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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号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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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9-27 19:33: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艾琳 于 2010-9-28 10:27 编辑

作品名:第八号当铺    作者:深雪   
  第一章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个。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犹如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托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资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 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 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 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
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 Churchill已坐到书房内的红色丝绒沙发上。
年约三十七八岁的Mrs Churchill风华正茂,一副富贵太太气度的她,正向着老板说话:“我来是要典当我的女儿未来五年的运气。”
阿精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过珍贵的交易,Mrs
Churchill的女儿才十五岁,少女的将来是贵价货色,少女的五年运气但钱非常。
谁料,阿精却又接着听见——
“哪用典当你女儿的运气?我给你一个好价钱,你典当另外一些东西。”
这是老板的话。阿精侧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当了。
老板说下去:“你女儿的运气价钱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卖你在六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的五年运气,价钱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 Churchill惊喜地回应。
阿精却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运气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放意作出违背市价的决定。
后来,Mrs Churchill便答应了,阿精打开木架上的木盒,就这样接收了Mrs Churchill将来的五年运气。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密室,继而走上楼梯,返回书房。Mrs Churchill已经离开。
阿精推门而进,她对老板说:“别做蚀本生意。”
老板正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捧着书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单蚀木生意?但这种不应有的正义感叫他感觉快乐。
少女的五年光阴对她其后的一生无比重要,老板才不愿那名贪钱的母亲肆意破坏。Mrs
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一段期间,将会毫无运气可言,她卖走了她的五年运气,于是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倒,躲在家中会有贼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园淋花也会给天降的石头击中。
但老板不理会了,她又不是为了困难才作出典当的决定,她只是纯粹想要多些钱。
老板并不喜欢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 Churchill的女儿平日过着怎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吧!有这样为她设想的母亲。
阿精望着老板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个。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勤劝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造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穆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卓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34:49 | 显示全部楼层
2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象,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台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Mrs 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象,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  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第二章



2
作者:欲望之翼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deMallenet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分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me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着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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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1: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第三章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03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技奏小提琴以及弹奏钢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学贯中西,为父期望儿子长大之后效力国家,成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识的中国青年。
他们是广东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筑材料选用石和砖,而不是一般中国人所用的木。大门外有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圆形喷泉,而喷泉内的一只兽,却又是中国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华洋兼备,款客的地方所和的是洋沙发,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灯,地毡来自波斯,然而寝室的布置一律中国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头,韩老先生还是选用天鹅毛软枕。顶会享受。
韩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岁与范氏结亲,之后一直恩爱,没有纳妾。韩诺为次子,对上是一姐,子女少,韩老先生自然更着意栽培,尤其对儿子的教育与品德,甚为注意。
韩诺的姐姐十九岁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师门下的学生,韩老先生不仅让女儿学习洋文,亦让女儿结识朋友,当然他得保证,女儿的朋友亦是有头有面之辈。女儿嫁进一户书香门弟,韩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勤奋的学生,在被邦的生活颇为寂聊,华籍学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国事,把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
但言语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课余活动,当四野无人时,当真正感受到寂聊时,韩诺便抱着他越洋带来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纳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丛丛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节,夜间花儿释放更浓的香气,他在似乎听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罢一曲。
还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罗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顿Haydn奥地利颂诗也是优美的选择,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适合在夜间拉奏。
来了这里有这样好,乐谱容曷找得到,韩诺可随意在商店内选他喜欢的乐曲乐谱。
而且,他更往音乐厅听过誉满欧洲的乐团的演奏,英国的音乐厅之宏伟瑰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墙,红色的丝绒幕幔,求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摇扇子,他们讨论刚才的演奏,讨论着乐曲,这种文化的优悠,与韩诺成长的地方大有差异。他不讳言,他更喜爱这个暂留之地,共同兴趣的心灵还要多一点。
但无论看多少次音乐演奏,他所能得到的乐谱再多再完整,日子还是很有点孤独。韩诺不知当中亏欠些什么,只知,在越美丽的夜里,便越体会得到空虚。
后来,英国的秋天来了,风很大,近乎风声鹤唳,由学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风哭叫,落叶被卷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树下,抓住大衣的领口,却再用力抓,风还是卷进大衣之内。已经很冷了。
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广东没有雪,他有点担心他会挨不住。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炒,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涉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涉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也减省不了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什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欧来?”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摆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定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例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暧。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夹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再也不用每晚对牢窗外技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咄咄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定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做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地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般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de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采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向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肩掩面,笑了大的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看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倩。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惟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周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给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样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家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给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木,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能,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脸突地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钿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烟。”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人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成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暴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话,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在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拨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议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衣领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险,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比月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橡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眼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她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煌倾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像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利,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其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苦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育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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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地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造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脑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我。”韩诺屏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碣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地!”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翻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看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镂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看她的衣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饶,她的上京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颌,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两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话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福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福?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福。”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地、包容她、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挽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摘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当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书。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她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她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什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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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离,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挨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份是挨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惟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像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难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看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睇了睇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倾刻填满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复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畜已盖掩一切李劳,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本着艳丽的女子栏遂截停走过的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人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级、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问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场,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离、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据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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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颢,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志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过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点着眼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看了三、两个,便已皱眉,他抵受不了这种恐怖,与反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水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人的性命。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图观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坠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似乎没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还有一只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肌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两个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啃着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挨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你都可以拥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为我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挨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我做什么?”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接看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看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刚才出尽力一举,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分!”
