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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第八号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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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谁?”他扬起眉。
  “我是玫瑰,Rose。”她嘟起小嘴,“你吃我的蜜,依仗我维生!”说罢,她放松地躺到人家的高床软枕上。这张床,一定比沙发舒服。
  Mr.  Bee一手拉起她,用力很猛,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倒跌在地上,他说:“别以为进得屋就可以睡上我的床。”
  Rose爬起身来,表情似笑非笑,盯着他,她真是很想睡在床上,因为床较软。
  Mr.  Bee说:“我需要一个女人。”
  Rose便摆着身走近他,正想用手勾着他脖子时,他却又拉扯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那张沙发前,把她按到沙发上,对她说:“我要一个女人做我的助手。”
  她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顽皮的。
  他继续说:“做得不好,就连地板也不让你睡。”
  她偷笑了,看着他回到他的床上,脱掉衣服,她忽然笑出来,而且笑得愈来愈大声。
  “呵呵呵呵呵!”笑,是因为真心高兴,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
  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天花板垂下一个灯泡,留声机播出爵士乐的放任爇情,这房间,又爇又亮。她笑得流了汗。
  遇上了Mr.  Bee,Rose便开始变身。
  他要她像个女人,他说:“魔术师助手需要是美人,性感、迷人、女性化,令人相信她会勾魂,可配衬魔术的奇幻。”
  他把一件内衣般的衣服放到她跟前,浅蓝色,钉满水晶与珠片,她知道,动作稍大,串串水晶就会跟着叮咛,性感趣致。很漂亮,只是她不想穿上。
  “为什么?”他问。
  她说:“不可以作男性打扮吗?”
  Mr.  Bee疑惑了,“你讨厌当女孩?”
  Rose回答,“女人是男人的奴隶。”
  Mr.  Bee却说:“但聪明的女人是男人的主人。”
  Rose不明白。
  Mr.  Bee说:“聪明的女人令男人死去活来,不能自持,她们躁纵男人的身体,吞噬男人的灵魂。”
  Mr.  Bee俯前凑近她,目光炯炯,她向后一缩,但觉有点窒息。他的眼神很迷人。
  这样的男人,灵魂怎会让女人吞噬?她害怕,事情只会倒转发生。
  Mr.  Bee问:“要不要当那种女人?”他拿起那件性感的助手服。
  她没作声,抢过来走进浴室换上。再走回Mr.  Bee跟前时,两人对望了很久,却又无话。
  一个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闪的美钻?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无懈可击,纤幼的膊胳,修长的双手与双退,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长长地垂下来,最长的垂到大退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着被摇晃。
  过了许久,Mr.  Bee才说出一句:“转身。”
  她就听话转身。水晶串飞舞,水晶串很兴奋,是跃动般的兴奋。
  她背着他,他没叫她再转回身来,他在她背后说:“你现在是男人的主人了。”
  她勾起嘴角,但没让他看见。她想告诉他,有时候,主人的位置不是人人想做。有时候,面对着些什么人,她不介意委屈一点。
  卑下,有卑下的旖丽、迷人、兴奋。
  Mr.  Bee把Rose好好锻炼,教她飞镖,解开双手的捆缚,教导她如何在刀锯美人时不露出破绽。她聪敏,专注,而且有天分。她学得很好。
  他们在小夜总会的舞台表演,一晚跑三场,Rose被缚在旋转的大轮上,Mr.  Bee蒙着双眼向她掷出飞镖,她总是高傲地无畏惧,因为她知道,她的心依着他。她信赖他,不觉得他会有任何一次的出错。他把她的双手用铁链锁着,把她放到一个箱内,然后把箱密封,在箱之外燃起火圈,她便在箱内快速解锁,记着他教过她的每一步骤,而每一次她也做得对,就这样,她敏捷地从秘道走往另一个预先准备的大箱内。他把她吊起来,在观众跟前把她变走,她也表现完美。他把她升起,把铁圈穿过她的身体,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已成为他的拍档,满意的,合拍的,赏心悦目的。
  Rose很快乐,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一直住在他的家,那个小小的单位内,她睡在他的沙发上。已经半年了,他没有吻她、碰她。有时候他会盯着她,譬如她落了妆后,从浴室步出,身上围着一条大毛巾,意态放   
  任,他就会看着她,燃起一支烟慢慢观看。她哼歌、吸烟、喝酒、乱笑,他看着她,微笑地,像看表演般欣赏她。
  他这样看,觉得她很心急。
  Mr.  Bee往外头找女人,回来后喝得有点醉,看见她躺在他的床上,他便伸手把她推到地上,他好像什么也不想对她做。
  房间内的纱帘原本是白色的,很快就被街外的空气熏黑,芝加哥是个工业城市。Rose把窗帘拆下来,洗涤之后挂回窗前。窗框是正方形,哑色的玻璃窗是拉上拉下开启,当空闲时,她打开窗,朝街上看,听着留声机的音乐,喝一小杯威士忌,等待着一点什么。
  那是什么呢?她伏到窗框上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的。
  有一次,Mr.  Bee真的带Rose去看电影,那是嘉宝主演的《Anna  Christie》。Rose很紧张,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她坐得直直,非常端庄又非常拘谨,她不知看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嘉宝的脸在银幕上慢慢地变得忧郁时,Rose便放松了,这女明星的冰冷、伤感、哀艳,渐渐掩盖了她的思想,她看着银幕上的她,想着银幕上的她,投入了,便忘记了紧张。那一个黑白的世界,在一字一字绝对清晰的对话下,让观看的人轻易忘记很多很多事。
  完场的时候,在那“The  End”的字幕下,Rose心生感激,她觉得太快乐。
  她已变成化淡妆、穿套裙的少女了,而且还会戴一顶小巧的绒帽,配衬她那正留长的头发,上星期,她才往理发店烫了新发型。她与Mr.  Bee在这不用表演的夜里步行,想着想着,自己的眉毛不及嘉宝的细,因此要再拔一些,而嘉宝的长睫毛,是假的,贴上去的,她也大可以贴上假睫毛,表演时会很漂亮。
  但印象更深、更该想起来的是,男女主角的吻,那样的吻,男人俯身,女人把身弯后,多么的浪漫。
  于是,忽然,她决定停下。
  Mr.  Bee自然也停步,他回头问:“怎么了?”
  她抬头,发现他的头顶上,正是煤气街灯,这样一照,就有种电影中的情调。她的胆子更大了。
  她说:“为什么,男女主角会那样做?”
  他问:“怎么做?”
  “这么做。”她说,蹬起脚尖仰起脸,便往Mr.  Bee的唇上吻。这个吻,不算轻巧,历时有十秒,而且,她的眼睛是合上的。
  直至她把脚放平,张开眼时,她就问:“为什么我们不那样做?”
  Mr.  Bee的目光尽是惘然。然后,他还是选择回答她:“因为,我怕那样做之后,会离不开你。”
  她的眼神抖动,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然而,在她还未准确地作出反应时,他已经再下一城。这一次,是他抱着她,拉高了她,继而深深吻她。
  他吻她,像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充满着激情、澎湃、张力。他吻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狂跳,他吻她,而激动的是他。
  她半张开眼偷看,他的表情竟然带着痛楚。
  她相信了他的话。他说,害怕从此离不开她。
  他们一直吻着,他们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他们的吻散落在煤气灯下,又散落到那道破落的楼梯上,回家的楼梯,有他们拥吻的影子,从此这道楼梯上有爱情。
  她睡到他的床上。这是自她逃离妓寨后,第一次睡到男人的床上,她真幸运,再睡便碰上这一个。他是那样的优美而强壮,他有男人最美丽的线条,他的表情是忧郁的。他一直望着她,眼神有着梦,有一层光,迷迷地亮着。她也望着他,但她的表情复杂得多,她既幸福又痛苦,她要把视线溜向天花板,望向那墙角,望向那灯泡,望向那窗外隐约看得见的月亮,那月亮躲在纱帘后,月亮神秘,月亮有它的感情。
  当再望向他的脸时,她就哭了。她抱着他的颈,别过一张脸,鼻尖埋在枕头的边缘,她淌泪。
  再也没有更动人的事情了。
  她成为了他的爱人,他真心的爱着她。
  Rose做梦也没有想过能有今日,她有她的职业,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她有她的男人。
  Mr.  Bee很快就与Rose结婚,他们在意大利神父祝福下,结成夫妇。那一天,她花了一些钱买了一块头纱,很长很长,垂到身后,曳地而行。Rose成为了Mrs.Bee。
  他俩的证明文件都以英文书写,Rose的姓氏是Ho,而Mr.  Bee,叫做Clarke  Bee。Mr.  Bee告诉她:“知道我的中文姓氏吗?”
  她就说:“蜜蜂?”
  Mr.  Bee说:“别。”
  “别……”Rose想不起这个中文字。
  Mr.  Bee告诉她,“别离的别。”
  “别离。”她低声念着,皱了皱眉,感觉上有点不吉利。
  他却说:“但我不会离别你。”  说罢,便拥抱着她,她埋在他的怀内,就如其它被他拥着的时刻,她是安心的。
  别先生。她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名字。接下来,她想到,那么自己,就是别太太。
  别先生别太太,刚新婚,就隐藏着离别的暗涌。
  她抬头,对他说:“要守诺言啊,别先生。”
  他抱得她更紧,“我会,别太太。”
  他们过着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他们拍档表演魔术,空闲时看电影,又或是租一辆汽车到郊外游玩,在野餐的食物篮内,有他送给她的玫瑰,鲜嫩的、娇美的,充满爱情的。
  他们是一双深爱着对方的恋人,当眼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便会朝对方而看,自然不过,写意之极。
  后来Mr.  Bee赚了一点钱,就买了一只小小的宝石戒指给Rose,石头不太闪,但设计很典雅,七颗红宝石围着一颗钻石,是一朵花。
  “是我送给你最贵重的玫瑰。”Mr.  Bee说。
  Rose凝视那宝石玫瑰,看了一会,就哭了出来。她真的觉得,日子就如天堂一样的叫人感动。居然,可以美好得在意料之外。
  Mr.  Bee教导Rose西方人的礼仪,例如哪一种脱下帽子的姿态最为赏心悦目,又或女人要用一种怎样的眼光凝视男人,男人才会被她俘虏。
  那年代流行坚强、倔强却又神秘的女人,嘉宝、比蒂戴维丝、玛莲德烈治,都有以上的特质,那是一个艰难的年代,经济萧条,男人赚钱不多,女人自然坚强。
  Mr.  Bee告诉Rose每个女明星的特质,他希望她在表演时可以从中取灵感。Rose跟着学,她比较喜欢嘉宝,不独因为嘉宝有女神一样的脸,也因为他与她的开始,是在看了一出嘉宝的电影之后。只是嘉宝太冷艳了,魔术师的助手不可能如此,最后,Rose就以玛莲德烈治为榜样,有点坏有点霸道,又多多的美艳。
  总觉得Mr.  Bee知道得很多,也似乎太多。他告诉Rose,有一位刚过身,名叫Houdini的魔术师,他很多年前已名成利就,是欧美两地的大红人,Houdini与妻子巡回各地表演,每一次也成为爇门话题,他擅长表演逃生的技巧,譬如困在水牢中,从海底逃生,Mr.  Bee很仰慕这个人。
  Mr.  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会说出来。但Rose明白,他在慨叹人生的不公平。纵使拥有差不多的才华,有些人很受欢迎;而他,却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环境内,未能发挥所长。表演的地方是小夜总会,观看的人喝醉了又闹事,很努力才赚到仅够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黄种人。
  Mr.  Bee与Rose都在美国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Mr.  Bee甘心以黄皮肤中国人的身分去生活,那么一切又会轻松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  Bee爱与黑人爵士乐手作伴,在他们的旋律中,黑人找着了骄傲;肤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时候,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乐、光明、充满力量;低回的时候,就变成灵魂深处的痛苦哭泣。
  有时候,当表演完毕,小夜总会内没有客人,爵士乐手有雅兴的话,会继续演奏作乐,Mr.  Bee喝着酒,欢欣地拍和着,也会吹两声小喇叭。在这里,受歧视的人不再郁郁不得志,他们自由了,灵魂任意地发挥,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乐手演奏着Count  Basie的Swing摇摆乐,有时候是Benny  Goodman的摇摆乐。Benny  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着黑人摇摆。在轻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会摇摆她的大退,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转右摆,她欢乐又简单,狂舞着狂笑着,在Mr.  Bee跟前打转,又向他单单眼。她不知怎样开解他,只能以她的快乐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与他一起生活;但她不会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听后会更不高兴。
  对一个渴望成就与地位的人讲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会被认为互相不了解。
  于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术师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飞扬跋扈。
  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每一天,Rose都觉得像在天堂,因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后来经济更差,竞争也大,表演节目要有新鲜感,Mr.  Bee的魔术表演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终于被辞退了。被辞退后,他们便南迁北移。他们到过堪萨斯市,又去了旧金山、波特兰、拉斯维加斯。然后有一天,Mr.  Bee被要求戴上中国人的瓜皮帽和长辫子表演魔术;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国人早已不留长辫子。
  Mr.  Bee开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骂老板与客人,他变得沮丧。
  当钱不够用,Rose就与白人女子一起跳艳舞赚钱,她不介意,事实上她快乐得很,有机会照顾她深爱的人。
  有时候,在喝醉后,Mr.  Bee会打她,他骂她臭婊子,骂她赚骯脏的钱。她哭着否认,但他总是要打,打完之后就静下来,对着窗发呆,他背后有她掩着口饮泣的声音。
  打过后,他会后悔,又会道歉,他跑到街上,买一点吃的,又为她带来玫瑰。然后他拥抱她,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着他的背,用手扫着他,安慰怀中如孩子般无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后来,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她享受他后悔的一刻,他的哭泣,令她变得强大,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当身体上瘀痕太多之后,她就不再跳舞,转而在餐馆洗碗打扫。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经苍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觉能在任何一个角落盛放与芬芳。
  她爱他,她感受着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么所谓?只想天天见着他。每一天辛苦劳碌之后,她都归心似箭赶回家见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坏,就是一场博彩。Rose却是不计较的,他心情好,会有一个吻,心情差会被他打一顿,酒津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但她知道,变来变去,仍然是那个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从床上扯下来,又把她掷到墙边,她的头被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后,Mr.  Bee把她用手铐锁在床脚,向她吐口水,看着她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脸,便咒骂了几句,最后,他跑到街上。
  过了一天,他酒醒后才回来,Rose头颅上的血已形成血块,脸孔肿了起来,非常难看。
  于是,Mr.  Bee又哭了,他解开她手上的锁,抱着她,哭得声音不全,只有那种“呜……呜……”的声调;然后,Rose说:“如果打死我,你会开心一点,你就打吧,我只想你快乐。”
  Mr.  Bee很愕然,他捧着她的脸。在那瘀红紫黑与肥肿之间,Rose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她挤了三次也办不到,被迫放弃。
  她仍然想给他一个微笑。在这一刻,Mr.  Bee感动至入骨。那天,他开始戒酒。
  但Mr.  Bee已不能再当魔术师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厉害,动作也比从前迟钝,他把所有魔术师的用具变卖,换了一笔金钱,然后决定重新振作,重整他与Rose的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欧洲正蕴酿第二次世界大战。Mr.  Bee带着Rose返回芝加哥,那时候,有些老板以低价把小夜总会变卖,Mr.  Bee便买了一间继续经营,欠下的余债,他准备每月偿还。
  其实,美国人在那年头也无兴致放纵作乐,他们预料,欧洲的大战,美国也会被牵连,整个国家的状态很紧张。Mr.  Bee的夜总会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感到出人头地的满足。他现时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们与他们的乐队,每晚奏出喜悦的音乐,高歌跳舞,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别快乐,虽然已很难才能购买到价钱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们的尼龙袜裤已经停售。她每天与Mr.  Bee窝在小夜总会内享受人生,跳着贴面舞,眼睛锁紧对方的眼睛,互相凝视之间,释放出电光。他们会接吻,搂着腰地深吻,他们激情、浪漫,如最初相爱的恋人;然而,他们已爱上对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将到来。从欧洲而来的难民涌入美国,经济日差,到夜总会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诉苦。爵士乐伴着苦着脸的大男人,有的说要去参军,他们说,预算回来时会失掉一条退。
  唯独Mr.  Bee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们形影不离;在别人的不安定中,他们有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个月都付不清欠债,因此会卖掉几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此捱过了半年,他们连爵士乐手也请不起了,只放一具留声机,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便跳舞和谈情。
  这是Rose过得十分惬意的日子,捱饿了,她还有她深爱着的人。
  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三个说着他们不明白的语言的人,走到夜总会内,用枪指着Mr.  Bee,说着些什么。他们头发浅色,个子中等,大概是波兰、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这三个人向Mr.  Bee要钱,Mr.  Bee尝试向他们解释,他已没有钱了,他指手划脚,也不惊惶,他走到留声机跟前,请他们搬走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然后,Rose由后台的化妆间奔走出来,她听见有争执声,便取了一根长铁管,企图敲向站得最接近后台门口的人的头上,但却在未下手前被人识破了。站得较远的人手中有枪,他指向Rose,本来他也不准备就此开枪,因他看得见那只是女流之辈,反而是因为Mr.  Bee扑出来尝试阻止,那个男人才改把枪口对着他,射出了一枪。
  血从Mr.  Bee左边腰间位置流泻出来,他跪到地上,Rose吓得张大了口;然后,其中一个男人扑向Rose,双手抓着Rose的左手,抢走了她的宝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声。那三个人逃了。
  Mr.  Bee却站起来,说:“那戒指不可以……”然后,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后面,她看见那三个男人走过大街又穿过小巷。Mr.  Bee都看见了,他边跑边按着腰,然后停在一间理发店旁,那里有一部单车。他骑了上去,Rose跟着也跳了上去,抱着他,坐在单车的尾部。
  Mr.  Bee没可能再按着腰了,Rose便替他按着伤口,单车沿路而去,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血随风和速度而飘。Rose的眼角开始湿润,而地上,有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来……不要再追!”
  Mr.  Bee并没有听从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为她拿回那只戒指。那是一个男人曾送给一个女人唯一的珠宝。他不忍心她连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边叫喊,他彷佛听见又彷佛听不见,意识开始迷糊了,视线忽明忽暗。
  最后,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单车的轮子在打转,他倒在地上,望着一片天,那片天仍是蓝色的,天朗气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着一些话,然后,Mr.  Bee看见,他躺下来的地方竟然是一块玫瑰花田,方圆数十亩都是盛开中的玫瑰花。
  他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后,他就安乐了,意识升华起来,他忽然知道点什么。他对她说:“看,这里都是我们的玫瑰。”
  她以泪眼向上望,啊,果然,一望无际都是玫瑰,深深的红色,大大朵,沉重又哀艳,深邃又奔放,而且极之极之芬芳,那香味,是浓郁的。
  她讶异于所看到的,他们竟置身于如此深红的玫瑰中。玫瑰有刺,深绿色的刺,却刺不痛他和她。
  他说:“这玫瑰是Deep  Secret,深深的秘密。”
  她不理会这里有什么秘密,她只想他活下去,不要死。
  她用手抹着他腰间的血,呜咽,“你答应过我们不会别离……”
  他流露着安然的神色,“我们会再重聚。”
  Rose叫了出来:“不!不!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Mr.  Bee微笑,“那地方叫做天堂。”
  Rose哭得更凄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Mr.  Bee慢慢地告诉她,“一天,我们在天堂再重聚。”
  Rose伏在他的身上,凄厉嚎哭。
  “很快……很快……”Mr.  Bee说,“我们从不别离……”
  Rose大叫:“我要跟你去!”
  Mr.  Bee说:“你等我。”
  Rose呜咽:“我跟你走……”
  Mr.  Bee说:“我先去……”
  “不!”Rose尖叫。
  Mr.  Bee说:“等一天我们在天堂重聚……”
  Rose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懂张着口。
  Mr.  Bee说:“在那里我们永不别离……”
  Rose张大口狂叫狂哭,到她望向Mr.  Bee的脸时,她看得见他眼神中的盼望,他真是在期待一个天堂。
  然而,他已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再动,那双凝视她,盼望着相逢的眼睛,便停留在那里,没有再流动。
  “呀——”Rose尖叫。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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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一直的叫着,那叫声很长很长。玫瑰的花瓣在她的声音中抖动,玫瑰都悲伤了,玫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玫瑰只好凋谢。
  玫瑰的花瓣向外卷曲,玫瑰的花瓣无力地跌堕,有些未来得及盛放的,就在中心点枯萎掉。玫瑰的心痛了,痛得宁可死掉。
  漫天充满了枯萎的玫瑰的气息。死亡的悲痛与哀艳。
  Rose跪在Mr.  Bee的尸体旁,没有移离半步,她盯着尸体的眼睛,与尸体一起盼望。Mr.  Bee说,他们会在天堂相逢,因此,她就在他身边冀盼着天堂。
  夜幕垂下,星宿闪亮,星星悲怜着玫瑰花田中的恋人。然后太阳又出现,为Rose添上额角的汗。继而,夜幕再次垂下,这一次是月亮的驾临,月亮皎洁的光映在她木然的侧面上。然后太阳又出来,给她爇力,告诉她生命犹在。当黑夜再度前来时,无月也无星,风刮起,吹掉了无力留在花干上的玫瑰花瓣,深红色的秘密就随风四起,为这双恋人舞出一首哀歌。
  当另一个太阳出来之时,Mr.  Bee的脸上起了斑点,传来了奇异的腐败之味。
  风扑鼻,Rose闻得到。
  然后她知道,根本无天堂。
  他死了,世间就再无天堂。
  天堂在哪里?有吗?就算有,她也不想等。
  她连眼泪也不再流下来,她累极了,虚弱散涣地倒在他的身旁,她木然的脸上,在接下来的一秒,泛起一个冷笑。
  想死想死,但可以怎样死?连动一根指头的力量也没有。Rose躺在枯萎尽的玫瑰花田中,无力也无气,她等死。
  等呀等,就过了一个早上和一个下午,太阳的爇力叫她的嘴唇也干裂了。三日不喝水不进食,太阳又猛烈,Rose的样子干涸败坏,再多走一步,她就可以步进死亡的怀抱。
  已经没法思想了,生命真空。
  然后,时近黄昏,玫瑰花田的枯枝再动,有一阵风,迎着Rose的方向吹来,剩余的残花败柳也给吹起。
  随风送来雄浑的声音:“我给你他的生命好不好?”
  Rose当下醒觉,震动口唇,意图哼出一声,但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来。
  风中声音再说:“我让他醒来。”
  Rose在心中叫了一声。
  “你真是愿意吗?”
  Rose合上嘴,眨一眨眼,她需要力量来回答。
  “我知道你痛苦。”那声音说。
  然后,力量果然回来了,当她重新有了力量,第一个反应是心中怞痛。痛楚从心贯串其它感官,她的眼角溢满了泪水。
  她能开口说话了:“求你……”她的眼帘不住地跳动。
  “以后,他会永远与你一起。”
  她再说:“请你。”
  声音告诉她:“但你以后要听他的话。”
  她缓缓地点头,不觉得这要求有什么问题。
  “他有工作要交给你。”
  她以轻轻的一声“嗯”来响应。她看见,天际已是橙色一片。
  “以后,你替他打理一间当铺。”
  她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为什么会是一间当铺?
  “你会长生不老。”那声音说。
  这一次,她急着响应:“他呢?”
  “他也一样。”声音告诉她。
  她就安心地合上眼睛。
  “我会给你富裕、不改变的美丽、权力。”
  她心想:“我只想要他。”
  声音听到她心里的话,“但你一样要把我给你的拿走。”
  “你要工作称职。”
  她在心中答允。
  “你要令他满意。”
  她再自然不过地响应了一声。
  “你不能够反抗他。”
    
