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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艾琳

《第八号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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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只满地的走;复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它当、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茶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姐二姐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十亩壳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善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阿精看见,陈精的眼眸内,充满真诚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为,她快要哭出来。
小时候的她,何曾如此快乐过?无时无刻活在凯饿之中,何曾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此刻,得到了一个补偿,阿精忍不住,流泪满面。太感动了,就算这一切是假。
她回头一望,也就看见门框,X站在门框之后。
阿精再把视线落在陈宅一家,她伸手,爱怜地轻抚陈精的脸,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跨步走回门框之后。
掩住脸,她呜咽。
X上前拥抱她,门框上的拉门,便被关掉了。
X说:“你看,这样是不是幸福?”
阿精不住的点头。对,这样就是幸福。
X说:“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福是,每一个微小的生活愿望被达成开来。当你想吃时有得吃,想被爱时有人来爱你。”
阿精问:“这幸福该往哪里找?”
X说:“有一天,我会带你前往。”他再说:“现在,我就给小时候的陈精永远的幸福,好不好?”
阿精点头:“多谢你。”
她不清楚幸福的陈精在哪个空间吃得饱饱,全家不用挨饿,二姐不用被带出省城然后活活被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与人睡觉为求吃得温饱。……但不鉴资,是回忆又好,现实又好,只要陈精有幸福,满足了,她便开心。
做人之时,有得吃就是幸福。但今天呢?陈精望着地板,在X的怀中迷惘起来。
X问:“今晚过得好不好?”
“好。”她顺服地回答。
X再问:“还有没有什么想做?”
她说:“我想睡觉。”
于是X拖着她的手,带她穿越走廊,然后到达一间间大洁白的睡房,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见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过去,怀着万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数秒,便睡着了。
X看见她的睡相,他断定了,她是其中一个最渴望安息的人。
为着怜爱,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容,随着他的手指一扫,倾刻,带动了一条湿润的痕迹,那是她的眼泪,从熟睡中沁透出来。
“可怜的孩子。”X细细地说了句。
之后的日子,阿精与X相见得极频密,只要当阿精有需要时,她致电召唤,X便火速送上,“比起任何电百服务更妥当。”是她对他的形容。
肩并肩,阿精与X到过世界上任何一处她想到的地方,心情对之时,两人便相对居住数个月,吃喝玩乐,恬静快乐。
他们很亲密了,她会抱着他来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时,她一伸脚,他便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问他:“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你?”
X也问:“对啊,为什么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为我当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说:“兄弟父母吗?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后一退:“哗!干吗你思想这么狭窄?”
阿精说:“你也对我无欲望。”然后她细细声地加多一句:“你与老板,是同一种人。”
X做了个怪表情,他说:“才不,我与你老板是差天共地的人,所为其主各异。”
阿精好奇:“我与老板的工作性质很明显,可以列一张清单出来。但你呢?你的实际工作究竟是什么?”
“我来给迷失的灵魂带来幸福。”X告诉她。
“多久跟进一个case?”阿精问。
“有时候数年跟一个,又可能是数十年一个,慢工出细货。”X说。
阿精盘算着:“那么,你的上头年中要派多少个你这种人出出人入?”
X却说:“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这种职位的,只有寥寥数名。”
“什么?”阿精奇怪起来:“你们的幸福很稀罕啊,没多少人受惠。”
“对。”X望着她:“很特别的人才有资格被跟进。”
阿精问:“你对上那个case是什么人?”
X说:“是名世界领袖。”
“哪一个?”
“把人类关进毒气室的那个。”
“他呀!”阿精张大嘴:“你专负责罪大恶极的人的灵魂吗?”
X说:“他们影响力大,如果可以令他们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败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点头,然后说:“所以我对你要志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头?”
“不比其他穷凶极恶的人罪名轻。”
阿精皱起眉。“我很坏吧……我与人类做不道德交易,置他们于死地,收购他们的灵魂。”
“都还有救。”X说。
“你会不会救我老板?”她忽然想起。
X摇点:“没收到指示。”他说下去:“你的老板与我们这边没感应,很难帮忙。但你不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后便神魂颠倒。”
阿精问:“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说:“他也可说是为我铺路。”
阿精惊奇:“专程派他来的吗?”
X否认:“我才不会派一个叛徒来,只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会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问:“救了我之后,我往哪里去?”
“幸福嘛!”X说:“由认识你的第一晚,我们一直没问题!”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说:“你给了我许多幸福的感觉,有甜美的,有软绵绵的,有昏昏欲睡的……只是,我还是决定不了,我的幸福是什么。”
她伸手往半空抓来抓去,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X这样告诉她:“一天,你清楚你的幸福在哪里,就告诉我吧,我把它送到你面前。”
她望进X的眼睛内,他的眼眸内尽是深深的善与美,从来,她也没有看过比这更美丽的眼睛。
代表了信赖、完美、保护的一双眼睛。
忽然,看着看着,她就叹了口气。但愿,老板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他的眼睛内有这些信息,她便不用四围走。却就是,走来走去,还是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从来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睛看过她。
唉。看吧,年年月月过去了,还不是心中只着意他?
她再望了望X,忍不住转身走到另一边,X说什么要给她幸福?都不是那回事。
再软绵绵的陶醉,再受保护地存活,也及不上,一个拥有某个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强大。
心愿未了。逃走出来,但心仍在某个大闸之内。
与X走过半个地球后,人世间的岁月过了多少?两年?三年?她没计算过。现在这一站是智利,X与他在印加王朝的遗址中间荡,阿精一身粗布,头戴一顶皮帽,满脸风沙,他们住在一间小屋内,设备简陋,但阿精依样一日十餐大鱼大肉,X在黄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遗痕,阿精则费尽思绪考虑每一天的菜单。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们住到城市去!”
X没所谓,伴着她搬回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住进六星级大酒店的总统套房,俨如一对富有的情侣。
X问她:“可是满意?”
她本来就这样便可以点头,可是朝海旁一看后,她便立刻由满意变做不满。孙卓亦刚驾临这城市,她在这城市开演奏会,海旁的大厦上,有十层楼高的海报,迎着风向这城市的市民发挥她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着孙卓的海报问:“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说:“放心,有天她会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愿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说:“你的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了想,然后说:“会不会,他想以孙卓代替你?”
阿精心头一震,事情再坏,她也没想过老板想以别人代替她。
这念头降临之后,阿精但觉手软脚软。她躺到床上去。
X问:“你怎么了?”
阿精说:“我们……我们不如去看孙卓演奏会。”
X有点愕然,然而他还是答应:“女人的决定,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他们购买了最好的座位。阿精与X进场之后,阿精一直左顾右盼,她第一次听孙卓的演奏会,只见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风格,有型的年轻人、成熟的专业人士,似乎,孙卓得到大部分人,以及各阶层的认同。
转过身去看,还有迷哥迷姐以横额大大只字支持孙卓哩!
X说:“很受欢迎,会场内有热血沸腾的气氛。”
孙卓当红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没做声,她静待孙卓的出场。
幕幔被拉起,孙卓由一架空中马车缓缓降下,马车是蓝色的,有两匹白色小马拉着,而孙卓,一身的淡紫色,东起了头发,益发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场掌声如雷,混杂了尖叫声。阿精睬看左右的人的目光,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朝台上的人喷射出极仰慕的神色,那种景仰,仿如五体投地于一个宗教。
那么,孙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着一首萧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万个灵魂,随音符带动到万里之外,那里无星无月,无云无风,只有一个空间,那空间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韵包围住有感应的灵魂,赐予这灵魂最细致动人的触觉。
有些观众合上眼,头摆动,如被催眠般一样,有一些,感动得掩住嘴,眼有泪光。而阿精,随小夜曲而来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来自纵然她恨她,却不得不折服下来。
还有什么孙卓会得不到?可以控制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赐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幼钿、无瑕的技巧送给孙卓,可见老板对她的爱有多深。
X不是说过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孙卓代替她吗?为什么不?起码,他俩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丽的乐章。
忍不住,阿精捧脸垂泪。
孙卓换掉身上的公主服,转了一个艳女的形象,鲜红色的一身,舞蹈艺员出场了,她们狂热舞动,孙卓要演奏的是《卡门》。
观众无不挥手叫好,哨子声、喝彩声此起彼落。上万人之中,只有阿精一个,在孙卓的带动下,情绪变得低落。
她擤了擤鼻子,在泪眼  间无意地向上一望,左边厢座内,坐着的,是老板。
他背着她而坐,然而还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从这一秒开始,她便没再把视线离开过,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专注、多欣赏。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些人,可以这样轻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脸垂下来,眼泪刚好掉到她的膝盖上。
中场休息时,她住厢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于是,一步一步,她陷入越来越重的哀伤中。
“老板。”她叫唤他,勉强抖擞精神。
老板掉过头来,他看见一张久违了的脸。他的目光内,犹幸,还有点惊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强颜欢笑:“你也来啊!”
老板说:“孙卓的演唱会,我很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声,虽则心中很不是味儿,不情不愿。她不明白老板,他总是无所谓地伤一个人的心。
老板又说:“你多少年没回来当铺了?”
“我流连忘返。”阿精吐吐舌头。
“我们上上下下都挂念你,你快些回来吧!”老板告诉她。
正当要好好心甜之时,老板却又这样说:“这几年,好在有孙卓。她有空时会来当铺帮手。”
阿精很愕然:“什么?你让她来帮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帮手,客人见是她,连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轻松。
阿精望住老板,刹那间,所有不祥都涌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随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后,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声。
会场内宣布的声音响起,下半场表演快要开始。
她茫茫然与老板道别,而老板告诉她:“玩厌了就回来。”
她听了,心中舒出一口气,于是她答应老板;“很快,我便会回来。”
她转身便走。话是说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去。
老板会不会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帮手了吧!自己可会是可有可无?
当初,是自己夹硬要跟住老板,夹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个,是老板自己拣的。
想到这里,不得不自卑。她垂下头,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她决定,不看了。
“我们走吧。”她对X说。
X站起来,边行边说:“是因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为我太伤心。”
这样,阿精与X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转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着闪亮无比的星星,阿精问X:“我们走来走去都是地球,很闷,可不可以走到另一个星球?”
X照实说:“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运作。你与你老板的规则,也亦只限于地球吧!”
“这样子长生不老真会闷死。”阿精呢喃:“我做了当铺的人多久了?有没有一百七十年?抑或一百八十年?时间于一个女人来说,变得无意思之后,也不见得好快乐。”
X说:“那是因为依存活的主题有问题,你做人没意思。”
阿精翻一个身,问:“哪你觉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说:“我有一千五百岁,你知不知?”
“哗!”阿精笑:“原来你最老。”
X说:“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标。”
“我无。”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我们的上头要我们互相找个伴,就是希望日子好过一点,但原来,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来自己一个也挨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本不需要依傍一个人。”
“对。”X高兴地理解得正确:“我不停地给予,不停地使目标对象归信我要他归信的,目的清晰可见。一个不断地有目标去给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阿精说:“即是说,一个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着要造出美好的鞋子来令世人有更好的鞋穿着,因为此种目标,令他的生活变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说:“你的生活只是剥夺他人的拥有物,但最终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快乐,所以你不会觉得有意思。”
阿精把脸压向草地,嗅着草的气味,然后地说:“所以,我与老板都各自寻找年月上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则是……”
她说不出口来。
“别自我痛苦。”X说。
“哎呀!”阿精拍打草地:“这是我的初恋呀!”
X没理会她。而她,一直叫下去:“初恋呀!我的初恋呀!”
X有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爬起身来,走回他的帐幕中,他开始不明白了,为什么,敌对的上头,会容许这种货色做他们的手下。忍不住,X就摇头。
说了回去的阿精,一直没再返回当铺,现在,当铺中的女人,变了孙卓。她不是天天也在,只是每当不用练琴了,不用工作了,她便会到当铺来。
做着阿精之前做的事,预约与接见,而收藏,则由老板亲自管理。
今年,孙卓也三十岁了,阿精离开了八年,八年来,老板没打乱任何一单生意,没有私下调换客人的典当物,没有任何应做而不肯做的买卖。老板知道,没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账簿上做手脚,于是,还是老实点好。
这一晚,有客人来,典当一条腿。那是一名医生,他为了进升医院高层,宁可牺牲一条腿。
他解释:“没有腿的医生仍会是好医生,医生,最紧要有一双手。”
老板问他:“你认为你会是好医生?”
他便说:“我医术高明。”
老板却说:“好医生也要有仁心。”
医生察觉老板不太热衷帮他,便脸色一变。
是孙卓打圆场,她说:“医生的任务不外是救人。有权力欲的医生也会是好医生。”
医生望着她,然后说:“都是孙小姐聪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实他才没所谓。“我非答应你不可?”
医生说:“一双脚够不够?”
老板说:“失去两只脚的医生太不方便,我还是留下一只脚给你,造福人群。”
那样,双方便再没有问题。老板给他一份协议书,然后医生签过字,交易便要开始。老板请求他合上双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进入了一个催眠状态,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书房内,医生凌空横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电锯正电源充足地起劲通着电流、尖齿以高速狂转,三秒之内就会贴近男人的左边大腿上方。
将切未切,这情景实在是整个过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后,背着这进行中的切割。
电锯触碰医生的大腿,血肉四溅,电锯力度极猛,于是血肉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各散东西,飞溅到沙发上,书桌边沿,甚至是孙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捂住了半张着的嘴。孙卓也觉得这情境呕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长留在这里,再恶心的事也会发生。
是的,她喜欢这里。
倘若一天,她厌倦了名与利,她便想生活在这里,与老板一起打理这家当铺,到时候,她要求长生不老,就如那个阿精一样吧!她相信,她会做得比她更好。
整条联被切割下来,分割的缺口血不断的泻下。老板转脸望向远凌空横躺的男人一眼,血便止住了,而四散的肉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书房内的血渍,亦像被太阳蒸发的沙漠水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伸出手,那条属于当铺的腿便被吸纳过去,而失掉一条腿的男人,影像也渐次隐没在这空间。他归去原木而来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这样告诉孙卓:“这就是典当物。”然后他带着典当物走到地牢中。
孙卓留在书房守候,她明白这种规矩,她只是名帮手,更正确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地总不能走去。
孙卓就是这样子介入老板的当铺,她为他做个伴,日子安宁惬意。
老板问她:“我给你世间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满意?”
孙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说:“你可是得到幸福了?”
孙卓说:“是的。”她的眼眸内,有星星在闪,是的,她感到幸福。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确定我是否得到幸稿。”
老板的表情倒是认真:“这是整件事的最终意义。”
孙卓把脸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为了有人如此关怀她的幸福而感到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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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老板望着窗外,而她望着老板的背影。对了,这何尝不是幸福?
在尘世间,孙卓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拒绝来势汹汹的追求者。
世界首富,国家政要,世上最有钱最有权力的人,都来向孙卓试探、问候、约会。像古时的女皇那样,她接见他们,研究他们,然而最终就是,拒绝他们。
从前,年轻一点,追求者多是巨富的儿子,但今天,追求者占了大部分是巨富本人了。
坐在他们的游艇中;埋葬在金钱、繁华与甜言蜜语中;在繁星点点与香槟的泡沫星光中……孙卓感受到的是一种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善意、美意、暖意。
心灵,是不相连的。
只有老板,才能直达她的心坎,他们熟知对方,清楚对方,他们是心灵上的友伴。
一直有人确认孙卓身边有一个男人,很多人见过,他风度翩翩,有着沉郁的魅力。只是,没有人能提供证据,没有人提得出他的背景和身份。
这种传闻,令孙卓的人生更富戏剧性。她是名女神,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一般人能染指。她与她的私生活,都深不可测。
一般人可以做的是,只有膜拜。
有一回,孙卓应邀到传媒大亨的派对做贵宾,那个派对布置得如摩洛哥王朝,纱幔处处,飘扬的幕幔中,到处是酒与肉,一伸手一提腿,便有下人送上来。
孙卓与其他宾客一同喝得醉醺醺,她妈笑她软软躺到贵妃床中,传媒大亨抱住她的腰肢,凝视她的美貌,禁不住,他就对她说:“为了你,我下半生什么也可以不要,只要你一声吩咐,我就去做。”孙卓听入耳,反应是格格格地笑,继而伸腿把男人踢到地上,男人愕然极了,但孙卓是理所当然的,她要求:“你跪拜我。”
男人抬头,望向她的脸,她的表情好认真。然后,他决定照做。
他跪在地上,作第一次的朝拜。把头叩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不愿,但当第二次第三次重复之时,他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兼且曼妙无比。
何曾有过女人要他下跪朝拜?一旦出现了,他只有觉得趣致动人。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甚至叩出声来,真是身心舒畅。
孙卓接受着朝拜,仰脸娇笑,漫天的薄纱,烛光处处,只差一点,她便会误会了自己是古代的公主,又或是女神。
被人跪着来叩头,真是快乐。
只是,这些人,除了用来叩头之外,还可以用来做什么?
又再想念起老板了。他在一个虚假的空间内,可是,最真实的却又是他。
这就是孙卓的日子,她得到了她的成就与荣耀之后,她再想得到的是,老板。
终有一天,她会不再稀罕世上任何的虚荣,或许那一天,她会出外想要点什么。
得到老板的话,她甚至可以得到永世呢,谁知。
而最紧要的是,她的心中一直有着他。
就在歇息于传媒大亨名下的摩洛哥王宫中时,老板从蒙胧中现身。孙卓正在床上辗转,喝得太多,头便痛,也乱做梦。模糊地张开眼来,看见老板坐在房间中的座椅内看书,她便爬起来。
“老板,你来了……”她说。
老板说:“玩得够尽兴吧!”
她疲倦地笑:“胡胡混混。”
“今天的报纸已报道了,传媒大亨以三百卡美钻向你求婚。”老板告诉她。
“是吗?”她拍打自己的头:“他没有啊。但如果他真是那样,我也会拒绝。”
老板微笑:“三百卡美钻,是稀世珍品。”
她溜了溜眼睛,笑说:“也是的,不要用来钱戒指,用来做皇冠最好。然而戴得了多少年?最后,说不定,典当了给你。”
老板笑:“看得真通透。”
“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可能性。”孙卓说。
老板望着她,她已比他第一次看见她之时成熟了许多,十四岁至三十岁,她经历了与得到了的都多。然而,似乎心里仍然坚决。
他问:“你一点也没后悔当初的决定?”
孙卓说:“没有。”
老板说:“就算你不要爱情,但你也可以结婚的。你失去的,只是爱情那一部分。”
孙卓依样摇头:“不要,通通不要。”
她有那份此至不渝的神色,眼睛内半点虚弱也没有,老板便非常安心了。
“那就好了。”他对她说。
她听见了,有半点愕然,她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想问清楚点,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她决定细细在心中组织一下,然后这样发问出来:“我不想要所有男人的爱情,因而你就觉得好了?”
老板想了想,继而点下头来。
孙卓的心中“啊”地叫了出来,是窃喜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会妒忌?会不会他认为他们也衬不起,总之,她不要世间的爱情,他便安心了。
那么,老板究竟会有什么安排?
孙卓屏住气,望着老板。
老板却说:“我要走,我只是刚巧路过。我准备到罗马去。”
“是吗?”孙卓呼出一口气。他似乎没打算告诉她些什么。
“玩得开心点。”老板说。
她点下头来,笑容灿烂,然后,老板便离开了她。孙卓躺回大床上,翻了翻身,用枕头压着脸,她的笑容仍然在,为了自己的猜测而高兴起来。其实,她什么也不知,她只知,老板对她好,将来,她一定会有更好的路要走。
老板也一定知道她的心意吧!她把脸由枕头伸出来,一整个心的快乐,都反映到脸上去,今天,她比平日,脸上更有光彩,更迷人。
忽然,在清晨的这一刻,孙卓感受到幸福。幸福是得到一个心愿后,再得到另一个。
“唉。”幸福得,她要叹气了。
老板的行程,目的地是罗马,他到罗马去,并不是为了游览,又或是接见客人,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罗马有庄严的大教堂,意大利人百分之九十都信奉天主教,梵帝冈又是咫尺之间,偏偏,老板要见的人,却约会在这样的地方。
地点更是位于小街的一所小教堂旁,老板走进那小街,迎面而来的是踏单车的人,以及半天晒晾的衣裳,还有周街走的狗儿。不阴深不沉重,反而热闹富人气得很。
今天,老板依然不能走进教堂,临近教堂也有种心脏会在下一秒停顿的恐慌,他只在教堂外对面的小巷走过,冷不防的,就有人叫停他:“韩诺。”
老板转头,在接下来的数秒,他看见一名地道意大利男人外形的人,他说:“你来了。”
老板正要回话之时,此人的外形迅速变了另一副模样,由意大利男人,变作金发碧眼的西方美女。
西方美女说下去:“我们想问你一件事。”说过后,西方美女变成印弟安部族的中年妇人。
在这不断变更的人之前,老板说话:“有什么可以帮忙阁下?”
印弟安部族中年妇人,变成棕发的小男孩,年约十岁。小男孩说:“我们想问你一个灵魂的下落。”
小男孩变成东方人外形的大男人,继而又变成衣着跟贴潮流的黑人。
老板说:“哪一个灵魂?”
黑人说:“你知道一名——”黑人变为南美洲种族的年轻美女,她说下去:“叫做三岛的人的灵魂的下落吗?”
“三岛……”老板搜寻印象:“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南美洲美女变成东方血统的老公公:“但你仍然记起吧!”
“是的。”老板说:“我记得他。”
老公公变为北欧血统的小女孩,她头戴维京人的帽子。“但灵魂呢?”小女孩又变作新畿内亚土人模样的壮男,他说:“我们得不到。”
老板细细想着,然后,他记起了:“那是我的拍档,那年代,她负责储存典当物。”
土人说:“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土人变为一般白种男人的模样:“我们要你清楚处理这件事,要不然,请你换一位拍档。”
老板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我会好好处理。”
最后,白种男人变为年迈的意大利老婆婆,她抱着一个大藤篮,篮中有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她递给他一朵玫瑰,然后说:“一百里拉。”
老板拿出金钱,放到她手心,她说:“祝你好运。”接着,她佝偻地转身,抱着花沿路走下去。
望着老婆婆的身躯,老板的心盘算着,如何把阿精叫回当铺。
他自己先赶回去,直奔到地牢,搜索三岛的位置,在木架旁寻寻觅竟,他看见这位故人的典当物,当中,有一个小木盒。他打开来一看,果然,内里完全没有放上过灵魂的痕迹。木盒旁边的玻璃瓶,是阿精用来在书房盛载灵魂的,正确步骤是,把玻璃瓶带回地牢后,便要把灵魂放进木盒内,这样子,灵魂便能被收下。
阿精冒失做少了一个步骤,灵魂于是就由玻璃瓶中溜走了。白白做了一单交易。
老板走到阿精的行宫。老板一直吩咐仆人把这些年来没有女主人的家打理得亮丽整齐,以备随时让她回来居住,然而,除了那一年在孙卓的演奏会中碰过她之外,阿精都无影无踪。
有些事情,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知道,但她都不回来,他怎样才可以告诉她?今天以后,她回来的话,第一句会听进耳内的,是他对她的责难。
她若然再冒失再不小心再迷迷糊糊,他对她有任何计划,也实行不到。
离开了这些年,这房间内,她的气息已逐渐微弱,老板坐在她的红色沙发上,尝试去感受阿精的暖意,然而,她遗留下的一切,都——渐淡薄了。
有人会为身边人的别离感到伤心、悔恨、迷惘、落怕……而不能拥有男女间微妙感受的地,得到的惟一感觉是惋惜。
他也渴望会有最正确的感受,只是,这一天,还未到达。
“回来吧。”他默念。“回来后,给你一样很好的东西。”
他对空气说,对她的家具说。而如果,他是亲口对她面对面说,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吧!
他伸出他的左手,月光之下,仿佛看到微红的磁场。骨与肉之间,锁住了最贵重的东西。
“回来。”他再说一遍。不知要听着的人可会听得见。
卒之,阿精还是回来当铺,那却已是一年半后的事。
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国,在骑着骆驼横渡沙漠之时,黄沙万里,那种无穷无尽,那种虚幻,令她很想念当铺。
她对X说:“我的家也像这个沙漠,一般人都摸不透,只有最熟悉的我俩,才知道开始与结终。”X问:“你是想回去了。”
她说:“我始终是属于那里的。”
X告诉她:“你与我一起这些日子,你知道,我们这里更有能力给你爱护。”
“我明白,”她说:“但我挂念那里。”
X默不作声。
阿精说:“你知道吗?舒适敌不过牵挂。”
X说:“男女之间的事最深奥。”
“是的。”她笑。
X说:“你知道,我们随时欢迎你,我们预了位置给你。”
她说:“那么,我call你!”
说罢,她骑着的骆驼便走向相反的方向,往大漠的另一边步远。决定了要回去,她的脸也就有了坚定的笑容。
X看着她离去,倒是神色从容,他笑了笑,骑他的骆驼走到沙漠的尽处去。今天,他打算追逐海市蜃楼。
阿精的骆驼穿过连绵不断的沙丘,看似全然一模一样的黄沙,她滕望着,还是知道该怎么走。是的,任何人想走到第8号当铺,那路程都轻而易举,第8号当铺欢迎所有人,亦包括她。
在黄沙的一边,她看见了宏伟的当铺,她由骆驼上爬下来,朝当铺走过去,一边走,她的眼睛就一边湿润温热起来,她准备,再走回当铺之内,就永远也不要离去。
世界再大,家只有一个。是时候了。
推开大闸,迎面而来的是落叶片片,当干叶扑面之际,阿精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走进第8号当铺的客人。
那么,她典当了些什么?她典当了一个宁静、平和、长久地安息的机会。
大门开启,她步进去。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景物依旧,于是她便放心内进。
第一站,当然是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大门,从两扇门之间她先看见老板,继而,是站在右边的孙卓。她站着的位置,与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样。
今年是第多少年?一百七十年?一百七十五年?一百八十年?时光消逝得毫无意义。
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阿精,便说:“阿精!”但见他的目光与声调都木然无奇,一点也不欣喜。
阿精有不祥预兆,她瞄了瞄孙卓,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
“老板,我回来了,我……”她原本想说,她以后都不会走的了,然而,此情此景此气氛,她又说不出口。
老板是这样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语调冷淡,阿精听得渐渐有寒意。她问:“什么事?”
老板说:“你还记得一名客人,名字是三岛?”
她的眼珠溜了溜。“我记得。”她说。
“他的灵魂不见了。”老板说:“而那时候,是你负责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切都很清晰。“啊……”她掩住嘴,“玻璃瓶……”她说:“我是放进了玻璃瓶的……”
“但你忘记了木盒。”老板接下去。
阿精自己也急起来。“被发现了?”
老板告诉她:“他们专程派员来指正我。”
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错:“对不起,让我来受罚。”
老板叹气。“他们没叫我惩罚你,只是提议不如换一个人。”
阿精敏感起来,她朝孙卓一望,孙卓的脸上隐隐透着笑意。
但觉这笑意,是世间最可怕的神情。
忍不住,她便激动起来。“你真要换掉我?”
老板不满意,刚告诉她做错了事,她悔意不足,却反过来质问他。
“不称职的,我要来做什么?你问问你自己,有没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踪了十多年的员工?”
阿精就答不上话来。她望向孙卓,只见她的笑意更浓。
孙卓说:“幸好我也摸熟了,可以暂代你一阵子。”
老板说:“你应当感激孙卓。”
阿精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她,忽然,她觉得这两个人,根本是那张照片中走出来的复制品。许多许多年前,那张自某本书中除出来的合照,那张合照,二人的神情远着幸福感,教阿精知道,老板,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对了,老板心怀爱情,只不过是另有对象。
阿精垂下眼来,再也不动气,开始缓缓地说:“我感激孙小姐,感激老板。我自知胜任不了。”
不知怎地,老板一听,更是怒由心生,他拍台:“你根本心无悔意!你知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你失职,失掉了一个灵魂!你不准备补救,就这样苟且说两句便算?我听不见你的说话内有真心真意!”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泪,她没抬头,只是一句:“我以后也不回来了,我没能力做下去。”
说罢,她转身离开,她步向书房的大门,她步出走廊,到达大堂,然后,大门自动开启,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样。
一扇厚重的大门,自动自觉把不该留的人送走。
她走在风刮起落叶的空间中,朝大闸走去。没回头,没有任何舍不得,她知道,这一次,她是永永远远不会回去。
做错事、不胜任、不被信赖,而且,有人做得更好。
后面,也没有留下她的声音哩!阿精一直的垂下头,由大闸的陈缝中走出去,此情此景,她与所有失望地离开当铺的人无异。
他们被拒绝了交易,他们已当无可当,他们为人生感到绝望。
阿精一直向前走,走过小路走过树林,走过其他客人离开的那些路。今天,要走的变成了她。
走了之后该往何处?生命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什么?
无家可归永生飘荡的女人,一边掩脸一边无言无话地落泪。
书房内,老板依然脸上有愠意。
孙卓说:“我可以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
老板听得见,他没答应亦没拒绝。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书房。背着孙卓,他对她说:“谢谢你,请你先回去。”
孙卓明白他很烦恼,她对着空气微微一笑,没有异议。
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宫。他走进工作间,内里有许多年没被触碰过的小提琴胚胎,当中有一个,只差在未上色,但他决定,不要了。他拿起他亲手制造的小提琴,用尽力敲到台角上,一次敲不碎,便来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总有一次,琴会碎裂,会被毁灭得一地都是。
为什么阿精是这种态度?她不可以谦虚一点尽责一点吗?她这模样,他如何留得住她?
老板的愤怒,来自他恐怕留不住一个人。
他想阿精留在他身边,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个拍档的职务,他不想阿精说走便走。
要散心,十多年也不够吗?说两句便远走高飞。老板一点也不明白她。
再敲拍一次,终于,毕便被敲得尽碎。
“老板!老板!”门外有叫唤声。
他没回应,看着碎落的木块,他颓然坐到椅子上。
门被打开来,进来的是孙卓。
他朝门的方向看去,孙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阳光的前方。她的脸孔,逐渐地明亮清晰,他看着这张脸,深深地体会着这种微妙的联系,这张脸,代表了宇宙间最自然的永恒。
孙卓不知晓,阿精不知晓,一直以来,只有老板一个人明白这张脸的谜。
那张脸说:“不用怕,你还有我。”
他感动了,伸出手来握过她垂下来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了,她高兴了,然而,他却又把她的手放开来。
她有半分的愕然。
而他说:“谢谢你,你让我静一静就可以。”
他既然这样说,她便只好退下去。她微笑,点下头,然后转身,她步向大门,才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他。终于,她还是走到外面,替他关上门。
她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欢迎她、爱护她、安心让她走近,可是,却又不彻彻底底地让她再走前一步。每一次,当她认为他们下一步便有事发生之时,却又是每一次,她都发觉,不会再有下一步。
如果,阿精用了百多二百年也得不到他,她又会用多少年才可以得到他?她未必有百多二百年的命。如果他不给她,她便没有。
究竟,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在走廊中,她回头,朝那扇关上了的门票票盯住。
阿精一直往前走,她走到的是一个偌大的市区公园之中,玫瑰花处处,既美丽又芬芳。公园内有一双双年老的伴侣,在这年轻人一班的时分到这公园来,没有干上任何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坐坐,吹吹风,看看花朵。
阿精也坐在公园长凳上,她凝视老人家风霜的脸,她便觉得很羡慕很羡慕。在一个自然的领域中,他们年轻过,相爱过,然后一同老去,手牵手等待一个真正永生的来临。对将来无所知,只是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她掩住脸,将来,来来去去都在这地球上奔走,要点是,她又一点也不快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当初,她为求以后得到温饱而跟着老板,当温饱了,日子却又更不快乐起来。
由始至终,她都活在欲望的煎熬中,原始之时是食欲,最终之时是爱欲。
双手往脸孔上磨擦着,不知不觉间,动作越来越大力,擦呀擦,她但觉就快发神经了。
在动作稍缓之际,她从指缝间看见,一名西洋男子捧着书,在花间小径中阅读,一边走,一边自得其乐。
像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阿精放下双手,那是X。
X走近了,他扬了扬书本:“Hi!”
她说:“你又来了。”
X说:“你的脸好红。”他坐到她的身边。
她说:“我在做facial。”
X说:“小心吓坏那些公公婆婆。”
她把他的书拿过来,她问:“什么书……《易经》!”
X问:“你懂不懂?”
阿精摇头:“别烦我。”
X说:“你的存在真是无意义。”
她点头:“我赞同。”
X顺势说下去:“不如上天堂好了。”
阿精立刻到拒绝:“现在?!我还未有心理准备。”
X说:“你也想上去的。”
阿精一脸疑惑。“其实我未肯定。”她说:“上面好吗?”
X说:“永恒的福乐。”
“嗯。”她默想。
X说下去:“就像这里,有阳光,有花香,有鸟在飞,有微风,而且宁静怡人。”
阿精说:“你让我想一想。”
于是,X就不做声了,他们排排坐望着玫瑰花,感受阳光的眷顾。
隔了一会,阿精微哼一声。
X说:“想完了?”
“对。”她说:“我们去吃芝士火锅。”
X怔了怔,却还是在“啊”了一声后,跟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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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阿精边走边解释:“我今日不去天堂,因为我太伤心,太伤心的人,不宜去天堂。”
X说:“是你自己说的,我倒没有说过。”
阿精再说:“太伤心的人,最宜大吃大喝。”她告诉X:“老板是不要我了,我做了大错事,他不会要我了。他会要她吧!”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X说:“那不是更好吗?他要了别的人,你就自由了。”
忽然,她鼻子一酸,便流泪满脸。“不……”她呜咽:“不……”
X站定,伸出手臂来拥抱她,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想说的是,她宁可不要自由。
X安慰她:“他不要你,我们要你,我们永远都不离开你……”
阿精听着,便突然“哗”地嚎哭。“哗——”“哗”哭得好伤心。
自觉被抛弃了、完结了、输掉了,因此迷惘了,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继而,她深感过去所有日子,都是白活了。
05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病。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制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已。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来。这次醒来,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伸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预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福?”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样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做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知识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震动,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不!”孙卓家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惟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谈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均真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久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第,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入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这些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页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什么大志可言?倒不如以爱情溢满光阴。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对于老板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动不起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个?”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做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做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在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的左右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是否有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到自己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阿精从未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怕了她。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这一天许久许久了。”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什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竟说出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鉴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我会用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我伤心,于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人会代替到你。”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悔了,我为了她的幸福,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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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的感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惟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敏感、名贵地划过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很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从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福。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福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而她就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从未脱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渣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她,老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后看见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什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道。”老板告诉她。
“晔!”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什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速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当铺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象一个只得他们二人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家,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她,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喘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视眈眈着孙卓的爱情!我一直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
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什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捂住嘴:“他会怎样?”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救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朝天弯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只有这一种颜色,以及,这一种柔软。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上演奏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福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们为你赎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福,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这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福乐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你所得的福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福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你听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福。”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福!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幸福!”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屏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什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福,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福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什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地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福,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选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的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福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赞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赚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贵宝。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变里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福。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赶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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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5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第11号当铺