老板不理会她,径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屋之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岁永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在她的头胪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什么勾当,她只知,跟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看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看乖乖的双手接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这饥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惟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04
第8号当铺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形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什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林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洒走下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修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的欣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实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什么来典当?”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回去。”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迭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福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蚀木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直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福、寿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知是,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木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当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
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XI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地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建成了一项地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账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老,他的基因不好一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账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账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g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强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当铺向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开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酸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帐,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木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他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惟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椅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惟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夫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福,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福,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芙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来。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表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落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福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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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莽的嘴唇,泛起一个蒙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达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什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坠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复思量起爱情,五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国得很有五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练琴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爱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无琴在家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来,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和生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平。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这教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札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其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裴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事。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还赢得多项重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里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吗?譬如……我典当我的一把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白撞的。“过主!过主!”他赶她走。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
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手可得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卓面露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柜台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她说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里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种事,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那天晚上,处事认真的孙卓致电地图上的电话预约。
“请问,这里是不是第8号当铺?”
“是的,”一把悦耳的女声说:“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来典当……”她想了想,说:“典当一些东西……”
“好的,”女声说:“让我看看我们老板的时间表……一星期后的晚上九时……你是小女孩吧……九时会不会太晚?”
孙卓说:“不!不会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声笑起来:“哈哈哈!那么,请赐尊姓名。”
“孙卓。”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孙小姐,我们恭候大驾光临。”
“谢谢你。”孙卓礼貌地道谢,继而挂上电话。嗯,过程轻易而方便,服务也大概很够友善亲切。下星期,孙卓知道,她即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刚接过电话的这个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记下预约的时间与姓名,却出奇地,执笔的手不听唤,一大摊的墨水弄花了预约客人的名字。
“孙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受当。
是谁会叫她的手也震起来?
是老板教她执笔的,被老板紧握过的手颉是无比的坚定稳固,缘何蓦地,不由自主的抖震。阿精心虚,表情带点迷惘。
孙卓沿着地图上的指示找寻第8号当铺,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辆驶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总站之前的两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钟,走到尽头便是了。
“好简易哩……”她在心里头想道,这个地方意念神秘,找寻途径却容易得很,真有点意外。
心里头完全没有惧怕与犹豫,她要求一个大成就,以某些东西来交换,只觉顺理成章。她亦不认为这个交换之处有什么可疑,只要成就临近身边,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确无误。
十四岁时定下的志愿,就在十四岁实行吧!
未几,眼前便出现了一道大铁闸,她伸手推开来,一内进,风便刮起,树叶翻滚旋动。是在这一刻,因着这气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门前,她本想伸手拍门,木门却自动开启,她步进门内,感受到的是一种华丽的舒适。白色的布置,令她有亲切感,大堂位置,还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气,然后抬头打量天花板,那起码三层楼以上高度的天花板,绘上了花卉图案。
孙卓立刻断定,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像六星级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样,自动自觉的往右走,大家都没来过,可是,那右边的走廊上的第三间房,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发出了无声的指引,把心中有愿望的人,带领到那房间去。
她站停下来,房门便打开了。从渐渐开启的大门中,她首先看见一列的书籍,然后是一张很长很长的书台,再之后,是书台后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书台后的椅子上,一个女人站在男人的身边。
她微笑了,这就是她要见的人。
从黝暗的走廊中,她步进较光亮的房间内,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而看着她步进的一男一女,本来也神态自若,……可是,当少女的脸孔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之后,老板与阿精,都有那数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个人。
老板凝视着这张脸,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国的火车站之上……
阿精看着造张脸,唇微张,下意识的,她把目光扫向老板,她发现,老板有一个凝神而错愕的神色。
只看过那张廷黄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记着,那个老板身边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气质,是一个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当下心一沉。
这名少女,有一张与吕韵音一模一样的脸。
老板看着,就这样心酸。
三个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齐全,她见二人都不说话,便自我介绍起来:“你们好,我叫孙卓,预约在九时。”
阿精回过神来,她说话:“孙小姐,我们很高兴认识你。”
孙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顺和乖巧。
阿精介绍老板:“这是我们的老板,他会决定我们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孙卓的脸上,他简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奥妙。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孙小姐,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忙?”