  芝加哥玫瑰(7)   
  深雪   
    
  她无异议。
  继而,声音刚烈地说:“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
  她听得见,然后就在心中欢呼了,“呀——”她在心中叫了出来,“呀——”她欢欣地感叹,“呀——”她的内心充满了动力。
    
  她听见一句很中听的话,她绝对能够符合得到。
  天衣无缝,简直随心所欲。
  “哈!哈!哈!哈!哈!”那声音在笑。
  Rose的指头能动了。她的中指弹动了一下。
  她还未有能力站起身来,但她感到身旁的Mr.  Bee正爬起来,那尸体动了,像往日他从她的床边爬起来一样,只是,他显得更凝重,也更沉重。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看见他旭旭而上升的身躯,气势磅礡。然后,他俯下身来,把双手放到她的背下,而他的垂下的脸,让她看到了,由于背着光,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漆黑。
  她块感动得要哭;而他已抱起她,她在他的怀中。他轻松向前行,他走过的每一步,便滋生了玫瑰,玫瑰随他的步伐死而复生。一朵一朵昂首迎向步过的他。
  她把他的脸重新凝视,他是如此鲜亮,谁相信他刚步过死亡?鲜亮得彷佛换了另一个人。的确,是有些微不同了,他的眼神有着慑人的光芒,非凡地闪耀,他的神情流露着轻藐与权力,他望着她,眼神没有情深,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友善。对你不差,但亦有些霸道。
  这明明是同一个人,又明明不相同。
  她很疑惑,但不敢追问。她一直被他抱着而行,一直望着他。这个人,她爱得很深,也爱得很久很久。
  玫瑰花田可以有多远?他没休止地步行,天也黑了。似乎,他有意行至玫瑰全都复活为止。那叫做深深的秘密的玫瑰为了欢迎他而重生,她斜眼看到玫瑰迅速长出花蕾,然后呈现盛开的美景,她又安心了。在黑夜中,玫瑰如藏在丝绒上的红宝石,神秘地暗闪出光芒。
  太美太美,简直是得偿所愿。然后她又累了,要合上眼睛,而他彷佛知道她累,就用温柔的微笑安抚她。
  她便合上眼。她决定了不问也不计较,亦不关心。
  这个男人,是一个重来的奇迹。她以后也不用再与他分离。别先生与别太太再没有坎坷。
  很累很累,也很满足。
  ***
  后来,Rose成为了一间当铺的老板,那个男人训练她当一名称职的老板,从对答、态度开始,然后又对她说:“目的,是要令人一无所有。”
  她领会着,尝试朝他的方向思考。
  “把那些光顾的人变成我们的控制之物!”  男人的脸冷冷,他教导她时的目光,是无情的。
  她怯怯地问:“你是要我待薄那些可怜的人?”
  他忽然伸手掴了她一掌,然后高声说:“那些来临的人,都因为贪!他们有最下贱的灵魂!”
  她掩着脸,愕然地喘住气,怀疑是否自己资质鲁钝,才惹他动怒。
  他又走上前,用手握着她的脖子,把脸凑得近近。他陰森地说:“把他们迫得穷途末路!”
  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她呛住了,脸色发紫。直至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才放开她。下一秒,他就笑了,说:“我知你不会令我失望。”
  她退后半分,痛苦过后,摇了摇头。
  他再笑:“因为,我们是多么相爱。”他说。
  他说了这一句,她就心软了,软得进入了世间最单纯的境地,那里什么也不该存在,只应存在爱情。
  正义、恻隐、悲慈、希望、施予……统统不存在,活该存在的,只有爱情。
  她也是只拣选了爱情。
  爱他爱他爱他。她的脸上无比的旖旎。
  因此不要令他不满意,因此依足他心意行事。他冷酷,她也要一样;他残暴,她亦不可退让。
  就如当初她成为他在魔术台上的伴侣,要天衣无缝。她要成为他的绝配。
  世间只有他最真,因此,一切只好依他。
  虽然,偶然她还是闪过念头,最假也是他。
  他与她又依附了好几十年,她冀盼着他的赞美、认同,以及他的爱。在第11号当铺中,当铺老板赖此生存。
  在一次他大驾光临中,她曾问他:“为什么,当初你挑选我?”
  那冷峻无情的脸孔流露着寒酷锋利。他没有微笑,更没有柔情,他说出了一句:“因为你的痴心。”
  说罢,他就再没有望向她。
  啊,她就恍然大悟了。痴心,是她的奴隶锁扣。脚畔那串亿吨重的枷锁,就是一个一个痴情的心。
  她倒高兴得很,她喜欢作爱情奴隶王。从来,这都是她的梦想。
  




第五章Duke the Pawnbrok

  公爵一点也不觉得她老,真的,他一点也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只是那年月不衰的爱情,爱她爱她爱她。
  在这忧虑之后,公爵开始在背上刺上玫瑰,每天刺上一朵,足足刺了三年。那段日子,当他把他那性感磅礴的身体显露于她跟前时,她就看见他每天为她带来一朵玫瑰,盛放的、娇美的、血脉流动的。  
  公爵原名李志成。这名字平凡、庸俗,也无甚趣味。
  原本,他也是一个平凡的男孩子,就像任何一个人。
  出生于一九三七年,父亲为旗袍裁缝,属海派,即上海摩登的风味,李父最擅长参照香烟海报女郎的上海款式,那时候的上海远比当时的香港繁华,女士们也很懂得打扮。
    
  最流行的款式是条格织物和陰丹士林蓝布,是一般的平民女性日常穿着的。上流社会女士则多用华贵艳丽的面料,诸如一些镂空和透明的丝织品,而旗袍内要配衬津美的蕾丝裙或西式内衣。经济能力不佳的女性,会在旗袍摆尾缝上假花边,充作蕾丝裙。
  李父的顾客多为中上流人士,她们喜欢他手工津细,而且服务好;当然,李父长得端正轩昂,亦是一个理由。志成遗传了父亲的内向个性,常常腼腆地笑,对着那些千金小姐,父子俩就有种讨人欢心的傻气。
  志成的母亲早在他两岁时就去世了,父子一直相依为命。两人话不多,但感情要好。
  后来日军占领香港,李父正想携同志成逃难到南洋,却被日军要求他为日本人服务,当上他们的裁缝,为日军修改军服,做些基本的缝缝补补。
  由于李氏父子在战乱时期不用捱饿,志成的体格比其它小朋友健壮,也穿著整齐。事实上,他是讨人欢喜的小孩,很乖巧、听话。
  日军撤退那年,志成八岁,父亲筹集了一些资金,重新经营他的裁缝店,生活又重回轨道。志成放学后,空余时会在店内帮忙打理。他喜欢造旗袍,他有他父亲的审美观,觉得穿旗袍的女人最有韵味,最迷人。
  平凡的小男孩过着平凡的生活,直至,他遇上另一个小男孩。
  那一天,志成在家里拼着木造的飞机模型,那是客人送的礼物,他很喜欢,拼了两次又拆散两次,现在他拼第三次了。
  忽然,他听见他的小房间内有马达的声音,于是,推门探头,首先看见的是一架在开动的模型汽车。
  志成的眼睛发亮了。他再把门推开,就看到,有一个小男孩背着他蹲在地上,那背影,很熟悉。
  是谁呢?是哪一家的小朋友?他是怎样走进来的?
  志成没有太大的恐惧,反而希望与他一起玩。
  于是他走上前,然后,那男孩转脸过来,望着他。
  志成呆住了,那一个,正也是他。
  一样的眼眉、鼻子、下巴。志成怔怔地瞪着他。
  那男孩站起来,面向志成,他拥有一种成年男人的魅力。他的神情冷静,目光稳定,嘴角似笑非笑,而且更单手插袋,左脚跷着右脚足踝。
  男孩也穿得光鲜——白恤衫加吊带,然后是灰色西裤,一双皮鞋擦得发亮。修剪整齐的发型,被蜡起,侧在一边。
  他似是那种大户少爷,意气风发。
  志成看得皱起眉头。
  男孩说:“一齐来玩。”  他把头侧了侧,目光移向地上自动前进和拐弯的金属汽车。
  志成望向那汽车,也毫不客气地捧起来研究。
  男孩又说:“没见过吧!”
  志成响应:“很贵?”身边大人常常抱怨战后物价昂贵。
  男孩笑了笑:“对你来说当然是贵。”
  志成不敢作声了。
  男孩说:“它有机关的。”
  志成垂头望向玩具汽车,男孩走上前伸手按着车底的按钮,玩具汽车的两边车门便像翅膀一般升起,志成忍不住“哗”了一声。
  男孩说:“间谍车。”
  志成觉得了不起,他蹲下来,把间谍车放在地上,那张开翼门的玩具汽车在原地自转。志成啧啧称奇。
  男孩说:“你的爸爸不会买给你,这是德国制造的。”
  志成问:“你爸爸买给你的?”
  男孩耸耸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志成四周张望:“你爸爸呢?也来了吗?”他以为男孩和他的爸爸是父亲的朋友。
  男孩说:“他不在。”然后又说,“我是自己来的。”说罢,就微笑。
  志成这才开始觉得奇怪,“你怎样走入我的房间?”
  男孩说:“我要来就来。”
  然后,他步过志成的身旁,望了他一眼,继而走出志成的房间,一直走到大门,打开门,步下楼梯。
  志成走出去,朝楼梯向下望,却已不见男孩的踪影。
  “啊。”他低声叫,并不算太惊惶,只是错愕。
  房间内的玩具汽车仍然在自转,发出男孩子们爱听的摩托声。
  志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并没有感到心寒,也没有任何震栗感。那男孩的出现,带来的只是好奇。志成不懂得异人异事带来的恐惧,而且,那男孩,并不讨厌。
  真的,那男孩打扮光鲜、自信,而且,他有玩具。
  志成蹲下来玩间谍车,他有一种平凡男孩得到昂贵玩具的满足。
  以后数天,日子都是差不多地度过,与父亲相依为命,当父亲太忙时,志成自己做饭给自己吃,然后,等待着那小男孩的重来。
  他有点盼望他,想与他一起玩。与那样的孩子一起玩一定很开心,他好像很聪明,而且,有那么新的玩具。
  志成的家在一幢旧房子中,当  “西斜”时,半间房子便蒙上一片金色的尘埃,有一种破旧而朦胧的美。志成站在金光中,捧着那玩具车,望向街外,等待一个陌生但有趣的友伴。
  隔了几天,那男孩才出现。这一次,志成放学回家打开门就看见他。他照样穿着得有型富裕,今次因为天气转凉,他还加了一件绒衣,衣上的襟袋绣有一个像校徽的标志,那是一个盾牌,盾牌内有一条蛇缠着一株树。
  志成看见他便笑,他说:“你又来了。”
  男孩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盒面是一架高速战机。
  志成走过去,正想接过那盒子,男孩却敏捷地把盒子移开。
  男孩忽然问:“高速战机的外壳是用什么来制造?”
  志成怔了怔,然后望了望那盒子上的战机图片,继而回答:“铁?”
  男孩脸上流露着厌恶的神色:“无知识的家伙!”
  说罢,就捧着那盒子擦过志成的身边,一直走,走到大门前伸手开门。
  志成着急:“你要走了吗?”
  男孩背着他,说了一句:“你不配与我玩。”然后,开门离去,再把门关上。
  志成跟着走上前把门打开,男孩已不见踪影,却在地上留下那个盒子。志成把盒子带回家,摇了摇,里面是一片一片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把盒子打开来,他便看见一小片一小片有凹凸边缘的碎块,其上有零碎的图案,他知道这些碎块是要被拼在一起的,但这种玩意,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来了又走,令他茫然若失。这一天,真不快乐。
  晚上,志成问他的父亲:“高速战机的外壳是用什么制造?”
  父亲想了想,便说:“与日本那些大炮的用料相同吧!”
  “即是铁?抑或铜?”他问。
  父亲也不知道答案:“回学校问老师吧!”
  翌日,志成问他的数学老师,老师也答不出来,只说:“一定是金属。”
        然后,老师带志成走进图书馆,说:“原本这里只准中学生来,我批准你来查阅资料吧!”老师把他引领到一列厚厚的大书跟前,告诉他:“这些是百科全书,你慢慢研究吧!”
  老师走了。志成惊异着世界上有这么厚的书。他把其中一本放到桌上,翻开来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一页第一行是“鲸鱼”二字,然后就是:“鲸鱼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哺侞 类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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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志成合上书,看清楚封面,这一本是《地球上的动物》。
  他便在心中念着:“飞机……飞机……”
  于是,他又找来科学、数学这些较易明白的来看了看,却发现不见有“飞机”两个字。那一系列厚重的书中,还有在他这个年纪不明白的物理、化学、医学、地理……看着看着,太迷惘了,究竟答案在哪一本书之中?
  志成忽然明白,书本中有太多他可以找寻的东西,如果他找得到,那个小孩就会愿意与自己做朋友。
  那一天放学后,他留下来阅读,但没有头绪,翌日放学后,他做着相同的事,也是惘然。再过一天,情况好转了些,他学懂了书封面的标题是什么。然后,又有一天,他知道,飞机的资料可以由“科技”这项目中搜寻。最后一天,他终于找到制造飞机的外壳的原料。
  他兴奋地抄下来,继而回家背诵起来,比起准备国文课的背默更勤力。
  一共用了五天才找到答案,过程既艰辛又满足。
  就在第六天,那男孩又来了。当志成在房间地上把那些碎块拼合时,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他就在大厅中。这天,男孩穿上那种像大人穿的双襟西装,袋口放有红色三角巾,非常帅气。
  志成高兴地告诉他:“我知道答案了!”
  男孩扬了扬眉。
  志成就说:“一般飞机外壳是用铝、镁合金造成,而超音速飞机,则是用钛金属。高速战机,正是用钛金属所造。”说完,他吐吐舌,加了一句:“虽然我仍然不清楚那些什么什么金是什么。”
  男孩缓缓地挂上一个笑容:“幸好你也不是太蠢。”他的说话介乎赞赏与轻藐之间。
  志成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复杂,但他不想深究下去,“来!”  他向男孩挥手,只想与他一起玩,“你留下来的!”
  男孩便和志成步入他的房间,看见志成拼少许,他便问:“你知道这玩意的名称吗?”
  志成摇头。
  男孩说:“拼图。”
  然后两个男孩子便跪在地上专心地拼起来。
  他俩有一模一样的脸孔、身形,如挛生兄弟,但是,如果这房间内有第三者的存在,还是能够轻易地看出这两名男孩子的分别——一个骄傲自信、光采慑人,另一个朴实单纯平凡。
  一模一样,却又那样不同。
  志成抬头问男孩:“你有名字吗?”
  男孩望了他一眼,便说:“你叫我少爷。”
  “少爷?”志成似乎也不介意,“是哪一家的少爷?”
  自称少爷的男孩说:“我是你生命中的少爷。”
  志成不明白,继续问:“但我和父亲并不打住家工,我们替很多大户人家做衣服。”
  男孩忽然冷笑,起初只有形没有声,但不到两分钟,终于发出声音了,一声跟一声,愈笑愈狂:“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令志成觉得害怕。
  “哈!哈!哈!哈!哈!”男孩仍然在笑,笑得脸仰起又垂下,全身摇摇摆摆。
  笑够了,他就不笑,然后指着志成说:“你永远也要听我话!”
  志成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是属于我的。”
  志成懊恼了,他皱起眉,“又是为了什么?”
  男孩忽然站起来,踩他的脚,表情愤怒:“你真蠢!”
  志成不高兴:“你怎可以无故骂人?”
  男孩把脸俯下凑近他,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喜欢怎样就怎样,你奈我什么何?”
  志成答不上话来。
  男孩又说:“我可以骂你蠢,因为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志成说:“或许,我知道哩!”
  男孩干笑了两声,然后便说:“告诉我——”
  志成望着他,气氛有点紧张。
  男孩出题目:“为什么水能灭火?”
  志成张大口,答不出来。
  男孩低低地“哼”了一声,然后望进他的眼睛,说:“你永远也及不上我。”
  志成的男子气慨被激发了一点点,他反抗,“不……我会查出来……”
  男孩又仰脸狂笑两声,当再垂头看他时,男孩便说:“你永远只是我的跟班,你替我提鞋就差不多!”
  志成终于激怒了,他说:“我不会替你提鞋!我只想与你玩!”
  “玩!”男孩嘲讽地反问:“你配吗?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哪种素质的人,够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志成告诉他:“人不应该骄傲。”
  男孩睁大眼睛,怪叫:“你教训我?”
  正当志成要回答他之际,大门开启,志成随声音望去,再回望时,他发现男孩已经不见了。
  既愤怒又失望,他不喜欢男孩的态度,但又盼望他留下来与他完成拼图。
  既渴望他又不认同他。
  是父亲回来了,志成便走进厨房,为父亲弄爇留给他的饭菜。
  他想,他就是想要一个像男孩般的朋友,如果,男孩可以减少他的霸气,那就最好了。
  父子俩一同吃晚饭,志成问父亲:“世界上有没有两个人一模一样?”
  父亲这一次懂得回答他:“挛生兄弟就是相同模样。”
  “啊。”志成从前倒是不知道,然后他又问:“我有没有挛生兄弟?”
  父亲摇头:“没有。”
  “失散了的呢?”志成道。
  父亲又摇头。
  志成说:“会不会母亲把另一个孩子交给有钱人收养?”
  父亲疑惑了,“你看见谁?”
  志成便说:“我看见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然后他选择这样说:“在街市内。”
  父亲说:“只是差不多的孩子吧!”
  志成便不再问下去。他知道,说出真相也没有人会相信,不如不再说。
  他一边吃饭一边盘算,明天回学校查阅挛生兄弟的资料,然后是水能灭火那回事。
  他就不相信斗不过他。
  当他找到答案后,又花了时间阅读恐龙的故事,另外又看了一些爱迪生的发明历史。看罢,就满足了,知得愈多,愈不怕那男孩霸道的发问。
  当男孩再出现时,志成就说:“当水大量地被喷射到燃烧物的表面时,由于它的吸爇本领强,燃烧物的温度便下降,如果温度低于燃点,火便会熄灭。”
  他一字不漏地把答案告诉男孩。
  男孩便说:“你只是个死背书的呆子。”
  志成不忿,他问:“告诉我为何会有挛生兄弟?”
  “哈!”男孩笑了一声,“考我?”
  志成流露着骄傲的神情。
  男孩却懂得回答:“挛生兄弟的形成有两个情况:当母体排出一个卵子,受津了之后分裂为二,形成了两个胚胎,每个胚胎分别发育为一个独立婴儿,这称为同卵双胞胎。这种挛生兄弟的外貌会非常相似。而另外一种双胞胎的成因是异卵双胞胎,当母体排出的卵子有两个,两个卵子又同时受津,就会发育出独立的胚胎,这一种的挛生兄弟外貌不相同。”
  男孩轻松地通过了志成的挑战。
    
