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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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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 14:35: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艾琳 于 2010-10-3 19:13 编辑

第一章孤云出岫(1)
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阔水,平缓缓地流向南方。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这首《绝句漫兴》为杜甫困居蜀中时所作,专道人事兴废、去留难知之意。吟者乃是江边一名老儒,他两鬓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许久,听这诗句,瞅了瞅满树莹润润的花朵,蓦地焦躁起来:“这一林子鸟花!一个个裂着嘴,笑得好不厌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树落花如雨,一只鸟儿惊得蹿上天,啾啾盘旋。


那老儒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蹲着个黑漆漆的物事,一对铜铃大眼泛着绿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时,却不见半个影子。他呆了呆,蓦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扑跌转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扑通一声,扎进齐腰深的汉江水里。


桃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虽然简陋,倒也轩敞,店前一名伙计正打呵欠,闻声睨着叫声起处,冷笑道:“这叶老头又发癫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个伙计笑道:“该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们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一肚皮,却连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紧!”众伙计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听这些风流事,俱都笑起来,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说起来,叶老头纵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却瞧过,俊得真不成话!现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受用了。”一个伙计打趣道:“说起这等福分么,你灰孙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啊没门。”那伙计被他当众一臊,脸涨通红,冷笑道:“不消说,咱俩是乌龟笑鳖爬,彼此又彼此……”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将脏兮兮的抹布在肩头一搭,换过笑脸,道:“来哩来哩。”转身带起一阵风,荡过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内满座,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接过酒坛,笃地搁在桌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他摆好两只青花大碗,斟满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想那‘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都有说不出的恭谨,就连我韩铮一个递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儿贵气……”说着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那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间再无英雄。云万程召集这个会,也算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笑道:“罗老哥,常言道‘英雄辈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侠也称得英雄。且算算,咱们一人抵得十来个鞑子,这几千名豪杰聚在一处,还不给他来个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顷刻连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罗姓汉子若有心事,五指敲着瓷碗边,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时,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鞑子兵委实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道:“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地?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罗姓汉子眼皮一耷,伸手扯开衣襟,但见一道黑漆漆的刀疤从他心口拉到腰际,苦笑道:“在合州时,‘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明,哪个不胜我罗松十倍?后来怎么着?宗兄死于乱箭,艾兄更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乱枪搠死。罗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罗松合上衣衫,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尽,约摸是酒气上涌,两眼有些泛红。韩铮低了头喝酒,不再吭声。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却见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颀长个儿,额宽眉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则肤若羊脂,眉眼如画,虽然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她手牵了一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骨碌碌乱转。


那美妇一瞥店内,皱眉道:“当家的,腌臢得紧!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
.正想退出,那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寒声道:“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忽然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当即赔笑道:“姑奶奶抱个歉,店小人多,惟有寻桌椅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便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若不嫌弃,且来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
“兄台美意,区区也就叨扰了。”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料来也是练家子,未知称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歪眼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来,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脸色陡变,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时也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言辞卑怯,脸色稍缓,心中却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萧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呀?”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却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叱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继而神色陡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气,甚觉无奈,只得起身,冲韩铮一揖道:“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道:
“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岂有此理?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的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低头诺诺。


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粗哑嗓子嗄笑道:“他奶奶的熊,师兄你瞧,这世道真变了,怎就平白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极是。”




第一章孤云出岫(2)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盘,大嘴巴,鹰嘴鼻子,发话正是此公。那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打转。美妇心生不悦,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一腔怒气正无处宣泄,闻言绕过桌子,厉声道:“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试试?”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老子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未必明白。”韩铮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说完,合身扑上,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那黑脸道士端坐不动,肩头微沉,卸开来拳,右手酒碗兀自凑到口边,徐徐啜入。


韩铮心中暗凛,化拳为肘,撞他面门。黑脸道士左手拨开来肘,笑嘻嘻地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守什么香阳臭阳?嘿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妇儿那张床罢,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谈笑间,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攻势。


他修道之人说话如此阴损,韩铮怒火越炽,连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时惊愧交迸,发声大喝,脚出连环。那黑脸道士到底吃了坐着的亏,遮拦不及,“喀嚓”一声,一条凳脚已被踢断。韩铮旋身叫道:“给爷爷起来!”伸腿横扫,三根凳脚尽数折断。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不料他稳坐如山,掌中半碗烧酒平明如镜,一圈涟漪也无。一时均觉诧异,俯身看时,却见那道士竟站了个马步,双腿牢牢扎在当地。


韩铮又羞又怒,心知对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当此众目睽睽,势成骑虎,一咬牙,伸脚横扫道士双腿,心想老子输便输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绝,忽见那黑脸道士仰脖朝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右手一挥,酒碗劈面掷来,韩铮慌忙左闪,不防那黑脸道士右脚倏起,韩铮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锤,闷哼一声,飞出丈余,口中鲜血狂喷,昏死过去。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扶住韩铮,瞪视黑脸道士,道:“盘空腿?”黑脸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没瞎!识得道爷的手段。姓罗的,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凡事都休,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足下微顿,地上青砖龟裂,黑脸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断八续,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罗断石’。”。


罗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罗的七断八续,也是块硬铮铮的石头。足下再囫囵十倍,也是一坨狗屎。”众人轰地笑出声来。黑脸道士脸上青气一闪即没,嘿笑一声,一矮身,冲罗松当胸一拳。罗松转身让过,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转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则如怒蟒掉头,向后一拖,将他马步拖动,向那左拳撞去。罗松大惊失色,抬脚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


黑脸道士笑道:“来得好!”手臂急抡。罗松下盘不稳,被他抛在空中。黑脸道士闪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罗松的背心,冷笑道:“师兄,接住了。”挥手便将罗松一掷。白脸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将罗松接下,笑嘻嘻地道:“这皮球扔得好,我也凑个趣儿。”话音方落,罗松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又向黑脸道士飞去,他堂堂六尺汉子竟被人当作玩物摆布,当真羞愤欲死。店内诸人虽觉不平,但慑于那两个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头。


黑脸道士接过罗松,嘿笑道:“谁说自己是块石头了,嘿嘿,给爷爷做球还差不多。”他言辞间极尽羞辱,罗松目眦欲裂,忽觉身子一轻,又被掷还给白脸道士。白脸道士笑道:“师弟,咱们不如争个彩头,把这厮抛出去,没抢到的,这顿饭算谁做东。”黑脸道士笑道:“好彩头。”白脸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罗松顿向店外飞去。二道存心卖弄,动若脱兔,如飞掠出。谁知尚未抢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里多出了一人,将罗松轻轻接住。黑脸道士认得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正觉惊愕,不防右脚一紧,被人勾住。黑脸道士正当疾奔,收势不及,慌忙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欲要使个金鸡独立,定住身形,谁想那只脚儿顺势一挑,这一下用劲极巧,竟将他挑得头上脚下,直摔出去。


黑脸道士到底武功精强,头未触地,便双手一撑,跳将起来,一张黑脸酱爆猪肝也似,左顾右盼,两眼喷火。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妈!地上有骨头么?”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美妇笑道:“萧儿,你睁眼说瞎话,地上哪来的骨头?”


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没有骨头,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嘛?”厅中一静,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萧儿,你就是好奇。道长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来骨头的。”小童道:“妈你不早说,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旁人忍不住凑趣道:“阿黑是谁呀?”小童嘻嘻一笑,说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众人本就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听得这话,前俯后仰,笑了个满堂红。黑脸道人一张脸透出骇人紫气,喉间咯的一声响,蓦地双拳一并,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好似全无所觉。那中年男子一皱眉,倏地放下罗松,抢前一步,扣住那黑脸道士的手腕。那美妇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


那黑脸道士右腕被锁,又使出那招“抛砖引玉”,右拳后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带之间,对方不但不动,翻掌又将他左腕拿住,黑脸道人不及细思,“盘空腿”飞起。不料他才一抬脚,那男子已踏中他脚背。黑脸道士脚痛欲裂,几乎昏了过去,欲抬左脚,忽觉两道暖流从那男子双掌透来,一时如浴春风,懒洋洋再无半分气力。


白面道士见同伴吃亏,闷声蹿上前来,双掌悄没声息,拍那男子后心。这一掌既狠且快,众人未及惊呼,却见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刹那间竟与那黑脸道士换了位置。白面道士双掌方至,见状生恐伤了师弟,掌力疾收,谁知一股暖流顺他收掌之势,由黑脸道士后心汹涌而来,直透五脏。那白脸道士只觉一阵筋酸骨软,扑扑两声,与那黑脸道士一前一后,双双跪在那男子脚前。


美妇啊哟一声,笑道:“二位道长恁地多礼,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二道羞愤难当,但苦于经脉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视。男子睨了妻子一眼,叹一口气,撤掌放开二道。二道挣扎欲起,可那男子内力经久不绝,二人兀自四肢酸软,怎也站不起来。


白脸道士内力稍强,闭目运气,蓦地沉喝一声,挣将起来,眸子一转,死盯着那童儿,冷笑道:“小施主,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可没招惹你。你为何强要出头,绊他一跤?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小施主倒是说说道理。”众人闻言各各诧异,方才双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没看清,只道是那美妇暗施手脚,绊了黑脸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这童儿。


那小童一吐舌头,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绊得倒他?”众人皆觉有理,纷纷附和道:“对啊,你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白脸道士怒视小童,面皮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那中年男子双眉一挑,忽地寒声道:“萧儿!做了便做了,不许撒谎!”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对白脸道士道,“没错,那黑脸的是没招惹我,但你却对我妈乱瞅,惹得我妈不欢喜。”那白脸道士一呆,脸上青红不定。那中年男子却瞧着那小童,叹了口气,眼中大有愁意。


独有那美妇眉花眼笑,将儿子搂紧,心中欢喜无限:“就你眼贼,看出妈的心意,专门替妈出气。”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这个呆子,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好在这儿子像我,只会欺负人,决不会被别人欺负。”想到这儿,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心头微叹:“日子过得好快,萧儿都十岁啦!”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孤云出岫(3)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买船东下,过了数月时光,来到庐山胜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觉山光水色,揽之不尽。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腰身渐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飘泊,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白水湾”的村子住下来。

八月后,玉翎诞子,谁料竟是难产,饶是她武功高强,也被折腾个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却是不哭不闹,只一味闭眼傻笑,稳婆搔腋窝、捶脚心,诸般法子用过,但孩子就是咯咯笑个不停。玉翎生育虽苦,但瞧儿子笑得开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搂着婴孩,无比怜惜。谁知那婆子却连连摇头,只说从没见过这么笑的,十分不祥,还说当地有个俗话,叫做:“儿哭无碍,儿笑有灾”。玉翎脾性本就急躁,听她絮絮叨叨只顾乱说,气恼已极,也不顾产后亏虚,挣起身来,将那婆子掀了个四脚朝天,挥拳便打。若非她产后气力不济,梁文靖又拼死拦着,只怕那稳婆当场便送了老命。

梁文靖好歹劝住妻子,又赔钱道歉,送走稳婆,返家时,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为人父,瞧着妻儿相拥而眠,心中恍然若梦,喜乐无垠,也不顾疲累,引经据典,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但常言道“求全则毁”,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萧玉翎听他唠叨,大觉心烦,便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给儿子定名为梁萧。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但兼顾夫妻二人,也可谓皆大欢喜。

韶华倏忽,便如白水湾的溪水,淌过小梁萧的家门。在夫妇俩的呵护下,梁萧逐渐长大,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也顽皮已极,追猫逐狗,捉弄鸡鸭。惹得四邻怨声载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他脾性柔顺,拗不过妻子,每每叹气作罢。

瞧得儿子越发顽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说不准会收敛一些;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统,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儿子武功好,便不会受欺,是以从梁萧四岁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从不会练第三遍,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也不讲什么循序渐进,一个敢教,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一个能学,只盼母亲欢喜夸赞。不出两三年光景,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萧玉翎心中得意,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但文靖冷眼旁观,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论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时更加不如,倘若任他这般学下去,到头来也不过练个花拳绣腿,难成大器。梁文靖心中虽明白,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再则儿子天性顽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当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闹去了。

果不其然,梁萧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逮兔子的元帅、摸鱼儿的状元。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文靖每天荷锄回家,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端的伤透脑筋。幸好梁萧年纪幼小,小过不断,大错倒没犯过。

这般一味贪多求快,饶是萧玉翎身为大宗师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觉教无可教,当下怂恿文靖传授“三才归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对梁萧所为颇是不以为然,闻言当即一口回绝,萧玉翎大是生气,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梁文靖被逼不过,情急智生,想出一条计谋。这一日,他将梁萧叫到房中,解说“三才归元掌”,但却不说武功,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

“三才归元掌”化自九宫图,精微奥妙,惟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才能一宿贯通。白朴武功远胜于他,十多年来也未得门径。梁萧与父亲性子相悖,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一讲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张小脸。文靖几次教他认字,但梁萧总是望天读书,转头即忘。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索性将计就计,明说传授功夫,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心中暗自盘算,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方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如此一来,或能因势利导,教授他圣人之言、仁义之道,循循诱导,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归化正道。

梁萧从小练武,少了许多童真乐趣,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只是为博母亲一粲,才咬牙苦撑。一听父亲要传功夫,甚是怏怏。无精打采到得房里,梁文靖却是有意刁难,连九宫图也不摆,张口便说拳理。梁萧自来练武,都是摆拳扎马,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真是越听越觉糊涂,初时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觉乏味已极,耳朵朝着老爹,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

梁文靖见状,心中大恼:“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想到这里,又觉转错念头,对不起妻子,当下自怨自艾一番,说道:“萧儿啊,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梁萧挠头道:“爹爹,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摇头道:“这掌法后发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萧笑道:“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后动手的遭殃!”

梁文靖道:“萧儿,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万种,不尽是先发制人。‘三才归元掌’纵然后发制人,也不输给先发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我这就站着,不动一个手指头,也能摔你几下。”

梁萧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梁萧一贯好强,听了这话,笑道:“好……”话没说完就扑上来,想攻老爹个措手不及,哪知一扑落空,梁萧抬眼瞧去,却见梁文靖敛襟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就像从未动过,不觉心中怪讶。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身形忽偏,立地转了个圈儿,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收势不住,顿然摔了个野狗抢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来又扑。但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内,梁萧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须臾间,又被他借力打力,连摔两跤。梁萧性子倔强,越输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闹到傍晚,萧玉翎瞧得心痛已极,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软语道:“好啦好啦,萧儿,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比过。”梁萧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钻进卧室。


第一章孤云出岫(4)

不一时,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不由发起恼来,骂道:“死呆子,你干么这样较真,让他抓住一回,会少了你一块肉吗?”梁文靖道:“这孩儿太过好强,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当真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气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该由我来磨,谁要你多管闲事。”晚饭也不做了,恨恨返回卧房,将门重重摔上。梁文靖没奈何,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

次日凌晨,梁文靖还在梦里,忽听到有人敲门,披衣一瞧,却是梁萧。小家伙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到了院子里,说道:“我来抓你。”便退开两步,猛然扑上。文靖只得旋身闪避。就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残月下,闪转腾挪,足足斗了一个早晨,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数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家伙虽然顽劣,但也是个鬼灵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难了些呢!”再瞧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心头一软,缓下身形,让梁萧一把抓住衣襟,叹道:“萧儿,你赢啦,爹爹输了。”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让我的,我要学你的本事,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儿一红,便要哭出来。梁文靖深感意外,继而喜之不胜,忙道:“好啊。不过,我跟你说,要学好这门功夫,就得好好念书。萧儿,你受得了么?”梁萧道:“若能学这么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绷着面皮道:“那就先从基本学起。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你真想学,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梁萧道:“爹爹,我要跟你学。”梁文靖道:“我还要耕田种树,哪有闲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明日你就上学去。”

梁萧无奈,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临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连哄带吓,让他尊师上进,爱护同学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让他去读书,不是自讨苦吃么?”她有心瞧热闹,一时也不点破。

梁萧进了学堂,同学的小孩大都吃过他的苦头,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顿时哭起来,嚷着要换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不肯与他同座,夫子是从外村请来得,不明究竟,瞧这情形,甚觉奇怪,但见梁萧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几分喜欢,便叫来书桌边坐着。

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书本讲解。梁萧初时兴致勃勃,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孝义仁德。梁萧听得莫名其妙,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觉渐渐分了心,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之声,睡意渐浓。

且说那夫子讲诵半晌,忽听得轻细鼾声,低头一看,却见梁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抓起戒尺,劈头便打。梁萧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来,使个小擒拿手,一把抢过夫子戒尺,掷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胆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杂种”乱骂,一手便将梁萧按倒,脱他裤子,要打屁股。

梁萧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里原也有些害怕,但听夫子骂得恶毒,又觉气恼,现如今这糟老头竟然得寸进尺,强脱自家裤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瞧他手来,便依照母亲所教拳理,左手卸开来势,右掌顺势一勾。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但这等高妙拳理却是从没读过的,当即一个收势不及,蹿前两步,砸翻了三张课桌,昏厥过去。

众小孩素知梁萧顽劣,见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门外,报与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一听消息,直惊得目瞪口呆,鞋也顾不得穿,光着一双泥脚便赶过来。一进门,便见梁萧站在桌边,神色茫然,那夫子则委顿在地,人事不省。梁萧见老爹目光凌厉无比,心里害怕,方要开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挥掌欲打,恰好玉翎也闻讯赶来,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救醒夫子,连声道歉。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无奈带回家中。

大宋礼法最严,三纲五常深入民心,梁萧打了夫子,那还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层油皮,又痛又怒,更觉丢了老大的颜面,言明若不严惩梁萧,便辞馆走人。村中老人纷纷上门,要文靖交出梁萧,当众严惩。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谁动儿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脑袋。梁文靖深感两难,只好来个闭门谢客。

经过这事,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曾给梁萧接生的稳婆当初被萧玉翎殴打,怀恨在心。此时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是个怪胎。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当即以讹传讹,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

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浇油,不许二人外出。娘儿俩禁足在家,闲着无事,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讲蒙古的传说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说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梁萧悠然神往,说道:“妈,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我们去蒙古好了。”这一说,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待梁文靖回来,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梁文靖忖道:“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顽皮胡闹,不爱礼法拘束,长此以往,必不为世俗所容,闯出大祸……哎……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这里,摸着梁萧的小脑袋,笑道,“大漠里风沙吹打,日子艰苦,你不怕么?”

