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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fuwangqing

首席女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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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7: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根据马里诺的调查,被害人的邻居没有一个曾在周末看到她。她的同事在星期五与星期六打电话来也没人接。星期一下午一点钟,该上课了,她仍没出现,她的朋友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现场,走到屋后,看到三楼有扇窗豁然敞开。看来被害人的室友出城去了。
  她住的地方离城中心不到一英里,在弗吉尼亚大学校区边缘。该校校区建筑分散,有多达两万名以上的学生。很多学院坐落在沿西大街翻新的维多利亚式老屋与砖石房子中。夏季班正在上课,学生在街上漫步、骑自行车。他们流连于餐馆外的小桌间,胳膊肘边放着一叠叠书,他们与朋友交谈,尽情享受七月温暖阳光下迷人的午后。
  马里诺告诉我,汉娜·耶伯勒约三十一岁,在大学的广播学院教新闻学,去年秋天才从北卡州搬来。她已死了好几天,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警察和记者挤满了现场。
  车流缓缓驶过那幢三层暗红砖房,入口有一面蓝绿两色的手制旗帜在飘扬,红色和白色的天竺葵让窗外的花坛显得格外耀眼,蓝色的铁皮屋顶上有新艺术派的浅黄花样。
  那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我只得将车停在半条街外。一路上我注意到那些记者比以往更静默,我经过时他们几乎没有动静,也没有把照相机或话筒推到我脸前。他们的举止几乎有点像军人——僵硬、安静,但很不自然——好像他们已猜到又是一个。这已经是第五个了,五个像他们自己,或像他们太太或情人的女子被人残暴地杀死了。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老旧的石阶上,提起拦住前门的警戒带。我进入一个昏暗的门厅,走上三层木楼梯。在顶层的走廊我看到警察局长、几个高级警官和一群警察。比尔也在那里,紧临敞开的门口往里看。他的眼神短暂地与我接触,脸色灰白。
  我几乎没有注意他。我站在门口往内看,那间小小的卧室充满了腐尸特有的恶臭。马里诺背对着我,蹲下来打开衣柜抽屉,熟练地翻检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
  衣柜上面疏落放着些香水与面霜、一把梳子、一套烫发卷。衣柜左方靠墙有张桌子,桌面上的电动打字机像是一片纸海书洋里的小岛。头顶的架子上和木头地板上堆了更多书籍。衣橱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开灯。地上没有地毯,房间里没有摆设,墙上没有照片或图画——好像没有人长住在这间卧室,或者她只是暂时借住。
  我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张单人床。从远处我看到纷乱的被单和一团纠结的深色头发。我注意着脚下走过的地方,慢慢靠近她。
  她的脸正朝着我,但已经浮肿腐化到不可辨识,我只能看出她是白种人,有深棕色头发,除此之外看不出她生前的相貌。她裸身侧卧,双腿上提,双手被绑在背面。看起来凶手用了百叶窗的绳子,那种绳结和杀人的模式熟悉得可怕。一条深蓝色的被单丢在她的大腿处,从被单丢弃的样子看得出凶手的冷酷和轻蔑。床脚的地上有件短睡衣,上衣扣了纽扣,从衣领到下摆被割开,睡裤则从侧面被割开。
  马里诺慢慢穿过卧室,走到我旁边。“他爬梯子上来的。”他说。
  “什么梯子?”
  那里有两扇窗户。他瞪着的那一扇开着,就在床边。“在外面,靠着砖墙。”他解释给我听,“那里有个老旧的铁消防梯,他就从那里进来。梯子生了锈,有些锈片掉落在窗台,可能是从他的鞋底掉下来的。”
  “他也是从那里出去的。”我大声说出假设。
  “不一定,但很有可能。楼下的门上了锁,我们得撞进来。但外面,”他再朝窗户看了一眼,“梯子下方的草很高,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星期六雨下得很大,对我们没有丝毫帮助。”
  “这里有空调吗?”我在起鸡皮疙瘩,房间内的空气不流通,又湿又热,并且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没有,也没有风扇。一个也没有。”他伸手去擦他发红的脸。他的头发像灰绳子似的黏在潮湿的前额上,眼睛布满血丝,眼眶一团乌黑。他看上去有一个星期没睡觉、没换衣服了。
  “那扇窗是锁着的吗?”我问。
  “两扇都没有……”他一脸诧异,我们同时转向门口。“见什么鬼……”
  有个女人在楼下门厅里尖叫。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说话声随即传来。
  “滚出我的家!噢,上帝……滚出我的房子,你这狗娘养的!”那个女人尖叫道。
  马里诺突然越过我,大步流星地冲下楼梯。我听到他在和人说话,尖叫立刻停止,喧闹转为低语。
  我开始检查尸体的外部。
  她身体的温度同室温一样,死后的僵硬已经发生过又停止。她死后不久,身体僵硬变冷,后来外面的温度上升,尸体的温度也跟着上升,最后尸体不再僵硬,好像刚死的震撼已随时间消逝。
  我不需要拉开全部被单就知道下面的情景。一时间,我无法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轻轻把被单放回去,脱下手套。这里没有什么可检查了。没有。
  听到马里诺再次上楼,我转过头,想告诉他,要他确定尸体送到停尸间时,必须包在被单里。但那些话哽在喉咙,我诧异得无法开口。
  马里诺与艾比·特恩布尔就站在门口。马里诺在想什么?他疯了吗?艾比·特恩布尔,王牌记者,和她比起来,大白鲨只能算是金鱼。我注意到她穿着凉鞋、牛仔裤,上衣是白色棉布衫,没有塞进长裤。她没化妆,也没带录音机或笔记本,只有一个帆布包。她直勾勾地望向床上,脸因恐惧而变形。
  “上帝!不,不!”她伸手捂住张开的嘴。
  “那么是她了。”马里诺低声说。
  她靠近一点,双目圆睁。“上帝!汉娜!噢!上帝……”
  “这是她的房间?”
  “是的,是的!噢!上帝!上帝……”
  马里诺一偏头,示意一旁的警察送艾比·特恩布尔出去。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和她的低泣声逐渐远去。
  我轻轻地问马里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嘿。我永远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是她在尖叫。”我麻木地接下去,“对警察尖叫?”
  “不。鲍尔斯刚好下楼。她对他尖叫。”
  “鲍尔斯?”我不能思考。
  “倒也不能怪她。”他径直道,“这是她的房子。难怪她不想看到我们在这该死的地方到处爬,但偏不准她进来。”
  “鲍尔斯?”我像呆子似的又问了一遍,“鲍尔斯告诉她,她不能进来?”
  “还有其他几个家伙。”他耸耸肩,“找她谈话可能很有意思,完全不可思议。”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床上的尸体,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想法闪过。“这位女士是她的妹妹。”
  二楼的客厅满是阳光与盆栽,最近刚花费不菲地整修过。发亮的硬木地板几乎完全被一块白底有淡蓝绿几何图案的印度地毯盖住,白色的沙发上放着有棱有角的浅色小靠垫,白色的墙上挂着很多惹人艳羡的里士满画家奎格卡波的作品。房间的布置没有考虑实际功能,我猜艾比完全依自己的喜好而设计。她那冷色调的小窝令人印象深刻,显示出屋主的成功与冷眼看世人的态度,这种印象与我对其创造者的评估似乎相去不远。
  她蜷缩在白色皮沙发的一角,紧张地抽着一根细长的香烟。我从来没有近看过艾比,她的长相奇怪得惊人,眼睛呈不规则形,一只眼比较绿,丰满的嘴唇与突出的鼻子好像不属于同一张脸。她留着棕色垂肩的头发,有些已经开始变得灰白。颧骨很高,眼角与嘴角遍布细纹,腿长而纤细。她与我年纪相仿,可能还年轻几岁。
  她瞪着我们,眼睛像受惊的鹿一样眨也不眨,陪伴她的警察离开了,马里诺轻轻关上门。
  “我很抱歉。我明白这对你来说有多困难……”马里诺念出一贯的台词。他平静地解释,她回答所有问题很重要,记起所有和她妹妹有关的事——她的习惯、朋友、常做的事——细节越多越好。艾比呆坐在那里,一言未发。我坐在她对面。
  “据我所知,你出城了。”他开始提问。
  “是的。”她的声音发抖,身体也是,好像很冷,“我星期五离开家去纽约开会。”
  “哪种会议?”
  “一本书。与我的经纪人有约,我们在磋商一本书的合约。住在一个朋友家。”
  玻璃咖啡桌上的录音机平缓地转动。艾比空洞的眼睛瞪向它。
  “你在纽约时曾打电话给你妹妹吗?”
  “昨天晚上我打给她,想告诉她我什么时候回来。”她深吸了口气,“没人接,我觉得有点奇怪,我猜,我只是以为她出去了。我到了火车站后又试了一遍,我知道她下午有课。最后我叫了出租车。我一点也没想到。直到我回来,看到这么多车,看到警察……”
  “你妹妹和你住了有多久?”
  “去年她同丈夫分居。她想要有所改变,有时间想一想。我告诉她可以来和我住,直到她安顿下来,或决定回到她丈夫那里去。那是秋天,八月下旬。她在八月下旬搬过来,然后开始去大学教书。”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侯?”
  “星期五下午。”她的声音升高破开,“她开车送我去车站。”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马里诺从后裤袋里抽出一条皱皱的手帕递过去。“你知道她周末的计划吗?”
  “工作。她告诉我她要留在家里做事,准备教书的材料。汉娜不是很外向,有一两个好朋友,也都是教授。她有很多课要准备。她告诉我星期六会去买菜,就这样了。”
  “在哪里?哪家店?”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我知道她没去。刚才在这里的警察要我去查厨房。她没有去买菜,冰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空。一定是星期五晚上发生的,就像其他案子。整个周末我在纽约,而她在这里,这种样子的在这里。”
  良久没有人说话。马里诺在观察客厅,他的脸丝毫不动声色。艾比颤抖着点起一根烟,转向我。
  她还没说出口,我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是不是和其他的一样?我知道你看过她了。”她迟疑了一下,试着让自己镇静。她平静地问我,那模样就像暴风雨即将爆发。“他对她做了什么?”
  我发现我在给她那一套“等我仔细检查之后,才可奉告”的废话。
  “上帝!她是我妹妹!”她哭道,“我要知道那个野兽对她做了什么!噢,上帝!她有没有很痛苦?请你告诉我她并没有受苦……”
  我们任由她哭,她深沉的呜咽里充满不可掩饰的痛苦与愤怒。她的痛苦把她带到一般人不可及的地方。我们坐着。马里诺专注地盯着她,看不出任何表情。
  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便痛恨起自己。我是那种冰冷而一板一眼的科学家,不为任何人的痛苦所动。我该说些什么?她当然很痛苦!当她发现凶手在她房间里,于是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她恐惧,她看过报纸以及她姐姐那些让人全身发凉的报道,恐惧开始浮现心头。她知道其他被杀女人的遭遇,那只会让她更为恐惧,还有痛苦,身体上的痛苦。
  “好吧。你当然不会告诉我。”艾比讲得又急又乱,“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打算告诉我。她是我的妹妹啊,而你却不告诉我。你一把抓住所有的牌。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那个杂种要杀多少人?六个?十个?五十个?然后警察才抓得到人?”
  马里诺继续面无表情地瞪着她。他说:“不要怪警方,特恩布尔小姐。我们和你在同一边,我们在帮忙——”
  “可不是!”她打断他,“你帮忙?就像你上星期帮的忙!狗屁!那时你在哪里?”
  “上星期?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有个可疑的家伙从报社一路跟我回家。”她大声说道,“他就在我后面,我转他也转。我甚至停下来去买东西,为了甩脱他。二十分钟后我出来,他还在那里。同一辆该死的车跟踪我!我回家后立刻报警,但他们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两个小时后有警察过来看有没有事。我描述给他听,甚至给他牌照号码。他有没有继续跟踪?见了鬼,可不是,再也没有回音。我看,一定是那个在车里的猪干的!我妹妹死了,被人谋杀。因为有些警察才懒得多事!”
  马里诺仔细地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兴趣。“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是星期……二。上星期二。很晚了,可能是……十点,十点半左右。我在报社工作到很晚,要赶一篇稿……”
  他好像很迷惑。“嗯,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但我以为你上夜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两点。”
  “那个星期二有别的记者上我的时段。我必须早点到,白天就到,写完编辑下一版要的一篇文章。”
  “嗯,”马里诺说,“好,再说这辆车。它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
  “很难说。我开出停车场几分钟后才注意到。他可能在等我,或者在哪个点上看到我,我不知道。但他一路紧跟,还开了大灯。我减速,希望他超车,但他也慢下来。我加速,他也加速。一直甩不掉他。我决定去买菜,不让他跟我到家,但他最后还是跟到了我家。他一定先开过再回头,然后在附近的停车场或街上等我,等我回来再跟踪。”
  “你确定是同一辆?”
  “一辆新的黑色捷豹,我完全确定。警察不管事,我只好自救,找了个车辆管理局的人替我查牌照。是辆出租车。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写下租车公司的地址和牌照号码。”
  “嗯,我的确想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她伸出的手在抖。
  他看了一眼,放进口袋。“然后呢?那辆车跟踪你,一直跟你到家?”
  “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开车开整整一夜,那样什么都做不了。他看到我往的地方。我进来后立刻打电话报警。我猜他开过我家后就继续开走了。当我望向窗外时,没有看见他。”
  “你以前见过他的车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黑色捷豹,但不太确定是否车型相同。”
  “有没有看到开车的人?”
  “太黑了,而且他在我后面。但绝对只有一人在里面。他,那个开车的人。”
  “他?你确定是个男人?”
  “我看到好大个轮廓,那家伙留着短发,明白吗?当然是男人。好可怕。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视我的背后,就那么死瞪着。我告诉汉娜这件事,警告她要小心一辆黑色捷豹汽车,如果看到那样的车在家旁边就打九一一。她知道城里发生的事——那些谋杀案。我们还谈过。上帝!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知道!我明明告诉她要锁上窗,要小心!”
  “这么说她常常不锁窗,说不定根本就开着。”
  艾比点点头,擦拭眼睛。“她总是开窗睡觉。有时候天气很热。我原本要装空调,打算在七月装。她来之前我刚搬进来,八月份又忙得不得了,而且再过不久就是秋天、冬天。噢,上帝!我告诉她一千遍了。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周围的事,我说的话她听不进去,就像我永远无法让她系上安全带。她是我的小妹妹,不喜欢我告诉她该做什么。事情就发生在她身边,她却好像一无所知。我告诉她发生了些什么,那些罪案。不只是谋杀,还有强 奸、抢劫之类所有的事。她会变得不耐烦,不想听。她会说:‘艾比,你只看到可怕的事。我们能谈些别的吗?’我有一把手枪,我叮咛她我不在家时枪要放在床边,但她根本不想碰。我要教她射击,给她一把枪,但她也不要,绝不要!现在呢?她死了!噢!上帝!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事,她的习惯种种。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是不重要。每件事都很重要——”
  “没有一件事重要,因为我知道他要杀的人不是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他要杀的人是我。”
  沉默。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马里诺平静地问。
  “如果是他在黑车里,那么我知道他是要杀我。不论他是谁,是我在写他。他看过我的文章,知道我是谁。”
  “说不定。”
  “是我!他在跟踪我!”
  “你可能是他的目标,”马里诺实事求是地告诉她,“但我们不能确定,特恩布尔小姐。我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比如他可能在哪里看到你妹妹,说不定在校区,或餐馆、商店。也许他不知道她不是独居,特别是如果他在你工作时跟踪她——如果他晚上跟踪她,看她进屋来,但你不在家。他可能不知道她是你妹妹,这可能只是巧合。有什么她常去的地方,例如餐馆、酒吧,任何地方?”
  她又擦擦眼,试着回想。“在弗根森有家小餐馆,从学校走路就可以走到。她每星期在那里吃一两次午饭,我想。她不上酒吧。有时候我们到南边安吉拉餐厅吃饭——她不是一个人。她也可能去其他很多地方,像商店。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每分每秒她都做些什么。”
  “你说她是在八月下旬搬进来的。她有没有离开过,比如说在周末出游或旅行之类?”
  “你问这个干吗?”她不解地问,“你的意思是有人跟踪她,从外地跟踪而来?”
  “我只是想确定她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
  她颤抖着回答:“上星期四她回教堂坡去看她丈夫和朋友。那星期她几乎都不在,星期三才回来。今天开课是暑期班的第一天。”
  “他有没有来过这里?她丈夫。”
  “没有。”她警觉地回答。
  “他过去有没有打过她,用暴力——”
  “没有!”她脱口大叫,“杰夫不会那样待她!他们两人都想尝试分开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敌意。做出这种事的是那个一直在杀人的猪!”
  马里诺瞪着桌上的录音机,有个小红灯在闪。他查了查夹克口袋,很不高兴地说:“我要去一趟车里。”
  他把艾比与我留在明亮的白色客厅。
  一段很长且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她望向我。
  她眼睛通红,脸庞浮肿,痛苦地对我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找你谈谈,现在我们是在这里了,因为这次谋杀。你可能在暗暗高兴。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你或许觉得我活该。我现在终于知道我笔下那些人的感觉了,真是报应。”
  她的话好像尖刺刺进我的骨头。我诚恳地说:“艾比,你不该有这样的遭遇。我永远不会希望你或任何人碰到这样的事。”
  她低头瞪着紧紧扣牢的手,痛苦地说下去:“请你照顾她,拜托。我妹妹。噢,上帝!请照顾汉娜……”
  “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她……”
  “你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绝对不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抬头看我,我被她眼里的恐惧吓了一跳。“我不明白,不明白发生的事。所有我听到的那些话,然后是这件事。我试过,试着去查,我本来想要问你。而现在,我不知道谁是我们,谁是他们!”
  我轻轻地说:“我不懂,艾比。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她说得非常快。“那天晚上。这星期的前几天,我想找你谈这个。但他在那里……”
  我渐渐记起来,迟钝地问:“哪个晚上?”
  她看起来很迷惑,好像不记得了。“星期三,”她说,“星期三晚上。”
  “那天深夜你开车到我家,又很快开走了,为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有朋友。”
  比尔。我记得我们站在门廊明亮的灯光下,谁都可以看见我们,而他的车就停在我的车道上。那天晚上开车来的人原来是艾比,她看到我与比尔,但这不能解释她的反应。为什么她要恐慌起来?她熄掉灯,猛然倒车,好像是一种受了惊吓的本能反应。
  她说:“关于这些调查,我听到很多事情和谣言。他们说警察不能向你报告案情,其他人也不可以。有些事情搞砸了,所以全部电话都转到埃伯格那里。我必须要问你。现在他们说你把那外科医生洛丽·彼得森的血清样本搞砸了。要不是因为你的办公室事件破坏了调查,警方可能早就抓到凶手了……”她很气愤但又有些不确定,发狂似的看着我。“我必须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我妹妹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她怎么会知道贴错标签的采证袋这回事?贝蒂当然不会告诉她。但贝蒂已经做好了所有血清样本,而所有报告都直接送到埃伯格那里。难道是他告诉了艾比?还是他办公室里的人?他有没有告诉坦纳?有没有告诉比尔?
  “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还听到很多事。”她的声音颤抖。
  我看着她痛苦的脸,她的身体因悲伤与恐惧而蜷缩起来。“艾比,”我平静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听到了很多,这些话有很多不是真的。就算其中有部分实情,但对于那些事的解释却不正确。或者你该想一想,为什么有人要告诉你这些事,那个人真正的动机是什么?”
  她动摇了。“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你的办公室是不是出了错?”
  我想不出该如何反应。
  “我迟早会知道的,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不要小看我,斯卡赧塔医生。警方出了大纰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可疑的家伙跟踪我回家,而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洛丽·彼得森打九一一时,几乎一个小时后才有人去查看,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搞砸了。”
  她看到我一脸惊异。
  “等这新闻出来后,”她继续,眼睛因眼泪与愤怒而发光,“市政府将会痛恨有我这个人出生!我要他们赔偿!绝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想知道理由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
  “因为那些人根本不把女人被强 奸或谋杀当回事!那些办案的杂种就喜欢看女人被奸、被勒死、被刀割的电影。对他们来说,这很性感。他们喜欢看这种杂志,甚至还会幻想。现在他们说不定就在享受那些现场的照片。哼,那些警察!连这种事他们也想得出笑话来。我就听过他们在现场大笑,在急诊室也是这副德行!”
  “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我的嘴发干,“这是他们应对这种情形的办法。”
  楼梯传来脚步声。
  她偷偷看了门一眼,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下一个号码。“等你做好——做好这个后,如果你有任何事可以告诉我,请打这个号码……”她深吸一口气,“你会打电话给我吗?”她把名片交给我,“这是我传呼机的号码。我不知道我会住在哪里,但不是这屋子,暂时不会,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住在这里了。”
  马里诺回来了。
  艾比的眼睛愤怒地直视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关门时她说,“答案是没有。汉娜在里士满没有任何男朋友,她没有和任何人约会,也没有和任何人睡觉。”
  他说不出话来,放进一卷新带子,按下录音键。
  他慢慢抬头看她。“你呢?特恩布尔小姐?”
  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结巴着说:“我……在纽约有个很亲近的朋友。他不在这里,我和在这里的朋友只有公事上的往来。”
  “嗯。你所谓公事上的往来到底指什么?”