          当女人漂亮但却欠缺面部表情时,就显得诡异了。当一百个这种的女人走在一起,画面当然更诡异,明明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却像是美丽的女机械人。
  城市的中心,高耸的玻璃商业大厦的顶楼,开设了一间当铺。
  第11号当铺。
  当铺内有一百人,全女班,在布置得极有品味的办公室里,忙碌地工作。办公室是米白色的,并非一般间板式的格局,而是国际大都会最先进的开放式装修,就连老板的大房间也    是玻璃房,景观开扬,一百人的日常运作,全都一目了然。
  米白色的沙发、书桌、座椅、文具、计算机、地毯,就算不利用冷气,这一天一地的米白,都造就了冰冷的感觉,这个办公室,有北极的气氛。
  而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子呢?她们全都身形纤巧修长,脸容雅致,化淡妆。她们有些坐在计算机前工作,有些正与客户联络,另外当然也有些在办公室中走动。忙碌专业,就如任何大都会中的能干女性。
  稍为特别的地方是,她们穿制服,米白色连身裙,腰间有米白色的腰带,脚上则是两寸半的米白色高跟鞋。
  她们的面部表情很少,无人欢笑,无人大声讲话,更无人会谈私人电话。每一分每一秒,她们也专注于当铺的工作。极地的白熊与企鹅也有玩乐时候,但这班漂亮女人没有。她们像北极的冰柱,只是她们会行走。
  当女人漂亮但却欠缺面部表情时,就显得诡异了。当一百个这种的女人走在一起,画面当然更诡异,明明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却像是美丽的女机械人。
  每天下午三时至七时,第一百零一个女人便会在第11号当铺出现,她与其它米白色的女人不相同,她是突出而受注目的。
  她不穿米白色,她可以穿任何喜爱的颜色。她的身形很修长,有近乎完美的身形比例,有时候她的衣着很端庄,像一个高级行政人员;有时候则很神秘,像一个古堡女伯爵。而她最喜欢的打扮,则是带着S/M味道--上身是露出侞 沟的tube  top,脖子偶尔会缠上铁链,手腕上则戴上一圈又一圈窝上尖钉的皮圈,下身则是黑胶短裙与系上绳子的长靴。这种打扮,就算不手执皮鞭,也有一种冷血的威势。
  今天,她便穿上一件黑色胶背心,下身是紧身胶裤加长靴,胶裤的侧边可以看见皮肤,在系上交叉绳子的设计下,长退的皮肤一览无遗,非常非常的性感,而且很具霸气。
  当她由门口走进当铺的一刻,那一百个米白色的女人便必恭必敬,她们停止手头上的工作,谦卑地称呼一声:“Mrs.Bee”。
  Mrs.Bee旁若无人地走过,仿如摩西渡过红海,既有气势又唯我独尊。米白色的女人一个个垂下头以示尊敬,她一边领受着众人的敬意,一边往前走  ,朝她的办公室方向走去。
  “Mrs.Bee”“Mrs.Bee”“Mrs.Bee”……
  蜜蜂太太之声响之不尽。她就是她们的蜂后。
  当Mrs.Bee坐到那张雪白的云石桌面后,三个米白色的女人就走前向她报告:“那间第8号当铺的大客户孙卓刚刚取得第四次格林美音乐大奖,香港那边的老板对孙卓的命运躁控得宜。”
  Mrs.Bee响应:“韩诺一向运筹帷幄,只是那个阿津不像样。你替我留意着孙卓,如果她的气势稍跌,我们便向她招揽。”
  第二个米白色女人说:“这个月我们的生意额比上个月上升了百分之七点六,但纯利则下降了百分之十二。”
  “原因?”Mrs.Bee皱了皱眉。
  米白色的女人便说:“我们放了太多资金在718946和865791的身上。”
  Mrs.Bee叹了口气:“是哪两个clients?”
  米白色的女人回话:“是那个因小产失去儿子,想以丈夫的际遇换回儿子灵魂的case;另外,是财团老板意图得到大生意的典当。”
  Mrs.Bee问:“他用什么典当?”
  “他用最深爱的嗜好高尔夫球运动作为典当,以后他听见‘golf’这个字就心有余悸,更遑论踏足高尔夫球场,我们用了一笔大额资金去制造这种恐惧症。”
  Mrs.Bee脸色稍微一变,便说:“一宗小生意,运用大笔资金做什么?”说罢,朝那刚发言的米白色女人瞪了一眼。
  这个米白色女人顷刻全身僵硬,面露惊惶之色。
  当Mrs.Bee望向第三个米白色女人时,这个乖巧的女人便说:“Mrs.Bee,十五分钟后有预约的客人。”
  Mrs.Bee问:“今日有多少个client?”
  米白色女人说:“就这一个。”
  Mrs.Bee目露凶光,“一个?”她拍一拍桌面,“叫sales  team那班人在我见客后开会!”
  三个米白色女人面有难色地退下去。
  忽然,Mrs.Bee又截停她们,“还是不必了。”
  下属朝她望去。
  Mrs.Bee冷笑,“开什么会?既然是废物,难道我要白养她们?”
  大家已知不测。
  Mrs.Bee继续说:“请她们去游乐场。”
  米白色女人各自在心中屏息静气,她们隐藏着害怕的神色,遵照老板的吩咐到sales  team把消息通知那为数十五人的小组。十五个女孩子全都脸色煞白,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互相对望,放下手头工作,随着引领她们而行的同事,走到升降机前,等待自动门开启,继而无奈地踏进内。
  这是十分惊栗的一种感受,在这第11号当铺上班的女人,没有人乘搭过升降机。
  她们从来不用由地面上升到这顶楼,也从来未试过由这一层下降到地面。
  这一百名员工,自有知觉开始,就出现在第11号当铺之内。
  无意识地来了,从来不知去处,也但愿知觉永远留在第11号当铺,不用经历任何陌生又不可探知的事。
  明不明白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的可怕?
  而且,根本不知道,升降机是升或是降,目的地在哪一层。
  升降机内有信号,横列的一排数字闪灯顺势由左至右闪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到顶楼第八十八层。当闪灯停在第八十八层之时,众女还以为她们已到达目的地。可是,升降机的闪光再次亮起,又由八十八层一直向左闪,八十七、八十六、八十五、八十四、八十三……
  十五个米白色的女人在皱眉、冒汗、抖震。命运无从自决。也难怪,她们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
  自某一天开始,她们便没有记忆,每天在第11号当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睡眠过吗?有用过餐吗?有回过家吗?只知,每天有知觉之时,已身在第11号当铺工作。
  眼看闪灯又降回第一层,以为升降机的门会开启,闪灯却又忽然乱闪,升降机迅速回升,十五个女人都觉得有点站不稳了,然后,升降机突然停下来,门打开。
  传来了悦耳的音乐,“叮叮叮叮……叮……”
  像音乐盒中那些清脆童音。
  升降机的门已全然开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眼前,是一个童话天地,这里一切色彩缤纷,有旋转木马、秋千、摊位游戏、还有奇幻小屋。音乐在响,木马转秋千摇,摊位游戏上的彩色瓶子前后摆动,奇幻小屋的三个大门开开合合。
  津致、可爱、梦幻一样的感受。然后,天空甚至落下花瓣,一片一片,带着甜薄的香气。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不由自主地流露笑靥。真是意想不到。
  忽然,从奇幻小屋走出一头绵羊,雪白的绵羊朝那群女人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回奇幻小屋,女人看着,下意识地跟着牠走,鱼贯步入小屋内。
  绵羊不见了。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全都坐下来,这是一个小型表演台。约有五十个座位,她们全坐到前两排去。在表演开始之前,她们心情兴奋,引颈以待。忘记了工作上的成绩欠佳,忘记了被驱赶进升降机的恐惧。
  游乐场内的奇幻小屋是一个快乐的地方。
  忽然,台上灯光一亮,射灯照向中央。没有魔术师,但有一个魔术大柜,原来它就是主角。
  六尺高的魔术大柜由四块长方形的木板组成,自动地在观众跟前分拆又组合。大柜在台上作出缓慢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台上空无一人,然而,台下有一位观众,作出单手掩胸的惊喜状,不知她看见什么,只见她兴奋莫名地笑着走到台上。
  只有她一人看见,有人在台上请她走到台上。
  女人很有兴致,朝台下观众挥手。
  她走进大柜内,大柜便合上了,继而快速地旋转了两周。
  当四块木板再度拆开时,刚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女人的失踪,引来台下一遍掌声与欢呼声。
  在掌声之中,又有乍惊乍喜的脸孔,这次是两张脸,她们流露着被请上台的荣幸。
  但谁是请她们上台的人?台上,根本无人。
  这两个女子,手牵着手,笑脸如蜜,比恋爱更幸福。
  四块木板围着她们,两秒后再打开,她们便消失了,台下再次掌声雷动--
  啪啪啪啪啪!
  这样,十五个米白色女人陆陆续续走上台上去,参加了一次消失的魔术。
  她们去了哪里?台下已经没有掌声和冀盼的眼光了。
  灯光也随即暗淡下来。奇幻小屋由色彩缤纷变成黑暗,而小屋外的游乐场也变得灰暗了,原本童话般的美丽,在游人消失后,一并淡化。
  也没有音乐盒的歌声,那清脆的叮当刹那间停止。
  色彩变灰变暗,最后,甚至瓦解。这地方蒙了尘,缠了蜘蛛网,枯了的叶子随风而飘荡,空气中有一阵霉臭的气味。
  奇幻小屋内那个舞台,漆黑一片,大柜的轮廓依旧,并没有在黑暗间消失。
  如果,你能向上望,你会看到什么?
  那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往哪里去了?
  就向上望吧。
  舞台之上,原来是一片穹苍。
  最贴近舞台的半空上,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尸体,她们被吊死于舞台上,那垂下的帐幔,刚好遮掩了她们半吊的双脚。
  大柜没有把她们变走,只是把她们带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半空。
  真的出奇不已!只要再向高一点点望去,便会看见更多的脚在半空吊下来,没有腐化,没有变成白骨,只是一条条胖瘦适中的退,女性的修长小退,在半空的不同层次中露了出来,数目之繁多,景色之壮观,仿如夜幕中闪烁的星星,成千上万,布满舞台之上神秘又见不得人的空间。
  原来,消失的魔术的出处就在舞台的顶部。
  Mrs.Bee在顶层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地躺在贵妃椅上狂笑。
  她把不顺眼的下属送到她的游乐场中,看见她们的下场,她便欣喜若狂了。把不合意的人送死,她便快乐。
  Mrs.Bee笑得很狂很狂,有为所欲为的块感。
  “哈哈哈哈哈!”笑得天花乱坠,漂亮修长的手臂向半空摆了摆,然后又掩着嘴,妩媚娇俏。
  笑了一会,她便说:“你看,我差不多能与你相比。”
  说着的时候,双眼闪出狰狞坚邪的目光,向空气闪亮出一股意图沟通的信号。
  忽然,Mrs.Bee的表情骤变,她由妩媚邪恶变成津明内敛,姿态亦不一样。她坐得挺直,左手撑在大退上,气派刚阳,眼睛望向刚才她躺下来的一端。
  姿态仿佛已变成男人。而声音,也变成如男人一样。男声的Mrs.Bee说:“是的,我为你骄傲,你早已是她们的主人。”
  这一句说罢,Mrs.Bee的头摇了摇,脸上表情变回女人应有的旖旎。她用女声说:“啊,呀,你喜欢就好了。”
  瞬间,又变回男人的表情和男人的声音:“哈哈哈哈哈!”  还加上男人的笑声。
  男人在笑,间中又混杂了一、两声女人的娇笑。男与女混合的笑声,出自同一张脸孔之上。Mrs.Bee美丽的脸,复杂地交替混和男与女的表情,她一身二用,自己与自己沟通。
  心情大好。她的残忍,得到了她所爱的男人的赞扬。她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如果人死了他不快乐,牺牲那么多人来做什么?从半空吊下来的一双一双玉退,就会失去意义。
  女魔术师的法术,需留给最知心的人去观赏。
  这些年来,Mrs.Bee的岁月都靠这个男人和这把男声支撑着,有他,就有她。
  女人的身体内,有最庞大的生存意志,那就是支配她的男人。
  Mrs.Bee妩媚地说:“我希望你能多留片刻。”
  男人表情迅速降临:“大男人不能长久附在女人身上。”
  Mr.  Bee笑说:“那么你出来吧。”
  男人的声音说:“我们找一个时刻。”
  Mrs.Bee听着这约会的预告,表情显得愉悦。
  继而,男人笑,女人和应着。
  Mrs.Bee问:“你满意不满意?”
  男人的语气变得强硬,Mrs.Bee的皮肉表情严厉起来,“你岂能令我不满意!”
  Mrs.Bee瞪着眼,屏息静气。
  忽然,她口中传来男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顷刻又变回女性化,“哈哈哈哈哈!”她急急陪笑。
  没有任何事比令他不满意更可怕。刚才的一刻,心有余悸,“哈哈哈哈哈!”  娇笑声掩饰着恐惧。
  在她的笑声中,对话渐渐终止。Mrs.Bee的脸上掠过不舍的神色,男人的表情已离她而去,她知道,她又回复孤独--  一个人一个心一个思维的孤独。
  男人走了,来了之后又走,于是女人便舍不得。脸上流露着神色静止的陰冷。
  她害怕他,更舍不得他。
  把眼睛合上三秒,然后又把眼皮张开。他走了,一切重新归位。
  她掠了掠长发,松了松肩膊的肌肉,继而随便地双手一拍,发出命令:“见客!”
  她坐着的那张贵妃椅便作出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当旋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呈现大家眼前的Mrs.Bee已转换了身上的衣着,比起刚才的一身打扮,现在这一套明显是行政人员的打扮,西装外套与长西裤,甚至连一把长发,也盘成大髻,稳重地靠在脑后。
  办公室的房门被开启,Mrs.Bee离开了贵妃椅,向前行,在灯光仍然未放尽之际,跟前便出现了一张长书桌。她坐上另一张大班椅,双手放到书桌上,手掌合拢,然后,房门就完全开启了,她便朝进内的人微笑,那种笑容,一看而知是生意人的笑容。Mrs.Bee的心神归了位,她忘了把下属送死的块感,忘了被男人探访的愉悦,此刻,一心一意,她要做她的生意。
  从房门走进来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衣着轻便,表情生硬,她是新客人,第一次来。
  少女坐到Mrs.Bee跟前,Mrs.Bee翻看靠在左边的记事簿,找到少女的名字,“Charlene  Chan?”
    
