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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9 00:5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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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是一对非常忠厚的人,他们省吃俭用来供养我上学,并尽他们所能,让我吃得好穿得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记得他们从不跟我一块儿吃饭,因为他们要等我吃完了他们才能吃。我还记得连续好几年,过年的时候,他们都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但却每年都不会忘了在三十晚那天的夜里,悄悄在我的枕边为我放上押岁钱。那些钱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我握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我心里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要以此来报答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我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学校里组织的活动。渐渐的,我跟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大家都我说性格怪僻,不容易接近。但是他们哪里知道,跟同学们交往,有些花费是必不可少的,我独来独往,便不用再给父母增加额外的负担。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我上大学。
上了大学,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真的变得很郁悒,我开始恐慌,我不想就这么压抑地过完我的一生,所以,我拼命地改变自己。我在学里开始活跃,我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蔑视一些规则,刻意在大家眼中表现出一种洒脱不羁的性格,但其实,我的内心根本没有摆脱少年时的自卑。
直到后来遇到了你。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讲,一个好女人可以给一个男人带来多大的自信啊。你就是那样的女孩,是你给了我自信。起初跟你交往,我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怕你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你嫌弃我。可是,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你对我那么好,好到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承受了。但是,我表面上表现得更加坦然,对你的关心更加漠不在意。这样时间长了,我的自信一点点积聚起来,我想到,你对我好,只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让你觉得好的地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不用再刻意去伪装,我真得变得开朗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我的家里却发生了一件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它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不管什么时候,我只要想起来,便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甚至想,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开它给我带来的阴影了。
事情还是跟贫穷有关。我跟你说了我的父母非常节俭,这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点细节上。他们去菜市场买菜,必须把整条街转完,为几毛钱不厌其烦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小城里哪家商场打折,他们总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早早地就在商场外面等候;还有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剩饭剩菜有了味道,他们也总舍不得扔掉,俩人会找一些大蒜,和那些变质的食物一块儿吃下去,说大蒜就能杀菌。我每次让他们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们总会说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们的身体还很健康。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变质的食物将一些毒素一点点凝聚在他们身体里,总有一天,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的节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一种惯性,也许,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一次节省下来的那几毛钱,节俭本身,就让他们能得到很多乐趣。后来,他们的这种节俭,越来越厉害。我母亲原本做得一手好菜,不多的几个亲戚来我们家里吃饭,都赞母亲好手艺,可以去酒店当大厨了。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喜欢吃母亲做的菜,因为她后来节俭到了连调料都舍不得放的地步,我多少次含蓄地跟她提出来,她做菜的调料不少放了,却又开始省煤气,有些菜还硬梆梆地她就端上了桌。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他们的节俭便从此没有了顾忌,每次回家,我都会有辛酸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权力指责他们的这种节俭,相反,我还必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些,都在我心里凝聚成为一种动力,它们像根鞭子,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
可是,去年夏天暑假,我回到家里,发生的事情差点让我崩溃。”
杨星沉默了一下,胸口起伏,好像想起往事仍然让他心悸不已。他这时已经很虚弱了,沉痛的往事要让他积聚些力气才能一口气讲完,否则,他真的怕自己永远要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在这时候,一些隐而不失的冲动在他体内悄然游荡,他能感觉到,却抓不住它们。
“放暑假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去年夏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开始根本没有觉出异常。母亲说,父亲跟一班退休前的同事,去温州一家鞋厂打工了,母亲最后还解释说,父亲是作为技术人员被返聘的,那家私营鞋厂的老板,挺看中父亲的手艺。母亲这样说,我也没有生疑,但是,渐渐的,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在家里,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息。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当是离家时间太久,回来有些不习惯。一个星期过去了,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而且,我发觉母亲的行为也变得颇为怪异。