  “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
  他想了一想,然后好像很随便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个跟踪你回家的可疑家伙其实已经跟了你好几个星期,就是那个在黑色捷豹里的家伙。嗯,他是个警察。重案组派出的便衣。”
  她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你看,”马里诺简略地解释,“所以当你打电话报警时,没有人因此跳起来,特恩布尔小姐。嗯,不对,如果那时我就知道,我会跳起来……因为那家伙的表现不该那么差劲。如果他在跟踪你,你就不应该会发现。”他越说越冷酷,话像利刃一样。“只是这警察说不上喜欢你。老实说,刚才我去车上,用无线电找他,逼他说真话。他承认他故意找你麻烦。那天他跟踪你的时候失去了冷静。”
  “这是干吗?”她惊恐地大叫,“因为我是记者,他就找我麻烦?”
  “嗯,他有个人原因,特恩布尔小姐。”马里诺不经意地点了根烟,“还记得几年前你做过重案组警察大曝光的报道吗?有个家伙打入贩毒组织调查,结果自己却染上了可卡因瘾。当然,你该记得。最后他开枪自杀,打爆了自己的头。你该记得很清楚。那个跟踪你的人是那警察的拍档。我以为他对你的兴趣会让他好好干活。看来他有点儿太过分了……”
  “你!”她惊讶地大叫,“你要他跟踪我?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既然我的朋友做得太过火,我们也不再玩这一套。迟早你会发现,还不如现在就直说,就在这里,在大夫面前交代个清楚。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同她也不无关系。”
  艾比慌乱地看我。马里诺慢吞吞地弹掉烟灰。
  他又吸了一口,然后说:“现在法医办公室饱受攻击,因为有人说那里走漏了不该公开的消息。准确地说,就是走漏了消息给你,特恩布尔小姐。有人侵入大夫的电脑。埃伯格正磨刀霍霍对着她,这造成很多问题,也有很多指控。我嘛,想法不同。我觉得有人侵入电脑,使事情看起来像是消息通过电脑走漏出去,事实上,唯一被侵入的数据库夹在比尔·鲍尔斯的两耳之间。”
  “你疯了!”
  马里诺照旧抽烟,他的眼睛定在她身上,享受她的不安。
  “我绝对没有侵入任何电脑!”她终于爆发了,“就算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做!我不能相信这个,我妹妹死了……耶稣基督……”她眼神狂乱,泪水满眶,“噢,上帝!这些跟汉娜有什么关系?”
  马里诺冷冷地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确定,但我知道你写的东西不是人尽皆知。握有资料的人在偷偷唱歌给你听,有人故意在背后破坏调查。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人做得出这种事,除非他有事要隐藏,或者因此而得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他打断她的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大概五个星期前,就是第二桩勒杀案发生后,你以鲍尔斯为对象写了一大篇特别报道,某某的一天那类的文章——里士满钻石王老五的专题报道。你们两个那一整天都泡在一起,对不对?刚好那晚我在外面,看到你们两个十点左右从弗兰克餐厅开车离开。警察就喜欢当包打听,特别当街上无事、我们空闲的时候。我就这么跟上你们……”
  “别再说了,”她低语道,剧烈地摇头,“别再说了!”
  他不予理会。“鲍尔斯没有把你送回报社。你看,他带你回家。几个小时后当我开车经过时——嘿!他那辆豪华的奥迪还停在那里,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了。谁知道?之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开始出现在你的报道里。我猜这就是你定义的专业关系。”
  艾比全身颤抖,把脸埋在手里。我无法忍受地看着她,也不想看马里诺。我太过吃惊,不能理解听到的话——他在此刻给她这等残酷的打击,就在这样的悲剧发生之后。
  “我没和他睡觉。”她的声音抖到几乎不能成话,“我没有,我不想要。他……他侵犯我。”
  “哈。可不是嘛!”马里诺哼了一声。
  她抬头,又闭了一下眼睛。“我整天跟他在一起。我们最后去的会议一直开到七点才结束。我请他吃饭,报社买单。我们去弗兰克餐厅。我喝了一杯酒,只有一杯。我开始觉得头好昏,简直要昏倒了。我几乎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离开餐馆的,只记得我最后做的事是爬进他的车子。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他从来没有同政法记者做过爱。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他在那里……”
  “你提醒了我,”马里诺捻熄了香烟,“那时你妹妹在哪里?”
  “这里。她在她房间里,我猜。我不记得,这也不重要。我们在楼下的客厅,也许在沙发上或地板上,我不记得了……我想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他一脸憎厌。
  她歇斯底里地继续说下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太恐怖了,我像被下了药。我猜他趁我去洗手间时在我饮料里下了药。他知道他搞定了我。他算准我不会去报警。如果我说弗吉尼亚的州检察官做出这种事,谁会相信我?根本没人会相信!”
  “你把这点搞清楚了,”马里诺脱口而出,“嘿,他长得不错,他不需要对女人下药就可以把她们弄上床。”
  艾比尖叫道:“他是个恶棍!他可能干过几千次,但从来没有被抓到过。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吐出一个字,他就告诉别人我是个放荡的烂货,要我好看。”
  “然后呢?”马里诺追问,“然后他觉得很罪恶,就走漏消息给你?”
  “不是!我才不要和那杂种有任何往来!如果我离他太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去打烂他的头!我没有从他那里拿到任何消息!”
  不可能!
  艾比说的话不可能是真的!我试着推翻她的话。太可怕了,但就算我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她一定当场认出比尔的白色奥迪,所以她才会惊恐起来。刚才当她发现比尔在她家时,她尖叫着要他离开,因为她不能忍受看到他。
  比尔警告我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她报仇心切,是危险的机会主义者。为什么他要那样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他是怕艾比可能会指控他,所以先自我防卫吗?
  他骗我。当他开车送她回家后,他没有拒绝他所谓的她的示爱。第二天早上,他的车仍停在那里——
  我心中浮现出一幕幕景象。有一次比尔与我单独在我家客厅时,他忽然变得充满了侵略性。当时我以为他喝多了威士忌才会变得粗暴。莫非这是他黑暗的一面?是不是他只有在攻击女人时才会感到满足?他一定得去获取?
  他刚才就在这房子里,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现场了。难怪他这次的反应如此迅速。他的关切不限于专业层面,不只为了工作的缘故。他一定认出了艾比的地址。可能在别人还没发现之前,他就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他想来看看并且确认。说不定他甚至希望被害人是艾比,那么他就永远不用担心艾比会说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这种牵强的怀疑,这样的打击。噢,上帝!绝不能让他们发现。
  有电话在另一间房间响了,一直在响,但没人去接。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金属撞到木头发出的沉闷铿锵声,和无线电传出的不可辨认的嘶嘶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上三楼。
  艾比摸索着一支烟,忽然又把烟连同燃烧的火柴一起丢进烟灰缸。
  “如果你真的一直在跟踪我,”她低声说,整间房子充满了她的鄙视,“而且你的理由是查清楚我是否还见他,靠陪他睡觉套取消息,那么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之后,我再没接近过那狗杂种。”
  马里诺一语不发。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稍后,当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下去后,艾比靠着门框,激动地抓着门。她眼睁睁看着被白布包裹着的她妹妹的尸体经过身旁,她瞪着那些离去的人。她的脸像苍白的面具,流露出令人不忍卒睹的悲伤。
  我带着不可言喻的感觉碰碰她的手臂,在她无语的悲痛里走出门。楼梯上还遗留着那股气味,我走入外面炫目的阳光,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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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7: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汉娜·耶伯勒的身体经过多次冲洗后,在灯光的照射下像白色大理石般闪亮。我在停尸间单独和她在一起,正在缝合一道从她的耻骨直到胸骨的Y形宽阔伤口。
  温格离开前解决了她的头。头皮放在该放的地方,绕在她头颅后的刀痕已整齐地缝好,上面完全被头发遮住,但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圈套索的痕迹就像绳子的烙印。她的脸浮肿青紫,我或殡仪馆都无法帮她掩饰。
  门外突然传来铃声。我看了钟一眼,刚过九点。
  我用手术刀割断线头,在她身上罩好床单,脱下手套,依稀听到警卫弗雷德在另一头和人讲话,我把尸体拖上架子,推入冷冻室。
  我关上那扇大铁门,回到停尸间,马里诺正靠着桌子抽烟。
  他默默地看我收集各种证据,收集一管管血,开始在上面签字。
  “你发现了什么?”
  “她的死因是被绕在脖子上的套索勒毙,窒息而死。”我机械地回答。
  “有没有其他物证?”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
  “有些纤维——”
  “嗯,”他插进来,“我有几件事。”
  “嗯,”我用同样的声调说,“我想立刻离开这里。”
  “嘿,大夫,正和我想的一样。我想去兜风。”
  我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事,瞪着他。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脑袋上,领带松垮,短袖白衬衫的后襟皱巴巴的,好像在车里坐了太久。他左臂下挂着装了长柄左轮的黄褐色手枪套。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好像在威胁我。他的眼睛里有道阴影,下巴的肌肉在抖动。
  “我想你必须同我一起去,”他简单地说,“我等你,等你换好衣服,打电话回家。”
  打电话回家?他怎么知道我有打电话回家的必要?我从没提起我的外甥女和柏莎。照我看来,我有家没家都与马里诺无关。
  我正要告诉他我没兴趣和他坐车去任何地方,但他冰冷的眼神立刻让我住嘴。
  “好吧,”我喃喃道,“好吧。”
  我走过解剖室去更衣室。他一直抽着烟。我在水槽边洗了脸,脱下罩袍,换上衬衫和裙子。我心思纷乱,直到打开柜子去拿验检室的外套时,才想到我并不需要它。我的皮包、公文包与外套都在楼上的办公室里。
  我浑浑噩噩地拿好所有东西,跟着马里诺上车。我打开门,但车内小灯没亮。我滑进车,一面摸索安全带,一面把面包屑和一团纸巾一起扫下坐椅。
  他倒车出去,没有开口对我说话。扫描仪从一个频道转到另一个,调度员在接收信号,马里诺好像不感兴趣,而我常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警察们对着对讲机模糊不清地回话,有些人像在吃那话筒一般。
  “3-40-5,15,1-60-9在3频道。”
  “1-60-9,转到了。”
  “你空不空?”
  “10-10。10-17。跟目标。”
  “你在10-20-4时叫我。”
  “10-4。”
  “4-50-1。”
  “4-50-1X。”
  “10-20-8在艾登伊达林肯1-7-0……”
  信号传出去,警报像电子琴的低音般震耳欲聋。马里诺沉默着开车前行。我们经过城中心,这里的商店晚上都拉起铁门。一排排窗上挂着红红绿绿俗艳的霓虹灯,打着当铺、修鞋店与今日特餐的广告,家具店和连锁餐厅的广告则像灯火通明的大船。来往的车辆中行人稀少,只有从贫民窟出来逍遥的人马像一团团阴影般徘徊在街角。他们的眼白随着我们的车转动。
  几分钟后我才发现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在温彻斯特路四九八号前慢慢驶过,这是艾比·特恩布尔的家。那栋砖石房子好似一艘被废弃的黑色旧船,一面旗子像阴影般垂落在入口处。前面没有车,显然艾比不在家。我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
  马里诺缓缓从路边开进房子之间狭窄的通道。车子摇摇晃晃地驶过旧有的车轮痕迹,随车上下颠簸的大灯照亮了房子深色砖头的那面墙,还撞上了锁在柱子上的垃圾箱、破瓶子和各种垃圾。我们大约进入这禁闭的通道不过二十英尺,他停了车,关上引擎和车灯。左边就是艾比家的后院,一块细长狭窄的草地被铁丝网护栏所环绕,还有一个标志警告全世界要“小心”我知道根本不存在的“恶犬”。
  马里诺打开探照灯,灯光舔上房子后面生锈的消防梯。所有窗户都关着,玻璃隐约反射着亮光。当他沿空落的后院移动灯光时,车椅叽嘎作响。
  “你说啊,”他说,“我想听听你要说的和我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我道出再明显不过的观察所得。“那个标志,围墙上的标志。如果凶手以为有狗,他会再考虑一下。他的被害人都没有狗。如果有,说不定她们还活着。”
  “答对了。”
  “而且,”我继续,“我猜你的结论是凶手一定知道这个标志是假的,艾比或汉娜没有狗。他怎么会知道?”
  “嘿。他怎么会知道,”马里诺缓缓重复我的话,“除非他有理由知道?”
  我不说话。
  他摆弄着打火机。“说不定他曾经进去过。”
  “我不觉得……”
  “别装傻了,大夫。”他平静地说。
  我也拿出香烟,手却颤抖个不停。
  “我在想象,我猜你也是。有人去过艾比·特恩布尔的房子。他不知道她妹妹在,但他知道里面并没有什么该死的狗。而他对这特恩布尔小姐可没多大好感,她知道一些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的事。”
  他暂停。我可以感觉到他在看我,但我拒绝看他,更不想说话。
  “你看,他已经干过她了,不是吗?说不定他一旦做了就停不下手,他有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这样说吧,像有螺丝松了。他担心她迟早会说出去。她是该死的记者,有人付钱给她挖掘肮脏的秘密。他做的事一定会曝光。”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还是像岩石般沉默。
  “怎么办呢?他决定把她杀了,做成像别的案子一样。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汉娜在这里,也不知道艾比的卧室是哪一间,因为以前他来这里时只到过客厅,所以他走错了卧室——汉娜的卧室——他上星期五闯进来时犯了错误。为什么?因为只有那间有亮光,艾比出城了。嗯,太迟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干到底将她杀了……”
  “他不可能做得出来。”我试着保持声音平稳,“鲍尔斯不会做这等事。天知道,他不会杀人。”
  沉默。
  然后马里诺缓缓看我,弹了烟灰。“有意思。我并没有提名字,但既然你先提起,说不定我们该多谈一下,深入一些。”
  我再度安静下来,并逐渐理解我说话的意义,不仅如此,我可以感觉到喉咙肿胀。我拒绝哭泣。该死!我绝不能让马里诺看到我哭。
  “听好,大夫,”他说,声音平静了许多,“我不是故意激你,明白吗?你的私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两个都是成人,又没结婚。但我知道。我看到他的车停在你家前面……”
  “我家?”我惊讶地问,“什么——”
  “嘿,我在这该死的城里到处转。你住在城里,对不对?我知道你的车和你家的地址,而且我也认得他的白色奥迪。过去几个月我好几次看到他的车停在你家门口,他当然不会是在那里摘录法庭证言……”
  “不错,也许不是。但这不干你的事。”
  “嗯,是我的事。”他把烟蒂丢出窗外,又点燃一根,“因为他对特恩布尔小姐做的事现在成了我的事。我很好奇,他还做过些别的什么?”
  “汉娜的案子和其他的几乎一样。”我冷冷地告诉他,“我坚信她是被同一个凶手所杀。”
  “她的样本结果呢?”
  “明天早上贝蒂第一个就做她。目前还不知道……”
  “嗯,我能帮你减少点麻烦,大夫。鲍尔斯是非分泌型。我想你很清楚,几个月前就知道了。”
  “城里有成千上万的男人都是非分泌型。你可能也是。”
  “嗯,”他紧接着说,“说不定我是。但事实上,你不知道,不过你却知道鲍尔斯是。去年你解剖他太太时,采了她的样本,发现有精子——她丈夫的精子。那该死的检验报告上记载,在她自杀前与她做爱的人属于非分泌型。见鬼,连我都记得。我就在现场,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
  “我走进那间卧室,看见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坐在那里,胸前一个大洞。当时我没有忽略掉任何可能性。对我来说,我永远先想到谋杀。自杀在我的单子上是最后一项,因为如果你不首先考虑谋杀,再考虑就太晚了。我所犯的唯一错误是没有将鲍尔斯当成嫌疑人来采证。你解剖后说显然是自杀,我就此判定案子完全结清。说不定我当时的做法错了。那时我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要他的血液样本,以确定在她身体里的精子是他的。他说他们那天早上做了爱,我就没再提。当时没采证,现在我根本连问都不能问,我没有法律根据去要。”
  “有血液也不够,”我像个傻瓜般说,“如果他在路易斯血型分类法中是A型阴性、B型阴性,你便无法确定他是非分泌型,你还得要有唾液……”
  “嘿,我知道怎么做疑犯采证,不过这点不重要,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
  我没说话。
  “我们都知道杀死那些女人的凶手是非分泌型,而鲍尔斯熟悉那些案子的细节,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可以杀死汉娜,搞得就像其他的案子一样。”
  “那就拿上你的采证袋,我们去检验他的DNA。”我愤怒地说,“马上做,你就能确定了。”
  “嘿,说不定我会,我还会用激光去照他,看他会不会发亮。”
  我心里闪过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上发光的残留物。那些残留物当真来自我的双手?比尔常用硼砂肥皂洗手?
  “汉娜身上有没有那种发亮的东西?”马里诺问。
  “在她睡衣上、被单上也有。”
  有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出声。
  然后我说:“是同一个人。我很清楚自己检验的结果。绝对是同一个人。”
  “嗯,有可能。但我不会因此觉得舒服一点。”
  “你确定艾比说的是真话?”
  “今天下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去见他,去见鲍尔斯?”我又结巴起来。
  “没错。”
  “你证实了没有?”我提高了声音。
  “嗯。”他看我一眼,“我多多少少证实了。”
  我没说话,因为不敢。
  “当然,他完全否认,气得不得了,威胁要告她破坏名誉,全部招数都使出来。不过他不会,他不可能去告,因为我知道他在说谎,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看到他把手放到左大腿外侧,我突然惊恐起来。他的小录音机。
  “如果你在做我认为你在做的事……”我脱口而出。
  “什么?”他很惊奇。
  “如果你在用录音机——”
  “嘿!”他抗议道,“我只是在抓腿。见鬼,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趴下来,剥光了让你检查。”
  “给再多钱我也不干。”
  他大笑起来,好像果真觉得有趣,然后说:“你想知道实情吗?我想知道他太太到底怎么了。”
  我硬吞一口气说:“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她的右手有火药的痕迹——”
  他打断我。“噢,当然,是她扣的扳机,我不怀疑那一点,但说不定现在我们知道理由了?也许他做这种事已经多年,却被她发现了。”
  他一踩油门,熄掉烟。片刻之后,我们从房子间的通道晃出去,驶入街上。
  “你看,”他并不罢休,“我不是要刺探你的隐私,我也不喜欢问这些问题,嗯?但你知道他,大夫,你们一直见面,对吧?”
  一个人妖在人行道上摆臀扭腰而过,黄色的裙子绕着曲线玲珑的小腿嗖嗖作响。他的假乳坚实高耸,白色紧身上衣下透出凸起的假乳头,玻璃片般的眼珠瞄向我们。
  “你和他约会,对不对?”他再问一遍。
  “是。”我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上星期五呢?”
  一时间我记不起来也无法思考。那个人妖对我们失去兴趣,转身离去。
  “我带我外甥女去吃晚饭,看电影。”
  “他同你们一起?”
  “没有。”
  “你知道他上星期五晚上在哪里?”
  “不知道。”
  “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之类的?”
  “没有。”
  沉默。
  “该死!”他沮丧地低骂,“如果那时我能像现在这样了解他,我会开车去查他家。你知道,搞清楚他到底在哪里。该死。”
  沉默。
  他把烟头丢出窗外,又点上一根,就这么一根接着一根。“你们约会有多久了?”
  “几个月,从四月开始。”
  “他有没有同其他人约会?还是只有你?”
  “我不觉得他同其他人约会,但我不确定。很显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像无休止的打谷机般继续下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他有没有任何异常?”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舌头变钝,讲出的话含糊不清,就像快要睡着的人那样。
  “异常,”他又说了一遍,“以性行为来说。”
  我没说话。
  “他有没有对你动粗?强迫你?”他停了停,又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像艾比·特恩布尔描述的野兽?你可以想象他会做那种事吗?”
  我听见他说的话,但又像什么也没听到。我的思潮起伏流转,意识时有时无。
  “……像攻击性,我是说,他是不是有攻击性?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的地方?”
  那个印象。比尔。他的手在压迫我,撕我的衣服,一把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像那样的男人有他们的模式。他们要的不是性,他们必须要夺取。你知道,要征服……”
  他粗暴地弄痛了我,他的舌头逼进我的嘴,使我不能呼吸。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不是我认识的他。
  “不论他是否长得英俊潇洒,只要他想,他就能搞到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像那样的人,他们是异类……”
  东尼喝醉了又生我气时,就会动粗。
  “……他是个强 奸犯,大夫。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但天杀的,这是事实。看起来你可能有所知觉……”
  比尔太爱酒了。只要一喝多情况就更糟。
  “……这种事可说是家常便饭。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收到的那些报告,有些年轻女孩几个月后才终于鼓起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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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气报警,可能是有朋友说服她们讲出来。银行家、商人、政客等心怀不轨的男人在酒吧碰到女人,请她们喝酒,趁她们不注意偷偷在里面放迷药。第二天她们醒来,发现那个野兽就躺在床上,突然间觉得好像有卡车冲过了她们……”
  他永远不会对我做那种事。他关爱我,我不是一个物体,一个陌生人……但说不定他只是谨慎。我懂得太多,他不可能逍遥法外。
  “……那些杂种多年来从没被抓,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被逮到。等他们进坟墓的时候,他们腰上的刻痕多到可以和宰杀巨人的杰克相比……”
  我们在红灯前停下。我不知道我们坐在那里有多久了,一直都没有动。
  “那是正确的暗喻,对吗?那个兔崽子杀苍蝇,每杀一只就在腰带上刻一道……”
  街灯像明亮的红眼珠。
  “他有没有这样对待你,大夫?鲍尔斯有没有强 奸过你?”