  少女点头,然后乖巧地称呼一句:“Mrs.Bee。”
  Mrs.Bee欣喜地问:“你已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说:“接待的那位姐姐告诉我。”
  Mrs.Bee问:“Charlene,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少女的眼珠溜了溜,礼貌地说:“我的同学说,你们助人达成心愿。”
  Mrs.Bee点了点头,流露着光明而诚恳的神情。
  少女不期然非常放心,笑了笑,说:“我看见了Julianna的父母不用破产,更意外地得到一笔横财,于是她父母送了她到美国读书。”
  Mrs.Bee也不介意领受功劳,她愉快地说:“能够帮助她是我们的荣幸。”
  少女笑容纯真而灿烂,“于是  Julianna  告诉我,我有心愿的话,可以找你们--第11号当铺。”
  Mrs.Bee继续为她注入强心针,“我们不会令你失望。”
  少女轻轻点头,告诉Mrs.Bee:“我希望会考合格。”
  Mrs.Bee问:“就只是这样?”
  少女点头。
  Mrs.Bee在心中盘算,这只是一宗小生意,实在太小了,于是提议,“最好可以科科有A级成绩。”
  少女瞪着眼睛:“可以吗?”
  Mrs.Bee扬起眉毛,眼神寒笑,“还可以保证你进大学。”
  少女喜出望外,“真的吗?”
  Mrs.Bee问:“你想不想要?”
  少女缓缓地摇头,“想也未想过。我一向的读书成绩只是中下,我的愿望只是会考合格,为了令妈妈开心。”
  Mrs.Bee听罢,便问:“令尊身体好吗?”
  少女告诉她:“她有糖尿病,身体不算好。”
  Mrs.Bee心中有数,“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学业成绩优秀,除成为‘十优状元’之外,在大学内也名列前茅。”
  少女深深感动,俯身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啊!”
  Mrs.Bee的眼神放软,温柔地说:“但你知道,我们是有条件的。”
  少女明白地点头,“Julianna说她答应你替她减寿,而我,也想以我的年寿来交换考试成绩。”
  Mrs.Bee的神色有点为难,“但你原本只要求会考合格;如今我们为你准备了康庄大道,要求就要合理地提高。”
  少女紧张起来,“我可没有什么拿得出来。”
  Mrs.Bee体谅地说:“我明白,你珍惜你的健康、爱情、四肢、内脏,你不希望用来交换。”
  少女垂头,有点不好意思。
  Mrs.Bee便说:“但不用怕,我们不会勉强客人。你所珍惜的一切,皆可以保留。”
  少女又再笑起来,流露着感激的表情。
  Mrs.Bee继续说:“但是,一些你原本不珍惜的东西,我们希望拿走。”
  少女望着她,还未懂得反应。
  Mrs.Bee说:“我知道,班上的Mable  Wong与Gigi  Yu常常欺负你,又说你坏话。”
  少女缓缓地说:“是的……不过……”
  Mrs.Bee说:“我要拿走她们在未来十年的运气!”
  少女反射性地问:“关她们什么事?”
  Mrs.Bee微笑,“是的,不关她们的事,但更不关你的事,你们根本不是朋友。”
  少女迷惘起来:“但是……”
  Mrs.Bee引导性地说:“那么就是敌人。”
  少女缓缓地问:“这样做,好像很卑鄙。”
  Mrs.Bee大笑,“哈哈哈!”然后便说,“但待薄了她们,你的运气便会好转。”
  Mrs.Bee的目光明亮,目不转睛地望进少女的眼睛内。
  她再说:“做人,首先要懂得为自己,以及铲除敌人。”
  少女皱起眉头:“她们真是我的敌人吗?没有这样严重吧!”
  “告诉你!”Mrs.Bee把脸凑到少女的眼前,“那两个人,会在以后日子阻碍你,她们能够进大学,而你?一生成为她们取笑、看不起的话柄。”
  少女的神色又再惘然了。
  Mrs.Bee退后,吁出一口气,再说:“你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你的交易我帮不到你。”
  少女着急起来:“不要!”
  Mrs.Bee又笑,“那么,你便要损人利己。”
  “损人利己。”少女呢喃地重复。
  Mrs.Bee语带命令,“由今天起,你要紧记这一句。”
  少女抬头望着Mrs.Bee,“损人利己。”这一次,少女的眼神坚决,也有点陰冷。
  她渐渐地信服起来。
  第一次光顾当铺,她的灵魂便被收买了--预料之外地,不知不觉地。
  第11号当铺的老板为她的客人灌输恶念。
  Mrs.Bee暗暗冷笑,她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女孩在以后的日子,才会不断重来。
  不肯用自己的珍宝来典当吗?不用怕,可以用人家的。
  盗用了别人的青春、运气、爱情、事业、快乐、健康……来换取私欲。
  第11号当铺如此鼓励客人。
  少女的眼神渐渐近似Mrs.Bee的,她问,“那我该怎样做?”
  “放心。”Mrs.Bee报以一个亲善的微笑,“你毋需作出任何卑劣的行径。”
  Mrs.Bee拉开怞屉,拿出三个流行的卡通人物小襟针,在那分别是猫头、熊仔头、熊猫头的襟针下,配有一句充满爱意的话:“You  are  mine  forever.”
  你永远是我的。
  Mrs.Bee告诉少女:“把这三个襟针送给Mable  Wong和Gigi  Yu,让她们扣在日常所穿衣服或携带对像之上,你的责任便完成。”
  少女把熊仔头的小襟针放到手心,念着她那一句话:“You  are  mine  forever.”然后,有点不安,她问:“你的意思是……”
  Mrs.Bee便说:“我招收她们成为新会员,我没收了她们未来的十年运气。”
  少女声吟,“啊……”
  Mrs.Bee告诉她:“然后,便保证了你的将来。你看,你的妈妈会多么为你感到骄傲!你真是孝顺女!”
  少女眨了眨眼,深呼吸。
  “即是说,”Mrs.Bee替她总结:“你只用十年阳寿,便作出了超值的交易!”
  “超值……”少女仰头又再吸一口气。
  “是呀!为了替你达成孝顺的愿望。”
  “我……”少女不知应否反悔。
  Mrs.Bee重复那一句话:“损人,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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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5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女就像着魔一样,不停地摆着头,她喃喃自语:“损人……利己……”
  Mrs.Bee看着,知道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握手吧!”
  Mrs.Bee站起来,在少女跟前伸出她的纤长右手,少女看见那漂亮的手,也伸出她的手来,在一种有压力的心情下,与这当铺的老板达成协议。
  双手一握。
  然后,一切已无从后悔,只余下交讬给当铺老板的单程路。
  损人利己。
  Mrs.Bee放下少女的手,少女的表情显得僵硬。
  Mrs.Bee说:“如果,你要愿望成真,不要忘记那些襟针。”
  接下来,房门开启,一个米白色女郎进来把少女带走,少女会被送往升降机前,重新返回地面,然后在踏出这幢大厦之后,回到现实的世界。如果,当她回头一望,便会发现,这    
  幢大厦并不存在,第11号当铺,会神秘地隐没在不需要被探究的空间内。
  余下日子,倘若她有不满意,又或是有投诉,也不会找着门路。第11号当铺,不会为没有利润之事开门,她会永远找不着它。除非,她另有愿望要达成,另有生命中的重点可以呈上典当。或者,另有损人利己的勾当与老板商量。
  第11号当铺,作风决绝硬朗。货物出门,所有售后服务也欠奉。
  第11号当铺,也擅长迫善为恶,间中也会迫良为娼。
  如果每一间当铺也有特色的话,这一家,最著名于此。
  少女在恍恍惚惚的情绪中离去。而完成了一宗生意的Mrs.Bee,站了起来,离开大班椅,右手在空中一弹,香烟竟在手中出现,左手在空中一伸,打火机也跑出来了,这种小魔术,Mrs.Bee无时无刻都在玩弄。
  她燃点烟,吸了一口,表情有点冷。
  Mrs.Bee再吸一口烟,然后叫唤下属:“明天有多少个约会?”
  一个米白色女郎蹑手蹑足走入房间,然后说:“明天……没有。”
  Mrs.Bee不能置信地望向她,“没有?”
  女郎吓得身子微微缩向后。
  第11号当铺一向生意不佳。因此,使用的旁门左道也最多。
  Mrs.Bee正要发脾气之际,房间外又走来了两个米白色女郎,她们焦急地向Mrs.Bee汇报:“有人闯上来。”“是第7号当铺的人。”“他们说是上头派来的!”
  Mrs.Bee走出房间,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众男人,他们由一盛年男人带领,随后的七个男人却是年纪老迈的,他们穿过米白色的办公室,影像十分突出,不独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且,他们的衣着亦令他们轻易地排众而出。
  走在前头的盛年男人头发染成蓝色,身上是充满“崩味”的破皮革。外露的一双手臂上,都刺有纹身,右边手臂的最上位置,有一小片玫瑰纹身,而左边手臂上有三分之二的肌肤也是玫瑰图案,一朵朵红玫瑰在蔓藤上生长出来,有半开的,也有盛放的。玫瑰花田,在男人健壮的身躯上滋养生长。
  这个男人长相英挺,目光如炬。气质有点妖邪。或许,受一身的玫瑰影响。魅力非凡中,透出诡异的能量磁场。
  跟在他身后的七个老翁,皮皱肉松,头发脱落。有的走起路来身子也挺不起来,另外,大肚腩(大腹便便)的看上去便更滑稽。更出奇的是,这班老翁,与领着他们而行的男人品味一致,全部衣着前卫,充满妖邪的夜间街头气息,实在与品味简约俐落(利落)的第11号当铺不配合。
  Mrs.Bee从未见过他们,看见他们一身奇装异服,而且七老八十,便更面露不屑的神色。这样闯上来,又怪形怪相,她实在挤不出任何更有礼貌的表情,便朝那走在最前又最年轻的男人说:“有何贵干?”
  盛年的男人停下来,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眸内,男人的目光内有一种慑人的力量,Mrs.Bee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分。
  瞬间,甚至对这样一种深邃的目光有点错愕。
  Mrs.Bee知道,来者不是泛泛之辈。
  男人说:“你这种女人,不适合做生意。经商之道,在乎手法明澄。”
  外表妖邪的男人,在Mrs.Bee跟前第一次与她说道理。
  Mrs.Bee被他这么一说,心虚之余,眉头立刻皱起,她不甘示弱:“胡乱说话,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盛年男人冷冷地弯起一边嘴角,说:“死路?我与你半斤八两,甚至……我有你违抗不了的旨令。”
  站在后面的一个模样怪诞的老翁递上一张纸,男人接过来,在Mrs.Bee眼前一扬,他说:“我是公爵,奉命接管第11号当铺,从今以后,第11号当铺收归第7号当铺旗下。”
  Mrs.Bee朝那旨令望去,不用细看她也知道,这是真正由上头派下来的旨令。然而,她不肯屈服:“我的当铺就算要被接管,也不是被你这种不知所谓的人管。你看你,低级、无品味、三教九流……”然后,她向那些老翁打量,加了一句:“老不正经。”
  名字为公爵的男人却毫不动气,他只是再次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睛,他像永远都能比别人看多些什么。
  公爵的目光一到,Mrs.Bee  惟有屏息静气,合上嘴巴,奇异地被一种迫不得已的气氛包围。
  公爵笑着说:“你的年岁只是被年轻的容貌所遮掩,说到‘老’,这里所有人哪及得上你?百岁老人!”
  Mrs.Bee目光内有怒气,“这件事我要先向上头交涉。”
  公爵笑了两声,像听到笑话一样,然后才说:“别以为与上面有关系便可以做蚀本生意。这种可笑的生意额,谁保得住你?”Mrs.Bee意图反驳些什么之际,公爵又趋前说:“不是懂两道魔术就能瞒天过海。”
  面对着仿佛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的人,Mrs.Bee感到浑身不舒服,眉心锁得更紧。
  公爵又再笑了笑,表情欢容:“别说我不为你们打算,我接管了你们之后,这里所有员工数目不变,无人会被裁掉。”继而,他故意笑得更灿烂,对着Mrs.Bee说,“包括你,我出名宅心仁厚。”
  Mrs.Bee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又再张开,这一次,她的语调明显缓慢起来:“但是,我出名不仁不义。”
  她告诉眼前人:“好,你要接管我们?我就要我这里的人,全部给我去死!”
  说罢,就冷冷一笑。她一个也不要留下给他。
  Mrs.Bee  陰冷的表情凝在脸上,看到她这表情的,只有公爵和他的手下。但是,有反应的不是有眼睛的人,随她的陰冷而作出配合的,是那百多个米白色的女郎,她们蓦地停止了所有思想、动作,统统放下手中对象,像小学生那样,乖乖地一个接一个列队进入升降机,木无表情,双眼无神,分批走入升降机内。
  公爵知道Mrs.Bee有异,是故瞅了她一眼,公爵的眼神,不屑之余,亦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Mrs.Bee仰起她极美的侧面,以她的魔术手变出香烟,香烟一碰上嘴唇,烟便燃亮了。这一次,甚至不必使用打火机。
  在她吸了第一口烟之时,第11号当铺的玻璃外墙,有了第一次的碰撞声,“砰!砰!”
  公爵与他的手下朝声音望去,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数个米白色女郎,由上而下跌坠,数个之后又是数个,连绵而下,像一场雨。
  女郎在她们老板那无声的指使下,走往天台自杀。一批又一批,驯服地在Mrs.Bee与公爵眼前跳下来。
   Mrs.Bee微微一笑,优雅地吸她的烟,还喷出袅袅的轻烟,像优魂一样的曼妙。
  公爵皱眉,他虽然不满意,然而语调仍然带笑,他对她说:“别浪费你的雕虫小技。”
  当Mrs.Bee把视线溜向公爵的脸上时,在那四目交投的一刻,冷不防Mrs.Bee的神态顷刻便怔住,继而是愕然,然后是全身的僵硬。
  她说不出话。
  在公爵带着笑意的目光内,牵引了一股引力,这引力既温柔又强大,控制了跟前这个残酷不仁的女人。
  公爵催眠着Mrs.Bee。Mrs.Bee领受着这股引力,心有不忿,但无从违抗。
    