  志成觉得他很厉害:“你真的懂!”
  男孩说:“所以你要屈服于我。”
  志成问:“你与我是挛生兄弟吗?”
  男孩瞪着眼,表情惊讶,“你?我?”然后又是笑,鄙夷的笑。
  志成再问:“那么你从哪里而来?”
  男孩的表情便不再如前嘲弄了:“你问得真好。”  然后他告诉眼前这一个什么也比他差一点点的小朋友,说:“我由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而来。”
  “什么?”志成不明白。
  男孩说:“我就是你的优秀版本。”
  志成皱眉,感到非常迷惘。
  男孩轻轻一笑:“我是你那聪明、自信、有品味、勇敢、英俊的版本。”  然后又说:“你是我的下等货,又或称作次货。”
  “不!”志成握着双拳,突然感到厌恶,“你乱讲!”
  “对不起,因为我的存在,所以你永远只能平庸、没出色、次等。亦因此,你永远要仰慕我、崇拜我、以及模仿我。”说罢,男孩高兴满足地哈哈大笑。
  志成下了逐客令:“我不要再见到你!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男孩收敛起笑声,转瞬间就目光炯炯,他牢牢地望着志成,继而说:“发恶?我是你来命令的吗?”
  男孩的声音突变,变成如成年男人般厚与沉重。
  由于事出突然,志成看见小孩面貌的他,却听见大男人的声调,免不了心生怯意,他稍为后退半步。
  男孩说:“我是你的主人,我想怎样就怎样。而你,我要你怎样,也就怎样。”
  说完后,男孩逐步移近志成,最后,大家面贴面了,本来只在四目交投,冷不防男孩忽然张开大口,愈张愈大,已经大得不像一个人的脸了,那简直就是橡胶人才可以做得到的事。
  志成吓得向后缩躲。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男孩的口张大得如鬼魅的脸孔,继而一口把志成的头颅吞噬,那张大的口寒着了志成的脸,志成在那大口内挣扎、窒息、尖叫。在这一刻,他才省觉,这个比他各样都优胜的小男孩,根本不是来与他做朋友。
  “放过我——”志成双手乱抓,他恳求。
  他的表情痛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却在偶然张开眼时发现那个大口早已不存在。
  男孩又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来去自如,他任意妄为。他发号施令,他要另一个他驯驯服服。
  他控制他,他玩弄他。
  他不是来与他一起玩的,他是来玩弄他的。
  他是主动;而另一个他,只是被动。
  从此,志成等待男孩的心情便不再相同,他有更多准备功夫,要与那个自傲的漂亮男生竞争。
  “你吓我?好吧,我没有你的怪异,我让你扮妖怪。你比我好?也好吧,我让你逞强,只是我也不能输。”他下了决心。
  有一次,当男孩来了之后,志成把握机会发问:“告诉我,为什么血是红色?”
  男孩不慌不忙,便回答了:“因为血液中有红血球,而红血球中寒有血红素。”
  志成不得不服气。
  轮到男孩发问:“告诉我——”
  志成瞪着眼,他希望那问题是有关乘数表的,因为他刚学会了背诵;又或是关于火山的,科学堂上才刚教完;更或是英文的动词运用也不错,他很熟悉。
  然而,那问题却是:“海市蜃楼是怎样产生的?”
  “啊?”他在心中叫了一声,他连海市蜃楼是什么也不知道,未听闻过。
  男孩看透了他,冷冷地笑。
  当然后来志成就查到了,唯有等待下一次才能回答。亦因为不能看着自己输,志成的知识水平比同龄小孩高很多,他一直考第一,后来更跳了一级。
  大家也封他作“天才儿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事出有因。
  他暗暗地感激那个男孩子。
  男孩的品格虽然差劲,但也有功劳。
  志成已体会到,他与他之间的复杂关系。那男孩还是没有名字,有时候他迫志成称他作主人,有时又是陛下,亦试过要志成称呼他为天主,志成知道他太不像话,死也不肯叫。
  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志成只会是个满足于现状的小学生,志成是明白的。
  青春期到了,志成开始变声,又长出稀疏的胡子,外形尴尴尬尬。而那男孩,成长得与志成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眼很有神采,没有那些丑胡子,他有的是一大片的青色平原,早上剃了晚上就浓密地长出来。他的声线早变成大男人那样,充满力量。当志成脸上长满暗疮,他却一颗暗疮也没有。他是完美的、无瑕的、光洁明亮,如一个王子。
  他自称王子,然后强迫志成称呼他。
  “不叫!”志成觉得无聊。
  王子说:“但你不能否认,你内心的深处正认同我。”
  “我认为你鬼鬼祟祟。”志成不理睬他,他正忙于在裁缝店的布匹仓中挑选布料,他现在于课余正式学造旗袍。
  然后,他感到脸上赤赤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长了很多很多浓疮,比往常多了十倍。
  “你……”志成指着他。
  王子说:“你跪拜我啦!”
  “我干吗要跪拜你!”志成很愤怒。
  王子说:“并且赞美你的主人!”
  志成斥喝一句:“无聊!”
  然后,他连手背上也长满了暗疮,变成了毒疮少年。
  王子说:“你是麻疯病人。”
  志成说:“好了,别过分。”
  他不满意,可是王子似乎更不满。他以成年男人怒哮时的声音道:“你以为我是玩的吗?我要你怎样称呼我你便怎样称呼我!你以为你是谁,与我讨价还价?”
  志成的心一寒,便噤声。原本,立定主意不怕他,但王子身后有一股气场,令人无能力抵抗恐惧。他怕了,寒意由皮肤渗进肉中,再渗入骨。
  他低声说:“王子。”
  王子听罢,仍然不满足:“我改变了主意。”
  志成屏息静气。
  王子说:“叫我主人。”
  志成叫不出口。
  “叫我主人啦!”主人于是呼喝他。
  志成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人,这明明只是他自己,只不过比他好一点点,就能成为主人吗?
  不甘心、愤怒、无奈,统统压抑着,沉淀到心坎的最深处。
  主人问:“要不要连内脏也生疮?”
  志成担心,他知他做得出:“主人。”终于也叫了。
  主人笑了,是那种熟悉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今日,大家都十多岁了,那笑声,当然雄浑得多,是故也恐怖得多。
  他在狂笑中说:“叫了一次主人,我就是你终身的主人!”
  主人开始推碰他,先推他的左边肩膊,他向后退了,又推他的右边,眼看他没还手也没倒下,主人便索性双手一起推,用力猛了,志成便跌下来。他很想哭,这是屈辱。
  “人丑、脑袋又蠢,推两推便坐到地上,为什么别人死你却不去死?”  语调十足那些欺    
  压低年级学生的霸道少年。
  志成垂头咬着牙,他想辩驳,却又不知怎去反驳他。  有时候,他也自认是这样——又丑又蠢,是一个无能力反抗的无用鬼。
  主人叹了口气:“唉,算了吧,你闷死我。”
  志成问:“告诉我,你可否放过我,不再来烦我?”
  主人流露着啼笑皆非的神态:“我烦你?当初,是你每天等待我,祈求我的来临。”
  他又说中了,当初的确是如此。
  “所以我才选中你嘛!”主人轻佻极了,“是你选了我呀!”
  志成又沉痛地叹息,说:“现在我不盼望你来了。”
  “不!”主人像听到不可置信的笑话那样:“才不!你不知多想我来,你不知多喜欢我!”
  志成反抗:“我不喜欢你!”
  主人笑,笑完之后说:“你很喜欢我,因为你想变成我。”
  志成抬头望着他,看了那么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他希望似他,充满着世间一切智能、无敌的自信、无所惧怕。
  所向披靡,英俊挺拔,而且,可以控制别人,而不是被人控制。
  “泪包,不要哭了!”  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额一下,志成就全身震荡,他看见主人的形象淡退,然后隐没,而他全身上下的浓疮,就在同一刻消失。
  他没有噤声,却一直哭。他知道,他与他以后都会没完没了,他会永远地屈服于那个自称主人的凶恶之下。
  志成就是这样长大,避又避不过他;说得准确一点,他与他,是这样一起长大的。
  他欺侮他,他忍受着他的欺侮。相生相克,是另一种相依为命。
  在十六岁那年,他缝制出第一件旗袍,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印有梅花,有袖,双捆边,粉红色蝴蝶形盘扣,单襟,领子高,长度及膝,小开叉,这是一件津致的作品。
  然后他发现,造旗袍的专注与盼望,使他暂时脱离他。衣车平稳而连续的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剂,抚慰了他年轻却没停止受创的心灵。
  在旗袍的温柔中,那欺压不存在、无处可站。
  卑鄙的事情,无法在详和与柔情之中站得稳。
  父亲带他进进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替那里的太太小姐造旗袍。他长得正气,也年轻,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很多时,女人会与他说说笑,赞他长得英俊,又问他有关学业的事,志成总是开朗光明大方地响应,女人都喜欢他。
  富家公子有时候会坐在一旁欣赏妻妾们量身和选择布料的画面,因为,看着喜爱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是好看而性感的事,女人都有那彷佛红杏出墙的妩媚之态,特别婀娜娇嗲。
  公子们风花雪月,以茶点招待志成父子,父子俩客套地吃一些,然后,又把旅行的照片给他们欣赏,那是五十年代,并不是很多人去过欧洲旅行。
  志成父亲看得很有兴致,志成也看得专心,公子则在旁边解画:“这里是意大利,看,这就是著名的叹息桥,你们准这辈子都没看过,很诗意的呀,与中国人所造的桥完全不一样……”又说,“那是法国人的凯旋门,不错吧,这个角度,能够把整个建筑物无遗漏地拍摄下来,很考技巧。”
  然后,是西班牙的照片:“噢,看过后有了见识,你们便可以告诉别人,西班牙是什么一回事。这是巴塞罗那,很有艺术气息吧!而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筑物,哈,叫什么名字……”
  太太走过来看,说:“叫什么大圣堂吧!”
  志成说:“是圣家堂,十九世纪末期由著名建筑师高第建造。”
  大家感到愕然。
  志成指了指照片,又说:“这是其中的一个方向,名为‘基督之爱门’,上面有六位音乐天使。”
  公子与太太不作声,而志成的父亲则有点尴尬。
  志成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小孩子胡乱说话。”
  公子便说:“他又说得很对呀!裁缝仔,有点墨水啊!”
  晚上回家,父子俩相对吃饭,父亲说:“志成,我可没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
  志成微笑,对父亲说:“我喜欢造旗袍,你放心,中学毕业之后我会正式帮助你。”
  志成父亲似乎放心了:“我们不用懂得那么多,只懂得一门手艺就好。”
  志成和应了一声,但他的心愿当然不是如此。
  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中风,不久后便去世。志成非常伤心,还差一年才中学毕业,但已不得不辍学,他要继承裁缝店了。他怀念父亲,常常哭肿眼睛。父亲用过的剪刀、尺子、纸样上的笔迹,都留下了那么浓厚的气息。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静静地独坐一角,志成会想,这些时刻,他不介意那个他到来。他希望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他熟悉的人存在。活着,真是很孤独。
  有一天,他又来了,志成对他和颜悦色:“有什么要考我?”他问得甘心而温和。
  “当然有!我是你的主人嘛!”有着十八岁半熟美少年姿态的他,把脸仰上半分。
  志成不抗拒,等待他发问。
  主人说:“告诉我——”
  志成微笑。
  主人继续问:“你想不想父亲重生?”
  志成一怔,微笑瓦解。
  主人又说:“但当然,有条件的。”
  志成问:“是什么?”
  主人笑:“你很想吧!条件是,你要叫我父亲。”
  志成立刻拒绝:“你妄想!”
  主人瞪着眼:“叫我一声你就得回你的父亲啊!”
  志成说:“我不会跟着做。”
  此刻,他极后悔盼望过他的来临。这个人,真令人又爱又恨。
  主人就说:“早说你不识抬举!”
  志成不理睬他。
  主人又说:“最后一次机会。”
  志成把他赶走:“我不要见到你!”
  “好吧,他永远不会与你相逢。”主人说。
  志成反问他:“你又知道我们不会再相逢?一日我也死了,我与父亲便能重聚。”
  主人微笑,而这个微笑拖得很长很长,长得突兀。
  他说:“你可以肯定你有这一天吗?”
  志成说:“你不会不让我死吧!”
  主人耸耸肩:“看情形吧!”
  志成那时候没把这嚣张少年的话放在心上,他继续打发他走,满心烦厌。
  日子,比往常更孤独封闭。
  带着伙计,往往来来豪门大宅,一天又一天,专心一意地造旗袍。五十年代中期至后期,流行的旗袍都是贴身修腰,短短的,长度在膝盖上或下,女士都为玲珑曲线而下一番苦工。有些旗袍料子是透明的,暴露的地方其实只有颈项以下三吋位置,却又是那么婀娜性感。最受欢迎的是印花布——条子、格子、花朵、图案,边缘处配上蕾丝,加上花扣,再配上珍珠链,女性最得体又妩媚的形象,便创造了出来。
  志成的手工很好,差不多比得上他的父亲,常常受到客人的推介,有时候生意多得接不下,他就不接了。他的旗袍,都是他亲手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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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志成二十二岁了,已变成一个大男人,长得健壮、英俊,言行谨慎内敛,为人忠厚谦虚,他的品性,是百分百遗传自他的父亲。
    
  有一次,主人走进裁缝店,站在他面前,问他:“告诉我——”
  志成说:“我正忙着,没空回答你。”
  主人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也学不到我的一成?”
  志成抬头,正想说些什么之际,主人却说:“所以你比我低俗得多!”
  说罢,就在大笑中消失。
  志成觉得他无聊,他其实想辩驳。青春期过后,志成已与那个他的距离拉近,志成也长得轩昂得体,当然,气度与那个他相差很远。他们已是一对绝对相似的身躯与镜子,真人与镜子,同卵相生的挛生兄弟。但志成的身分是裁缝,一个裁缝是谦恭的。
  就在这一年,志成遇上小玫。
  小玫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是蓝家中唯一的孩子,听说父亲有偏房,但小玫的母亲不予承认,蓝太太才是蓝家的掌权人,家族的茶庄属她所有。
  那一年小玫二十四岁,比志成年长两岁,待在闺中。早前,她往美国留学,但呆了一年,不喜欢,于是又回家来。她读的是大学第一年,但没学到什么,连课也不爱上,美国,令她最怀念的是爵士乐,当地的舅父开了两家俱乐部,她常常窝在那里听歌,回家后,带了大量的唱片回来,天天在家中播放。
  家族拥有的茶庄在台湾,他们主要经营转运茶叶往欧美的生意,在香港只有一间小门市。小玫的家在一个山头之上,四面环山,没有公路往市区,这山头上的路都是家族的私家路。
  小玫很少外出,她不喜欢交际,性格很内向,但气质并不是害羞的那种姑娘,小玫的气质是高傲的。
  优雅、冷冷、淡淡。
  蓝太太听说女儿想造旗袍,便为她找来不同的师傅,她也不介意每个也试试。本来她穿洋装,但从美国回来后,她说她只想穿旗袍。
  志成被接到大宅的那一天,在偏厅待了许久,差不多一小时,工人说,小姐有点事,要他再等一等。志成等得闷了,看见窗外是个玫瑰园,于是便走出去看看,那真是个很漂亮的玫瑰园,一丛一丛,种了不同品种的玫瑰花。
  玫瑰园很大,他愈走愈远,然后开始有音乐声,轻快的,透着不吵耳的爇闹。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郎跪在地上挖泥,她把玫瑰幼小的根茎一株株放进泥洞中。女郎头上系上丝巾,布衣的袖折起,戴上手套,穿裤子,脚上是旧旧的劳工靴子。
  女郎背着他,当感到身后有人,便转过脸来。
  她望着他,半晌,笑了笑。
  女郎有好看的脸,志成不介意与这脸孔的主人说话:“嗨,你种的花很漂亮。”
  女郎说:“这里所有玫瑰都是我种的,这么多年来也由我一手种植。”
  志成说:“花了很多心思。”
  女郎见他有兴趣,就站起来,指指左边的桃红色玫瑰:“这品种叫涟漪,只有两层花瓣,很大朵,不太香,但样子清秀。”
  然后又指向一丛白玫瑰,说:“白色的叫雪地华尔兹,当盛放后花瓣会向外绻。”
  她走了两步,站在一丛忌廉色的玫瑰前介绍:“这是天鹅,很大朵,一朵有六十片花瓣以上,花蕾是白色的,盛放后便变为忌廉色,但雨后,雨点会为花瓣打出一点点的水印。通常一般玫瑰在雨后会更艳丽,唯独天鹅不一样。”
  她继续走前,又说:“这一种深粉红色的,圆圆的,有一个漂亮的名字,Breathless……Breathless中文即是……”
  志成替她说了:“屏息静气。”
  女郎望着他,怔了怔,低哼了一声,她想不到他的英语那么好:“是的,屏息静气。”
  然后志成问:“正在播放的是什么歌?”
  女郎说:“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你有没有听过?”
  志成说:“Duke,即是公爵,但我没听过。”
  女郎微微一笑:“你也知道Duke是公爵,可知他所领导的音乐,是多么有气派与格调。”
  气派与格调,志成仰慕这样的形容。
  志成问:“你们的小姐喜欢听?”
  女郎又笑了笑:“是的。”
  志成又问:“你们的小姐喜欢玫瑰?”
  女郎点头:“因为她叫小玫。”
  志成又说:“但她种的都是大朵玫瑰。”
  女郎忽然觉得很可笑,她连续笑了很多声。
  志成指着一种大大的、橙色与黄色混合的玫瑰,问:“那种叫什么名字?”
  女郎说:“Michelangelo。”
  志成说:“米高安哲罗?那个伟大的雕刻家?”
  女郎说:“他更是建筑师与画家。”顿了顿,继续说,“这种玫瑰像是从黄色底色画上一条条橙色条纹一样,于是以伟大艺术家的名字命名。”
  志成望了望这花园,看到一望无际的玫瑰,然后他便说:“你是花王的女儿?”
  女郎说:“我是花王。”然后女郎反问:“你是来造旗袍的?”
  志成说:“是的,来等你家小姐。”
  女郎说:“你以后来替小姐量身时,到花园与我说说话啊。”
  志成当然不介意,甚至是求之不得:“除了玫瑰,我们也可以谈别的事。”
  “当然啊。”女郎笑笑,然后她望望天,说:“太阳太猛烈,我要回去了。”
  说罢,她走到有帘幕的一角,关上唱机,志成看见,Duke  Ellington原来是黑人。
  志成问她:“你也喜欢听?”
  她点头。
  “你有你小姐的品味。”他说。
  她又点头。
  然后她走了,志成则返回偏厅。后来有人传话,说今天小姐不舒服,不量身了,又给志成打赏了少量金钱。志成有点没趣,但因为那花王很讨他喜欢,因此,他决定还是会回来。
  晚上,当主人来访时,志成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那个人的步伐是大步而稳重的,然而却又不沉重,显得轻松而自信。那个人的笑容,正中带邪,目光都在闪;那个人的眼神,能说话;那个人就算挥一挥手,也充满力量。
  志成明白,像那个人的话,就十分有吸引力。
  主人说:“你好像有点不妥当。”
  志成说:“别管我。”
  主人说:“我管你?明天你跪地求我,我也不会理会你。”
  志成说:“我求你做什么?”
  主人说:“明天你便知道。”然后又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怪你后知后觉。”
  翌日,志成起床后便接到通知,茶庄的小姐想他再走一趟。那样,志成就津神抖擞了,他决定先买一束玫瑰。他看到不同颜色的玫瑰,不知是什么品种,好像没有她亲手栽种的漂亮,然而,玫瑰就是玫瑰,他还是想送给她。
  志成买了一大束玫瑰,他把玫瑰和随身用具放到一个大盒中。
  被接到山中豪宅之后,这一天他不需在偏厅中等待,工人直接领他到小姐的房间。那房间在三楼,沿路而上,传来抒情但轻快的爵士音乐,志成知道,今天的工作大概会是愉快的。他在转角处向窗外望去,那片玫瑰花园上,没有漂亮花王的影踪。临走时,他要查探一下。
  工人领他走到一个大房间,志成把门推开,便看见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个女子,她背    
  着他而坐,那法国式的浅蓝色宫庭座椅后,志成只看见她的半个头,还是背着他,只有黑头发的半个头。约四呎之距,就是唱机,黑胶唱片在转,音乐是没有歌词的,无人在唱,只有色士风、喇叭与钢琴声。
  座椅旁是小茶几,放有一盅茶,旁边有一大束玫瑰,淡淡的粉红色,花瓣上有锯齿边,条线细致,这种玫瑰出奇地美丽。
  志成走上前,脸上早已挤出客套谦恭的笑容,正想鞠躬之际,就看见小姐的脸。
  小姐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地闪动着亲切的光芒,嘴唇似笑非笑。她的头发梳得整齐,坐姿随意却优雅,身上穿着米白色旗袍,暗闪着隐藏的玫瑰纹,领上与襟上是白色蕾丝,在左边襟的位置,插上两朵浅紫色玫瑰,一大一小。
  小姐的笑容绽放,就如一朵玫瑰,她说:“花王冒充小姐啊。”
  然后她笑了出来,果然,玫瑰绽放了。
  志成的脸瞬间红起来,他猜不到。
  小姐说:“你不是想说我昨天更好看吧!”
  志成在心中真的哼了一句:“其实是昨天那个比较……”但他当然不可能这样说。
  她指一指旁边的座椅:“坐吧。”
  志成坐下来,他还未曾说过一句话。
  小姐说:“你答应过我会与我说话。”
  志成期期艾艾:“我……不知道你就是……”
  “所以不肯和我说话了?”小姐问,“你有阶级歧视。”
  志成不好意思地笑。
  然后小姐说:“你就当陪陪我,很少人陪我说话的,玫瑰又不懂得回答我。”她轻轻抚摸茶几上的玫瑰。
  志成问:“这又是什么品种?”
  小姐高兴地回头看他,“Anna &nbspavlova。”
  “很美。”志成赞赏。
  “是的。”小姐很高兴,她自我介绍:“我是蓝小玫,叫我小玫好了。”
  志成说:“我是李志成。”
  然后小姐伸手出来。
  志成看见,愕然了半秒,才懂得把手伸出来,与小姐的手一握,小姐的手前后只伸出来五秒,但志成会在以后的日子记起,小姐的手有多漂亮。
  小姐,真是很漂亮。
  志成的心情很紧张,但觉全身肌肉在萎缩。
  小姐怔怔地看了他数秒,继而又把她脸上的微笑再勾得大一点,她想他放松。
  志成清了清喉咙,正努力不要让自己失仪,他开始找话题:“花园……”
  小姐礼貌地等待他说下去。
  “源自上古时代……”志成开始说出他对花园的知识,“在上古时代已灭亡的巴比轮帝国中,相传是世上最美的空中花园,尼布甲尼撒二世为了不想他波斯籍的妻子受思乡之苦,因而建造这所平台层层草木扶疏的花园。花园代表天堂般玩赏乐园的理想。”
  小姐很愕然,因从来未有听闻过,她的反应是:“啊呀……还有呢?”
  志成说:“希腊人发明了神圣树林的概念,花园是献给神的,而神祇也有他的花园。譬如宇宙大神宙斯的正室希拉,就拥有诞生金苹果的花园。”
  小姐摇头,感叹着:“太神奇太好听了,说下去吧!”
  志成得到鼓舞,开始显得有自信:“意大利人的花园,是百花混合的,中世纪时代,他们流行一种优闭花园,花草混合一片,没有分设小径,也没有后来欧洲流行的几何图形花圃。”
  “你听过秘密花园吗?它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娇小天地,通常在大花园又或是大园地大建筑物的隐蔽角落,绿意盎然,宁静又迷人,十分浪漫。”
  小姐又再“啊”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法国宏伟的皇宫花园……”
  志成就告诉她:“法国式花园是平衡的艺术品,像刺绣一样,有严格的规律,规模庞大,着重古典的平衡。花园变成建筑物的延伸,方圆数公里都是结构严紧的几何图案。”
  小姐说:“我还是喜欢小型的花园,像画家莫奈的荷花池。”  然后,小姐便没说话,只瞪着他,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也们又谈了片刻,小姐提议到她的玫瑰园走走,因为晚霞将至,一定会十分漂亮。
  两人走着,志成跟在小姐身后,小姐的感受有点陌生。原本,她只认为这裁缝可让她消磨时间,她猜不到,他竟然拥有让她敬佩的知识。太奇怪了,于是,倒是她变得不好意思。
  走在玫瑰园中,她说:“你说我的花园是哪一类呢?”
  志成说:“是个人主义的花园。”
  “啊!”小姐又发出这个单音。个人主义。
  晚霞来了,天际是橙红色的,是一亿朵玫瑰的汁液调和而成般美艳。小姐满足地望着天际,她有非常秀雅的侧脸线条。
  志成想起一回事,他箱子内的玫瑰。最后他还是把箱子打开,拿出那一束已倦怠的玫瑰。
  小姐看见了,脸上流露着喜悦。
  志成说:“未来这里之前,我买来送给……”
  小姐抢着说:“花王。”
  她接过了花,志成傻笑。
  “谢谢。”她凑近花中央,“很香。”
  晚霞渐暗哑,夜幕快要垂下,小姐把他送走。这一次,裁缝又没有替小姐量身。
  坐在接送的房车中,志成的脑袋变成真空,今日,实在太刺激。
  本来,他有心追求一个花王,可是,却碰上小姐。他已没再想“追求”这回事,只是,心情,仍然悸动。那半小时的车程,正好舒缓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的紧张。
  小姐的姿态神情仍在他的脑海中荡漾。入夜了,他仍然感到难以置信。
  回家后,他就发呆,饭也没吃。
  那个人由大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动静似是刚回家的家庭成员。
  志成望着他开门关门的模样,那种潇洒俐落,与自己那么不相同。在这一刻,他但愿他真的是他。
  假如自己是这个人的话,就能确保不会在小姐面前出丑。
  志成很想很想百分百像他一样。
  主人看透了他劣等次货的心意。志成的目光中流露着恳求的神色。
  主人挂起胜利的笑容:“想模仿我?”
  志成说:“她是千金小姐。”
  主人侧起头,目光嘲弄又轻佻:“高攀不起人家哩!”
  志成否认:“我已没有追求之意。”说罢,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只想别失礼人前。”
  “啊!”主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你又真是次一等。”
  志成不得不承认,也无从辩驳;是真相,只好任由他揶揄下去。
  “来吧!”主人弯身,勾了勾手指,像逗弄小孩那样。志成讨厌他这姿势,却又不得不随他站起来。他不是害怕他,在这一刻,他倒想听他的话。
  他俩面对面。究竟,谁是真人,谁才是镜子?
  主人说:“跟我的表情做。”
  主人流露着自信而端正光明的表情,那是头微仰的,嘴唇紧紧合上,目光内暗暗闪着光芒。
    