孙卓回答:“我要成就。”说得干净利落。
老板与阿精的心中反应是:人小志不小。老板问她:“是一个怎样的成就?”
孙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气、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与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声。阿精的脸色一变,而老板,由心中涌出笑意。不独脸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觉亲切。
孙卓问:“你们可以帮我吗?成就可以换取的吗?”
老板便说:“成就可以从努力与学习中换取。”
孙卓却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还是差太远……”说着说着,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或许,是欠缺了一流的天分。”
看着她,老板很有点兴致,他问:“告诉我,你喜欢的小提琴作品。”
孙卓笑着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来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确是。”
“另外,Sarasat.P.的安逵路之罗曼史也是不错的选择。”孙卓又说。
老板点了点头:“萧邦的作品,也很适合小提琴演奏。”
孙卓同意,“Strauss J.的作品亦然。”
他俩交换着小提琴音乐的知识,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儿,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打乱他们的对话,只好仔细研究他们交谈的神情,以及努力按住一颗妒忌的心。
是的,孙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够五分钟,阿精已开始妒忌。
老板又问:“你自小已酷爱小提琴?”
孙卓回答:“我四岁开始学琴,而一碰那琴,便令生今世不想离开。”
老板也有同感,只是,孙卓比他的热爱还高了许多倍。
孙卓又说:“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点点头。“但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取人生的成就?”
孙卓清了清声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爱倩。”
老板望进她明清的眼睛内,不期然的,他便看见他自己。
“不。”他拒绝。
阿精望着老板的脸,她有不祥的预感。老板反对客人的典当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不过是爱情。用一生的爱情换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过。
孙卓告诉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说:“你想得未够清楚。你不会明白,失去一生的爱情,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孙卓不以为焉。“我无兴趣要爱倩,当其他同学渴望拍拖时,我只希望可以参加外国的音乐比赛。”
老板尝试说服她:“你试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当个称职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吗?”
孙卓望着老板,听罢他的说话,她也就忽然激动起来。“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了!难道我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当个二流小提琴手?为什么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话,就别假装帮我!”孙卓说得上身倾前,双手抓住椅垫,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与阿精立刻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何等认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说:“别动气,老板不是不帮你。”她上前去轻抚孙卓的肩膊。孙卓的面色便随即缓和起来。“对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个提议:“让我听你奏一曲。”
阿精听见老板的话,便走出书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进来。末几,一具小提琴送来了,交到孙卓的手上。
她抚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演奏她的音乐。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种合二为一的气势,神情专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种掌握音乐的自信,从每一下的拉奏动作与反偶然的身体摆动中国示出来。当小提琴被演奏时,她便是强者。
技巧倒是有改进的余地,老板知道,孙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师指点,她要到最著名的学院,与最优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现阶段的她,的确不可能令她达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罢,老板仍然不语。
“怎么样?”孙卓问:“你不答应我?”
老板说:“用爱情来换取成就,有天你会后悔。”
孙卓忽然冷笑,十四岁的脸孔上是一阵阴霾。“你这种迂腐的人,会明白一个人的幸福吗?”
幸福。老板望着她冷冷的脸,心中加强了注意力。他对这名词,非常敏感。
幸福,是令人迷惘的两个字。
孙卓说下去:“幸福不一定是爱情如意、有爱自己的伴侣。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儿孙满堂。幸福是个人理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就是爱情上的幸福,你给了他,他便很幸福。然而若果他的幸福是他的成就,你来硬分给他一些爱情,但又冲淡了他的成就,那样,他一点也不会幸福。”
结尾之时,她还加多一句:“看你做了这些年人,这种道理你还不明白?”
说完后,她的脸上隐约有种胜利感。
阿精说:“说得好!我有同感。幸福就是这样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孙卓投以一个“你是我的朋友”的亲切眼神。
老板只是说:“你明天再来一次。”
“为什么?”
