”花生连连点头。梁萧道:“老头儿安顿好他那断腿儿子,必来寻咱们晦气。待会儿,你只管用尽气力,只攻不守!”又对柳莺莺道,“你护住晓霜与呙儿。”柳莺莺瞧了云殊一眼,心道:“呙儿在他手里,护住呙儿,也就是护住他了。”一念未绝,便听贺陀罗厉声长笑,舱门前人影一晃,般若锋化作一道电光,扑了进来。花生紧记梁萧之言,施展“一合相”,全力出拳,贺陀罗只觉劲力如山,不敢硬接,闪身避开,正欲批亢捣虚,忽见梁萧双掌天落,无奈向后退却。一时间,只见花生步履沉实,一拳一脚使将开来,梁萧则如一道电光,绕着花生旋转不绝,双掌神出鬼没;兄弟两人一个至巧,一个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贺陀罗遮拦不住,步步退却,不一时便退到船舷,心知再不还手,势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锋虚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飞出,打中梁萧左胸,腰间却挨了梁萧一腿,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击,只见贺陀罗反手撑地,纵身跳起,三纵两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萧,返回舱中,梁萧运功半晌,吐了一口淤血,笑道:“好家伙!但想来他也吃亏不小。”柳莺莺道:“敢情好,我与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萧摆手道:“穷寇莫追,想贺陀罗何等人物,此去必有防范,不可冒失。他伤得未必服气,只怕还会再来。”顿了一顿,道,“花生,你神力盖世,却不善运用,我适才想出一门阵法,你我同使,必能稳胜贺陀罗。”当下站起身来,口说手比,传授花生攻守之法。

次日凌晨,贺陀罗伤愈,想好克制二人之法,再来挑战,谁料花、粱二人阵法已有小成。双方斗到两百余招,贺陀罗腹内饥饿,抵挡不住,脱身遁走。梁萧见花生旧伤进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击,扶他转回包扎。到得午时,众人正自说话,忽听阿滩长呼一声,凄厉之极。柳莺莺惊道:“发生什么事?内讧么?”梁萧脸色铁青,忽地一拳,洞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贼,天理不容。”柳莺莺心念—动,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晓霜见梁、柳二人神色古怪,不由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梁萧沉着脸一言不发。

柳莺莺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白发老贼忒也可恶,他不像我们那样捕鱼,却杀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晓霜惊得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萧忽道:“阿滩尊者似乎有病在身,武功弱了许多。”柳莺莺笑道:“都是晓霜伤的。”梁萧讶然道:“晓霜武功大进了么?”花晓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师父或许不会死啦!”梁萧更觉惊讶,细加询问,花晓霜才将那日之事说了。梁萧叹道:“古人说祸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没有九阴毒脉,可就糟了。”花晓霜生起气来,嗔道:“萧哥哥你还笑,我宁愿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萧笑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万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责,即便你不伤阿滩,贺陀罗杀他也易如反掌。”花晓霜落泪道:“但我一运内功,便会害人。”梁萧道:“看来是你功力不够,故而须以人畜为媒,才能泄去毒质。无妨,你将九阴毒度给我,我再逼将出去,只要泄尽阴毒,你的病好了,便不会伤人了。”花晓霜想了想,担心道:“若你逼不出来,怎么是好?”梁萧笑道:“你忒也多心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来,九阴毒算得什么?”

晓霜这才放心,施展“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度给梁萧,梁萧再行逼出。两人二掌相抵,约莫运功一个时辰,花晓霜只觉倦怠异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脉,却觉九阴毒并无减少,气血却亏了许多,不由沉吟道:“萧哥哥,我们白费气力了。九阴毒与我同生共长,便如血液一般,流失之余,也在增长,若抽取太多,又无阳气补充,只会气血大亏,送了我的性命。”梁萧大觉灰心,道:“那可如何是好?”花晓霜笑道:“不妨事,九阴毒脉难治,全在于导不出体外。我最近研读婆婆给我的《神农典》,想出几种怯阴补阳的方子,再若将‘转阴易阳术’练到某个境界,九阴毒流泻之速胜过生长之速,而后补以灵药,佐以针灸,不出十年,必能痊愈。”梁萧叹道:“十年之期,未免长了些。”花晓霜道:“师父那么大本事,都无法治好我,而现今我却已找到了治愈的法子。”她淡淡一笑,道,“萧哥哥,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她脸上笑着,两行泪水却夺眶而出,忽地转过身子,奔到墙角,肩头轻轻耸动。梁萧吃了一惊,正欲上前宽慰,花晓霜却摆了摆手,哽声道:“萧哥哥……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梁萧莫名其妙,柳莺莺将他拉到舱外,低声骂道:“大笨蛋,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么?”梁萧茫然摇头。
柳莺莺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着她了!”梁萧眉头一耸,低头不语。柳莺莺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过了,你打算好了没有?”梁萧一言不发,柳莺莺美目蓦地涌起怒意,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顿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都是笨蛋,气死本姑娘了。”怒冲冲奔人舱内,愤愤坐着一阵,又吐了口气,将花晓霜搂人怀里,细声宽慰。梁萧转身眺望大海,心中烦闷之极。