  说:“我——”
  “我——”志成跟着说。
  主人纠正他:“声线雄厚一点,调低一点,要充满男性魅力。”
  “我——”志成又说。
  主人说:“加上刚才的表情。”
  主人在志成跟前显出尊严的气派。
  “忘记你只是个裁缝仔。”
  志成尝试着,但剎那间,又放不下身分。
  主人说:“就当你是我。”
  志成望进主人的眼睛,这个人,有多么具魅力的眼神。
  充满张力、复杂、深不可测。
  这就是男人的魅力。
  坚定的,强势的,叫人屈服的。
  高高在上,无惧,能躁控一切。
  是的,就变成他。
  只有变成他,才能与她匹配。
  从今,不再是一个裁缝,他要变成一个她景仰的男人。
  志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神集中。
  他看见,跟前的男人在微笑。
  他也下意识地跟着做。
  从今以后,就甘心情愿,名正言顺地模仿他。
  下了这决心,就一切放心。
  主人忽然侧起脸,神情高傲,把肩膊移向前方,向前踏了一步。志成明白了,他在教他身体语言。
  自此,主人与他都没再说话,他细心留意主人的每个姿势,他要学到十足。
  主人昂然阔步,继而单手插袋。后来又转身,低头沉思。
  志成依样昂然阔步,又单手插袋,转身,沉思。
  主人伸开双臂,头一侧,自转了一圈,脸上有自豪而愉快的神色。
  志成也伸开双臂,头一侧,模仿着那种潇洒的自转,神情亦开朗而自豪。
  主人伸出左手,头往后仰。
  志成伸出左手,头也往后仰。
  主人的左手打着拍子,姆指与中指发出富节奏感的节拍。
  志成的左手亦能做出同样的动作。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主人仰脸而笑,露出富线条美的下颚。
  志成仰脸而笑,他的下颚线条同样美。
  然后,主人再笑。
  同一时候,他也笑。
  两把笑声重叠,节奏一样。
  主人双手一拍,洒脱地走前。也同一时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动作。
  已经不再一先一后了,他们其中一人是面镜子,他们的动作已融合起来,相同而一致。
  一同举手一同提脚,一同笑,眼眉一同扬起。不用望着对方,已动静姿态一致。
  他与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觉力不从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荣,以及他的宗教。
  那个夜,屋子里有如出一彻的两个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样,做着同一套细节。
  像刚刚出生般,他尽情吸收尽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这是多么漫长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觉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车又来接他去见小姐。志成的神态已经不一样。
  他穿得光鲜,簇新的恤衫和西裤,他已不似一个裁缝,倒像一名公子。
  当他在偏厅等待工人领他到三楼时,他是站着的,双手反扣在背后,悠然自得。
  他不再谦恭,不再似个小人物。
  他已不再是自己,他已是他。
  勇气就由此而来。他已是个男人。
  工人把他带到小姐跟前,这次小姐是站着迎接他。小姐穿粉红色绢面旗袍,没有印花,领子与手袖的捆边则是深红色,她的襟上,照样插着玫瑰,今天是三朵,血一般地红。
  他走到小姐跟前才释放出一个微笑,而且那微笑持久。
  小姐看着,不知怎地,就面红了。
  他看见她脸上的暗红,他有种成功感,知道自己做得对。
  “小姐。”他朝她点头。
  小姐吸了一口气,对他说:“今天,”她再吸一口气。“轮到我向你讲解。”她笑。
  志成皱眉,流露着疑惑的神情。
  小姐走到唱机旁:“告诉你,我喜欢的音乐。”她放下了唱针。
  志成恍然大悟,这表情,彷如那个他上了身。
  唱片转出小喇叭的旋律,后来又来了伸缩喇叭、色士风和其它木管乐器。
  小姐说:“Duke  Ellington哩,由二十年代一直称霸爵士乐坛,现在我们正走向六十年代,他在爵士乐的世界中,地位仍然超然。”
  志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会再像个小学生,而只会用情深的眼神,诱惑地望着她。
  小姐有点不自然,她笑了笑,说下去:“Duke  Ellington,著名的是他作为乐队领班的身分,他总能巧妙地制造出如刺绣品那样调和的音乐。”
  志成忽然勾出一个微笑,小姐看得瞪着眼,但仍然镇定,继续说:“只要你曾听过他的一些作品,就会一直喜爱他。”
  志成的笑容更加迷人,他已站得与她接近身贴身。
  小姐不知怎算好,她垂下眼,又抬起来,唱片转出如夜里猫咪叫那般的缠绵喇叭声。她找着该说的话:“这是《Mood  Indigo》,他其中一首最著名的作品。”
  就这样,灵感到。志成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拖着她的手,带她旋转起舞。
  冷不防他有此举动,她的脸又涨红。抬眼偷看他,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正狂跳。很可怕很可怕。
  他抱着她轻轻转了一圈,温柔地,曼妙地,情深地。他感受到她纤巧柔软的身体,近距离才领会到的香气,他知道什么是感动。她垂下的脸上,眉毛是那么纤细,像是刺绣在她脸上般巧夺天工。
  这一刻,他抱着的是全世界。
  然后,他也合上眼,他把脸微微仰起,一生人,只生存这一刻,也足愿。
  他爱上了她。
  无人言语,只有那如猫叫的奇异音乐。
  这首歌很短,当一首轻快的歌响起来时,她便挣扎走开,腆地笑了笑,“快歌。”她呢喃,不自然地拨弄秀发。
  她抬眼,看见他那双剑眉星目中,有一千种信号。
  忽然,房间外有工人的声音:“小姐,太太回来了。”
  她这才惊魂稍定,她对志成笑了笑,说:“我送你下去。”  她擦过他身边,冷不防全身就如触电,只好停步下来,回头望向他。
  本来,她想问:“你究竟是谁呢?”
  是谁,叫她有那陌生的悸动?
  呼——
  但说出来,是这一句:“我们又没有量身了。”
  然后,匆匆回头,急步向前走。
  志成跟着她。他俩一直往下走,没有说话。在地下的大厅中,志成看见一个高贵的中年妇人和年约三十岁的胖胖男人,那男人穿着名贵的西服,架眼镜,笑容灿烂地迎向小姐。
  “小玫。”高贵的妇人是小玫的母亲,大宅的蓝太太,“高先生来与你喝下午茶。”
  小姐笑了笑,蓝太太则朝志成望去,于是小姐说:“是裁缝师傅。”  她这样说。
  接着,小姐坐在大沙发,是工人把志成领走。小姐没向他望一眼。
  
  志成不得不如梦初醒。对,他始终是裁缝师傅,她始终是小姐。
  房车把他送下山。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抱过她又牵过她。在这一刻,他的心才知道乱。
  无论如何,也是开始了。
  小姐心不在焉地与高先生喝下午茶,她听见母亲说,星期六她们一家人会与高先生到郊外看跑马。
  她应了一声,继续心不在焉。
  她也是开始了。
  她的病症是这样的,她伏在三楼的唱机旁,冒着汗,任由太阳曝晒也不坐起来,重复又重复,播着同一首《Mood  Indigo》。
  汗湿透她的背,浅色旗袍贴着她的身体,性感无双。
  她崇拜浪漫酷爱浪漫,她知道最浪漫是跟他私奔。
  私奔。
  可是,他是一个裁缝!
  她的表情变了,有那愤恨。
  变得完全不可能。
  太阳照样曝晒下去,连胸膛也渗汗了。
  插着的是一种血红色的玫瑰,名字就叫做Love。
  轰轰烈烈,激荡神驰,所向披靡。
  那叫做爱情。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
  “噢哗……救救我。”她低声地叫着,太阳把她的鼻子晒红了。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爱情的玫瑰盛开得很香艳。
  与那位高先生看过跑马后,小姐的心更是想念着那个人,他英俊、浪漫、性感,而且,叫她意外。
  她想他,她想要他。
  马匹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拉头马有多兴奋?统统都不过尔尔。高先生很开心又很紧张,母亲说,他有一个马场,她知道,她将要嫁给他。
  小姐并不抗拒嫁给高先生那种男人,他保障了她的生活无忧,这种婚姻,是合衬的。然而,她也想要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由一个英俊的裁缝手中,珍而重之地握着,热情激荡地,正一点一滴送给她。
  不过分吧,未结婚的女人,偷偷享受着一段没结果的爱情。
  那个周末后,她又叫他上来,她想念他想得很着急。
  那天下午,她斜斜地躺在一张粉红色的贵妃椅上,她穿着忌廉色的麻质料子旗袍,外层的料子是通花的,是从法国运来的布料,穿在身上便有法国风味:矜贵,却又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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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与他打招呼,一直都侧卧在贵妃椅上,拨弄着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热炽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荡。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来,与她坐在同一张椅之上。很亲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说:“今天……说什么才好?”
  志成早有准备:“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准。
  志成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希腊神话中,天地初开之时,玫瑰是白色的,因为爱神Aphrodite赤足奔跑过玫瑰花田,足踝被刺伤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变成红色。”
  他的眼睛锁着了她的,她离不开。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气,心跳得很厉害。这个男人的眼神,如一团火。
  要……败阵了。
  她惧怕,是故只好动一动。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问:“关于我的故事,有更动听的吗?”
  她放松,他也跟着放松,他说:“白玫瑰是静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诉别人秘密,听秘密的人便不会把秘密传扬开去。”
  她闪亮着眼睛,笑说:“秘密……”然后是一连串笑声。心中有了点共鸣,她说:“那么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却响应:“我们有秘密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诱惑。
  她又惊恐了,眼神闪动不定。是的,那该是个怎样的秘密?他俩什么也没做过,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没有啊没有啊……
  然后,当她把目光安定下来,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后,真相又显得太过坦白了。那欲望,就是一个秘密。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爱情,就如玫瑰制造出来的旋涡,在一层又一层花瓣中,把她卷进去。红色的、温柔的、美丽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伤的。
  是不是,将要有一个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后,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随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时间,却只是下午的三时,她却已看不见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种压力。原来,接吻就是这回事。
  温暖地包围在一种缠绵之中。
  然后,她想要更多。
  然后,她就哀伤。
  得到了这种感受,下一秒,她就伤心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伤心,她的眼角凝住涌上心头的泪。
  她的脸一侧,就脱离了他的吻。强忍着,不要泪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说:“千金小姐不会嫁给穷小子。”
  顷刻,无人言语。
  一句话,封锁了他与她。
  她的头一直垂下,没有再抬起来。而他,望着她的侧脸,静默着。
  他听见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着她,他站起来,离开了她,但仍然望着她。他没说再见,转头就走,他太明白了,这是一种必然的事。
  他与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当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来。哭呀哭,饮泣,不作声。眼泪毁了妆容,毁了原本渴望做点坏事的心情。
  原来不是如意算盘那样。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爱情,是力不从心的。
  只开始了一点点,就已经很痛苦。
  爱情的美,连带着那爱情的痛苦。
  爱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满意了,饱满了才不哭。当脸孔肿起来之后,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决定,她与他到此为止。那一句说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与穷小子,都不合理。感叹是那么长长的一声,她失恋了。
  而他,也一样啊,他用手掩着一张脸,垂下来,他很沮丧,男人因金钱而失掉爱情,男人很沮丧。
  都说,自己是这阶层的人就是这阶层,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摇着头。然后,反思的意欲来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着与那个人的友谊,高攀着一个女人的爱情。
  统统都不配衬。
  从来,他都卑微。
  是彻头彻尾的下人。学问,改变不了;态度,也改变不了;努力,亦无补于事。
  他是低贱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击。命运,有着太多太多的主人,争相来压着他。
  那摇头的姿势持续,而痛苦,也同样。
  那夜,主人来了,他在他面前崩溃地哭起来,他没有说话,太伤心,就连倾诉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泪中,有那说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无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没说话,脸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严肃。他大惑不解,想问原因,但太伤心了,他最后只能继续伤心,没有心力去了解别的事。
  伤心,是一个世界。封闭了的世界。
  主人望着他哭,他就尽情地哭。主人的脸孔,真的很严肃很严肃。
  就这样,志成与他深爱的小姐没见面一个月。
  他治疗着失意的打击,而他的小姐则筹备着终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国工作半年,他希望临行前与小姐订婚。她没异议,因此,便赶制订婚的服饰。
  尝试了两个裁缝也不满意,她打算试第三个。虽然志成仍未替她造过旗袍,她依然觉得他会造得好。
  也对自己说了,不要就不要,都没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见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又请他来了,他一如从前,一叫就来。从来不拒绝她。
  他想见她,也以为会相安无事。上一次,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任何男人,也会知难而退。
  见面之前,他们各有自己的解释。
  这一次,她把一个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经经量身。
  志成坐下来等,她由一间房步出来,表情冷冷,横眉一扫,就是大户小姐面对小裁缝时最平常的态度。她叫自己继续冷下去,这就对了。根本,由一开始就该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动找他来说话谈心,自作孽。
  她看着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后一转身,下一刻便背着他。
  她张开手,不发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阔度,脖子的长度,然后是身长。
  他问:“请问小姐的旗袍要求什么长度?”
  她说:“一长一短,长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贴近膝盖。”
  他照着做,她感应到他的指头触碰到她膝盖背后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点发软,酥酥的软。
  她害怕这反应,因此故意说:“手工好的话,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伤了,没有回话,继续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来,轻轻说:“小姐,请把双臂张开一点。”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围,软尺轻触她的胸脯,他有点紧张,记下了数字。
  然后,他又替她量了腰围,她的腰很幼小。
  最后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数字。
  本来,志成对于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愤慨,但在完成这些量度后,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发觉自己有点不舍得。
  上一回,才吻过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吗?
  究竟有没有吻过……
  他凝视她的背影,有点迷蒙。
  她仍然背着他,她看不见那双凝视的眼睛。
  她把双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间,只要直走过去便能离开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点惆怅。
  也决定另嫁他人了,该可以放心说说话吧。
  只不过,说几句。
  于是,她转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着问号,他没有预料她肯转身,肯望向他。
  他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个,是她首先笑,他就跟着笑了。两人尽在不言中。
  他问:“婚期在何时?”
  她答:“半年后他由德国回来时,所以赶着下星期先订婚。”
  他点点头,想说祝福话但又说不出口。
  她说:“知道你手工好。”
  他勉强地笑笑,她看到,觉得他很傻,而自己又傻。
  她说:“衣料在楼下,待会有人会拿给你。粉红色的蕾丝面料,意大利出品,非常精细。我打算梳髻,配玫瑰,有一种很纯真的粉红色玫瑰,叫Silver  Jubilee,银禧哩,如果我找到,就用。”
  一口气说过话,她就深深呼吸,觉得好过一点。然后,又自言自语:“不过都不知道,会不会有银婚的一天。”
  他望着她。
  她微笑,显得有点僵硬:“你知道,不相爱的人。”
  说过后,她的表情就木然了,直望进他的眼睛内,眼也不眨。
  他仍然望着她,又想说点什么,但是又再说不出口。半晌,她望得他太久,心一酸,涌出眼泪来。
  终于,忍不住了。
  早知,不转身来不就平安大吉吗?看他看不了多少眼,麻烦又来了。只要不去看一个人,就会无事,看着一个人,结局只有心念打转。
  多么多么不想失去他。
  他踏前去,没任何考虑,就拥她入怀,不远处,有一个工人在抹这抹那,愕然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心痛,抱得她更紧。
  呜咽的声音中,她说:“美女不一定嫁丑八怪。”
  自己说完,自己笑。
  他听到,他也笑。
  然后,他松开他的怀抱,两人对望,继而大笑。
  这一句,成为了最新的命令。他又再为她的说话而废寝忘餐。
  她想他得到她,他就要得到。
  如今问题,只是钱,他就想起他,他知道他会办得到。
  志成说:“给我富有,让我可以娶她。”
  主人便说:“我给你富有,你给我什么?”
  志成说:“我永远对你忠心。”
  主人笑起来:“我没有想过你可以不忠心,这根本不是你的选择。”
  志成问:“我可以给你什么?”
  主人说:“这样吧,你给我恐惧。”
  志成望着他。
  主人续说:“我享受你惧怕我。”
  志成问:“是因为我以往对你不够礼貌?”
  主人便说:“也不一定。只因为,我最喜欢看见你的恐惧。”
  志成与主人互望,良久,也说不出另一句。他明白,这会有多恐怖,他将在他跟前翻不了身。
  一直渴望与他平手,一直不甘屈膝,他明知他比自己优胜,他也有那竞争的动力,说不定,明天就反败为胜。
  现在,他要他永远惧怕他,他就只能变成一生一世的输家。
  已经不只是仰慕、崇拜、景仰的心情,已经不只是比不上。那是恐惧,最深层、最抵抗不了的感受,把一个人永恒判死。
  永永远远,看见我,你也会抖震。
  志成屏息静气。
  主人有君子风度翩翩一样的微笑:“你们会恩爱非常。”
  志成微微张口,他在诱惑他。
  “而你永远健康英俊,我要你似我,在盛年之后不会老去。”主人说。
  志成问:“她呢?”
  主人告诉他:“她是幸福的寻常女人,她会有生老病死和丰厚的爱情。”
  志成觉得公平。那时候,他才没想到很多年后的事情。
  主人说:“我给你一门生意,你为我经营一家当铺,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你与她,会生活得像人上人。”
  志成听着,觉得惬意。
  
  主人说:“你是当铺老板,我让你做那世界的主人。”
  志成微笑了,他喜欢他这答允。
  主人说:“我再赠你一项能力,从此你有看透人心与催眠别人的才能,我让你面对客人时得心应手。”
  志成觉得实在太慷慨了,他想不到不答应的理由。
  主人便说:“那么,可以吧!”
  志成答应:“成交。”
  主人仰头狂笑片刻,然后说:“你看,我对你多好!”
  接着他把手放到志成的肩膊上摇晃,力度由轻至重,由缓至急,而且更是两个人一起摇,他摇晃他,他也要承受后果。最后,摇晃的密度太强,像汽车高速飞驰公路那样,只能感受其型,看不见其貌。
  当摇晃停止之后,志成慢慢地从摇摇摆摆中站稳,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眩晕着走到镜前,然后他看见,他的脸上有一层光,那光是寻常人家所没有的,那层光,通常只是富有人家、得意之士的脸上才找到。
  那是一种好气息,一种贵气。彷佛好运长伴于身。
  志成知道,他已不再一样。他答应过他,他会成为人上人。
  他由心底快乐起来。
  志成拥有了财富,当然就向蓝太太求见。
  第一天,他把十匹布送到蓝宅,蓝太太当然不肯收那十匹布。后来下人把布匹一扬,不得了,十匹布都是未裁开的大额纸币,一卷一卷摊开到地上。
  他证实了他的富有,就可以当面会面。后来他送蓝宅一个在太平洋的小岛,还有,台湾的其中两个大山头,那里有丰厚的茶叶出产。其它楼房汽车现金当然应有尽有。到最后,蓝太太答应志成与小玫的结合。她说:“我当然为女儿的幸福着想。”
  她的女儿的确得到幸福。小姐从此不再是陌生的小姐,志成昵称她小玫,虽然在他心目中,她仍然高高在上。结婚的首五年,只有他们夫妇二人打理当铺,后来蓝太太想转做地产生意,不再做茶叶买卖,小玫把不能转行的伙记收归当铺之下,当铺与茶庄兼营。
  而志成,把名字改为公爵,因为,他已是一个新生人。公爵,就是小玫喜欢的爵士乐手的名字。这名字偏邪一些,又高格调一些,他已是堂堂老板,他有他的风格,贵气如一国的贵族。
  他们深深爱着对方,每天也痴痴缠缠,他们是世上最恩爱的夫妻。
  在婚后的第十年,小玫变成三十五岁的妇人了,而公爵,却从来没有衰老过,他的主人给他不老的容颜,他永远健壮漂亮。
  小玫察觉了微露的额纹和略为松弛的肌肤,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感到不安。
  公爵抱着她,对她说:“不要介意这些无谓之事。”
  小玫不能安心:“衰老对女人来说,是世上最需要当心的事。”
  公爵说:“我看不到你年华上的蜕变。”
  小玫望着他,然后她就自卑了。他光采如昔,英俊不变,他的青春健壮教她低下头去。
  她幽幽地说:“我怕我面对不了你。”
  公爵一点也不觉得她老,真的,他一点也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只是那年月不衰的爱情,爱她爱她爱她。
  在这忧虑之后,公爵开始在背上刺上玫瑰,每天刺上一朵,足足刺了三年。那段日子,当他把他那性感磅礡的身体显露于她跟前时,她就看见他每天为她带来一朵玫瑰,盛放的、娇美的、血脉流动的。
  每一朵玫瑰都有生命,刺在他的肌肤上,送给他深爱的她。
  “你明白吗?你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蚀入我的肉。”他对她说,他的眼神内都是爱情,而那爱情,幽丽无双。
  她抚摸着她的礼物,她感受她获赠的刺痛,他为她痛,为她证明了他那永永远远不变更的爱。
  他说:“我是长生不老的,我永远不朽,我如宇宙不灭,有生之年,亿亿万万,你都在我的血脉中滚动翻腾,玫瑰伴着我每一个毛孔吸呼盛放。”
  他永远都活下去,活在她的玫瑰花田中。
  她相信他的感情,相信他永远都爱她。但她同样相信,一天她就会衰老败坏,腐臭变形,如同凋谢后死亡的玫瑰。
  她细舔着玫瑰,在激情中意图把玫瑰吞进肚中。刺青的玫瑰会与他长存,而她,并不。
  他那么爱她,而她被他爱得,那么那么的忧伤。
  主人答应他们相爱,果然,他们就有动人的爱情。
  主人要他恐惧,他就莫名的恐惧,他见着他的主人,已不如年少时那样。曾几何时,他对着他,还可以说说笑。
  果然,主人一诺千金。那恐惧,是出乎意料的真实。
  主人说:“告诉我——”
  他端正地等待。
  主人继续说:“如果我令她明天起便不认识你,那你怎么办?”
  他立刻乞求了:“不——  不要——”
  主人很高兴,他急急忙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他手舞足蹈,“再求我吧!再求吧!我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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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不敢怠慢:“求你,不要。”
  主人问:“你害怕?”
  他没回答,那当然了。
  主人很满意:“那是我最爱看的。”
  他很忧伤,流露着求别人手下留情的卑屈。
  主人绽放出一个魅力无双的笑容:“我叫她……”
  他呢喃:“不要……”
  “叫她……”主人笑得瞇起眼来,如说及梦想般兴奋,“叫她失忆,忘了你是谁,记不起你们有多相爱,一切也烟消云散,你像是从来没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一样。”
  “不!”他垂头。
  主人总结:“你是个陌生人。”
  他很害怕,怕得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主人侧起脸,朝他垂下脸的角度窥望去,主人要看他惊惶悲苦的神色。主人是为着这种享受而来,主人有品味。
  看了一会,主人把头转了转,舒筋活脉,又松了松双手,差不多了,他宣布:“我看够。”
  他呼了一口气。
  “暂时。”主人双掌合拢,微微鞠躬。
  这一天,主人有礼地告辞,临行前教训了他几句:“别以为你是我,你从来就不是。你崇拜我、模仿我是你的事。我渴望的只是你的恐惧,你愈恐惧我便愈喜欢。想我对你好?那你再恐惧点吧!我满意,我享受,你便有好日子过。”
  他低着头,他的身与心,都在颤抖。
  主人说:“当铺老板,你用你的无畏惧交换了我给你的青春、财富、权力,还有爱情,细心想想,你还是有赚的。”
  他悲痛地,冷冷地笑。
  主人拍了拍他肩头:“难得我喜欢!”说完又哈哈哈狂笑。
  笑完了,就轻轻掴打了他的脸,来回两次,流露着嬉戏般的藐视。
  “奴隶,聪敏点吧!”主人说。
  然后,他抬头,目光中流露着后悔的神色:“那时候,我不该盼望你。”
  主人有点愕然,但不嬲怒。主人点点头,皱了皱眉:“是的。”主人也同意,奴隶就苦笑。
  主人朝着他展露夸张的、自信十足的笑容。主人摊摊手,表示:“我也不能帮助你。”
  谁能在开始的一秒就能抵抗命运的操纵?