  “什么?”我缓缓地转向他。他直瞪前方,在红灯的亮光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
  “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心怦怦直跳。
  信号灯由红转绿,我们再度前进。
  “他有没有强 奸过你?”马里诺逼问道,好像我只是个陌生人,那种去向他求救的女人。
  我可以感到血管从脖颈处胀起。
  “他有没有伤害过你,让你无法呼吸,任何这类的——”
  愤怒从我的身体中爆发出来。我看到闪闪的亮光,像电线短路,又像我因脑子里有血液在敲打而盲目。我叫道:“没有!我已经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我要说的话都说了,说完了!”
  马里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我们要去何方。
  那个大白钟面在前方浮动,阴影与轮廓逐渐转化为一辆辆有检验装备的车辆,它们都停在后面的停车场外。马里诺将车停在我的车旁,没人在附近。
  我解开安全带,全身仍抖个不停。
  星期二是个雨天。雨水从灰色的天空倾泻下来,车上的雨刷甚至来不及把冲下的雨刷掉。我同其他人一样在高速公路上如蜗牛般前行。
  我的心情就像天气一般。与马里诺打交道让我觉得连身体都出了毛病,好像酒醉后的头痛。他知道这件事多久了?他多少次看到那辆白色奥迪在我的车道上?他开车经过我家,只因无事可干和好奇吗?还是他想知道那个一本正经的女首席法医怎么过日子?他可能知道我的薪水有多少,每个月付多少房贷。
  前面的指示灯要我转入左线,我慢慢经过救护车,一个警察在一辆撞烂的旅行车旁指挥交通。我不愉快的想法被收音机打断。
  “……汉娜·耶伯勒被强 奸勒死,普遍认为杀她的凶手与过去两个月内在里士满杀死四个女人的凶手是同一人……”
  我调高音量,听着这则从出门到现在已听过多次的新闻报道。最近在里士满似乎只有谋杀的新闻。
  “……最新的发展。根据内幕消息,洛丽·彼得森医生在死前可能拨过九一一。”
  这个耸动的新发现当然会占据早报的头版。
  “……公共安全处处长坦纳在家……”
  显然,坦纳念了一段事先准备好的声明。“警方正在评估形势。因为案子的敏感性,我无法作更进一步的评论。”
  “你知道消息来自哪里,坦纳先生?”记者问。
  “我无法置评……”
  他不能置评,因为他不知道。
  但我知道。
  所谓的内幕消息来源一定是艾比。报上没有她具名的报道,显然,编辑没有列出她的名字。现在她没在报道新闻,而是制造新闻。我当然记得她的威胁:“有人要付出代价……”她要比尔付,警方付,里士满付,甚至上帝亲自付。我在等电脑遭人侵入及采证袋卷标出错的消息上报。下一个要付代价的人将是我。
  我到办公室时已接近八点半,整间屋子充斥着电话铃声。
  “一堆记者。”罗丝拿了一沓粉红色留言纸,搁在我的记事簿上,“有线电视新闻,杂志,刚才还有个新泽西州的家伙说要写书。”
  我燃起一根烟。
  “关于洛丽·彼得森报警的事,”她加了一句,脸上写满焦虑,“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槽——”
  “把所有来问问题的人都送到街对面,”我插嘴道,“任何人来问这些案子,都要他们去问埃伯格。”
  他已经发给我好几封邮件,要我“立刻”把汉娜·耶伯勒的解剖报告送给他。在最新发出的备忘录里,“立刻”两个字下还画了线,又丢下一句侮辱的话:“准备解释报告迟迟无法送交的原因。”
  他在暗示是我走漏消息给新闻界?指责是我告诉记者那通被打断的九一一求救电话?
  埃伯格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解释。今天不会有任何东西给他,就算他发来二十个备忘录,或本人亲自来也不成。
  “马里诺警官在这里。”罗丝的问话让我紧张起来,“你要见他吗?”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事实上,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份报告的副本。我希望他晚点来,至少等我走了之后再来。
  我在一沓病毒报告上签字时,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他走了进来,穿着件正在滴水的深蓝色雨衣,疏落的头发糊在头上,面容憔悴。
  “关于昨晚……”他朝我的桌子走过来,试着解释。
  我的眼神让他闭了嘴。
  他解开雨衣,一面不安地环顾四周,一面伸进口袋摸出一包烟。“下雨下出狗和猫。(注:英文中以“rain cats and dogs”指“倾盆大雨”)”他喃喃道,“鬼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仔细想想,一点道理也没有。”他暂停片刻,“据说中午会停。”
  我一语不发,递给他一份汉娜·耶伯勒的解剖报告,里面包括贝蒂给出的初步血清检验结果。他并没有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就那么站在那里阅读,一身水全滴在我的地毯上。
  当他读到那些恐怖的描述时,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钉牢了下半页。他抬头看我,脸色凝重地问:“还有哪些人知道?”
  “几乎没有其他人。”
  “局长看过没?”
  “没有。”
  “坦纳呢?”
  “他来过电话。我只告诉他她的死因,没提她受的伤。”
  他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还有没有其他人?”他头也不抬地问。
  “没有。”
  “报纸上没登,”一阵沉默后,他说,“收音机与电视也没有。换句话说,走漏消息的人还不知道这些细节。”
  我像石头般瞪着他。
  “该死!”他折好报告,放进口袋。“那家伙活生生就像开膛手杰克。”他望了我一眼,“我猜鲍尔斯还没有找过你。如果他来找你,别理他,让他找不到你。”
  “什么意思?”光是听到比尔的名字就让我有被咬了一口的感觉。
  “不要接他的电话,不要见他。不论你怎么处理都行。我不希望他现在拿到这份报告,也不希望他看到这份报告,或知道得更多。”
  “你仍认为他是犯罪嫌疑人?”我尽量平静地问。
  “哼,我已经不确定我在想什么了。”他回了一句,“问题是他是检察官,有权做他想做的事。不过就算他是州长,我也不在乎。我不要他拿到任何报告。请你尽量躲避他,别让他找到你。”
  比尔不会来。我心里有数,不会见到他。他知道艾比说的话,也知道她说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还有件事,”他一边说,一边扣起雨衣纽扣,竖起衣领,“如果你要对我发火,就发好了。但昨天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如果你以为我喜欢那样做,你就完全错了。”
  有人在清喉咙,他转过身。温格迟疑地站在门口,手插在考究的白色亚麻裤的口袋里。
  马里诺脸上露出憎厌的表情,粗鲁地与温格擦肩而过。
  温格紧张地把玩着零钱,走到我的桌旁。“嗯,斯卡佩塔医生,走廊又来了一组摄影记者……”
  “罗丝在哪里?”我摘下眼镜问。我的眼皮下好像砂纸一般。
  “在洗手间或其他地方。嗯,你要我叫他们离开吗?”
  “叫他们到对面去,”我不悦地加上一句,“就像我们对付上批人马,还有再上一批那样。”
  “好的。”他喃喃道,但没有动,再次紧张地把玩零钱。
  “还有什么事吗?”我逼迫自己耐心地问。
  “嗯,”他说,“我对一件事很好奇。关于他,嗯,关于埃伯格。嗯,他不是反对吸烟的吗?而且在这点上大做文章。我有没有把他跟其他人搞混了?”
  我的眼睛在他严肃的脸上来回扫视。我想不出这有什么重要,便说:“不错,他强烈反对抽烟,而且常常公开表示意见。”
  “我也这样想。我好像在报纸上看过,也听他在电视上谈过。据我所知,他计划明年全面禁止在我们办公大楼里抽烟。”
  “不错,”我回答,不悦的情绪再次加剧,“明年此时,你的老板就要站在外面的寒风凄雨里抽烟,活像个充满罪恶感的小孩。”我不解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吗?”
  他耸肩。“只是好奇。”又一耸肩。“我猜他原来也抽烟,但戒掉了。”
  “据我所知,他从来不抽。”我告诉他。
  我的电话铃又响了。当我再抬起头时,温格已悄然离开。
  别的不说,马里诺的天气预告倒很准确。那天下午我开车去夏洛茨维尔时,头上顶着一片耀眼的蓝天,今早暴风雨留下的唯一证据,是在路边绵延不尽的草原上升起的一层层水气。
  埃伯格对我的控诉一直咬噬着我,所以我决定亲自去听他与斯皮罗·弗特西斯的讨论,至少这是我与那个法庭心理学家订约的理由。事实上,那不是唯一理由。我一出道就认识他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早年参加那些冰冷的全国法学会议时,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但他愿意与我做朋友。我可以放心地对他尽情倾诉,就像去看心理医生差不多。
  他在他部门所在的那栋大楼的四楼等我。他站在昏暗的走廊上,脸上绽开微笑,像父亲那样拥抱我,在我头顶亲了一下。
  他是弗吉尼亚大学的医学与心理学教授,比我大十五岁。他的白发像翅膀般盖住耳朵,无框眼镜后是一双仁慈的眼睛。他照旧穿着一套深色西装、白衬衫,还有一条沉寂多年后再度流行的条纹窄领带。我总觉得他像插画家诺曼·洛克维尔画笔下的小城医生。
  “他们正重新粉刷我的办公室,”他打开一扇深色木门,向我解释,“如果你不介意被当成病人,我们就去这一间。”
  “现在我觉得很像你的病人。”他关起我们身后的门,我说。
  这间宽敞的房间像客厅一样舒适,只是感觉很中庸,没有什么感情倾向。
  我坐进一张黄褐色皮沙发。房间内散放着很多浅色的抽象水彩画和几盆绿叶盆栽,没有杂志、书和电话。小桌上的灯没有打开,特别设计的白色百叶窗调节好了,阳光可以柔和地透进来。
  “你母亲怎么样,凯?”弗特西斯拖过一把黄白色的安乐椅。
  “还活着,我想她会比我们活得更长。”
  他微笑。“我们总以为我们的母亲会长生不死,很不幸,那很少发生。”
  “你太太与女儿呢?”
  “都很好。”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你看起来很累。”
  “我想我的确很累。”
  他静默片刻。“你在弗吉尼亚医学院教书,”他用那种温和的、没有任何威胁性的讲话方式开始,“我在想以前你认不认识洛丽·彼得森?”
  他没有多问,我却禁不住告诉他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事情。我有种非倾诉不可的需要。
  “我见过她一次,”我说,“至少我相当确定见过她一次。”
  我早已仔细回忆过以前是否见过她,特别是在开车上下班的途中,或在院子里照顾玫瑰时那种安静内省的时刻,我会看到洛丽·彼得森的脸,然后把她拼在医学院无数实验室或课堂中聚在我身边的学生脸上。一想再想之下,现在我已经说服自己,当我在她家看到她的照片时,便认出她了,她看起来很熟悉。
  上个月我发表过一系列演讲,主题为“女性在医学界”。我记得站在讲台后,看到一片年轻的面孔占满了整个大礼堂。学生们带了午餐,舒适地坐在有红色椅垫的椅子上,边听边享受美食。就像过去相似的演讲,那次没有什么特别,或发生过值得回忆的事,当然,现在回想又不同了。
  我不能确定,但我认为洛丽是演讲结束后前来提问的女学生之一。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一个穿实验罩袍、引人注目的金发女子。我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她的眼睛,深绿色,充满疑问。她问我是否相信女人可以拥有家庭,同时又能兼顾像医学这样富有挑战性的事业。我会特别记得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一时之间张口结舌,回答不出。就我来说,家庭事业并不两全。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想过,好像如果我想得够多,那张脸就会变得清楚起来。是她,或不是她?现在每次我走在医学院的走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金发医生。我不认为能找到她。我想那个女子就是洛丽,她短暂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从未来的恐怖中走出的鬼魂,永远只能存在于过去。
  “有意思。”弗特西斯以他一贯深思熟虑的口吻回答,“为什么你觉得你在那时候,或过去别的时候遇见她,会有任何重要性?”
  我瞪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我不知道,只是让她的死亡更为真实。”
  “如果可以重回那一天,你想重回吗?”
  “是。”
  “你会做什么?”
  “我会警告她,我会想办法不让他对她做那样的事。”
  “你指凶手做的事?”
  “嗯。”
  “你常想到他?”
  “我不是要想到他。我只想竭尽所能抓到他。”
  “而且惩罚他?”
  “再怎么惩罚他也不够。”
  “如果他死了,这样的惩罚够不够,凯?”
  “他只能死一次。”
  “那么,你希望他受折磨。”他仍望着我。
  “对。”
  “怎样受折磨?受苦?”
  “恐惧。我要他感到恐惧,就像她们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之时那样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说了多久。当我结束时,房里暗了许多。
  “我想,比起其他案子,这一桩特别让我挂怀。”我承认。
  “就像做梦一样。”他往后一靠,指尖轻轻合在一起,“人们常说他们不做梦,但比较正确的说法是他们不记得了。凯,所有的事都对我们有影响。我们只是选择性地摒除大部分情绪,以免被它们吞没。”
  “显然,最近我并没有处理好,斯皮罗。”
  “为什么?”
  我猜他知道理由,但他希望我自己说出来。“或许因为洛丽·彼得森也是医生,所以有种亲近的感觉。但也说不定我因此想到自己,我也曾像她一样年轻。”
  “从某一方面来说,你曾是她。”
  “可以这样说。”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
  “我没想到那么远。”
  “我认为你想到了。”他微微一笑,“你最近大概对很多事都想得很远。还有什么?”
  埃伯格·弗特西斯到底和他说过些什么?
  “还有很多与这些案子有关的压力。”
  “比方说?”
  “有人搞政治游戏。”
  “啊,当然。”他的手指尖仍合在一起,“永远如此。”
  “那些走漏给记者的消息。埃伯格怀疑我的办公室该为此事负责。”我迟疑地说,仔细观察他是否已经听说。
  他毫无表情的脸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根据他的说法,你的理论是这些新闻促使凶手杀人的欲望加速到达顶点,所以走漏的消息可能间接导致洛丽的死亡。汉娜·耶伯勒的案子也是如此。我确定下次发生时,他们也会怪到这上面。”
  “有可能是从你的办公室走漏的吗?”
  “有外人侵入我们的电脑数据库,的确有可能因此而走漏消息。更明白地说,以目前的状况我很难自卫。”
  “除非你发现侵入者是谁。”他就事论事。
  “我看不出如何能办到。”我逼他,“你同埃伯格谈过吗?”
  他正视我的眼睛。“不错。但我想他夸大了我说的话,凯。我不会过度认定由于据传从你办公室走漏的新闻,而导致了最后那两桩谋杀案的发生。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那些新闻,那两个女人就不会死。我不能这样说,也没这样说过。”
  我放松的神情一定很明显。
  “不过,如果埃伯格或其他人要在所谓的‘从你办公室电脑走漏的消息’上大做文章,我也没法阻止。事实上,我相信这些案子弄到尽人皆知,与凶手的作为有密切的关系。如果由于敏感信息泄露,而导致更为渲染的报道和更耸动的标题,埃伯格的确可能用我客观地说出的话来对付你。”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你在说你不能让炸弹不爆炸。”我的心情立刻转坏。
  他靠过来,明白地告诉我:“我是说我不能让我根本还没看到的炸弹不爆炸。什么炸弹?你在说有人要陷害你?”
  “我不知道。”我小心地说,“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洛丽·彼得森死前打过九一一,但警方没有及时赶到,所以市政府颜面扫地,可能有很大的麻烦。你看到新闻了没?”
  他点点头,很感兴趣。
  “今早的新闻登出之前,埃伯格很早就叫我去讨论这件事,坦纳和鲍尔斯也在场。他们说很可能会有丑闻和诉讼。那时埃伯格说,以后所有对新闻界发布的消息必须经过他的办公室,我不能发表任何评论。他说你认为走漏的消息和接下来的报道,会促使凶手加剧暴力行为。我被问了很久,问到有没有可能消息泄露自我的办公室。我没有选择,只能承认有人侵入了我们的数据库。”
  “嗯。”
  “随着情势的发展,”我继续,“我开始觉得不安。如果有任何丑闻爆发,将会牵涉到我的办公室,说我搞砸了警方的调查,并可能间接促使更多女人死亡……”我暂停,接着声音开始提高,“换句话说,我脑子里有幅景象,所有人都忘了报警电话和警方搞砸了,大家都把矛头指向我,怪罪法医办公室。”
  他没说什么。
  我软弱地加上一句:“说不定是我多心了。”
  “也许你猜得对。”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
  “从理论上来说,”他解释,“事情的发展可能正如你所说。有人想逃避责任,所以想办法归罪于你。法医很容易被拿来当替死鬼。一般民众不了解法医在做什么,他们对法医有种可怖的印象与假设。人们对于那些切开他们亲人身体的法医根本无法有好感,他们觉得这是种残害,最后的不敬……”
  “请你别再说了。”我忍不住插嘴。
  他温和地回答:“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明白了。”
  “你的电脑被侵入实在太不幸了。”
  “上帝!这件事让我希望我们还在用打字机。”
  他望向窗外。“让我说句律师会对你说的话,凯。”他的眼神飘回来对着我,神色凝重地说,“我建议你要非常小心,但别想得太多,以至于无法专心调查。肮脏的政治,或对它的恐惧,会让你分心、犯错。你的对手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制造那些错误。”
  那些贴错标签的样本飞过我的脑子。我的胃立刻打结。
  他接着说:“这情况就像沉船上的人会变得野蛮,每个人只顾着求生存。你不想挡在任何人的前面。当别人陷入恐慌时,你不希望让自己处于弱势。里士满的人现在正陷于恐慌。”
  “有些人是。”我同意。
  “可以想见。洛丽·彼得森的死并非不可避免。警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没有对她的报警电话优先处理。凶手仍旧逍遥法外,妇女继续遭殃。大众在怪政府官员,当官的在找代罪羔羊。这是野兽的本能。如果警方、政客可以一路怪罪下来,他们就会这样干。”
  “或一直怪到我的门口为止。”我愤愤地说,不由得想起凯戈尼。这种事会不会落到他头上?我知道答案,并且大声说了出来。“我不得不觉得,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容易被人当成攻击目标。”
  “你是个身处男人世界的女人。”弗特西斯回答,“在那些老男孩发现你牙尖齿利之前,你永远会被视为容易攻击的目标。但你不好惹,”他微笑,“你要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我该怎么让他们知道?”
  “你的办公室里有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我的下属很忠心。”
  他一手挥掉我的回答。“信任,凯,信任到你可以托付生命。比如,你的电脑分析师?”
  “玛格丽特一直很忠心。”我迟疑着回答,“但托付性命?我不觉得。我对她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我是指你的安全……你最好的防卫是想办法找出是谁侵入你的电脑。你可能找不出。如果可能,你可以找一个受过专业电脑训练的人帮助你,一个科技侦探或你可以信任的人。我想,去找一个你不真正了解或可能会说三道四的人不是个好办法。”
  “我想不出这样的人。就算我找出是谁干的,也不见得有好处。如果确实是记者侵入,我看不出即使找到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也许不会有帮助,但说不定有,我会试试看。”
  我不了解他想把我推往哪个方向。我感觉到他有他的怀疑。
  “我会把这些事记在心里。”他答应我,“如果我被叫去作证,凯。如果有人逼问我,比如,像那些新闻报道是否会促使凶手的暴力达到顶点之类的话,”他停了一下,“我不想被人利用,但我也不能说谎。事实上,这个凶手对新闻的反应和他的动机,都有些不寻常。”
  我静静地听着。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连环杀手都对有关他们的报道感兴趣。大众比较会相信,大多数做出这种耸动罪案的人想获得知名度,想领略自身的重要性,譬如辛克利。只要射杀了总统,立刻会变成英雄。一个能力不足、心理失衡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保不住工作,也无法与人建立正常的关系,但这举动却让他在一夕之间举世皆知。依我的看法,这类人是例外,他们是极端。另一极端是卢卡斯与图勒。他们作案后,常常不等案子上报就已经离开。他们藏起尸体,隐匿行踪。他们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路上,不断搬家,沿路寻找下一个目标。根据我对里士满凶手的心理分析,他是这两种极端的混合。一方面,他杀人因为他非杀不可,但也绝对不想被人抓到。另一方面,人们对他的注意又让他兴奋,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做的事。”
  “你这么告诉埃伯格的?”
  “我想上星期我与埃伯格或其他人讨论时,我还没有想得这样清楚。但汉娜·耶伯勒的案子坚定了我的想法。”
  “因为艾比·特恩布尔?”
  “不错。”
  “如果她是凶手锁定的目标,当你想震撼里士满,甚至上全国新闻头条,还有什么比杀了正在报道这条新闻的得奖记者更好?”