两日内,贺陀罗或明或暗,又来挑衅数次,初时凭般若锋之利,尚与二人有攻有守,斗到后来,但觉梁萧掌力一日强似一日,仅是一对肉掌,已难对付,况且还有花生助阵,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当下猛攻两招,抽身退出,装腔作势放出两句狠话,方才退去,他余威所至,梁萧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贺陀罗回到藏身之所,暗暗发愁,此刻阿滩尸身已被吃尽,贺陀罗拴了般若锋捕鱼,但却不知为何,船边海鱼竟越来越少。贺陀罗当然不知这是洋流衰竭所致,费了半日工夫,竟未勾上一条,海中无鱼,海鸟没有食物,也俱都飞走。贺陀罗沉着脸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死死盯住哈里斯,哈里斯对这老子再也清楚不过,瞧他眼神,便知其心意,顿时发起抖来。贺陀罗盯着他,叹道:“哈里斯,你别怨我,为父也是没法子。”他与哈里斯之间极少以父子相称,这话一说,哈里斯便知他心意已决,眼中惧意更甚,颤声道:“宗师……”贺陀罗打断他道:“你若要怨,便怨梁萧那厮,不过你大可放心,为父吃了你,有了气力,必定杀光那帮鸟男女,给你报仇。”哈里斯听他如此说话,情知必死无疑,浑身蜷作一堆,直向后缩,蓦然间,他眼神一亮,指着贺陀罗身后,急道:“宗师,你看,你看……陆地……陆地……”贺陀罗摇头道:“到此地步,你何必还要说谎。这个计策,梁萧已经用过一次,为父不会再上你当。你放心,为父出手,包你不觉痛苦。”说着踏上一步,便要动手,哈里斯却哭将起来,号道:“阿爹,你信我这次,我腿没了,跑不掉的。”贺陀罗见他如此惶急,不似作伪,回头一瞥,只见海天交接处,果有一道细细的黑边,不觉一阵狂喜,叫道:“不错,当真!”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汕笑道:“我的儿,我方才都是跟你说笑呢!”哈里斯却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此刻万不敢触怒他,脸上赔笑,暗里却恨到极处:“你总有年老体衰、动弹不了的光景,届时我要你生死两难……”

父子俩各怀鬼胎,虚与委蛇。贺陀罗拖来一条小舢板,将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转,转到前船,回来时,哈里斯见他手中提着那只大铁锚。贺陀罗跳上舢板,划出一程,忽地发声沉喝,将铁锚飞掷而出,只听豁得一声,大船破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灌人。

梁萧觉出船只震动,当先冲出舱外,但那大船沉没极快,顷刻间已有倾斜之势。梁萧举目眺望,贺陀罗父子已在二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本三艘,但剩下两艘都被贺陀罗掌力震毁。其他人随后赶出,均是失色。梁萧略一思索,忽地扯断一段长木板,插在腰间,又拾起两丈长一条缆绳,一头递给花生,反拽另一头,飞退数步,陡然纵在半空,顿将缆绳崩得笔直,叫道:“花生,甩起来。”花生应声而动,使足“大金刚神力”,将梁萧凌空甩动起来,只听呜呜作响,梁萧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为轴,飞旋起来。柳莺莺顿时喜道:“是了,这是套野马的法子。”她生长天山脚下,草原上多有野马,牧人捕捉时,就挟着绳套乘马追逐,追得近时,将绳套飞速甩动,便可抛得极远,套住野马。这种力量后世叫做离心力,铁饼链球俱是凭此抛飞。梁萧通晓格致之理,自然明白,凭借这根绳索,可将花生的神力增长数倍。

片时功夫,梁萧估摸力道足了,算准方位,陡然放手,身似若脱弦之箭,掠过里许之遥,不偏不倚射向舢板。半空中,梁萧取出腰间木板,抓下一块,抛出踏上.使出“乘风蹈海”,踏浪飞奔。顷刻间,距离舢板已是不远。贺陀罗折断船桨,左右开弓,飕飕飕奋力掷出。梁萧抛出木板,纵身闪避,顷刻间,木板便已用尽。

船上众人远远瞧着,无不心惊,忽见一断尖木射中梁萧心口,梁萧啊哟一声,捧心大叫,胸口溅血,身子倏地一斜。众人见状齐齐惊呼。贺陀罗大喜,出手顿缓,谁想梁萧略一下沉,忽又纵起,抖手之间,射出手中尖木,动若脱兔,飞身踏上,滑水丈余,身子一缩一伸,已到舢板上空。

贺陀罗恍然惊悟,后悔不迭。原来梁萧手中木块耗尽,眼看再无借力之处,瞧得贺陀罗尖木掷来,索性行险接住,但那尖木带上贺陀罗十成功力,又是就近掷出,力道惊人,梁萧虽然勉力接住,却人肉三分,鲜血进出。他长于机变,就势诈伤,骗得贺陀罗心神懈怠,然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不待他落足,般若锋飞劈过来,梁萧也是拳脚齐出。舢板狭小局促,二人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刹那间,梁萧腿现血光,贺陀罗则左肩中脚,身形后仰,未及变招,只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后颈,厉声道:“掉头回去,要么大家没命。”

贺陀罗面色铁青,动弹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水人,无奈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尽已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呙,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便翻了。”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么?”抓起哈里斯,抛人海里。贺陀罗大怒,正要喝骂,却见哈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养的好儿子,当真机灵。”贺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发作不得,唯有恨在心里。云殊不肯放开赵呙,柳莺莺只得连他一起援上。花生则扣住船舷。胭脂与白痴儿俱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也得幸免,唯独快雪不会水,梁萧到时,已然溺死。花晓霜望着爱驴沉没,不觉落泪。柳莺莺抱住她连声安慰,只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如此竟忘了伤心了。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只是一个岛屿,只是规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环抱,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滋衍甚繁。梁萧腿伤不轻,贺陀罗肩头中掌处也甚疼痛,哈里斯断腿,花生、云殊也自不消说。五名男子既然无人无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则与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各自觅地睡了。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并未发现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脚小楼,中有木塌三张,柳莺莺与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寻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张被褥,抑且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

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之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世,却也不妄啦!”花晓霜也笑着点头。花生有吃有喝,自然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道:“粱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暂且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便听二人在房中卿唧咯咯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花晓霜便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站起身来,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也仿佛海中波涛,起伏不定:“若是没有仇恨,与莺莺、晓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却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这数月光阴,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喜欢上阿雪,只是与她有兄妹之约,表白不及,她已殒命。但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却更叫人为难了?情之一物却不似数术,要么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做个和尚,了此残生罢。”他望着大海,蓦地心灰意懒起来。