第六章胜利者和失败者

  Mrs.Bee在那封闭的空间内,寒如冰霜。
  升降机的显示灯在闪动,平日,她看着那灯,从来不觉得什么,灯用哪种方法闪,也是带她到她喜欢的地方,譬如她的游戏间、她的休憩室。但今次,她要到的是一个不知处,一个惩罚她的地方。
  一清早,公爵便抱着小玫吃粥,吃的是番瓜粥,香甜正气。
  小玫坐在公爵的大退上,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口中,他很满足,笑得瞇起眼,吃得兴起时,忍不住又捏妻子的婰部,小玫叫,他就笑。
  小玫告诫他:“笑什么?笑笑笑……你的鱼尾纹快比我更多!”
    
  公爵双手握着小玫的腰,小玫喂他吃多一口,他的手指就上下拨动,嬉皮笑脸:“很滑很滑……的胖腰……”
  “嘿!”小玫放下了粥,“不喂了!”
  “喂吧!”公爵哄小玫。
  “不喂!”小玫说,“你瘫了我才喂!”
  “啋!”公爵做了个八婆手势,“哪有人咀咒自己的老公?”
  “手多多。”小玫在公爵的大退上扭了扭腰。
  “男人不手多女人不高兴。”公爵继续在小玫的背上游来游去。
  “变态!”小玫跳到地上,“由朝到晚都想着同一回事!”
  公爵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回来。”
  小玫已走了两步,被他拉着只好回头,“好吧,”她对他说:“猜谜。”
  “猜谜?好吧。”公爵同意。他把小玫的左手手腕翻过来,肌肤平滑如丝,昨夜又一次的自杀,此刻,不见半分痕迹。
  小玫问:“请说出谜底。”
  “花生糖!”公爵胸有成竹,他放下小玫的左手。昨晚,他好像也说了同一个答案,他不大清楚。
  “又错了!”小玫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眉心,继而呢喃:“你是不是说过这答案……”
  “不!花生糖!没有!”公爵说。
  “好吧!”小玫笑,“今日开工了!”
  公爵说:“今日哩……我由今日开始,专职服侍一位青春少艾。”
  小玫瞄他一眼,“最好你被人勾了去,免得我日日夜夜应酬你!”
  “好!我就去追求其它女子!”  公爵竖起食指,一边走开一边点头,流露着被点化了的神态。
  他一直走出去,走到忠孝仁爱礼义廉的跟前,才放下食指。
  阿仁问:“李老板,你竖起手指代表了什么?”
  公爵答非所问:“今日我们讲解‘庾公不卖马’。”
  八股时间又到。
  阿礼问:“庾公何许人?”
  公爵便说:“魏晋时代人。话说庾亮有一匹凶悍难驯的马,花了很多心力也驯养不了牠,下人便提议庾亮把马卖给别人,免却烦恼。可是庾亮教训下人:‘怎可以把有害自己的东西转移给别人呢?’此乃庾公不卖马之典故。”
  大家介乎明白与不明白之间,阿忠问:“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公爵便说:“大有关系!从今日关始,我们要扶助Genie成材,只把好的东西教她,坏的素质,我们一律不让她沾染!我们要为当铺竖立良好榜样!”
  阿廉又问:“李老板,从前那一套还可以派用场吗?Mrs.Bee诡计多端,心术不正,你那么正直,会不会千年道行一朝丧,就这样输给她?”
  公爵淡然地说:“放心,我们不会输的。”
  大家就不作声了。
  公爵继续说:“记着,要把一切最好的给予Genie,从前我们旧铺剩下的青春美丽财富,统统不要了,我们要落足本钱,把最好的给她!”眼看公爵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忠孝仁爱礼义廉只好齐声和应。是的,公爵从来都是对的。他总走一条又对又正又直的大路,光明正大。
  ***
  那边厢,Mrs.Bee更爽快,她把一张纸递给阿申,上面有一组数目字。
  她说:“任由你怎样用也可以。”
  阿申看着那数十个数字,问:“这些数字由何处而来?”
  Mrs.Bee  把眼珠溜向上,眨了眨眼,耸耸肩:“你的生日加我的生日加上次买的那个手袋的价钱,再加麦当娜与男人上过床的数目……加起来,就是幸运数字!我也不记得我还加了些什么……斑马身上有多少条黑色斑纹?”
  阿申但觉信不过。
  “放心好了!你是我的筹码,我不会叫自己输。”Mrs.Bee显得不耐烦,甚至没打算再望他。
  阿申不再打扰  Mrs.Bee,他就像所有得着神秘数字的人一样,把数字分拆又组合,然后,到投注站买了六合彩和三T,如常地运用了这一堆没有根据的数字。
  阿申和Genie今天没见面,他们只是以电话联络。
  阿申说:“你那边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Genie说:“李老板叫我到何黄张律师楼,我正在途中。你呢?”
  阿申说:“我猜Mrs.Bee叫我去投注站。”
  Genie反射性地问:“投注?用你的钱还是她的钱?”
  阿申醒觉:“用了五百元,不知可否向她取回?”
  挂线后,两人都心生疑惑。今天,是比赛正式开始的第一天。虽没有明言,但一看而知,这项目是比赛财富。
  Genie在律师楼听到一件极奇异的事:一个在大溪地的远房亲戚刚刚去世,留下一笔遗产给她。
  Genie问:“有多少?”
  律师便说:“三亿。”
  Genie瞪着眼:“三……”
  律师再说一遍:“范小姐,是三亿。”
  Genie的口继续张得很大很大,像是脱了牙骹的人那样,合不上来。
  阿申在黄昏的电视节目中得知,他买的六合彩中了头奖,派彩是独得彩金三千万。而在翌日,所买的三T又中了,又赢了数千万。他早知道了Genie得到三亿的财富,他亦不甘示弱,连续数星期继续买六合彩和三T,又继续百发百中。一个月后,他所持的现金,数目已与Genie所拥有的遗产不相伯仲。
  那一晚,他们在最高级的餐厅吃晚饭,那餐厅的景致是整个海巷,而侍应都会说一点法文。
  毋须正襟危坐,也没有半点不自然,他们有的是钱,他们有权享用世上最昂贵奢华的晚餐。
  在这一个月来,Genie的心情都激动,她说:“原来,是真的。”她望着阿申,声音有点点沙哑,她有狂哭的冲动。
  阿申明白她,伸出手来按住她的,他说:“看,我们快可以拥有全世界。”  他望了望窗外景致,神情倒是冷傲而高不可攀。
  Genie摇头,深呼吸,仍感到不可置信。她自顾自说着:“得到那笔遗产之后,我告诉父母,他们才记起那远房亲戚在我满月时来喝过一次喜酒,之后就移民到大溪地……你说,世事是否奇妙?”
  阿申望了她一眼,呷了一口红酒,又望了望窗外的景色,又多呷一口。
  Genie继续说:“我们去看楼,三亿啊,多买几层都行啦!我打算在南区先买两幢独立屋,一幢父母和弟弟同住,另一幢自住。我终于也有私人空间,而且是那么一大片,大概,我在房间内跑步也会喘气。”
  Genie的眼角已凝着泪光。
  阿申仍然瞪着他的红酒,然后皱起眉。他叫了侍应来,问他:“这瓶酒是不是最贵的?”
  侍应看了看酒瓶上的卷标,便说:“我们尚有一瓶珍藏,价钱是八万元。”
  阿申反而安心了:“就换那一瓶。”
  侍应恭敬地离开,临行前躬了个鞠。
  阿申说:“我已厌了second  best。”
  Genie笑着说:“不会的了,我们已是有钱人……非常有钱的人。”Genie的目光内有梦幻一样的温柔。
    
  阿申的眉头仍然紧锁,拨弄着碟上昂贵的法国松露菌。
  Genie说:“我想去环游世界,住最好的酒店,到米兰和巴黎shopping……”
  阿申忽然说:“你自己去吧!”
  Genie望着他。
  阿申说:“我打算成立一家公司。”
  Genie静静地待他说下去。
  阿申说:“有了钱,我想做生意,你知道,我一直希望成为建筑师。”
  是的,阿申仰慕那行业的品味和地位。
  他说:“我不会花时间再读一个学位,我打算买下别人的建筑师楼,我做老板。”
  Genie听了很高兴:“阿申,你梦想成真了!”
  阿申便说:“我不会只满足于钱。”
  Genie很支持他:“你一定成功的。”
  阿申坐言起行,高薪聘请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然后认真地收购了一间合意的建筑师楼,他成为了一间八十人的公司的老板。
  前后不过三个月的事。三个月前,他才是一间机构内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主任,再之前的日子更不消提,十万元积蓄,已经是生活的全部。如今,竟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今天,他日常阅读的数目位数,一定是长长的,一串一串的零。他走进办公室,职员对他谦恭点头。开会时坐于主席位置,他不需要再为一个议题争取发言机会,只负责听别人说话,他一开口,就变成别人的金石良言。
  他过着他认为有品味的生活。人生,开始在他的掌握之内。男人,是该运筹帷幄的。
  阿申连行路的姿态也不同了,昂首阔步,每走一步,都能走出理想。
  商品广告中的“光明人生”,就是如此一回事。他不再是无名小卒,他是主将。
  Genie在阿申开创事业期间,与父母一同游历了半个地球,她去了意大利、希腊、德国、法国、英国,不停地购物,酒店内的bellboy紧随其后、搬搬抬抬。
  她学懂了在法国买珠宝的豪爽,可以一口气买五百万。买衫买鞋,她可以在VIP房中慢慢拣,出入有司机接送。然后,她觉得自己像个公主,而父母摇身一变成为国王与皇后。
  看见报章中的上流生活不再羡慕,反而有的是批评,“什么?三十万的戒指拿出来让人拍照?”又或是,充满共鸣:“是的,钱太多,真的不知何处放。”于是她决定再努力购物,推动社会经济发展。
  在香港留了一星期,视察大屋的装修工程后,Genie又飞到纽约去,只为看两出歌剧。继而转飞往加勒比海,她要像富有的外国人那样,在最昂贵的沙滩上晒日光浴。
  同一个太阳,但因为收费昂贵,是故连阳光也灿烂明媚温暖一些。
  致电阿申,她希望他来陪伴她。然后阿申说,公司参与竞投一项计划成功了,会举行一个小型庆祝会。
  “你该以老板娘的身分回来参与。”阿申说。
  实在太动听了,于是Genie坐头等飞机飞回阿申的身边,盛装打扮,出席他的庆祝活动。
  Genie真的变成Genie,是自由自在的小仙女,美丽、富有、无忧无虑。
  住进新屋内的第一晚,就不能入睡,头顶上不再是双层床上铺,换上了高高的天花板和雅致的古董水晶灯。大床由英国运来,是古董床,据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她虽然不大清楚,只知的确很优雅漂亮。床单是法国货,真丝,躺上去冰冰凉凉,如一个温柔软绵绵的怀抱。还有,那梳妆台是葡萄牙古董,镶有雕花的瓷砖装饰,地毡是土耳其运来的,花了十万元,地毡上那些花卉图案,如真花盛放那样。欧游时她买了一间娃娃屋,内有十间房子,高三层,袖珍的家俱全部人手制造,那些娃娃杯碟,如指头般大小,但碟子上的花纹仍是细致清晰。数十万元的一套玩具,她玩了半天,就搁到睡房旁,不再碰,也没有任何内内疚,她有绝对权利去浪费与奢侈。
  这就是Genie的房间了,相比从前一家人住的公屋,大了十倍。“这就是光顾了当铺的结果啊!”她告诉自己,那是一生中最自豪的决定。
  偶然会与公爵联络,他关心她是否适应新生活。
  “已经四个月了,做了四个月富翁习惯吗?”公爵问她。
  Genie笑得很灿烂:“很开心啊,梦想成真……不,作梦一样。”
  “最开心是什么?”公爵又问。
  Genie眉飞色舞,一口气说下去:“shopping啦,见什么买什么……不用忧柴忧米,不用看人面色……父母也生活得好……觉得自己不再白活……”
  公爵微微笑着,分享她的兴奋。
  “但我想问问,”Genie说:“钱用完后会不会再有?”
  “嗯……”公爵拖延时间后才点头,“有。”
  Genie欢呼:“太……太好了!”
  “答应了你的富贵,我就不会要你有一秒钟贫穷。”
  “哗!”Genie把手指放到牙缝中,欣喜若狂。
  “不过。”公爵说:“你且听我说。”
  Genie端坐着说:“是。”
  公爵说:“财富并不选定一个主人。今天财富拣了你,明天就称别人做主人。”
  Genie在心中“啊”了一声,当下有点当头棒喝。
  公爵说:“拥有财富是没有用处的,拥有心中的真正快乐才是重点。如果你拥有财富,但却无法真心快乐,财富也是没有价值的。”
  “如果,我明天就拿走了你的财富,送了给其它人,你就什么也没有,财富于你而言,根本就如没有出现过一样。你有过的只是钱,却与快乐无关。”
  Genie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想想该如何利用我的财富。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也仍然只想shopping。放心啊,今天我很快乐。”
  公爵问:“你与男朋友的感情还好吗?”
  Genie说:“没有改变!他忙于做生意。”
  “唔。”公爵点点头,“有烦恼可以来找我,只要你一来临,我就会出现。”
  Genie说:“李老板太好人了!”
  公爵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的确如此,她是他的客人,他便有照顾她的责任。
  ***
  Mrs.Bee也用同样的方法与阿申沟通。
  “得到财富的感觉可好?”她诚恳地询问。
  阿申流露着傲视同行的神色:“我已是人生的主人。”
  Mrs.Bee听了,就大声说:“好!”还在台上拍了一下,“不枉我挑选你,你完全知道游戏是怎样玩的。”
  阿申微微一笑:“今时已不同往日。”
  “果然是聪明人。”Mrs.Bee点了点头。
  “我会以我的财富满足我的野心与理想。”阿申说。
  Mrs.Bee替他接下去:“所向披靡,以敌杀敌。”
  “这个世界,会归我所有!”阿申说罢,就哈哈哈大笑。
  Mrs.Bee也陪笑。她喜欢他,但觉与他沟通无阻,语调相近。
  半晌后,Mrs.Bee问:“你与Genie的关系仍然好吗?”
  相亲相爱亦是典当的愿望之一。
    
  阿申就说:“没大问题。只是……较少机会见面。”
  Mrs.Bee替他解释:“你太忙了。”然后说下去:“男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阿申很欣赏她这一句:“Mrs.Bee很有智能。”
  “谢谢。”Mrs.Bee欣喜地笑了笑。
  “该是我向你道谢,你让我的人生不再相同。”阿申说。
  Mrs.Bee说:“等着瞧吧,以后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津采。”
  阿申与Mrs.Bee四目交投,两人都十分满意。
  ***
  那一天,公爵就与Mrs.Bee会面,第一个回合已终结。
  Mrs.Bee喝着红酒,摇了摇酒杯,斜眼看了看公爵,然后说:“简直无法比拟。”
  公爵气定神闲,“只不过是第一回合。”
  Mrs.Bee笑说:“哈哈哈哈哈!单单看那质素,已经知道结果!那个乡下妹怎与阿申比较?有钱就只想着买买买,阿申的视野就广阔得多?”
  公爵垂头,扬了扬眉,牵动了嘴角,没有作答。
  Mrs.Bee仍然一脸得意之色:“你挑选了乡下妹,责任你自己负。彻底失败,简直是烂泥!”
  公爵叹了一口气,便说:“无人可预知事情走下去的结果,也请你别骄傲,骄兵必败……”
  Mrs.Bee听见类似八股的言论,就立刻皱眉头,叫出来:“你又要说什么?”
  公爵笑了笑:“龟兔赛跑。”
  Mrs.Bee急急摆手,遏止:“走走走!别又惹我头痛!”
  未听,已经害怕。
  公爵掩着嘴笑了两声,就转头准备离开:“忠言逆耳。”
  Mrs.Bee已开始头痛,她拍打自己的前额:“够了够了!别再讲道理!今日到此为止!我今次赢了……说完说完!”
  公爵对胜负利没有异议,他反而一边离开一边大笑:“哈哈哈哈哈!”
  “神经病!”Mrs.Bee咒骂他:“输了仍在笑!”她昂首阔步走回她的范围之内,沿路上的米白色女人无不恭敬地向她鞠躬。
  幸好,虽然头再痛,心情仍然佳,这个回合,明显是她高分数,阿申的表现超乎想象的佳。Mrs.Bee对于最终的结果显得乐观。
  她走进办公室,自信地坐进她的大班椅内,自转了一圈,说了句:“最后,只有我一个老板!”说罢,就哈哈大笑。
  今日心情真好,没有人要受罚,无人要进升降机。Mrs.Bee的心情,很久没有这样好了。
  ***
  公爵回到茶庄后,就向小玫撒娇:“美人——”
  小玫正播放悠扬的Duke  Ellington的《Sophisticated  Lady》,唱着津巧而有深度的女人的美态。
  公爵一脸陶醉,一直走到小玫的跟前,俯身跌入她的怀抱,脸贴妻子的胸脯,夸张地唉声叹气。
  小玫没好气地想推开他,他却又抱得更紧,“怎么了?”
  他仍在撒娇:“我输了。”
  小玫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取笑他:“输一次就气馁?”
  公爵扁嘴:“那婆娘……唉!”
  小玫捧着他的脸,说:“你放工了。”
  公爵当然趁机吻她,深深地吻:“对了,放工就做放工的事!”
  小玫推开他:“别啊!”
  “老婆仔,我要老婆仔亲亲!”公爵捉着她不放开。
  小玫觉得他烦:“好吧好吧,告诉我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公爵又把她再次拥进怀中:“现在我又不想说了……我要亲亲!”
  “喂!”小玫挣扎。
  “美人……”公爵软硬兼施地把小玫抱到床上。
  然后,一夜缠绵又开始。他替她解开旗袍的扣子,伸手游进她的衣襟内,他把她的胸部握到掌中,然后吻她的脖子,贪婪地,饥渴如战乱中的孩子,试图从母体中吸啜着些什么。他的手掌愈游愈下,找着他要找的,然后满意了。他把她的旗袍退下来,凝视她的胴体,这一副他爱了很多很多年,仍然爱得发疯的胴体,不再晶莹了,不再如同少女了,但他仍然痴恋着,他的眼睛,他的心,都未曾嫌弃过。他爱她爱她,永恒不竭地深爱着她,永永远远,她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渴求,日出而作,为的就是可以在晚上靠着她来憩息。
  后来他们都累得不能动了,他伏在她的身上流着汗喘着气,当然,他没忘记要称赞她。
  “很香很香,一身都是玫瑰香。”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仍然温柔。
  她笑了两声,感激他逗她高兴。她没说话,但觉情绪跌进一种忧郁中。已经是夜深了,忧郁忧郁,不想不想,但又来了。
  他再说了些什么,然后让她睡去。当她合上眼睛,他就吻她的眼睛。王子吻了公主,公主就睡得香甜。
  公爵的津神回复了,他就如常走进裁缝房间,今晚,他不造一件新的,他为她改旧旗袍。她胖了点,穿在身上有点过紧,他想起那紧窄的腰间,有一截肉隆起来,就觉得可笑了。一边修改一边笑,那截肉嫩嫩白白犹如婴儿肥。
  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可爱,连一截肥肉也如此讨他欢心。
  然后时候正好,他放下手中工作。这晚,他改了三件,明晚继续。
  公爵走回寝室,刚步入房门边,已嗅到一股腥味,那是血的味道。
  刚才欢欣散尽,他神色凝重。爱情有残局。
  小玫的左手手腕割开来,血染到床褥上。她睁着眼,意识迷糊,喃喃自语:“让我死。”
  公爵抱起她,吻了吻她冒汗的额角,然后替她包扎伤口,他轻轻说:“你死了,我怎办?”
  她淌下泪来:“我迟早也会死,我一定会比你早死。”
  他说:“但不要是今天。”
  她继续她的无路可逃:“如果你爱我,就让我早走。”
  他也想哭了,抖震着唇,说:“如果你爱我,就留在我身边,不要走。”
  她张开口,想大叫,实在太痛苦,然而又苦无力气,以致叫不出来。
  她明白。只是更加抵受不了死亡的渴望。
  他不想再忍下去,哭了出来。他抱着她的脸,流着泪凝视,她面容痛苦。一切,从来从来,都是他的错。
  他的声音哽咽:“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已泪眼迷蒙,然后,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微微抖震。
  不可以拖延了,因此,他就说  :“谜底是——”
  她的目光闪掠过一抹闪动,听到这三个字,她就跌入他那催眠的时空。
  “香肠……”他寒着泪,“煎蛋……”继而哭笑不得。
  她入睡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就忘记了她有多么伤他的心。
  忘记了忘记了。遗留下心碎的他。
  他放下她,吻了她的伤口,让伤口在一个幻象中复元。然后更换床单床褥,再把她抱到床上安睡。
  重复又重复,这十数年来,他都做着相同的事,小玫在这些年来的每一晚,都深深伤害他。手腕是她的,但伤了的是他的心,她割开来的,是他的心房。她没流过血,流血的都是他。满床满地,都是她割到他心上的血。
  他每一晚都伤心,不朽的,正如他的爱。
  痛楚与爱情,都没有尽头。
  心力交瘁。
    