  “如果艾比·特恩布尔是他原计划要杀的人,那么他这次的行动是有选择地冲着一个人而来。前四次看起来是那种随机挑选、残杀陌生人的典型案件。凶手不认识那些女人。他跟踪她们,一有机会就下手。”
  “DNA检验会证实是不是同一个人。”我猜测着他想法的走向,“但我很确定。我绝不相信是另一个人杀死汉娜。那个凶手想杀的人其实是艾比。”
  “艾比·特恩布尔是名人。从一方面来说,我问自己,如果她是预定的被害人,凶手可不可能犯了错误,错杀了她妹妹?另一方面,如果预定的被害人确实是汉娜·耶伯勒,而她偏偏又是艾比的妹妹,这种巧合未免太令人难以置信。”
  “更怪的事也曾发生过。”
  “当然,没有一件事是百分之百的。我们可以猜测一辈子,但永远不能确定。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比方说,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他被他母亲虐待,被人性虐待,诸如此类?他是不是在报复社会,以表示对这世界的轻蔑?我在这行待得越久,越相信大多数心理学家不愿听的话,那就是有些人杀人,只是因为他们享受杀人。”
  “我很早以前就已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愤怒地告诉他。
  “我想那个里士满的凶手正得意得不得了。”他平静地继续,“他非常狡猾,计划得非常周全,很少犯错。我们不是在对付那种右前方脑叶出了问题、心理不能适应的人。他没有精神错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有精神病态的性虐待狂,智力在中等以上,能够应付社会,可以保持能被一般人接受的表面行为。我相信他在里士满有职业。如果通过他的职业或嗜好,他经常接触到心理或生理上受伤,或很容易被他控制的人,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哪一类职业?”我不安地问。
  “可以是任何一种。我打赌,他够聪明,够能干,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医生、律师、印第安酋长。”我记得马里诺如是说。我提醒弗特西斯:“你改变了过去的想法。原来你假设他可能有犯罪记录或有精神病史,说不定两者都有。一个刚从精神病院或监狱出来的人——”
  他打断了我的话。“由于最后两件案子,特别是把艾比·特恩布尔放进来考虑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一般精神错乱的凶手很少有能力一再逃过警察的追缉。我认为在里士满的凶手富有经验,可能在别的地方已经杀人多年,而且成功地逃过追捕,就像现在一样。”
  “你认为他搬到一个地方,杀上几个月,然后再搬走?”
  “不一定。他可能相当自律,搬到新地方,找到新职业。他可能很长时间都不动手,但一旦开始就不能歇手。而且每到一个新地方,他就越难满足。他变得越发大胆,越发不能控制。他向警方挑衅,然后经过媒体报道,整个城市的注意力让他很享受——现在可能又加上了他对被害人的选择。”
  “艾比,”我低语道,“如果他是想杀她。”
  他点点头。“这是他所做的最新、最大胆、最不顾危险的事——如果他杀掉一个高知名度的政法记者,会是他最大的成就。不过也可能有其他因素,相关的想法,心理的投射。艾比写他,使他觉得他与她有某种关联。他的愤怒、幻想都集中在她身上。”
  “但他搞错了。”我愤怒地说,“他认为的最高成就,这下全搞砸了。”
  “正是。他可能并不清楚艾比的长相,也不知道她妹妹去年秋天搬来与她同住。”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很可能直到他看到新闻或读到报纸,才发现他杀的女人不是艾比。”
  我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之前我并没有想到这点。
  “这让我非常忧虑。”他靠回椅背。
  “什么?他可能再去杀她?”我并不相信。
  “我担心,这次没有实现计划,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他可能因此变得更为残忍。”
  “他还要多残忍,才算更残忍?”我大叫出来,“你知道他对洛丽做了什么?现在汉娜……”
  他脸上的神情让我停了下来。
  “在你来之前不久,我打过电话给马里诺,凯。”
  弗特西斯知道。
  他知道汉娜·耶伯勒的阴道样本呈阴性反应。
  凶手可能没有对准。我收集到的大部分精液在被单和她的腿上。他唯一成功插进的是把刀。她身体下的床单因血液凝固而僵硬变黑。即使她没有被勒死,也可能因流血过多而死。
  我们坐在逼人的沉默之中,眼前浮现出恐怖的影像。居然有人能如此折磨另一个人,甚至因此而得到快感。
  我看向弗特西斯,他眼神黯淡,脸色憔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这样苍老。他可以听到、看到发生在汉娜身上的折磨,他比我更清楚这样的事。房间似乎向我们包围过来。
  我们两人同时起身。
  我绕了远路,走回停车的地方,没有走直通停车场的那条小路,而是穿过校园。远处的蓝脊山脉像朦胧的冰冻海洋,圆形建筑的圆顶是明亮的白色,草地上有一条条稀疏的阴影。我可以闻到树的气味,草地在阳光下依然温暖。
  一群群学生从我身旁走过。他们自在地谈笑,没人注意到我。当我走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时,背后突然传来阵阵跑步声。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我猛地转身,一个慢跑的年轻人撞见我惊吓的眼神,嘴诧异地张开。他那红色短裤、棕色长腿的身影像一道光,穿过人行道,转眼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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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8: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第二天清晨六点我就到了办公室,那里悄无人影,前门的电话仍设定成直接转到州政府的总机。
  我煮上咖啡,走进玛格丽特的办公室。电脑还设在响应模式,等待那个侵入者再试一次。他迟迟没有动作。
  实在不合理。他知道我们上星期发现他找过洛丽·彼得森的案子?他害怕了?他知道我们已不再输入任何数据,还是有其他理由?我瞪着那没有亮光的屏幕。你是谁?我想知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走廊的那一头又有电话铃响起,三声后突然静止,州政府的接线生接了电话。
  “他非常狡猾,计划得非常周全……”
  弗特西斯不说,我也知道。
  “我们不是在对付那种心理不能适应的人……”
  我没有料到他会是那种看似正常的人,就像我们一样。但说不定事实果真如此。
  他可能以前是。
  “……能够应付社会,可以保持能被一般人接受的表面行为……”
  他可能有能力从事任何职业。他也许利用工作场所的电脑,或者家里有电脑。
  他想进入我的脑子,就像我想进入他的一样。我是他与他所杀女人间一个具体的桥梁,也是唯一活生生的证人。当我检查那些殴伤、折断的骨头和深入软组织的刀伤时,可以想象到要造成那种伤害需要何等程度的暴力和残忍。年轻健康的人肋骨很有弹性,他一定用尽全力才用膝盖撞断洛丽的肋骨,那时她仰卧床上,应该是在他弯腰把电话线扯出墙壁之后。
  她的手指关节被残暴地扭出。他堵住她的嘴,把她绑起来,再一根根地扭断她的手指。这么做除了要让她受到难以忍受的煎熬并预先尝试将来的苦头外,别无理由。
  而整个过程中,她在挣扎着多吸入点空气。在惊怖之中,紧缩的血流挤破血管,就像胀破的气球,让她觉得头好像要爆炸开来。然后他强暴她。
  她越挣扎,绕着她脖子的电线就收得越紧,直到她昏过去,就此死亡。
  我重新建构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对那些女人所做的事。
  他想知道我知道些什么。他是个傲慢的偏执狂。
  所有数据都在电脑中,每一件他对佩蒂、布兰达、塞西尔做的事……每一个伤口的描述,我们握有的每个证据,和我写的所有检验报告。
  他看过我口述的报告?他在读我的脑子?
  我奔回办公室,低跟鞋在空荡荡的走廊击出尖锐的声音。我忽然精神大振,清出皮夹里的所有东西,找到那张淡白色名片,上面用黑色突起的哥德字体印出《时报》的名称,背面是一只颤抖的手写出的潦草笔迹。
  我拨了艾比·特恩布尔的传呼。
  我约她下午见面,因为她妹妹的尸体还在这里。我想等汉娜被送到殡仪馆后再请艾比来。
  艾比准时到达。罗丝沉默着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我轻轻关上房门。
  她看上去很糟,脸色几乎灰白,皱纹更深,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棉衫和一条卡其布裙子。她点烟时,我注意到她在颤抖,空洞的眼睛里有悲伤愤怒的闪光。
  我像往常同被害人家属谈话那样说出开场白。
  “你妹妹的死因,艾比,是绕在她脖子上的套索收紧所致。”
  “有多久?”她颤抖着喷出一圈圈烟雾,“在他……在他到了之后,她还活了多久?”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但根据检验结果,我相信她死得很快。”
  但不够快,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我发现汉娜嘴里有纤维。她被堵住了嘴。那个恶魔要她多活一会儿,让她无声地受罪。根据她流失的血液,我很确定她身上的刀伤是在临死之前才造成的,血只流了一点。刀戳进时,她可能已经死去,或已失去意识。
  但真实的情况很可能比我的推测更糟。我怀疑当她伸腿,从而导致牵动百叶窗的绳子勒死自己时,是出于对极端痛苦的本能反应。
  “她的结膜、脸与脖颈都有微血管出血。”我告诉艾比,“换句话说,眼睛与脸表面的小血管破裂。这是由于颈静脉受到套索的压力而闭塞。”
  “她活了多久?”她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
  “几分钟。”
  我只愿意到此为止。艾比好像稍有宽心。如果她妹妹没有受太大的痛苦,对她就是一种安慰。有一天当案子结束,而艾比的状况有所好转,她会知道得更清楚。上帝帮助她,她会知道他用了刀。
  “就这样吗?”她颤抖着问。
  “我只能报告到此。很遗憾。我对发生在汉娜身上的事情感得很难过。”
  她抽了一会儿烟,神经紧张地猛吐出来,好像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她咬住下唇,免得它一直颤抖。当她终于正眼看我时,她的眼神不安,充满怀疑。她知道我不是请她来听这个报告。她感觉得出,还有别的。
  “你不是为这个要我来的,对不对?”
  “不全是。”我坦白回答。
  她沉默不语。我可以看到她的愤恨在聚积。
  “是什么?”她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计划。”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哈,我明白了。你担心自己。上帝!你就和其他人一样。”
  “我并不担心自己。”我平静地说,“我超越了那个阶段,艾比。你手上有足够资料可以找我麻烦。如果你要对付我的办公室和我,尽管去做,这是你的决定。”
  她好像不确定该如何反应,移开了眼睛。
  “我了解你的愤怒。”
  “你不可能了解。”
  “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比尔闪过我的脑子。我可以了解艾比的愤怒。
  “你不能,没有人能。”她大叫,“他毁了我妹妹,夺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恨人们总是拿走我的东西,这是什么世界。”她泣不成声,“居然有人可以做出那样的事?噢,上帝啊!我不知道我将要做什么……”
  我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打算自己调查你妹妹的死亡,艾比,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总该有人做!”她叫道,“难不成我应该留给那些废物去办?”
  “有些事你必须留给警方处理。但你可以帮忙。如果你愿意,你能帮得上。”
  “别小看我。”
  “我没有。”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
  “不,你不是用自己的方法,艾比,你要为你妹妹去做。”
  她红着眼眶,空洞地瞪着我。
  “我这样要求你是因为我要下注,而我需要你的帮助。”
  “哈,你是要我离开这里,最好不再插手……”
  我缓缓摇头。
  她很惊讶。
  “你认识本顿·韦斯利吗?”
  “做人格分析的,”她迟疑地回答,“我知道他。”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他十分钟之内会到。”
  她瞪了我好一会儿。“是什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用你在报界的关系,帮我们抓他。”
  “他?”她睁大眼睛。
  我起身去看还有没有咖啡。
  我在电话里对韦斯利解释了我的计划,他听后不无保留,但现在我们三人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显然他已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们必须得到你的全面配合。”他对艾比强调,“你必须保证去着手进行我们都同意的计划。如果你自作主张,另有创意,我们的调查可能会因此而曝光。你一定要慎重。”
  她点点头,然后指出:“如果凶手侵入电脑,为什么只做了一次?”
  “我们只知道那一次。”我提醒她。
  “但自从你发现后,没有人再度侵入。”
  韦斯利推测:“他忙得不得了,两个星期内谋杀了两个女人,媒体可能提供了足够信息去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可能得意非凡地坐在那里,一肚子鄙夷,因为从所有新闻报道来看,我们没有任何进展。”
  “我们必须激怒他,”我加进来,“让他感到恐慌,进而采取冒险的行动。有一个办法,我们让他以为我的办公室发现了我们一直期待的突破,一个可能抓住他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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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是他侵入电脑,”韦斯利扼要地说明,“他可能因此再次侵入,去查我们发现了什么。”他看着我。
  问题是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突破。我无限期禁止玛格丽特使用她的办公室,电脑现在设在响应模式。韦斯利装了追踪设备,可以追查所有打到她分机的电话。我们要求艾比的报纸宣称我们有了关键性的证据,借以诱使凶手再度使用电脑来查证。
  “他会因此而偏执、愤怒,相信你的报道。”我预测道,“比如,如果他曾去过这里的医院,他会害怕我们根据过去的资料找到他。如果他曾去药房买过特殊的药品,他也会因此而担心。”
  我们这么假设,完全基于马特·彼得森对警察提过的怪味。我们没有其他“证据”能派上用场。
  唯一可以给凶手带来麻烦的是DNA证据。我可以吹个天花乱坠,但这不完全是虚张声势。几天前,前两个案子的报告回来了。我仔细观察那一道道有不同色调宽度、类似条形码、垂直的DNA带子。每个案子都用具放射性的溶液做了三次,那两个案子的DNA组成完全吻合。
  “当然我们并不能就此判明他是谁。”我解释给艾比与韦斯利听,“我们只知道如果他是黑人,两个男人有同样DNA组成的几率只有一亿三千五百万分之一;如果是白人,几率只有五亿分之一。”
  DNA是整个人的缩写,也是他生命的密码。纽约一家私人检验室的基因工程师从我收集的精子里分离出凶手的DNA。他们剪下特定部位的DNA,那些DNA片段会在涂了厚胶的带电表面游移至不同区域。因为这层表面的一边有正电,另一边有负电。
  “DNA带有负电,”我继续说,“正电吸引负电。”
  较短的片段移向正电的速度比较长的片段快,那些片段分布在整个涂了胶的表面,形成一种长带型的模式。然后再将它转移到尼龙膜上,接着放进溶液。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艾比插进来,“什么溶液?”
  我进一步解释。“凶手的双股DNA片段经过处理,分裂成单股。简单地说,就像拉链被拉开成两条。同时,那些DNA工程师准备好一种具有特殊盐基顺序且以放射性元素标志的单股DNA溶液,当这种单股DNA溶液洗过尼龙膜时,会自动在凶手的单股DNA上寻找互补的配对,两者互相结合。”
  “所以拉链又拉起来了?”她问,“现在还有放射性吗?”
  “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可以用X光来看他的DNA组成。”我说。
  “不错,就是他的条形码。太不幸了,我们不能把它放在扫描仪下,找出他的名字。”韦斯利不动声色地开着玩笑。
  “所有关于他的资料都在那里,”我接着说,“问题是现在的科技还没有精细到可以辨别DNA个别的组成,像遗传的缺陷、眼睛与头发的颜色那一类的事。有太多的DNA长带,代表了一个人基因组成的不同部分。太复杂了。目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看得出两组DNA是否相同。”
  “但凶手并不知道这一点。”韦斯利面带疑问地看着我。
  “不错。”
  “除非他是科学家之类的。”艾比插嘴道。
  “我们假设他不是。”我告诉他们,“我认为在他对可以用DNA比对来缉凶一事没有任何概念,看报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我怀疑他能了解有关DNA的概念。”
  “我会在报道里解释检验的程序。”艾比边想边说,“我会让他了解到某种程度,使他开始害怕。”
  “解释到让他相信我们知道他的缺陷。”韦斯利同意,“如果他有缺陷……我对这点有些担心,凯。”他平视我,“如果他没有呢?”
  我耐心地重复。“对我来说,一个重要因素是马特·彼得森提到的松饼气味,他卧室里的气味让他想起松饼,甜,但充满汗味。”
  “像枫糖浆。”韦斯利记了起来。
  “对,如果凶手的体味像枫糖浆,他可能有某种异常,譬如新陈代谢机能失调。说得更清楚一点,他有‘枫糖浆泌尿机能失调症’。”
  “这会遗传?”韦斯利已经问过两次。
  “妙就妙在这里,本顿。如果他有,他的DNA里就有。”
  “我从没听说过,”艾比道,“这个病。”
  “我们不是在讲伤风感冒。”
  “那到底是什么?”
  我站起身,走向书柜,拿出一本厚厚的医学教科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他们看。“一种酶的毛病。”我坐下来解释,“这种疾病是由于氨基酸在体内像毒素般累积。最常见的,也就是急性的情况,病人有严重的低能,同时可能在婴儿期就死亡。这就是为什么罹患这种疾病但心理健全的健康成人非常少,不过并非全无可能。我想凶手的病不至于太严重,出生之后发育正常,症状时有时无,而且可以治疗。他需要低蛋白饮食,服用比正常人多十倍的维生素,尤其是维生素B1可能会有帮助。”
  “换句话说,”韦斯利往前靠,扫视那本教科书,皱起眉头,“他可能有这种疾病,而且是比较温和的那种,过着相当正常的生活,该死的聪明,唯一的问题是很臭。”
  我点点头。“枫糖浆尿症最常见的症状是那股特殊气味,病人的尿和汗都有枫糖浆的气味。他心理压力越大,臭味就越浓。杀人时压力最大,气味也最重。那股气味会沾在他的衣服上,他一定很早就已意识到这个问题。”
  “从他的精液里能不能闻到?”韦斯利问。
  “不一定。”
  “嗯,”艾比说,“如果他有这种体味,一定得常常洗澡。如果他的工作必须与人接触,他们会注意到那股气味。”
  我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那些发亮的残余物,我也不打算告诉她。如果凶手一直有这股臭味,他和人打交道时难免会担心别人注意到他的问题。他极可能会忍不住不断清洗腋下、脸和手,在工作时一定也洗个不停,而他用的洗手间里可能就有硼砂肥皂。
  “我们在赌博。”韦斯利靠向椅背。“上帝!”他摇摇头,“如果彼得森以为他闻到了怪味,但其实只是别的气味——比如凶手擦的香水,那么我们会像大傻瓜。那个畜生将越发确定我们毫无头绪。”
  “我不认为彼得森会想象出一股气味。”我坚决地说,“他发现太太的尸体时当然受了很大的惊吓,那股气味一定是很特别、很强烈,所以彼得森才会注意。我想不出有任何男人的香水闻起来像掺了汗水的枫糖浆。我猜凶手当时一定汗如雨下,他在彼得森走进屋子的前几分钟刚刚离开。”
  “这种疾病会导致低能……”艾比在翻读那本教科书。
  “如果出生后不立刻治疗。”我重复了一遍。
  “哼,但那杂种并不低能……”她抬头看我,眼神铁硬。
  “当然他不是。”韦斯利同意,“有精神病态的人并不笨。我们现在做的正是让他以为我们觉得他很愚笨,戳他的痛处——伤他的自尊心,和他自以为不可一世的聪明。”
  “这种疾病,”我告诉他们,“正合乎我们的需要。如果他有这种病,他自己一定知道,可能他的家人也有。他会极度敏感,不单因为那股气味,同时也由于他知道这种缺陷会造成低能。”
  艾比在做笔记。韦斯利则干瞪着墙,他好像很紧张,很不愉快。
  他一脸挫败。“我不知道,凯。如果凶手没有什么枫糖浆味……”他摇摇头,“他会看穿我们。这对我们的侦查只有坏处。”
  “会有什么坏处?我们本就毫无进展。”我客观地说,“我并不打算说出这种疾病的名称。”我转向艾比,“我们就叫它新陈代谢机能失调,这样就有多种可能性。他会开始担心,是不是得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病。他还会以为自己很健康吗?他怎么能确定?以前从没有一组基因工程师研究过他的体液。就算他是一个医生,也不能排除他有隐性异常的可能性,虽然过去他不知道这一点,但疾病依然存在于他体内,等着爆炸。我们要让他开始担忧,使他耿耿于怀,以为得了不治之症。说不定他会跑去体检,或者去医学图书馆。警察可以去查,看谁曾因此去看医生,或是去图书馆查医学参考书。如果他是侵入电脑的人,他可能会再做。我的直觉是有事会因此发生。我们将动摇他的信心。”
  我们三人花了一小时替艾比写稿。
  “我们不能指出消息来源。”她坚持,“不成。如果引述的话出自首席法医,别人会起疑,因为你过去拒绝对新闻界谈话,而且也奉命不能对外说明。一定得做得像有人泄露了消息。”
  “嗯,”我笑道,“我想你可以像过去一样,声称这是出自‘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
  艾比大声念出稿子。我心里很不痛快,太模糊了,左一句“所谓”,右一句“有可能”。如果我们有他的血液样本就好了。如果他真有酶缺陷,从白血球里就查得出来。要是手上的证据能多一些该多好。
  像是有信号般,电话铃响了。罗丝走进来说:“斯卡佩塔医生,马里诺警官在外面,说有很紧急的事。”
  我到走廊去见他。他带着一个专门用来装与罪案有关衣物的塑料袋。
  “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个。”他露出笑容,脸色发红,“知道游民吗?”
  我瞪着鼓鼓的袋子,如在云里雾中。
  “你知道,游民,那些推着购物车,装了他们在人间的所有财产,在城里闲逛,到处翻找垃圾箱与垃圾场的人。”
  “一个流浪汉?”马里诺在说些什么?
  “嘿,流浪汉里的大王。嗯,上周末他在离汉娜·耶伯勒被杀的地方不到一条街远的大垃圾箱里掏东掏西,你猜他找到什么玩意儿?一件该死的深蓝色连身装,上面沾满了血,把他吓昏了。唔,他是我的眼线。他居然有那个脑子把这玩意儿塞进垃圾袋,然后推着车到处找我,结果找了好几天我们才碰到。不久前他在街上对我直挥手,向我要了钱,现在呢,圣诞快乐!我有礼物给你。”
  他解开绕着袋子的绳结。
  “闻闻。”
  我几乎要昏倒,不只有干血的臭味,还有股浓重的枫糖浆汗味。我全身发凉。
  “嗨,”马里诺继续说,“我来之前去过彼得森的公寓,要他闻上一闻。”
  “是不是他记得的气味?”