梁萧拍着胸脯道:“不怕,一百个不怕、一万个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见她也含笑摇头,便道:“好罢,我们在此地已无立锥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与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萧一听,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后高高兴兴,帮母亲收拾行礼,准备远行。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并向邻居告辞,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个个欢天喜地,还放了一挂子鞭炮,名为驱邪。梁文靖瞧这情形,也没了言语,带着妻儿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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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雪舞凤翔(1)

这日度过长江天堑,进入湖北境内。梁文靖发现汉江上兵船浮动,又见不少携刀执枪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后,忽必烈打败幼弟阿里不哥,夺取蒙古汗位,改国号为大元,在北方生息数年,近年听从宋降将刘整计策,废六盘山大营,从巴蜀移师襄樊。襄樊宋军连连告急,不仅朝廷大举增兵,神鹰门主、“天眼雕王”云万程也发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设“群英盟”结成义军抗敌。

梁文靖明白缘由,寻思道:“蜀道险峻,占尽地利。襄樊一马平川,正是蒙古铁骑用武之地。再说刘整出身大宋水军,精通水战,他在蒙古十年,蒙军水师不可同日而语,倘若水陆并进,委实难以抵挡……”想到大战又起,生灵涂炭,不由暗暗发愁。萧玉翎娘儿俩却没这等心机,听说有热闹可看,真有不胜之喜,软磨硬泡,非要去瞧那个“群英盟”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后,倦于家国仇恨。何况这等聚会之中,人多眼杂,万一遇上蜀中故人,徒惹麻烦,初时一百个不许。但挺了两天,到底耐不住妻儿苦缠,勉强答应旁观,却定下规矩:只准旁观,不许生事。母子二人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但梁萧本性难移,前后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惹上了这两个道士。

梁文靖见梁萧闯了祸还振振有辞,心头好不气恼。不过在他看来,这两个道士也不是什么好货,吃了梁萧的亏,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便不多言,只是冷眼旁观。

白脸道士略一尴尬,扫了梁文靖夫妇一眼,嘿然道:“也罢,你们既敢对道爷无礼,那便留下名号,也让道爷栽得清楚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应答,梁萧却已开口笑道:“我爹叫展适、我妈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鬼话?却听那黑脸道士道:“展适、葛妞、鼻子,嗯,这名儿倒奇怪得紧……”

梁萧笑道:“有什么奇怪,你本来就是个牛鼻子。”众人一愣,顿时笑了个不亦乐乎。黑脸道士又着了道儿,两眼瞪起,怒道:“小杂种……”萧玉翎缓缓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骂谁呀?”她笑容极美,目光却凛然生寒,白脸道士见势不妙,一拱手,高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位,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扯着师弟,快步出门。

梁文靖掉过头来,解开罗松穴道,却见韩铮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不由皱眉道:“这位仁兄伤势不轻。”罗松恨声道:“那贼道士出脚太狠……”说到这里,神色不胜惨然。梁文靖向玉翎一伸手。夫妻俩万事照心,萧玉翎白他一眼,道:“尽装好人……”嘴里如此说,仍从怀里摸出一支羊脂玉瓶,将两粒“血玉还阳丹”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韩铮“膻中穴”,“浩然正气”沛然而入,只听韩铮喉间格格异响,“啊”的一声,牙关顿然松了,梁文靖将丹药塞入其口,以内力化解药性。不到盏茶时分,韩铮面色红润,慢慢睁开双眼。

罗松喜不自胜,方要谢过,忽见两道人影掠入店中,为首一人招呼道:“韩老弟好啊!”韩铮又惊又喜,不顾伤痛挣起身来,叫道:“靳飞兄!”再望他身后一瞧,更是喜上眉梢,叫道,“云公子,你也来啦?”

那靳飞约莫三十年纪,国字脸膛,肩阔臂长,当中一站,气概逼人。他身边的小后生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俊俏,被韩铮一叫,
白净的面皮一红,腼腆道:“韩大哥,好久不见。”靳飞见韩铮气色颓败,讶然道:“韩老弟,谁伤得你?”韩铮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叫道:“去他妈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方才重伤不醒,此时骂起人来却是有板有眼,中气十足,他自己未觉有异,罗松却十分惊奇,觑了梁文靖一眼,心道:“这人的丹药端的神异。”

靳飞浓眉一扬,道:“黑牛鼻子?韩兄说得可是一个黑脸道士?”韩铮诧道:“怎地?靳飞兄与那厮照过面么?”靳飞摇头道:“我奉师命来拿他。说起来,那黑脸道士还有几个同伙,但就数他容貌奇特。这伙人沿途北上,伤了许多与会的同道。家师命我率师弟们四处堵截,务必将这几人拿获……”他望了罗松一眼,道,“这位是?”

韩铮笑道:“这位是罗松兄。”靳飞微微动容,拱手道:“原来是‘罗断石’!久仰久仰。”罗松答礼道:“哪里哪里!靳兄威名,方是如雷贯耳。”靳飞正色道:“靳飞好勇斗狠,赚的那几分江湖薄名,不足一哂!罗兄曾参与合州之役,奋不顾身,杀敌无算,才是当真的了不起。当日家师有事在身,不及赶往合州,至今说起罗兄,都是称羡不已呢!”合州一战,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只不过他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其后躺了月余,待得下床时,大战早已完结,是以奋不顾身有之,杀敌无算却称不上,听了这番赞语,既喜且愧,讷讷道:“惭愧,罗某如此鲁钝,当不得云雕王金口一赞。”说话间,侧目一瞧,见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顿时失声叫道:“不要走了!”

梁文靖听说罗松曾在合州参战,惊得三魂去了两魂,急忙拽起妻儿离开。听得罗松一叫,脚下更快,谁知刚走两步,眼前人影忽闪,那云姓少年已拦在前面,说道:“叫阁下留步呢,没听到吗?”左手屈指成爪,如风扣向梁文靖肩头。梁文靖见这一抓来得凶狠,欲避不能,当即肩头一沉,袖袍鼓动,拂那少年胸口。少年只觉劲风及体,心口微闷,不由喝声:“好。”足下一转,倏地抢到文靖身侧,探爪扣出。梁文靖瞧他身法,咦了一声,宽袖向后一拂,借着那少年爪劲,飘然前移。少年喝道:“想逃么?”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随形般跟在文靖身后,屈爪如钩,始终不离文靖“肾俞穴”。

“肾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气所聚,少年这一抓倘若拿捏不当,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梁文靖心生不悦:“这后生长得文弱,出手却好狠。”身子陡转,蓦地用上“天旋地转”的功夫,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带得向前一蹿,未及站稳,手腕忽紧,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惊,左手运劲猛振,右爪圈转,扣向文靖胸前“期门穴”。

梁文靖见他出手狠辣,大违恕道,也不觉动了火气,当下再不躲闪,挥掌一格。两人双掌交接,少年只觉对方掌力有如长江大河,奔腾而来,闷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气血翻腾,面上便似涂了一层血。

罗松好容易得了隙,横在二人之间,高叫道:“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皱眉道:“‘三三步’谁教你的?”那云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错愕,答道:“凤翔先生。”

梁文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少年飞身抢上道:“哪里走?”伸手一拦,两人倏地撞上,也没看清梁文靖用了什么手法,便瞧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回来,面色酡红,如饮醇酒,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靳飞抢上一扶,只觉力道如山压来,若非他马步扎实,几被带翻在地,一时心中惊骇,抬头望去,只见梁文靖携妻抱儿,早已去得远了,罗松不由得跌足叫苦道:“云公子,你怎地如此莽撞?”

云姓少年怔道:“他不是黑脸道士一伙的吗?”罗松回望向韩铮,韩铮面皮泛红,干咳两声道:“哪里的话!云公子误会了,他实是韩某的恩人!”云姓少年惊道:“恩人?这……这可从何说起?”韩铮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靳飞听罢,懊恼万分,瞪着那少年埋怨道:“云殊,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出手?”云殊面红过耳,嗫嚅道:“我,我……”靳飞道:“我什么,还不快追?务必向人赔礼道歉。”云殊诺诺连声,这时间,门外忽地撞进一个老儒生,浑身湿答答的,面色惨白如纸,一迭声叫道:“见鬼,见鬼……”店掌柜怒道:“叶老头,你犯什么呆,见鬼,见鬼,见你妈的大头鬼。”那老儒一呆,忽地呜呜哭道:“真见鬼啦,行行好,给咱一碗酒,好冷,好冷。”店掌柜挥手啐道:“去去去,你喝了又赖账,谁沾上你谁晦气。”


第一章雪舞凤翔(2)

云殊本要出门,一皱眉又折回来,掏了一块大银,扔给掌柜,冷笑道:“这块银子够买一碗酒么?”掌柜眉花眼笑,伸手接过,连声道:“尽够了,尽够了。”云殊道:“够了便好,给这位先生两碗酒喝,再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说罢转身欲走,不防被那老儒拽住,瞪着他道:“我……我真见鬼啦,你信不信?”云殊面皮薄,见他神色癫狂,不觉面皮涨红,说不出话来。这时店伙计几步上前,将老儒拖开,哈腰笑道:“他老婆跟人跑啦,疯里疯气的,公子不要理会。”

云殊瞧了老儒一眼,暗叹一口气,转身出门,靳飞三人正候着,四人俱有马匹,打马追了一程,却没见梁文靖一家的影子。靳飞悻悻停下,问道:“云殊,那男子临走时,对你说了什么话?”云殊道:“他问我的身法来。”靳飞皱眉道:“是了,你那时用的身法,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一时目光炯炯,甚是严厉。云殊红透耳根,低头道:“那……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

靳飞奇道:“谁是凤翔先生?”云殊迟疑道:“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那天天降大雪,我和冯秀才、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靳飞脸一沉,哼声道:“又是冯秀才,朱秀才!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武不能定国,就会发几句牢骚,吟几句臭诗,你跟他们厮混,又能有什么出息?也罢,你且再说。”

云殊红着脸道:“是,那一日天寒地冻,雪似鹅毛,咱们踏着乱琼碎玉到了惠山泉处,只见泉眼竟被冻住。冯秀才一时兴起,嚷着要凿开泉眼,雪中烹茶。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引出泉来。朱秀才见泉水迸出,灵机一动,忽地吟道:“泉、泉、泉!’本想就势赋诗一首,哪知刚吟完这句,就断了才思。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实则气韵充沛,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正觉烦恼,忽听有人朗声接道:“泉泉泉,迸出个个珍珠圆,玉斧劈出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

罗松虽粗通文墨,听到这几句,也不觉一拍大腿,叫一声:“好诗!”云殊得他一赞,大有知己之感,冲他微微一笑。却听靳飞道:“念诗的想必就那凤翔先生了?”云殊点头道:“师兄猜得对,正是凤翔先生,我们一听,当场折服,问过先生的名号,邀他同坐。那凤翔先生举止潇洒,茶来便饮,肉来便吃,高谈阔论,令人倾倒。于是乎,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喝茶论诗,唉,真是时如飞箭,不一时便到午时,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狂兴不禁,又吟道:“雪、雪、雪。’一语至此,却又没了才思!”

韩铮忍不住笑道:“总是有头无尾,真是大蠢材一个。”云殊面色一沉,寒声道:“韩大哥,你骂我不打紧,但骂我朋友,我云殊就要与你计较了。”韩铮一怔,失笑道:“云公子莫怪,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说话跟放屁一般!”他说得粗俗,靳飞、罗松却觉十分入耳,均是哈哈大笑。

云殊听他如此自责,反觉不安,忙道:“韩大哥休要这般说,没得叫云殊惭愧。不过,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灵思不到,怎也写不出来的。”韩铮、罗松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有嘲意,皆想道:“这云殊出身武林世家,怎地却爱舞文弄墨。”

却听云殊又道:“只说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我们都觉出语奇突,万万接不上来。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凤翔先生微微一笑,便朗声说道:“雪、雪、雪,处处光辉明皎洁,黄河锁冻绝纤流,赫赫日光须迸烈。’”罗松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赞道:“好大气魄!”云殊含笑道:“罗兄说得是,这首诗气魄之大,委实少有。”

靳飞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此时早已听得不耐,皱眉道:“云殊,你拣紧要的说,那些歪诗熟话,尽都免了吧!”云殊正当兴头,闻言泄气道:“是,后来也没什么啦,凤翔先生吟罢这诗,便起身去了。”靳飞奇道:“咦,他这么走了,怎么又教你武功?”云殊笑道:“师兄莫急,我还未说完呢!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怕他受冻害病,便脱了紫貂大氅,施展轻功赶上前去,披在他肩头。”靳飞冷笑一声,道:“好啊,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你就这般送人了?哼,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这个谎倒撒得好!”

云殊涨红了脸,低声道:“爹说急人之难。看人受冻,怎可置之不理?”靳飞冷笑道:“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谈笑风生,岂是常人可比?”云殊额上汗出,咕嘟吞了一口唾沫,道:“师兄说得是,但我被凤翔先生风采所慑,当时并未深思。回舍后,我想着白日情形,辗转难眠,直到次日,我推门看去,仍是大雪满天,一时心血来潮,披衣出门,独自前往惠山,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哪知才一上路,便见凤翔先生站在山前,他似算准我会来,一见我便笑道:“你来了啊,哈,昨天你请我品茶,今天我请你喝酒。’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你给的皮衣,我换成这一葫芦酒,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唉,师兄,那貂皮大氅贵逾百金,却被他换作一葫芦烧酒,直令人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靳飞脸色泛黑,重重哼了一声。

云殊心头一慌,嗫嚅道:“于是乎,我便与他坐下来。对饮一杯,凤翔先生道:“可惜,有酒无菜,难以尽欢。’他想了想,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笑道:“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凭着贪赃枉法、盘剥百姓,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依照大宋刑律,丢失官印者重者砍头,轻则免官。那狗官这时的模样必然有趣,哈哈,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说罢与我对饮一杯。他说得轻巧,我却听得惊讶,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安坐雪中,不由恍然大悟,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听到这里,韩铮、罗松俱都哑然失笑,靳飞脸色越发难看,云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脸红过耳,说不出话来。靳飞冷笑一声,道:“你做得出来,还怕人笑话么?后来呢?”云殊只得道:“大伙儿饮了两盅,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不但囤积居奇,亦且大放利贷,利息奇高,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典儿卖女。六天前,我将他的地契借条、金珠宝贝尽数卷了,珠宝散给百姓,这地契文书么?’说着双手一搓,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凤翔先生笑道:“从今往后,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他爱财如命,势必肝肠寸断,心痛欲绝,哈哈,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浮一大白。’
说罢再与我对饮一杯,我见他露了这手内力,更觉骇异,自忖以爹爹的本事,虽也不难办到,但却未必如此从容潇洒。”
靳飞沉吟道:“你说得这两件事,我都是有耳闻的。这凤翔先生虽说行的是侠义之举,但做起来却拐弯抹角,不够爽快。”韩铮道:“对啊,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何必故弄玄虚?”