  他抖震着双手,轻抚爱妻的身躯,她堕进了睡乡,脸上流露着无知的甜美。他仰脸吸一口气,寝室内,都是玫瑰的味道。曾经,他的妻子天真健康快乐,每天的烦恼,只是玫瑰不盛放。
  他很愤怒,是谁令他深爱的人暗夜自残?
  他决定要说清楚。
  公爵走到书房内,一直地走,书房就为他伸延又伸延,知识,为他不断地增长。
  当他停步了,就看见跟前有一个背影,那背影站着,低头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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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背影轩昂、磅礡、性感、充满权力。那一定是个吸引的男人。
  那背影是他的主人,主人当然比奴隶漂亮。
  公爵对那背影说:“我求你,停止。”
  背影转过脸来,是一张容光焕发的俊脸:“你脸色很差。”
  公爵深呼吸,他脸色的确差:“小玫不能死。”
  “不能死?”主人孤疑,他把书合上,“人总要死的呀!”
  公爵哀求着:“但你不可以每晚要她自残。”
  主人瞪着眼,说:“当铺老板,别忘记你以你的恐惧交换了你所拥有的一切,恐惧就是你的典当物。”
  公爵悲苦地垂下头。
  主人说:“那我怎可以白白让你轻松过活呢?我要你恐惧嘛。主人怎可以让奴隶占便宜?”
  公爵尝试说服他:“要我惧怕,你有其它办法。”
  主人皱眉,又做了一个“要不得”的表情:“你怎好意思与我讨价还价?”
  公爵望着他。
  “你正做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主人说。
  公爵很愤怒,但仍然容忍着。
  主人说:“一直叫你不要对那些客人好,你却就是天天替我做善事,因何你要强化客人的灵魂?唉!”
  主人叹息,然后又说:“那些人,贪心嘛!贪心的灵魂,你还善待他们干吗?”
  公爵没说话,这一点他不能否认。
  “还有,”主人说:“你不能令那个女人赢,今次,你已经输了。”
  公爵说:“她会输的。”
  主人瞄了瞄他:“别丢男人的脸。”
  公爵说  :“我替你办事,你要答应我小玫的生命。”
  主人一怔,然后指着他:“啧啧啧。”他边摇头边说:“都说你没有实力!”主人一副看不过眼的样子:“最高程度的男女关系,是你去占有她,而没有被她占有!”
  公爵痛苦地侧着头,而主人就伸手轻赏了他两巴掌:“明白吗?”
  公爵苦笑:“已经太迟了。”
  主人忽然说:“看来她死了,对你才有好处。”
  “不!”公爵扯着主人的衣领,激动万分。
  “喂喂喂!”主人指着公爵,公爵才放手。主人用手扫了扫衣领,一边转身一边说:“神经病!”
  公爵无可奈何,垂下眼摇头,表情悲苦。
  而他的主人,往前走了又走,走到他认为不想再走,就停下来,背向他说了一句:“别让我以为是我对你不起嘛!”
  说完就大笑数声,然后才消失。
  独剩他在愤怒中。这种愤怒,来自他自己,他恨自己不懂得如何反抗。
  ***
  阿申与Genie接着会得到的是吸引力。
  阿申只出现了一次公众场合,就成为了传媒眼中的钻石王老五,举凡有他出现的场合,刊登的照片总是很大,编辑与记者也特别偏爱他,挑选的照片永远是最美好的角度,因此,要忧郁有忧郁,要豪迈有豪迈。他那炯炯眼神、自信的笑容,全部烙在万千少女的心坎中。
  然后,他获选为十大最佳衣着男士,另外,又间中被选为男性魅力大奖的得主。
  他的秘书已开始要为他处理拥趸的信件,另外,又有拥趸为他造了网页。
  当某次与Genie晚饭的照片给记者偷拍刊登之后,万千少女的心就被狠狠敲碎。
  Genie指着报纸,笑得前翻后仰:“你很当红啊!”
  阿申的秘书也在场:“余先生的照片,信和中心也有售,而且更登上了指数榜。”
  “哗!”Genie搂着他,“你看,我的宝贝已今时不同往日了。”
  “不妒忌?”阿申问。
  Genie笑:“她们不会明白我俩为什么天生一对。”
  Genie说着的是恋人间的秘密。
  事实上,自那吃饭的照片爆光后,Genie也红起来,狗仔队天天明查暗访钻石王老五的女朋友是何许人。于是Genie的购物照、驾车照、出入豪宅照,也一一见报。传媒也喜爱她,他们以“气质美女”来形容她。
  Genie代表了一般女性的梦想——年轻、亮丽、富有、男朋友一流。
  Genie对公爵说:“我觉得……很奇怪。”
  公爵问她:“不喜欢被追捧?”
  “我又不是明星啊!”说的时候,眼珠溜了溜,晶光四闪,倒有点明星气派。
  “想不想当明星?”公爵问她。
  “嘿!才不稀罕!”Genie摆摆手,少女式的欲盖弥彰。
  公爵看透她的心意:“你将会吸引全世界的目光。”
  “是吗?”Genie瞪着眼。
  公爵加了一句:“如果你想的话。”
  Genie说:“当初要求美貌,是希望阿申继续爱我。但就是没想过,你给了我额外的吸引力。”
  公爵说:“只要你高兴。”
  Genie反问:“如果不高兴呢?”
  公爵便说:“你回来,我帮你。”
  “嗯。”她乖巧地点头。
  公爵告诉她:“记着,没有任何事比内心快乐更重要。”
  “是。”她用力地再点头。
  没多久后,有片商邀请Genie拍戏,她问阿申:“应该接拍吗?”
  阿申日理万机,他们其实也有一段时候没见面了:“横竖你无事可做,找点活干也好。”
  Genie犹疑:“但我拍戏,以后不是很少机会见你?”
  阿申说:“我们的感情基础那么深,少些见面也无妨。况且,我们也该好好享受一下从前没机会享受的人生。”
  Genie觉得阿申的说话不无道理,因此答应了片商的邀请。
  那是一部巨资电影,而Genie是第一女主角,宣传很盛大,一开拍,便让全香港都知Genie这超级新星的魔力,她的脸孔街知巷闻,她的魅力令每一个市民也谈论。
  当Mrs.Bee与阿申会面时,她便问:“还好吧!你与你的女朋友成为城中最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
  阿申笑了笑,他没什么感觉。
  Mrs.Bee明白他:“觉得幼稚?”
  阿申说:“统统都只是游戏。”
  Mrs.Bee  说:“成为了魅力无限的人,怎么不去好好利用?”
  阿申语带讽刺:“我又不是想做明星。”
  Mrs.Bee瞄了瞄他:“全城的女士都爱慕你,感觉该不错。”
  阿申顿了顿,问:“你是女人,你会否接受男朋友有第三者?”
  Mrs.Bee立刻面露笑容:“开始不满足了?”
  阿申皱了皱鼻子,然后耸耸肩:“Genie好像……有点跟不上我。”
  “啊,”Mrs.Bee一脸体谅,“你怪她没进步。”
  “她……太享受现状。”他说。
    
  Mrs.Bee说:“有钱有魅力,趁年轻享受一下,不应该吗?”
  阿申说:“我就有野心得多,我不似她。”
  Mrs.Bee笑说:“是她不似你。”
  “是的,我俩有分歧。”阿申轻佻地说。
  Mrs.Bee当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阿申望进Mrs.Bee的眼睛内,他的目光中是一个很深的城府,他说:“我觉得,我与金融大王的女儿戚小姐更相衬。”
  “啊!”Mrs.Bee恍然大悟,“有眼光。”
  阿申潇洒地笑了笑。
  Mrs.Bee  说:“视野与魄力都与你不相伯仲,她接管她父亲那数百亿的生意,的确是不同凡响的女性。”Mrs.Bee把脸凑前去,“而且,告诉你,这两父女,都是我的客人。”
  阿申感到惊喜。
  Mrs.Bee大笑:“哈哈哈哈哈!”
  阿申跟着笑:“我希望我的事业,可以成为一个王国!”
  Mrs.Bee在笑声中说:“我来帮你!”忽然,阿申收敛笑脸,问:“但是,会不会违反当初典当的宗旨?”
  “那宗旨……”Mrs.Bee没忘记,当初这双贫穷的情侣,希望得到一切之后依然相爱,“只有故步自封的人才会墨守!”她说。
  阿申放心了。
  Mrs.Bee  说:“他们那边守着,只是他们不晓得变更的重要。”
  阿申不禁说出一句:“Mrs.Bee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Mrs.Bee响应:“也要有做大事的客人,我才可以发挥!”然后再来一句:“放心,我的任务是要令你如愿以偿,我给你魅力,你就要尽量利用。区区一位戚小姐,你要她对你动心只是小事。”
  阿申满脸感激:“那么一切就交托给你。”
  “放心。”Mrs.Bee专业地说出这两个字。
  Genie怎样也不会猜到,当他们都有财富有魅力之后,阿申就变心了。
  Genie正忙于拍摄她的电影,做超级新星,面对新的环境,她努力适应又战战兢兢。当然,无人会对她不好,她亦事事好奇,每一天也过得开心。
  很满足很珍惜,她没忘记当初与阿申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平凡、贫穷、无趣无味、无出头天。难得,今天要什么有什么。
  有了钱有了讨人欢心的外形后,Genie对其他人更友善和睦,她常常笑,她明白,每一步走着的路,都该是感恩的路。一切,是额外的福气。
  也因为生活新奇了,她又特别想与阿申分享。她致电给他,他却又说不了两句便挂线。吃一顿饭,他显得沉闷而不起劲。
  她觉得不妥当,但拍摄工作紧迫,她不能分心细想。有些时候,她但愿是自己多疑。
  这些不快乐的情绪暂时一闪即过,Genie没有细加研究。
  电影拍完后,上画了,就成为票房冠军,Genie的气质与演技,叫公众为之赞叹,十年出一颗明星,城中市民有了这世代的新偶像。
  影片非常卖座,东南亚各地都是卖座冠军,充满巨星风采的Genie,很快便引起荷里活的注意,有一出巨资历史电影的导演诚邀她往当地试镜。
  临行前她征询阿申的意见:“如果试镜成功,我会花半年时间到美国拍摄,你会不会来看我?”
  他们在阿申的豪宅内,这阵子阿申下了班仍然心不在焉。
  “阿申?”Genie关切地抱着他,她抬起她的头。
  阿申回避,他说:“你放心去发展,机会难逢。”他轻轻推开她。
  Genie说:“阿申,这一年来,我们反而不像从前亲密。”
  阿申否认:“只是我俩都忙。”
  Genie说:“我怀念那些由尖沙嘴走路回旺角的晚上。”
  阿申说:“我们进步了,你应该高兴。”
  Genie说:“但我们的感情退步了。从前我们做什么也一起。”
  阿申有点不耐烦:“Genie。”
  Genie叹了口气,她说:“我好像不像从前般快乐。”
  她有感而发说出了这一句。本来,一直都满意,只是阿申的态度一天比一天疏离。只是这一点,就叫她不快乐。快乐,真是捉摸不到的东西,她也有点迷惘了。
  阿申更加不满意,“别多愁善感。今日的生活,是你鼓励我们争取的。”
  说中了,当初,兴致勃勃的是她。在那时候,她是更决绝而坚强的一个。
  Genie低声地说:“钱,我当然满意,只是,我们的心……”
  阿申叹气,他真的不想听下去:“Genie,我们都累了,你回家休息吧。”
  Genie苦笑:“我想与你去吃消夜,去那间我们从前常去的糖水店。”
  阿申垂头,她唤回了他的记忆,但他仍然这样说:“明天吧,我叫人买一碗送去你的家。”
  Genie不说话,他拒绝她,她唯有替他解释:“是的,我们要去的话,那糖水店只好封铺,只招呼我们两个。”
  Genie被司机接走,坐在车厢内,忽然很想哭。如果,有一首伤心的情歌掠过耳畔就一定可以哭。
  刚才有一句话,她想说但又没说,她想告诉阿申,他们的心,已相距很远很远了。
  为什么,事情会这样?
  Genie掩着脸,坐在最豪华的轿车内,她非常寂寞。
  没忘记那为了试穿一只名贵鞋子后的恋恋不舍。今日,她要多少双也可以,但,心依然会为着些什么耿耿于怀。
  她继续掩着脸,说不出的怅然。
  后来,她飞往荷里活试镜,过程非常成功。她也拜会了一级电影大师,那些人似乎都为她的魅力而拜倒。
  Genie感到稀奇,曾几何时,她是一个最平凡的女孩子。
  看着那批人仰慕的目光,她忽然感到虚假。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她皱眉。
  在那比华利山的一流饭店内,与世界级大明星同席,她的眼和心,都茫茫然。为什么,这么假,很假很假。
  因何会富有?因何会受欢迎?因何会得到不应该得到的?
  水晶杯子的碰撞声,外国人漂亮的笑容,高尚食品的香气,大盆大盆鲜花的娇美,雅致餐具上津巧无比的花纹……完全,只是一个又一个蒙眬的影象。
  Genie深呼吸,非常非常的惘然。
  公爵说过,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快乐,忽然,她一点也感受不到。
  未几,好莱坞的电影公司宣布了Genie为电影的女主角,并由一级的好莱坞男演员合拍。
  她在传媒跟前笑意盈盈,对答得体。她考虑过拒绝接拍这出电影,然后她又想,返回香港,会否更加不自然与寂寞?
  她有了一种反省的心态。正因如此,她反而不安乐。不能再公然地享受一堆又一堆出现在生命中的馈赠。
  然后一天,香港有一本杂志的封面,是阿申。这原本不大出奇,特别的是,除了阿申之外,还有另一女子,那是金融大王的千金戚小姐,他俩手牵手出席公开场合,承认了恋情。故事内文是,阿申剖白了他与Genie感情变淡的原因,他说,伴侣就如生意拍档,要价值观吻合,思想成熟,步伐一致。
  Genie捧着那本杂志,一边看一边哑然。
  电影开拍了三天,在第四天她就罢拍了,返回香港。电影公司要控告她,她也不理会,她无心无力拍下去,她渴望见见阿申。
  阿申的秘书、助手、保镖全部令Genie不能接近,而传媒的镜头总对准她,拍下她伤心、   
  疑惑、不可置信的表情。那双在墨镜下的眼睛,既红肿又无神。Genie的灵魂瓦解了。
  世上唯一的安乐之所,只有第14号当铺,她在公爵跟前泪如雨下。
  Genie说:“为什么?”
  公爵说:“有人变了。”
  Genie说:“你们不是答应了我们幸福吗?”
  公爵难为情地说:“你的男朋友似乎真的很幸福。”
  Genie使劲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他比钱更重要,从前我是不知道的。”
  公爵说:“我有能力令他回心转意,毕竟我没忘记你们相亲相爱的宗旨。”
  “我们的幸福快乐。”Genie念出这一句。那份计划书上,他们曾经写下了这题目。
  想起来,她又哭了,眼泪连串滚下。
  公爵说:“容纳人生无常,不幸是常客。”
  Genie望向他,良久,她才懂得点头。公爵说得再对没有。
  “是的,是我幼稚,我以为当什么都有了之后,就不会有不幸。”她轻轻说。
  公爵说:“你只是失去一个情人。”
  Genie苦笑,然后深呼吸:“你可以这么说。”然后她在心中叹谓,她以为,阿申会是她的人生伴侣,一生一世,都相依相伴。
  曾经,他们分享过恋人间最细致的秘密,他们携手走过最苦恼、失意的路,经历了这些那些段落。她以为,一同经历过人生的恋人,是不会分手的。
  很迷失。她抬起空洞的眼睛,说:“帮助我。”然后,已无力气说另一句。
  公爵问她:“你要我替你把他的心归还你?”
  她扁着嘴摇头:“如果他要回来,我要他全心全意,交还我一颗真心。虚情假意,旁门左道的,我不要。”
  公爵赞扬她:“你的思想很正确。”
  Genie忽然问:“我可不可以不要你给我的一切?”
  公爵笑起来:“你保留吧,电影公司的告票快来了。”
  Genie省觉:“赔一世也不够。”
  公爵也说:“就是嘛。”
  Genie感叹:“拥有了钱,却又发现不外如是。”
  公爵说:“shopping时开心就是了。”
  Genie想了想,“也是。”然后又说:“会不会够钱shopping就该满足?”
  公爵喝了口放到他跟前的茶,他没回答她,他让她自己去体会。
  然后她又说:“shopping之外,金钱如何使我更快乐?”
  公爵提议:“做善事,有钱,帮助需要的人。”
  “对啊!”Genie如梦初醒,“是啊,横竖我也是花钱,买衫是花钱,帮人也是花钱,总之花钱,人就津神。”说完之后,双眼发亮。
  公爵说:“你看,你向我要求钱,也可以是有意义的事。别把钱看得负面。钱,当然是可以买快乐的。”
  Genie这晚第一次愉快地笑:“李老板,谢谢你。”
  “也要靠你自己体会。”公爵说。
  Genie叹息:“我希望从此之后变得坚强,更能掌握人生。”
  “你会的。”公爵鼓励她。
  Genie说:“忽然,我什么也不怕了。”
  “是吗?”公爵微笑,“那我就极羡慕你。”
  Genie又笑,笑得灿烂迷人。
  然后,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后来,Genie宣布息影,这位天皇巨星只拍了一部片。她的魅力从此寄存在每一格的菲林中,留待有心人在家中播放欣赏。Genie不再希望拋头露面,她不需要用虚荣印证自己的魅力。
  这是阿申与Genie光顾当铺后的第二年,第二个回合完结。
  Mrs.Bee皱着眉,对公爵说:“你说,似什么样?那个乡下妹有魅力不运用,居然放弃。”
  Mrs.Bee左手手心燃起一团火,右手手心变出迷你花洒,然后右手扑息左手的火。
  公爵看着,觉得新奇,指着她的手说:“有空的时候教我啊!”
  Mrs.Bee定睛望着他:“无聊人就有无聊客人。你与乡下妹天生一对!”
  公爵学着Mrs.Bee伸出左右手,双手上下摆动。Mrs.Bee看不过眼,她的眼神一收紧,公爵的双手便一起着火。
  “噢哗!”他痛得尖叫,连忙双手合拢,拍掌灭火。
  Mrs.Bee又皱眉,并且发出“啧啧”声,她总是看不起他,也终于说:“一点class也没有。”
  公爵本来仍在雪雪呼痛,但听见她这样说,就反抗:“喂喂!我最讨厌别人小看我。”
  Mrs.Bee反驳:“你也要有地方叫人看得起才不会令人小看你!”
  公爵摸了摸后颈,噤声。
  Mrs.Bee从背后抓来一本杂志,用力拍到台上,说:“你看我把这个土佬锻炼成人中之龙!这就叫有class!”
  杂志封面是阿申被选为世界十大华人杰青。
  公爵看了一眼:“沽名钓誉……小事小事。”
  Mrs.Bee说:“这回合是比赛吸引力。阿申的魅力使他成为城中No.1才俊,又让他俘掳了戚家千金,而且来势汹汹,一定可以更上一层楼。而你,你看你,那个乡下妹做明星好端端的,忽然又不做,弄得官司缠身,更被阿申拋弃,你说,她是不是输得彻底?”
  公爵没好气,不耐烦地唯唯诺诺。
  Mrs.Bee再说:“她输,即是你输。”
  公爵伸了个懒腰,实在也无话可说。
  Mrs.Bee冷笑:“你已连输两盘。”
  公爵说:“第三个回合还未开始。”
  Mrs.Bee说:“看形势,你也可以执包袱。”
  公爵说:“你有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吗?”
  Mrs.Bee立刻厌恶起来:“又提这个故事?停止!住口!”
  公爵问:“停止住口?即是叫我讲下去?”
  Mrs.Bee尖叫:“不要向我讲道理!”她的手中变出一把小刀,刀锋指着公爵的喉咙:“要不然我插死你!”
  “哈哈哈!”公爵觉得很可笑,他是笑着转身离开的。
  Mrs.Bee望着他的背影,实在有点不明不白,因何他连输两个回合也气定神闲?她不放心,咬了咬牙,脸露狐疑之色。
  ***
  随后的日子,阿申继续如日中天。他公司所承办的一项建筑工程,得到一个国际奖项,设计的是一所博物馆,被誉为科技与诗篇的结合。
  阿申已为世界各地人士所认识,蜚声国际,公司的生意当然更顶盛,也因为戚小姐的扶助,资金充足,阿申建筑公司的规范,是当初成立的五倍,在纽约和东京也设立了办公室。
  华人社会都以他为荣,他是当今最声名显赫的中国人,他英俊、秀雅、得体,西方人就称他为中国王子,他塑造了一个光采动人的中国男子形象,当世界上某角落有人说起中国人,就自然会想起他。他被华人爇爱,受西方人尊崇。
  Mrs.Bee给予他崇高的名誉。
  那是阿申与Genie光顾当铺之后的第三年。Mrs.Bee把阿申当初所渴望的,津致化了一万倍。她给他的,超乎他所能想象。
  Mrs.Bee坐在她的大班椅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这笑容有着怀念。
    