  她的冷酷,敌不过他的意志力。
  公爵带笑说:“命令你的下属停止跳楼。”
  Mrs.Bee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中的烟。然后,玻璃窗外不再出现往下跌坠的女郎身影。
  公爵说:“接管你,你那么不情不愿,又迫下属去死,我也不想看见。不如,我们暂且合并,第7号当铺进驻你这间第11号当铺。”
  公爵收敛了他那双催眠的眼神,等待她的首肯。
  Mrs.Bee重新掌握自己的能力后,在紧接的下一秒,她并没有选择回答公爵的问题,在能力回归的一刻,她的头一摇,眼中闪出晶亮目光,手一摆,她与公爵便置身一个幻影之中。
  他有他的催眠,她有她的幻术。
  魔幻的玫瑰包围着她与他。公爵眼前一黑,那办公室的环境换成黑暗的四周,然后,他看见,刺在他身上的一大片玫瑰花,由平面变成立体,刹那间得到了生命,纷纷由他肌肤上冲出来,连花带刺地生长,他的肌肤变成了土地,土地上的玫瑰是笼牢,紧紧围困着他。
  公爵在这片玫瑰中感到心寒,这是他生出来的笼牢,他困住了自己。玫瑰千朵,成为了心魔。
  自己困住了自己,他走不出去。
  忘记了这是一个冷酷女人的幻术,公爵只看到在千朵玫瑰之下的压迫感。
  出其不意,便堕进Mrs.Bee的幻术圈套。刚才公爵的催眠才占了上风,不消半个回合,Mrs.Bee的幻术却又乘虚而入。
  玫瑰笼牢内,公爵走不出来。怎走得出?
  这玫瑰,诞生自他的生命。他自己才是元凶。
  无助了,甚至是绝望。
  Mrs.Bee看到她的幻术成功了,于是陰冷无声地笑,头脑摇着,洋洋得意,而且不屑。从她的角度望去,既看不见玫瑰,也看不见笼牢,她只见公爵惊惶迷惘地上下顾盼,双手在空中探求,寻求出路。
  她觉得这免费默剧很好看。
  其它男人在这种境地下,或许会发怒、咆哮、使用暴力,统统都是为了从绝望中得到生机。而公爵自发性的下一步却显得毫不男性化,他在无助的困境中,选择了哭泣。
  压力太大、环境不如意、面前的道路太暗。心中有一万吨要抒发出来的情绪,受困了,彷徨了,痛楚了,悲愤了;于是,他哭。
  眼眶变红,他流下眼泪,玫瑰花笼中,有哭泣的他。
  Mrs.Bee正意图取笑他的眼泪,可是,当眼泪滑到公爵的下巴时,Mrs.Bee便痛了,那疼痛的位置在心间。她痛得需要用手按着心房,腰也弯了,而且,脸色发青。
  她不明白,她何以会心痛。居然,敌人的眼泪征服了她。
  幻术就此消失,胜负,从来出乎意料。
  这两个人,各自赢了一点,又输了一点。半斤八两,出奇制胜。
  公爵拭去脸上的泪,站直身子,他已一切完好。他望着痛得蹲在地上的女人,他自己也预料不到,无意识的眼泪,在这回合战胜了她,真是无心之得。
  Mrs.Bee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盯着他,说:“了不起。”
  公爵吸了一口气,既然暂且赢了,便不应浪费这机会,他说:“一言为定,第7号当铺进驻第11号当铺,以后平分春色。”
  Mrs.Bee但觉呼吸畅顺了一点,她喘着气响应:“直至再定输赢。”
  公爵无声地笑了笑,响应这女人的好战,说:“看看鹿死谁手。”
  Mrs.Bee终于也能好好地站起来,说:“如果最后你能赢我,我会在毫不反抗之下让你接管我的当铺。”
  公爵接下去:“然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Mrs.Bee微笑,“只恐怕你最后只能成为奴隶,看看最后是谁不得好死。”
  公爵说出最后一句,“那么,我们走着瞧。”
  说罢,公爵与他的手下便往回路走,他们转身离开这间即将会一分为二的当铺。
  Mrs.Bee望着公爵的背影,心想,这个男人其实并不难看,只是……
  没有品味。
  “哈!”她仰天尖笑了一声。




第二章第7号当铺

  小玫满意地离开丈夫的大退,双脚站到地上。公爵看着妻子旗袍下的一双纤巧小退和津致的鞋面,感觉无限依依。她那么美丽,他舍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楼下开始工作,他也不舍得。  
  公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号当铺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寒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公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公爵走过茶庄大堂,他的伙计便对他说:“李老板,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隔三尺看看我手心内的是什么茶?”
  伙计张开手,内里是茶叶一撮,形态真的难以辨认。
  公爵走着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放工时间,不要浪费脑力嘛!”然而多走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出答案:“冰清玉洁黄山毛峰!”
  伙计满意了,他把茶叶放到鼻前,响应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伙计则说:“李老板百发百中!”
  公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他喃喃自语:“猜茶叶有什么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间厢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二楼有三个房间,并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是中间,好像有点犹豫了,最后他决定由中间那一间步进,一边行一边说:“美人……”
  中间的房间却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点落空,他猜不中。爱着那个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寒蓄,双手手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公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公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公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公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公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天鹅绒,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后,爇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也看到了小玫侞 房间的侞 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爇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公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爇。玫瑰贪求着旗袍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寒着男人不明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爇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爇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
  第7号当铺日夜充满着茶香,狮峰龙井的清优,乌龙茶的桂香,大红袍的清逸,铁观音的兰花香,白毫银针的淡薄,祈门红的甜花香……混和在这神秘的空间内。小玫早已惯了茶的味道,但有时候还是莞尔,倘若茶有助清醒头脑,因何这当铺内的所有人脑筋都不灵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许,是这片茶香正中带邪,于是便教人混淆。这里,怎会没有魔法?
  愈想愈悲凉。在玫瑰田中的爱意内,她跌堕在一个悲观的循环中。
  爵士乐为这房间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愿她如音乐,因为音乐不会老。
  不知为什么,在拥抱的温暖内,情绪便堕进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迷离地,明明应该更幸福,可是却变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叹息,混进了乐韵中。
  每一夜,二楼传来小号、色士风、喇叭、钢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乐,每一声音调,为这茶庄带来夜间的情调。
  公爵在阁楼表达他的爱意,小玫则在爱情中胡思乱想。当铺内的其它人呢?他们轻盈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
  阿忠在他的房间内数着他那神奇钞票,一叠钞票,他可以愈数愈多。许久许久之前,他穷得连吃的也没有,但今天,他要多少钱便可以数出多少钱,在金钱上,他享有了无限的幸福。
  阿孝则在他的宿舍中与妻儿共聚,本来这并不怎么特别,只是,三十年前,阿孝的妻儿早已不在人世。公爵为了不想阿孝伤心,他唤回了他妻儿的影象,让他可与妻儿有形无肉的影象一起生活,直至一天他对他们的思念终止。
  阿仁是天皇巨星,他的房间可随时变成一级演唱会的场地,至于观众,他希望有多少便多少。七十三岁的阿仁,外形肥胖,行动迟缓,但穿上那套钉满珠片的蓝色牛仔衫裤后,模仿猫王仍有七分相似。他心情佳的时候便在舞台上高歌,弹结他,狂野地挥动咪座,台下观众尖叫欢呼。阿仁随时随地都得到了万众一心的爱戴。
  阿爱喜欢旅行,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当门一打开,他便能与他的家人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毋需乘坐令人窒息的长途飞机。世界上所有地方他也去过,但去完可以再去,只要他有心有力。
  阿礼是电视迷,他的房间好比世上最先进的电视台控制室,四十部大电视包围着他,他爱看世界上任何一个电视节目,只要一声号令,便会如愿以偿,他的房间,令他感觉自己犹如电视界大亨。
  阿义喜欢与女孩谈情说爱,本来以他的六十八岁尊容,认识女孩子有一定困难,然而在他的房间中,所有他梦想的对象也愿意与他花前月下。昨天才来了一名粤语片时代的女星,今天是前度香港小姐,明天他约了他的初恋情人,她虽然已出嫁,但仍然不介意回来看他。这些美人,全以一生中最光芒的状态来与阿义相会,在她们心目中,世上有一位白马王子,就是第7号当铺中的阿义。
  阿廉则最想做警察,但他一向有口吃,体质也瘦弱,跑半段路也会哮喘病发,因此他在年轻时投考不到,梦想落空了。他在房间内,摇身一变成了总警司,负责策划最高难度的案件。他指挥若定,正义凛然,肩负保障全城市民安危的责任。
  在第7号当铺内,所有尽心尽力的员工都会达成任何梦想中的愿望,这是公爵答应过他们的。他们跟随他,他便为他们带来落实的愿望,四十年来,没有人曾经失望。
  并不直接隶属当铺的茶庄伙计,生活也优悠,他们可随意做自己爱做的事,只要能为这神秘的地方守秘密,生活便万事如意。因此,这些老伙计有的坐劳斯莱斯上班,也有常见报做名流,养马投资建筑高尔夫球场;然而实际上,他们是茶庄老伙计,每天泡茶研究茶艺,他们是小玫少女时代的旧相识,她把他们带在身边。
  世上再没有一间公司有如此感动人心的福利。第7号当铺内,有最善待员工的老板,他让每个为当铺服务的人都梦想成真。
  换了一首音乐,那是Billie  Holiday的《I  Got  It  Bad  and  That  Ain't  Good》。黑人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软了又软。
  公爵在放下小玫之后,便让她倚着自己来说话,他如女人般,更享受的是这一刻。可以拥抱着爱人,回味诞生为人的最亲密触觉,他吻她的额角,望向她疲累的半开合的眼睛,他是无比心满意足,顿觉怀中人性感无比。
  然后,就是情话绵绵。
  公爵问小玫:“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流行一种治疗法?医生把人催眠,让他们回到前世又前世,然后治疗今世的苦难。”
  小玫抑压着她的忧郁,抖擞起津神。
  她仰脸哄了哄丈夫的下巴,问:“有那样的事吗?”
  公爵说:“有一个病人很害怕置身于细小而封闭的空间,譬如升降机之内,在那空间内,她会有窒息的感觉。原来,在这个病人的数十次前生中,是埃及法老王的侍女,当法老王逝世之时,她被选中陪葬,她被要求服下药物,然后活生生地被活埋,在那封闭的墓室中,她尝到了以后多次轮回也抵抗不了的恐惧。在接受治疗后,她便明白自己前生所受的苦,因此对升降机便少了抗拒感。”
  小玫说:“很不错嘛。”
  公爵笑说:“以后她不用再爬楼梯。”
  小玫笑,“这个很重要。”
  公爵又说:“不如我们也去被催眠。”
  小玫望了望他,“你很好奇?”
  公爵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相爱。我们以往的生生世世可会是相爱而历尽劫难的情侣?因此今生被补偿,一次爱过够。”
  公爵的声音温柔,小玫在感动中嘴唇微震,在这动人的情景中,她哀伤起来。
  公爵又说:“这一生中,我最快乐的是得到你,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
  小玫合上眼,眼眶发爇。
  公爵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永不永不。”
  小玫有点气虚力弱,也有点哽咽,“没有我,你还可以有世上任何一个女人。”
  公爵微笑,带着恋人的梦幻,“你明不明白?我只想要你。”
  他把妻子的脸埋于胸膛。他数十年来没间断地说出这些话,一晚又一晚,真心真意。他的爱如深海,小玫想要多深便有多深。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愿望,他永远地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她便是他的愿望,他看    
  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世间一切最美好的,已成真。
  小玫睡去了,公爵轻抚她的脸,爱怜地轻轻放下她,为她盖被子,给她一个吻。然后,他走下床,回望床上的她,确保她睡了,他才再向前走,走到房间门前,他再回望多一次,那床上有他的瑰宝。
  他没有能力不爱她,没有能力删减他的爱。只是从床上分离,也如此依依。
  当这里所有人都安睡时,只有公爵一个人不用睡,自二十多岁以后,他便未曾睡过,未曾衰老过,他有世人都向往的超级体能。
  他走进他的裁衣房,要为小玫造一件新旗袍。这些年来,小玫的每一件衣服都出自他的双手。衣服是用来覆盖躯体,他不容许她身上的衣服来自别人的双手,她的身体,只能被他一个人触碰,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他对待他的所爱,霸道而疯狂,然而又温柔无双。
  裁衣房内有数百匹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上好布料,用来给小玫造旗袍。怀旧的陰丹士林色布、印花绸、纱罗、香云纱、夏布、缎面起绒、丝、条格织物、印花棉……一匹匹搁在架上,他伸手拉下来,就如拉下一扇帘幕,在帘幕中,他穿梭为妻子作出选择。
  哪样的旗袍她穿得最美?要她华贵高傲,如上天派下来的女神。忽然,公爵又希望她神秘,神秘如宇宙最远也最美的一角,叫人盼望,但又叫人捉不到。
   他挑选了一幅镂空的黑布料,黑色的一片,全是通心的玫瑰,玫瑰的中心,暗暗地闪着一抹瓦红,然后在玫瑰的连结上,又有不显眼的深紫。这幅不错,可以造一件低领偏襟的,衬蝴蝶盘形扣,捆边用浅香捆,夹里是深紫色的丝,尽处缝上蕾丝花边,这样,镂空的黑色布料上,可以低调地透出优深的紫色。
  公爵画纸样:前裙片、后裙片、领位,裙衩要开得高。剪出纸样、裁布,然后坐到衣车跟前,衣车发出了起劲的节奏。
  公爵是资深旗袍师傅,他从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乐趣。如果一个人要有嗜好,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像这样的一件旗袍,两个晚上他便可以完工。
  这夜,他专注地在衣车前工作,享受数小时的心无旁骛,集中津神完成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减除再多的压力。然后,他望望窗外的月亮,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停下衣车,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继而离开这个房间,步回寝室。
  该没有错,他有经验,每次都很准时。他推开房门,脚步不愠不火,走到床前,便看见血水一片。
  小玫气如游丝,印花床单上躺有脸色煞白的她,以及她割脉自杀的左手。血水染成的形状,也如花朵。
  公爵拿来原本放在床边的丝巾,替小玫的手包扎,小玫脸上淌泪,眼神悲凄。
  公爵也没有怎么激动,只是说:“你很自私。”
  小玫流泪的眼睛更凄凉。
  公爵继续说,“你明知我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小玫哽咽:“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仍可威胁你。”
  公爵说:“我不怕他。”
  小玫摇头,“我怕我自己。”
  公爵抱着她的脸来亲,他的眼眶也红了,“别傻。”
  小玫说:“你看我,已比你年老那么多,就算我今日不死,迟早有一日也会死。”
  公爵的目光坚定,望着前方,“我不会让你死。”
  小玫凄苦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公爵仍然是这一句:“你不能死。”
  小玫静静地落泪,然后公爵知道,是时候说了:“窗帘!谜底是窗帘!”
  小玫一听,便目瞪口呆,眼泪不再流下,她被催眠了。
  过去的日子,公爵说过汽车、电话、印刷机、芒果、美国、童年、圣诞大餐、考试、灯泡……他说过很多很多答案——谜底的答案。
  “谜底是……”
  小玫每逢听见这三个字,便不再激动。她入睡了。
  公爵把她手腕上的丝巾解下来,俯头在渗出血水的伤口上深吻。
  这一吻是长长的,像吸血僵尸亲吻着他所爱的女人那样,那个女人便在吻中被麻醉了,她半闭上眼,微微喘气,接下来,思想逐渐远去,她遗失了记忆,忘记了知觉。
  公爵放下她的手,小玫手腕上的割痕无影无踪。他轻拭唇上的血,把妻子抱往沙发上,然后便换上没有血渍的床单,床褥的表面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公爵考虑何时要换一张新的,通常平均每一个月便要换一张新床褥。
  铺了床单,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失去了知觉的她特别轻盈。他凝视她哭过的脸,轻轻触摸,他知道明早她醒来,就会忘记这一刻的忧伤,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自杀过,她会开开心心地做人。这个循环重复了十年——她自杀,他为她治疗伤口,然后又到了翌晚,她的情绪又再陷入低潮,再一次想死掉。
  她总说她拖累他,她总嫌自己老。公爵摇头,又用手指捏着鼻梁,他整张脸也在发酸,然后,痛哭的是他。
  “你不会拖累我,你也不老。”
  一整天,最心力交瘁是这一刻。
  再刁难的客人,再不如意的事,也及不上这一刻的苦痛。他爱她,但她总想办法离开他。
  “你很自私,你不能死。”他呜咽。
  他是属于她的,她主宰他的生命。所以,她不能死。
  她死了,他也不能活。
  她的脸那么平静,她不知道她把他伤害得有多深。
  他哭得面容扭曲,像个刚被大人遗弃的小孩,在不安全中深深地惊恐,不明白为何他依赖的人要遗弃他。
  这样一个想着离他而去的女人,他不知怎样去留住。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直跪到天吐白。她自残,而他为她的自残而惩罚自己。
  恐惧每一晚也会重复,自十年前到如今,这是一个安排,有人知道,什么最能打败他。
  这时分,当铺内的人仍未苏醒。公爵的哀伤渐过,他在小玫的床前站起来,确定了小玫无大碍,便走出寝室,沿路而上,三楼一整层是他的书房。
  肉眼看有三千呎,像图书馆那样充满藏书,一本并一本,以书脊示人,亦分门别类,天文、科学、哲学、历史、文学、宗教、生物、管理、消闲……以作者的笔划或英文名字次序排列。公爵在书架前擦身而过,一直向前走,最后,他的步行突破了三千呎的规限,明明那该是最后一步,再多一步便是墙身,但只要他欢喜,他可以任意多走许多步;每走一步,书房就自动伸长,新生出来的空间,便补添了公爵未看过的书本。
  他需要知识,知识便为他增长。
  这些年来,平均每两天他就看完一本书,他步过的范围,早已超过了三千呎。四千呎?五千呎?六千呎?他没有计算出来,就是愈行愈远。他渴望知识,他亦知道,他只有不断行这条路。只有知得愈多,最后,他才会赢。
  公爵望着书架上的新书,今天,该看哪一本?这一本书说及与世上诸神沟通的方法,他拿下来翻了翻。书的主旨是,人心要正直纯正聪明,神明才会与他有感应;人要与神同一个程度,神才愿意眷顾人。另一本是一百个改造基因的可能,预言将来的人,在母体子宫内之时,就可以接受基因改造,从而培养出更优秀的人类。
  有一本谈及恐惧,公爵看到标题便被吸引着。他翻开第一页的第一句,当中说:“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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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8 03:0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电视剧版的~~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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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第14号当铺