坐了片刻,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梁萧神智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悠长,远远传出。三声啸罢,梁萧吐出心中块垒,胸怀大开,一眼望去,但见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他瞧着海景,蓦地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但觉变化万千,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身形微蹲,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至,满地碎石尽都跳动起来。梁萧遥想深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便如波涛起伏,使得数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俄尔,云如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进,霎时异变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向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尘烟冲天而起,偌大礁石化为一堆碎石。梁萧未料自己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忽听远处传来鼓掌之声,梁萧转眼望去,却见柳莺莺站在远处,含笑道:“好啊,小色鬼你可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撇嘴道:“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么?哼,你武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壁况且如履平地,区区岂敢小瞧。”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叫个什么名儿。”梁萧道:“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倘若使熟了,岂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口道:“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定要起个好名字。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出来的,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依偎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呙儿说得那个婶婶,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始终不能心安。”梁萧沉默一阵,终道:“那是我结义妹子,呙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起头来,苦笑道:“在天上罢。”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见梁萧低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罢!”

梁萧颔首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便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拦在晓霜身前。梁萧吃了一惊,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平章勿要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俱都无碍,才放下心来,冷冷道:“那你来作甚?”贺陀罗左顾右盼,喷喷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紧啊,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阎罗地狱了!”梁萧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笑道:“好,爽快。洒家早就听说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利战船,都是由平章画图设造,对也不对?”梁萧恍然笑道:“敢情要我帮你造船?”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跟你同舟共济了?这里有山有水,有鸟有鱼,惬意得紧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贺陀罗双眉倒立,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且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击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脸色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诳,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呙从远处走来,走得近了,却神色迟疑,逡巡不前。梁萧眉头大皱,柳莺莺也怪道:“有事么?”云殊瞥了花晓霜一眼,道:“圣上病得厉害,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众人皆惊,花晓霜忙道:“请进屋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大不耐烦,骂道:“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也跟进来,坐在花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见赵呙面如白纸,气息微弱,眉头微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得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便要哭出来。云殊见她如此愧疚难过,浑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无怪自己如何输人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时间悔恨无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呙小腿,叹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驱之不散,可见他是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果觉那两条经脉之间果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只觉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禺,涩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大夫您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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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3: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花晓霜待他走远,忽地长长舒了口气,道:“萧哥哥,这等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萧叹道:“我只怕你说错了话,没想你却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呙抱人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呙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呙儿都能决活过日。”梁萧道:“一定能够。”花晓霜道:“倘若这样,我就堕入拔舌地狱,却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若下地狱,天下便无人不入地狱了。”柳莺莺心里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到底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呙哇得哭了一声,睁开眼来,看见众人,喜极而泣。晓霜伸手抚慰赵呙,对柳莺莺道:“呙儿是受了风寒,并非不治。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人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呙儿快乐过活。我想既然这样,只好做了。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呙儿体内。没想到当真就骗倒了云大人。“

柳莺莺听罢,默然一阵,站起身来,踏出门外,耳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去?”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道:“梁萧做得忒也过了,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岂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大笑传来,不由心下一惊,藏身一块大石下面。

云殊蓦地停住哭泣,沉声道:“你来作甚?”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冷笑道:“你想打架么?”贺陀罗摆手笑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呢!”云殊道:“你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得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虽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决不是来与你厮斗。方才不过一时口快,实话实说罢了,若你生气,洒家道歉便是。”说着拱手作礼。云殊只觉惊疑不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天下的么?姓赵的既然能做皇帝,难道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云殊一惊,怒道:“这话大逆不道,休得再言。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道:“就我们西域人来看,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做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罢了。”贺陀罗道:“若那小孩死了呢?”云殊颓然一叹,无力道:“这与你有何干系?”贺陀罗笑道:“大有关系!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道:“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怅,灭我大宋,确是不假。”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既然力不如人,也是别无他法。但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有些干系,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则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只要精修兵甲,凭着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却有人有地,倘若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听得这话,血为之沸,但对贺陀罗其人终有戒心,半晌方道:“你总不会白白助我吧?”贺陀罗笑道:“自然不会白白助你,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属你汉人,抑且色目人在中土经商,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价钱之事,大可商量。何况能否成功尚难定论,说这些话也早了些儿。”云殊听得心中怦然,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问道:“谁?”贺陀罗寒声道:“梁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难道不知他的来历?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巳立誓,非杀此丿、不可:既然你也有意,大伙儿联手,谅他也抵挡不住。”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顿僵,耳听得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却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一起建造,造好之后,再动手杀他不迟。然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见云殊仍是犹豫不定,便道,“你若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质如何。”云殊当即接口说道:“如此说定,只要你真心实意,我绝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道:“你说得对。我来,是不放心你;我若不来,却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神色稍缓,叹道:“罢了,算我说你不过,但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比如云殊为何定要杀你?”梁萧叹道:“你若不问,我也不想说,但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又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柳莺莺听罢,不觉呆了,心道:“若是当年我与小色鬼不曾分开,这些事都不会有啦!”征征瞧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这些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呙发过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人神,唯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都直呼姓名,唯独饿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此刻心情大坏,全不理会。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半晌,问道:“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么?”梁萧道:“自然还要。”见柳莺莺疑惑不解,便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则造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船,便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自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得郁结尽消,噗哧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既然没有美酒,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张罗。”花生甚是欢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道:“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偷懒,砍柴烧水去。”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跟着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道:“他要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听这么一说,心知梁萧对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罢。

梁萧着地画出图样,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有八部水车,即便风帆折断,还能以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太多,一部两部便够了。”

梁萧道:“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
梁萧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便要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不可流露这个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并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一番说,晕头转向,难分真假。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蚀,那棵树太过弯曲,仅是寻找龙骨,又花了数日功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般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骨未定,这边梁萧桅杆已然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了赵呙几次,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骗得云殊伤心不已,暗里苦练武功,准备一举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见是顺风,便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抱着赵呙率先登船,柳莺莺则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跳板,忽听远处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罢?”说话声中,只见两团黑影若风驰电掣,一路奔来。