  很少看见Mrs.Bee这种寒蓄宁静的笑容,自当了当铺老板后,她无时无刻都霸道凶狠。
  她也很满意阿申,视他为杰作,她塑造他,是有模式的。当初,Mr.  Bee就希望成为今日阿申的模样,当一个被受景仰的中国男人,一个连西方人也衷心敬佩的华人,高贵优雅,如一个王族公子。
  其实阿申本身的质素只是一般,但因为她给了他所向无敌的际遇,因此,他就扶摇直上了。如果Mr.  Bee在那时势也遇到助他成材的当铺,他所能做到的,一定更多。
  Mrs.Bee的笑容仍在,她怀念着Mr.  Bee优美的背影,那种有深度的眼神,从现在的男人身上,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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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她就想见见她的主人,她轻轻呼唤:“你来吧。”
  瞬间,房间内就涌现一股陰冷,寒气透心。
  寒意中有一团火出现在她跟前,她站起来,把手伸进火团中,抓着的是一枝玫瑰,很深很深的红色。
  “送给你。”背后有声音说。
  握着玫瑰的她就回头,她的脸上有娇美的笑容:“你来了。”
  主人流露着酷寒而高贵的神采。她走进他的怀中,至少怀内是暖的,立刻就能安心了。
  她想说点什么,譬如“阿申很像从前的你”,“我让他达成你的心愿”,但当然,她不会说出来。他不会明白,也太一厢情愿。
  主人说:“你的下一步是怎样?”
  她问:“你想我怎样?”
  主人说:“那要看你的创造力。”
  她笑:“我已把他推向最高峰了,我尽能力赢这次的比赛。”
  主人望进她的眼睛,说:“你总是那么努力讨我欢心。”
  她说:“我的人生从来只有一个意义。”
  是的,从来如此。
  主人说:“有一天我会奖赏你。”
  她的笑容盛放,宛如玫瑰,她很快乐,“那会是什么?”
  主人说:“那会是这个世界的玫瑰。”
  她惊喜地张开口。
  她说:“给我全世界的玫瑰干吗?我已经是你全世界的玫瑰了。”
  他笑一笑,手指轻轻拍在她的脸上:“从来,我只有一朵玫瑰。”
  她很满足,笑容如少女。当初,她认识她的爱人时,只有十六岁。
  爱情,让女人时光倒流。
  情话绵绵,听得她酥酥软。他这样一来,她又得到津力了,由下一刻开始,又有足够能量奋勇杀敌。
  当阿申成为人中之龙的同时,Genie就一直保持低调。她不做国际巨星,巨额赔偿了荷里活的电影公司,也隐姓埋名。有时候她会周游列国,看些特别的景色,譬如波兰的河畔、法国的古堡、西班牙的建筑物、爱尔兰的日落。
  已经没有人再记起她,她被遗忘了,但是,日子不赖,悠哉游哉。
  与公爵见面,她就语带抱歉:“这回合是名誉,看来我又要连累你输。”
  公爵显得不在乎:“你的名誉清白呀!”
  Genie笑:“当然清白了,都没有姿彩。”
  公爵提议:“有一回事可以低调地建立名誉。”
  “那是什么?”她问。
  “做善事。”公爵说:“你可以选择高调一点做,又可以极低调。你赢来的名誉,可以是社会人士的表扬,又或是受益者私下真诚的称许。”
  Genie信服:“是的,你一早向我提过,做善事,会得到真正的快乐。”然后她笑:“我最喜欢花钱。”
  公爵鼓励她:“花多些。”
  Genie的兴致来了:“尽花!”
  公爵向她保证:“花完,再向我拿。”
  “哗!”Genie瞪着眼,非常兴奋。
  然后,她继续全球性shopping,继而把财产分批捐赠予各个慈善团体,有时她会直接参与慈善项目,有时她只捐了钱便不再跟进。
  有一次,某慈善团体请她到内地一行,探访兔唇的小朋友,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下跟着大队去,到达后她看到的是,一张张等待新生命的孩子面孔。原来他们已等了很多年,如果她早一点捐钱,他们就能早一点获得照料与处理。Genie的心情很激动,在那一刻开始,她决定以后就在慈善事业中度过。
  她有的是钱,可以帮到为什么不去帮?对她来说,是何等轻易的事,只是把钱花出去。
  Genie也像阿申那样往返世界各地,阿申要的是建立名誉、地位与财富,而Genie,目的是为了帮助别人。
  以往,买一双鞋子已是整个世界,今日她的世界阔大得多。
  依然会为漂亮的物质心动,只是穿在身上后,已另有目标。她感恩地发挥她的爱心。
  以后,Genie也想继续这样生活。出乎意料之外,在那份交给当铺的计划书中,她没想过这竟然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
  那天晚上,茶庄的寝室内,小玫播放着Louis  Armstrong的《LaVie  En  Rose》。
  今天,她特别盼郎归。
  不知为什么,很想很想见丈夫一面。她穿着湖水绿的丝质旗袍,旗袍面上是手绘的鸳鸯嬉水图。化了个清雅的妆容,泡了壶狮峰龙井,把一束忌廉色的玫瑰插到花瓶中,那玫瑰形态高雅,花瓣较厚,有种雅静的温柔,而名字叫做Cuddles,拥抱。
  不知怎地,今夜真想好好抱一抱。
  Louis  Armstrong在唱:“快快抱我,紧紧抱我,你施放出来的魔法诅咒,就如玫瑰般的人生。当你吻我之时,天堂也叹息。虽然我早已合上眼睛,我也看见我的人生就如玫瑰……”
  小玫轻摇着颈项与肩膊,她觉得自己很年轻,甚至从镜中望进去,也一样的青春可人。
  “当你把我烙入你的心坎,我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玫瑰盛放的世界。你知道吗?当你说话之时,天使就在上面唱歌,而你说出的每一个字,忽然都变成情歌……
  来吧,给我你的心、你的灵魂,然后你的人生也会永远如玫瑰……”
  小玫的脸颊有如玫瑰的红晕,美极了。
  是有好兆头吗?为什么,此刻特别款款情深。
  然后她就听见一声:“美人——”
  公爵边叫边走上来,张着双臂迎向她。
  小玫愉快地走进他的怀内。
  “很香很香!”公爵夸张地嗅着小玫的发香,然后朝她身上望:“啊,今天想鸳鸯嬉水吗?”
  怎料小玫不反对:“嗯,也好。”
  公爵瞪着眼:“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接着敏捷地捉着小玫的小手走进浴室,内有一个古典的罗马式浴盆,有四只小脚的那一种。
  小玫转身放水,当她转身面向公爵时,看见公爵那似笑非笑的俊脸,他总是那么擅长诱惑她。
  她笑了,那笑容未尽展,就给公爵用力一抱,他抱着她在浴室内转圈,她笑得更大声,然后公爵就牵着她的手,在浴室内起舞。
  鼻哄着鼻,像小动物般摩擦着。
  没有说话,没有笑声,他们静听着寝室的歌声,旋转的舞步由激烈变成细致缠绵。
  爱情,流动在恋人贴身的空间中。挤呀挤呀。
  
  这剎那极像当初在楼上小客厅中那经典的一幕,真的,很像很像,愈想愈像。
  目光中有梦一般的情调。
  公爵轻轻问:“想什么?”
  她抬眼,微笑:“想着那个裁缝。”
  两人就相视而笑。
  “啊。”公爵很快乐。
  她说:“那个裁缝有衫不去造,勾引小姐与他跳舞。”
  公爵说:“那个小姐把裁缝山长水远召去,又不站定下来乖乖让他量身,偏偏就风花雪月。”
  她笑:“那么算吧,你既然后悔。”
  “不。”他吻了吻她的鼻子,“那是裁缝一生中最大的成就……能勾引那个小姐。”
  她笑得瞇起眼,“小姐有什么好?”
  他说:“小姐高贵、美丽、上等、出尘脱俗……小姐,是他的梦想。”
  说罢,自己也感动,用尽力拥抱她,抱得很紧很紧。
  小玫陶醉地仰起脸,这是一个被爱了一生的女人的独有神色,安心、详和、温柔,但又骄傲。
  然后,脚畔有水,浴盆的水满泻了。她弯向后把水制关掉,他就伸手解开她旗袍上的扣子,她的手也不闲着,把他的恤衫钮扣解开。虽然有点忙,然而他们的眼睛,没离开过对方。
  眼睛内有磁石,吸引着对方不放,再忙也誓要看个够。
  衣服滑落在地上,沾了水。一丝不挂的两个人,拥抱跌到浴盆中,水花四溅。他身上的玫瑰盛放,为着她而盛开,他要让她知道,这个身体,是她的。这片玫瑰花田,从来是属于她。
  她在玫瑰上厮磨着,喘气,一口一口轻轻咬,咬不掉花瓣,但也咬出一点点红,那红色附在牙尖上。他享受着痛,就如身上玫瑰的刺倒刺进他的身体内那样,理所当然。
  水中,她有若芙蓉,水光浮动,她的容貌和身体都青春美丽。她很满意,她看到那双被水承托的胸脯,高高的挺着,违反了地心吸力的定律。
  水光中没有皱纹,白滑细巧,美得他与她都没有错过。
  美哉美哉。
  今夜,特别的动情,特别的兴奋,特别的满意。
  小玫但觉,今夜是一个新开始。
  后来,公爵伏在她身上不动,小玫仰脸叹了口气,就以脚踢他。他叫了一声,她就咭咭笑了。他再扑向她,双手按着她的肩膊,说:“今夜,太不寻常,我决定再来一次!”
  她拒绝:“你要让我睡。”
  他不依:“晚一点才睡。”
  她把手按着他的嘴:“让我睡饱才算。”
  他无奈:“太狠心。”
  她瞄了瞄他,从浴缸中站起来,他就仰上望,赶快欣赏维纳斯由海中出生的美景。
  他的目光很温柔,因为眼睛正受着美景慰藉。
  他也连忙站起来,把浴袍披在她身上,侍候她如一国之后。
  他半抱半扶地与她走回床边,小玫忽然说:“明天,我们去意大利看花园好吗?看那些幽闭花园、秘密花园。你说过的,你记得吗?”
  他当然答应她:“好,我们去看。”
  她躺在床上,他替她抹去发上的水珠,她望着他说:“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对我说世界花园的故事,我已有点爱上了你。”
  他笑:“因为我口才佳。”
  她说:“因为你令我意外。”
  他吻了吻她,轻轻说:“我爱你。”
  她笑:“说多次。”
  他便说:“我爱爱爱爱你。”
  又再四目交投,紧紧地吸引着。
  半晌,她说:“我信。”
  他慢条斯理地接下去:“信者得救。”
  她拍打他:“喂!人家想浪漫一下,你硬要破坏。”
  他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吻:“我爱你。”
  她却说:“不信了。”
  他伸手搔她的腰,她笑了。
  “不信不信不信?”
  “信啊……放过我呀……弱质民女呀……大爷……”
  她扭着腰,他就愈抓愈有兴致,最后两人笑过饱,他才放开她,着她好好安睡。
  今夜,真是分外的甜蜜。
  这一夜,公爵要替小玫造一件白色的旗袍,通花的,有婚纱的韵味,造好后,让她在意大利的花园中穿,一定动人极了。
  钮扣不用中国的盘扣,而改用南洋的珍珠,看上去就雅致得多。
  她穿上后会有多华美?美人穿什么也会是美人。他一点也不担心。
  衣车的声音精神奕奕,公爵的心情很愉快。
  做了一半,是时候了。公爵放下衣料,走出裁缝房,继而走回寝室。他的心情没有什么异样,当然,他已准备好今夜的哀愁情绪,每一天,总有心碎的一刻。一天之内,就有春夏秋冬。
  走进寝室,腥香一片,而今夜,玫瑰的香气特别重。那血的味道,一点也不难闻。
  从远处,已看见小玫横躺床上,左手手腕半吊床边,血一滴滴流到地上去,已有一片小血湖。
  怎会有惊喜?之前的两情相悦,带动不出更好的情节,她也是要自杀。彷佛是迎接日出前的一个仪式,由黑夜献给太阳。
  公爵把小玫抱到他的膝盖上,让她的头枕着他大腿,他的手放到她的脸庞,轻轻责备:“你看你,又不乖。”
  小玫神志不清,声线很虚弱:“我们永别了。”
  “不,”公爵说:“明天后天,还有很多个以后,我们仍然再见,我们不会分离。”
  然后,他替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他的态度仍然平静。
  小玫说:“让我去吧。”
  公爵说:“去?去意大利好吗?”
  公爵意图说说笑,但小玫当然不会附和他。深夜的气氛,永远不一样。
  小玫的眼角有泪:“是我拖累了你。”
  公爵说:“是我拣选你,我自愿的。”他俯头吻向她的发际。
  眼泪滴下来,划过脸旁:“我很痛苦。”
  公爵吸了一口气,也开始哽咽:“我也是。你不会知道,每一个晚上,我有多心碎。”
  小玫的神情更悲恸,她问:“告诉我,我走了之后,一天你会来看我吗?”
  公爵说:“不,要走我们一起走。”
  小玫凄凄地冷笑,她的笑容,说出了不可能。
  然后公爵打算终止这一夜的悲痛,他说:“谜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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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玫的眼皮急急地抖动。
  公爵没有太多的考虑,就说出来:“时间。”
  然后,小玫就长长地叹息:“唉︱︱”
  那叹息,带动了笑意,她的嘴角旁,勾起了一个虚弱但甜美的微笑。
  她说出一句:“答对了,终于。”
  公爵怔住,在这瞬间,时间停顿,他全身上下急速冒出一阵寒。
  什么?
  她不该说出这样的对白。
  公爵俯头瞪着他的妻子。
  她说下去:“世上贵宝,白银黄金买不到,它像江河,日夜奔流,无人能够把它留……终于,你也猜中了。”
  公爵愕然,不能置信。
  他把小玫的左手手腕移到面前,再向手腕上的伤口吻下去,而今次,血没有止住。
  那言语仍旧幽幽:“费了你这许多许多个夜去猜,你既然猜中了,我就安心离开你。”
  
  “不!”公爵急得叫出来:“不!不!不!那并不是答案!”
  小玫看到公爵怆惶的神色,他有那即将要悲哭的脸容,  小玫又叹气了:“唉——”
  “小玫!”公爵大叫,终于,哭了出来。
  小玫说:“不要伤心,不要怕。”她反而安慰他。
  公爵发狂地摇着她的身体,又把她的伤口按到他的唇上,他吻了很多遍,但血仍然不听话,从他的唇边流下来。她的血,成为了他的血。
  “不……”他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小玫淡薄地笑:“一天,你会来看我。”
  “不……”他哭着,拼命摇头,“不……”他已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什么。
  “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他已呜咽起来。
  “那么,我就等你。”小玫用她的右手轻抚公爵的脸,说着梦呓一样的话。
  “不要……小玫……不要死……你不能死!”他哀求他的妻子。
  小玫的嘴唇已苍白如纸,眼睛半开半合,悲伤地望着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从一个小姐的身分爱着,从在玫瑰花园转身的一剎那,从他抱过她慢舞的那一个午后。她爱他,专一地,心无旁鹜地,爱了他一辈子。
  她想再笑一笑,却已发现要花的气力太大,她花不起。
  公爵泪流满脸,仍然在哀求:“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走了……怎么办?”
  小玫望着他的眼睛,她决定望下去,望得多久就多久。
  他凄凄地求她:“我要跟你走……”
  小玫已说不出任何话,尽了力,望着望着他。
  他说下去:“你怎可以拋下我?”
  “你怎可以这样忍心?”
  眼泪都流到口腔中,他呜咽:“你怎可能舍得!”
  最后,小玫想说一句:“谢谢。”但是,她说不出来,她抖动了嘴唇,他就把耳贴过去,他听见微弱的两个短音,他就猜着了。
  当他把耳移开,再望向小玫时,发现她正要把眼合上。
  缓缓的,缓缓的。
  “不……”他低叫。
  这是最后最后的一秒,他看到,她的眼睛内,也是舍不得。
  合上了。
  那是一张合上眼的脸孔。终于。
  “不……不!”他歇斯底里地叫出来,“不!”要多凄厉有多凄厉。
  小玫,终于走了。
  而他,还未停止哀求,他重复说着:“我……怎么办……怎么办……”
  ——你走了,我怎么办?
  然后,他再说:“不要走,不要走!”
  他哭得张大了口。
  “回来!你回来!”
  他抱着她的身体,仰起脸,痛苦地叫:“你回来!回来!回来!”
  原来喉咙是有泪的,泪呛住了。
  哭得最悲苦的时候,身体就摇动,他抱着小玫,一直一直摇:“呀——呀——”
  终于,失去了她。
  他叫了许久,后来,一身的寒冷之后,他不叫,也不求,他抱着她,发呆。甚至没有望向她的脸,他的眼泪正干,一直发呆。
  此刻,他谁也不是,他是个失去妻子的男人。
  她就在今晚离开,他还以为可以一直拖延下去,她就在今晚离开了。
  不去意大利吗?不看花园吗?还有新衣服未穿啊。明晚,我与谁温存?
  明晚,回来之后,还可以见着谁?
  见不到你。
  没有你,没有你。
  我怎办。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你答应过我,我答应过你。统统都未做,但你已经走了。
  公爵摇了摇身体,发出一声笑,眼泪又再溢满,流了下来。
  轻轻说了句:“你不可以死,你知不知呀?”
  可是,她已经死了。
  因此,惟有又是哭断肠。
  ——知不知,这有多伤心?
  就这样哭了许久许久,哭得声音沙哑,头亦痛,哭得心碎掉,灵魂也被打散。
  肝肠寸断,魂离玉碎,人不似人。
  然后,从寝室中传来脚步声。
  公爵慢慢地回头,他看见自己,那个自己,并没有伤心。
  “我明白你的心情。”那是主人的话。
  他仍凄然,没有回答他。
  主人说:“人,总会死。”
  说话内容伤感,但语气却是另一回事。
  公爵深呼吸,开始清醒,他受不了他。
  主人又说:“这样死法,是伤心了点。”
  公爵冷笑数声,没有望向他,只是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主人夸张地向后退了半步。
  “你要她今晚死。”他的目光很空洞。
  主人摊摊手:“都是你不好!”然后他考虑着该说的下一句,想到了,“猜谜总有猜对的时候。”
  那冷笑依然,凝在他苍白的脸上。
  主人本想继续嬉皮笑脸,但眼看他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主人就觉得没有兴致,决定换一个形式。
  主人冷酷起来。
  “是的,真是你不好。”主人说:“你明知我讨厌你强化人类的灵魂。你的客人,怎可以用我当铺的财产做善事。”
  公爵神色木然,没有说话。
  主人说:“恐惧的尽头就是这样,你怕无可怕。”
  公爵说:“把她交还给我。”
  主人的声线由平淡渐变强烈:“我要你依我的方法行事!”
  公爵笑了笑。果然,恐惧到了尽头,就无可能再惧怕,他说:“她能回来吗?”
  怀中的尸体已经僵硬。公爵把她的脸轻轻贴着自己的脸额,接下来,眼睛又红了。
  主人望着他,说:“人,难免一死。”
  公爵没理会他。
  主人又说:“但死后,也有安息与不安息之分。”
  公爵缓缓地迫视他,吐出一个字:“不……”
  主人气定神闲:“所以,怕无可怕是沉闷的,我想你怕完再怕。”
  公爵仰头悲愤地叫:“呀——”
  主人瞪着眼,似乎嫌弃他的愤慨,主人说:“又不高兴了吗?”
  公爵悲苦地说:“不要虐待她的灵魂。她也死了,你就让她安息吧……”说完后,他已受不住这更可怜的景况,只有悲哭。
  很凄凉很凄凉。
  主人冷冷地响应:“依我的方法行事。”
  公爵无奈地摇头,怀内小玫的脸上,有他滴下来的泪。
  主人就摩拳擦掌了:“你先……嗯,我该要你做什么好?你先替我铲除那个婆娘,再杀掉你那客人。”
  公爵说:“我不会杀人。”
  主人便说:“就是不满意你未杀过人!怎样,也要给我看一次你杀人的样子。”
  主人的目光锐利:“凡事,都有第一次。”
  公爵绝望地看着他。
  主人说:“之后,你便会真正像我。”
  公爵说不出话来。
  主人说:“像我,是你的心愿吧。”
  公爵意图否认,然而,他连再说一声“不”的坚强也没有。
  