  阿申送了Genie回家。她沐浴更衣,钻到她的双层床下铺,平躺下来,张开眼,望到的是上铺床的床板。她忽然笑了两声,这块木板,就是她的一片天。每个人都有一片天在头上,她的一片天,就是这块木板。
  下午,公爵与忠孝仁爱礼义廉七人到达新当铺工作。当他们走到第11号当铺的大厦前,公爵踏入大堂内,大厦外墙的招牌随即自动起了变化,由11变成14,新的一页就这样展开。
  升降机把他们送往顶层,当公爵与七名下属步出升降机时,他们所走过的每一寸地方,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变异,原本雪白的办公室布置,顿变成时尚的中国风味,与公爵原本的第7号当铺的风貌近似。
    
  他与他的下属各自站在一隅,那属于他们的工作范围便变成他们的管辖地,家俬变形,气氛也不一样,由简约主义变为混和中式屏风、花梨木台椅、织锦大咕瑁口臣)、莲花蓬吊灯、云石鱼缸……甚至地板也铺上了入形入格的黑白飞龙地毯。
  就这样看上去,这间第14号当铺,一半是雪白的全女班,人数仍然有一百人;另一半是全男班,人数则是八人。雪白有型摩登,与古色风貌,形成楚河汉界的形势,各据左右一方。
  公爵与Mrs.Bee各自由自己的领域走前,站到古色风味与简约雪白的界线上来,互相对视,有话要说。
  公爵笑容满面,表情开怀,甚至有点风蚤。
  Mrs.Bee冰冷如霜,神态是一贯的鄙视与嘲弄。
  Mrs.Bee先说话:“我该给你一个什么职衔?”
  公爵说:“就那原本一个即可:李老板。而你,就不如贵为第14号当铺的CEO。”
  Mrs.Bee冷笑一声说:“CEO?我是堂堂老板一个,犯不着要任何虚名,我甚至不用下属叫我一声老板。不过,有一日你做了我的下属,如果你想,我是不介意尊称你一声老板——李老板呵呵呵!”
  公爵在笑,样子明显在“扮猪食老虎”,他说:“不用太努力!你做不成老板,我也很高兴接收你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员工。”他的眼晴横扫Mrs.Bee身后那一百个米白色女人,又说:“只是,到时候不知要不要津简人手;你们一百人也做不成一单生意。”
  Mrs.Bee摇头,并发出“啧啧”的声音,完全看不起眼前人,“你与你的老翁,真是极品,当铺有你们做生招牌,真是生色不少。”及后又加上一句,“污糟邋遢,三教九流。”
  公爵没动气,只说:“Mrs.Bee受西方教育,少读圣言,可能没有听过‘以貌取人’这成语。”
  Mrs.Bee把脸侧起,眼珠斜斜溜向公爵,瞪了他一眼。
  公爵说:“以貌取人出自《史记》,战国四大公子《平原君列传》。”
  Mrs.Bee一听见《史记》二字,不禁皱眉。
  公爵续说:“食客毛遂,自荐为平原君效力,希望能与其它智人同到楚国说项……”
  Mrs.Bee皱眉后开始有点头痛,没想过有人要向她谈古。
  公爵继续,“平原君经一番挑选,也不把毛遂放在眼内,皆因毛遂长得平庸,而且往绩平凡,未经人赏识……”
  Mrs.Bee苦着面,头也痛起来,说不得笑,脑袋内嗡嗡作响。
  “经不起毛遂的自荐,平原君便与之出发往楚国去。一行二十人,伴着平原君与楚王商谈……”
  Mrs.Bee双手捧着头,痛得仪态也不顾了。
  “由早上谈到中午,还是没有结果,毛遂便走到楚王跟前,拔出配剑,以其三寸不烂之舌,表现他的才智……”
  Mrs.Bee忍不住声吟,“够了……不要再说……”
  公爵面有得意之色,昂首踱步,形如一介书生,“是毛遂把楚王说服,同意与赵国合作,联合对抗秦国……”
  Mrs.Bee头痛得弯下了腰,表情扭曲,“不要……不要再八股……”
  “平原君事后承认他一直以貌取人是愚蠢的行为,毛遂一言,胜过万军。平原君于是拜毛遂为上客。”
  公爵说罢,就站定对着Mrs.Bee咧齿而笑。
  当他说完了,Mrs.Bee的头痛才停止,她仰起脸,脸色发青,额角冒汗。
  上次被公爵的眼泪所破,今次又被他的八股所伤。
  公爵一副看不惯的神色,“原来Mrs.Bee听不惯做人道理,那么以后便要多听了,免得一百岁也不懂得做人。”
  Mrs.Bee使劲地一挥手,吐出一个字:“呸!”然后她说,“老套!食古不化!”说罢又伸手一扫,一团火焰随她的手势在公爵跟前燃起,公爵向后一缩,避开了。
  “哗!不用杀人放火吧!”公爵响应。
  Mrs.Bee吁了一口气,掠了掠长发,收回心神,说:“你少说道理!行动最实际,我们的比赛,要在今日开始。”
  公爵态度大方,他准备迎战,“请说。”
  Mrs.Bee站在他跟前,二人差不多身贴身。
  “进来第14号当铺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我们的竞争目标,谁能助他达成最完美的心愿,谁就能成为这当铺的唯一主人。”Mrs.Bee眼神凌厉坚定,骄傲自信。
  公爵也觉合理,于是耸耸肩,“接受。”他简单地说。
  然后,在两个老板达成协议的一刻,这14号当铺的升降机打开来,第一个客人立刻出现。
  大家屏息静气,朝门口方向望过去。
  升降机的门已完全开启,公爵与Mrs.Bee发现事情与想象中有些出入。
  “第一个”客人共有两位。
  一男一女,手拖手的二人是一对情侣。
  男人开口说话:“我们……有没有找错地方?”
  是Mrs.Bee首先专业地回话:“欢迎你们光临第14号当铺。”
  那一男一女相视而笑,笑容轻松而纯真,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情侣。
  Mrs.Bee与公爵也互望一眼,找寻一点默契。
  公爵对那一男一女说:“两位,请内进洽商。”  说罢,做出了一个引路的姿势。
  Mrs.Bee不甘后人,她也在公爵的身前做出同一姿势。公爵与Mrs.Bee的手掌,伸向两间当铺之间的分界位置,只见随着他俩手掌的指引,一道光源直线溜走向前,光源走得极快,在尽处微微引爆,光源的中心,就照亮出一间堂皇的会议室,在这分界线区域,平分春色,两边形势,没多也没少。
  那双情侣看得呆了眼,然后,心情变得兴奋,女孩子甚至原地跳了半步,朝男朋友而笑。他们知道,没来错;这地方,很神奇。
  进入办公室后,公爵、Mrs.Bee和一双情侣就座,公爵与Mrs.Bee坐在一起,面对面看着这双情侣,公爵跟前是女孩子,Mrs.Bee跟前则是男孩子。
  公爵说:“欢迎你们光临第14号当铺。”
  开朗的女孩子回话:“我们,是别人介绍来的,我叫Genie,我的男朋友叫阿申。”
  Mrs.Bee礼貌地点头,“Genie、阿申,两位好。”
  公爵向他们介绍自己,“小姓李,多多指教。”
  阿申与Genie便说:“李老板,您好!”说得齐齐整整。
  Mrs.Bee也说:“而我,是另一老板,Mrs.Bee。”
  又是齐声一句:“Mrs.Bee,您好!”
  这是一双讨人欢心的情侣。
  公爵问:“不知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两位?”
  阿申便说:“我们是希望得到幸福快乐。”
  Genie忙不迭点头。
  Mrs.Bee流露着令人信赖的表情,“这个,我们可以帮到你们。”
  阿申握着Genie的手,而Genie则摇着手开心地笑。
    
  公爵问:“你们有否特定的幸福快乐概念?”
  小情侣双视而笑,然后,阿申便由背囊内拿出一个公文袋,内里是一份文件,他递给两位老板过目。
  “这是我们的计划书。”文件的封面上有“我们的幸福快乐”一句大字。
  Mrs.Bee翻开来,望了望,内里是整齐的中文打字,总共有八页纸。
  阿申说:“我们希望得到的幸福快乐,一早已有概念了,亦已计划好,希望你们能为我们达成。”
  公爵望着阿申的眼睛,显然胸有成竹,“你们要金钱、美貌、名誉。”
  Genie的眼睛放光,“你未看便知道。”
  Mrs.Bee气定神闲地说:“一般人想要的都是这些。”
  客人未回话,公爵便继续说:“你们计划要的是有三千万现金,另外山顶豪宅一层,二千四百呎;Genie希望有陈慧琳的脸孔,张曼玉的身形,阿申想有刘德华的俊朗,Tom  Cruise的魅力;然后你们希望被亲朋好友爱戴,无是非无闲话,永远受人尊重。”
  Genie张大口叫了一声,阿申则拍了拍椅边,说了句:“厉害!完全是我们想要的细节!”
  Mrs.Bee瞄了瞄公爵,不愿服输的她伸出左手,顷刻,一团柔和的光就出现在她的手心。光芒内有阿申与Genie的形态动作,他们快乐地在豪宅内跑来跑去,又到名店购物,更与名人明星交朋结友,两人的衣着光鲜,漂亮有型。
  看得阿申与Genie如痴如醉。计划书内就是这种平凡都市人都想要的愿望:富足、光亮、无忧。
  小情侣仍然探索着光芒内的世界之时,公爵与Mrs.Bee却心有灵犀,这一回,他俩甚至不需要四目交投,已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经验老到的当铺老板,知道如何使梦想高档化。就算客人满足于平庸,他们也不。
  Mrs.Bee收起手上光芒,当手心一合,她便说:“但是……”
  公爵接下去:“我们可以给你们更美好的幸福快乐。”
  小情侣四手紧握,兴奋莫名,“不会吧!”“能有再幸福的人生吗?”
  Mrs.Bee流露着惋惜的表情,“你们构思的这一种……”
  公爵说:“像碧贵园的人生……”
  Mrs.Bee说:“根本像大陆楼盘广告一样没有品味。”
  Genie迷惘起来,而阿申则紧张地朝面前二人直瞪。
  “所以,”公爵说,“我们会计划一套比你们想象中更幸福快乐的人生。”
  “一切都在惊喜之外。让你们成为人中之杰,天之骄子!”Mrs.Bee向他们甜美地笑。
  Genie的表情如堕梦中,“真有这回事吗?能有比我们想象中更美好的人生吗?”
  公爵亲切地说:“只要,你们相信我们这间当铺。”
  阿申考虑片刻,“你们会有计划书给我们过目吗?”
  公爵回答他:“你们两位是我们的大客户,你们的将来,我们会从长计议。”
  情侣的神色显得放心。
  “但是,”Genie忽然有点犹豫,“我们心目中有一个重点。”
  “请说。”
  她说:“我们希望永结同心。”
  阿申拥着Genie的肩膊点头。
  Mrs.Bee轻松地告诉他们:“我们会把你们变成既相爱又登对的一双。”
  Genie吁了一口气,阿申则非常满意。
  Mrs.Bee说:“给我们两天时间,后天同一时候,我们会把计划呈上。”
  阿申问:“你们需要什么典当物?”
  这一次,公爵与Mrs.Bee对望了一秒,然后,心神就相通起来。公爵告诉他:“今次,会是一次最特别的交易。”
  阿申与Genie神色凝重。
  公爵继续说:“典当物,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要求你们现在拥有的任何东西。”
  Genie问:“什么也不要?”
  公爵与Mrs.Bee一致摇头。
  Genie再问:“四肢不要?内脏不要?年寿不要?运气不要?”
  两个老板再摇头。
  阿申尝试再问得清楚一点:“我们的父母、兄弟、朋友一概也不用牺牲?”
  公爵与Mrs.Bee流露着肯定的神色。
  阿申感叹,“世间上怎会有这样便宜的事!”
  公爵说:“你们的典当物,在将来就会知道。”
  “不严重吧?”Genie试探。
  “你们付得起。”公爵答应他们。
  小情侣表情迷惘,感到不知所措。
  Mrs.Bee说:“你们回去想清楚。如果仍然想愿望达成,我们便在后天相见。”
  阿申与Genie拖着手站起来,在满脑思绪中告辞。
  升降机门开启了,他们进内,不发一言。升降机迷离地似有生命般带着他们往下走,直到升降机到达地面,心情仍然那样沉重。在步出了这幢大厦,回头望的一刻,反而清醒过来。这幢大厦,在他们眼前淡退、消失、无影无踪。这是一个神奇的角落,信者,就魔力无限。
  Genie轻轻说:“是真的。”
  阿申望着这空空的泥地,喃喃说了句:“后天我们再来吧。”
  他们知道,时候到了,就会再看到这当铺;只要,在约定的一刻出现,信者就会有缘。
  那一天,Genie与阿申分别返回自己的家。当铺一游,忽然心神散乱。说到底,凡人,只不过是凡人。
  Genie的家在一个狭小的公屋单位。说得真确一点,她的家在一张围有花布帘的双层床下铺。这下铺双层床上有音响、书本、衣服、相簿、化妆品,这就是Genie的世界。
  而Genie,你们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Genie,是小神仙小妖津,是有法力魔力的小东西,他们躲到玻璃樽内,又飞到花丛间,细小,但自由。
  Genie的渴望,也不过如此。
  某一天,Genie听着美国女歌手Christina  Aguilera的那首《Genie  in  a  Bottle》,她就决定以后改名叫Genie,这个名字,像她。是一个被封在玻璃瓶内的小妖,法力无边,却施展不了。
  何时才可回复晶光四闪的真身?
  可以吗?有一天就飞出这双层床,飞出布帘,还她自由。
  她躺在床上,用毛巾被盖着自己,但觉身体有点冷。更有汗冒出来,是不是感冒了?
  弟弟由双层床上铺爬下来,抓起外套便往街上跑,弟弟很少留在家,事实上他无处可去,不读书不工作,只是游游荡荡,但留在家,父亲会冷言冷语,母亲会不放他在眼内,不如跑出街好了。
  “阿宜,不舒服吗?”是母亲的声音,然后,她揭开布帘探头打量Genie。
  “有点感冒,没什么。”她说,对母亲笑了笑。
  母亲放下布帘,然后边走边说:“今晚吃粥吧!”
  Genie叹一口气,她听见母亲在厨房张罗的声音。
  她合上眼,尝试去睡。
  她是平凡的女孩子,没什么悲惨的事发生过,也没什么幸运的事出现,就像所有不富裕的二十五岁女孩子,上班下班,拍拖,每个月给父母家用,如果有空,就盼望着一些美好的事情,譬如,一个漂亮的手袋,一次外地旅行。
  愿望微小谦卑,思想善良单纯。
  在床上转了一个圈,当然,她知道,如果可以有更了不起的事情,她会接受。
  中学毕业之后,Genie修读商科,完成课程了,便当会计文员,结识了刚大学毕业的阿申,他在同一间公司当营业主任。小情侣,相安无事,一拍拖便四年,为了储钱买楼,两人都   
  没有迁出来住,各自住在父母的家,过了一年又一年。
  Genie喜欢阿申,因为阿申没什么不好。他开朗、积极、心肠好,也很照顾Genie,他的月薪只比Genie多五千元,但他会给Genie二千元作零用。他常说,如果一天他发达,他会给她很多钱。
  Genie听了很开心,而她亦相信阿申会这样做,因为他是这种男人。
  有时候,她会想,她是很爱阿申的,能成为一对,不爱就太浪费了。关系有高低潮,但无论高潮低潮,她从没想过要分开。
  Genie长得不错,但不算十分出众,一切都是刚刚好。当然,她有梦想过得到一个富有的男朋友,但她又下意识知道,论真心的话,不会有人及得上阿申。Genie尝试过当兼职模特儿,为了钱,也为了过些多姿多采的生活,只是,三年了,也只不过拍了两个广告,街上没有人把她认出,也认识不到什么人。
  慢慢,她便明白,以后一生也不过如此。平凡,简单,预料之中。
  她知道名牌手袋有多漂亮,她也储钱买过一个,也知道外国的音乐剧有多高尚,她也订过票看《Phantom  of  the  Opera》,她很享受,也明白这种享受是由衷的。只是,她更清楚,人生中的奢华,充其量,就只是这么多。
  看报纸,有钱人有他们的生活,Genie感叹、羡慕。然后又放下报纸,走到办公室楼下排队购买饭盒。
  她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且,也习惯了。
  只拍过一次拖,对象就是阿申,阿申很好,他说买楼,因此,她也很节俭。她准备嫁给他,顺利成章,最正常妥当的结局。
  后来,阿申说,买股票可以赚多点钱,Genie不懂这些,但听阿申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她拿了她的十万元积蓄,与阿申合资买股票,她的理想是赚一倍,然后去欧洲购物。一次,只做一次人上人,已经满足。
  起初,股票升了少许,但很快便大跌了,科技股嘛。Genie血本无归,阿申亦一样。
  阿申说:“对不起,我无用。”说完,就哭起来。
  Genie抱着他,说了一句:“不是的,只是我们天生不是有钱人,我们只是不好命。”
  她没有怪责男朋友,怪什么?全香港市民也一起受同样的苦。她只怪命中注定平庸。
  平庸、没有惊喜、没有彩数、受掣肘。
  命运,是主人。注定生生世世,营营役役,做升斗小蚁民。
  可不可以抵抗这主人?Genie反复想了很多遍,她发现,是不能够的。是这样就是这样。
  继续谦卑地生活,一切从头开始。但奇怪地,Genie没有更省俭过日子,照样吃喝,心安理得,要细算的话,更比以往多用一些钱。忽然惊觉那么节俭又有何用?不如吞掉它好了。财富,她没有,辛苦储了下来的,最后也没有。用掉它,反而更安心。
  没有与阿申再提起结婚,买楼更是咒语,千万别说出来。打击了士气,感情,好像淡了一点点。阿申说过一次:“不如我们租一个单位,搬出来住。”Genie不是不想,只是,没有兴致。
  有一晚,不知是否月圆的关系,情绪很波动,她在看不见月亮的双层床下铺,哭了又哭。
  人生,究竟有什么希望?
  一次,Genie陪女同事买鞋,买一双名贵的鞋子。女同事的丈夫近月赚了一笔,家用以倍数递增,因此,买东西便可以随心所欲。她们看了多本时装杂志,研究出心目中dream  shoes的模样,然后,那女同事便向一生中第一对三千元以上的鞋子进军。
  那是一双紫色的鞋子,三吋鞋跟,鞋尖密封,后跟是蝴蝶结设计,质料是矜贵美丽的绢。捧在手中,已觉得津巧无双,穿进去,才知……
  “天啊!”
  女同事流露出欲仙欲死的表情。
  Genie好奇,她捧起另一只鞋子放到眼前,看了一会,不其然地脱下脚上那三百元的上班鞋子,穿进这美丽的鞋子之内。
  然后,她便静默了。
  女同事望着她,“还可以吗?”
  她没作声,是在半分钟后,她的眼眶红起来,没有忍着泪的意思,她哭了。眉心皱起,嘟着嘴,五官扭曲,她无声地流下悲怆的泪。悲苦。
  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种感受:清凉、温柔、安全、可靠、愉快……还有,名贵,全部来自一只考究漂亮的上等鞋子。
  第一次尝到,便知道人生的缺失实在太多。
  为什么,做人卑微得,会为了享受一只鞋所带来的矜贵而痛哭。
  Genie为她的人生而哀恸。
  她没有告诉阿申她这次试鞋的感受,这感觉是私人的,她不懂得表达出来,只知道,试过了美好,日子反而有点沉郁。脚上,仍然是硬崩崩的廉价鞋子,不刮脚,也不老套,只是没有感动。
  过了数个月,一天,阿申对Genie说:“昨晚,我遇上一个神婆。”
  他俩吃着酒楼的火锅,Genie挟着一棵菜,抬头问:“神婆?”
  阿申喝了些啤酒,说:“阿康想问爱情,他的旧同学介绍他去一个小商场的店铺找一个神婆,我又跟着去。”
  “神婆很老的吗?”Genie问。
  阿申笑起来:“很年轻。”
  Genie拍打了他一下,“别看上别人!”
  阿申又笑,“她说了很玄的事。”
  “阿康会有三个老婆?”
  阿申摇头,“她说了我的事。”
  “你?”Genie留心起来。
  “还有你。”阿申望着Genie。
  Genie放下筷子,疑惑地望着男朋友。
  阿申说:“神婆说,如果我和女朋友愿意典当一些东西,我们会富甲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Genie微微地张开口,这种预言太意外了。
  阿申继续说,“于是我请她解释,她却只是告诉我,她看见的是一个可能性,至于会否发生,则看我们的决定。”
  “什么决定?”
  “神婆说,我可以与你去找她。”
  Genie喝了口汽水,便问:“她在什么情形下对你说这话?”
  阿申告诉她,“她在替阿康看塔罗牌时,忽然停下来,望着我,然后对我说。”
  Genie结论:“很邪。”
  阿申喝啤酒,静默地,他同意。
  在那个晚上,Genie与阿申断断续续把神婆的说话研究下去,他们都很有兴趣,“你认为她是信口开河吗?”“她的表情好像蛮认真。”“她有多少功力?”“她对阿康的推算很准,她看得出阿康喜欢的女孩子是内地人,以及那个女孩子的家境、外形与品行。”
  Genie就不作声了。
  “所以.……”阿申也说不下去。
  Genie在街上站定,抬头望向阿申,“我们去找她吧!”
  阿申微笑,点头,给女朋友一个拥抱。
  街上人来人往,这双拥抱的恋人在这一角停留,埋葬在对方的体温之中,天地之大,唯有怀内的身体是可靠的、熟悉的,能够容纳别人不明白的秘密。恋人作出了决定,加深了默契,从阿申怀中抬起头来,四目交投,Genie知道,她与他,会走前多一步。
    