家里原本有一台老式的香雪海电冰箱,那还是我上高中时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二手货,但质量还不错,只是噪音挺大。冰箱一直都摆放在客厅里,但这趟回来,我却发现它搬到了母亲的卧室里。而母亲,没事就一个人呆在卧室中,跟我说话时目光闪烁,好像心里藏着件极重大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后没有起床,而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去买菜,只有这段时间我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出门前还到我房间来看了看,我闭上眼假装未醒,母亲便转身出门了。母亲一走,我很快翻身起床,去母亲的卧室,却发现那门居然被锁上了。
父母的卧室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上过锁,为什么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反倒把它锁上了呢?在家里她锁上卧室,要防备的只能是我一个人,母亲一辈子本份勤劳,她能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
母亲回来后,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找一个机会,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出门偷配了一把。第二天早上,母亲出门买菜,我站在她的卧室门边,手上拿着那把新配的钥匙,忽然有些胆怯了。我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迟疑不决。钥匙就在手中,那道锁于我已经不成障碍,我轻易就能进到门里去,这些日子盘桓在心里的疑问也许瞬间就能得到答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终于还是打开那道锁进入房中了。
房间还和几年前一样幽暗,西窗口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把不多的一些光亮又都挡在了外面。父母的卧室本来就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老式的衣柜和一张桌子。我原本对这里非常熟悉,但那次进去,却显得小心翼翼,而且,一进门,便有了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里好像有一些氤氲的气息,它们经年凝聚在屋里不散,因而有些陈年腐朽的味道。我站在房间里往四周瞅了瞅,很快就发现那台冰箱现在就摆放在了卧室的西北角,紧挨着那张桌子。此刻,冰箱正在工作着,发出些嗡嗡的声音。我盯着那冰箱,立刻就知道我所有的疑问都能从这冰箱中得到解答。
我走向那冰箱时,腿有些发软,手心脚心里一下子满是汗水。我紧张极了。
我说过,父母的卧室光线很暗,我走到冰箱边上,才发现那冰箱拦腰被几根粗铁丝缠上。这更是件反常的事情,母亲到底在冰箱里藏着些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我这回没有犹豫,因为知道离母亲回来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我出去找了钳子,很快就把铁丝都给钳断,然后,不让自己有想的时间,飞快地把冰箱门打开……”
杨星呻吟了一声,身子忽然翻转过来,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小菲赶忙轻抚他的后脊,同时,脸上也流露出一些惧意。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杨星的讲述中,她也意识到了在那个冰箱内,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却是杨星心上最重的伤。再想想不久前杨星的母亲知道他得了怪病,专程来学校看他,他竟然当天就把母亲打发回去,这其中必定有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委。小菲忽然也有些不敢面对那冰箱里的东西了。
“不要说了杨星,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
杨星干呕了几声,吐出来几口黄水,他挣扎着重新仰面躲到小菲的腿上,用胳膊擦干净嘴角的秽物,面上已是痛苦不堪的表情,还有些泪水不住地顺着他的眼眶流了出来。他像是没听见小菲的话,径自往下说:
“我打开了冰箱,我看到了我的父亲,那是我的父亲!”杨星嘶声叫道!
小菲悚然一惊,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全身在瞬间骤起一层鸡皮疙瘩,身上的寒意便更重了些。
“我的父亲在冰箱里,他的身子被蜷起来,已经极度变形,头却正好对着冰箱门。他的面孔惨白,像湿了水的生石灰,凸出的五官与头发上,凝结着冰霜。他的嘴巴微张,眼睛却瞪得很大,灰暗的眼睛里已经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神彩。我看着父亲,全身的血液都似那瞬间与父亲一块儿被凝结了。父亲也在看着我,但他的目光已经落不到我身上了,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好像记载着他这一生的艰难和辛苦。我的脑子里轰然巨响,一些灼热的力量在我体内左冲右突,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心里却有团火在烧。我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我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一些力量涌上喉头,我甚至来不及奔出门去,便呕吐起来。”
杨星说得越来越激动,全身这时都忍不住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用力抓住了小菲的胳膊,那么用力,好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他的目光这时变得迷离起来,神色也隐入恍惚之中,但他却仍然要把话说完。
“我被吓坏了,我脑子里从此后再也忘不了打开冰箱门的那一刻,冰箱里的父亲看着我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奔出父母的卧室,只觉得在这家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便简单地收拾了东西,逃出家门。买菜回来的母亲惶急地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我就从那时到现在,再没有回过家。母亲电话打到学校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死因是脑溢血,但我追问为什么死去的父亲会在冰箱里,母亲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原因。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原因在你们看来是多么地可笑,可是我听了,却只想哭。”
杨星哽咽着,全身开始抽搐,那手脚像过电般抖动起来:“母亲跟我说,父亲死在家里,她只要把父亲的尸体藏起来,便没有人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而那时,他们呆了一辈子的街道鞋厂刚被一家企业收购,那家企业效益不错,可以定时给他们发放退休金。母亲藏起父亲的尸体,只为了能够继续去领父亲的退休金!那五六百块钱的退休金!”