云殊心中不服,说道:“樊章魁酷爱钻营,牛百万爱财如命,丢了官爵浮财,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罗松笑道:“云公子说得在理。这两人半生经营,一朝化为流水,那份难过却是可想而知的?”云殊得他附和,不由笑叹道:“罗兄真是解人。”靳飞冷笑一声,道:“罗兄是解人,我就是草包了,哼,咱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云殊脸上发白,连声道:“是,是。如此这般,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便和我对饮一杯,不出片刻,酒便喝光了。这时他站起身,趁着酒兴,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来,边走边说什么三才之理,先天易数,听来颇见深奥,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我平日囫囵跟着学了些,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瞧他步法奇特,便不由暗暗留心。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好似闲庭信步一般,却不知为何,竟带起团团旋风,将天上雪花都裹住了,在他头顶久久不散,便如一面白毛大纛。”其他三人听到这里,骇然相顾,皆想:“只凭行走带起旋风,逼得雪花无法落地,此等武功当真闻所未闻,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这小子信口胡诌、夸大其词?”一时各各蹙额,均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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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雪舞凤翔(3)

却听云殊续道:“凤翔先生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下,笑道:“这走路的法子,你瞧明白了几成?’我如实答道:“一成不到。’凤翔先生点头说:“很好很好。’他神色一黯,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两个人,一个本该做我妻子,但她却不要我,四处躲着我,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但我当年一念之差,竟然平白错过,唉,端的可惜。’说罢瞧着我道,‘既然错过一次,也就罢了,再错过第二次,可就大大不该了。’”靳飞听得眉头大皱,罗松却笑道:“云公子,可喜可贺,敢情这位凤翔先生,真有收你为徒的意思。”

云殊讪讪道:“罗兄客气了,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武林自有武林的规矩,我未上禀父亲,如何能擅自拜师?是以默然不语。凤翔先生大约看穿我的心思,起身笑道:“也罢,我尚未死心,再去找找我那徒弟。倘若还是寻不着,今年八月十五,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说完一拍双手,大笑去了。”

靳飞松了一口气,叹道:“师弟,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博大精深,你我亏在尚未入门,若真练好了,也未必输给那个凤翔先生。况且此人行为怪诞,不是谆谆君子,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云殊口中应了,心中却想:“谆谆君子虽好,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

只听靳飞道:“罗兄,韩老弟,大会时辰将到,既然追不上那一家子,也只好罢了。此地距百丈坪不远,咱们不妨慢慢过去。”罗松略一思索,道:“靳老弟,我有个疑虑,不知当不当说。就我看来,那个青衫男子着实……着实像极了一个人!”靳飞奇道:“谁?”罗松附在靳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靳飞吃了一惊,脱口道:“岂有此理?那人不是早就病死了么?”罗松摇头道:“据我所知,那人当年病死,只是官府托词,是以他尚在人间,也未可知。”

靳飞浓眉一扬,高叫道:“而今朝纲朽败,奸佞横行,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挺身出来?”罗松叹道:“靳老弟,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靳飞沉默半晌,说道:“罗兄说得是。既然事关重大,咱们分开来寻他问个明白。不过,倘若误了结盟,家师面上不好看。故而诸位不要走远,听到号响,千万赶到百丈坪。”

吩咐已定,四人各往一方寻找。云殊向东搜寻,他怕与梁文靖见了尴尬,故意以信马由缰,缓行了里许。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呜呜咽咽。云殊听得好奇,心道:“这芦管声从哪儿来的?唐人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谁教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芦管为塞北土乐,此地怎有此化外之音?嗯,这吹奏者吹得恁地伤怀,莫不是遇上了烦恼之事!”他任侠好事,当即循声搜去。不一时,来到一座土岗前,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岗顶,背着自己,面朝南方。

云殊跳下马来,高声道:“先生笛声凄苦!可是遇上伤心事么?”芦管声戛然而止,黑衣人哼了一声,冷然道:“茫茫天地,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
人生天地间,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语声平板,无起无伏,叫人听来甚不舒服。
云殊年少识浅,不明人间痛苦,忽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无从答起,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从远处传了过来。云殊脸色一变,忙道:“这位先生,区区有事,先失陪了。”倏地转身,奔出数步,腾身纵起,落向马背,尚未坐定,便听嗤的一声细响,若箭矢破空。云殊犹未转念,便听坐下马匹发声悲鸣,瘫倒在地。云殊急急一个筋斗翻出站定,细瞧时,见那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鲜血狂涌。转目四看,却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不禁气恼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平白伤我的马儿?”那黑衣人冷哼一声,慢慢直起身来。他背影并不高大,但如此一站,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

黑衣人略一沉吟,声音忽而转沉,答非所问道:“小子,你是云万程的弟子,还是老穷酸的门人?”云殊一怔道:“云万程是我爹,老穷酸是谁,我却不认得?”那人冷笑道:“装糊涂骗人吗?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穿云纵’,哼,但之前那几步是什么?”云殊恍然道:“你说得是凤翔先生么?”

那人怒哼道:“什么凤翔先生,鸡飞先生?你这小娃儿不老实!”忽地向后跨出一步,立定时已在土岗之下。云殊见他背着身子,尚能一步数丈,不觉大吃一惊,还未动念,那人已到他身前,反臂一抓,向他胸口抓到。

云殊手忙脚乱,挥掌击向他手臂,这一掌拍中带爪,凌厉异常。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云殊掌缘击中他手臂,只觉如中坚铁,匆忙反手扣锁对方脉门,他的鹰爪力颇有火候,卸人手足,如断麦秆。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奇滑无比,嗖地从云殊指尖脱出,其速不减,仍向他胸口抓来。

云殊急展“三三步”后退,但那人倒行逆施,依然来势如风,任他如何变化,黑衣人的五指仍不疾不徐,一寸寸逼将过来。云殊退到第十步上,那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胸口。情急中,云殊大喝一声,右腿疾起,蹴向那人腰际。不料一蹴而中,云殊喜不自胜,但觉脚尖所及,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尚未明白过来,忽听那人轻嘿一声,肌肤倏然弹起,这一陷一弹,快不可言,云殊只听喀嚓一声,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敢情右腿竟被这一弹,生生震断。

云殊失声惨呼,向后跌出,那黑衣人一探手,扣住他胸口,却略是怔忡,喃喃道:“你只学了这点皮毛么?”言下颇是意外,蓦地抬手,将云殊一掷在地,厉喝道:“教你‘三才归元掌’的人呢?”

云殊头脸着地,撞到泥石,鲜血长流,闻言忍痛道:“什么三才归元掌?我没听过。”那人冷笑道:“你这小子面相奸猾,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哼,你说云万程是你爹,对不对?”他初时语声激动,说了数句,又回复初时那般平板阴森,叫人喜怒难辨。亦且他始终背着身子,云殊从头至尾,都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叫道:“你到底是谁?和我爹有仇么?”

那人嘿了一声,蓦地哈哈大笑,云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他耳鼓生痛,一股股热血蹿上头顶,似欲破脑而出。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那人笑声忽止,举头望天,冷声道:“你问我是谁?嘿,看来老夫久不出世,天下人已将我忘了!”说罢冷哼一声,高叫道:“今日云万程要在百丈坪聚会吗?”

云殊道:“是又怎样?”那人叫一声好,说道:“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云殊听到这里,恍然有悟,心忖道:“他一口一个穷酸,又问我步法,莫非找得便是凤翔先生?他武功如此之高,凤翔先生未必能胜。做人义为先,凤翔先生与我义气相投,我云殊但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这大恶人越是逼问他的下落,我越不能吐露半分。”当下大声道:“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与其他人统统无关,更无什么穷酸在百丈坪上。”

那人大怒,本欲动手拷问,偏又崖岸自高,不肯用此下三流的法子,寻思道:“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又说除了云万程,再没人教他功夫,谎话连篇,全不可信。哼,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那便多半在了。不过,那穷酸武功本高,会中又有许多宋人爪牙,贸然闯入,忒多凶险。哼,那又如何?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不放在眼里。”想着冷笑道:“好,老夫便去敲敲那劳什子百丈坪。”

云殊心口一窒,忖想若牵累父亲,岂非不孝,但若说出凤翔先生下落,却又大大不义。正觉为难,一股腥风忽地钻入鼻孔,十分难闻,继而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停在腰际。继而森森寒意爬上云殊背脊,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颤栗酥麻起来,但苦于“膻中穴”被制,无法回视,只嗅得那股腥风越来越浓,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霎时间,云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眼泪夺眶而出,和着口鼻鲜血,滴落地上。


第一章眉间挂剑(1)

梁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只见人马来往,哄响得厉害。坪子三面临山,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穿林而过,印满了人马足迹。
午时已至,三通号罢,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叫嚷声却不见歇,只因来得多是久违老友,一时勾肩搭臂,亲热不已。
梁文靖头戴斗笠,背依一株老松,闷闷不乐,经过酒店之事,他气恼万分,本欲就此离开,但终究心软,拗不过妻儿,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各各戴上,不以真面目示人。

草笠阔大,盖住梁萧的小脸,害他时时用手撑着,大觉累赘。他瞧了片刻,忽道:“爹,这老头儿倒挺神气!”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只见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头戴万字巾,鹫鼻阔嘴,浓髯乌黑,身上一袭白袍,袖襟处滚了金边,胸前描绣淡墨山水,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若隐若现。梁文靖颔首道:“这想必就是云万程了。天眼雕王,名不虚传。”萧玉翎冷哼一声,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一句话,人要衣裳马要鞍,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哼,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梁文靖回望妻子,只见她眉眼弯弯,浅浅而笑,便觉心中温暖,笑道:“你不常骂我么,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

萧玉翎白他一眼,道:“我说了你就信啦,我说你是大蠢驴,你是不是呀?”梁文靖莞尔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萧玉翎欲要发嗔,但见丈夫嬉笑神气,便啐道:“好呀,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可你再土再蠢,也胜过那个姓云的。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城头,你穿着铠甲,瞧着比谁都精神……”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面色泛黑,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便笑一笑,住口不言。

这十年来,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唯独当年守城之事,谁也不愿提及。萧玉翎一时高兴,无心说起,梁文靖顿时念起亡父,不胜黯然,忽听梁萧叫道:“爹爹,咱们近一点儿成么?这里都看不明白。”说着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梁文靖一瞧他便觉生气,虎起脸道:“不成!你就是人来疯,一到人堆里,铁定又要生事!”梁萧撅起小嘴,两眼瞧着玉翎,想搬救兵。萧玉翎笑笑,凑近他耳边道:“乖儿,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梁萧失望之极,又觉纳闷:“妈也怕起爹来了?哼,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

梁文靖沉吟一阵,说道:“玉翎,你说我方才会不会伤了他?”萧玉翎道:“伤了谁?”梁文靖道:“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我急于脱身,出手忒重了些。”萧玉翎道:“打就打了,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梁文靖笑道:“敢情你也瞧出来了?”萧玉翎道:“呆子才瞧不出来?不过我却奇怪,老穷酸好端端的,为何改叫凤翔先生?”

梁文靖道:“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凤凰之中,凤者雄也,凰者雌也……”萧玉翎道:“什么雄也雌也,公也母也才是!哼,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凤是公的,翔字拆开,便是羊羽二字。”她白了梁文靖一眼,恨恨道,“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你也是帮凶,都该按住打屁股。”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她还记仇在心,无奈笑道:“你要打,尽管打我好了。”萧玉翎道:“好啊,你当我说笑吗?”伸手要打,见文靖作势欲闪,便收回纤手,含笑道:“我才不想打你,皮粗肉厚的,打得我手痛。”梁萧冷眼旁观,这时忽地插话道:“妈不是不想,是舍不得。”梁文靖不禁满面通红。萧玉翎咬着银牙道:“小混蛋你懂个屁,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说着轻轻打了梁萧一巴掌。梁萧咯咯笑道:“我就皮痒,我就皮痒。”只在她怀里乱拱。萧玉翎见有人瞧过来,不由粉颈泛红,低声道:“乖乖的,否则我不抱你了。”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人小腿短,看不成热闹,忙端正姿态,平视前方。

云万程立在台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一时犹如火炽:“人说这十年来,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只见骏马肥死,雕弓断弦,人心不如往日。但看这百丈坪中,哪是如此?”游目四顾,却不见靳飞、云殊,心生不悦,冷哼一声。再看台上,又暗暗发愁:“那三位老友迟迟不来,莫非道上出了事情?”

左旁的白髯老者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老雕儿,时辰已到,不可失信于天下豪杰,不来的也就不等了。哈哈,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云万程讶道:“老哥哥你又说笑了,歃血酒一碗足矣,何用四碗?”白髯老者笑道:“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兴味!你想,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是否该当痛罚?若论打架,人道“南天三奇,满二无敌”,三人齐至,你敢打他?若然罚酒,又中了他们的下怀。故而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嘿嘿,活活气死那个‘南天三奇’。”

云万程更觉荒唐,心道:“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他素知此老诙谐,言语不可当真,只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双手挥了挥。众人顿时静了下来。却听云万程沉声道:“诸位远来辛苦,云某有失照应,惭愧之至。但想合州一战,已有十载!当初淮安一怒,天骄下席,实为惊天动地。只可惜贤王驾鹤,不知所终,鞑子欺我朝中无人,厉兵秣马,又起南图之心。”萧玉翎听到这里,不自禁瞟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沉吟,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不觉叹了口气,与他双手相握。

却听云万程续道:“此次鞑子蓄精养锐,不来则已,来者势必雷霆万钧。我等虽为草莽匹夫,却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试问各位,能眼瞧着鞑子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豪杰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好!”云万程这一字吐出,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拿酒来!”他将手一挥。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抬来十缸美酒,重重放在地上,酒水四溅,醉人酒香弥漫开来。

云万程挥刀割破中指,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众豪杰随后也都上前割指。这时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靳飞翻身下马,几步抢到台前。云万程双眉倒立,厉声喝道:“为何才到?”靳飞一慌,拜道:“师父恕罪,只因事发突然,是以来得晚了。”云万程眉头蹙起,欲要细问详情,却又碍于人多,正犹豫间,那个白髯老者已笑道:“罢了,既然事发有因,老雕儿你也不忙计较,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说话行事从来踏实!”

云万程苦笑道:“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如今尚是结盟,若然交战,慢得一时半刻,岂不贻误军机?”老者笑道:“只怪你门风严厉,老头子看不过去。好好好,这么说,你要打要杀,我都不管啦。”但他身份甚高,一旦发话,云万程不好不买面子,只得叹一口气,道:“好吧,靳飞,饶你这次,嗯,云殊呢?”靳飞奇道:“小师弟还没回来?”