“我今天不能决定。”他说。
孙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无奈,她明白,话事的始终是老板。
只好告辞了。临行前,她对老板说:“别以为替我着想便是帮助我。没有这样的事。”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孙卓离开后,另有两名客人来临,老板与阿精部公事公办地招待他们。然后一整夜,大家都没提起孙卓这个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宫后,原本还是若无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试图找寻孙卓的历史、过去、身份,她亦尝试观看她的将来,然而,她的预知能力没让她探测得到任何事情,这个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测轨迹。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没有任何办法。她越着紧要追寻的人,便越追寻不到。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相同的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继而他追索孙卓未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分析、记忆,然后,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间收回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落,只留待异人才可以开启。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幸福,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什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赢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说不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看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眠的手势,刹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缢了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福。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福的一小段,令她在交挨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人肉入骨,她的爱情,都交给了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梅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亲自看待。”
阿精想问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当物带走。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爱情,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阿精双手捂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孙卓典当了爱情之后,她感受不到损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乐学院的小型甄别试中,她的老师便发现她的技巧突飞猛进。这是连孙卓自己也察觉的转变,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准确以及节奏的掌握,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
虽然说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无瑕疵就是极其困难的一回事。老师望着孙卓,惊觉她的高水准。
“就如一级的大师。”老师说这赞赏话时,脸上神情肃穆,不敢掉以轻心。
孙卓只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应之。
后来,音乐学院便派她前往维也纳参加小提琴演奏比赛,当下,便技惊四座。
得到冠军的孙卓获得的评话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比美Hieiretz!”
Heifetz海菲滋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被誉为“圣僧”。
孙卓得到这个评语,十分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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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她一直淡定从容哩,连到酒店找上门的维也纳音乐学院负责人,与唱片公司高层,她都处变不惊地接待,气度有如见惯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们面对着她,也只好谦逊谦逊。
她问学院的负责人:“你们会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会视你为一级的天才音乐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贵学府供读多少年呢?”她问。
“一般来说,要五年。”
孙卓随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她想,五年后也十九岁了,十九岁才去追寻名利,会不会太迟?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后来,她又接见唱片公司的高层,她问那个人:“你们会怎样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们会以一级红星的目标来捧红你。”
“谁是一级红星?”她问。
“像Carl Hesch,像国Heifetz。”这两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级人物,“琴王”与“圣僧”。
孙卓想了想。“不。”她说。
对方便紧张起来:“孙小姐有什么要求?”
孙卓说:“我要似Madonna与Maia Callas的混合体。”
“似她们?”唱片公司高层反问。
“是的。”孙卓说:“我希望似Maia
Callas,在乐坛中成绩斐然,神赐予她完美的声线,再广的音域也难不到她,她把属于一小众的歌剧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荣华生活,更是不用多说了。艺术家如此富有与光彩,她也算难得。
“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个真正的天皇巨星!单单雄霸古典音乐界,会不会太单薄?可以的话,我两个乐坛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层客气地告诉她:“志向高,是好事……”
孙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会做得到,别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会信任你,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层当下补偿她一些门面话。她听进耳里,心里有数。今时,不同往日,实在无需要再处于下风,觉得造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赚大钱的机会留给一个真正惬意的合作伙伴。
听着这人继续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孙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见了,不独不觉这小女孩无礼貌,反而为着讨不了她的欢心而汗颜。
后来,孙卓便送走了客人。那关门的动作多利落,以后,还有十打八打这种人要送走。
回去出生地之前,孙卓为维也纳的报章做了个访问,临上机前刚巧买得到访问刊出的这份报纸。她看着黑白照片中的自己,双眼有神,笑容甜美得来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势具使命感,看着看着,自己也入迷起来。微笑中的她决定,她要爱自己更多,因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这一张访问,一切,就由这里开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现了一名小提琴圣手的消息传开去,孙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视。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颁她奖学金,邀请她入读,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访她,请求她签约。