  他冲我伸出一指,眨眼笑道:“中奖了!”
  范德与我花了两个小时检验那件深蓝连身装。贝蒂需要时间来分析上面的血迹,但我们都很确定这是凶手穿过的衣服。在激光下,它就像掺有云母碎片的沥青。
  我们猜测,用刀残杀汉娜后,凶手全身血污。他在大腿上擦了手,衣袖的袖口也都是凝固的血。可能他的习惯是去杀人时在普通衣服上再套一件连身装,或许他一向在杀人后把衣服丢掉,不过很可能他只做了这一次,因为这次他的被害人流了血。
  我敢打赌,他够聪明,知道血迹永远洗不掉。万一他被抓到,他可不愿意衣橱里还挂着残存血迹的衣服。另外,衣服也是追查的线索,因此标签已被他拆掉。
  衣服的质料看来像棉布与人造纤维的混纺品,大号或特大号。我记得在洛丽·彼得森的身体与窗棂上发现过深色纤维,汉娜的身体上也有一些。
  我们三人都没有告诉马里诺我们的计划。他可能在街上跑,或在家看电视,喝啤酒,他对此事一无所悉。新闻登出后,他会以为我们制造的消息是真的。他会以为消息又走漏了,或认为这与他找到的连身装和最近我收到的DNA报告有关。我们希望所有人都以为这条新闻确有其事。
  事实上,的确可能是真的。除了凶手罹患这种疾病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会造成那样强烈的体味,而且,彼得森不至于能想象出这种气味,这件衣服也不会那么凑巧落在枫糖浆上。
  “太妙了。”韦斯利说,“他没想到我们会找到。这畜生以为他都算计好了。说不定他在杀人之前,就已经找好了大垃圾箱,只是没想到我们居然找得到。”
  我偷偷看了艾比一眼。她意外地镇静。
  “很够发布新闻了。”韦斯利加上一句。
  我简直看得到头条:
  DNA,新证据
  连环杀手可能罹患
  新陈代谢机能失调
  万一他确实有枫糖浆尿症,头版报道对他应该是一大震撼。
  “如果你想诱使他来用你办公室的电脑,”艾比说,“我们必须要让他想到电脑。你知道,比如宣称资料在那里。”
  我想了一想。“好。我们可以这样做,说相关人员最近一次将数据输入电脑时,发现了新线索,有人在某犯罪现场注意到一种奇怪的气味,这种气味与最近发现的一项证据相关。经研究后发现,一种不常见的酶失调会造成那种气味,但接近消息的来源不肯透露这是哪种失调或疾病,或这种异常是否经过新近完成的DNA检验结果证实。”
  韦斯利听后大喜。“太好了,让他流汗,吓吓他。”他没有注意到他说的话一语双关。“让他去猜我们是否发现了连身装。”他继续,“我们不要说出细节。你可以说警方拒绝透露证据的性质。”
  艾比不停挥笔。
  我说:“再回到你的‘医学方面的消息来源’,从这个人口中说出些惊人的话可能是个好主意。”
  她抬头看我。“比如……”
  我看着韦斯利回答:“让这个消息来源拒绝说出是哪一种新陈代谢失调症,这一点我们原先都同意。不过这人要再补充说,这种疾病会造成心理不健全,如果是急性,则会导致低能。然后再加上……”我大声说出编造的话,“有一基因专家指出,某些新陈代谢失调可能造成严重低能。虽然警方认为凶手不可能是严重智商不足,但证据显示,他的症状可能包括缺乏组织能力,有时可能迷惘失措。”
  韦斯利喃喃道:“他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不能说他疯了。”我继续,“否则以后上法庭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艾比建议:“我们让消息来源指出两者的不同,让这个人指出智商不足与心理疾病的不同。”现在她已经在记者用的记事纸上写了六七页。她边问边写。“关于枫糖浆气味,我们要写明那股气味吗?”
  “要。”我不假思索地说,“凶手可能在外做事,与人有接触。有些人可能会来通报消息。”
  韦斯利想了想。“可以确定,他会更加焦躁不安,甚至极度恐慌。”
  “除非他真的没有那种怪味。”艾比说。
  “他怎么知道他没有?”我问。
  他们都很诧异。
  “难道没听过,‘狐狸闻不到自己的骚味’?”
  “你说他可能臭得不得了,但自己不知道?”韦斯利问。
  “让他忖度这种可能性。”我回答。
  她点点头,又动起笔来。
  韦斯利往后一靠。“你对这种失调还知道些什么,凯?我们该去查这里的药房吗?看有没有人买一大堆少见的维生素或处方药?”
  “你可以去查有没有人定期购买高单位的维生素B1。”我说,“还有一种简称为MSUD的营养品,一种蛋白质补充剂,不需处方就可买到,他也可以借由少吃高蛋白质食品来控制。不过我想他太谨慎了,不会留下这一类的尾巴。而且,老实说,我也不认为他的病严重到需要严格节制饮食的程度。我猜他过着相当正常的生活,不然不会有能力做出那些事。他唯一的问题是他有一身怪味,压力越大气味就越浓。”
  “情绪上的压力?”
  “生理上的。如果他身体不适,呼吸道感染或感冒时,枫糖浆尿症也会更为严重。这是生理上的关系。他可能睡眠不足。跟踪被害人,闯进别人的房子,做他做的那些事需要很多精力。情绪上的压力和生理上的压力彼此互相影响。他情绪上越紧张,生理上的压力就越大,反之亦然。”
  “然后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后会发生什么?”他重复道,“如果他的病情转为严重,会怎么样?”
  “要看是否转成急性。”
  “如果转成急性呢?”
  “那就有麻烦了。”
  “什么意思?”
  “氨基酸会在他体内累积,使他嗜睡、易怒、运动失调,与严重血糖过高的症状类似。他可能需要住院。”
  “运动失调?”韦斯利问。
  “走路不稳。他走路时会像喝醉了酒,也没有能力去爬墙、翻窗。如果他的病转为急性,承受的压力不断上升,却没有得到治疗,情况会失控。”
  “失控?”他继续追问,“我们向他施压,那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吗?但他的病可能会因此失控?”
  “可能。”
  “哦。”他迟疑了一下,“接下来呢?”
  “血糖升得非常高,他变得极度焦虑。如果再不治疗,他将思维混乱,紧张过度,丧失判断力,心情大起大落,极不稳定。”
  我住了口。但韦斯利并不放过我。他身体前倾,直视着我。
  “你不是刚好想到这个枫糖浆尿症,对不对?”他逼问,“但你以前从未提过。”
  “我并不确定。”我回答,“直到现在我才认为有值得一提的必要。”
  “好吧。你说你想激怒他,对他施加压力,逼他发疯。我们就这样做。最后阶段他会怎样?他病得非常严重时会怎样?”
  “他可能失去意识,痉挛抽筋。如果没有及时控制,可能导致严重的器官功能失调。”
  他逐渐会过意来,难以置信地说:“上帝!你想杀死那狗娘养的!”
  艾比停下笔,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回答:“理论上来说,有可能,不过如果他有这种疾病,应该很轻微。他已经得了一辈子。枫糖浆尿症会杀死他的可能性非常小。”
  韦斯利仍瞪着我。他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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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我整晚失眠,脑子停不下来。在不安的现实与恐怖的噩梦之间,我忧烦得辗转反侧。在梦中我杀了人,而比尔是被叫到现场的法医。他带着黑皮包,身旁有个我不认识的美丽女子相陪……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闹钟响过很久以后我才起床,满怀沮丧地开车去上班。
  我不记得过去是否曾有过如此孤独退缩的感觉。在办公室里我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话,下属们开始用紧张奇怪的眼神看我。
  有好几次我想打电话给比尔,我的决心像即将倾倒的树一样摇摇欲坠。接近中午时我终于屈服,打去电话,他的秘书轻快地告诉我,鲍尔斯先生休假去了,要到七月一号才会回来。
  我没有留言。我知道他原本没有计划要休假,我也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给我只言片语。过去他会告诉我,但过去已成过去。现在不会有软弱的道歉,不会有当面的谎言。他不愿见我,因为他不能面对自己的罪恶。
  午餐过后,我来到楼上的血清检验室,很诧异地看到贝蒂与温格背对着门,头碰着头,正在看一个小塑料袋里的东西。
  我说声“嗨”,走了进去。
  温格紧张地把袋子塞进贝蒂的罩袍口袋,好像他在偷偷给她钱。
  “楼下的事你做完了?”我假装很忙碌,没有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动作。
  “嗯。当然,斯卡佩塔医生。”他很快地回答,开始往外走,“马克菲,昨晚被枪杀的那个,他的尸体刚才送出去了。那些在艾尔博玛被烧死的人要到四点左右才到。”
  “哦。我们明早再做他们。”
  “好的。”我听到他在走廊中回答。
  房间中央一张大桌上摆开了那件蓝色套头连身装,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看检验结果如何。衣服看起来很平常,整齐地铺平,拉链拉到领口,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一件衣服。衣服的口袋很多,每一个我都查过五六次,想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但很遗憾它们都是空的。在裤筒和衣袖上有贝蒂剪掉的大孔,她剪下一些有血迹的布作为样本。
  “有没有走运找到血型?”我问,试着不去看她口袋中鼓起的塑料袋。
  “有一些成果。”她指了指,要我同她到办公室。
  在她的桌上有本记事纸,上面涂满了记号与数目,对不明所以的人来说,就像古埃及文字一样。
  “汉娜·耶伯勒的血型是B型。”她开始叙述,“这一点我们运气不错,因为这不那么常见。弗吉尼亚州约百分之十二的人是B型。她的PGM是1+,1-。PEP是A1,EAP是CB,ADA-1,AK-1。很不幸,次系统很常见,弗吉尼亚百分之八十九的人口都是。”
  “血液的实际组成有多常见?”从她口袋里冒出的一小截塑料袋开始让我不安。
  她立刻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串串数字,乘百分比,再除次组织的数目。“大约百分之十七的人有这种血液组成。”
  “也不是那么少见。”我喃喃道。
  “就和麻雀差不多常见。”
  “连身装上的血迹呢?”
  “我们运气不错。那个流浪汉找到衣服时,血液经过几天的空气接触已经干掉,但保存情况良好。除EAP外,我采到了所有次系统,而且与汉娜·耶伯勒的一致。检查DNA后就可确定,但那需要一个月到六个星期的时间。”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应该去买检验室的股票。”
  她的眼神在我身上穿梭,同情地说:“你看起来很疲惫,凯。”
  “很明显,是不是?”
  “对我来说很明显。”
  我没说什么。
  “不要让那些事击倒你。三十年来的经验让我——”
  “温格在干什么?”我笨笨地脱口而出。
  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说:“温格?嗯……”
  我瞪着她的口袋。
  她不安地笑笑,拍拍口袋。“噢,这个,只是一点他请我做的私人东西。”
  她只打算说到此为止。说不定温格在生活中有其他烦恼,说不定他在偷偷检查人体免疫缺陷病毒。上帝,求你不要让他得艾滋。
  我整顿思绪,问她:“那些纤维呢?有没有任何发现?”
  贝蒂已比较过连身装上的纤维与在洛丽·彼得森房间及汉娜·耶伯勒身上发现的纤维,核查是否一致。
  “在彼得森家窗棂发现的纤维,可能来自这件衣服,也可能来自任何类似的深蓝棉布与聚酯混纺的斜纹布。”
  我失望地想,这种比较在法庭上不会有任何意义,因为斜纹布同小店里卖的打字纸一样普通。你想找它的来源,结果发现到处都是。它可以来自某人的工作裤,或医护人员、警察的制服。还有其他令人失望之处。贝蒂很确定我在汉娜·耶伯勒身上发现的纤维并非来自这件衣服。
  “她身上的纤维是棉。”她说,“可能是从那天她穿过的其他衣服上掉下来的,或者甚至是浴巾,谁知道?人们身上常有各种纤维,但我对那件连身装没有留下任何纤维并不感到惊讶。”
  “为什么?”
  “那是一种斜纹布,纤维非常平滑。除非碰上很尖锐的东西,不然很少会留下任何纤维。”
  “在洛丽的案子中,可能碰到窗外砖墙突出的部分,或粗糙的木头窗棂。”
  “可能。而且我们在那个案子中发现的深色纤维可能就是从某件连身装掉下来,甚至就是这一件,只是我们永远也不能确定。”
  我下楼回到办公室,坐下来仔细想了一会儿,接着打开上了锁的抽屉,拿出那五个被杀女子的卷宗。
  我开始寻找有没有被我疏忽的地方,并且重新搜索这些案子的相关之处。
  这五个女人有什么相通的地方?为什么凶手要选上她们?他怎么与她们接触?
  一定有某种相关。我根本不相信凶手只是随机找上她们,也不认为他开车到处逛,碰到谁就杀谁。他的选择自有理由。他先同她们有某种接触,然后跟踪她们回家。
  地理位置、职业、外表容貌,这些女人没有共同之处,我试着反过来思考,什么是她们最不相同的地方?我再次回到塞西尔·泰勒的身上。
  她是黑人,其他四个被害人是白人。一开始我就对此感到迷惑,现在仍旧如此。凶手犯了错?可能他没有想到她是黑人,他其实想杀另一个女人?比如说,她的朋友芭比?
  我一页页翻阅,浏览我口述的验尸报告,检查收集到的证据、文件和从一家圣路易医院要来的老档案。塞西尔五年前曾因宫外孕在那里接受治疗。我从警察的报告中得知,她唯一的亲属是住在俄勒冈玛特利斯的妹妹。马里诺从她那里问到塞西尔的背景,知道她曾与一个住在泰德沃特的牙医结过婚。
  我把X光片从信封中拉出时,那些片子发出像锯子刀刃被折到的声音。我把它们一张张对着桌灯迎光照去。除了在左胳膊肘有个早已愈合的撞伤外,塞西尔并没有其他骨伤。我无法断定撞伤的年代,但可确定绝非新伤,可能发生在多年前,与她的死亡无关。
  我再度想到弗吉尼亚医院。洛丽·彼得森与布兰达·史代普最近都去过急诊室。洛丽在那里是因为轮到实习急救外科,布兰达在那里则是因为出了车祸。要说塞西尔可能也去那里治疗肘伤似乎扯得太远,但现在我愿意考虑任何可能性。
  我根据马里诺留下的资料,拨了塞西尔妹妹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后,有人接起电话。
  声音很不清楚,而且我一定打错了。
  “抱歉,我打错了。”我说得很快。
  “请你再说一遍。”
  我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你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像是个二十余岁的女子。从她的声音判断,她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而且带有弗吉尼亚口音。
  我重说了一遍号码。
  “号码没错,请问你找哪位?”
  “弗朗西斯·欧康纳。”我看着报告回答。
  那个年轻、有教养的声音说:“我就是。”
  我亮明身份,听到她轻轻喘了口气。“据我了解,你是塞西尔的妹妹。”
  “是。上帝!我不想再谈这件事,请你不要再问了。”
  “欧康纳太太,塞西尔的事太不幸了。我是办她案子的法医,打电话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她左胳膊肘是怎么受伤的。她左胳膊肘有个已愈合的骨折。我正在看X光片。”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听得出她在思考。
  “她在慢跑时出了意外。她在人行道上跑步时绊倒了,双手先着地,有只胳膊肘因撞击而骨折。我记得,因为她打石膏的那三个月,正好逢上有记录以来最热的夏天,她受了很大的煎熬。”
  “哪个夏天?在俄勒冈吗?”
  “不,塞西尔没有在俄勒冈住过。那是在弗雷德里克堡,我们成长的地方。”
  “这个意外发生在多久以前?”
  她又停了一下。“九年,或十年了。”
  “她在哪里接受治疗?”
  “我不知道。一家在弗雷德里克堡的医院。我不记得名字了。”
  塞西尔的骨折不是在弗吉尼亚医院治疗的,而且发生的时间太久远,不会有任何关联。但我不在乎。
  我从未在塞西尔生前遇见她,也没和她讲过话。
  我只是假设她会有黑人口音。
  “欧康纳太太,你是黑人吗?”
  “我当然是黑人。”听得出来她很不高兴。
  “你姐姐说话跟你像不像?”
  “跟我像不像?”她的声音提高了不少。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怪——”
  “你的意思是她是否跟我一样说起话来像白人?”她开始发怒,“不错,她是!难道教育不就是这一套?所以黑人可以说话像白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真诚地说,“我绝对无意要冒犯你,但这点很重要……”
  我对着电话向空气道歉。
  露西知道第五桩勒杀案,也知道所有那些被杀的女子。她也知道我在卧室里放了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晚饭后她已问过我两遍。
  “露西,”我冲了一下盘子,将它们放进洗碗机,“别去想那把枪。要不是我独自一人住,我才不会去买枪。”
  我一直想把枪藏在她找不着的地方。但自从发生调制解调器那场风波后,我发誓一定要对她坦白。几天前,我已经把调制解凋器跟电脑接通了。只要露西还住在这里,那把枪就依旧放在我衣柜上层的鞋盒里,但枪里并没有子弹。最近我每天早上把子弹退膛,晚上再装回去。至于弹匣,我放在一个她永远不会想到去找的地方。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有枪,露西。你应该也明白枪支有多危险……”
  “枪可以杀人。”
  “对,”我们边说边走进客厅,“没错。”
  “你有枪,所以你可以杀人。”
  “我不想杀人的事。”我严肃地告诉她。
  “嗯,就是这样。”她坚持道,“这是你买枪的理由,因为有坏人。”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露西撸高她粉红运动衫的袖子,抱怨道:“这里好热,姨妈。为什么这里老这么热?”
  “要我把空调调冷一点吗?”我漫不经心地翻过电视的节目表。
  “不要。我讨厌冷气。”
  我点起烟,她又抱怨我抽烟。
  “你的书房好热,又有一股好臭的烟味。我打开窗,还是一样臭。妈妈说你不该抽烟,你是医生还抽烟,妈妈说你知道不该抽的。”
  多萝茜昨天很晚的时候打来电话。她和她的插画家丈夫在加州,我不记得到底在哪里。我已经尽力对她礼貌了,原本我还想提醒她:“你有个女儿,亲骨肉露西,记得吗?你还记得她吗?”但我没有说出口,而且很保留,几乎达到宽宏大量的地步,其实主要是为了露西,她就坐在桌旁,紧紧抿着嘴唇。
  露西和她母亲大概讲了十分钟,就再也无话可说。之后她将全副精神放在我身上,挑剔我,顶嘴,指使我往东往西。柏莎说她今天一天都是如此,晚上柏莎要走时索性叫她“麻烦鬼”。柏莎告诉我,露西几乎没有踏出我的书房。从我一离开,她就坐在电脑前,直到我回家为止。柏莎最终放弃要她到厨房吃饭的想法,她得以在我桌旁进餐。
  电视上的闹剧好像越发荒谬,我与露西也在客厅上演我们的闹剧。
  “安迪说如果你有枪但不会用,比没有枪还要危险。”她大声宣布。
  “安迪?”我心不在焉地问。
  “罗夫之前的那一个。他常去垃圾场打瓶子,他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射中。我打赌你射不中。”她好像在控告我般的审视我。
  “你说对了。我的枪法说不定没有安迪好。”
  “我就知道。”
  我没有告诉她,事实上我对枪支颇有心得。买那只不锈钢卢格点三八之前,我去过办公楼地下室的室内射击场,在枪械检验室专家的专业指点之下,试用过各型手枪,而且我常常练习,成绩还很不错。如果形势需要,我不认为自己会迟疑着不能开枪,但我不打算同我的外甥女讨论。
  我平静地问她:“露西,你为什么要挑我的毛病?”
  “因为你是个大笨瓜!”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一个老笨瓜。如果你去试,只会害死自己,他才不会被你抓到。然后你也死了,他会杀死你,就像电视上演的一样。”
  “如果我去试?”我不解地问,“如果我去试什么?露西?”
  “如果你想先杀他。”她愤怒地抹掉泪水,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我瞪着电视上的家庭闹剧,却视而不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冲动地想逃回办公室,关起门来忘情于工作,但我慢慢靠过去,把她拉过来。我们就这样坐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她在家时与谁说话。我无法想象她和我妹妹能够深谈任何事。很多写书评的人赞誉多萝茜及其儿童书籍“别有创见”、“深刻动人”、“情感洋溢”。多么讽刺!多萝茜把心力都投注在不存在的小孩身上。她爱护他们,花很多时间在各种细节上。她考虑他们会怎样梳头,穿什么衣服,思索他们的问题和成长的关键。露西则在一旁渴求她母亲的关爱。
  我回忆以前在迈阿密时与露西共处的时光,我、她、我母亲和多萝茜共度的假期,也想到露西上次的来访。我从不记得她提到任何朋友的名字。我想她没有朋友。她会谈她的老师、她母亲那群乱糟糟的男朋友、对街的斯普纳太太、清理院子的詹克和来来去去的女佣。露西是一个个子小小、戴副大眼镜、无所不知的小天才,比她大的小孩忌妒、厌恶她,与她同龄的小孩又不能了解她。她处处不调和。我想我和她一般年纪的时候,就和她一模一样。
  我们逐渐被平和与温暖所笼罩。我对着她的头发说:“前几天有个人问我一个问题。”
  “关于什么?”