云万程双目生寒,冷哼一声,靳飞甚是惶惑,欲替云殊分辩几句,忽见云万程转身凝视一个黑瘦汉子,高声叫道:“那位兄台,你也是来结盟的么?”那汉子一愣,大声道:“不结盟干什么?”嗓音尖利。云万程一哂道:“好说,阁下可有请帖?”那汉子翻起白眼,冷笑:“没帖子就不能来?你发给我了吗?”云万程眼中芒光一闪,曼声道:“大宋藏龙卧虎,云某难免有漏发帖子的时候。不过,阁下就算没带帖子,也不必在袖间带上药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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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眉间挂剑(2)

那黑瘦汉子细眉一挑,倒退两步,哈的一声长笑,猛地拔地而起,乍起乍落,掠过人群,身法竟是快得惊人。白髯老者厉笑道:“小兔崽子,跑得了么?”正要纵身,眼前忽地一黑,云万程已破空而出,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发声疾喝,凌空转身,双掌回击。这一招谋之在前、突发于后,老辣狠厉,极见功力。云万程被掌风一卷,去势略滞。众人不料这奸细武功如此了得,惊呼声中,只见云万程双袖后振,似苍鹰折翼一般,从上而下划了个半圆,绕到对方身后。那汉子双掌落空,暗叫不好,未及变招,便听得云万程一声大喝:“给我回去。”随即便觉后心一痛,浑身软麻,身如腾云驾雾一般,重重摔回酒缸之前。靳飞一步抢上,将他按住,自他袖间抖出一些白色粉末,又在他脸上一抹,扯下两撇假须。

人群中有人眼尖,瞧得那汉子容貌,失声叫道:“摩天鹞子,是摩天鹞子。”群豪一派哗然。“摩天鹞子”乃是川中独行巨盗,轻功高绝,手段狠辣,杀人越货,一夕千里。川陕五州的侠义道几次联手拿他,皆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想他竟做了元人的奸细。

群豪中有人冷笑一声,道:“鹞子到底是窝在岩洞里的小鸟儿,连老鹰都及不上,又哪里见识过大雕的威风。”另一人接口笑道:“是啊,何况还是雕中之王,飞腾变化,天眼如炬呢!”方才一番凌空追逐,虽只是呼吸之间,但其中变化确如大雕捕雀,迅快无伦。亦且适才如此混乱之中,云万程仍然明察秋毫,辨出奸细,这“天眼”二字委实不虚。

不多时,歃血已毕,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分发众人。云万程为发起之人,捧酒向天,朗声道:“今日此地,云万程对天立誓,以此微躯,捍卫大宋,人在国在,与国偕亡。”他念一句,众豪杰跟一句,千人同声,气势若虹。

立誓已毕,云万程道:“而今结盟事毕,须得选出一名盟主……”话没说完,便有人道:“我推云大侠做盟主。”众人当即附和。云万程却摆手道:“方老哥德高望众,誉满江南,不论武功人望,都在云某之上……”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叫道:“慢来,说人望,老夫和你老雕儿半斤八两,说到武功在你之上嘛,嘿嘿,你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老雕儿,闲话不说,这个盟主之位非你来坐不可。”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才德疏浅,老哥哥即便不成,武林之大,更有能人。”白髯老者冷笑道:“你说南天三奇么,他三人素来散漫。此次公然迟到,叫人寒心。他们做盟主,老头子第一个不服!”云万程摇头道:“云某本是发起之人,焉能自居大位。还是大家商量一阵,再作定夺。”

白髯老者吹起胡须,冷笑道:“商量个屁,这事早说早散,老头儿还等着喝酒呢。”下方顿然哄笑起来,有人道:“对啊,早说早散,大家痛饮三杯。”另有人笑道:“三杯太少,喝上三天三夜,才叫痛快。”白髯老者笑道:“好说,老头子这次拉来十车美酒,包你们喝个过瘾。”众人听说左右都有酒喝,都是哄然叫好,有人道:“这样好了,两位来个比武夺帅,谁厉害,谁做盟主。”有人嗤笑道:“我大宋乃礼仪之帮。怎能学蒙古鞑子,唯力是举。”前面那人抗声道:“咱都是习武的粗人,不比武功,还比写字作画?”众人久在江湖行走,多是好事之徒,有心瞧热闹,闻言笑嚷道:“是啊是啊,比武夺帅。”

白髯老者笑骂道:“由着你们说,反正老头我就不上当,赢了拣个烫手山芋,输了没得丢人现眼。”云万程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不由忖道:“原本事关重大,但如此一闹,真如儿戏一般?这群乌合之众,若不以兵法约束,怎么能上战场。”

萧玉翎瞧得有趣,笑道:“呆子,要比武夺帅呢,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没准弄个盟主当当。”梁萧一听,拍手叫好。萧玉翎见梁文靖默然不答,便道:“喂,呆子,你说我这模样,当得了那个劳什子盟主么……”话未说完,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又快又急,好似珠炮连响。众人掉头看去,只见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叠牌九般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

众人心中吃惊,猛然间眼前一花,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虎口中衔着一人,低头散发,不知死活。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身子就似长在黑虎背一般,深目高鼻,面白如纸,八字眉如两把长剑,由粗而细,去势凌厉。

萧玉翎乍见此人,笑容顿时一僵。梁文靖只觉她手掌变冷,讶然道:“玉翎,你怎么啦?”却见萧玉翎眼神茫然,嘴唇颤抖,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黑虎又是一纵,从树墙顶上落到平地,悄没声息,向着这方慢腾腾踱来。众人尽皆露出古怪神色,黑虎所到之处,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行至台前,黑虎倏然驻足,黑衣人飘身落地,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白髯老者浓眉一攒,收起诙谐之态,一扬首,朗笑道:“萧千绝,别来无恙啊?”梁文靖虽已隐约料出来者身份,但由白髯老者亲口道出,仍觉脑中嗡的一响,脸上失了血色。

萧千绝两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个?”白髯老者笑道:“不才方澜,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萧千绝木然道:“天柱山?哼,不记得了。”方澜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梁萧在玉翎怀里,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不禁奇道:“妈,你不舒服么?”萧玉翎紧咬嘴唇,微微摇头。梁萧心中怪讶:“这个黑衣服的老头儿一出来,妈就样子古怪,却不知为何?但那只大黑猫好不威风,待会儿怎生想个法子,让妈去跟他打个商量,让我也骑骑。”他从未见过老虎,更别说这等异种黑虎,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瞧着萧千绝骑“猫”而来,心底羡慕无比,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琢磨着怎样撺掇萧玉翎去说情,让自己也骑骑这只“大猫”。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越瞧越是眼熟,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唤了声:“小师弟?”那人身子一颤,涩声应道:“大师兄……”嗓子嘶哑,也不知是惊是喜,但叫喊时牵动伤口,鲜血顺着额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靳飞惊怒交迸,举步便要上前,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云万程扳住。云万程将他拖到一旁,面沉入水,扬声道,“萧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萧千绝神色冷厉,仿若未闻,目光扫过人群,八字眉向上一挑,蓦地大喝一声:“老穷酸,滚出来。”声如雷霆闷响,风起雪山,劈头贯脑,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场上一寂,众人均觉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萧千绝半晌不见人应,焦躁起来,又喝一声:“萧某人在此,老穷酸,给我滚出来!”这一声威势更足,四面群山回声阵阵,似有无数声音厉声高呼道:“滚出来,滚出来……”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正觉难受已极,忽听一声惨叫,掉头一看,只见韩铮两眼直瞪,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蓦地向前一蹿,扑倒在地。罗松大惊抢上,一探他口鼻,竟尔气绝了。原来,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犹未痊愈。乍闻萧千绝这洪涛滚雷一般的喝声,顿时内伤迸发,吐血而亡了。

萧千绝不闻回应,心头焦躁无比:“我摆明车马,那穷酸也不露面?哼,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抑或当真不在?”略一盘算,目光转到云殊脸上,森然道:“臭小子,你嘴硬是不是?好,若不说出那人下落,老夫就在此地,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杀光为止。”云殊咬牙闭眼,仍是不发一言。


第一章眉间挂剑(3)

方澜手摸胡须,笑道:“萧老怪,你这话说得既叫莫名其妙,又叫大言不惭,此间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独自一人,杀得了么?”萧千绝冷哼一声,那黑虎抬起头来,将云殊送到他手里。

萧千绝虽不说话,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倘若动起手来,云殊第一个没命。云万程不自觉双拳一紧。但他心知此时此地,决计不能示弱,冷笑一声,方要开口。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双方闹僵,抢先打个哈哈道:“萧老怪,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不嫌害臊么?”

萧千绝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老头儿啰里啰唆,好,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方澜见他眼透凶光,心神一凛,气贯全身。萧千绝微一冷笑,方欲抬手,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萧千绝心念一动:“来人乘马之时尚且不失步伐节律,当为高手。”八字眉一挑,斜眼睨去。只听一声长笑冲天而起,一个雄浑嗓音朗声吟道:“烽火连天路,浅草没马蹄。”话音未歇,另一个声音长笑接道:“细雨伤故国,落红笑我痴。”

人群中有人高叫道:“南天三奇。”叫声中透着欣喜。又听一声长笑,空中银光一闪,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溃墙而出。当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二丈银画戟,巾带齐飞,神威凛凛。有人怪道:“既是南天三奇,怎地只来了两个?”另一人冷笑道:“两人仅够了,没听说过么:南天三奇,满二无敌……”

萧千绝面露失望之色,冷哼一声,蓦地一手按腰,扬声叫道:“南天三奇,满三满四,都是狗屁!”叫声遥遥送出。那领头骑士一声大笑,那匹白马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来势快了一倍不止。方澜见势不妙,高呼道:“姬落红,莽撞不得。”话音未落,姬落红人马如飞,刮喇喇已到近前,蓦地凤眼生威,大笑道:“萧老怪,口说无凭,吃我一戟。”画戟抡出个圆弧,咻咻风生,十丈之内,众人都觉胸口一窒,无法呼吸。

萧千绝左手提着云殊,瞧着铁戟扫来,寂然不动。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纷纷露出喜色,张口欲呼,忽地眼前一花,萧千绝右手不知何时已将戟柄攥住,双目陡张,大喝一声:“止。”身子微晃,双足倏地入地半尺。姬落红顿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继而传入坐下马身。刹那间,骨折声响,姬落红双腕齐断,身子如流星一般,喀喇喇撞断两株苍松,口血狂喷,殷红如雪白衣。那匹大宛名驹却兀自前冲,奔到萧千绝身前三尺处,忽地四蹄一软,未及哀鸣,竟已倒毙。这时间,众人方才叫出口来,只不过一声欢叫,出口时已化作哄然骇呼。

清啸如风,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蝉剑”莫细雨襟袖飘动,御风而来,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这路“芙蓉夜雨剑”是他平生绝学,便如诗中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飘飘洒洒,不可捉摸。

老友一招败北,云万程已是悲愤难抑,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不由失声叫道:“莫兄且慢!”才要纵起阻拦,却被方澜一把拽住,云万程诧道:“老哥哥……”方澜目有痛色,摇头道:“南天三奇,武功输了,却不能输人!”云万程一愣,想起南天三奇生平倨傲,一旦出手,决不容外人相帮,便是平生知己,也不例外,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停步不前。

萧千绝双足钉在地上,瞧那剑雨飘来,轻嘿一声,倒提铁戟,舞将开来。众人一瞧无不吃惊,敢情他竟以这六十斤的长大兵刃,使出剑法,灵动轻盈之处,不下莫细雨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眼里,“裂天戟”仿佛黏蝉的长竿,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屡屡到萧千绝身前抢夺云殊,但均被被萧千绝迫退。

斗了十来招,“铮铮铮”,剑戟三击,“蝉剑”断作四截,萧千绝大喝一声,戟尾嗖地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不待众人骇呼,劲力斗吐,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当得一声,戟尾没入一块青石,将他钉在上面。霎时间,场中死寂一片,群豪目瞪口呆,竟忘呼吸。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双手一合,竟将画戟拔了出来,反手插入地中,跷起大拇指,朗朗笑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萧老怪,真有你的!”他惨败之余,竟然出言称赞对手。众人均是一愕,萧千绝冷哼一声,两眼望天,神色漠然。云殊听得胸中剧痛,失声叫道:“莫大叔,姬伯伯……我……我……”话未说完,泪水已滚滚而落。

莫细雨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傻小子,还记得上次我教你的剑法么?”说话之时,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已将他身前黑土浸成酱紫色。云殊不防他奇峰突起,问出这句,一愣神,哽咽道:“全都记得,一招也没忘。”他素好诗文,恰逢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三人时相唱和,甚为相得,姬、莫二人素性懒散,生平未收徒弟,兴之所至,便传了云殊一些武功,云殊想到往日恩情,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之伤,一时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

莫细雨一哂道:“傻小子,哭个什么?人生此世,谁无一死?哎,可惜莫大叔我本领不济,救不得你,嘿嘿,可惜,可惜!”姬落红扶着断树,箕坐于地,忽地大笑道:“莫老三,你还没死么?”莫细雨一皱眉,道:“你老酒鬼没死,我会先死么?”姬落红笑道:“既然没死,怎就絮絮叨叨,尽说出这些泄气话儿?”话语一顿,冷笑道:“不嫌害臊么?”

莫细雨一愕,失笑道:“你老酒鬼说得在理,但有一口气在,便可再战。”姬落红拇指一挑,赞道:“不错,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说着挣扎起身,挪前两步,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堕,便拄着铁戟,将他扶住。姬落红一挑眉,扬声道:“萧老怪,龙老大是否伤在你的手里?”

萧千绝冷笑一声,道:“龙入海么?”姬落红道:“正是!”萧千绝淡淡地道:“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对我无礼,老夫与他对了三掌,那小子尤能不倒,内力尚可。”姬、莫二人心头俱各骇然,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绰号“枪挑东南”,枪法独步当世,掌力称绝东南。三人本约好在黄鹤楼相会,同赴百丈坪,孰料昨日二人见到他时,龙入海仆在黄鹤楼前,昏迷不醒,察其伤势,似是伤于黑水武功。二人正因照看他伤势,觅地安置,是以来迟。此时听萧千绝所言,龙入海竟只接下他三掌,委实叫人好生泄气。但殊不知,萧千绝雄视天下,这“内力尚可”四字,已是极高的评语,当世配得上的,也没得几人。

姬落红略一失神,掉头向莫细雨笑道:“莫老三,走得动么?”莫细雨啐道:“什么话?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姬落红笑道:“好,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说罢二人拄着铁戟,一步一跛,向萧千绝走了过去。群豪无不露出悲愤之色,人头涌动,皆欲上前,靳飞更是头发上指,跨出一步,云万程却一挥手将他阻住,厉喝道:“不许去。”他口中呼叫,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流出殷红鲜血。

萧千绝瞧着二人逼近,目光一闪,冷然道:“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么?”姬落红道:“不错!”萧千绝一点头,忽地扬声道:“好!给你便是了。”回手一掷,将云殊掷向云万程,云万程疑有诡诈,马步一沉,双手接下儿子,却觉并无劲力,顿时心中茫然。

姬、莫二人错愕片刻,姬落红忽地叹道:“好个萧老怪。”莫细雨也叹道:“今日当真败得痛快!”姬落红摇了摇头,笑道:“可惜可惜,虽然痛快,却是无酒。”莫细雨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如此快战,实当浮一大白!”他二人谈笑自若,竟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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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眉间挂剑(4)

方澜喝道:“靳飞!”靳飞会意,舀了两碗血酒,躬身送到二人身前。二人接过饮尽,掷碗于地,相视一眼,纵声长笑,笑到一半,戛然而止,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傲然挺立。

萧千绝看了二人一眼,眉间透出几分萧索之意。他貌似桀骜,实则极具机心,此来先断木阻路,震慑寻常武人;再以云殊做质,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而后再凭单打独斗,各个击杀,迫使云殊说出那对头下落,是可谓计出连环,算之无遗。谁料姬、莫二人如此硬气,令他生出惺惺之意,故将云殊放回,好让二人死得瞑目。但如此一来,情势横生变化,萧千绝纵然厉害,却到底孤身一人,群英盟却人多势众,更有云万程、方澜等一干好手,当真拼将起来,结局犹未可知。

梁文靖也瞧出其中利害,沉吟未决,萧玉翎忽地一咬牙,将梁萧放在地上,低声道:“呆子!”梁文靖还过神来,道:“什么?”萧玉翎道:“倘若乱斗起来,你带萧儿先走。”梁文靖不解道:“为什么?”萧玉翎眼圈儿一红,道:“死呆子,他好歹是我师父,若被人围攻,我能瞧着不理么?”梁文靖急道:“那怎么成?既然一同出来,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萧玉翎气急,啐道:“那萧儿呢,你拿他怎么办?”梁文靖顿时张口结舌,没了主意。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心乱如麻。梁萧见爹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继而又露出哭丧神情,甚觉奇怪。再则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一发急,便往人群里钻去,在人腿里钻了一阵,挤到前排,探头张望。

云万程铁青着脸,解开云殊穴道,又给他接好腿骨。云殊心中愧疚无已,嗫嚅道:“爹爹……我……”云万程忽地抬手,重重给他一个嘴巴,打了云殊一个踉跄,厉声道:“混帐东西,你一条贱命,坏了我两个兄弟。”云殊被打得懵了,傻在当地。却听云万程沉声道:“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云殊嘴角抽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若是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便是不义,但不答父亲问话,便是不孝。

云万程久经世事,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顿时了然,摆手道:“若言之不义,不说也罢!”转身大步上前,将姬、莫二人轻轻抱起,平放地上,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谈文论武的时节,忍不住眼角一湿。转过身来,一整容色,高叫道:“萧老怪,云某不才,请教黑水绝学!”