  过了一天,Genie和阿申便坐到那年轻的神婆前,神婆短头发,轮廓清雅,穿T恤牛仔裤,年约二十七、八岁。也不见目光炯炯,只是,亦没什么笑容。
  她瞪着Genie,看了大约一分钟。
  Genie不怕她,她直言:“阿申说,你看见我们将来很风光。”
  神婆这才微微一笑,“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Genie与阿申互望一眼,因为神婆这一句话,他们放心下来,听到光明前途,当下就无所恐惧,两个人的表情变得明亮开朗。
  “上次,你说过要我们典当一些东西。”阿申问。
  神婆告诉他们:“那是一间当铺。”
  “当铺?”两人异口同声说。
  神婆又说:“其实,也不只有一间,我听过不同的版本。而我知道的那一间,有这样一幅地图。”
  神婆在白纸上画出简单的路线图来,“你们可以乘搭小巴或的士,然后步行两分钟。”
  Genie惊异地感叹:“比去电影院更方便。”
  神婆笑了笑。
  阿申意图问清楚,“你说那是一间当铺,即是一种交换的交易,我们把一些东西典当出去,然后又换回另外一些。”
  神婆点头。
  Genie与阿申心中有数。
  阿申问:“可否告诉我们,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神婆收起笑容,翻出一张塔罗牌,她盯着那牌面,集中津神。
  “你们……光顾那间当铺,然后,在金钱、外貌、名誉方面都有极大的改进……你们的生活,从此不一样。”
  说罢,又从屏息静气中释放下来,神婆用力吸了一口气。
  Genie看到那牌面,那是一张“情人”牌,她问:“这张牌有个别意义吗?”
  神婆回答她:“这张‘情人’牌,代表的是一个决择,你们面临这一个决择。”
  Genie呢喃,“去,抑或不去。”
  神婆没作声。
  然后,阿申问:“而你,典当了什么?换取了什么?”
  神婆告诉他们:“我用我年老之后的神志,换取我强大的第六感与异能。”
  Genie与阿申都不其然打了个寒颤。面前这个女人,居然愿意老年时候失去神志,也要在现在当神婆。看她的收费,不停地干也不会发达,这种典当交换,值得吗?
  神婆彷佛看到了他们的思想,她没有发怒,仍然神态随和,“这是我的梦想。”
  Genie与阿申不敢多言。是的,谁能批评别人的梦想?
  那一夜,Genie与阿申由尖沙嘴步行至旺角,一大段路上,他俩也无话。
  并不是思考些什么,而是,受了冲击,脑袋真空一片,反而无能力思考。
  是有点累了,Genie才说第一句:“我猜,那一次嘉嘉撞上邪异物体后,心情也与我们差不多。”
  阿申说:“我们比较困难,我们是主动的,要决定做抑或不做。撞邪那么被动,根本无烦恼。”
  Genie觉得有道理,是故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又再沉默。
  阿申送了Genie回家。她沐浴更衣,钻到她的双层床下铺,平躺下来,张开眼,望到的是上铺床的床板。她忽然笑了两声,这块木板,就是她的一片天。每个人都有一片天在头上,她的一片天,就是这块木板。
  尝试去睡又不能入睡,辗转了半小时,然后她决定爬起来,致电阿申。她有点一股作气地说:“阿申,我们去光顾那间当铺吧!”
  阿申说:“我不知道。”
  Genie说:“去吧,那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阿申叫她去睡,翌日见面才说,大家便挂了线。
  阿申的家庭环境比较好,他的父母到目前为止也有工作,一兄一姊婚后迁出去了,他可以独占一房间。
  但一个男人的理想不只是一房间那样简单,他想要多一点。辉煌一点、气势磅礡一点。
  如何才可以做得到?大学毕业,正正常常地打份工,两年可以升半级,加百分之五的薪金,这种生活,怎样才可以有气势?
  现实,令男人失去男人味。
  最有勇气的一次,是把积蓄拿出来投资股票,那种心情,可以媲美赌神。当他签纸授权经纪作出买卖决定时,他的眼神充满力量,他的心情很激动,自觉正做着男人该做的事。男人该有大志,男人该冒险。
  二十八岁了,只去过一次欧洲,是大学暑假时参加的背囊团,他喜欢欧洲,喜欢有品味的风雅之物,喜欢享受。他曾经想过,要是将来有钱了,便坐头等机位去欧洲,然后给身边的女人一张信用卡,让她大买特买。真是充满男人的气概。
  他想令自己的生活像样一点,也想令Genie的日子风光一点,他想好好照顾她。
  他想做一个好男人,一个好男朋友。这种想法,令他的心情持续澎湃。
  他甚至想过再修读一个学位,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建筑师——有型、有品味、高尚、受人尊重。
  有钱,就不用为口奔驰,有钱,就可以达成梦想。
  然后,不出一个月,他的投资就泡汤了,Genie跟着他一同投资,当然就一起泡汤。什么梦想也没有,连男子气概也一并失去。什么也没有了,他当下就哭起来。
  泄了气,受了打击,怪责自己蠢,不能原谅自己。
  垂头丧气。
  充满志气的日子,前后只有数十天。人生,把他打压下来。从来,人生,未让他作过主。
  阿申完全明白,什么是无力感。
  Genie没说什么,但他觉得,她心底里一定恨他无用。阿申双手掩着脸,有那么一刻,他想跳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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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就是他一生人最冒险的日子,也同样是最坏的日子。
  他在房间的单人床上,双手往头皮上抓了又抓,那沙沙作响,彷佛在叫着一个“钱”字。
  钱钱钱钱钱。
  连带而来的是出人头地、受人尊重、自我价值、生存意义、今非昔比。
  还有,幸福快乐。
  他急急翻了个身,他统统都想要。
  人生,是该有愿望的。
  股票挫败那种心情,只要一合上眼,他就能巨细无遗地由浅入深地忆起,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如果,希望幸福快乐,生活如意,似乎,只有那么一个神奇的办法。
  怀着这个念头,他半梦半醒地合上眼去。
  这就是Genie与阿申最费煞思量的一夜,他们考虑着同一件事。
  翌日,他俩在办公室中碰面,由于大家昨天晚上都没有好好地睡,所以双眼通红,眼眶暗哑,然而,津神状态却不差,心情兴奋嘛!
  Genie望着阿申,目光充满希冀。阿申说:“我有一个提议。”
  Genie静静听下去。
  “我们计划好我们的人生理想,才去光顾当铺。”阿申说。
  Genie先是怔怔的,然后便感动了。她喜欢这样子的阿申,他与她志同道合,而且还有指引她的本事。
  她情不自禁地投进他的怀中,眼角渗出一点泪。
    
  恋人,有了旁人入侵不了的亲密;恋人,有他们的秘密计划。
  他们商量将来的大计,说出一些平实小梦想,譬如要住豪宅。但何谓豪宅?不外是搭车时经过半山的那些大厦单位。何谓富有?他们想来想去,要一亿就太多,好像太贪心,不如数千万好了。他们认为,钱太多,不知怎去运用。
  美貌?Genie想要光泽润滑的皮肤,黑眼圈消失。阿申要一个不要掉头发的保障。他们怕一下子太明艳照人,大家会认不出对方。
  Genie说:“我们要求美貌,也可以确保我们不会因为对方貌丑而嫌恶起来。”
  阿申听了,有点感动,他轻抚Genie的脸。
  名誉?他们都怕办公室的是非,他们亦不喜欢亲戚间的闲话,以后不要听得到就好了。
  而最终,他们决定,一切适可而止。不要贪心,他们怕典当不起。
  凭什么要大富大贵?他们没打算作出大牺牲。
  阿申说:“我们不要小孩,这一种典当他们会不会嫌太便宜?”
  Genie瞪大眼,“但我根本不打算生育!”
  想来想去,也不知可以典当些什么。因此,他们决定任由负责人作主。
  写计划书这过程很愉快,无压力,只像把心愿写在纸上一般从容。吐露梦想,当然是快乐的。
  但觉前途无限光明,Genie常常笑,添了孩子气。逛街之时,也放胆看一些名贵点的衣服,对着漂亮昂贵的东西,不再心怯,也居然有了感应。将来,很快,就有机会穿在身上,就会一一拥有。
  他们把计划书反复看了很多遍,修改又修改。最后,Genie总结:“我们光顾这间当铺,也是为了有美好的人生。但是如果我们不相爱,人生就不会美好了。”
  阿申听罢,就握着她的小手,他抿抿嘴,点头,同意了,“心心相印。我们要那些人确定我们的宗旨。”
  他说了这一句,她就很快乐了,她搂着他,望进他的眼睛内,就这样,一切都安心。
  计划书的封面上,是一行深色大字:“我们的幸福快乐。”那一天,阿申与Genie,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期望着幸福快乐的心情,走到当铺与老板见面。而意料之外,他们是当铺转型后的第一双客人。
  ***
  当Genie与阿申再一次坐到公爵与Mrs.Bee跟前时,他俩的心意已决。小情侣紧紧握着手,纯真地等待命运的变异。
  Mrs.Bee温柔地问他们:“怎么了?心情很兴奋吧!”
  Genie不住地点头,而阿申则说:“你们为我们准备好的建议呢?”
  公爵告诉他:“我们,决定把你们分开。”
  小情侣惊愕地互望一眼,当正要说出一个“不”字之时,公爵与Mrs.Bee却又哈哈哈地大笑,笑得有点坚邪,也有点开怀。
  Mrs.Bee说:“你们放心。”
  公爵说:“我们只是分开栽培你们,但你们仍然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Genie与阿申便吁了一口气。
  公爵说:“我负责照顾Genie。”
  Mrs.Bee则告诉阿申:“我栽培的是阿申。”
  Genie疑惑:“为什么要一人一个?”
  公爵说:“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大project。”
  Mrs.Bee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一人照顾一个,服务十分贴身。”
  服务够贴身。听上去很顺耳,于是Genie与阿申便没那样抗拒。
  “那么……”Genie想说点什么之时,公爵便猜到了,“那么,有关典当物……”他替她说出来。
  Genie与阿申瞪着眼。上回公爵说,那会是一件将来的事,他俩想问清楚。
  Mrs.Bee也狐疑地望向公爵,事实上,他们没有商量过。
  公爵望了望Mrs.Bee,Mrs.Bee明白他的意思,便说:“随便吧,你知道,这宗生意,我们看重的不是客人的报酬。”
  Genie与阿申把眼瞪得更大。
  公爵先向Mrs.Bee点了点头,然后向客人解释:“这单生意,为的是擦亮招牌。”他顿了一顿,然后说:“所以典当之物,是在你们都成功了,幸福快乐了之后才决定。”
  Mrs.Bee流露出夸张而恍然大悟之态,其实公爵说什么她也不看重,她要的只是胜券在握。
  公爵说:“因此,现阶段我们分毫不取,你们放心好了。”
  Mrs.Bee十分满意,继而拍起手掌,因为她的眼睛望着Genie与阿申,他们便跟着拍起手掌来,虽然,心情仍然迷惘。
  Mrs.Bee说:“你们看,李老板多么疼爱你们。”
  公爵说:“客人,就是我们的子女。”
  Mrs.Bee说:“我们视如己出,一定尽心照料!”她说得自然不过。
  Genie的神情感动,而阿申,似乎仍有点如在梦中。
  “明天,”Mrs.Bee说:“你们便开始人生新的一页。”
  公爵总结:“由明天开始,你们便控制命运,你们就是人生的主人!”
  Genie深深感叹,眼角感动得有雾气。她等了这一天许久许久。
  阿申双掌紧握,一副准备随时作战的状态。
  公爵站起来说:“来,我们为将来的幸福快乐握握手。”
  Genie与阿申一同站立,而当Mrs.Bee站起来之时,她的手往台面一扫,就变出一瓶香槟和四个香槟杯。
  “啊啊啊,真周到!”  公爵举起香槟摇了摇,然后开启了瓶塞,少量香槟泡冒了出来,他替大家倒了酒,然后以生意人的口吻说:“永远幸福快乐!”他与大家祝酒。
  四人碰杯,香槟微微溅出,四人都在微笑,单单看这一幅构图,已觉得幸褔快乐满载。
  客人非常满意,Genie和阿申甚至有些激动,公爵和Mrs.Bee把他们送进升降机,一双小情侣期期艾艾说出感激之言,但也不能完全表达他们此刻的真实心情。
  往后,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当升降机的门一关,Genie就扑进阿申的怀内,她控制不了情绪,哭了起来。而阿申,大男孩的眼睛内,亦盈着泪光。
  他说:“我们走运了。”
  她说:“真是不可置信。”
  这一句,是最贴切的总结。
  这边刚把客人送走,Mrs.Bee就对公爵说:“我劝你努力些,说不定,那个乡下妹会是你最后一个客人。”
  公爵仰头笑,毫不介意Mrs.Bee的刻薄,“我却替你辛苦,那位仁兄相格寒微,穿起龙袍都未必似太子。”
  Mrs.Bee就说:“那你等着瞧。”
  公爵仍在笑,然后更向Mrs.Bee行了一个鞠躬礼,翩翩绅士风度。
  Mrs.Bee仰起下巴,转身便离开会议室。
  公爵看着她那婀娜远走的背影,忽然笑意更浓。他想,如此美妙的身型,不穿旗袍就太浪费了。
  他吹了声口哨,也步离会议室
  过了今天,比赛就正式开始。