  “关于信任。有人问我全世界我最信任谁。你知道是谁吗?”
  她往后靠,抬头看我。
  “我想那个人是你。”
  “真的吗?”她难以置信地说,“最信任我?”
  我点点头,平静地继续:“是。现在,我要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坐直看着我,眼睛明亮警醒,非常开心。“噢,当然,你快说。我会帮你的,姨妈!”
  “我必须弄清楚侵入我城里电脑的人是如何办到的——”
  “不是我,”她脱口而出,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我已经告诉你不是我。”
  “我相信你。有别人做了,露西。说不定你能帮我找出来?”
  我不认为她可以,但我要给她一个机会。
  她精神一振,又兴奋起来,很有信心地说:“很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做。”
  “简单?”我忍不住微笑。
  “因为系统管理权。”
  我掩饰不住惊讶。“你怎么知道系统管理权?”
  “都在书里,它是上帝。”
  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不由得想到露西高得惊人的智商。她第一次做完智商测验后,辅导员坚持要她再做一遍,因为分数太高,一定出了错。的确有错。第二次的结果比第一次还要高十分。
  “就是从那里打开结构化查询语言(SQL)的,”她叽里咕噜地说下去,“你看,除非你有系统管理权,否则不可能获得存取权。所以你要有系统管理权,上帝。你和上帝一起获得存取权,之后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我静静思索。比如说分派我办公室的用户名与密码。这是个大发现,但又如此简单,我从没想到过。我想玛格丽特也是。
  “你只需要进入就可以了,”露西径直继续,“如果他知道上帝,他就可以获得存取权,把存取权做成数据库管理员,然后他就可以进入你的数据库。”
  在我的办公室,数据库管理员被称为“深喉”。玛格丽特偶尔还是有幽默感的。
  “你用系统管理权进入结构化查询语言,然后你打入:连接存取权,来源,数据管理员,凯。”
  “说不定就是这样发生的,”我边想边说,“如果有人可以用数据管理员,他就不但能看数据,还可以改数据。”
  “当然,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上帝告诉他他可以。数据管理员是耶稣基督。”
  她的神学比喻如此荒谬,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就是这样进入结构化查询语言的。”她认了罪,“你没有告诉我任何密码,但我想进入结构化查询语言去试一些书上的指令。我给你的数据管理员一个我编的用户名和密码,然后我就进去了。”
  “等一等,”我要她慢慢说,“你说你指定了一个密码给我数据管理员的用户名。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的用户名?我又没有告诉你。”
  她解释给我听。“它在你存取权的档案里,在你的目录中,你有一个档案叫Grant.SQL,你在里面替所有图表数据编了代号。”
  事实上,不是我做的。去年玛格丽特做好后,我带了很多备份磁盘回家,输入家里的电脑。在办公室的电脑里会不会也有这么个存取权档案?
  我牵着露西的手,我们从沙发上站起。她热切地随我走进书房。我让她坐在电脑前,自己拉出把矮椅。
  我们打进玛格丽特城里办公室的号码。在电脑运作时,我们注视着屏幕下端的倒数。顷刻之间电脑接通了,几个指令之后,深色的屏幕上可以看到一个绿色的字母C在闪动。突然间我的电脑像面透镜,另一面是十英里之外我办公室的秘密。
  我微微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我们的电话装了追踪设备。我必须记得告诉韦斯利,免得他浪费时间去找谁是侵入者。这次入侵的人就是我。
  “用寻找的指令,”我说,“去找任何可能叫存取权的档案。”
  露西做了,但电脑显示没有找到。我们再试了一次。我们试着找“同义字”,还是没找到。然后她想到去找任何档案扩展名叫SQL的。因为通常当一个档案里有用到SQL的指令时,它的扩展名就会是SQL。而用SQL便可替办公室的数据图表造出公共的同义字。屏幕上出现了很多名字,其中一个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它叫“Public.SQL”。
  露西打开那个档案,我们检查里面的内容。我感到既兴奋又不悦。里面包括玛格丽特很久以前替办公室数据库的图表做公共同义字时所写的指令。我不是电脑程序员,我听过公共同义字,但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露西在翻阅程序手册。她找到关于公共同义字的章节,充满自信地要帮忙。“你看,很好玩的。当你做图表时,你必须先有一个用户名和密码。”她抬头看我,厚厚的镜片后双眼发亮。
  “不错,”我说,“有道理。”
  “如果你的用户名是‘姨妈’,密码是‘凯’,然后你造出一个图表叫‘游戏’,那么电脑给它的名字其实是‘姨妈·游戏’。图表的名字跟在用户名的后面。如果懒得每次都打入‘姨妈·游戏’,你可以造出一个公共同义字。你打入指令,给图表另一个名字,简称为‘游戏’。”
  我瞪着在屏幕上的一长串指令,上面有个单子列出所有在法医办公室电脑里制作出的图表,并显现出每个图表在哪个用户名之下被做出来。
  我不明白。“就算有人看了这个档案,露西,他还是不知道密码。只有数据库管理员的用户名列了出来,如果你没有密码,就不能进入我们被害人案子的图表。”
  “你要和我打赌吗?”她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如果你知道数据库管理员的用户名,就可以更改密码,做出任何想要的东西,然后你就进去了。电脑才不在乎呢。它让你在任何时间都可以更改密码,并不会因此影响程序。很多人为了安全理由常常更改密码。”
  “所以你可以用用户名如‘深’,给它一个新密码,然后进入我们的数据库?”
  她点点头。
  “你做给我看。”
  她不确定地看我。“你告诉我永远不要进入你办公室的数据库。”
  “这次是例外。”
  “如果我给‘深’一个新密码,姨妈,旧的就没有了。你再用旧密码的话,就进不去。”
  我忽然想起来,当我们刚发现有人想偷看洛丽的案子时,玛格丽特提到数据库管理员的密码出了问题,害她要重新取得数据库管理员的存取权。
  “因为我做的新密码取代了旧密码,所以旧的就不再管用了。”露西心虚地瞄我一眼,“但我会修好它。”
  “修?”我心不在焉地问。
  “你这里的电脑,旧的密码不能再用了,因为刚刚我改了密码才能进结构化查询语言。但我会修好它。我保证。”
  “等一下,”我飞快地说,“待会儿再修。我要你做给我看怎样可以侵入。”
  我试着理清思路。看来应该是可能的。这个侵入法医办公室电脑数据库的人对这系统有相当的认识,知道可以在Public.SQL里找到用户名,之后在这名称下造了新密码。但他没注意到这样做之后旧密码会失效,使我们不能再使用,当然我们会注意到并起疑。他也没想到,他的指令会因为电脑设在回显而出现在我们的屏幕上。如此看来,电脑被侵入应该只发生了一次。
  如果他曾经侵入,就算没有回显,我们也会知道。因为玛格丽特会发现密码“喉咙”不再管用了。但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侵入,专门去找洛丽·彼得森的档案?
  露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
  “你看,”她在说,“假装我是坏人想进来,我会像这样做。”
  她先输入指令,取得系统管理权,进入结构化查询语言,然后以“深”为用户名,打了“接通/资源/数据库管理员”的指令,以及一个她造的新密码“混乱”。存取权有了。这是一个新的数据库管理员,她可以用这个进入所有办公室图表。这个新的数据管理员权限大得可以让她做任何想做的事。
  当然也包括篡改数据,例如改变布兰达·史代普的记录,将“黄褐色布带”列在“衣物、个人用品等”这一项之下。
  是他做的吗?他知道他那些案子的细节。他也看报,对每个提到他的字都不放过。别人还没有发现,他就已注意到新闻报道不正确的部分。他想显示他有多聪明,所以故意改变我办公室的数据来挑衅?
  侵入发生的时间是在艾比报道了布兰达·史代普死亡案件的两个月后。
  但数据库只被侵入过一次,而且最近刚发生。
  艾比报道的细节不可能得自法医办公室的电脑。难道电脑的数据得自新闻?说不定他小心地读遍在电脑里的勒杀案数据,找寻与艾比的报道不一致的地方。也许当他看到布兰达·史代普的档案时,发现了不一致的地方。他输入“黄褐色的布带”取代了原有的“肉色丝袜”。或者他可能在离机前,才突然想到去找洛丽·彼得森的档案,只是好奇,不见得有别的原因。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玛格丽特会在屏幕上发现那些指令。
  我是不是惊恐得丧失了理智?
  这件事与贴错标签的采证袋有关系吗?那个硬纸档案上有发光的残余物,万一它不是从我的手上来的呢?
  “露西,”我问,“有没有办法知道,我办公室电脑的数据是不是被别人改过?”
  她想也不想便回答:“你的资料有备份,对不对?有吗?”
  “不错。”
  “那么你可以把旧数据找出来,比较两者有没有不同。”
  “问题是,”我在思索,“就算发现有人作了修改,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我的办事员加上去的。从案子进入数据库后,一个星期、一个月后都不断有新数据进来,所以它还在不断改变。”
  “我想你只好问他们了,姨妈,问他们有没有改过。如果他们说没有,而且存底的旧数据与现在在电脑里的不同,那么可不可以看出来?”
  我承认可能可以。
  她把密码又改了回来。我们把屏幕上的指令一扫而光,让明早在法医办公室的电脑上也能同样光洁,然后关机。
  几乎十一点了。我打电话到玛格丽特家,问她数据备份的事,以及她是否有电脑被侵入前的备份数据。她好像微有醉意。
  不出所料,没有这么好的事。“不,斯卡佩塔医生,办公室并没有保存那么久之前的数据。每天晚上我们备份一次,以前的就会被取代。”
  “该死。我一定要找出一份在过去几个星期都没有被更新过的数据库。”
  一阵沉默后,她低语道:“等一下,可能有一个档案有。”
  “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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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确定……”她迟疑着说,“我想有过去六个月的资料。人口动态统计要我们的数据。几个星期前我曾输入各区的数据,并把所有档案放在一起。后来我把这些数据经由电话线传到他们的主机——”
  “多久?”我插进去,“几个星期前做的?”
  “这个月的第一天……我想在六月一号左右。”
  我的神经开始发烧。我必须知道。如果我能证明新闻报道在先,数据被更改在后,至少别人就不能怪我的办公室走漏了消息。
  “我现在就要那份文件,而且要打印出来。”我告诉她。
  她停了许久没说话,回答时听起来在犹豫。“我不太确定该怎么做。”她又停了一下,“但明天一早,我可以给你我手上的所有数据。”
  我瞄了手表一眼,接着拨了艾比的传呼。
  五分钟后她打过来。
  “艾比,我知道你不能说你的消息来源,但有些事我一定得知道。”
  她没有回答。
  “在你对布兰达·史代普的报道里,你说她被一条黄褐色布带勒死。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不能——”
  “拜托你。这点非常重要,我一定要知道。”
  她停了许久后终于说道:“我不能说名字,是医护队的人,在现场的一个家伙。我认得很多医护队的人……”
  “所以消息绝不是从我办公室里漏出去的?”
  “绝对不是,”她强调,“你在担心马里诺警官提到的有人侵入电脑……我发誓,我写的东西绝不是从你那里来的。”
  我脱口而出:“不沦是谁侵入的,艾比,他可能在档案的图表里故意打入黄褐色布带,使整件事看起来像是你从我办公室拿到消息,换句话说,是我的办公室走漏了消息。这个细节是错的。我不相信原来的电脑数据是这个样子。我想不论是谁侵入,他是从你的报道里看到了那个细节。”
  “上帝!”这是她唯一说出口的话。


  第十五章
  马里诺狠狠将早报挪在会议桌上,轰隆一声巨响,纸张四散,内页飞了出来。
  “见鬼!这是什么?”他的脸气得通红,另外他也很需要刮胡子,“上帝!”
  韦斯利平静地踢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那则新闻是星期四的头条,在上半页用醒目的大标题写着:
  DNA,最新证据
  勒杀案凶手
  可能有遗传性机能缺陷
  没有艾比的名字。这篇报道的作者是一个法庭记者。
  还有篇短文提到如何用DNA作证,包括以DNA进行“指纹指证”的全过程插图。我在想那个凶手会如何反应,他大概会愤怒地看上一遍又—遍。我猜不论他在哪里做事,今天他可能需要告病在家。
  “我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码事?”马里诺对我怒目而视,“我交给你那件套头连身装,我尽了我的责任。结果接下来,我就从报上看到这等狗屁字眼!什么缺陷?DNA的报告刚进来,哪个屁眼立刻就漏了,还是怎么?”
  我没开口。
  韦斯利平静地回答:“这次无所谓,彼得。我们不在乎报上写什么,把它当成件好事。我们现在知道凶手有股奇特的体味,或至少他像有。他以为凯的办公室抓到了他的小辫子,说不定他会做出愚蠢的事。”他看看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摇摇头。目前没有任何人试图侵入法医办公室的电脑。如果这两人二十分钟前来到会议室,他们会发现我正埋在纸张里。
  难怪昨晚当我要玛格丽特印出那些文件时,她显得很犹豫。这包括到五月为止全州三千个案子。那一叠叠绿条报表纸足有整株大楼那么长。
  更糟的是数据经过压缩之后根本不能读,要读它就像在一碗字母形状的通心粉汤里找完整的句子。
  我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布兰达·史代普的档案号码。当我发现在“衣物、个人用品等”下记的是“颈上缠有肉色丝袜”时,不知道该算是高兴还是惊吓,也可能两种情绪都有。没有任何地方提到所谓的黄褐色布带。我的办事员里没有人记得在案子输入后,他们曾进行过更正,或加入新的数据。有人改过记录,一个不是我办公室的人。
  “那些心智有缺陷的玩意儿是哪棵葱?”马里诺粗鲁地把报纸向我推来,“你从DNA的巫术阵里发现了什么,让你以为他脑子里缺根筋?”
  “不,”我如实回答,“我想这篇报道要说的,是由于某种新陈代谢机能失调,可能引发某些病症。但我没有证据指出那些问题一定会发生。”
  “哼,我绝对不会以为他脑子有问题。上帝!这种屁话又来了:这个畜生是个蠢蛋,低等生物,可能给人洗车,要不然就在打扫阴沟……”
  韦斯利开始表现不耐烦。“别再说了,彼得。”
  “是我在负责侦查,但我得看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有更大的问题,好了吧?”韦斯利回嘴道。
  “嗬,是什么?”
  于是我们说了。我们告诉他,我与塞西尔的妹妹通话后的发现。
  他安静地听,眼睛里的怒意逐渐消退,一脸疑惑。
  我们的结论是那五个女人绝对有一样相同之处——她们的声音。
  我提醒他马特·彼得森说的话。“我记得他说到他第一次在派对遇见洛丽时,曾提及她的声音。他说她有那种引人注意的声音,非常好听的女低音。我们想到这五个案子相同之处在声音。说不定凶手没有看到她们,而是听到她们的声音。”
  “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韦斯利补充道,“一想到那种跟踪潜伏的人,我们就假定那精神病人曾见过被害人,可能在购物中心或慢跑时,也可能他从住宅窗外偷看。通常即便电话是因素之一,也都发生在最初的接触之后。他先看到她,之后说不定打电话给她,光听她的声音或许就足以让他想入非非。但我们现在所想到的则更可怕,彼得。凶手的职业可能容许他打电话给不认识的女人。他手上有众多电话号码和住址,他打电话给她们。如果她的声音引发他的幻想,他就选上她。”
  “你这样说好像可以缩小范围似的,”马里诺抱怨道,“现在我们要去查这些女人是不是列在电话簿上,接着我们要考虑凶手可能从事的职业。太太小姐们每个星期都会接到那种电话,卖扫把、灯泡、公寓的等等,再加上做市场调查的,那种问上你五十个问题的家伙。他们想知道你已婚还是单身,赚多少钱,怎么穿裤子,刷牙后用不用牙线之类的。”
  “你知道我们的问题了。”韦斯利喃喃道。
  马里诺的连珠炮仍在继续。“所以有人迷上了奸杀。他还可以每小时领八块钱,坐在家里翻遍电话簿。万一有女人告诉他,她单身,一年赚两万,一个星期后,”他转向我,“她就躺在你这里。好,现在你们告诉我,凭哪一点可以找到他?”
  我们不知道。
  声音这个因素并没有缩小排查范围,在这一点上马里诺是对的。事实上,这只让我们的调查更为困难。我们或许可以查出被害人在某天曾遇见哪些人,但很难确定她曾与哪些人通过电话。就算被害人没被杀死,也不见得想得出来。那些打电话来推销、作市场调查,甚至是打错电话的人鲜少会报上名来。我们每天每夜都会接到许多电话,但没人注意,也不会记得。
  我说:“他杀人的模式让我怀疑他在外工作,从星期一做到星期五,整个星期压力不断积压。星期五晚上或午夜之后,他出去动手杀人。如果他一天要用二十次硼砂肥皂,不太可能是在自家浴室洗的手。据我所知,平常杂货店卖的洗手肥皂并不含硼砂。所以如果他用硼砂肥皂,一定是在工作场所。”
  “我们确定是硼砂?”韦斯利问。
  “检验室用色层分析法检验过,确认我们在尸体上发现的发亮残余物含有硼砂。这点确定无疑。”
  韦斯利思索了片刻。“如果他在工作场所使用硼砂肥皂,然后下午五点回家,凌晨一点时应该不会剩下多少。他可能在晚上上班,使用男盥洗室的硼砂肥皂。午夜下班约凌晨一点时,直接去被害人家。”
  我认为这个想法很有可能。如果凶手晚上做事,白天就有很多机会在别人都去工作时,到他下一个被害人居住的小区勘查地彤。他也可以在稍晚下班时再去,说不定在午夜。那时被害人及其邻居不是不在家,就是在睡觉。没有人会看到他。
  哪些在夜间工作的职业会用到电话?
  我们思考了一会儿。
  “多数电话推销员会在晚饭时打电话来,”韦斯利说,“通常九点过后便不会再打。”
  我们都同意。
  “送比萨的,”马里诺建议,“他们任何时候都送。也可能是凶手接的电话。你打过去,接电话的人首先就会问你的号码。如果以前你打过,你的地址将立刻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半个钟头后那畜生拿着热比萨在你门前出现,可能一眼就发现那个女人独居。他喜欢她的声音,也有她的地址。”
  “去查查。”韦斯利说,“派几个家伙去各处有外送比萨的地方看看。”
  明天就是星期五了。
  “去看有没有哪个卖比萨的地方是这五个女人都曾经光顾过的。应该都在电脑里,很容易找。”
  马里诺走开了一会儿,带了本电话簿回来。他找到比萨店的部分,开始记下名字和地址。
  我们想出越来越多可能的职业。医院和电话公司的接线生整晚都在接听电话,找你捐钱的人就是晚上十点了也会拨电话来打断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而且总会有人拿着电话簿随手乱拨——比如联邦储备银行的警卫坐在空无一人的门廊时,或加油站的工人在深夜顾客很少时,都可能因穷极无聊而打电话消磨时间。
  我的心思越来越紊乱,无法有条理地思考。
  我觉得不对劲。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你把它搞得太复杂了,离你真正知道的事越来越远。
  我看着马里诺多肉潮湿的脸和转来转去的眼睛。他很疲劳,压力又大,仍旧满腔陈年怒火。他为什么这样易怒?他那套关于凶手的想法是什么意思?说凶手憎厌职业女性,因为她们太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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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8:50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我找他,他总是“在街上”。他去过所有勒杀案的现场。
  洛丽·彼得森的案子发生时,他完全清醒。那天晚上他睡过觉吗?他立刻把谋杀推在马特·彼得森头上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告诉自己,马里诺不符合我们对凶手的分析。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车上,并不靠打电话维生,所以我看不出他与那五个女人会有什么联系。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那股奇怪的体味,而且如果在大垃圾桶发现的套头连身装是他的,他为什么会带到检验室来?
  除非,他是想把整个侦查系统闹翻天,他熟悉一切,足以让我们跟自己作对。他是专家,负责侦查,他的经验可以让他成为救世主或者撒旦。
  或许我一直害怕凶手是个警察。
  马里诺不符合。但凶手可能在这里工作了数月之久,他在城里多处制服店买深蓝色连身装,在警察专用男盥洗室用硼砂肥皂洗手,并且对法庭与侦查程序知之甚详,足以欺瞒他的弟兄们与我。他可能是一个堕落的警察,或者原来就有问题。警察这个职业一向就对心理不正常的人有很大吸引力。
  我们查过到达谋杀现场的医护人员,但没有查过那些在尸体被人发现后赶到的警察。
  说不定有个警察执勤时或下班后喜欢翻电话簿。他与被害人最先的接触或许是听到她们的声音,这声音激发他下手谋杀。事后他还得在街上逛逛,以便在尸体被人发现时,他可以马上到达现场。
  “我们最好去找马特·彼得森。”韦斯利在对马里诺说话,“他还在城里吗?”
  “嗯,我想是的。”
  “我想你最好去问他,他太太有没有提起过有人打电话来推销、做民意调查,或有人说她赢了大奖之类,任何与电话有关的事。”
  马里诺把椅子往后推。
  我很保留地没将心里想的话立刻说出,转而问他:“尸体发现后,警察接到报告的电话录音或书面记录会不会很难拿到?我想知道凶案消息传来的确切时间和警察到达的时间,特别是洛丽·彼得森的案子。假设凶手在晚上上班,死亡时间可能对我们决定凶手何时下班非常重要。”
  “没问题,”马里诺不经心地回答,“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等我们找过彼得森,就去无线电通讯室。”
  马特·彼得森不在家。马里诺在他公寓的门环后面留了名片。
  “我想他不会回我电话。”他开车上路时嘟哝道。
  “为什么?”