第九章自古多情

柳莺莺识得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那大木轮,晓霜,你与呙儿到舱内去。”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

梁萧胸中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区区么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四部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抢到船前,猛然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此时已明白上了当,赵呙必在船上,当即纵声长啸,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大笑道:“慢来,要想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万分,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上“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一般,顿时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奸贼恁地了得?”贺陀罗揉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活物一般,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他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其实,云、贺二人今夜来得也很凑巧,云殊白日里探过赵呙,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呙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这孩子一眼,即便挨上梁萧冷眼,也在所不惜。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却是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但何处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二人均是智谋之土,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人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涌身一跃,便要随他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急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着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上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痛苦难当,当此生离死别之际,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姊姊,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也不能一起死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真这么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这次,若他回不来,我也不活。”晓霜听得一呆,却见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定然一万个诚心。”当即坐在船头,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焦灼。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道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人影渐小渐暗,儿乎再也看之不见,花晓霜口中念叨,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进出,后退数步。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尽都踩入海水之中。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已拉住他,摇头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你我打得重伤落海,尚且能活,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拼,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让花生暂且停船。不一时,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菩萨!”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晓。”梁萧嗤了一声,道:“谁希罕么?”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航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却也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陡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喀喇一声,竟将船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但见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翻滚不定。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发号,刹那间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御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中左右穿梭。

俄尔,天边云色更重,好似团团靛墨,化之不开,其时风势更厉,掀起浪涛,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冲杀过来。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呙虽被晓霜抱着,却早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然我机关算尽,终究抗不过天意么?”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便要翻转,一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忽地纵起,抱住木舵连扳数下,楼船滴溜溜连打两个旋儿,竟被他堪堪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转。梁萧力贯双足,双足陷入船板,直没至踝,一时间,便如铸在船板之上,双手掌舵,仰天怒啸,啸声遒劲清越,破风激浪。

这般苦苦支撑半晌,风浪稍弱,四人正要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撇眼一望,只见巨浪借着狂风之势,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尽皆面如死灰。这时间,忽听近处传来一声呜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着它一阻,顿时退去。梁萧惊喜交进,叫道:“鲸大婶,你好啊!”巨鲸昂昂鸣叫,宛似与他对答,霎时间,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护,楼船摇晃渐微,如在避风港里,说不出的安然舒适。众人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言语。
过得良久,花晓霜方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呢?”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啐道:“没心没肺的,连救命恩人也忘了?”梁萧笑道:“说得是,请打!”说罢将脸伸了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挨打的诚意也无,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须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来。”梁萧苦笑道:“哪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汹涌,端端瞧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仍是无法入眠,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色渐白,风浪缓缓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如轮,光华人水,海面上便似进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复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三两只鸥鸟扑翅盘旋,嘎嘎而鸣,叫声十分欢快。

众人瞧得心旷神怡,恍若隔世。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只见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头圆脑的小鲸。梁萧喜道:“鲸大婶!”巨鲸母子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转了一周,尖声呜叫,梁萧虽然不尽明白,却也听出辞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正是那支鲸歌。

这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间,梁萧罢住啸声,望着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蓦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片刻,梁萧发令启程,此时风向鸡已折,但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忽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人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呙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呙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呙儿你醒了么?”赵昌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赵呙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香么?”赵呙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呙挠了几下头,噘嘴道:“我可猜不出来。”转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呙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时候,只须在夜空里对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赵呙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呙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呙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哪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呙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呙道:“呙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呙,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人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梁萧极重然诺,既能救出赵呙,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呙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毕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呙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呙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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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8:5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心随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赵呙脸儿,颤声道:“你是呙儿?”赵呙泣不成声,只是点头。那女尼又道:“你……你还活着?”原来这女尼正是赵呙生母全太后,临安投降之后,大宋皇族被押北还。忽必烈为绝后患,命谢太后、全太后、宋帝赵颖剃度为僧尼,随同剃度的宫人数以百人。今值释迦诞辰,帝师八思巴当众讲经,全太后等人奉命出听,不料竟遇上这个幼子,她早先听说赵呙在崖山一役,被陆秀夫背负投海,伤心之极,此刻乍然相逢,不觉惊喜交进,将他一把搂住,眼泪一串串滴落下来。

赵呙逃出临安之后,头一遭遇上亲人,哭了一回,又感欢喜,抹泪道:“妈妈,呙儿没死,呙儿好想你……”举目望去,瞧见谢太后与兄长赵颖,不由喜道,“奶奶、哥哥。”那二人望着他,如见蛇蝎,脸色煞白,齐退一步。谢太后厉声喝道:“哪来的野孩儿?快走开。”赵颖伸手,要将全后与赵呙分开。全后急道:“他是呙儿……”谢太后怒道:“他不是呙儿,呙儿已经死了!”此时蒙古王公一片哗然。八思巴也转过目光,看是发生何事。赵颖发急,猛地抓住赵呙,狠狠一掀,赵呙摔倒在地,大哭起来。全后欲要上前,却被谢太后死命拉住。两名守卫抢上前来,分别抓住赵呙手臂,宋廷众人,无不失色,但却无一人胆敢上前。忽见人影骤闪,花晓霜与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卫挺矛上前,花生双手展开,拨在四杆长矛之上,众守卫齐声惨哼,左右跌出。花生扑到赵呙身前,两名守卫欲要阻他,却被他连环两脚踢成滚地葫芦。