众人怒满胸膛,纷纷吼了起来,罗松高叫道:“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千百个身子,就挤不死他么?”这一石激起千层浪,云万程不及阻拦,场上已是群情汹涌、刀剑脱鞘。罗松当先冲上,还没出手,便见萧千绝的袖袍随风一荡,罗松眼神呆滞,斜斜冲出几步,脖子忽地齐根而断,一颗人头张口怒目,骨碌碌滚到梁萧面前,梁萧吃了一惊,跳开数步,小嘴一张,几乎哭了起来。

“大伙儿用暗青子对付!”一人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吼啸,那头黑虎迎面扑来,将他按住,只一扑,便将他喉咙剪断。众人倏地散开,飞刀,梭镖、五花石、铁莲子……纷纷捉在手里。萧千绝冷笑一声,身子晃动,瞬间欺入人群,一抬手,便将一人的脑袋直拍进了腔子里。他身处人群之中,众人怕误伤同伴,不敢发出暗器,由着他一人一虎纵横来去,一会儿的工夫,便已倒了七八人。

萧玉翎见师父被围,正欲纵声上前,忽听梁文靖惶声道:“萧儿呢?”萧玉翎一惊,低头看去,哪还有儿子的影子,一时惊慌已极,觑眼望去,却见梁萧在人群中左滚右爬,身上裹满尘土,狼狈万分。幸得他人小个矮,众人忙于厮斗,一时倒未留意。萧玉翎急得流出泪来,叫道:“糟啦,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却见梁文靖身形一闪,穿入人群,展开“三三步”,虽于乱战之中,却似入无人之境,霎时间抢到梁萧之前。将他一把搂起,又如行云流水,飘然退出。

萧千绝斜眼瞧见,目有讶色,待要转身追赶。忽见白影晃动,云万程凌空抓落。萧千绝手掌一翻。爪掌相交,疾风四溢,云万程倒翻回去。萧千绝双眉拧起,一手扶腰,厉声道:“好,全都过来,老夫杀个痛快。”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高叫道:“罢手。”声如响雷。群豪纷纷停下刀剑,大感诧异。

萧千绝冷笑道:“怎么?”云万程扫视群豪,扬声道:“以众凌寡!不是好汉行径。今日之事,全在云某一人身上,谁若插手,便是与我神鹰门为敌。”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气,群豪气势尽皆一馁,垂下手中兵器。萧千绝冷笑一声,未及说话,却听方澜笑道:“老雕儿,有我这盟主在此,何曾轮到你说话了?”说着嘻嘻一笑,道,“萧老怪,来来来,咱们先过两招。”云万程一愣,道:“老哥哥。”

方澜笑道:“方某既为盟主,凡事自当争先。若连我也输给萧老怪,你们更加不是对手,那么今日怨仇暂且揭过,大伙儿练好本事,约期再战。萧老怪,你不答应?你若不答应,所谓蚁多咬死象,嘿嘿,说不得,咱们只好并肩齐上,跟你血战到底。”

萧千绝寻思自己一时兴起,放了云殊,自此再也不好与他为难。如此唯有敲山震虎,大杀一气,叫那对头知晓。那人既与云殊有旧,闻讯必会来寻自己晦气。只不过杀这些平庸之辈,忒也无味,须得多杀高手,方显本事。盘算已定,目视众人,冷笑道:“也好,蝼蚁之辈,杀之徒惹一世之羞……”群豪被他如此小觑,手按刀剑,怒气更盛。

方澜一撩袍子,正欲动手,却听云万程扬声道:“且慢。方老哥你何曾做了盟主了?”方澜一口气吹得胡须纷飞,瞪眼怒道:“老雕儿你什么记性?不是你叫老头子做盟主么?怎么,盟主说话,你还不听。”

云万程笑道:“小弟是发起之人,论正理,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方澜啐道:“你这点子年纪,做劳什子盟主,懵了眼还差不多。”群豪见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让,如今却又争起盟主之位,无不奇怪。只有少数聪明的猜出他们的心思。原来,萧千绝此来无故杀戮与盟人士,又叫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但若群起而攻,死伤必多,亦且说出去也不光彩,可是单打独斗,却无一人是他敌手。方澜仁侠襟怀,见云万程欲要出头,不忍他再步双奇后尘,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暂且了结此事,来日寻到高人助拳,再图报复不迟。云万程瞧出他的心思,岂肯答应。

萧千绝见他二人各不相让,冷笑道:“索性你二人同上,老夫一并成全便了。”方澜见他眼露凶光,心念数转,哈哈笑道:“好,老雕儿,咱们比武夺帅。”说罢使招“啸风惊云”,左拳象龙,右掌形虎。云万程足下急撑,纵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身后一面大旗被掌风摧成两段。云万程叫了声好,双臂舒张,一爪攫向方澜肩头。方澜缩身让过这招“秃鹫探爪”,使招“闲云野鹤”,双拳上击,一时拳爪相击,劲气四散。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此时一天一地,全力出手,直如鹰搏老兔,难解难分。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不禁忘了眼前危机,喝彩声如潮。“神鹰门”的功夫最重气势,气势占优,招式便如长江大河,势不可当。云万程深得个中三味,高居临下,处处压着对手,几个盘旋,便逼出方澜的破绽,身形当空一闪,双爪迅疾,若探竿影草般透了过来。

方澜被头顶爪风迫得窒息,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击,声如木石相撞,又闷又沉。云万程体重加上爪力,凌空一压,力道千钧。只听喀喇一声,方澜脚下木板竟敌不住二人较力,豁然洞穿。方澜双足深陷,急欲挣起时,便听云万程在耳边轻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澜脱口怒道:“臭老雕……”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叹息,“老夫这把年纪,你还与我争什么?”


第一章眉间挂剑(5)

云万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转,高叫道,“靳飞听令!”靳飞越众而出,向云万程拜倒。云万程从怀里取出一只铁铸苍鹰,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鹰门’第九代掌门!”靳飞身子陡震,抬起头来,虎目蕴泪,却不接令。云万程浓眉一挑,厉声道:“要抗命么?”靳飞一咬牙,接过铁鹰令牌,涩声道:“弟子发誓,决不有负师父教诲!”云万程见他决断迅快,心中暗叹:“说到大将之风,飞儿终究胜过殊儿许多。”转眼瞧去,只见身旁的神鹰门弟子齐齐跪下,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欲哭却又不敢,正自黯然神伤,忽听云殊高叫道:“萧千绝,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凤翔先生的下落告诉你,他八月……!”

云万程脸色陡变,一脚将他踢翻,厉声道:“好个懦夫,他早先逼你,你为何不说?”云殊一愣,低头喃喃道:“他……他是凤翔先生的对头,孩儿虽然鲁钝,却不能出卖朋友。”云万程神色稍缓,一点头,沉声道:“不错,你牢牢记住这两句话,至死也莫忘了。”云殊听得又羞又愧,一边点头,眼角却淌下泪来。

却说梁文靖将梁萧带回,萧玉翎一把搂过,心惊胆战,连声问道:“萧儿,你伤着了么?”梁萧竭力压住剧烈心跳,扬着灰扑扑的小脸笑道:“还好。”萧玉翎气道:“好个屁,你这孩子,就不知害怕么?”梁萧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却已将内衣湿透,嘴里却道:“才不怕呢。”萧玉翎六神无主,说道:“当家的,怎么好呢?师父定已起疑,咱们溜了吧?”梁文靖两眼不离斗场,摇头道:“既然来了,总要瞧个始终才好。”萧玉翎见他神态古怪,顿生疑念。

原来梁文靖见萧千绝如此草菅人命,不觉动了义愤之心。只苦于妻儿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听云万程与爱子相别,蓦然想起,当日在合州城中,父亲与自己诀别时的情景,热血一涌,举步跨出。萧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么?”梁文靖回头一看,只见妻子神色惊惧,美目中泪光涟涟,顿时胸口一痛,豪气大消,再一转眼,却见儿子脸上尽是茫然,刹那间,他双腿一僵,颓然止步。

云万程深深看了云殊一眼,蓦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萧先生,请了!”萧千绝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冲你这份胆气,老夫让你三招。”云万程微一冷笑,转眼瞧向方澜,只见他箕坐在地,满眼关切,不由得喉间一哽,发声清啸,凌空纵起,爪出如风,向萧千绝罩落。

靳飞瞧得精神一振,脱口叫道:“鹰魂九大式!”云殊忙问道:“大师兄,什么叫鹰魂九大式?”靳飞道:“是乃我神鹰门镇派绝技,你内力不济,还未学到。”他脸色一凝,缓缓道,“这是第一路‘落雁式’。”

云殊凝目看去,只见云万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隐含掌法,一招未毕,一招又起,绵绵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鹰拍翅,搏击长空。但萧千绝却只冷冷瞧着来爪,左一步,右一步,似进还退,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众人瞧得心惊,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见鬼啦?”萧玉翎听到,低声道:“呆子,这便是师父的境界,幽灵幻影,白昼移形……”文靖点头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无迹!”想到这里,不由为云万程担心起来。

云万程足不点地,一口气攻出十余丈,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却只觉胸闷气促,血涌面颊,情知势竭,大喝一声,顿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满天乱抓、十指破空有声。萧千绝绕他身形游走,转得数转,云万程眼里竟幻出三五个萧千绝的影子,匆忙收摄心神,爪下再变,宛如鱼鹰戏浪。这路“沉鱼式”劲力蕴在指尖,攻中带守,随机应变。

萧千绝冷笑一声,高叫道:“三招已过!”双手从袖间吐出来。方澜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儿,小心。”云万程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萧千绝双手苍白,越变越快,初时如白莲绽放,转瞬间摇成一片花海。云万程看得舒服,动了生平豪气,张口长啸,爪下连变,“栖岩式”、“冲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扑跌抓拿,纵跃如飞。萧千绝却悠闲依旧,出手全无火气。二人忽进忽退,拆解到精妙之处,众人连珠价叫起好来。

梁萧见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惊讶无比。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寻常的武功,梁萧早已学过,亦且萧千绝早已练到化境,举重若轻,条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让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萧练了武功,从未当真用过,即便和母亲拆解,萧玉翎也是处处容让,不曾动过真章。此时突见有人用自家武功与人生死相搏,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激动,不由得将萧千绝当作自身,幻想自己身临其境,如何与云万程拆招,如何克敌制胜,一时眉飞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听到梁文靖叹了口气,道:“胜负将分,云万程便要输了!”

梁萧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没准,我瞧黑衣人比较吃亏……”此时云万程使到“鹰魂九大式”最后一路“换日式”,双爪内抱,正要向外疾吐,忽听萧千绝厉笑道:“鹰魂九式,不过尔尔!”这一喝如平地惊雷,震的众人耳中嗡鸣。云万程眼前一花,萧千绝已双手成爪,劈面抓来,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阵响,云万程只觉剧痛钻心,十指尽碎。萧千绝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听云万程“喏呀”一声,向后踉跄跌出,立定时,两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眼中流淌下来,挂在脸上。

梁文靖心中惨然,闭目不忍再看,谁知梁萧忽地大叫一声:“好一个‘挑字诀’呀!”此时奇变突生,众人均是屏息观战,场上一派寂然,这一声既是突然,又是童声,越显清亮。别人不明其意,萧千绝却明白之极,他挑瞎云万程双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诀,霎时间,他倏然驻足,掉头看来。

萧玉翎惊得魂不附体,闪到文靖背后,浑身颤抖,她平日里不信鬼神,此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师父别将自己看见。梁萧瞧不见场中情形,正要埋怨,萧玉翎早已伸手,将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无策,夫妻二人背靠着背,都觉对方心跳甚剧,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萧千绝却只瞧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转身便走。云万程双眼血流如注,但兀自侧耳细听,听他离去,不由哑声叫道:“萧千绝,你为何不杀了我?”萧千绝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废了你一对爪子,点瞎你一双招子,看你还拿什么到江湖上混去?”足不点地,便如一只黑色大蝶,飘然去远,那头黑虎低啸跟随,一人一虎转眼化作两点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云万程茫茫然立着片刻,忽地呵呵惨笑起来。云殊心中惨然,扶住他,凄声道:“爹爹,你别动,我叫大夫去。”转身叫道,“谁有金创药,谁有金创药啊?”一众豪杰还过神来,纷纷探手入怀,去摸伤药。这时间,忽听扑得一声沉响,云殊心一紧,回头看时,只见云万程脑浆迸裂,鲜血四溅。敢情他性情刚烈,无法忍受断指失明之辱,趁着云殊转身询问之际,挥掌自碎颅骨,立毙当场。众人见此情形,俱都惊得呆了。

云殊一愣,抱住父亲,失声痛哭。靳飞伸手按在他肩头,泪流满面,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方澜穴道已解,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忽地一扬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云殊,厉声道:“哭什么,哭得死萧千绝么?”又瞪了靳飞一眼,“你也是,从今以后,你便是一派宗主,当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为你师父报仇才是!”他素来诙谐,此时疾言厉色,竟也威势逼人。靳飞一呆,咬牙拭去泪水,道:“前辈教训得是!”云殊双拳捏得格格作响,继而又落泪道:“爹爹都胜不了那个大魔头,我们又怎么胜得了他?”他这么一说,靳飞也觉泄气。

方澜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儿爪功纵然凌厉,但还称不得当世绝顶儿的高手。”云、靳二人一听,均有不服之意,但转念想到萧千绝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澜瞧出他们的心思,说道:“你们别要不服,老头子说得可是实话,你们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这句话么?”靳飞对武林掌故知之甚详,闻言道:“方前辈,你说得莫不是穷儒公羊羽?听说此人武功极高,但性子古怪,难以亲近……”

方澜颔首道:“说起来,公羊羽脾性虽怪了些,却是萧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敌手,若听说萧千绝出山,此人势必按捺不住,寻着他,或许有些法子……”靳飞微一皱眉,但觉此事太过虚妄,莫说公羊羽行踪飘忽。即便寻着他,又能如何,师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显得神鹰门弟子无能。正胡思乱想,忽听云殊在喃喃道:“凤翔先生,凤翔先生……”语声微微发颤。靳飞瞧他呆然絮语,生怕他悲恸得傻了,叹道:“云师弟,还是节哀为好……”不料云殊一言不发,忽地转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驰而去。方澜、靳飞见状齐声叫道:“云殊,你上哪里去?”云殊头也不回,只是打马狂奔,顷刻间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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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血溅梵天(1)

趁着众人伤怀,梁文靖携妻儿悄然退去,心念着方才之事,闷闷不乐,遥遥望去,只见苍烟落照,层峦叠嶂,不见尽头,想到前途迢迢,平生怅然,对萧玉翎母子道:“若不赶路,只怕错过宿头了。”萧玉翎蛾眉紧锁,迟疑道:“呆子,咱们不北上好么?”梁文靖没答话,梁萧已自急了,叫道:“妈,你失心疯了?”萧玉翎怒视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疯了!方才鬼叫什么?”梁萧撒起娇来,抱着她连摇带晃。萧玉翎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只得道:“好,好,由你,我们去北方便是了。”梁萧大喜,两眼一转,又问道:“妈!为啥那个老头子也会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萧玉翎目视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怜惜,拥着她道:“别担心,我但有一口气在,绝对不让人伤你母子一根汗毛!”萧玉翎眼眶一湿,颤声道:“我不担心自己,就怕他对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长叹了口气。梁萧瞧他二人神色异样,却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挠腮,好不气闷。

这时间,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好一对狗男女,当着人在大路上搂抱亲热,真是不知廉耻!”梁萧掉头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五个道士,其中两个均是相识,发话是那黑脸道士,那白脸道士则阴笑道:“师弟你别说,只怪这小娘子生得太过好看,换了是我,别说在这大道上,嘿嘿,便是在闹市中,也要抱着亲热呢!而且要天天抱,夜夜抱,片刻也不放开。”众道士齐齐大笑,笑声淫亵不堪。

萧玉翎只气得俏脸煞白,心道:“今天就叫你们抱着阎王爷的大腿亲热去!”银牙一咬,便欲上前。梁文靖见她神情,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众道士肃声道:“各位也是修道之人,还请留些口德!”萧玉翎啐道:“呆子,跟他们唠叨什么,一刀一个杀了省事!”梁萧虽不明白众道士说的是什么,但见母亲生气,顿知不是好话,接口便道:“对,全都杀了喂狗吃!”