最后,孙卓选择了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院,为的是基地在纽约。她的算盘是,最好深造与发展事业可以一起进行,纽约会是一个培养流行艺术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刹那,她又忽然发觉,她得到的不独是成就,而且还有智慧。
抑或,智慧只是天然地来自己良好的际遇?于是,她每个决定也可以深思熟虑、从容无误?当选择权尽在自己手里之时,人便有智慧,不会乱来,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满意自己。
临上机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满意足地发了一个好梦。
孙卓的父母还担心她会照顾不到自己,在机场中依依道别,父母轮流说着:“小心那边的人,听说人很坏!”“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来父母身边。”“一有不开心,便随便致电回家!”她安慰她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难得倒我。”
父母觉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来得很有理由。
在音乐天才满布的茱利亚音乐学院,孙卓的成绩亦是一流的,教授们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下了这一道评语:“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孙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华,却还是每天勤力地练习,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乐趣,这使她自觉,她是天下无敌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拥有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力量直通天与地,直接连系宇宙最深邃的角落,也只有这些无形无相的境地,才会有了解这力量的心灵,这些心灵明白,融入万籁的声音,究竟因何而来。
超越了人类能创造出的音律,与宇宙间最神秘的一点连接,就连神 ,也快要被这音律打动,意欲与创造音律的人沟通。
孙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牵动了穹苍中最隐藏的美。
因为这魔力,她迅速成为了学院中的传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丽,这样的组合,构成了一个神的形象,只要她走过,身边的人就有膜拜的冲动。
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当然,也有暗恋者,而且数目众多,每当一提起孙卓,指挥的、弹琴的、吹笛子的……一一心动起来,美丽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爱情与梦的化身。
孙卓也如她一直对自己的理解,无论接触多少双爱恋的眼睛,无论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内心,也牵动不了半分。他们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时间,学院便安排她参与顶尖乐团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够资格与莫斯科交响乐团同场演出,她是独奏者,其他一众乐团成员,演奏出陪衬她的音韵。
在排练之时,已技惊四座。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乐团,也为了孙卓可以随时进入状态而咄咄称奇,无论何时,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之上,天籁便倾巢而出。
她没说话,没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数千个仍然悬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数千名观众的拍掌声,她盼望她将要得到的荣耀。
就在这排练的中段,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时,偶尔抬头,便见见楼上最尾厢座中,有一名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这背影,像风一样旋动到她的内心。
她心头一暧,有点头绪。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预料的那样,台下的人都被震动在魔法一样的乐韵中,那种充满力量的美丽,直捣心灵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脑袋中,沁进了去,融合成为记忆,只要他们愿意想起,这美丽便能浮现,继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袭他们的身与心,缠绕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丽吞食的人们,差一点,便要以眼泪答谢站在台上的少女,后来,他们忍住了眼泪,只以狂热的拍堂以及内心澎湃的感动来回应她,当全晚演奏完毕之后,全场所有观众,立刻站起来以掌声向她致敬。
是在这一刻,她才肯笑,她为自己的美好表现而微笑;她为别人的高度认同而微笑。如愿以偿。回到后合时,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坛代表、官绅名人一律来与她祝贺,说着一些她未必听得懂的德话、法语、俄话,但无论她能听懂不能听懂,她都对他们的说话无可置疑,因为,全都是盛赞她的话话。
到退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气,而就在镜里,她看到一个她预料会出现的人。
她叫唤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礼服,他祝贺她:“水准高超。”
她轻轻地说:“是如有神助。”
老板问她:“你可是满足了?”
孙卓回答:“你说呢?”
老板说:“你的野心与能力,当然不止于此。”
孙卓对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没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扬四海。”老板继续告诉她。
孙卓问:“老板,你一直看顾着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孙卓摇头:“就像我的守护神。”
“好不好?”老板问。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问:“你对每一名客人也如此体贴?”
老板想了想,然后摇头。
孙卓望着他,笑了笑,问:“你对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这休息间四周。
孙卓这样说:“如果不是典当了爱情,我一定会爱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悔典当了你的爱情?”
她忽然大笑:“哈哈哈!这简直是天大的诅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这样回答她。
后来,有人敲门请求孙卓做访问,老板便告辞了。他离开了音乐厅,心情,便有点复杂。成就初来,她当然满心欢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顾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会为她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内里有她的爱情。一切,还是未知。
回到行宫,阿精便找着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别的客人。”
他问:“是谁?”
“上面派来的使者。”阿精说。
老板问:“他来典当些什么?”
“约匙。”阿精回答。
老板说:“约匙?”
阿精点点头:“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说:“那么今晚就接见他。”
老板转身,阿精便问:“她怎样了?”
老板把脸转过来:“她?”
阿精说得清楚一点:“孙卓她好吗?”
老板想了想,便这样回答:“孙卓,长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脸开怀:“这很好哇!”