第四章芝加哥玫瑰

  一个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闪的美钻?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无懈可击,纤幼的膊骼,修长的双手与双退,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长长地垂下来,最长的垂到大退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着被摇晃。
  Mrs.Bee返回她的米白色范围,穿过她的一众下属,走进私人的升降机之内。升降机内没有数字没有闪灯,升降机熟悉主人的心意,知道何去何从。
  Mrs.Bee返回她的休息间,她想休息。当升降机的门一打开,就有白鸽飞进来,它们似是要向Mrs.Bee问好。她伸出左手,其中一只鸽子就站在她的指头上,Mrs.Bee罕有地流露温和的表情。
    
  她步出升降机外,走进她的私人天地,一个迷幻的、以黑色为主的游戏室。
  芳香一片,是玫瑰花的味道,游戏室的入口,是大大的一个玫瑰花棚,中间呈拱门的形状,玫瑰放肆地在花棚上盛放,艳丽奔放。
  Mrs.Bee爱玫瑰,她本名是Rose,Mrs.  Rose  Bee。
  走过花棚,便传来了老爵士乐,歌在唱:“想起你,我的心就唱出歌来,就如四月的微风,轻拂在春天的翅膀上,而你,在此时此刻,迷人无双地在我跟前出现,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爱,唯一的爱……”
  Mrs.Bee在玫瑰的香气中微笑,她走过了旋转的咖啡杯,无人坐的咖啡杯,因为有玫瑰又有歌,于是就不寂寞。Mrs.Bee又走过大小不一的哈哈镜,镜中有她长长短短的身影,小丑由大木箱中弹出来,一个又一个,向他们的主人打招呼,小丑的脸,浓妆艳抹,却又木然,在半空跳,摇摇摆摆。主人一眼也没有望向他们,他们却仍然欢笑,毕竟是小丑。
  Mrs.Bee迎着歌而行,愈走愈深。
  歌在继续唱:“影子来了,把神秘魅幻散布在夜色的角落。而你,你在我的臂弯,我品尝着你的嘴唇,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软绵绵……天啊,你是我的爱,唯一的爱……”
  Mrs.Bee走进一个大鸟笼中,鸟笼内没有鸟,但有一个秋千架和一条大铁柱,鸟笼的顶部吊有皮鞭、锁链、手铐、铁棒,另外,秋千旁有炭,又有火钳。Mrs.Bee伸手拿来锁链,然后走出大鸟笼。锁链锐在地上,有种锐利的霸道。
  而她,开始跟着爵士老歌,边走边唱:“你的手触摸着我,那就是一个天堂,一个我从来未曾认识过的地方。你脸上的红霞,代替了语言,正告诉我,你是属于我的。你把渴望注满了我冲动的心,每一个你恩赐的吻,叫我灵魂燃烧,我让我投降在香甜之中,我的爱,唯一的爱……”
  这是《My  One  and  Only  Love》。
  前面是一张大铜床,她把锁链拋到床上去,而自己,也一并跌倒于床中央。她翻了个身,忽然就有点醉,虽然没有喝酒,人也飘飘然,有点亢奋。她叹气,呼出来的,既香又旖旎。
  歌仍在播。墙边有一层层黑色帐幔,连绵地倚墙垂下。帐幔后一定有一个更复杂的世界,只是帐幔不被拉起,就无人能看见。
  Mrs.Bee把臂弯伸往枕头后,又顺势再翻了翻身。她陶醉地把脸压到床褥中,她笑得很灿烂,她知道,她的爱情要来了。
  所有的乖女孩,躺在床上都是安安静静的,她也一样,她甚至不敢把脸翻过来,她的脸压在床褥上,以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在笑笑笑,而那笑,是无声的。
  当歌差不多要播完,只余最后一声的余音时,黑色帐幔便被拉起,帐幔后的第一层,是镜子。七呎高的镜子,连在一起共有十多块,包围着大铜床的前面和左右两边。镜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知由何处而来,只是,当要来了,就一连十多个一起来,十多个影子,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上,只是不知道,因何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镜子中,那个人的影象,都是同一角度。那个人,只有正面。
  Mrs.Bee很高兴,她用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恐怕会笑出声来,她的爱情要来了。
  然后,镜中那男人的影象来得很清晰,那英俊的男人,有一张冷酷又富权力的脸,表情陰森中有一点点笑意,而那双眼,闪着一掠而过的光芒。他神秘,极有魅力,并且叫人心寒。
  Mrs.Bee看不到这男人的表情,但她已经知道整件事可以叫她有多兴奋,她的口已微张。来了,他由镜中走出来,十多个影象,一同步出,走向同一个交汇点,在那点与线汇合的一剎,就变成一个,唯一的一个。就如刚才的那首歌,唯一的,唯一的爱。
  怎样说,也是浪漫的。男人用Mrs.Bee带来的铁链把她的双手锁起,当她的双手被紧紧扣着之时,就叫了一声。然后,男人把她拉下床,他的力度很大,她就在床边跌了一跤,又叫了一声。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像拉一头狗那样拉着她,她便索性不站起来了,任由他把她在地上拖行,那串铁链,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咯咯咯当当当。她咬着牙,很兴奋,身体摩擦地面,转了个弯又碰上点什么,痛了,她就笑。当然,尽量忍着不要笑出声来。
  这时候,另一首爵士老歌又在游戏室播出,这一首歌,名字是《When  I  Fall  in  Love》。
  “当我堕入爱河时,那会是永永远远,如果不是这样,我永远不要堕入爱河……”
  男人把她拉到其中一面大镜前,他没停下,走进镜子内,而铁链跟着男人,带动了被拖行的女人,穿过厚硬的镜中。男人,把她拖入黑色帐幔的世界内。有男人在,物质变异,变成气体那样,粒子疏离,但运行有序。
  爱情来了,因而她舒畅。穿过镜子那一剎,她低呼出美妙的嗟叹。
  在帐幔后,她抬起眼来,看见一个绞刑台。于是,她合上眼,陶醉地声吟。她的爱情,来得很曼妙。
  歌在唱:“当我交出我的心,那会是全部,如果不是这样,我永远不要交出我的心……”
  老歌浪漫极了,唱歌的人有沉厚磁性深情的嗓子,Mrs.Bee忍不住跟着低哼,但觉歌的情调,与这环境这心情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痴痴地陷入陶醉之中,神色旖旎。男人把她带到绞刑台上,把绳圈套着她的脖子,在这一刻,他俩四目交投,她抬起眼来看他,而他则垂下眼来凝视她。他要处死她了,然而,她却这样信任他,她的目光,就只表达了这一种讯息。
  “在那一刻,我感到,你的感觉也一样。那一刻,是当我把心交出来,把心交出来给你的时候……”
  他把她安置在绞刑台,然后步下台阶,走到绞刑台之下,安坐欣赏。她要死了,而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的目光内,是爱情。在爱情中,她一切依他,一切听他,她不需要拥有自己,她甚至欢迎死亡,如果,他想她死,她就死在他跟前。就如此刻这样。
  她只想向他表达一件事:从来,她也不曾属于过她自己,她只属于他。
  噢,我的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是她的主人,她是他的奴隶,生生世世,关系不会逆转。而她,为了这关系感动不已。看吧,她吸了最后一口气,仰头等待他赏赐给她的结局。
  绳索终于套紧了她的脖子,在骨头碎裂的声音后,她的眼睛便向下望,最后一眼,赶紧投放到他的面上,如果死亡前有一个心愿,她的心愿是这模样。
  至死,我仍然只想看着你。我的死亡有微笑。
  老歌没有终止,“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爱情未发生便已终结。那些在月光下的吻,在阳光的温暖下,居然冷却下来……”
  绞刑台上是她的尸体,如同那一具又一具她下属的尸体一样,悬在半空,双退摇晃离地,但她这一具特别矜贵,因为她有爱,她为她心爱的人而死,她爱的人要处死她。噢!
  快乐的尸体上有第一朵玫瑰,由高处跌荡而下,然后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玫瑰失去了玫瑰的主人,于是玫瑰也要死了。
    
  玫瑰伴着尸体,玫瑰比往常更哀艳。
  男人表情仍然冷,他的座椅一百八十度一转,他就背着尸体。当他背向尸体,一块蓝色绒布便跌下来把尸体盖着。
  继而,在他的眼前,一个大木箱从不远处的漆黑中轻快地斜滑出来,那是魔术师爱使用的木箱,四边木板可以拆散下来让观众验明的那种。现在,木箱的四块木板一并向下松开跌堕,木箱的中央,有Mrs.Bee向跟前的他欢呼的笑脸。她身穿魔术师美女助手的漂亮服装。步向坐着的他跟前,伸出手来,让他握过,然后他猛地一拉,就把她抱到怀中。
  她说:“你永远都让我重生。”
  他回答:“我怎舍得失去你?”
  她问:“你会不会在某一次就放弃我?”
  他说:“就算世上没有玫瑰,我还要有你。”
  老歌连绵响起,那是《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我爱你,为着一切感性的理由,我希望你是相信我的,我会把心交给你。我爱你,单是你已经是全部意义,请把溢满爱情的心交给我,然后告诉我,我们永不永不分离……”
  她说:“这首歌,那时候,我们听过。”
  ……那时候……
  他微笑,目光内有星宿。他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叫她入了迷。
  只是,她知道,他不会记起这首歌,以及那个时候。
  剎那间,寂寞降临。
  她的爱情背后,有她的寂寞。
  ***
  那时候,是一九三○年,芝加哥。
  Rose姓何,跟的是母姓,生父不详。她在芝加哥出生,母亲是世纪初从中国来的移民,被骗到美国,一心以为当家庭佣工,却被困在华人小区当妓女,暗无天日地与其它中国妇女一起为在当地当铁路工人的华人提供性服务。
  何女士在三十一岁那年诞下Rose,她本来已有一个儿子,同是嫖客播的种。诞下Rose之后,她转行在赌场工作,她粗鄙、冷酷、讨厌她的孩子,当Rose十二岁时,她把Rose卖给区内的妓寨,Rose逃走了三次,第三次便成功了。
  初夜给一个嫖客买走,然后,她逃走又自杀。重复了三次,又被毒打了三次,终于跑得掉。跑掉后,Rose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穿吊带裤,戴帽子,剪短发,举止男性化。她干着小混混的勾当:卖私酒、聚赌、打劫、盗窃。后来跟了一个年老的中国男人学杂耍,因为拋瓶子拋得差,她转而学习魔术。
  她把脸涂白,装扮成小丑,左眼画一颗大大的红色星星。照样,像个男孩子。
  十六岁那年,正值一九三○年,芝加哥是个繁荣的城市,虽然二十年代的豪气繁荣不再,全国陷入萧条之中,但芝加哥有工业、黑手党、私酒商、暴发户、歌舞剧、美食、电影和爵士乐。
  Rose便在小小的夜总会中表演魔术,都是一些小手技,变走白鸽,变出彩带,铁圈交替,金鱼现身。她是一众表演者的间场小丑,一边表演一边逗观众发笑。
  台下的人都以为她是男孩子,更有可能是白种男孩子。她很高很瘦,涂白一张小丑脸,无人猜得到她的性别与种族。小丑就是小丑,当白鸽由她的裤裆中钻出来时,大家只顾大笑,没有理会她是男是女,是黑是白。
  小夜总会黑人最多,低级的白人和有色人种也不少,多数是意大利人以及拉丁美洲人。夜总会内,主角是玩音乐的黑人,他们玩一种正风行全国的音乐,称为爵士乐,由新奥尔良和美国南部传过来,而芝加哥在十年前取代这些城市,成为爵士乐的重镇。著名的爵士乐巨人,例如Louis  Armstrong,在三十年代正于芝加哥的夜总会中展现黑人的骄傲。
  由黑人的蓝调、灵歌和工作歌演变而来的旋律,丰富的节奏,自发性的激动,凭感觉驾御的演绎,就随小喇叭、色士风、风琴、笛子、鼓声,以及黑人柔滑如丝绒般的声音中倾诉出来,一首接一首,一夜接一夜,狂暴而澎湃,优美而深沉。
  Rose喜欢他们的音乐,而事实上,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些音乐。她不懂得分析,不明白个中寒义,但是她喜欢。
  十六岁,生活简单,也不算不太安定,她与其它几个表演者,有跳舞的,有说笑话的,一起住在夜总会老板提供的房子中,有时候她会赌博两铺,也吸烟喝酒,活得像个男孩子。
  然后,有一天,夜总会老板把她的衣服拋出后楼梯,肥大的他推了Rose一下,对她说:“你的表演太糟!我不需要你!”
  Rose拨开他的手,反抗道:“我每晚也收到客人的小费!”
  老板摇头,又再推碰她,“从纽约来了一位大魔术师,他也是中国人,但比你像样得多!”
  Rose愈跌愈后,她抓着楼梯扶手,尖叫着:“你要给我多一次机会!”
  老板却连后门也关掉,楼梯上铺满她的衣服鞋袜,还有魔术小道具。
  彷徨、沮丧、不高兴  Rose决定要报仇。那会是一个怎样的魔术师?中国人?最多又是那种戴一条假满清长辫子,加一顶瓜皮帽的老丑中国男人吧!穿上纸扎公仔般的低级服装,卖弄低俗的中国特色。
  她咬咬牙,看不起。
  年轻的她希望继续表演魔术,因总比当娼好。是的,不当娼又不做魔术师,她可以做什么?
  或许,可以投靠黑手党。但已有太多有色人种向意大利人要求两餐温饱,她又未杀过人,大概没有人会收留她,她坐在楼梯上搔搔头。最后,或许真的只有当娼。
  Rose弄来一把表演用的飞刀,她的大计是,杀了那个新来的魔术师,就可以得回她的职位。她会埋伏在后台,然后把刀飞掷出去,一击即中。
  果然,她就躲到后台的红色帐幔之下,手握飞刀。
  从欧洲移民到来的美女表演露出婰部的舞蹈,又拋出寒在口中的玫瑰,台下喝酒的人吹完口哨,然后,就是新魔术师出场。他看上去果然有点不相同,年龄大约三十多岁,长得很高,很英俊,有洋人的笑容。他说着完美的英语,然后开始他的表演,他推出一个大木箱,木箱内有一个洋少女,那该是其中一个跳舞女郎,然后他把木箱转了一个圈,做些大动作,接着,女郎就不见了。
  台下掌声不绝,而Rose看得金睛火眼。这种大型魔术,她未看过。
  后来又有刀锯美人,美人分成三份,但四肢仍然会动。最后是火里逃生,他用铁链锁着自己,美女一把火烧向他,他站着的圆形小台上火光熊熊,大家都为他着急,他流露着在铁链堆中挣扎的表情,Rose更是紧张得把手指放进口腔中。过了大约十秒,他便安全逃生。
  大家拍烂手掌,魔术师向观众鞠躬。
  Rose没有掷出她的飞刀。她决定要他生存,因为她打算向他拜师。
   她走进后台,魔术师正在拭抹他的道具。他背着她。
  Rose用飞刀指着他的背,她说:“你连累我失去工作,也失去栖身的地方。”
  魔术师抬起头来,眼向后一扫,看见的是一个少年人,然后他便笑着问:“因此你要杀掉我补偿?”
    