杨星的声音嘶哑起来,因为每一句话,他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间,他神色一凛,居然从地上支撑着站立起来。他的双臂飞舞,好像在胡乱抽打空气中隐了形的某个人。他嘴里一迭声地尖叫着:“你出来,这就是你安排的命运,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有的,我们却要穷尽一生也未必得到。你不该戏弄我们,你不该戏弄我的父母,他们忠厚老实一辈子,这样对待他们,你实在太残忍了些。”
小菲惊恐地上来拉住杨星,发现他的眼里迸射出些只有身陷牢笼的野兽才会有的凶光。
杨星彻底陷入疯狂状态。
血。一滴,两滴……
白皙的脚依然白皙,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些晶莹,血迹只沾在它踏过的刀锋之上。血遮挡不住刀锋的锋利,只能增加它那种森然的气息。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息看着唐婉,看那个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上天梯。沙博更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好像只要唐婉跌落下来,他的心就能从喉中激射而出。只有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漠不关心地站立一边,好像在看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
发出嘶叫的是谭东,他在唐婉的脚踏上第一把刀锋的时候,便开始奋力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叫。
而这时的唐婉是平静的,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一个虚空的境界里,对谭东的嘶叫竟完全没有听到,甚至,她连看都不看悬在横木上的谭东。她双手抱住木桩,两只脚缓缓交替踏上刀锋,那些血渍滴落下时,她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神色,平静之中笼罩着一份安详,像皈依后的信徒。
木桩高约七八米,每边的木桩上插着十五把刀,唐婉只需从一边爬到桩顶,抽出插在木桩上的刀,砍断缚住谭东的绳子,便算过了上天梯这一关。
唐婉上得很慢,但却已经踩过了七八把刀,木桩周围的人,包括沙博秦歌,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脚底全被鲜血染红。她至少还要再上七把刀,伤口还需再与刀锋接触,并且支撑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的脚每抬一下,都要停留好久才能踩实,另一只脚才会用更慢的速度抬起。
她是否能安然抵达桩顶?
那些在底下仰望的沉睡谷居民,他们很多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心里,是否也在希望这个坚强的女孩能够到达桩顶救出他的爱人?
刀。刀在杨星的手中。
他挥舞的双臂,因为多了把刀,更增加了许多凌厉的感觉。小菲缩在墙边,惊恐地看着杨星身上的变化,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还很不了解杨星。
杨星此刻身上的力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舞着刀冲到那已被打破的酒桶前,连续用力砍去,把酒桶砍出一个大洞,然后,丢下刀,用手去捧底部剩余的一些酒,连续送到嘴边。
他实在太饿了,这些葡萄酒可以短时间内抑制住饥饿,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更大的饥饿。几个轮回过后,杨星已经极度疯狂了,明知道那酒是毒药,但他还是要忍不住去喝。
现在就算他想再喝,那酒也没有了。小菲适才有一刀刺中了酒桶的底部,那些酒经过这么长时间,都已流得差不多了。杨星的手在桶底胡乱摸索着,虽然还有薄薄的一层,但他却已经捧不起来了。他发出一迭绝望的呻吟,试图将那酒桶举起,但抱了几次,都没抱起来。
他喘息着,蓦然发现墙角的小菲已经蹲着身溜到了自己身边,而且,她已经把他丢在地上的那把刀握在了手中。
杨星大吼一声,吓得小菲身子一哆嗦,瞬间手上一空,那刀已经被杨星抢在手上。杨星怒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抢我的刀要干什么?”
小菲被他吓坏了,转身就跑,他随后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在大叫:“是你打破了酒桶,是你糟蹋了那些酒,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你现在又要抢我的刀,你以为你有了刀就能杀死我吗,难道你也想把我塞到冰箱里去!”
杨星浑身一震,面目就更狰狞了些,他大叫道:“你们这些歹毒的女人全都一个样,你们全都要把男人塞到冰箱里去!”