老板没为意阿精开怀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没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探望孙卓这回事。
他把孙卓的爱情收在手心,他贴身跟进孙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内,心里一天比一天苦味,女性的直觉让她知道,一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孙卓知道老板来了当她是次表演的观众,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维也纳的比赛,只是,老板没让孙卓知道。
孙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乐。
晚上,那名自称拿约匙来典当的人出现。
当他一踏进第8号当铺,老板与阿精在书房内,一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温柔,恰如躺在一床羽毛当中般温柔,是轻软的、浮游的、不着地的、自由的、无忧的。
纵然这个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浑身散发出这种血肉之躯不可能接触的轻软美丽,是邪恶世界中,要学也学不到的美好。
邪恶的力量,惯以虚假的美好迷惑众生,老板与阿精最明白个中意境,这豪华的当铺,老板与阿精的长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换,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柔?只是,当那真正属于温柔的人步进来之后,老板与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个空间的,品质果然出众许多。
圭白房的门被推开,老板与阿精引颈以待。
进来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来已届中年,样子老实,而且头微秃。
阿精的眼睛左探探右看看,她看不见他有翅膀。
忍不住,她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男人说话:“我也是一样,对贵宝号的大名,闻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来的。他一说话,室内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气。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脸上表情,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带动而来的温柔与芬芳,已足够证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说话:“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间不难找寻,只是,要避开某些规条。”
“什么规条?”阿精问。
“工作与作息时间,我们都有人监管,不在工作的时候与你们接触,还可以避开一些耳目。”
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男人说:“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什么?”老板问。
男人说:“我希望死神不要带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说:“那是你看顾的小女孩?”
他说:“是的,我就是她的守护神。”
“你喜欢她?”阿精问。
他回答:“我怜悯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带给她的家庭莫大的快乐与希望,然而,死神却决定,在死亡人数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讨厌死神的做法,他只是为了填补数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问下去:“小女孩的状态怎样?”
他说:“她一直的病,似是癌症似是过早衰老症,总之,死神在她身上久不久便施下痛苦,她生存了,却从不会欢笑。”
老板说话:“死神,我们要与他对话,这可不是办得成的事。”
男人坚持:“我知你们与死神有联系。”
老板照直说:“我们没有接触。”
男人忽然这样告诉老板与阿精:“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你们也无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带你们看,我答应你们的东西。”
阿精非常兴奋:“好!好!我去看!”
“就现在吧!”男人提议。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当物!”
老板皱住的眉毛放轻了一阵子,他点下头。
于是阿精便准备与男人出门。
她问:“约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们起行吧!”她说。
只见她与男人走出书房,接着推开大门,门一开,仍然在第8号当铺的大宅范围中,他们已看见,黄色的山与砂,以色列的人民就在当铺大闸外走动。只要走出那大闸,便是以色列。
阿精与男人,步出大门,走在风中,朝大闸进发。
到达大闸之前,阿精伸手推开闸门之际,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许多次,没有一次如今次般紧张。
她与男人步出大闸外,当闸门一关,回头一望,当铺已经不见了。
男人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卷顾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注。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的又没反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素,我猜你没当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那甜香沁入她的味雷,她忘我地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的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接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语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末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支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光辉耀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过上的是什么。想不到,连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地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橡被海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伸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锦。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闲,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试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瞪口呆,望着道外表平凡但力量安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过,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章的神圣物件。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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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难。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顿她由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妞,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什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跨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俦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置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股票,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宴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间,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H,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M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出月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背依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分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阳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豫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地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二个职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化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伤痕,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她:“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看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了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胧,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第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达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钿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水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已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榇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葬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组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强大。”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橡是采集了成千上万片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高,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异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
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五份,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文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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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27 19:4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孙卓说:“我很老饼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地。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挨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考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象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面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怡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直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采,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忽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意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韦华第Vivali的《四季》中的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季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渐平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一个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局中,来来回回走看,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技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日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推。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一个异地散心,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会”,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张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侧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他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彩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彩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彩得过极新鲜的车厘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分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下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回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雪色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一所房子,上来坐?”
X答应下来:“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仑美奂,她从书木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以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林子内,递给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他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惟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从何种错误原因引伸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了。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自己,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警诫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的记忆。”
阿精屏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哈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哈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周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利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组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份,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闷的男人?擅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象,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造一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真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容。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你究竟知不知什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刹,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作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账簿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待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的小提琴!”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明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什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蛮有生命,走过时????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代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哈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话。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喝?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闲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更无所事事吗于他也长生不死吗?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惟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酒馆二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尺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水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水塘,水瑭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站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脉,田边有木格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飘染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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