  Rose还未开口回答,魔术师突然敏捷地反手,轻易地捉着她。她感到疼痛,刀便跌到地上。
  “救命!”她居然求救起来。
  他便知道她是女孩子,打量了她一会,便放开她,“杀不到人就叫救命。”
  她连声呼痛,“你很认真!”
  “有人要杀我,我当然认真。”  然后他随手拿起一件道具,二话不说便扣在她的双手上。她看清楚,发现是一对手铐。
  Rose说:“你的动作极快!”
  魔术师微笑:“我害怕你这个超级杀手啊。”
  Rose尝试活动双手,然后发现无计可施,“喂!放了我!”
  魔术师收拾他的对象,把需要的带走,没有理会她。
  Rose跟随着他,“喂!喂!”
  魔术师走出夜总会,Rose跟在他身后,因为双手被扣着,她觉得羞愧,于是在走过一些女士身边时,顺手牵走人家肩上的围巾,裹到双手上。跑了两步,她又说:“宿舍不是在那边吗?”魔术师没有回答她,他走得很快,她惟有急步跟着。她也发觉魔术师有华人少有的轩昂,他高大健壮,步履自信,这背影,根本看不出并非美国人。
  华人,亚洲人,是不一样的在气质而言。
  Rose决定省回一口气,不知要跟着他跑多少条街。芝加哥那时候已有具规模的电影工业,默片时代完结,有声电影是潮流。晚上,有一批又一批看过电影的人走出电影院,有些观众打扮得不错,帽子、围巾、套裙、高跟鞋、手袋,还有那发型与化妆,使她们看上去仿如女明星。
  Rose好奇地朝她们看,她觉得她们漂亮,而且高贵,高贵得大概会坐汽车回家。
  忽然,魔术师回头,对她说:“有空我们看电影。”
  他摇了摇头,目光溜向电影院外的广告画,又溜向Rose愕然的脸孔上。没等待她的反应,他又径自继续往前行。
  Rose朝广告画看,眼瞪得很大。她一次也没看过,她没有进过电影院。
  当她发现他走得很前了,惟有又跑又跳地追。然后,她没有任何再反驳的意图。
  魔术师的家位于贫民区的一幢大厦的单位内,有电力供应,但没有自来水,水要从共用水龙头提取。但小公寓布置得很雅致,很整齐,而且,Rose竟发现了一部留声机。
  “啊!”  她叫,然后就向前跑,她仔细地察看机器,忘记了她的双手上有手铐。
  魔术师脱下外套,把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King  Oliver,喜欢吗?”
  房间内充满闷爇但不羁的情调,Rose望着唱片的转动,但觉甜蜜起来,她微笑。
  魔术师见她站着不动,便告诉她:“你以后在沙发睡。”
  Rose瞄了瞄他,“我不随便在别人的家睡。”
  魔术师便说:“那么你睡在走廊。”
  Rose却微笑,“我的意思是,不会睡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的家里。”
  魔术师望向她,看见装扮成男子的她脸上流露着不配合的妩媚。这叫他加深了对她的好感,他告诉她:“叫我Mr.  Bee。”他觉得她颇美丽。
  她问:“什么Bee……”
  他说:“蜜蜂。”他替她解开手铐。
  她说:“啊,蜜蜂啊……你要依靠我哩!”她柔着手腕上被扣过的位置,有那浅色的红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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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8 10: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谁?”他扬起眉。
  “我是玫瑰,Rose。”她嘟起小嘴,“你吃我的蜜,依仗我维生!”说罢,她放松地躺到人家的高床软枕上。这张床,一定比沙发舒服。
  Mr.  Bee一手拉起她,用力很猛,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倒跌在地上,他说:“别以为进得屋就可以睡上我的床。”
  Rose爬起身来,表情似笑非笑,盯着他,她真是很想睡在床上,因为床较软。
  Mr.  Bee说:“我需要一个女人。”
  Rose便摆着身走近他,正想用手勾着他脖子时,他却又拉扯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那张沙发前,把她按到沙发上,对她说:“我要一个女人做我的助手。”
  她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顽皮的。
  他继续说:“做得不好,就连地板也不让你睡。”
  她偷笑了,看着他回到他的床上,脱掉衣服,她忽然笑出来,而且笑得愈来愈大声。
  “呵呵呵呵呵!”笑,是因为真心高兴,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
  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天花板垂下一个灯泡,留声机播出爵士乐的放任爇情,这房间,又爇又亮。她笑得流了汗。
  遇上了Mr.  Bee,Rose便开始变身。
  他要她像个女人,他说:“魔术师助手需要是美人,性感、迷人、女性化,令人相信她会勾魂,可配衬魔术的奇幻。”
  他把一件内衣般的衣服放到她跟前,浅蓝色,钉满水晶与珠片,她知道,动作稍大,串串水晶就会跟着叮咛,性感趣致。很漂亮,只是她不想穿上。
  “为什么?”他问。
  她说:“不可以作男性打扮吗?”
  Mr.  Bee疑惑了,“你讨厌当女孩?”
  Rose回答,“女人是男人的奴隶。”
  Mr.  Bee却说:“但聪明的女人是男人的主人。”
  Rose不明白。
  Mr.  Bee说:“聪明的女人令男人死去活来,不能自持,她们躁纵男人的身体,吞噬男人的灵魂。”
  Mr.  Bee俯前凑近她,目光炯炯,她向后一缩,但觉有点窒息。他的眼神很迷人。
  这样的男人,灵魂怎会让女人吞噬?她害怕,事情只会倒转发生。
  Mr.  Bee问:“要不要当那种女人?”他拿起那件性感的助手服。
  她没作声,抢过来走进浴室换上。再走回Mr.  Bee跟前时,两人对望了很久,却又无话。
  一个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闪的美钻?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无懈可击,纤幼的膊胳,修长的双手与双退,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长长地垂下来,最长的垂到大退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着被摇晃。
  过了许久,Mr.  Bee才说出一句:“转身。”
  她就听话转身。水晶串飞舞,水晶串很兴奋,是跃动般的兴奋。
  她背着他,他没叫她再转回身来,他在她背后说:“你现在是男人的主人了。”
  她勾起嘴角,但没让他看见。她想告诉他,有时候,主人的位置不是人人想做。有时候,面对着些什么人,她不介意委屈一点。
  卑下,有卑下的旖丽、迷人、兴奋。
  Mr.  Bee把Rose好好锻炼,教她飞镖,解开双手的捆缚,教导她如何在刀锯美人时不露出破绽。她聪敏,专注,而且有天分。她学得很好。
  他们在小夜总会的舞台表演,一晚跑三场,Rose被缚在旋转的大轮上,Mr.  Bee蒙着双眼向她掷出飞镖,她总是高傲地无畏惧,因为她知道,她的心依着他。她信赖他,不觉得他会有任何一次的出错。他把她的双手用铁链锁着,把她放到一个箱内,然后把箱密封,在箱之外燃起火圈,她便在箱内快速解锁,记着他教过她的每一步骤,而每一次她也做得对,就这样,她敏捷地从秘道走往另一个预先准备的大箱内。他把她吊起来,在观众跟前把她变走,她也表现完美。他把她升起,把铁圈穿过她的身体,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已成为他的拍档,满意的,合拍的,赏心悦目的。
  Rose很快乐,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一直住在他的家,那个小小的单位内,她睡在他的沙发上。已经半年了,他没有吻她、碰她。有时候他会盯着她,譬如她落了妆后,从浴室步出,身上围着一条大毛巾,意态放   
  任,他就会看着她,燃起一支烟慢慢观看。她哼歌、吸烟、喝酒、乱笑,他看着她,微笑地,像看表演般欣赏她。
  他这样看,觉得她很心急。
  Mr.  Bee往外头找女人,回来后喝得有点醉,看见她躺在他的床上,他便伸手把她推到地上,他好像什么也不想对她做。
  房间内的纱帘原本是白色的,很快就被街外的空气熏黑,芝加哥是个工业城市。Rose把窗帘拆下来,洗涤之后挂回窗前。窗框是正方形,哑色的玻璃窗是拉上拉下开启,当空闲时,她打开窗,朝街上看,听着留声机的音乐,喝一小杯威士忌,等待着一点什么。
  那是什么呢?她伏到窗框上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的。
  有一次,Mr.  Bee真的带Rose去看电影,那是嘉宝主演的《Anna  Christie》。Rose很紧张,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她坐得直直,非常端庄又非常拘谨,她不知看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嘉宝的脸在银幕上慢慢地变得忧郁时,Rose便放松了,这女明星的冰冷、伤感、哀艳,渐渐掩盖了她的思想,她看着银幕上的她,想着银幕上的她,投入了,便忘记了紧张。那一个黑白的世界,在一字一字绝对清晰的对话下,让观看的人轻易忘记很多很多事。
  完场的时候,在那“The  End”的字幕下,Rose心生感激,她觉得太快乐。
  她已变成化淡妆、穿套裙的少女了,而且还会戴一顶小巧的绒帽,配衬她那正留长的头发,上星期,她才往理发店烫了新发型。她与Mr.  Bee在这不用表演的夜里步行,想着想着,自己的眉毛不及嘉宝的细,因此要再拔一些,而嘉宝的长睫毛,是假的,贴上去的,她也大可以贴上假睫毛,表演时会很漂亮。
  但印象更深、更该想起来的是,男女主角的吻,那样的吻,男人俯身,女人把身弯后,多么的浪漫。
  于是,忽然,她决定停下。
  Mr.  Bee自然也停步,他回头问:“怎么了?”
  她抬头,发现他的头顶上,正是煤气街灯,这样一照,就有种电影中的情调。她的胆子更大了。
  她说:“为什么,男女主角会那样做?”
  他问:“怎么做?”
  “这么做。”她说,蹬起脚尖仰起脸,便往Mr.  Bee的唇上吻。这个吻,不算轻巧,历时有十秒,而且,她的眼睛是合上的。
  直至她把脚放平,张开眼时,她就问:“为什么我们不那样做?”
  Mr.  Bee的目光尽是惘然。然后,他还是选择回答她:“因为,我怕那样做之后,会离不开你。”
  她的眼神抖动,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然而,在她还未准确地作出反应时,他已经再下一城。这一次,是他抱着她,拉高了她,继而深深吻她。
  他吻她,像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充满着激情、澎湃、张力。他吻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狂跳,他吻她,而激动的是他。
  她半张开眼偷看,他的表情竟然带着痛楚。
  她相信了他的话。他说,害怕从此离不开她。
  他们一直吻着,他们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他们的吻散落在煤气灯下,又散落到那道破落的楼梯上,回家的楼梯,有他们拥吻的影子,从此这道楼梯上有爱情。
  她睡到他的床上。这是自她逃离妓寨后,第一次睡到男人的床上,她真幸运,再睡便碰上这一个。他是那样的优美而强壮,他有男人最美丽的线条,他的表情是忧郁的。他一直望着她,眼神有着梦,有一层光,迷迷地亮着。她也望着他,但她的表情复杂得多,她既幸福又痛苦,她要把视线溜向天花板,望向那墙角,望向那灯泡,望向那窗外隐约看得见的月亮,那月亮躲在纱帘后,月亮神秘,月亮有它的感情。
  当再望向他的脸时,她就哭了。她抱着他的颈,别过一张脸,鼻尖埋在枕头的边缘,她淌泪。
  再也没有更动人的事情了。
  她成为了他的爱人,他真心的爱着她。
  Rose做梦也没有想过能有今日,她有她的职业,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她有她的男人。
  Mr.  Bee很快就与Rose结婚,他们在意大利神父祝福下,结成夫妇。那一天,她花了一些钱买了一块头纱,很长很长,垂到身后,曳地而行。Rose成为了Mrs.Bee。
  他俩的证明文件都以英文书写,Rose的姓氏是Ho,而Mr.  Bee,叫做Clarke  Bee。Mr.  Bee告诉她:“知道我的中文姓氏吗?”
  她就说:“蜜蜂?”
  Mr.  Bee说:“别。”
  “别……”Rose想不起这个中文字。
  Mr.  Bee告诉她,“别离的别。”
  “别离。”她低声念着,皱了皱眉,感觉上有点不吉利。
  他却说:“但我不会离别你。”  说罢,便拥抱着她,她埋在他的怀内,就如其它被他拥着的时刻,她是安心的。
  别先生。她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名字。接下来,她想到,那么自己,就是别太太。
  别先生别太太,刚新婚,就隐藏着离别的暗涌。
  她抬头,对他说:“要守诺言啊,别先生。”
  他抱得她更紧,“我会,别太太。”
  他们过着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他们拍档表演魔术,空闲时看电影,又或是租一辆汽车到郊外游玩,在野餐的食物篮内,有他送给她的玫瑰,鲜嫩的、娇美的,充满爱情的。
  他们是一双深爱着对方的恋人,当眼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便会朝对方而看,自然不过,写意之极。
  后来Mr.  Bee赚了一点钱,就买了一只小小的宝石戒指给Rose,石头不太闪,但设计很典雅,七颗红宝石围着一颗钻石,是一朵花。
  “是我送给你最贵重的玫瑰。”Mr.  Bee说。
  Rose凝视那宝石玫瑰,看了一会,就哭了出来。她真的觉得,日子就如天堂一样的叫人感动。居然,可以美好得在意料之外。
  Mr.  Bee教导Rose西方人的礼仪,例如哪一种脱下帽子的姿态最为赏心悦目,又或女人要用一种怎样的眼光凝视男人,男人才会被她俘虏。
  那年代流行坚强、倔强却又神秘的女人,嘉宝、比蒂戴维丝、玛莲德烈治,都有以上的特质,那是一个艰难的年代,经济萧条,男人赚钱不多,女人自然坚强。
  Mr.  Bee告诉Rose每个女明星的特质,他希望她在表演时可以从中取灵感。Rose跟着学,她比较喜欢嘉宝,不独因为嘉宝有女神一样的脸,也因为他与她的开始,是在看了一出嘉宝的电影之后。只是嘉宝太冷艳了,魔术师的助手不可能如此,最后,Rose就以玛莲德烈治为榜样,有点坏有点霸道,又多多的美艳。
  总觉得Mr.  Bee知道得很多,也似乎太多。他告诉Rose,有一位刚过身,名叫Houdini的魔术师,他很多年前已名成利就,是欧美两地的大红人,Houdini与妻子巡回各地表演,每一次也成为爇门话题,他擅长表演逃生的技巧,譬如困在水牢中,从海底逃生,Mr.  Bee很仰慕这个人。
  Mr.  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会说出来。但Rose明白,他在慨叹人生的不公平。纵使拥有差不多的才华,有些人很受欢迎;而他,却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环境内,未能发挥所长。表演的地方是小夜总会,观看的人喝醉了又闹事,很努力才赚到仅够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黄种人。
  Mr.  Bee与Rose都在美国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Mr.  Bee甘心以黄皮肤中国人的身分去生活,那么一切又会轻松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  Bee爱与黑人爵士乐手作伴,在他们的旋律中,黑人找着了骄傲;肤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时候,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乐、光明、充满力量;低回的时候,就变成灵魂深处的痛苦哭泣。
  有时候,当表演完毕,小夜总会内没有客人,爵士乐手有雅兴的话,会继续演奏作乐,Mr.  Bee喝着酒,欢欣地拍和着,也会吹两声小喇叭。在这里,受歧视的人不再郁郁不得志,他们自由了,灵魂任意地发挥,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乐手演奏着Count  Basie的Swing摇摆乐,有时候是Benny  Goodman的摇摆乐。Benny  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着黑人摇摆。在轻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会摇摆她的大退,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转右摆,她欢乐又简单,狂舞着狂笑着,在Mr.  Bee跟前打转,又向他单单眼。她不知怎样开解他,只能以她的快乐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与他一起生活;但她不会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听后会更不高兴。
  对一个渴望成就与地位的人讲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会被认为互相不了解。
  于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术师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飞扬跋扈。
  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每一天,Rose都觉得像在天堂,因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后来经济更差,竞争也大,表演节目要有新鲜感,Mr.  Bee的魔术表演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终于被辞退了。被辞退后,他们便南迁北移。他们到过堪萨斯市,又去了旧金山、波特兰、拉斯维加斯。然后有一天,Mr.  Bee被要求戴上中国人的瓜皮帽和长辫子表演魔术;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国人早已不留长辫子。
  Mr.  Bee开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骂老板与客人,他变得沮丧。
  当钱不够用,Rose就与白人女子一起跳艳舞赚钱,她不介意,事实上她快乐得很,有机会照顾她深爱的人。
  有时候,在喝醉后,Mr.  Bee会打她,他骂她臭婊子,骂她赚骯脏的钱。她哭着否认,但他总是要打,打完之后就静下来,对着窗发呆,他背后有她掩着口饮泣的声音。
  打过后,他会后悔,又会道歉,他跑到街上,买一点吃的,又为她带来玫瑰。然后他拥抱她,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着他的背,用手扫着他,安慰怀中如孩子般无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后来,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她享受他后悔的一刻,他的哭泣,令她变得强大,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当身体上瘀痕太多之后,她就不再跳舞,转而在餐馆洗碗打扫。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经苍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觉能在任何一个角落盛放与芬芳。
  她爱他,她感受着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么所谓?只想天天见着他。每一天辛苦劳碌之后,她都归心似箭赶回家见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坏,就是一场博彩。Rose却是不计较的,他心情好,会有一个吻,心情差会被他打一顿,酒津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但她知道,变来变去,仍然是那个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从床上扯下来,又把她掷到墙边,她的头被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后,Mr.  Bee把她用手铐锁在床脚,向她吐口水,看着她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脸,便咒骂了几句,最后,他跑到街上。
  过了一天,他酒醒后才回来,Rose头颅上的血已形成血块,脸孔肿了起来,非常难看。
  于是,Mr.  Bee又哭了,他解开她手上的锁,抱着她,哭得声音不全,只有那种“呜……呜……”的声调;然后,Rose说:“如果打死我,你会开心一点,你就打吧,我只想你快乐。”
  Mr.  Bee很愕然,他捧着她的脸。在那瘀红紫黑与肥肿之间,Rose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她挤了三次也办不到,被迫放弃。
  她仍然想给他一个微笑。在这一刻,Mr.  Bee感动至入骨。那天,他开始戒酒。
  但Mr.  Bee已不能再当魔术师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厉害,动作也比从前迟钝,他把所有魔术师的用具变卖,换了一笔金钱,然后决定重新振作,重整他与Rose的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欧洲正蕴酿第二次世界大战。Mr.  Bee带着Rose返回芝加哥,那时候,有些老板以低价把小夜总会变卖,Mr.  Bee便买了一间继续经营,欠下的余债,他准备每月偿还。
  其实,美国人在那年头也无兴致放纵作乐,他们预料,欧洲的大战,美国也会被牵连,整个国家的状态很紧张。Mr.  Bee的夜总会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感到出人头地的满足。他现时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们与他们的乐队,每晚奏出喜悦的音乐,高歌跳舞,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别快乐,虽然已很难才能购买到价钱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们的尼龙袜裤已经停售。她每天与Mr.  Bee窝在小夜总会内享受人生,跳着贴面舞,眼睛锁紧对方的眼睛,互相凝视之间,释放出电光。他们会接吻,搂着腰地深吻,他们激情、浪漫,如最初相爱的恋人;然而,他们已爱上对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将到来。从欧洲而来的难民涌入美国,经济日差,到夜总会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诉苦。爵士乐伴着苦着脸的大男人,有的说要去参军,他们说,预算回来时会失掉一条退。
  唯独Mr.  Bee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们形影不离;在别人的不安定中,他们有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个月都付不清欠债,因此会卖掉几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此捱过了半年,他们连爵士乐手也请不起了,只放一具留声机,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便跳舞和谈情。
  这是Rose过得十分惬意的日子,捱饿了,她还有她深爱着的人。
  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三个说着他们不明白的语言的人,走到夜总会内,用枪指着Mr.  Bee,说着些什么。他们头发浅色,个子中等,大概是波兰、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这三个人向Mr.  Bee要钱,Mr.  Bee尝试向他们解释,他已没有钱了,他指手划脚,也不惊惶,他走到留声机跟前,请他们搬走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然后,Rose由后台的化妆间奔走出来,她听见有争执声,便取了一根长铁管,企图敲向站得最接近后台门口的人的头上,但却在未下手前被人识破了。站得较远的人手中有枪,他指向Rose,本来他也不准备就此开枪,因他看得见那只是女流之辈,反而是因为Mr.  Bee扑出来尝试阻止,那个男人才改把枪口对着他,射出了一枪。
  血从Mr.  Bee左边腰间位置流泻出来,他跪到地上,Rose吓得张大了口;然后,其中一个男人扑向Rose,双手抓着Rose的左手,抢走了她的宝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声。那三个人逃了。
  Mr.  Bee却站起来,说:“那戒指不可以……”然后,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后面,她看见那三个男人走过大街又穿过小巷。Mr.  Bee都看见了,他边跑边按着腰,然后停在一间理发店旁,那里有一部单车。他骑了上去,Rose跟着也跳了上去,抱着他,坐在单车的尾部。
  Mr.  Bee没可能再按着腰了,Rose便替他按着伤口,单车沿路而去,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血随风和速度而飘。Rose的眼角开始湿润,而地上,有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来……不要再追!”
  Mr.  Bee并没有听从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为她拿回那只戒指。那是一个男人曾送给一个女人唯一的珠宝。他不忍心她连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边叫喊,他彷佛听见又彷佛听不见,意识开始迷糊了,视线忽明忽暗。
  最后,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单车的轮子在打转,他倒在地上,望着一片天,那片天仍是蓝色的,天朗气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着一些话,然后,Mr.  Bee看见,他躺下来的地方竟然是一块玫瑰花田,方圆数十亩都是盛开中的玫瑰花。
  他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后,他就安乐了,意识升华起来,他忽然知道点什么。他对她说:“看,这里都是我们的玫瑰。”
  她以泪眼向上望,啊,果然,一望无际都是玫瑰,深深的红色,大大朵,沉重又哀艳,深邃又奔放,而且极之极之芬芳,那香味,是浓郁的。
  她讶异于所看到的,他们竟置身于如此深红的玫瑰中。玫瑰有刺,深绿色的刺,却刺不痛他和她。
  他说:“这玫瑰是Deep  Secret,深深的秘密。”
  她不理会这里有什么秘密,她只想他活下去,不要死。
  她用手抹着他腰间的血,呜咽,“你答应过我们不会别离……”
  他流露着安然的神色,“我们会再重聚。”
  Rose叫了出来:“不!不!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Mr.  Bee微笑,“那地方叫做天堂。”
  Rose哭得更凄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Mr.  Bee慢慢地告诉她,“一天,我们在天堂再重聚。”
  Rose伏在他的身上,凄厉嚎哭。
  “很快……很快……”Mr.  Bee说,“我们从不别离……”
  Rose大叫:“我要跟你去!”
  Mr.  Bee说:“你等我。”
  Rose呜咽:“我跟你走……”
  Mr.  Bee说:“我先去……”
  “不!”Rose尖叫。
  Mr.  Bee说:“等一天我们在天堂重聚……”
  Rose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懂张着口。
  Mr.  Bee说:“在那里我们永不别离……”
  Rose张大口狂叫狂哭,到她望向Mr.  Bee的脸时,她看得见他眼神中的盼望,他真是在期待一个天堂。
  然而,他已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再动,那双凝视她,盼望着相逢的眼睛,便停留在那里,没有再流动。
  “呀——”Rose尖叫。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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