  “我上次去的时候,他没有请我进去,站在门口像堵墙似的。他已经算很帮忙了,闻过那件连身装后才叫我滚蛋。他把门摔在我脸上,要我以后直接联系他的律师。彼得森说测谎结果证实他无罪,而我一直在骚扰他。”
  “你可能的确在骚扰他。”我实话实说。
  他看我一眼,几乎微笑了。
  我们离开西部,转向城中心。
  “你说什么离子测试测出硼砂,”他换了话题,“这么说并不是化妆的油彩?”
  “油彩里没有硼砂,里面有种俗称‘太阳红’的色素会对激光起反应,但并没有硼砂。很可能彼得森碰他太太时,他手上有点这种‘太阳红’,所以才留下那种印子。”
  “刀上那种发光的残余物呢?”
  “留下的痕迹太小,没有办法测量。但我不认为会是‘太阳红’。”
  “为什么?”
  “太阳红不是粒状粉末,而是一种油膏——记不记得你曾经把一个装了深粉红色油膏的大白罐子带回检验室?”
  他点点头。
  “那就是‘太阳红’。不论使它在激光下发亮的成分是什么,它都不会像硼砂肥皂那样搞得到处都是。那种以油膏为底的化妆品通常会造成一块高密度的发亮残余物,这是用了化妆品的人将手指紧紧碰触物体表面后形成的。”
  “像在洛丽的锁骨上。”
  “不错。也在彼得森的指纹卡上,指尖压到纸上的部分,其他地方都没有起任何亮光,只有指端的墨印上有。那把求生刀刀柄上的亮光形成的模式就不一样,它们到处都是,与在那些女人身上到处都有的亮光很相似。”
  “你是说如果彼得森手上有这种‘太阳红’,然后再拿刀,刀上应该有一块块的亮光,而不是东一点西一点的碎光。”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嗯,那你在尸体和绳索上发现的亮光又是由什么成分造成?”
  “洛丽手腕上的量相当集中,足够测验,结果就是硼砂。”
  他戴上了太阳镜,把脸转向我。“这么说,是两种不同的发亮物质?”
  “对了。”
  “嗯。”
  和里士满大多数公共建筑一样,警察总部灰蒙蒙的,简直与水泥人行道毫无二致。那种丑恶的平淡还点缀着飘扬在蓝天下的鲜明国旗与州旗。马里诺从大楼后面开进去,停在一排没有标志的警车之中。
  我们进入走廊,走过玻璃包围的询问台。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对马里诺微笑致意,对我则招呼一声“大夫”。我瞟了一眼身上的西装,幸好我记得脱了检验室的罩袍。我一天到晚穿习惯了,有时根本忘记脱下来。偶尔我不小心穿着它出了办公大楼,就觉得像穿了睡衣出门一般。
  我们经过公告栏,上面贴满了对儿童性骚扰的罪犯、金光党和其他各种恶棍的画像,还有里士满十大通缉要犯的照片。有些像中人居然还在微笑。他们上了这个城市的名人榜。
  我跟着马里诺走下一段昏暗的楼梯,脚步踏在金属阶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我们在一扇门前停下。他透过一扇小玻璃窗向内看,对里面的人打了个手势。
  门自动开启。
  这是无线电通讯室,一个挤满桌子、塞满电话和电脑的地窟。玻璃墙外另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整屋调度员,对他们来说,整个城市就像他们的电动玩具。九一一接线生好奇地看着我们,有些人在忙着接电话,有些人则在聊天抽烟,原本戴在头上的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
  马里诺带我走到一个角落,那里的架子上挤满了一个个装了大卷录音带的盒子,每个盒子按日期标明。他伸手从那一排排录音带里逐一抽出五卷,每卷包括一周的记录。
  他把录音带放在我的胳膊上,慢吞吞地说:“圣诞快乐。”
  “什么?”我看着他,好像他疯了。
  “嘿。”他拿出香烟。“我呢,我要去比萨店了。那里也有录音机。”他一屈指,指向玻璃后调度员的房间,“你可以在那里听,也可以带回你的办公室。如果是我,我会把它们带出这个动物园,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照规矩你不可以带出去。等你听完,请直接交给我。”
  我开始头痛。
  接着他带我去一个小房间,里面的激光打印机正在源源不断地吐出报表纸。拖在地上的纸已经有两英尺长了。
  “我们离开你办公室前,我找了几个家伙来。”他简单地解释,“让他们打印出过去两个月所有在电脑里的数据。”
  上帝!
  “地址和所有数据都在上面。”他平板的棕色眼睛看我一眼,“你必须看打印出来的数据,才能知道当电话打进来时,屏幕上出现了什么。如果没有地址,你无法知道拨这些电话的是谁,以及为了什么。”
  “难道我们不能只打印出需要的数据?”我忍不住恼火地问。
  “你对主机熟不熟?”
  当然不熟。
  他四处看看。“这里没人会搞主机。楼上有个专门弄电脑的,不过现在他正在海滩逍遥。我们不能去找其他专家,除非整个系统都崩溃了。如果叫人来修,一小时要被敲掉七十块。就算警方愿意跟你合作,那些家伙也不知要多久才会办好手续。如果你走运,那个电脑专家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会到,甚至可能是星期一,下星期某天。所以,大夫,你看,你已经够走运了,我居然找得到人会按打印键。”
  我们站在房间里足足有半小时。打印机终于停了,马里诺将纸一把撕下。地上那一堆足有三英尺高,他找了一个报表纸的盒子放进去。当他拿起来时闷哼了一声。
  我跟着他走出无线电通讯室。他转过头跟一个长得不错的黑人通讯员说:“如果你看到柯克,替我捎句话。”
  “没问题。”对方打个哈欠,回答。
  “告诉他不准再开那种十八轮大卡车,他不是在演电视剧。”
  那个通讯员笑了,笑声听起来就像艾迪·墨菲。
  接下来的一天半我连衣服都没换,穿着尼龙运动衣、戴着耳机躲在家中。
  柏莎简直就是天使下凡,她带露西出去玩了一整天。
  我不进城里的办公室,因为那里不断有人来打搅,而我正在同时间赛跑,希望在星期五深夜至星期六凌晨的那几个小时前能有所发现。我坚信他一定会再次下手。
  我与罗丝联系了两次。她说从我和马里诺离开后,埃伯格已经找了我四次。局长命令我立刻去见他,向他解释昨天早报的头条新闻是怎么回事。用他的话说,这次新闻的走漏“最新、最惊人”。他要DNA报告和备有“最新证据”的报告立刻送过去。他气愤不已,居然亲自打电话来威胁罗丝,但罗丝也不是好惹的。
  “你跟他说什么?”我诧异地问她。
  “我告诉他,我已在你的桌上留了言。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立刻为他接通你,就要炒我鱿鱼,我告诉他没问题,我从来没有告过任何人……”
  “你不是说真的吧?”
  “绝不是开玩笑。如果这个讨厌鬼另外还有个脑袋的话,它会嘎嘎响。”
  我的电话留言机已经打开。如果埃伯格打电话到我家,只能和我的机器耳朵打交道。
  这些录音带就像重重噩梦。每卷带子有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当然带子并没有那样长的时数,每小时通常只有三或四个为时两分钟的电话,时间长短视九一一的忙碌程度而定。我的问题是要找出凶杀案发生后报案的确切时间。如果不耐心听,就可能错过一段,必须再回头。如此—来顺序大乱,反而更糟。而且这些电话实在让人沮丧。有些心理失常的人打电话来报告他们的身体被外星人占领,有些人醉得昏天黑地,还有些人的配偶因心脏病或中风刚刚倒地。有很多车祸,有人要自杀,有人偷东西,吠声扰人的狗,喧哗的唱机,还有人误把爆竹声、车胎爆裂声当成枪声而报案。
  我听一段,跳一段。到现在为止,我找到了三通电话。布兰达、汉娜,现在是洛丽。我倒回带子,找到就在她遇害前打的那通被掐断的九一一电话。打进的时间是六月七号星期六凌晨零点四十九分整,在录音带上唯一可以听到的只是接线生清脆的声音“九一一”。
  我折起一页又一页的长串报表纸,直到发现该次通话记录。洛丽的地址出现在九一一的屏幕上,她的家列在洛丽·彼得森名下。接线生将她列为第四优先,然后交给在玻璃墙后的调度员。三十九分钟后,二一一号巡警接到电话,六分钟后开车到她家,之后又赶去处理一桩家庭纠纷。
  一点五十七分,彼得森家的地址再次出现,此时与那通中断的九一一电话整整隔了六十八分钟。马特·彼得森发现他太太的尸体。我联想到要是他那晚没有彩排,要是他早一点到家,早上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录音带发出咔嗒一声。
  “九一一。”
  急促的喘气声。“我太太!”惊慌声。“有人杀了我太太!请快来!”大叫声。“噢,上帝啊!有人杀了她!快,快点来!”
  他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不能动弹。彼得森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当接线生问他屏幕上的地址对不对时,他也记不起他家的地址。
  我停下录音带,迅速计算了一下。第一次去的警察用灯照过他们家的前面,觉得没问题,二十九分钟后彼得森回到家。被打断的九一一电话在零点四十九分。警察终于到来是在一点三十四分。
  中间有四十五分钟。凶手折磨洛丽不会超过四十五分钟。
  一点三十四分,凶手已经离开,卧室的灯已灭。如果他还在,灯一定开着。我很确定这一点。我不认为他在黑暗中可以找到电线,并且绑那种复杂的套索。
  他是个虐待狂。他故意让被害人看到他的脸,特别当他戴了面具时。他要被害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迫使她陷于不可言喻的恐惧中……看他环顾四处,割断电线,开始捆绑她……
  杀人后,他平静地关灯,从浴室的窗户爬出,可能就在巡逻车开过前不久。半小时不到,彼得森走了进来,那股像垃圾般的体臭还在空气中浮荡。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有同一辆警车去过这三个案子的现场。失望之下,我简直没力气再继续进行。
  我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就此停工休息。柏莎和露西回来了。她们一五一十地向我报告,我打起精神微笑倾听。露西疲倦极了。
  “我的肚子痛死了。”她可怜巴巴地呻吟。
  “当然了,”柏莎说,“我告诉你不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棉花糖、玉米皮热狗……”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给露西喝了鸡汤,送她上床。
  我回到书房,不情愿地再次戴上耳机。
  我好像抽离了世界,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九一一”,“九一一”。这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刚过十点,我已累得头脑迟钝。我呆呆地回转录音带,想找出佩蒂·刘易斯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打进来的电话。我一边听,—边将眼睛转向放在膝盖上的电脑报表纸,但眼神空洞,视若无睹。
  塞西尔·泰勒的地址出现在—张报表纸的中间,上面记着五月十二号,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不对!直到五月三十一号她才被谋杀。她的地址不该出现在这张报表纸上,也不该在这卷录音带上。
  我把录音带每隔几分钟便停上一停地倒带,足足找了二十分钟才找到。我把那段录音听了三遍,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点二十三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九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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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停了一下,一个温柔、很有教养但很惊讶的女人声音应道:“噢,对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的笑声。“我要找询问台。很抱歉。”又一声笑,“我想我把四摁成九了。”
  “嗨,没问题。太好了。知道你没出事,就是最好的事。”愉悦的声音又加了一句,“祝你晚安。”
  沉默。咔嗒一声,录音带又继续下去。
  在报表纸上,那个被谋杀的黑人女子的地址简单地列在名字下面:塞西尔·泰勒。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耶稣基督,耶稣基督!”我喃喃道,胃立刻抽紧。
  布兰达·史代普发生车祸时曾报过警。洛丽·彼得森的丈夫也曾说过,洛丽报过警。她以为有小偷,结果只是小猫爬进了垃圾箱。艾比·特恩布尔曾报过警,因为她发现有个坐在黑色车里的男人在跟踪她。而塞西尔·泰勒打错了,她不是要打电话报警,只是打错了号码。
  她原该打四一一,但她打了九一一。
  一个错误的号码。
  五个女人中有四个打过九一一。所有电话都从她们家里打出,每个地址都立刻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如果地址列在女人名下,接线生通常知道她们是独居。
  我跑进厨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进厨房,书房里明明也有电话。
  我发疯似的戳出重案组的电话号码。
  马里诺不在。
  “我需要他家的电话号码。”
  “很抱歉,我们不能给你。”
  “该死!我是斯卡佩塔医生,首席法医!给我他的号码!”
  对方吓了一跳。不论那个警察是谁,他开始连声道歉,并报出号码。
  我立即拨号。
  “谢天谢地!”听到马里诺的声音后,我兴奋地说。
  “有这种事?”他听我一口气说完才开口,“当然,我去查,大夫。”
  “难道你不认为你该马上赶到无线电通讯室去看那畜生在不在吗?”我扯着喉咙尖叫。
  “那家伙说了什么?你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当然认不出。”
  “他到底对塞西尔·泰勒说了什么?”
  “你自己听。”我奔回去倒带,拔掉耳机,调高音量。“你听出是谁了吗?”我再拿起电话。
  马里诺没有回答。
  “你听见没有?”我大声说。
  “嗨,冷静点,大夫。今天大家都很累了。你收好录音带,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去查。”
  他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瞪着手上的听筒,直到电话里不再有铃声,一个机器的声音传出:“如果你要打电话,请挂上听筒再试一遍……”
  我查了前门,确定防盗系统已开启后才上楼。我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可以看到后面的树林。玻璃窗后,萤火虫在漆黑中闪烁,我神经紧张地拉下百叶窗。
  柏莎有种不合理的念头。不管有没有人在屋内,她都认为该让阳光射进来。“杀菌呀,凯医生。”她会这样说。
  “地毯和沙发都要退色了。”我会这样回答。
  但她仍自行其是。我讨厌在天黑后上楼时发现百叶窗开着。我总是先关窗再开灯,即使外面有人想看也看不到我。但今天我忘了。我也懒得脱掉运动衣,就拿它当睡衣吧。
  我站在衣橱间的小凳子上,抽出那个罗克玻特牌球鞋的鞋盒。我打开盒盖,拿出点三八,放在枕头下。
  我担忧得像快要生病了。我怕我会在幽暗的凌晨被叫醒,然后忍不住对马里诺破口大骂:“你这个大笨蛋!我告诉过你了!”
  那个不能动弹的大傻瓜现在在干什么?我关上灯,用被子遮住耳朵。他可能在喝啤酒、看电视。
  我又坐起来打开灯。床边桌上的电话在压迫着我,我想不出可以打给谁。如果我打电话给韦斯利,他还是会去找马里诺。如果我打电话给重案组,不论是谁接的电话,就算他把我说的当回事,他还是要找马里诺。
  马里诺。是他主管这个该死的案子。所有渠道殊途同归。
  我再次关上灯,瞪着黑暗。
  “九一一。”
  “九一一。”
  我辗转不能成眠。我挥不走那个声音。
  当我悄悄下楼时,已经过了午夜。我找到了一瓶白兰地。自从几个小时前送露西睡觉后,她就没发出任何声响,应该是睡熟了。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一样。我像喝止咳糖浆似的喝了两小杯,凄凄惨惨地回到卧室,关上了灯。我可以听到时间一分分地在钟上爬过。
  咔嗒。
  咔嗒。
  我半睡半醒,翻来覆去。
  “……他到底对塞西尔·泰勒说了什么?”
  咔嗒。录音带继续下去。
  “很抱歉。”不好意思的笑声。“我想我把四摁成九了。”
  “嗨,没问题……祝你晚安。”
  咔嗒。
  “我把四摁成九了……”
  “九一一。”
  “嘿,他长得不错,他不需要对女人下药就可以把她们弄上床……”
  “……因为他现在出城去了,露西,鲍尔斯先生去度假了。”
  “噢。”眼睛里无限伤感。“他什么时候回来?”
  “七月。”
  “噢。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一起去,姨妈?他是不是去海滩?”
  “……你老是隐瞒我们的关系。”他的脸在升起的热气与油烟下发光,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像金子似的。
  “九一一。”
  我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她在对我说话。
  我和一个我看不见的陌生人坐在旅行车上,有只小鸟懒洋洋地在我头上打转。棕榈树从两旁飞掠而过,长颈白鹭像从佛罗里达州沼泽地里伸出的细瓷潜望镜。我们经过时,那些白脑袋也跟着转动,在看我们,在看我。
  我翻过身,平躺着可能比较舒服。
  我父亲坐在床上看着我,听我说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他脸色灰白,眼睛眨也不眨,我听不到自己对他说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样瞪着我。我心里充满恐惧。他的白脸瞪着我,空洞的眼睛瞪着我。
  他死了。
  “爸爸,爸爸……”
  我的头埋在他脖子里,一股陈腐、病态的甜味冲进我的鼻子……
  我的脑子一片黑暗。
  我像泡沫从深处上升,知觉逐渐回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那股气味。这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那股腐烂的臭味!我在做梦吗?
  我脑子里警铃大作,我的心狂跳不已。
  发臭的空气流过来,有人擦过床沿。

  第十六章
  我的右手与枕头下的那把点三八相距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
  这是我这辈子面临过最长的距离,永无止境、无法触及的长。我无法思考,只能感觉那个长度。我的心好像疯狂起来,像小鸟撞击鸟笼栏杆般的撞击肋骨。血在耳朵里奔腾,我浑身僵硬,所有肌肉紧绷,全身因恐惧而抖个不停。卧室里一片漆黑。
  我慢慢地点头,像金属般的声音在震荡。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挤迫着我的牙齿。我点头,表示我不会尖叫。
  抵在我喉咙的刀子大如弯刀。床往右倾,接着咔嗒一声,亮光让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的眼睛适应灯光后,我看着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呼吸,不能动。刀片一样薄的利刃冰冷地抵住我的皮肤。
  他的脸是空白的,五官被白色丝袜压平,眼睛从割出的两个洞里透出。冰冷的憎恨从眼里倾泻出来。他呼吸时,丝袜也随着起伏。那个可怖、不像人类的脸就靠在我脸旁。
  “你一出声,我就把你的头砍掉!”
  我脑中的思绪悉数涌出。露西。我的嘴开始变麻,能尝到血的成味。露西,不要醒来。从他的胳膊、他的手传来绷紧的张力。我就要面临死亡。
  不。你不想这样做。你不需要这样做。
  我是个人,就像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不想要这样做。我像你一样是个人。我可以说出你想知道的事,像警察知道些什么,我又知道些什么。
  不。我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和你说话。你要让我和你说话。
  脑中尽是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无法说出口,没有用的,沉默已将我禁锢。请不要碰我。噢!上帝!上帝!不要碰我。
  我一定要让他拿开手,让他和我说话。
  我试着用意志力迫使身体柔软下来,放轻松。发生了一点效力。我稍稍放松一些,而他也发觉了。
  他捂住我嘴巴的手略微松了点,我慢慢吞了口口水。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套头连身衣,衣领上都是汗水,腋下也有一大圈汗渍,抓着刀柄抵住我喉咙的手被半透明的外科手套所覆盖。我可以闻到橡胶的气味,还有他的。
  我看到贝蒂检验室里的那件连身衣,当马里诺打开塑料袋时,我闻到那股腐烂的甜味……
  “是不是他记得的气味?”像重映的老电影在我的心中出现,马里诺指着我眨眨眼:“中奖了……”
  连身衣平铺在检验室的桌上,大号或特大号,一块块沾血的部分已被割下……
  他呼吸沉重。
  “请你——”我不能动,只能勉强开口。
  “闭嘴!”
  “我可以告诉你——”
  “闭嘴!”他的手粗暴地捏紧。我的下巴就要像蛋壳般破碎。
  他东张西望,检查我卧室的一丝一毫,最后目光落在窗帘垂下的系带上。我可以看到他在注视它们。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及他打算怎么利用它们。然后那双眼睛又跳到我床头灯的电线。一个白色的物件从他口袋中飞出,他把那个塞进我嘴里,拿开了刀。
  我的脖子硬得像着了火,脸已完全麻木。我试着用舌头把那块干布往外推,并小心不让他注意到。口水一滴滴流进喉咙。
  整栋房子悄无声息。血流在我的耳朵里震荡。露西。救我们,上帝!