花生拉起赵呙,咕哝道:“你就会调皮,梁萧知道了,一定怪俺。”赵呙伤心之极,也不理他,只是大哭。花生瞅见十余个元兵恶狠狠扑上来,忙将赵呙往晓霜怀里一塞,夺过一杆长矛,格住众人刀枪,神力所至,众元军虎口尽裂,刀枪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花晓霜抱起赵呙直奔人群,突觉劲风飒飒,裹着热浪滚滚而来,花晓霜挥掌一格,只觉耳鸣眼花,一颗心几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皱纹满面,灰眉长斗,压着一双凹目,目中冷电森森,投在晓霜脸上。花晓霜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展开“风袖云掌”,举步向前。那喇嘛见她掌法精妙,微露讶意,袈裟却无风而动,高高鼓起,花晓霜只觉热风扑面,肌肤如遭火炙,顿即纵身跃起,挥掌拍向喇嘛肩头。老喇嘛见她挡住自己一拂,不觉动容。却不知花晓霜天生九阴之体,遇上纯阴内力,势必受害,但纯阳功夫上身,却如火星溅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让过来掌,枯瘦五指如电抓出,扣住晓霜手腕,花晓霜只觉那爪子好似火钳一般,情急间,使出九阴掌,一股阴力度了过去。老喇嘛长眉一轩.心道:“这汉人女娃的内劲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将‘大圆满心髓’练到九成,几乎被她伤了。”怒哼一声,运功将“九阴毒”化去,同时掌中加劲,花晓霜吃疼,叫了起来。花生回头望见,撇开一众护卫,手中长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发花,出现一个胖大喇嘛,肥脸上嘻嘻直笑,信手将铁矛捉在手里,只一搓,精钢矛杆便短了一截,细细铁屑自他指间簌簌落下。花生一惊,用力疾送,但胖喇嘛双手如风,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边上。花生无奈撒手后跃。胖喇嘛嘻嘻一笑,将铁矛一搓,搓出两把铁沙,撒在半空,叽里咕噜说了句话,瘦喇嘛忽地挥掌,只听呼得一声怪啊,满天铁沙尽数熔化,化作数百点暗红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见不对,施展“一合身”相化拳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后发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含有瘦喇嘛的“大圆满心髓”内劲,又被胖喇嘛的阴柔掌力裹挟,无异瘦、胖喇嘛联手一击,威力倍增,一如劲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刚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惊得魂飞魄散,仓惶后退,但那火星铺天盖地.哪里躲避得开,正要束手待毙,忽觉一道大力从旁涌来,千百火星便似撞上无形壁障,纷纷下坠,陷入地毯之中,升起缕缕清烟。

花生掉头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师父。”花晓霜闻声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个白眉白须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根乌木棒。老和尚听得叫喊,白眉一拧,还没说话,花生一个虎扑,早已将他大腿抱住,咧嘴哭道:“师父,你上哪里去了,不要俺了吗?”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体统?”花生道:“俺一放手,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转,道:“乖徒弟,你把手放开,为师一言九鼎,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一言九鼎,待会儿又会抱九个鼎来哄俺?”九如不料数月不见,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许多,惊怒交进,前踹后踢,想将他甩开,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浑似铸在九如腿上。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先是惊奇,继而哄笑。众护卫正要上前擒拿,忽听那胖喇嘛用蒙古话道:“不得妄动。”他身份贵重,护卫闻声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浑身一热,双手顿时松开九如将他丢在旁边,乌木棒一顿,哈哈笑道:“狮心、龙牙,吐蕃人说话,都是放屁吗?”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从不放屁!”九如笑道:“妙极妙极,敢情你从不放屁,全都憋在肚里。”众人都笑起来。众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声道:“九如和尚,你不要骂人。”九如笑道:“那好,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说好明天,今天你们怎就来欺负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么?”冷哼一声,挥手道,“好,你们走,明天一块儿来。”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并带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们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乌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识得厉害,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左折,扫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挡不及,蹭蹭蹭倒退丈余,瘦喇嘛见他转攻同伴,心头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犹未使足,嗖的一声,又反手刺来,瘦喇嘛心头恼怒:“当我害怕么?”运足神功,来捉九如棒头。

便当此时.人群之中,忽地蹿起一人,形若大鸟,落到瘦喇嘛身后,挥掌击他背心,瘦喇嘛心头一凛,慌忙圈回掌势抵挡来人,不想那人却是虚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晓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觉一股强劲绝伦的内劲顺着腕脉直蹿上来,失声惨哼,手掌顿时松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将花晓霜揽将过去。瘦喇嘛又惊又怒,正要发劲挣脱,忽觉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开,救援不及,眼睁睁瞧着两人联手制住瘦喇嘛,再见后来那人身穿青袍,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不由厉声喝道:“九如和尚,你埋伏帮手,暗算伤人吗?”众护卫呼啦一下围上来,未及动手,却听八思巴悠悠道:“今日佛诞之日,不宜大动干戈,且让他们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说话,必然算数。”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将瘦喇嘛手腕放了。

瘦喇嘛铁青着脸,反身走了两步,忽地转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双掌吐出,滚滚热浪拍向那青袍客,青袍客不闪不避,挥掌划了个圈,两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觉对方掌力如重涛叠起,一浪高似一浪,陡然立身不住,倒退两步。青袍客却只一晃,便拿桩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中骇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么人?留下万儿来。”青袍客却不作声,一挥袖,挽着花晓霜径直去了。九如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八思巴道:“明日卯时,吾辈在大天王寺恭候佛驾。”九如哈哈一笑,带花生穿过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见那青袍客与晓霜并肩而行,笑道:“梁萧,站住了!”青袍客转身作揖,道:“九如大师,今日之事,感谢不尽。”九如道:“你戴着劳什子唬谁?”伸

手抓他脸上面具。梁萧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诸穴,口中道:“大师勿要玩笑,我戴这物事,自有难言苦
衷。”几句话工夫,二人一进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萧也脱不了他的五指。
听他说完,九如住手笑道:“这么说,是因你反出元营了?”梁萧奇道:“大师也知道?”九如双眼一翻,冷笑道:“我见过楚仙流,听他说过。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烂你屁股不可。”梁萧默然不语。九如摆手道:“此事暂且搁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说。”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个屁。”梁萧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么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处。”梁萧知他清高自许,只得依从。