  主人笑了笑:“我希望为你自豪。”他望了望公爵,然后又望了望小玫。
  接下来,他就转身,走了数步,却忽然回头,走回公爵跟前,他弯下身伸出手,意图触碰小玫,“我该先带她走啊!”
  “不!”公爵奋力拨开他的手,高声遏止:“没有人可以碰她!”
  “哗!”主人的上身向后弯,他说:“外壳也这样紧张?”
  公爵紧紧地抱着小玫,很害怕很害怕。
  主人嘟着嘴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边行边说:“等你进步等了几十年,等到我不耐烦。”
  主人叹息,主人不满意,主人觉得他没有出息,主人连那背影都是鄙夷的。
  公爵没理会他的主人,他只关心他的爱妻,他一直抱着小玫的尸体,直至天亮了,也不放开。
  本来,天亮后,小玫会起床替他做早餐,她喂他吃,她与他情话绵绵。她会用恩爱的眼神望着他,她开朗又迷人,她使他非常幸福。
  但这一天,小玫没起床,小玫躲懒,小玫不再做早餐。
  忠孝仁爱礼义廉听不到公爵的训话,走上来一看,才强行把公爵与小玫分开。公爵不肯,他嘶叫:“除了我,无人可以带走她!”
  七个人拉开公爵,他就继续狂叫,后来又嚎哭。然后,那些人才知道,他们是分不开来,因此,就留下他们,不打扰。
  他又哭着走回小玫的尸体旁,急急地抱着她,他的眼泪流到她僵冷的脸上,他念着她的名字,然后他知道,他生生世世也放不下她。
  到了晚上,忠孝仁爱礼义廉又来对公爵说:“你就算要叫回她的魂魄,也要先埋葬她的肉身。她不似你,她只是个人。”
  公爵就有点省觉,他的双臂,终于也肯放开她。
  然后,掠过脑海中的是,他救不了她,至少也要让她安息。
  凄凄然,又哭了,“我对不起你……”含着泪,苦得无人可解救。
  小玫已被带走。他爬往小玫自杀的床上,把脸枕往那片血渍中,腥香溢满。他埋在她的血渍之内,一整夜,哭哭醒醒。
  一个人,怎习惯?
  醒着之时就有呜咽:“我不能没有你,你回来吧。”
  “你去了哪里?你一个人就去了……”
  “你扔下我……”
  “我怎么办?”
  哭得筋疲力尽。一个男人,哭泣如失掉父母的孤儿,从今之后,茫茫然无所依。
  很害怕很害怕。他绻缩在床上,而这床,没有她,原来很大很大,大如荒野,四野无尽,令人心寒。
  小玫没有回来。他怎样喊怎样叫也没有用。小玫死了。
  第二天,他仍然躺在床上,痛哭、发呆、痛哭、哭得面容苍白,眼内红筋爆裂,哭得喉咙呛住,声音沙哑。
  他想念着小玫,想念着他们相爱的每一天,由开始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想着想着,后来就笑了,哭完就笑一笑,笑了又荡回伤心处,眼泪自然又来。
  忠孝仁爱礼义廉替小玫办丧事,在第三天,他们把老板扶到灵堂,他说他要替小玫穿衣化妆。
  他要让小玫穿一件白色的丝旗袍,绣有一朵朵半开的淡紫色玫瑰。他把小玫身上的殓葬白袍退去,然后,他看见她的肌肤上有些衣物的毛线,他轻轻把毛线拨走,替她穿上旗袍。他抬起她的手臂,又托起她的腰,他忽然想起,如果他们有女儿,他也大概会是这样替女儿更衣。小朋友冬天懒床,大人要在床上为他们穿衣服。
  他的目光变得温柔,她没有反应,庸庸懒懒的,就似是他的女儿。继而,他的脸上有轻轻的笑容,他觉得心情畅快。
  他拿来了化妆盒,为她抹点粉,抹得均匀,然后又涂上眼影,精细地画上紫色眼线。他定神看了片刻,她就像没有死去那样,一剎那,他怀疑她其实没有死。于是,悲伤又涌上心头,如果,她真是没有死,那多好。眼泪又自动自觉流下来了,他是哭着替她涂上唇膏。她与生前真的没有太大的分别,只像睡着了。但当想到她其实不会回来,他只有哭得更伤心。
  明明,还是活着的……
  他就哭得跪到她身旁。教悲伤如何停止?
  ***
  公爵丧妻的消息很快就传开去,Mrs.Bee都知道了。她的反应是:“哎哟,那么可怜呀,死老婆啊!”然后又说:“别怪我落井下石。第三回合的结果还未宣布。”继而就摆了摆手,“timing问题。”
  阿申的事业已变成一个企业王国,而Genie,只在每日低调行事,在Mrs.Bee眼中,名誉,就是全世界的目击与赞扬,她说阿申今次又赢,公爵大概没有理由反对。
  Mrs.Bee等了三天,不见公爵返回当铺,她决定放弃继续体谅,请人把公爵请回当铺去。
  那是小玫去世的第八日,公爵的体力渐渐恢愎,当然,他的容貌憔悴,仍然哀伤。
  Genie看着就担忧起来,但在其它人跟前,不方便说些什么。
  Mrs.Bee语带讥讽:“死老婆,节哀顺变啦!”
  公爵响应她一句:“你也死过老公。”
  当下,Mrs.Bee一怔,便说:“这不是我们的竞争项目。”她的脸色一沉。
  然后,她清了清喉咙:“这个回合,当然也是阿申胜出,他的表现卓越。”
  阿申有成功人士独有的胜利风采,神气无限。
  Mrs.Bee说:“三盘三胜,你没有异议吧!”
  公爵微微一笑,显得事不关己。
  Mrs.Bee说:“一个丧失斗志的男人,真与丧家犬无异。”
  公爵伸手一摆,说:“慢着。”
  Mrs.Bee反问:“慢着?你输清输尽了,还有什么慢着?老婆死了,又不能再做老板,不如……”
  她故意不说下去。
  公爵说:“我现在提出典当物的项目。”
  Mrs.Bee冷不防有此一着,而阿申与Genie更感愕然。
  大家都忘记了典当物这回事。四年前,计划初定,公爵说过,典当物是在他们得到荣华富贵后才决定。
  公爵说:“放下。你们的典当物是把得到的一切都放下。”
  阿申的反应最激烈:“不!不可能!”
  Mrs.Bee倒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她没忘记,公爵决定典当物的内容。Mrs.Bee的神情,充满着意外,而且慌张。
  阿申仍然不可置信:“这是没可能的事!”
  公爵淡淡然地说:“这是一次先得后偿的交易。你们所得到的,我们可没令你们失望过。”
  Mrs.Bee咬着牙,懊恼地望向地上,低声说了句:“Shit……”
  阿申大叫:“骗人的!这间当铺是骗人的!”
  这时候,Genie才说出她的第一句话:“阿申,你所得到的,比我们所要求,早已多得很。”
  阿申忽然指着Genie高声叫喊:“不!别期望我会交还!一个仙也不会!是我的就是我的!那是我打回来的江山!”
  阿申愤怒得像一头凶猛的狗,他怒目横扫眼前的人,而目光最终停留在Mrs.Bee脸上。
  Mrs.Bee抽了一口冷气,她对公爵说:“料不到你有此一着。”
  公爵神情依然冷漠:“世事是充满意外的。”
  阿申眼看事情不会有转机,就拂袖而去,回头拋下一句:“别旨意我会就范!”
  
  阿申气冲冲地走了,Genie却对公爵说:“李老板,我该怎样交还我拥有过的所有?”
  公爵问她:“你心甘情愿?”
  “你教我帮了那么多人,我早已有赚够了。”Genie说。
  公爵的目光内溢满了欣赏。
  而Mrs.Bee眉头一皱,闷哼一声就走了。
  公爵截停她:“如果阿申不放下他的所有,你就输。”
  Mrs.Bee回头瞪了公爵与Genie一眼,目光内充满愤怒和着意隐藏的彷徨。她没说任何话,匆匆离去。
  她的步履很激动。真是头痛的事,如何叫一个重视名利大于生命的人放下?就算放下一点点,也不可能。
  Mrs.Bee咬牙切齿,慨叹:“棋差一着!”
  然后再来一句:“大整蛊。”
  剩下公爵与Genie。他对她说:“一切会来得很自然,但我也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Genie点头:“我做了个美梦。”
  公爵说:“你是充满智能的女孩子。”
  Genie显得愉快:“未经历过这一切之前,我不知道我可以走得多远。原来,我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公爵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Genie笑着点头:“谢谢你。”她也说了这一句。
  之后,世事就多变。
  股市下泻,她手头上的投资全面贬值,继而出现由大溪地而来的一对挛生少女,说是Genie那位远房亲戚的合法遗产承继人,千里迢迢来向Genie追讨回那份三亿元的遗产。
  Genie的父母一下子接受不到转变,每天长嗟短叹,唯独Genie气定神闲,她吩咐:“那对少女想要什么就给她们好了,那笔钱原本是属于她们的。”
  后来,Genie把手头上的豪宅卖掉,把卖到的钱还给那双少女,其实怎样还出去,也还不到三亿元,一切只是尽力而为。最后,挛生少女也没有乘势迫Genie,她们明白她的处境,留下小部分财产,当是补偿她的得而复失。Genie便置了个小单位,与父母同住,安定下来后,就找工作做。
  她常常笑,心情也好。前后富贵了四年,她觉得很足够,美梦般的四年,她活像公主那样,虚荣过享受过,她已知道是什么回事。而今天,她依然过得好。
  她担心的是阿申。
  从报章中她得知阿申的困境:建筑公司的一单工程出了问题,公司面临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诉讼,阿申最初表现坚强不屈,后来也敌不过财政的压力,开始变卖公司资产,而同一时候,伙伴兼女朋友戚小姐亦离开她,宣布公事与私事一概与她无关。阿申突然孤立无援。
  他依然努力四周求助解决困境,后来,有人看见他在清晨时分潦倒街头醉酒嚎哭,狂骂途人,开始有人传开去,阿申的精神状态陷入崩溃边缘。
  很快公司就被债主申请破产。诉讼败诉后,就没有人再见过阿申。有人说他躲到大陆去,过着倒霉的日子,三餐不继,神志不清,喃喃自语,说着风光的过往,迫使路过的人倾听。
  他成为了一个最快破灭的城市传奇,他的光辉,如朝露瞬间即逝。
  没有放下,不肯放下,得到了不肯交出,承受不了。短暂的荣幸,就这样把他毁灭了。
  阿申的一生这样完结。而Mrs.Bee,煞白着一张脸,呢喃:“我已尽了力要他放下。”
  这一天,两老板面对面。
  公爵说:“他的性格做不到。”
  Mrs.Bee说:“疯了。”
  公爵说:“输得彻底的也是他。”
  Mrs.Bee抬头望着公爵,她的声音带着寒意:“我要多一次机会。”
  公爵说:“如果你有能力保留他的神志,我们还可以斗下去,但连客人的神志也维持不到,你凭什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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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Mrs.Bee缓缓地说出一句:“猜不到你城府甚深。”
  “我是计划周详。”公爵淡然说。
  Mrs.Bee低声说:“是我没有提防你。”
  公爵纠正她:“是你没好好照顾你的客人。”
  Mrs.Bee皱眉,苦笑:“我?照顾客人?”
  “你不晓通人性。”公爵说。
  “是吗?”Mrs.Bee显得有气无力。
  公爵说:“你明白人性的真善美吗?你知道人性宝贵的地方在哪里吗?你从来没有从人的角度出发,你根本没有发掘过人性的正面。”
  然后,他慢慢说出来:“你也不了解人性脆弱之处。做了百多年人,你什么也学不会。”
  Mrs.Bee颓然,她作不了声。
  公爵轻轻一笑,他说:“或许,因此,你是当铺的老板。”
  Mrs.Bee凄然:“现在,你才是老板。”
  公爵叹了口气,说:“或许,从此我反而要活得像你。”
  Mrs.Bee疑惑地看着他。
  公爵坦然:“我还不知道第14号当铺会变成怎样。”
  Mrs.Bee抽了口冷气,她说:“我找不着……”然后欲言又止。
  公爵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显得有点胆怯:“我找不着Mr.  Bee……我想知道他怎样看这件事。”
  公爵默然,半晌后才说:“我只知,当胜负已定之后,我就会送你到一个地方。”
  Mrs.Bee警诫地问:“哪里?”
  公爵说:“升降机。”
  Mrs.Bee的表情顷刻怔住,惶恐的神色比得上她断送了千千万万次的下属。米白色的女人最怕被送到升降机。
  她瞪着公爵,完全不相信会有此下场。
  迷惘、大惑不解、恐惧、凄凉。
  她呢喃:“只不过,输了一次。”
  公爵说:“你何尝赢过?”
  她合上了眼,抖颤。直至再睁开眼来之际,满眼通红。
  她凄然地说:“是你赢了。”
  公爵却说:“不,我也从来未赢过。”
  说罢,就风度翩翩地伸出手,表示送行。
  Mrs.Bee在踏出第一步之后,就开始心惊胆颤,身体内彷佛真空,每踏一步,都像踏在半空,危险、恐惧、大难临头。
  她的毛管都竖起了,瞳孔放大,即使未死,已似个活死人。
  行着死囚之路,她已走到升降机前,然后升降机的门就自动开启。升降机,从来与它的乘客心意相通。
  茫茫然,身不由已,她踏进了去。
  回转身来,公爵看见,她的双眼更红。
  他善意地笑一笑,真诚地说:“有幸结识过你。”
  Mrs.Bee没回话,她目光中没焦点,只是向前望,心头惧怕却又不敢求救,她心知无人能救自己。
  升降机的门关了。
  Mrs.Bee在那封闭的空间内,寒如冰霜。
  升降机的显示灯在闪动,平日,她看着那灯,从来不觉得什么,灯用哪种方法闪,也是带她到她喜欢的地方,譬如她的游戏间、她的休憩室。但今次,她要到的是一个不知处,一个惩罚她的地方
  为什么,就是这个下场?他不是常常到来,赞赏她认同她的吗?他不要她了,事前却无半声警报,她实在不明白他。
  干吗要狠心?她是多么驯服乖巧的一个啊,为什么说不要便不要?还以为自己节节领先,怎知,一铺就被赶至如此田地。
  
  为什么不留下她?做不成老板,做个女工也不赖呀,犯不着一掌把她推到深渊。
  她统统不明白了。只知道,有人要拋弃她。
  罪不致死,但有权的人,却要判她死。
  想着想着,就泪流披面。
  究竟会被送到何方?
  升降机的闪灯稳定下来。目的地到达。
  Mrs.Bee但觉心脏也快要停顿。
  不——要——
  升降机的门开启,一阵风吹进来。当她真正感到寒意时,就是升降机的门尽开之时。
  随风而来,是一阵花香,但花香有点怪异,那是腐败的气味。
  Mrs.Bee辨别着这味道。一眨眼,似乎有头绪。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曾经与这花香一起。
  抬眼望去,是一个黑夜,刮着风,而风中,有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有若飘荡的魂魄。
  啊——
  这里。
  Mrs.Bee踏出升降机。就在同一刻,她的脑袋轰地一声,她的身体摆动了一下,然后她就忘记了许多许多的事,记不起记不起。记不起她当过什么老板,记不起她的办公室的颜色,记不起她的美丽衣裳与及作风的心狠手辣。只记得,她曾经走在这片玫瑰花田中。
  Deep  Secret。深深红色的玫瑰。
  升降机不再存在,她亦忘记了她曾由升降机步出,当然也不会记起她用升降机载送过多少个下属。她已走在玫瑰花田中,思想就被困在一个独特的时刻。
  这是一个心伤的地方,她所爱的人死在这里,她感到悲痛、惘然、孤单、惶恐、凄凉。她失去了生命唯一的依靠。
  她走啊走,跨过长有尖刺的玫瑰,而玫瑰凋零。尖刺弄伤了她的腿,她不觉得痛,血流过土壤,还仍然没有痛。痛的是心,她失去了她的爱人。
  啊,世间再无天堂。
  他说会在天堂重逢,但世间再无天堂,她都找不到。
  她走啊走,不知目的地在何处,只是泪流披面地走,她已失去她的爱人,就在玫瑰花田中。
  没有日间,只有夜晚,玫瑰不会有花蕾,玫瑰凋零。
  而她,只有一个系列的感觉:悲痛、惘然、孤单、惶恐、凄凉。
  她走啊走,不停地走在孤苦的玫瑰花田中,空气中有着腐臭之味,玫瑰的魂魄四处飘摇。她走啊走,她将会重复走在这里,这里将无尽头,北面无尽南面无尽,东与西亦然。走到一天骨头折断了,她还是只能继续走。
  伤心啊伤心,悲凉啊悲凉,同样也是无尽头,失去生命唯一所爱的感受重复又重复地徘徊,上一分钟刚到了悲伤的顶峰,下一分钟又从头开始。这种无天无地日月无光的伤心,就是她得到的永恒。
  她的感受会不朽,宇宙无尽,而她的伤心亦无尽,从此,悲痛陪她到永永远远。走啊走,走不出去。
  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诚惶诚恐地跟着他的指示生活了数十年,他却在一个不想再要她的念头之下,拋弃她在死亡的玫瑰中。
  啊,不要你了,就要你下地狱。
  她呜咽,眼泪随风而荡,她急步奔跑,试图跑过些什么,但跑呀跑,也只能落在这个永恒中。
  无处话凄凉。
  ***
  当铺,只剩下一个老板。
  而这个得胜者,脸上无半分笑容。
  公爵留下了所有愿意留下的员工,他的七名手下,以及一群米白色的女人。当米白色的女人知道Mrs.Bee已与第号当铺无关之后,也不见得欢欣,当然亦无悲伤,就如她们所过的  每一天,悲欢离合,都给调到最平和的米白色当中。
  忠孝仁爱礼义廉向她们宣布,有去意的员工可以选择离开当铺,她们的脸上只有木然的表情,没说话也没感想,基本上,她们是没有反应的,一行一百人,整齐排列成一行行,望着他们七人,半分表示也没有。
  世上所过的每一天,就只是相同的每一天。
  忠孝仁爱礼义廉面面相觑,继而只好叫大家散会,回到岗位工作。
  当铺失去一个老板,原来一点影响也没有。无人哀伤,也无人高兴。继续营业。
  忠孝仁爱礼义廉吩咐这群米白色女人各项工作,诸如宣传、约见客人、跟进旧客人。而公爵,望了他们一眼,就朝办公室的方向走。
  他每走一步,地板、背景、家俬杂物就跟着变色,米白色当然不可能再存在,而中国风味的古色古香亦一并消失,事实上,他与小玫的茶庄,亦已不在了。如今,他所走过的每一步,变化出来的是一股冰冷,银色与黑色的组合,划时空的闪亮,有型和冷峻。
  他也不再在早上训话,他甚至已不大说话,神色忧郁暗哑。那个和气、幽默、爱教训人的李老板,不知躲到哪里去。
  一直走,身后背景就一直变,他走多少步,就变多少,他是这领域内的主人。有血有肉的员工听他,客人听他,环境也听他。
  公爵走进他的办公室内,原本属于Mrs.Bee的长台和大班椅,就变了形态迎接他,同样是酷寒的银色与黑色。
  他坐下来,稍后要见一个人。
  非常身不由己。
  他要见的是Genie。
  Genie带着笑意走上来,她清减了,但面色不错。
  她高高兴兴地坐到公爵跟前,摇着手袋,说:“我仍然满屋名牌啊,那时候买了那么多,用一世也用不完!呵呵呵!”好像真是很快乐的样子。
  公爵听罢就有点不忍心,他暗暗叹息,“一切都好,便好了。”他微微一笑,而那笑容,毫无神采。
  Genie担心:“李老板,你生活可好?”
  公爵点头。
  Genie说:“我知道,现在当铺归你所有。”
  公爵于是说:“所以我怎会生活不好?”
  Genie眨了眨眼,没作声。
  公爵说:“我们见过阿申。”
  Genie反应很大:“他在哪里?”
  公爵说:“他在某个地方?”
  “带我去?”Genie高声说。
  公爵问:“你真的想去?”
  Genie的声音转为温和:“我不会嫌弃他,我愿意照顾他。”
  公爵望着Genie,望了半晌。
  Genie流露着盼望的眼神。
  公爵说:“那么,你跟我来。”
  公爵站起来,Genie就跟着他走。他们走过忙于工作的员工身旁,默默然,一前一后。然后,在升降机跟前站定。
  公爵说:“升降机会带你去见他。”
  Genie的神色急不及待,当升降机的门一打开,她就走进去,回头对公爵说:“谢谢你。”她已眼泛泪光。
  公爵心酸。
  而升降机的门已关上。
  公爵垂下眼,面如死灰。Genie看不见。
  在升降机内,Genie深呼吸,她告诉自己,待会见到阿申时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镇定。
  升降机的闪灯在乱转,她没留意,一心一意只想着阿申。
  然后,升降机的门开启,她踏出去,那是……一间似曾相识的商场。而在这一刻,商场内没有人,店铺的门关了,只有走廊天花上的光管亮着。
  光管忽然闪动,Genie抬头看了一眼,继而往前走,接着,她听见一男一女的笑声。
  
  她随笑声走去,这商场内,只有一间店铺在营业,那里有光。
  Genie走近这店铺,她首先看见,内里坐着阿申。
  “阿申!”她叫。
  阿申没听见。然后Genie再看清楚,原来阿申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子,Genie定睛再看,那是她自己。
  “啊——”她张大口,立刻又掩着。
  阿申正与自己谈笑,而坐在他们对面,是一个正把玩着塔罗牌的短发女子。Genie记得,就是那年轻的神婆。
  他们三人都看不见她,她就站到他们旁边观看。
  阿申说:“你真的可以看见我们富贵?”
  神婆说:“人中之龙!成就非凡!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阿申与Genie双手紧握,神情喜悦。
  Genie说:“塔罗牌的推算正确无误吧!”
  神婆就在他们跟前翻出纸牌,一张一张铺在台上,阿申与Genie看着纸牌的内容,显得眉开眼笑。
  真实的Genie站在他们身后,也垂头研究纸牌的内容。然而,她看见的是——
  贪婪之牌。牌面上是阿申与Genie对着钱显出贪婪神色的画像。
  变心之牌。牌面上阿申正与戚小姐卿卿我我,牌的一角,Genie在暗自垂泪。
  疯癫之牌。牌面上有阿申发疯一般在街头漫骂的姿态。
  Genie在他们背后,心中一寒。
  坐下来的阿申与Genie却有以下对话。
  阿申:“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将来了!”
  Genie:“太美满了吧!我们什么都有。”
  阿申:“然后,最终我就疯了!”
  Genie:“有什么关系?我们有的是钱和其它嘛!”
  阿申:“那么,你就愿意牺牲我?”
  站着的Genie全身冷汗直流,寒意由颈项脊椎一直流泻到腰间,她听得清楚他们说些什么,更看得清楚他们的表情,那三个人,一直笑意盎然。
  带着惊心动魄的喜气洋洋。
  接下来,神婆派出另一张牌,阿申与Genie看到,就欢呼了,说:“好牌好牌!”
  Genie在他们背后望下去,她看见——
  死亡之牌。牌中有Genie躺在棺材内的图画。
  “不!”Genie高叫:“不!”
  坐下来的阿申与Genie继续握紧双手,欢欣跃满脸上。
  Genie的眼睛通红,她叫喊:“难道你们看不见那牌面吗?”
  阿申、Genie和那神婆三人笑意盈盈,眼神流露着幸福。
  Genie急得要哭了,她说:“你们看不到结局吗?”
  坐着的阿申对Genie说:“那么,我们就光顾当铺。”
  坐着的Genie回答:“是啊,就算他们令你疯和令我死,也要去!”
  坐着的阿申非常感动,他说:“Genie,是你送我们去死。”
  Genie站在他们背后高叫:“不!我没有送你们去死!”
  坐着的Genie响应阿申:“是的,因为是我坚持。”
  “不!”Genie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叫:“不!不要去……”
  坐着的Genie再说一句:“我坚持要光顾当铺。”
  Genie仰脸惨叫一声,然后痛苦地呜咽:“不……”
  这就是公爵送她到的地方,那里有叫她悔恨的一幕,扭曲了,改编了,但精髓犹在,是的,当初是她有强大的虚荣心,是她坚持,是她纵容,是她不甘寂寞。
  “不……”Genie向着在坐的三人哭叫,她后悔极了。
  而那三个人的对话继续:“只要有钱,便什么也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会用钱活埋你。”“我迫你去死,因为我爱你。”
  最后,神婆说:“去当铺吧,去吧去吧……”
  三个人,又再哈哈大笑。
  他们的对话,伸延到无尽处,Genie听着,一边哭一边颤抖,而她懂得说的只是一个“不”字。
  不知听了多久,她一直地听下去,直至眼睛四周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黑圈,嘴唇干裂,头发蓬松。究竟有多久?三日?四日?眼前是那三个人,耳边,是重复的说话。
  “Genie,是你送我们去死……”
  Genie没有气力,她瑟缩在墙的一角,眼睁睁地望向前方。会不会下一秒就虚脱?
  神志迷糊。大概是时候下地狱了。而地狱,又是否根本是这间小商场?
  数年前来过一次,好奇将来前景,原来,已是半只脚踏进地狱。
  完了完了……
  就在这将去未去之间,她听见脚步声,由走廊的一个拐弯传来,愈来愈近。她抬起眼睛,就看见跟前垂下一只手。她望了望,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放到那只手之内。
  一经触碰,眼泪就涌出了,说不出的感动。
  是不是获救?
  一把声音说:“我不能掉下你不顾。”
  那是公爵。
  公爵拖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店铺之外,与她走在走廊中,她向后一望,果然,那三个人已离她愈来愈远,她的心就安乐了,望着公爵的背影,她虚弱地微笑。
  然后,他带她到升降机跟前,升降机的门就开启。
  他俩走进内,她累得倒到一角。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会,便觉得很疲累,她只能看到水平线的东西。于是,她索性抱着他的脚,总算尽过力抓住些什么。
  她听见公爵说:“升降机会带你到活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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