小菲绕着圈子躲避杨星,她心里想,杨星真的疯了。
幸好杨星动作迟钝,灵巧的小菲总能每次险险避开他的追击。因为奔跑,杨星显得更加疯狂,起初还是空着的那只手往小菲背后抓,到后来,连那只握刀的手都开始往前挥舞。
小菲奔跑中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面目。她想到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许多人,他们,是不是也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如果那副面孔显露出来,是不是也像杨星这般狰狞可怕?
房间大且空旷,为小菲躲避杨星提供了便利,但是追逐了一会儿,小菲双腿又酸又累,杨星却依然如故,这么长时间下来,竟似丝毫不觉疲劳。小菲心里叫苦,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她不敢稍作懈怠,必须得打起精神来撒足狂奔,她知道此时其实已到了生死关头,她还相信如果被杨星追上,杨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刀砍到她的身上。
蓦然间,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过后,虽然站直了身子没有倒下,但杨星已经离她很近了。刀光在身后一闪,小菲发出凄惨的一声尖叫,身子前倾,重重倒在地上。她的后背,已经殷红一片。
小菲挣扎着还想往前爬,但杨星却踩住了她的腿。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狰狞的杨星满身杀气,眼中却露出贪婪的光来。
小菲意识到了什么,比死更深的恐惧让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唐婉忽然从木桩上直直地摔了下来!那时,她离桩顶已近在咫尺。
沙博率先奔过去,秦歌紧紧跟在他后面,瘦子犹豫了一下,也终于跟了过去。人群一阵喧哗,往前涌近了些。那两个传法弟子又开始舞动起来,铜铃与司刀的响声,在喧哗声中格外刺耳,帮司的大旗也开始在他们身前身后飘动。
唐婉面若白纸,已经晕了过去。她的双脚此时都被鲜血染红,沙博颤抖着握住她的脚,那上面不知道有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有一些,已经将皮肉都翻了开来。沙博看得全身起了层痉挛,飞快地脱下身上的衣服,把她双脚缠上。
杜传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传法弟子与帮司在他身后舞动得更快了些,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低哑雄壮的吼声。吼声里,有人将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到了木桩下面,正对着横木上的谭东。那两个传法弟子赤脚踩上木桩上的刀锋,居然毫发无伤。他们将刀一把把取了下来,然后,密密地插在那木板之上。
沙博秦歌这时终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杜传雄在他们面前,目露失望之色,沉声道:“上天梯不成,那么,你们的朋友,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待沙博秦歌答话,再重重地道:“滚地龙!”
两根木桩之下,被人堆上了树枝,两个帮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大旗,手执火把分站在木桩边上。不用解释,沙博等人已经知道何谓滚地龙了,那必定是将两边的木桩点燃,待支撑不住横木与谭东的重量,谭东跌落下来时,刚好跌到那倒插着刀的木板之上。
现在,在木桩之后,又有几个大汉合力抬来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大石,大石黑得油亮,一眼看去呈不规则状,但落地后,仔细再看,便隐隐显出一个头的形状来。
杜传雄双臂上举,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道:“祭酒神!”
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知多少双胳膊同时举起,多少双脚同时跺着地面,所有人都发出“嗬嗬”的叫声。两个传法弟子舞动得更快了,身子如同筛糠样抖个不停,最后,他们同时跪拜下去,伏在了那块黑色大石之前。
秦歌知道在中国西南地区,万物有灵观念为很多人所认同。那块黝黑发亮的大石,看来就是杜传雄口中的酒神了。传法弟子已经拜倒,广场上人群的吼声已经震天动地,就连漠然的杜传雄脸上都露出沉凝的表情。
帮司手中的火把在空中舞动,它们像两只燃烧的毒蛇,就要落入木桩之下的树枝堆中……
一声尖锐的巨响掩过了人群的呐喊,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两个传法弟子伏在地上的身子抬了起头,两个帮司手中的火把停在了空中。杜传雄眉峰皱起,似乎这时候发生变故是件让他很气恼的事。
在木桩之下,昂首站着秦歌。他的腰板挺得笔直,不高的个头竟瞬间生出了许多让人不容忽视的力量。
力量更多地来自于他手中的一把枪。那把枪刚才一直掩在他的腋下,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泄露身份,而且,枪不是用来对付老百姓的。祭酒神开始,眼看着木桩将被点燃,那样,谭东便真的在劫难逃。秦歌权衡厉害,终于还是鸣枪示威,止住即将开始的仪式。
广场上很安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歌,还有他手中的枪。就连沙博瘦子都满面惊异,他们实在不知道秦歌身上怎么会带着一把枪。杜传雄眉峰紧皱,显然发生的事超出他的预料,打乱了安排好的步骤。他沉吟着,还是踱到秦歌的面前。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阴森森地说,眼神里充满戒备。
“我不相信到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秦歌淡淡地道,“身上带枪的好像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警察,另一种是歹徒。你看我像哪种人?”