九如当先引路,花晓霜问道:“萧哥哥,你怎么不编历法,到这里来了?”梁萧道:“还编劳什子历法?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师,瞧你怎么收拾。”花晓霜抿嘴一笑,抚他脸上面具道:“这面具哪里来得,怪吓人的。”梁萧随口道:“在街上顺手拿的。”花晓霜笑道:“早知道,也给我拿一个。”梁萧白她一眼,道:“你女孩儿家,戴这丑怪面具做什么?那里有观音菩萨,下回遇上,我给你买一个。”花晓霜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怒气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众人随着九如,弯弯曲曲钻进一个小巷,尽头处是一个破旧小庙,庙内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门前坐着个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发稀疏,皱纹满面,众人到时,他正靠在门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将他敲醒,笑道:“朱余老,来了客人啦。”朱余老张开浑浊眸子,也不说话,向众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几枚牙齿,而后拄了拐杖,向巷外慢慢去了。众人见他扎道髻,穿僧袍,却有个俗家姓氏,不伦不类,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远了,方才踅进神像后一进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粗大榆树,亭亭如盖,两侧却是厢房。

九如笑道:“权且坐坐,勿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聊以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虽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梁萧赞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坐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此事关涉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也算报应了。”花晓霜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九如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

但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嘛么?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相情愿才是。那帮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之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却是大谬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东窜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并,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辨,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为妙。”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呙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著未动,问道:“呙儿,不开心么?”赵呙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生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叹一口气。

赵呙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呙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呙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呙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轩,道:“梁萧,你可知那些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笑道:“大师倘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盘子,哪知误打误闯,踅进囚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梁萧动容道:“如此说来,两座寺院挨在一处了?”九如道:“相距也不过百步。

只是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须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梁萧笑道:“那也仅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呙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商议已定,须臾酒毕,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叫做“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只须牵动机括,便会药丸射出,化作烟雾。梁萧制了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人,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微微发抖,便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罢,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呙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那可不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晓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

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遥见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呙,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耳听那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姬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苦痛,倏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兀自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人,忽觉赵呙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支嘎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赵呙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棂,方才不致软倒,颤声道:“殿下,当真是你?”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呙幼时从她学文认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呙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着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随她去吧。”赵呙急道:“你不去么?”梁萧心道:“我去徒添尴尬,不若暗中护持。”便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你。”赵呙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座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呙儿找到娘亲,而我的娘亲又在哪里?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梁萧微微苦笑,正欲说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笑,一个苍劲的声音道:“老秃驴,不要逃,我看见你啦。”梁萧一惊:“这个怪人怎地来啦?”当即扬声叫道:“释岛主?”那人咦了一声,道:“谁叫老子?”梁萧听释天风口气,似乎清醒许多,甚是诧异,笑道:“释岛主,你连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记得么?”释天风略一默然,忽地哈哈笑道:“想起来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秃驴,再来与你亲近。”梁萧听他记得自己,更觉惊奇。释天风叫声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灯火,却听释天风又道:“我瞧见了,出来出来……咦,老秃驴怎地变成小秃驴了,哼,你当拔了胡子,老子就认不出来了?这个光头,我可是认得明明白白的。”叫声中夹杂呼呼响声,似是掌风激啸,忽听花生啊哟一声痛呼。接着便听九如喝道:“老乌龟,你莫要得寸进尺,真当和尚害怕你么?”

却听释天风笑道:“奇怪,怎么出来两个秃驴。哈哈,是了,老秃驴,这小秃驴是你孙子吧?难怪都是光头。”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释天风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爷爷……”猛可间明白过来,怒叫道:“好秃驴,你骂我是灰孙子?”二人口中互骂,拳掌相交的噼啪声却是不绝于耳。花生叫道:“师父,俺来帮你。”九如喝道:“没你的事,躲开些……”话音未绝,轰然大响,一座假山应声而倒,却听释天风厉声长啸,远处两道人影腾起数丈,一左一右纵上屋顶,缠斗一处,出手之快之奇,当真不可思议。

梁萧恍然大悟:“九如大师的对头竟是释岛主,这也难怪,此老委实称得上‘缠夹不清’,但不知他怎生寻到这里?”眼见不少人走出房子,便发出数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观看,便即昏迷。

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抢到全太后房前,道:“呙儿,若然不走,可就来不及啦。”房中默然片刻,却听全后低声交代几句,赵呙却只呜呜哭泣,片刻功夫,便听门响,王清蕙挽了赵呙走出,赵呙满脸都是泪痕,抽噎道:“叔叔,妈妈不肯走,她说她走了,会连累他人,她……她让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萧心头暗叹,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汉柞运移,天地反复,大宋仅剩这点血脉,还望壮士大仁大义,善为护持。”梁萧道:“大仁大义不敢当,但呙儿的安危你尽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了。”赵呙闻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敛眉苦笑,合十叹道:“问姐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赵呙瞪着眼,茫然不解,梁萧叹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与故主同圆同缺,共历荣辱,好生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艰,还请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转身抱起赵呙,与花晓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见庵外火光冲天,喧哗一片。梁萧心中叫苦,忽瞧见花生在前方团团乱转,搓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赵呙递给他道:“我去瞧瞧。”纵身上房,却见数百名元军士卒堵在门外,手持兵器,盯着一处屋顶,那里两道黑影忽来忽去,斗得正剧。敢情一众禁军闻声赶来,却被九如与释天风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斗到紧要处,各出平生绝学,只见释天风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却将乌木棒插在身边,拳随身转,直来直去,绝无花巧,但便是如此,释天风虽有天风飙来之势,却也占不得丝毫便宜。

原来,那日释天风追赶贺陀罗不得,又在山东境内闲逛月余。这一日,忽尔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为九如所败,多年来耿耿于怀,此番东来,正为寻他晦气,别的事物他或许不记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却是须臾不曾忘记,见面也不多言,立马动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见,两人各有精进,释天风所学原本杂而不纯,但晚年悟通“无法无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专心修炼“大金刚神力”,数十年之