  其他女人遵从了他的话。我看到她们窒息、毫无生气的脸……
  我试着回忆我所知道的他,试着去了解。然而那把刀就在我而前,在灯光下闪亮。
  我的手臂与腿在被子下。我不能踢、不能抓、不能动。如果灯跌落地上,房间会变黑。
  我会看不到,而他有刀。
  我可以说服他不要做。如果我能开口,我可以跟他讲理。
  她们窒息的脸,套索深深陷入她们的脖子。
  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这是我知道的最长的距离。
  他不知道有那把枪。
  他很紧张、亢奋,似乎很迷惑。他脖子发红,汗如雨下,呼吸急促。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枕头。他扫视四周,但枕头不是他的目标。
  “你动……”他轻轻碰触顶在我喉咙的刀尖。
  我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你会喜欢的,母狗。”他的声音低沉、冰冷,像来自地狱,“我把最好的部分留在最后。”丝袜被吸进呼出。“你想知道我怎么做的?我现在就慢慢做给你看。”
  那声音。那声音很熟悉。
  我的右手。枪在哪里?右边还是左边?我不记得,也无法思考。他必须先弄到绳索。他不能割灯上的电线,房间里只开了这盏灯。吊灯的开关在门边,他在看那个开关,那个空洞的长方形开关。
  我的右手轻轻上移了一英寸。
  他的眼睛闪回来看我,又转到窗帘。
  我的右手到了胸前,在被单下几乎到了右肩。
  我感到床褥往上弹,他站了起来。他手臂下的汗渍在扩大。他满身汗水。
  他看看门口的电灯开关,又转回窗帘,一时间无法决定。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碰到了那块硬冷的东西,然后一把抓住。我滚出了床,被单还缠在身上。我跌落地上。手枪的撞针锁着。我在地上坐直,被单卷住我的双腿,所有的事都在那一瞬间发生。
  我不记得做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那是本能,人的本能。我的手指压住扳机,颤抖个不停,手枪不断上下颤动。
  我不记得怎么把塞在嘴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在对他尖叫。
  “你这狗娘养的!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
  我尖叫着,枪支上下跳动。我的恐惧、愤怒通过粗口爆发开来,但那些话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一般。尖叫,是我在对他尖叫,要他脱下面罩。
  他在床的另一边僵住。我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那把在他手中的刀,原来只是把折刀。
  他的目光移到手枪上。
  “拿掉面罩!”
  他的手臂缓缓移动,那层白色跌落在地——
  他转过去——
  我尖声大叫,火苗从枪口冒出,玻璃碎裂。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疯狂。有东西掉下散开,折刀从他手里脱落。他撞上床边的桌子,抓着灯,摔在地上。有人说话,房间再次陷入无边黑暗。
  有人狂乱地在门边墙上胡乱摸索……
  “这鬼地方的开关在哪里……”
  我也会那样做。
  我知道我会那样做。
  我想要扣扳机,我一生中从未碰到比这更想做的事。
  我想在他心上打出一个跟月亮一样大的洞。
  我们至少讨论了五次以上。马里诺说他不认为事情的发生经过像我所说的那样。
  “嘿,我一看到他爬进窗子,大夫,我就跟在他后面。在我到之前,他在你卧室里不会超过三十秒。而且你也没有拿出枪来。你去拿枪,滚下了床,我冲进来,开枪把他轰掉。”
  星期一早上,我们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几乎不记得前两天是怎么过的。我觉得我好像活在水下,或者根本在另一个星球。
  不论马里诺怎么说,我相信当他突然在我门口出现,他的点三五七手枪在凶手上身打入四颗子弹时,我的枪也指着凶手。我没有去试他的脉搏,也没有试着止血,我只是坐在地上搅成一团的被单里,枪垂在膝上。我意识到发生的事情,泪流满面。
  那把点三八没有装子弹。
  我上楼睡觉时十分沮丧,又心神不宁,忘记了上膛。弹匣仍在盒子里,放在我衣柜抽屉的一叠毛衣下,一个露西永远不会想到去找的地方。
  他死了,死在我的地毯上。
  “他也没有脱下面罩。”马里诺继续说,“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知道吗?斯尼德与瑞奇一到,我就把他的面罩扒了下来。那时他已经像狗屎一样死透了。”
  他只是个男孩,一个脸孔像糨糊,有古怪、肮脏金发的男孩。他的胡子只能算是些肮脏的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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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3: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我从他窗户般的眼睛里看不到他的灵魂。它们是空洞的窗户,开向无边的黑暗,像他爬过的那些窗户,所以他可以去谋杀那些他听过声音的女人。
  “我以为他说过话。”我对马里诺喃喃道,“他摔倒时,我想他说过话,但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我迟疑地问,“他有没有说话?”
  “噢,他的确说了。”
  “说了什么?”我颤抖着从烟灰缸里拿回香烟。
  马里诺鄙夷地笑笑。“就像记录在坠机黑匣子上的话,以及很多杂种最后说的话。他说:‘噢,妈的!’”
  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大动脉,另一颗击中左心室,第三颗穿过肺落在脊椎上,第四颗穿过了组织,没有击中任何器官,但打破了我的窗户。
  我没有验他的尸体,要一个从北弗吉尼亚来的副手做的,报告就在我桌上。虽然我不记得打电话要他做,但我一定打过。
  我还没看报纸,我受不了,昨天晚报的头条已经够我受了。报纸一送到家门口,我就急忙扔进垃圾箱,但还是瞄到了一眼:
  勒杀案凶手在首席法医卧室遭警官枪击致死
  这下可好了。我问自己,大众会以为半夜两点钟谁在我的卧室里?凶手还是警官?
  太妙了。
  被杀死的变态凶手是市政府一年前雇用的通讯员。里士满的通讯员是文职,不算警察。他值班的时间从晚六点到午夜,名叫罗伊·麦考克。有时他接九一一电话,有时担任调度员,所以马里诺会听出录音带上的声音。马里诺没有告诉我,但他确实听出来了。
  麦考克星期五晚上没有去上班,请了病假。自从艾比星期四早报的新闻出来后,他就没去上班。他的同事对他的印象很平淡,既不好也不坏,他们只觉得他回电话的语气与说的笑话挺可笑。同事常常开他玩笑,因为他上班时不停地去盥洗室,可以多达十几次。他会洗手、脸和脖子。有一次一个调度员撞了进去,发现麦考克简直是在洗澡。
  通讯室的男盥洗室里有一瓶硼砂肥皂粉。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没有人跟他很接近。他们以为他有女朋友,下班后就跟女朋友在一起。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叫“克丽丝汀”,其实根本没有此人。他下班后唯一去看的是被他屠杀的女人。他的同事都不相信他是凶手,那个勒杀女人的人。
  我们认为麦考克有可能在几年前谋杀了三个住在波士顿的女人。那时他开大卡车,波士顿是他送货的地点之一,负责把鸡送到当地的一个罐头工厂。不过我们不能确定。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在全国各处到底杀死了多少女人,可能有好几十人。他最先可能只是偷窥,然后变成强 奸犯。他在警察那里没有记录,最多不过有张超速罚单。
  他只有二十七岁。
  根据他在警察局档案里的履历表,他曾做过不少行当:卡车司机,替克里夫兰一家水泥公司送货、邮差,还曾在费城送过花。
  星期五晚上马里诺没找到他,但也没费力去找。从十一点半起,马里诺就候在我家外面,躲在树丛后监视。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警用连身装,以融入夜色,当他在我卧室打开吊灯时,我看到他穿着那套衣服站在那里,手上拿着枪,在那惊恐的一刻,我分辨不出谁是凶手,谁是警察。
  “你看,”他说,“我在想艾比·特恩布尔跟这些案子的关系,在想那家伙是不是想杀她,但结果错杀了她妹妹。我开始担忧。我问自己,在这城里,他还会想杀哪位女士?”他看着我,在深思。
  艾比有天晚上从报社离开,发现被人跟踪便拨打九一一,是麦考克接的电话。他由此知道了她住的地方。说不定他老早就想杀她,或者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发现她是谁后,才决定要杀她。我们永远无从得知。
  我们能确定的是那五个女人都打过九一一。佩蒂·刘易斯在她死前两个星期打过。一个星期四,晚上八点二十三分,在暴风雨后,她打电话报告离她家一英里外有个红绿灯坏了。她是个尽责的公民,打电话是希望能预防交通事故。她不希望有人会受伤。
  塞西尔打错了号码。
  我从来没有打过九一一。
  但我不需要打。
  我的号码与地址都在电话簿上,因为法医在下班后也必须随时能被找到。而且我前几个星期为了找马里诺,跟好几个调度员说过话。其中一个可能就是麦考克。我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的照片上过报纸,电视也播过。”马里诺继续道,“你在办他所有的案子,他在想你知道些什么,连带着想到你。我很担心。然后又有了个新说法,说他新陈代谢失调,说你的办公室有他的把柄。”他不疾不徐地说,“现在他要出问题了。这下子变成了私人怨恨。那个傲慢的女大夫藐视他的智力,看不起他这个大男人。”
  那些我在半夜接到的电话——
  “这些逼他发疯。他恨女人当他是个傻瓜。他在想,那个母狗以为她比我聪明,比我了不起。我要给她好看,我要干掉她。”
  在检验室的罩袍下,我还穿着件毛衣,两件衣服的纽扣都扣到脖子,我还是觉得不够暖和。过去两个晚上我睡在露西的房间。我要重新装修卧室,甚至想卖掉房子。
  “所以我猜那天报上的大新闻震到他了。本顿说那是好事,说他可能会铤而走险。你记不记得我很愤怒?”
  我勉强点点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很愤怒吗?”
  我只是看着他。他像个小孩,他对自己很骄傲。我应该去称赞他,应该很高兴,因为他在十步之内杀死了凶手,在我的卧室里杀死了他。那家伙有把小刀。他能怎么样?把刀掷过去?
  “嗯,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个小道消息。”
  “什么消息?”我精神集中起来,“是什么?”
  “我们的钻石王老五鲍尔斯。”他一抖烟灰,“他还算有点气概。就在跑走之前,他告诉我他担心你——”
  “担心我?”我脱口而出。
  “说他有天晚上在你家时,外面有辆可疑的车。车开过来,关了灯又急急开走。他担心有人监视你,说不定就是那凶手——”
  “那是艾比!”我狂乱地叫道,“她来看我,问我问题。看到比尔的车,她吓坏了……”
  马里诺像是很诧异,但只维持了一刹那,之后他耸耸肩。“不论如何,幸好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嗯?”
  我说不出话,几乎要流出泪来。
  “这些足够让我不安。事实上,我监视你家已经很久了,常常在深夜。然后出来这么个该死的DNA新闻。我在想那厮可能已经看上那大夫,现在更不得了。这个新闻并不会把他诱向电脑,而是直接把他送过去杀她。”
  “你对了。”我清了清喉咙,说。
  “你说对了,我是对的。”
  马里诺不需要杀死他。除了我们两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绝不会说出去,换成是我也会那样做。说不定我这样难过是因为即使我真的动手杀他,也不会成功。那把点三八里没有子弹,它只能发出一声轻响,仅仅只有那一声。我会这么难过或许是因为我不能自救,而我不想感谢马里诺救了我的命。
  他不断说下去。我的愤怒开始慢慢燃烧,像胆汁般逐渐在喉咙里升起。
  突然,温格走了进来。
  “嗯,斯卡佩塔医生。我知道这不是谈话的好时候,你还没复原。”
  “我没问题!”
  他睁大眼睛,脸色变白了。
  我降低声音说道:“很抱歉,温格。是,我仍然不太舒服。我心里很乱,简直不像我自己。你想说什么?”
  他从天蓝色丝质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截Benson & Hedges 100's香烟的烟蒂。
  他轻轻放在我的记事簿上。
  我摸不着头脑,等他继续。
  “嗯,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局长是不是反对抽烟吗?”
  我点点头。
  马里诺不耐烦起来,开始环顾周围,好像觉得很无聊。
  “你知道,我有个朋友帕特里克,他在对街会计处做事,跟埃伯格同一栋楼。”他脸红了,“帕特里克跟我,我们有时在他车子旁会面,然后一起去吃午饭。他分到的停车位在埃伯格的两排之后。我们以前也看到过他。”
  “以前看到过他?”我不解地问,“以前看到过埃伯格?在做什么?”
  温格倾身向前,神秘地说:“看他抽烟,斯卡佩塔医生。”他站直身。“我发誓。快到中午时或在午餐后,帕特里克跟我坐在车里,只是聊天、听音乐。我们看到埃伯格坐进他黑色的车里去吸烟。他甚至不用烟灰缸,因为怕被人发现。他老是先东张西望一番,然后把烟蒂扔在车外,接着再东张西望,之后往嘴里喷除臭剂,再走回办公——”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乐不可抑,笑得涕泗横流。我看上去一定是歇斯底里,停不下来。我敲桌子,擦眼睛。我猜整层楼的人都能听到我的笑声。
  温格也开始笑,不安地笑,接着也不能停止。
  马里诺皱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两个白痴。然后他也忍不住微笑。一秒钟之内,他被烟呛住,捧腹大笑起来。
  温格终于继续说。“发生的事情是……”他深吸一口气,“事情是,斯卡佩塔医生,我等他扔了烟蒂离开车子,跑去把烟蒂捡起来。我直接拿到血清检验室交给贝蒂,请她测验。”
  我喘不过气来。“你把烟蒂交给贝蒂?那天你给她的就是烟蒂?做什么?测他的口水?为什么?”
  “他的血型是AB型,斯卡佩塔医生。”
  “上帝!”
  我立刻意识到关键。温格在冰箱里找到的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上面的血型是AB型。
  AB型很少见,只有百分之四的人是这一血型。
  “我一直怀疑他。”温格解释,“我知道他很,嗯,很恨你。他对你那么恶劣,一直让我很难过。所以我问弗雷德——”
  “那个警卫?”
  “不错。我问弗雷德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你知道,问他有没有看到不该进入停尸间的人。他说星期一傍晚看到过这样的人。他正开始巡视,在楼下停下来上厕所。他出来时,有个白人走了进去。弗雷德告诉我那个人手里有东西,某种文件袋。之后弗雷德就出去干自己的事了。”
  “埃伯格?是埃伯格?”
  “弗雷德不知道。他说大部分白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他记得那家伙,因为他手上戴了一个很好的镶蓝宝石的银戒指,年纪比较大,瘦巴巴,几乎全秃了。”
  马里诺说:“看来埃伯格可能是到厕所去擦他自己——”
  “是唾液,”我记起来了,“唾液的细胞。Y染色体,男人的。”
  马里诺对我微笑,然后说:“所以他用棉花棒擦口腔……我希望就是他脖子上的那处。然后抹在采证袋里的玻片上,贴上标签——”
  “一个他从洛丽·彼得森卷宗里偷来的标签。”我再度打断他。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然后他放到冰箱里,让你相信你搞砸了。天杀的,说不定也是他侵入你的电脑。太意外了,”马里诺又笑了起来,“不由得你不爱。他逃不了。”
  上周末又有人试图侵入电脑。我们推断发生的时间在星期五下班后。星期六早上韦斯利来拿麦考克的验尸报告时,注意到屏幕上有指令。有人想偷看汉娜·耶伯勒的资料。当然,打进来的电话已被追踪。我们在等韦斯利从电话公司那里验明侵入者的身份。
  我一直以为那是麦考克星期五来杀我之前干的。
  “如果是局长侵入电脑,”我提醒他们,“他不会有麻烦。他有权看我的办公窒资料,或任何他感兴趣的事。我们永远无法证明他篡改了里面的记录。”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塑料袋里的烟蒂。
  篡改证据、欺诈,就是州长也没有这种自由。犯法就是犯法。不过我怀疑我们是否可以证明。
  我站起来,把检验室罩袍挂在门后,穿上西装外套,从椅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卷宗。二十分钟内我要去法院报到,为另一件杀人案作证。
  温格与马里诺送我上电梯。我离开他们走进电梯。从将要关起的电梯门后,我各给了他们俩一个飞吻。
  三天之后,露西与我坐在一辆福特汽车的后座上。我们一同前往机场。她要回迈阿密,而我有两个很好的理由与她同行。
  我想去了解一下她母亲与那插画家的婚姻状况,同时我迫切需要有个假期。
  我计划带露西去海滩,去小岛,去沼泽地,去猴子丛林,去海洋馆。我们要去看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与鳄鱼搏斗,我们要在比斯坎海湾看日落,去海厄利亚看粉红色的火鹤。我们要去租《叛舰喋血记》,然后在海湾那条着名的船那儿闲逛,想象马龙·白兰度的甲板雄风。我们要到椰子林那里去购物,痛快享受鲈鱼和莱姆果派,吃到肚痛为止。我们要做所有我希望我在她这个年纪时有机会做的事。
  我们也讨论她所受的惊吓。可能是奇迹,马里诺开火前她一直没被吵醒。但露西知道她的姨妈几乎被杀掉。
  她知道凶手从我书房的窗户爬进来。那扇窗关了但没锁,因为几天前露西开窗后忘记了。
  麦考克割断了屋外防盗系统的电线。他从一楼的窗户进来,走过一楼,离露西的卧室不过几英尺,然后悄悄上楼。他怎么知道我的卧室在二楼?
  我认为他以前一定监视过我的房子,不然他不会知道。
  露西和我有很多事要谈。我需要和她说话,她也一样。我计划带她去看一个很好的儿童心理学家,说不定我们俩都需要去。
  我们的司机是艾比。她很好心地坚持要送我们去机场。
  她停在登机门前,转过身,带着渴望的神情微笑。
  “我希望我也可以和你们去。”
  “我们欢迎你来。”我真心地说,“真的,我们欢迎你,艾比。我会在那里待三个星期。你有我母亲的电话号码。如果你可以抽身,就跳上飞机,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滩。”
  她的呼机发出哔哔声。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去调整音量。
  我知道她不会来。明天不会,后天也不会。
  我们的飞机起飞后,她会重新追赶救护车和警车,那是她的生活。别人需要空气,她需要追赶新闻。
  我亏欠她很多。
  由于她在幕后帮忙,我们才发现是埃伯格侵入了电脑。那通电话追溯到他家。他是个电脑黑客,家里有个人电脑和调制解调器。
  我相信他第一次侵入时,只是如同往常想监察我的工作。我想他在查看那些勒杀案时发现,布兰达·史代普案子的一个细节与艾比在报上的报道不同。他知道不是我的办公室走漏的新闻,但他迫切希望我出错,所以他修改了记录,这样看起来就像消息走漏自我的办公室。
  然后他故意打入回显指令,再去找洛丽·彼得森的案子。他要我们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从屏幕上发现那些指令,就在他找我去他办公室,与坦纳和比尔开会的几个小时前发现这一危机。
  一错就会再错。他对我的憎恨使他失去理性。看到洛丽·彼得森卷宗里的电脑卷标时,他忍不住再次出手。我对那天他们在我会议室看卷宗的情景回想了很久。我假设偷标签的时机是在比尔不小心掉落档案时。但再多想想,我记起来比尔与坦纳根据号码将案子一份份理清。洛丽的卷宗并未在内,因为埃伯格正在看。他借着一团混乱的机会,飞快地撕掉采证袋的标签。后来他和坦纳一起离开,但他独自一人去了停尸间的厕所,在那时偷偷把假证据放进冷冻室。
  那是他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艾比。当她发现有人利用她的报道来破坏我的事业时,她气得不得了。我想是谁的事业无关紧要,艾比只是愤恨被人利用。她满怀理想:真理、公正,美国式的。她的一腔愤怒无处宣泄。
  她的报道发表后,她去见埃伯格。她告诉我她老早就怀疑他,因为是他阴险地让她有机会得知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他把血清报告放在桌上,笔记上写着“破坏证据连续性”和“与先前测验结果不一致”。当时艾比坐在他着名的中国式桌子前,他还故意走开了一会儿,把她独自留在房间内——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他在记事簿上写了什么。
  他那样做太明显了。他对我的憎恨不是秘密,艾比又不笨。她开始主动出击。上星期五早上她去见他,要他对电脑侵入给出解释。
  他很小心,假装害怕她会发表那样的报道,但他忍不住流口水。他可以尝到让我身败名裂的滋味。
  她骗他说她还需要更多资料。“电脑的侵入只发生过一次。”她告诉他,“如果再发生,埃伯格医生,我别无选择,一定得报道这一则及其他我听到的传说,公众需要知道法医办公室有问题。”
  所以电脑再度遭到入侵。
  电脑第二次被侵入与我们编的新闻报道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不是凶手被引诱去侵入法医办公室的电脑,罪魁祸首是局长。
  “嗯,”我们把行李拿出车厢时,艾比说,“我想埃伯格不再会是个麻烦。”
  “豹子不能改变身上的花纹。”我看着手表说。
  她为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微笑。“等你回来发现他不在里士满时,可不要诧异。”
  我没有多问。
  她手上有很多埃伯格的把柄。有人一定要付出代价。她还不能碰比尔。
  昨天他打来电话说他很高兴我没事,他听到了发生的事。他没有提到他犯的罪,我也没有明白提起。他只平静地说我们最好不要再在一起。
  “我想了很久,我只是觉得不会成功,凯。”
  “很对。”我同意,对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很惊讶,“不会成功,比尔。”
  我一把抱住艾比。
  露西皱着眉,在同一个很大的粉红色皮箱搏斗。
  “好讨厌!”她抱怨道,“妈妈的电脑里除了文字处理软件什么都没有。没有数据库,没有任何东西。”
  “我们要去海滩。”我背着两个包跟着她走过玻璃门,“我们要好好玩,露西。这段时间你可以和电脑说拜拜。一直玩电脑对你的眼睛不好。”
  “离我们家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家卖软件的店——”
  “海滩,露西,你需要休假。我们俩都需要。新鲜空气和阳光对你有好处。你躲在我书房里有两个星期了。”
  我们在售票处继续争论。
  我把包搁在磅秤上,拉直露西脖颈后的衣领,问她为什么没有带夹克。“飞机上的冷气总是太冷。”
  “姨妈……”
  “你会感冒。”
  “姨妈!”
  “我们还有时间去吃三明治。”
  “我不饿!”
  “你需要吃点东西。我们要在杜勒斯待一个小时,飞机上又没有午餐。你的肚子里需要有点东西。”
  “你说起话来就像外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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