黑脸道士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仗着人多,厉声喝道:“他妈的小杂种!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腰腹间已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着意立威,大喝一声,将他高举过顶,重重掷下。黑脸道士只觉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士见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惊,呛啷拔剑,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处要害。梁文靖展开“三三步”,倏忽间让开四只来剑,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个道士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疾往后跃,但方一退下,并力又上,进退攻守,暗合法度,似是一套厉害阵法,数招之后,四人前后呼应,越发默契。梁文靖却宅心仁厚,不愿伤人太甚,处处留手,一时反被四人困住。

黑脸道士揉着背脊爬起来,抽剑加入战团,众道士阵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长髯道士武功最强,手中宝剑更是难得利器。剑光到处,寒气森森,逼得梁文靖汗毛直竖,当下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飞奔。

萧玉翎本当丈夫随意便可打发这几个无耻道士,忽见梁文靖掌法转疾,不觉吃惊,定睛瞧去,看出门道,高叫道:“死呆子,宰他两个,瞧他们还有什么把戏!”眼见梁文靖仍不肯下杀手,焦躁起来,叱道:“呆子就是呆子,这时候还充什么好人!”顿足抢上,左掌攻白脸,右掌打黑脸。她最恨这二人,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顾是否顺手。

白脸道士与见萧玉翎对面,见她一掌攻来,急忙挥剑格挡,黑脸道士却背着身子挨了一击,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鲜血喷了满路。待得落地站稳,五腑六脏就似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正难受的当儿,臀部忽又挨了一下,声音响亮。他以为萧玉翎追来,方动拔腿逃命之念,忽听身后有人咯咯直笑,顿知被梁萧拣了便宜,顿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狠狠瞪视。

梁萧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有本事来抓我啊!”黑脸道士跨出一步,但觉内腑隐痛,心知伤得不轻,但被这黄口孺子这般挑衅,委实难忍,咽了泡血水,狞笑着扑向梁萧。梁萧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蹿开。

萧玉翎一到,情势顿然生变,她一双手如漫天飞蝶,叫人防不胜防,一个眉间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乱,额头着萧玉翎指尖扫过,血流满面。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两眼迷糊,骈指若剑,直插其心口。梁文靖看得皱眉,反手格住她的玉腕。萧玉翎不由大嗔道:“死呆子,胳膊肘往外拐么?”梁文靖道:“不要闹出人命!”萧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该!”一时间,两人一边应付对手,一边斗起嘴来,加之萧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拦,此消彼长,四个道人缓了一口气,重振阵法。

那黑脸道人强忍伤痛,连滚带爬,没命追赶梁萧,兜了三四个圈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不由停下身子,稍事喘息,冷不防梁萧忽地折回,一拳捣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脸道人吃痛弯腰,梁萧飞起一脚,踹在他腮边,几乎将他下巴踢掉。

挨这连环重击,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手中一轻,随身长剑也被梁萧夺去,扎在他脚背上。黑脸道士失声惨叫,着地滚出两丈,方要挣起,忽觉颈项一凉,一口长剑架在脖上,耳听梁萧笑道:“还不投降?”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时穷势迫,受辱于小儿之手,一时越想越怒,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梁萧始料未及,溅得满身都是。这套衣服是前日里萧玉翎给他买布缝的,刚穿了两天,他宝贝得紧,一时气得想哭,骂道:“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该打屁股。”侧转剑锋,当作戒尺,在黑脸道士臀上打了两记。

谁料黑脸道人双目圆瞪,一动也不动。梁萧心下奇怪,轻轻踹了他一脚:“喂!牛鼻子,你怎么不说话?”那黑脸道士应脚便倒,两眼兀自瞪着。梁萧瞧得心头冷飕飕的,皱起眉毛,说道:“黑脸的,你别装怪吓我,我可不上当,快说话呀?”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胡闹,死人也会说话么?”梁萧听得耳熟,回头一看,只见萧千绝立在道心,身旁踞着那头黑虎。梁萧又惊又喜道:“是你呀!你没有走?”萧千绝不答他话,目光投向前方打斗之处,眉头紧蹙。梁萧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又道:“老头儿,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萧千绝听他叫自己老头儿,心里不悦,冷声道:“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梁萧嗯了一声,忽地笑道:“你也没答我话呀!”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初时不察,一转念勃然大怒:“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是死人,岂有此理!”目光如电,死死瞪他。梁萧早先见过他的神威,被他这么一瞪,心底里害怕,面上却竭力装得满不在乎。如此一来,萧千绝越发生气,指尖一动,但又想道:“老夫何等人物,焉能与小儿一般见识。”他吃了这个哑亏,怒气无处发泄,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梁萧望着那头黑虎,见它眯着眼,似在假寐,心中喜爱,笑道:“这黑猫儿真乖,借我骑骑好么?”他小孩心性,不知厉害,见那黑虎貌似驯服,便去摸那它脑袋。那黑虎啸傲山林,威慑万兽,自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何曾被人如此轻慢,梁萧手没摸到,它已瞪起铜铃巨眼,四爪按地,发出一声大吼。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这一吼之间,平地里腥风乍起,向梁萧涌去。

梁萧忽见这百兽之王露出狰狞之相,一张小脸再无血色,瞧着那血盆巨口,森森白牙,只觉汗毛尽竖,双腿发软,几乎便要倒坐在地。萧千绝瞧他狼狈模样,心中得意:“你这小娃儿你竟敢骂老夫死人,哼,知道厉害了吧?”想到这里,冷笑道:“小娃儿,怎么不骑了?有能耐的,就来骑啊!”


第一章血溅梵天(2)

梁萧原本害怕之极,却被他激起倔犟性子,叫道:“骑……骑就骑……谁……谁不敢了?”他嘴上硬撑,身上却没由来抖得厉害,心中也觉奇怪:“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我怕它做什么?”想着又多几分勇气,握紧小拳头,和那黑虎瞪视,大声道:“黑猫儿,你敢凶我,当心我拔了你的胡子喔。”嘴里虽这般说,两腿却似灌满陈年老醋,又酸又软,一步也挪不得。

但凡野兽,最忌与人对眼,那头黑虎被梁萧瞪眼挑衅,越发激起野性,口中低吼,前爪刨地,它本是天生异种,力大无穷,经过萧千绝调教,更不弱于一流高手,只消一扑,十个梁萧也一齐了账,只是碍于主人之命,不敢轻易扑击。梁萧瞧它恶狠狠的,不禁又退一步,继而只觉未免示弱,心道:“这大黑猫凶得紧,硬来不成,要用点软法子。”当下撇起嘴,喵喵叫道:“乖猫儿,别生气,乖猫儿,别生气……”他鼓足勇气,战兢兢跨出一步,那黑虎蓦地身如弯弓,已然蓄满了势。

梁萧一心驯服这只“黑猫”,大起胆子,还欲跨步,忽听身后梁文靖战声道:“萧儿,别……别动。”梁萧回头望去,只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后方三丈处,面色苍白,两眼睁得老大,便强笑道:“爹爹,这老头儿赌我不敢骑这个大猫儿,我偏要骑给他瞧,它……它凶它的,我……我才不怕。”

梁文靖嗓子发干,拼命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你……你别动……听话,别动……”说到这里,口气已十分虚弱。原来他与萧玉翎联手对敌之时,俱都分心关注梁萧,见他戏弄黑脸道士,黑脸道士却身负重伤,追他不上,是以颇为放心,殊不料奇变突生,黑脸道士竟被这顽童活活气死,萧玉翎大为高兴,梁文靖却是眉头大皱。正当此时,忽见萧千绝从道旁走了出来,夫妇俩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梁文靖顾不得众道士,当先奔出,却见梁萧不谙世事,竟把黑虎当作病猫,恣意戏弄,直惊得梁文靖魂飞魄散,枉自旁观,却不敢上前半步。

梁萧听了梁文靖的话,小眉头拧起,撅嘴道:“为什么?”梁文靖心中慌乱,说不出话,只咽了口唾沫,冷汗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却听梁萧又问道:“爹爹,为什么呀?”话未说完,那黑虎再发一声吼。萧玉翎本与群道相持不下,听得这声虎啸,心头狂震,招法一乱,吃白脸道士长剑掠过小臂,带起一溜血花。

萧千绝瞧见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厉声道:“臭小子,你不帮翎儿,傻站着作甚?”梁文靖一愣,萧千绝早已欺身抢到,清清脆脆掴了他一个嘴巴,反手还要再打,却见梁文靖身子一躬,滑出丈外。萧千绝一掌抡空,微感诧异,冷笑道:“小子倒滑溜。”眼看萧玉翎心慌意乱,被众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从心起,一挥袖便入打斗场中。他心狠手辣,只晃了两晃,便听见四个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叮叮当当,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生生扯下。这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三名道士当即昏死,唯有长髯道士功力较深,倒地翻滚哀号。

梁文靖惊骇莫名,玉翎更是傻站着,浑不知身在何处。萧千绝一时八字眉垂得甚低。长髯道士认出他来,忍痛叫道:“萧……老前辈,晚辈……晚辈是火真人弟子。”萧千绝双目上翻,冷笑道:“什么火真人,屎真人……”长髯道士吓得流下泪来,磕头犹如捣蒜:“家师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萧千绝冷笑道:“别说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样搬他脑袋。”长髯道士张口结舌,蓦地转身便逃,萧千绝袖袍一挥,也不见他出何兵刃,道士人头突地跳起三尺,血水从脖子里笔直冲起,身子却仍向前奔,奔出五步,始才扑倒在地。

萧千绝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动,不料梁文靖忽地抢上,闪电般拍出两掌,只听空中喀得一声,如响闷雷。梁文靖飘退丈余,俊脸倏然煞白。萧千绝双眼一瞪,喝道:“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倏地抢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脱出袖外,抡在半空。五指或伸或曲,向下刺落。

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劲贯双臂,正要应对,萧玉翎却一步拦在他前面。萧千绝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萧千绝突地哈哈狂笑,笑声中,他转过身来,一脚一个,将地上晕厥道士尽数踏死。

梁文靖看得须发贲张,挺身欲上,却被妻子拉住。萧千绝转身嘿笑道:“老夫要杀人,你拦得住么?”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声。萧玉翎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落泪道:“师父!”

萧千绝两眼望天,冷笑道:“哭什么?哼,师父,师父,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萧玉翎娇躯一震,砰砰砰连连磕头,萧千绝见她几个响头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心顿时软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来这么多把戏。”

萧玉翎抬起头,泪眼婆娑道:“师父……千错万错,都在玉翎,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萧千绝双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亲热。”言语中大有妒意。萧玉翎双颊泛红,低声道:“师父,翎儿已嫁人多年,没能告与师父,当真对不起。”

萧千绝缓缓闭眼,脸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缓缓道:“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怎就不问你师兄?”萧玉翎一呆,还没答话,忽听梁萧道:“妈,你认识他么?”萧玉翎心头一跳:“我当真吓糊涂了,顾了靖郎,却忘了儿子。”转眼望去,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忙道:“师父,我儿子……”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张眼道:“黑毛畜生,滚远些吧。”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萧玉翎忙道:“萧儿过来!”梁萧走过来,望了萧千绝一眼,说道:“妈,你跪着作甚?”他伸手去拉萧玉翎,反被母亲一把摁倒,顿时哇哇大叫,却听萧玉翎说道:“萧儿,还不拜见师公?”梁萧心中气闷,随口便道:“师公是个什么东西?”萧千绝脸色陡变,萧玉翎气急,给了梁萧后脑勺一巴掌,厉声道:“师公就是妈的师父!”梁萧撅嘴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萧玉翎无奈,只得道:“师父恕罪,玉翎管教无方,这孩儿……唉……顽劣得很。”梁萧望着萧千绝,笑道:“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萧玉翎一时气结,又给他两巴掌,但都是举得高,落得轻,浑似挠痒。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心中一暖:“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该有多好……唉!对当日之事,冷儿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时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里……”想着狠狠瞪视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后,冷儿经脉大损,再也练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虽不说,但看他情形,分明伤在‘三才归元掌’之下。这小子挡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凶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该非冷儿的对手……”他想到此处,又寻思道:“莫非是翎儿这丫头恋奸情热,勾结这小子伤了冷儿,不然百丈坪上她为何躲着老夫……”他当年看萧冷情形,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前后印证,不觉心往下沉。

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性,本想让梁萧来缓缓气氛,花言巧语蒙混过去,谁知萧千绝神情越见难看,不由心跳加速。只听萧千绝淡然道:“小翎儿,你知罪么?”萧玉翎娇躯一颤,落泪道:“翎儿背叛师门,罪该万死!”萧千绝虽已猜到,但听她亲口承认,仍觉气满胸襟,双拳一紧,哈哈笑道:“好!你好!”笑声凄厉无比,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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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8: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血溅梵天(3)

原来萧千绝一生虽孤僻狠毒,但偏偏最为护犊,对这个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顺。知她失踪,当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觅遍神州,踏破快靴无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寻得,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让人挂念,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后又数度出山寻找。天可怜见,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谁知萧玉翎竟避而不见,萧千绝伤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终又割舍不下,折回来询问缘由,谁知一旦问明,惟有伤心更甚,刹那间热血灌顶,手一扬,便向玉翎头顶落去。

梁文靖见萧千绝神色骇人,已知不妙,见他手动,倏然一步跨上,便欲发掌,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紧张已极,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头皮阵阵发麻。

萧千绝心念百转,始终下不得手,目光一转,落到梁文靖脸上,怒火又炽:“翎儿当日在我膝下承欢之时,何等乖巧。哼!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翎儿是万万不能杀的,但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重伤冷儿在后,碎尸万段,不足解老夫心头之恨!”想到这里,他双目喷火,似欲择人而噬,足下微动,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

萧千绝心道:“这小子竟练到应机而发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厉声道:“臭小子,是你伤了萧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萧玉翎已抢着道:“与他无关,是我不懂事,伤了师兄。师父要杀,杀我好了!”

梁文靖摇头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当,萧冷是我梁文靖所伤。与你无干。”萧玉翎俏脸发白,怒道:“胡说八道,是我……”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便要抬足,慌忙扑上,将他小腿抱住,萧千绝大怒,强行举步,萧玉翎却使出赖皮功夫,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只气得萧千绝脸色铁青;饶是他雄视武林,遇上这等家务事,也觉束手无策。

梁萧旁听已久,略略猜到这老头子正欺负爹妈。当即从旁拣起一把众道士散落的长剑,闷声不吭,向萧千绝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坏?”哪知他宝剑刚动,便觉虎口一痛,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一抬头,只见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忙笑道:“死公,我看你鞋子脏了,给你刮灰……”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妈,故将师公叫成“死公”。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但一句“死公”,却又让他心软了一半:“这小子终是玉翎的骨肉,唉,罢了!”略一沉吟,转向梁文靖,寒声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突然问出这么一句,一怔道:“他教过我一夜功夫,但我没拜师!”萧千绝冷笑道:“以穷酸的狗屎脾气,你不拜师,他也不会开口。但他既然传你功夫,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两眼望天,慢声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脸色?”

梁文靖虽未拜师,但对公羊羽颇为敬重,听了这话,一振衣衫,扬声道:“玉翎,你放手罢!”萧玉翎瞪着他道:“呆子你活腻了么?”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萧千绝暗自冷笑:“翎儿倒是明白人,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一转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无疑。但老穷酸必然不服,说我以大欺小,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他足尖一挑,将梁萧那柄宝剑握在手中,随手一挥,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说道,“老夫与你一赌如何?”

梁文靖诧道:“怎么个赌法?”萧千绝道:“‘三才归元掌’不离三数,如今老夫画地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内,任你来攻,绝不还手,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圈子,心想:“这个圈子径不过两尺,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神速,内功尤其多有增长,较我还要强些……”想到这儿,不禁生出些痴念来。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眼中颇有讥诮之意,说道:“你不敢么?”梁文靖摇头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
“死呆子!”萧玉翎心头暗骂,恨不能咬他一口。萧千绝也觉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这个不用你劳心。”梁文靖目视玉翎,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面红耳热,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良久,始才小声说道:“师父,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厉声道:“老夫横绝天下,言出如山,什么时候不算数了。”玉翎面红耳赤,讪讪放开手。

萧千绝胸中更痛,暗一咬牙,道:“翎儿,有言在先,倘若他动不了老夫,你要跟老夫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违抗!”萧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萧儿没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愿,跟你回去又算得什么?想到这儿,方觉萧千绝对自己实是太好,倒是自己对他不起,心一酸,叫了声:“师父……”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滑落双颊。

萧千绝哼了一声,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来!”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萧千绝一抱手,正要出掌,忽听梁萧招呼:“爹爹,慢来!”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诡秘,使劲拉自己衣袖,无奈之下,弯下腰去。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老头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拼,现在就跑。”

梁文靖惊道:“哪怎么成?”梁萧道:“怎么不行,现在他进了圈子,咱们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输,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他看似咬耳根子,声音却不小。萧千绝听得双目大张,心头怒起:“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诈?老夫千算万算,怎没算到这个?”一时后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铁定被他僵在这个圈子里,这脸可就丢大了。”越想越怒,死盯着梁萧,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听得心动,但看了萧玉翎一眼,见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滞,不觉叹了口气,寻思道:“就算我肯使诈,玉翎也万不敢欺她师父的。何况既有恶因,难得善果,此事终要有个了结。”当下拍拍梁萧头顶,笑道:“小孩儿话,别胡闹啦!”梁萧大急,叫道:“怎么胡闹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将他拉在一旁,说道:“乖乖待在这儿,爹爹不会输的。”梁萧将信将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举目遥望,只见落日暗淡,似曾相识,不觉忖道:“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茫茫尘世,有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想着不胜黯然,一阵风迎面吹来,草叶乱飞,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朗声道:“得罪了。”双掌一分,飘然拍出。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总算舒了口气。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个踉跄,手挥足舞,劲气如流。这招“人心惶惶”总有一个扑跌的姿势,但并非乱跌,只因跌出的一刹那,便是决胜的时机,跌得早了,对手严阵以待,跌得晚了,对手破绽已逝。是以这一招的高下之别,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

就在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之际,萧千绝身子一蜷,破绽处向内凹下。梁文靖顿觉掌下一虚,无处着力,正要催劲,忽见萧千绝身子柔韧万端,黑袍飘飞,拔地而起。梁萧失声叫道:“凌虚三变,九霄乘龙。”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却见母亲使过。但萧千绝使将出来,真如神龙出海,金鳞炫目,萧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云泥。