功,也是非同小可,斗到五百余合,九如不耐久战,撒腿便跑;释天风却死缠烂打,穷追不休。
九如轻功虽然了得,怎奈“灵鳌岛”轻功天下无对,释天风更是个中翘楚,两人追追逃逃,从山东斗到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从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频使诡计,只求脱身,怎料释天风为人固执,此番定要分个高下,不论老和尚怎么屎隐尿遁、使奸弄诡,总是摆脱不掉,即便头两日侥幸逃脱,第三天释天风包管寻到,如此反反复复,百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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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3 18:5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这般,两人一逃一追到了黄河边上。九如百般无奈,狠心抱了一块巨石,扑通跳进河里。这法子大出释天风意外,但他正在兴头上,岂肯就此罢休,也随之跳人河中,潜了一阵,但觉黄河水浑浊不堪,无法视物,只好重回岸上,大声叫骂,想激九如上岸,谁知骂了三个时辰,仍不见九如的影子。释天风只当老和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哪知道,他在这里死守河岸,九如却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一个时辰,从一下游隐蔽处上岸,脚底抹油,直奔大都应约。

释天风练功失忆,心智混乱,但与九如几番剧斗,略占上风,数十年心愿得偿,追到黄河边时,失忆症已好了七七八八,静坐一日,忆起不少往事,至乎梁萧之事也都想了起来。但因胜负未分,释天风心病也难全好,一时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问九如消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被他从一个渔人哪里探知九如行踪,释天风知道九如没死,惊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昼夜搜寻,终于发现九如踪迹,赶来无色庵中。九如慌忙躲避,花生却躲闪不及,被释天风揪了出来。九如无法可施,只好出手。

二人越斗越急,释天风不耐,蓦地伸手展足,拧腰转背,丝丝锐风自周身射出,活似一个满身布满尖刺的大刺猬,团团滚向九如。正是灵鳌岛镇岛之学“仙猬功”,又名“无相神针”,能自周身百穴射出真气伤敌。九如与他厮斗已久,深知厉害,也将“大金刚神力”使到极处,一拳一脚,蕴藉十方之力。这两大神功俱都出自佛门,均得无相之妙,端地棋逢对手,翻翻滚滚,直斗到一座极高大的房屋顶上。

地上众禁军觑得久了,有人还醒过来,叫道:“两个人都是奸细,放箭射他们下来。”众军听得这话,纷纷取下弓箭,瞄准二人射击。释天风正斗得高兴,忽被打扰,心头火起,怪叫一声,弃了九如,纵入人群,指东打西,霎息间打倒数人。众军士见他来势如鬼如魅,直惊得大喊大叫,举刀抡抢,齐扑上来。九如心中窃喜,哈哈笑道:“老乌龟你慢慢耍子,和尚不奉陪啦。”跳下房顶,拔足便走。释天风情急之下,顺手抓起一名禁军,喝道:“老贼秃,接着!”将那人如流星赶月般掷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这名禁军势必头开脑裂。他虽然举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将那兵士接下,轻轻放在一旁。

释天风大乐,笑道:“接得妙,再来再来。”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身畔禁军不绝掷出,九如随放随接,手忙脚乱,禁不住破口骂道:“老乌龟,你要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气。”

释天风叫道:“好啊!”却将手中两名军士随手掷出,九如方才接住,忽见人影一晃,释天风迫到眼前,双掌飘若风吹败叶,落向他胸口。九如两手抓人,胸前空门大开,设若用手中两人格挡,或能挡住释天风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行此下作法子,舍人救己,当下暗叫一声:“罢了!”不闪不避,气贯胸膛,硬生生接下释天风双掌。释天风这两掌挟浑身之力,直有摧云断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挡不住,噔噔瞪退出丈余,瞪圆双目,嘿道:“老乌龟,你打得好!”口中鲜血如泉涌出,一时染红领下白须。

释天风一击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秃驴不济事了么,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纵丈余,飞身扑来,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横行一世,竟死在一个臭疯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挡,忽见眼前黑影一晃,梁萧抢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横切释天风手腕,左手并指若剑,刺他额心。释天风小臂圈转,变掌为爪,刁向梁萧脉门,额头不退反进,撞梁萧手腕,双腿则连环迭出,狂风骤雨般踢向梁萧下盘。

这三招同使,妙人毫巅,梁萧慌乱避过,但左手二指收缩不及,只觉释天风“印堂处”射出一缕锐风,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头一凛:“这便是‘仙猬功’了?”

释天风这一招被梁萧躲过,不怒反喜,眉开眼笑道:“好本事!”将九如抛在一旁,拳掌齐出,尽向梁萧招呼。梁萧使开“碧海惊涛掌”,仓促拆了两招,但觉释天风招式精绝,甚难抵御,心优如此下去,没个了局,眼角瞥处,忽见众禁军收拾队形,逼将过来,九如靠在围墙之上,气色灰败。梁萧心中一紧,恰适释天风一掌挂来,便勾手卸开,右掌虚拍,释天风正要拆解,忽见一颗粉色小丸自梁萧袖里射出,释天风不知来得是什么物事,顺手一荡,不料那小丸被掌风一激,嗤得化作一团淡淡烟雾,释天风转念不及,吸人些微,顿觉一阵头脑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梁萧放出“神仙倒”,实属无奈,他口含解药,不畏药性,眼见释天风步子虚浮,纵身跃上,掌中夹指,点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觉释天风胸肌其滑如油,将他指力卸在一边,梁萧见他中了迷药,尚有如此能耐,心中惊佩,正要变招,忽听释天风一声怪叫,躬身脱出梁萧掌下,乍起乍落,顷刻间越过一处房屋,消失不见。