萧千绝当空一旋,缥缈不定,又化作第二变“白云苍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这招,却是一朵乌云了。梁文靖见他悬空,心念忽动,猛地一步跨上,欲要占住圈子,让萧千绝无处落足,落在圈外,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一时间,两人各争先机,梁文靖本占了一分先,但萧千绝的落势却与众不同,好似一道龙卷飓风,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脚没落稳,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萧千绝旋转起来,这一转无巧不巧,恰让梁文靖顺势使出那招“天旋地转”,这一招也是以旋劲破敌。


第一章血溅梵天(4)

萧千绝不为所动,仍是形若陀螺,着地飞旋,梁文靖掌风一到,便被引偏,每每差之毫厘,无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渐渐模糊不清,四周蔓草藤葛被二人罡风牵引,纷纷拔地而起,绕着两团人影,如魍魉幻形,漫天疾舞,场面煞是诡奇。

梁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略一牵引,使出这招“天旋地转”,但转到这时,却欲罢不能。萧千绝每转一圈,梁文靖的转势便被带快一倍,不觉间,已势如风魔,不可遏止,着地的足尖便似一只规尺,以萧千绝为轴缓缓划动,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沟,梁文靖胸中血气翻滚,喷薄欲出,不由暗呼道:“糟糕,这般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欲要稳住身形,却是哪里能够。

转了约莫三炷线香的工夫,萧千绝身形一顿,梁文靖筋疲力尽,收势不住,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应势而出,但被萧千绝一番折腾,他丹田空空,经脉俱软,这一掌按在萧千绝胸前,已无半分气力。未及收势,便觉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幽幽钻入心脉。梁文靖猛地打了个寒噤,耳听得萧千绝一声沉喝:“三招已过,滚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觉大力涌来,跌出丈外,一跤坐倒。

萧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将梁文靖扶起,见他神色委顿,急道:“呆子,你没事么?”梁文靖长长吸了几口气,默察体内,良久摇头道:“我没事,但……”他望了萧千绝一眼,惨然道,“我……我输了,我……”眼眶一热,哽咽难言。萧玉翎伸出纤手,捂着他的口,凄然笑道:“别说了……只要你没事,我……我就很欢喜。”梁文靖紧紧抓住她手臂,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萧玉翎撇撇嘴,抚着他脸,强笑道:“呆……呆子,别……别哭……”话没说完,萧千绝已瞧得心烦,抓起她道:“过来。”运劲一拽,梁文靖气力未复,跟着被拖出三尺,双手乏力,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得满口鲜血。“爹爹!”梁萧扑上来将他扶起,怒视萧千绝,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急又快,直奔萧千绝胸前,萧千绝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师,焉能为一口唾沫动手格挡,若是躲闪,更加小题大做,但若不躲……几个念头尚未转完,口水已经落到他衣襟上。

萧千绝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凭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两眼瞪视梁萧,脸上透出一股青气。萧玉翎花容失色,厉喝道:“萧儿!不得对你师公无礼!”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听话咽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萧玉翎听了这话,身子一哆嗦,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萧千绝大获全胜,心情甚佳,暂将梁萧搁在一边,瞧着梁文靖,冷笑道:“小子,你可知为什么输吗?”梁文靖茫然无语,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直笑。梁萧啐道:“我都知道的,老头儿你不要脸!你说让我爹爹,其实占了他的便宜。”萧千绝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梁萧道:“爹爹说过,‘三才归元掌’是后发制人的功夫,你却让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说到这里,却不知如何说下去。梁文靖却是恍然大悟:“枉我练了十年掌法,却没萧儿明白,这‘三才归元掌’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我却先行动手,反被对方后发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梁萧跳着脚儿,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道:“老混蛋……大骗子……”萧玉翎听得胆战心惊,连叫道:“萧儿,萧儿……”

萧千绝长笑道:“小娃儿骂得不错,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最会唬人骗人。别说你老子,便是那个自诩聪明的公羊穷酸,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他反手拽住萧玉翎,转身便走,梁萧大叫一声,抓起身边一口宝剑,拼命追赶。萧千绝无心与他纠缠,携着黑虎,足下生风,顷刻间将他抛开数丈。梁萧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头看时,萧千绝和母亲已在十丈之外了。

萧玉翎只觉心如刀割,回头叫道:“萧儿!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旁的油纸包里有你爱吃的鸡腿,还有,晚上别踢被子,吃饭别挑食,还……还有……还有……”她泪流满面,脑子里乱哄哄的,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梁萧瞧着她身形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边哭边追:“妈,我不要裤子……不要鸡腿……妈……”忽地身子一轻,已被梁文靖托在怀里,心头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发,运起浑身气力,衔尾狂奔。但萧千绝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远,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莽暮色中的两团黑影,深感绝望,陡然间,他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起,袭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道:“怎么了?”欲要停下查看,却听梁萧哭道:“爹爹!你比乌龟爬得还慢呢?妈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赶,但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头脑渐渐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几步,已只剩下一个“追”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个乱葬岗子上,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将梁萧压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萧好容易钻出来,猛推梁文靖道:“快起来,追呀……追……”他触到梁文靖肌肤,不由惊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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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血溅梵天(5)

梁文靖只觉寒潮阵阵袭来,浑身经脉抽搐,痛苦至极,却又不知是何缘故。原来,萧千绝睚眦必报,从头到尾都没想留他一命,只是见他夫妻情深爱重,梁文靖若死,萧玉翎势必伤心欲绝,故而设下计谋,借旋转之机,先抽空梁文靖的内力,然后趁梁文靖经脉空虚,将一缕“太阴真炁”度进他的心脉,这“太阴真炁”是萧千绝化自“玄阴离合神功”的至阴之气,一时虽不见伤势,却如一只毒虫,盘踞在心脉中不断蚕食阳气,过不了两个时辰,梁文靖必然丧命。但萧玉翎不得亲见,自可走得安心。

过了好一阵,体内寒流稍退,梁文靖睁开双目,朦胧看到梁萧模样,他挤出一丝笑意,想伸手给梁萧拭去泪水泥污,可手指上却聚不起半分气力,不禁叹道:“萧儿,爹……不成了呢!”他语气虚弱,梁萧听得不清楚,瞪着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说什么呀?”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这么一去,这个孩子形同孤儿,是饱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坏……自己统统无法知道,刹那间,禁不住泪雨滂沱,浸湿脸下的黄土。

梁萧拼命摇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么?你倒是说话呀?”梁文靖咽了一口气,道:“萧……儿……”梁萧急忙将耳朵伸过去,只听梁文靖口中断断续续:“别……别……欺负……好……人……”其后又吐出几句话,但细若蚊呐,梁萧难以听见,急得哭道:“你说什么啊……”梁文靖听得儿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极,欲再交代几句,一口气却接不上来,只觉眼前白光闪烁,一个秀丽妩媚的白影渐渐去远,再也不可触摸。他口唇动了动,却无声响,眼前却渐渐红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个小小的水路码头,朝阳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号子声在云里穿行。想着想着,梁文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

晚风扑面而来,梁萧抱着父亲僵直的身躯,心中茫然。这一日中接连发生人间大惨事,委实令这小小孩童转不过念头,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紧咬着嘴唇。鲜血自齿间缓缓流下,滴在梁文靖苍白的面颊上,凄凉而又诡异。

风更急,月色也似乎随之暗了一下,梁萧打了个冷战,蓦地觉出痛来,呀了一声,胸口烦恶,昏了过去。
昏沉中,他只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却见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见到口的尸体忽然活转,惊得纷纷后退,继而发出“呜呜”的威吓声。梁萧伸手一摸胳膊,满是鲜血,再看父亲尸体,竟已四分五裂。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一跳而起,这时一头大黑犬眼露凶光,颈毛倒竖,呜了一声,群狗乱吠,争先恐后拥了上来。梁萧抬脚踢翻黑犬,却被一头灰斑大狗从后拖倒,另两只野狗左右扑来,将他压在下面,几排利齿咬向他后颈。梁萧情急间伸手乱抓,抓到一样硬物,想也不想,举起来反手一撩,便听那头灰斑大狗呜了一声,身子断成两截,头嘴尚自挂在梁萧的腿上,腰臀却凌空飞起,吧嗒一声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惊吓,呜的一声散开。梁萧只觉后颈热乎乎的,似有液体流动,定眼细看时,却见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宝剑,敢情是长髯道士的那口宝剑,梁萧带在身边,本意是和萧千绝拼命,在梁文靖摔倒时跌落一边。

梁萧一剑在手,胆气大壮,跳了起来,长剑过处,一头野狗身首异处,霎时间,剑光霍霍,犬声乱吠,人狗斗成一团。梁萧出手矫捷,那剑又利得邪乎,须臾间,野狗或死或伤,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类血气一冲,大半丧胆,四处奔逃,但梁萧已经杀疯了心,施展轻功,遍地截杀。一时间,厉叫声、惨号声响彻夜空。

良久良久,重云散尽,月已中天,照得山冈上白亮一片,梁萧站在岗顶,用剑支着身躯。乱葬岗子一片死寂,只听得孩子剧烈的喘息。这时,身后忽又传来低低的“呜呜”声,梁萧一转身,却见一个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梁萧咬牙切齿,叫声:“小杂毛!”一步抢上,长剑一挥,便要斫下,却见那小狗抬起头,眼中一片晶莹,似有泪光闪动。梁萧不由得胸口一窒,长剑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见四周血肉支离,遍地狼藉,血腥气刺鼻难闻,霎时间,他浑身一软,再无半分气力,丢开长剑,抱起那只小狗,放声大哭起来。他也不知究竟为何而哭,只觉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气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时候,梁萧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睁眼一看,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将它放下。提起宝剑,学着白水湾的风俗,在地上挖个坑,将梁文靖的尸骸放入,然后砍了块木头,草草竖了块碑,歪歪扭扭刻上父亲的名字。他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会错,“文”字也勉强能凑合,只是“靖”字却万不会写,苦思良久,唯有空着。他将木板插在坟前,想了想,又挖了个大坑,将野狗尸体埋入,也竖了块木板,但不知该写啥好,唯有也空着。

梁萧望着坟茔呆立半晌,只觉胸中堵得发慌,恨不得刨开坟墓,把爹爹挖出来,又恨不得抓开胸膛,把心也掏出来。只瞧到眼中泪流,终将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长剑,斜背着下了岗去。走了数十步,又掉过头来,看了看那块木碑,突听得“呜呜”之声,眼角一斜,那小狗蹑脚跟在不远处,见他回望,急忙后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后面,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望。梁萧掉头走了十几步,猛然回头,只见它又跟在后面,但这次四野空旷,小狗团团乱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

梁萧走上几步,将它抱起,说道:“小东西,老跟着我干么?”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便在他怀里乱蹭。梁萧终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痒处,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带着你就是啦。”说罢,向着父亲坟茔看上最后一眼,跪下来,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抱起小狗,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二章千钧一局(1)

梁萧抱起狗儿,顺着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饿了,只看哪里有酒家饭庄,便一头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拦他,他便拳打脚踢。他武功小有根基,两三个壮汉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说人嫌鬼厌。白日里,他面对世人冷眼,从不服软,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难禁,抱着大石枯树痛哭一场。

这般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经过多少地方。这一日,他来到一处城镇,听旁人唤作庐州。
梁萧抱了狗儿,到一处屋檐蜷下。一时百无聊赖,只见日光从屋檐前落下来,照着自己黑漆漆的双足,十分暖和。当下他凑近阳光,掐虱子摸跳蚤。他自幼习练“如意幻魔手”,手指灵活,此时大获奇功,一掐一个准。片刻间,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萧童心大起,便将虱蚤在脚边摆成三排,粗粗数来,约有二三十个,寻思道:“倘若凑满百数,横竖十个,摆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边虱蚤摸无可摸,便将狗儿拧过来,笑道:“你痒不痒呀,给你也捉捉!”掐住一个狗虱,仍在地上排放整齐。瞧得路人连连皱眉,都觉这小叫化子骨子里透着古怪,一个个避而远之。

梁萧正得其乐,忽地头上掉下一个物事,将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乱,梁萧一瞧,却是块半两重的碎银,不觉大怒,攥着碎银,抬头瞧去,却见街心站着个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汉子,三绺黑须随风飘曳,背上挂了个蓝布包裹,见梁萧瞧来,低头咳嗽两声,转身去了。梁萧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来步,忽地叫道:“去你妈的臭银子。”运足气力,将银子对准那汉子的背脊奋力掷去。

那汉子便似后脑长了眼睛,反手将银子捞住,回头诧道:“小娃儿,你不是乞讨么?”梁萧被人当作乞丐,更觉羞怒,瞧那人接银子的手法,似乎怀有武功,又见他一脸病容,自度不用惧他,当下两手叉腰,啐道:“我讨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厮混久了,学了一肚皮的泼皮言语,这一句不过是牛刀小试,只等对方还嘴,再行对骂。

那人冷笑道:“你这娃儿当真古怪,咳咳,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街角,消失不见。梁萧见那病夫临阵脱逃,既觉得意,又感无趣,啐了一口,低头看去,只见满地虱蚤已被自己脚步扰乱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觑得对面烧腊店前无人,便趁店家转身,抱起狗儿两步蹿上,凌空扯断草绳,摘下一只烧鸡。店家掉头看见,哇哇怒叫,但梁萧脚步轻快,早已钻入一条通街巷子。

绕过两条街,梁萧揣度没人追来,方才停住。他扯下两只鸡翅给狗儿吃了,然后捧着烧鸡大快朵颐。才咬两口,就听远处喧哗,梁萧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华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个少女的胳膊,在她脸上啃来啃去,旁边两个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装扮朴素,瞧来是寻常人家的闺女,此时面红耳赤,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不免风韵大减。

梁萧扯下鸡腿咬了两口,忖道:“这女孩子有什么好啃的?难道比鸡腿还好吃?”正觉奇怪,忽听近旁有人低叹道:“猪屁股又作孽了。”另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别叫他猪屁股,被听见了,可是没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肿,臀部尤其肥大,向后翘起,脸上嘻嘻亵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楼上走。女子身子坠在地上,哭得十分伤心。梁萧瞧她哭泣模样似曾相识,一转念,猛然想起,母亲被萧千绝抓走时,正是这个模样。霎时间,他只觉心口发烫,掉头看去,身旁有个屠户摊子,砧上放了一条猪尾巴,旁边还有煺猪毛用的沥青,烧得正稠。那屠夫踮着脚,一心瞧着热闹。

那胖大公子猪屁股正得其乐,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并无异样,哼一声又掉过头去。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回笑声小些,仿佛遇上极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声。猪屁股怒火中烧,小眼里透出精光。众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动,正觉辛苦,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嘻嘻笑道:“猪屁股,肥又大,上面挂着条猪尾巴;猪尾巴,摇又摆,前面顶了个猪脑袋。”猪屁股也知自己的绰号,一时羞恼异常,小眼翻起,厉叱道:“小叫花子,骂你爷爷么?”他身边那少女原本泪眼婆娑,这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猪屁股见众人都瞧着自家身后,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发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捞,却捞着一根猪尾巴,扯下来一瞧,只见上面沾满沥青。猪屁股性情骄横,何曾受过这般捉弄,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将那少女掀了个趔趄,向那小乞儿叫道:“他妈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说着便来揪他。那小乞儿嘻嘻一笑,转身让过,那两个青衣家奴纵身欲上,却被猪屁股一人一个嘴巴,掴倒在地,骂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没瞧见。”

那小乞儿正是梁萧,他将猪尾巴蘸了沥青,钻到人堆里,觑机粘在胖公子臀上。猪屁股盛怒中打翻两个随从,卷起衣袖,又来扑梁萧。他本是将门之后,从名师学过几年枪棒拳脚,虽荒淫日久,赘肉渐生,不复往日敏捷,但这一跃一扑,倒也隐含法度。梁萧瞧他来势凶猛,忙一矮身,从他腿边钻过。一时间,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两圈。猪屁股忽地使个“燕双飞”,双腿成剪,来蹴梁萧,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风,声威慑人。

梁萧被他一脚扫过头顶,头皮生痛。猪屁股一腿扫空,欺梁萧矮小,大喝一声,顺势使了个劈挂腿,举腿过顶,对着梁萧奋力劈落。梁萧躲闪不及,忙将手中烧火棍儿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儿纤细,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顺势压下,骤然间忽觉膝间一凉,半条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识,正自讶异,忽觉一股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猪屁股仰头便倒,抱着一条齐膝而断的右腿,发出泼天惨叫。

原来,梁萧的“烧火棍”并非寻常木棍铁棍,而是那口宝剑。这口剑本得自于长髯道士,削铁如泥,吹毛可断,因被梁萧用破布条裹着,其后又沾了许多泥土,粘在一处,恰似烧火棍儿一般。猪屁股不知就里,这一腿踢中剑锋,怎会好过。

旁观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惊得呆了,两个青衣奴也张大了嘴,忘了动弹。梁萧眼见鲜血遍地,不由害怕起来,抱了狗儿溜出人群。那两个奴才回过神来,怒吼道:“抓住他,他伤了衙内!”其中一人衔尾猛追,另一个扶起昏死的猪屁股,回府报信。一时间,满街喧哗,市集里乱得犹如一锅滚粥。

原来这胖公子来历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汉置制使夏贵。为当朝宰相贾似道亲信,镇守庐州。这夏贵将略平平,讨好上司却是一等一的厉害,一身功名多半是凭膝盖跪出来的,故而老百姓嘴里叫“夏贵将军”,心里却叫“下跪将军”。这夏贵仗着手握重兵,横行江汉无人敢管,儿子“猪屁股”更以欺男霸女为乐,百姓慑于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这么个小愣头儿青来,一剑砍了猪屁股半条腿。只是老百姓平素里被欺压惯了,忽遇此事,惊骇之情反倒多过畅快之意,一时间群起追赶梁萧。

梁萧瞧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平民装束,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由慌乱起来,穿街绕巷一路乱窜,却不料处处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里走奔无门,突地趁着混乱,蹿出城门。

方才出城,便听到马蹄声响。梁萧回头一瞧,只看十余匹快马载着军汉,向这边直冲了过来。敢情仆人们一嚷,已惊动官兵,如此难得的马屁机会,傻子才肯放过。不待大帅发令,这些军汉早已人人争先,个个卖力,呼喝着一拥而上。

梁萧毕竟年纪幼小,怎跑得过高头大马,眼看逃不过,瞧得道边有一棵数丈高的栗子树,便纵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间,望着那些人马奔近,抬手挠头,主意全无。慌乱间,忽觉手背锐痛,举目一看,却是碰着一颗刺栗。他灵机一动,撕下衣衫,裹住两只手掌,摘了几颗刺猬也似的栗子,奋力掷出,正中马头。战马负痛,顿将背上军汉颠了下来。

梁萧咯咯直笑,站定树梢,双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开弓。那刺栗带上劲力,正是绝好暗器,一时间栗子树下人语马嘶,哄闹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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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 14:3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千钧一局(2)

梁萧掷了几个回合,左近栗子殆尽,正欲另攀高枝。忽见又来了几骑人马,为首的却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树下,怒道:“一群蠢货,他拿刺栗丢你们,你们就不会拿刀枪掷他么?”宰相的家奴大如官,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谨,在这些军汉面前,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军汉各自抓了刀枪,向树上飞掷过来,只见刀枪乱舞,嗡嗡直响,梁萧慌忙钻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挂得他浑身是血。忽然间,一把单刀从他腰边嗖地掠过,惊出梁萧一身冷汗,他暗扣一颗刺栗,对准那个青衣奴掷出,正中那厮眼角。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惨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伤口,满手是血,怒道:“慢着。”众军住手。青衣奴瞪着树上,道:“这猴崽子困在树上,插翅难飞。杀了他岂不便宜。你们三个蠢才,去北面守候;你们四个贱货,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给我上马,拿刀把这棵鸟树砍了,看他还往哪里跑?”众军汉哄然应命。拿了朴刀,提起缰绳,十几匹战马嘶叫,齐刷刷奋蹄人立。

梁萧攥了两颗栗子,从树干里探出头来,方要掷出。忽听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掠过。一眼瞧去,只见那青衣奴不知何时挽着一张弓,阴笑道:“小猴崽子,再动一下,老子就射你妈个透明窟窿。”梁萧慌忙躲到树叶后面,又怒又惧,握紧拳头,咬牙忖道:“好呀,待会儿下树,我再跟你拼个死活。”

忽听众军汉一声吆喝,跃马扬刀,冲了过来。当先一人,借着马力挥刀劈在树上,入木径寸。转眼间,军汉们轮番冲锋,树身被劈断大半。一个军汉忽地夹马奔上,伸腿奋力一撑,栗子树轰然折断。梁萧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听得四下里人语马嘶,心中慌乱至极,抓着长剑,没头没脑一阵乱舞。众军汉见他惊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纵马匹,便向梁萧冲来。梁萧神昏智乱,只顾舞剑,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马匹撞倒,斜刺里忽地抢出一个人来,喝一声:“去!”两匹战马向天悲鸣,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重落下,马下军汉惨叫一声,竟被马匹压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声,足下如风,双手起落,瞬息间绕着梁萧转了一圈,只听得马嘶不断,一众马匹口吐白沫,被他尽数拽翻,众军汉皆成滚地葫芦。那人掀倒马匹,挡在梁萧前面,捂着口轻轻咳嗽。梁萧见来人如此神威,暗自惊讶,好容易定住心神,细瞧来人,不觉“哎哟”叫道:“是你?”那人转过身,冷笑道:“小鬼头,你还用银子扔我不扔?”梁萧一时红透耳根,原来此人竟是给他银子的那个黄脸病夫。

青衣奴驻足瞧着,心头骇然,瞧见二人说话,顿觉有机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黄脸客一箭射来。那黄脸客听到风声,反手一挥,厉声道:“好奴才。”他存心灭口,气贯羽箭,欲要甩出。忽听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黄脸客不防近旁尚还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见一个短须汉子慢腾腾从道边走了出来。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圆脸上一团和气,右臂上缠着一根粗大铁索,大圈压着小圈,纵横交错,索上钢锥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锋锐逼人。

黄脸客一数那钢锥,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夺命索?”那短须汉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见识了得,竟还认得这不中用的家什?”
黄脸客冷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江南名捕何嵩阳吃饭的家伙,谁会认不得?”短须汉子一路走来,步子沉稳,笑道:“说得是,不论别人如何捧贬,在何某眼里,这锁链都不过是吃饭的家伙,就好比铁匠的锤子,木匠的规尺。呵呵,与‘病天王’秦伯符说话,真是直白痛快。”

梁萧闻言,觑了黄脸客一眼,忖道:“他原来叫‘病天王’!他一只手便将马拉翻,气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还想与他斗殴,甚觉羞怒,“原来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会我呀?”

却听秦伯符道:“何嵩阳,你是官府中人,来这里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阳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国有国法,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须略尽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么国有国法?怕是那个下跪将军的家法吧?哼,为一个小娃儿兴师动众,不嫌害臊么?”何嵩阳笑道:“夏大人乃当权之人,咱们做捕快的,若无权贵照应,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须知身在公门中,万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却步步逼近,须臾间,离二人不足两丈。

秦伯符始终盯着他臂上铁索,忽地轻咳一声,道:“何嵩阳,你再动半步,休怪秦某翻脸了!”何嵩阳步子一顿,手捋短须,朗笑道:“当年秦天王震慑江湖,江湖宵小闻风丧胆。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还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说,你是要称量某家了?”何嵩阳笑道:“岂敢岂敢。常言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小娃儿断了夏公子一条腿,总须有个交代。”秦伯符道:“好啊,这么说,你也要断这小娃儿一条腿了?”梁萧吓了一跳,想到猪屁股断脚哀号的情形,不觉双腿酸软。

何嵩阳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脚却是不必,但衙门里总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声,道:“什么衙门?庐州的衙门就是他夏贵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将人推进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恶名远播。这小娃儿便不动手,秦某此来庐州,也不会放他过去。断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换了秦某,断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阳摆手道:“秦天王这话不妥。所谓天有其道,国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这天下还成什么世界?”秦伯符浓眉倒立,扬声道:“奸佞当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为谋!”蓦地两眼陡张,沉喝道,“何嵩阳你说了这多废话,莫非想绊住秦某,好让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么?”

何嵩阳被他一语道破机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误会,何某不过与你辩一辩国法私义,岂有他念?”秦伯符叹了口气,摇头道:“何嵩阳,你擒贼无数,秦某敬你三分,方才与你多说两句。哼!现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当去了,省得浪费气力。”何嵩阳神色一变,凝神细听,果有细微蹄声,他本是听音辨踪的高手,这次居然后知后觉,不由心中一凛:“这厮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计谋,力求将这强敌绊住。

却见秦伯符转过头,对梁萧道,“小家伙,咱们走吧。”梁萧小嘴一撅,颇不情愿,但此刻大敌当头,除了秦伯符,别无依靠,只得抱起狗儿,跟在他身边。何嵩阳无法可想,蓦地纵声笑道:“秦天王何须急躁,再留片刻,却又何妨?”说话声中,丈八铁索脱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扫来。

秦伯符眉头一拧,盯住那铁索端头,身子却如磐石屹立,一动不动。何嵩阳这索法变化多端,看似扫向秦伯符,实则留有后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势必扫向梁萧,迫秦伯符分心照顾,再伺机将他缠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趋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敌不过千百兵马。

但秦伯符既然不动,所有后招都难发挥。何嵩阳一咬牙,铁索顺势卷出,只听哗啦一声响,秦伯符已被死死缠住。何嵩阳不觉喜出望外,他本当秦伯符即使不闪不避,也会出手招架,万无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这条七星夺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强贼巨寇,索上七枚尖锥一旦着身,势必钻肉而入,罪人若然挣扎,铁索便会愈来愈紧,钢锥直抵内腑,顷刻间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言之有因,绝非虚言恫吓。

何嵩阳一击而中,真有不胜之喜,但面上却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这般承让,何某委实过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却骤然加劲。蓦见梁萧挥剑扑了上来。何嵩阳哈哈大笑,觑他长剑来势,侧着身飞起一脚,踢中梁萧手腕,梁萧痛叫一声,长剑坠地。何嵩阳见过秦伯符力拽群马,深知厉害,不敢大意。脚下对付梁萧,手上同时发力,心想一旦七枚钢锥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脱身。


第二章千钧一局(3)

谁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动。何嵩阳心觉不妙,定睛瞧去,只见那钢锥非但没能刺入对方身体,亦且有弯曲之势。不禁脱口叫道:“好硬功!”此时蹄声更紧。援兵将至,但不知为何,何嵩阳心头却更为惶惑。他自为捕快以来,历经无数风浪,却从未遇上过这等强敌。

梁萧耳听得蹄声大作,又见远方烟尘满天,心头慌乱,蓦地转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这病老鬼先前救我,现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独自逃命呢?妈常说,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虽帮不了他,但也不能临阵脱逃!”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弯腰拾起长剑,跳上去挥剑劈向铁索。

何嵩阳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声,铁索一抖。只听金铁交鸣,梁萧挡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长剑几乎再度脱手。何嵩阳这一次震开长剑,几乎使尽浑身力气,他忽觉手上一紧,似要被对方拖动,慌忙稳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风箱。倘若梁萧再度挥剑,必能轻易断索,但他吃亏学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后两步,横剑守在秦伯符后方,面向赶来兵马。耳听得蹄声如雷,梁萧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宝剑也几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见他舍身相护,眼里微有赞许之色,蓦地朗叫道:“小家伙!你且瞧一瞧,人马距此还有多远?”他被铁索捆缚,尚能高言大语,不论是梁萧还是何嵩阳,均是讶然。梁萧略一估摸,说道:“还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时,唤我一声。哼,先瞧我将这七星索变作没星索。”梁萧瞧他神气从容,也不觉镇定许多,只看那何嵩阳面皮涨紫,好似拔河一般,整个身子俱都坠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纹丝不动,那索上钢锥则一分分地弯折下去,渐与铁索持平。梁萧瞧得目瞪口呆:“钢锥也刺不进去,这病老鬼的身子是铁打的么?”

正觉惊疑,前方人马更近,两个军官一心抢功,张口怒叫,策马抢在队伍前面,狰狞眉眼清晰可见。梁萧越瞧越怕,一时也顾不得许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浓眉一展,笑道:“七星夺命索,鬼魂也难脱,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虚名!”话音方落,梁萧眼中仿佛出现错觉,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胀,霎时间身形仿佛膨胀了一倍。铮铮两声,百炼精钢的丈八铁索断成三截。何嵩阳气力落空,一个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断索,气喘如牛,再也爬不起来。

秦伯符一抖身子,将两截断索捉在手中,猝然转身,喝声:“去!”两截软铁索在空中抖得笔直若枪,脱手飞出,扑扑两声刺穿两匹马颈,其势不减,又将马上两名军官刺透。霎时间,血光迸出,马嘶人号几乎不分先后响起。众军汉无不惊悚,齐呼一声,纷纷勒马。

秦伯符连毙二将,旋即移步后退,右臂挟起那棵折断了的大栗树,瞧得众官兵又冲过来,双眉倒立,大喝一声,将两丈来长、一抱粗细的树干横扫而出。只听人叫马嘶,前排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飘退数丈,将手中大树向前掷出,又砸翻数骑追兵。他转身将梁萧挟起,几步奔至道边,纵声长啸,拔身而起,如飞鸟般掠过一片丘峦,消失不见。众官兵为他神威所夺,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赶。

秦伯符翻过几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将梁萧放落,拈须笑道:“小家伙,我问你,适才我与何嵩阳斗力,你怎么不趁机逃走?”梁萧撇嘴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不讲义气。”秦伯符瞧他小脸稚嫩,说话时却竭力学出大人的样子,不伦不类,不觉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气,嘿,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义气?我瞧是傻里傻气还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里却觉自己此番并没救错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梁萧生来最受不得被人小觑,闻言怒道:“傻里傻气,总好过你死样活气!”

秦伯符笑声忽止,冷声道:“小鬼……”梁萧立马道:“老鬼。”秦伯符脸一沉,道:“你这臭小鬼……”话未说完,梁萧便道:“你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亏?”梁萧啐道:“你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过明天,被我骂一骂,又有什么关系?”秦伯符被他无意说中生平最为忌讳之事,脸色陡沉,厉声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试试?”

梁萧瞧过他大显神威,见他辞色转厉,微微胆怯,撅嘴道:“说不过就翻脸,哼,不与你说了!”转身道,“白痴儿,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转过来,厉声道:“臭小鬼,你敢骂我白痴?”梁萧被他一扭,痛得几乎流出泪来,大叫道:“臭老头,我叫狗儿,又不是叫你……哎哟……”

秦伯符一愣,忽听得汪汪狗叫,低头一看,却是那只浑身灰黑的小狗,瞧见主人被欺,甚觉愤怒,身上毛发尽竖,冲着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发烫,暗叫惭愧,将梁萧放开。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误会对方,也不愿向这小孩子认错,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这狗叫做白痴儿么?这名字起得一点儿都不好。”梁萧怒道:“谁说不好,它洗净了比雪还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来白痴儿这名字并非说狗儿蠢笨,却是说它长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这狗儿灰不溜秋,该叫灰痴儿、黑痴儿,方才贴切。”梁萧撅嘴道:“狗长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痴儿么?”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腾地站起,厉声道:“臭小鬼,你又绕弯子骂人?”梁萧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缩脚。秦伯符见此情形,猛然省悟:“这小子纵然古怪,但到底是个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岂能与黄口孺子一般见识?”于是他按捺怒气,摆手道:“罢了,臭小鬼,事已过去,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身来,浓眉紧蹙,神色严厉,梁萧当他变卦又要对付自己,慌忙摆个架势。秦伯符却不瞧他一眼,只望着远处冷笑道:“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战个个都是脓包;对付一个娃儿,倒也悍不畏死。”梁萧听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见七八个官兵提刀弄枪,转过远处山梁,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块五尺见方的大青岩,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块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块。秦伯符疾喝一声,那石块去如流星,当的一声,正中一名将官前胸,那名将官双脚离地,倒飞出两丈有余,砰然堕地,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活了。诸军一呆,驻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块,诸军直瞧得两眼发直,双股战战。忽有人发一声喊,拔足便逃,众军汉恍然惊觉,也顾不得地上长官,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脚底生烟,拖刀曳枪,顷刻间走得不见踪影。

秦伯符惊退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萧一眼,笑容一敛,寻思道:“常言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而今官兵遍布,这小家伙到处乱走,无异于羊入虎群,势难活命。但我身有要事,这小鬼说话又十分讨嫌,带他一路,不知当也不当?”正觉犹豫,忽瞧梁萧抱起狗儿欲走,当下板起脸来,厉喝道:“回来!”探手将他抓在手里。梁萧又惊又恼,踢足挣扎,但秦伯符手如铁钳,任他如何挣扎,也难脱身。

秦伯符挟着梁萧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梁萧大嚷小骂,他只当充耳不闻。梁萧骂了一阵,口干舌燥,恹恹地没了声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渐晚。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见四下里草木丛生,偶尔传来泉流呜咽,若断若续。又行一程,东天皓月团团升起,飞彩凝辉。梁萧瞧着这轮满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亲笑靥,继而又念起亡父,忆及以前那些温馨甜美之处,不由得眼角酸涩,心口发烫,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声,哭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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