梁萧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脱身之能,不由惊服其能。忽听脚步声响,转身一看,只见数百禁军把弓扯满,箭镞亮晶晶一片。梁萧转身挥袖,将剩下的“神仙倒”一并射出,化作团团烟雾,只听箭雨呼啸,激射而来,梁萧挥掌扫开箭雨,退至九如身前,众军士向前进逼,想要生擒,不想一头撞人“神仙倒”的药雾之中,只听扑通之声不绝,一霎间倒了五十来人,剩下禁军不知究竟,争相后退,乱作一团。

梁萧趁乱扶了九如,退人无色庵中,叫道:“花生!晓霜!”九如轻咳一声,指着远处道:“你看那里!”梁萧掉头一看,但见花生直挺挺扑在假山之下,花晓霜与赵呙俱都不见踪影。梁萧顿觉心往下沉,额头上渗出汗来。九如在他肩上一拍,叹道:“勿要慌乱,小和尚还活着!”梁萧定睛细看,果见花生背部起伏,尚有生机,当下将“鲸息功”透人花生背心,在他百脉中走了一匝,将被制穴道冲开。


第十一章大王天寺

花生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嚷道:“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一撇嘴便要哭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也算得了伤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诧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气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晓霜二人,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不可漏掉一点半分。”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忍耐不住,忽地厉声喝道:“真是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从未见他这般生气,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胖脸呜呜哭起来。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双目一亮,露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指数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又气派很大,万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略略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叫人解气。”继而白眉一拧,道,“如此说来,和尚倒是猜得不对。但或许漏说了一人。”梁萧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和尚虽没称量过他,但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佛法武功便已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奇,只是此人身份贵重,该当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上罩了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过来。”花生抹着泪,没好气道:“干嘛?”九如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点点头。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须得小憩片刻,运功疗伤。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不爱与人争斗,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说不出的害怕,摇头便道:“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徒弟么?”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听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觉诧异,心念一转,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转出门外,他丢了晓霜赵呙,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得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正哭得伤心,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却见梁萧正望着自己,便哽声道:“梁萧,对不住。”梁萧摇头道:“我才对不住,方才不该骂你的。”伸手将他搀起。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却听梁萧又道:“花生,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么不算。”梁萧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么?”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说,方才记起,懵懂点头。梁萧叹道:“既然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笑道,“况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若是冲我来得,迟早都会现身。倘若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从此不得太平。”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得打了个寒战,赶忙搭下眼皮。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郑重地道:“花生你记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花生听得这话,不禁心如火烧,热血沸腾,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衍尽释,齐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向着大天王寺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泄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亮,冲天而去。两人抵达大天王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内宝炬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旷无人。寺门闭得正紧,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搁在门前,将大门拦死。梁萧一皱眉,扬声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道:“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声和蔼之中暗藏威严,正是是八思巴说话。梁萧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梁萧心头一震:“不好,今日是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试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一阵。”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门前,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之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碌碌滚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喝声道:“起。”将千斤石狮扛在头顶,奋力一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狮而人,举目瞧去,但见寺前广场上树着一根旗杆,高入云天,旗杆下密密匝匝都是喇嘛,也不知有几百上千。花生呵呵笑道:“去吧!”将石狮重重掷下,轰隆一声,地皮为之颤动。

众喇嘛见他如此蛮闯进来,尽是目瞪口呆。龙牙厉声喝道:“臭和尚,是你砸门了么?”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马推诿道:“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却无办法。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得耳熟,随口便答,只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作了“门”字。

龙牙瞧他神气惫懒,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明明就在那里,你瞎了眼吗……”话音未落,只听八思巴叹息声自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却是瞎了心。”龙牙悚然一惊,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狮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花生一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听他声音竟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只见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

龙牙、狮心二人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萧如何上了房顶,竟一无所觉,龙牙神色数变,厉声道:“降魔九部何在?”只见九名红袍喇嘛合十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金刚降魔柞。龙牙手指梁萧,道:“赶他下来。”九人轰然应命,纵上房顶,将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已是惊人,众喇嘛见状,哄然喝彩,屋瓦为之震动。

梁萧一手按腰,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道:“假面人,你不要嚣张,你听这是什么?”举手一拍,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但只哭了一声,便即止住。

这哭声虽然短促,梁萧却听出正是赵呙,顿觉头脑一热,心血上涌,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没脸勾当?”八思巴淡淡地道:“闲话休提,贫僧便在此处,尔等若有能耐,不妨过来。”梁萧不料他算计如许周详,竟事先擒住赵呙,晓霜虽未出声,想必也在近旁,顿时方寸微乱,扬声道:“好.我便过来。”正要纵向偏殿,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见那孩儿,可得先过降魔众这关。”他微一狞笑,又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可以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梁萧听他口气,忖道:“八思巴拿呙儿胁迫我,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见他还不知昌儿身份。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此?”疑惑间,却见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算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认输。”梁萧淡然道:“谁要认输了?”黑脸喇嘛神色一变,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挟起凌厉劲风横扫而来。梁萧囿于龙牙之言,不敢还手,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梁萧后心。谁料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两支金刚柞相撞,火花四溅。

其他七名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向梁萧挥来。梁萧使开“十方步”,东一转,西一旋,窜高伏低。只见那九条金刚柞越使越快,梁萧身法也越变越疾。下方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满天电光之中。蓦然间,只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柞打空,击穿房顶,留下老大一个窟窿。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随口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自惊疑:“这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竟尔无动于衷,难不成有什么出奇的神通?”微一沉吟,双手一拍,只见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鬓,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瞧得眼花缭乱,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见花生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这老喇嘛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众女瞧他呆傻模样,各各莞尔。鹅蛋脸女子嘻嘻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

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忒也偏心啦,莲萼姊姊好看,我们就不好看么?”
花生哪懂这般风情,面色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几分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偌大广场突然鸦雀无声。

花生正觉奇怪,只见那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来,端地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那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这时间,众女手成拈花之形,齐声和道:“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着歌声,群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穷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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