“恕我眼拙,我很久以前就搞不清楚警察与歹徒的区别了。”
“那是你的事情!”秦歌重重地道,“我现在清楚地告诉你,我是警察。你以为一个警察可以让你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违法的事情?”
杜传雄无奈地摇摇头:“你又提到法律了,法律难道规定杀人不用偿命了吗?你的朋友杀了三个人,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但你却不是法律的执行者!”秦歌道,“在没有经过法律审判之前,谁都没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
杜传雄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止住了秦歌:“这里是沉睡山庄。”
“我是警察,不管在哪里都是警察!”秦歌丝毫不让。
杜传雄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些,他蓦然举起双手,目光直视着秦歌:“那我现在告诉你,在沉睡谷中,不需要警察!”
人群又开始躁动,那边伏在地上的传法弟子又开始长身跪拜。手执火把的帮司显然还在犹豫,他们看着场中对峙的秦歌与杜传雄,手中的火把缓缓向树枝堆移去。
秦歌手中的枪直指杜传雄:“让他们停手!”
杜传雄笑了笑,这瞬间,脸上显出极度疲倦的神色:“你的枪可以杀死我,但是却救不了你朋友的命。”
他不待秦歌说话,蓦然转身,手臂再挥了挥,那边的帮司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到了树枝堆上。火很快便燃了起来。
枪声又响,尖啸声只稍稍让人群沉静了一下,但接着,人群便躁动得更厉害了些。秦歌显然怒极,但手中的枪却无法对准任何一个人。他只能鸣枪示警,但枪的力量在这时很快就被忽略了,人群变得愈发激动。
那边的沙博与瘦子还未动弹,已经被人紧紧抱住,伏在地上的唐婉这时悠悠醒来,看着木桩两边的火,更是发出嘶心裂肺的呼叫。横木之上的谭东,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唐婉,当火烧起来时,他反倒变得平静了。他高声叫着唐婉的名字,他知道,自己或许此番真的要离唐婉而去了。
死亡离谭东近在咫尺,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恐惧。活着对于他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他的目光此时盯着唐婉,却似乎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自冥冥中向他走来。少年还没发育完全的身子赤裸着,上面溅满了血渍。少年手中的刀锋向下,还在滴着血迹,谭东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那是十六岁少年的父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潭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感觉到缚住他的绳索松动了一些。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杀了自己的父母,当那些血腥可怖的照片摆放在他面前,他像所有失去父母的人一样痛哭流涕,好像父母的死跟他全无关系。
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两个多月,不断有人在审讯他,还有些人穿着白大褂。后来,他就被送到了一所全封闭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病了,否则,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他的父母?
在医院里那大半年时间,他常常陷入思考。童年的一些往事成为他每天必要温习一遍的功课。他想到了家里每日的吵闹,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那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和自己傍晚时在大坑边的哭泣。
又过了许多年,十六岁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且遇到了一个彼此深爱的女孩。那个女孩现在在底下嘶声叫着他的名字。
唐婉。潭东喃喃念叨两声,心里立刻便被巨大的痛楚俘掠。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就是在第一次发生地震之后吧,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变化。这么些年,他一直坚信自己体内潜藏着一个恶魔,其实是它杀死了他的父母。那恶魔在他身体里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来。谭东再也不敢夜里睡觉了,因为他觉察出那恶魔已在蠢蠢欲动,他不能给那恶魔伤害唐婉的机会。
他曾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唐婉,但谁能知道,他时刻戒备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已被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满身伤痕。
而这一切,现在都要结束了,他看看下面痛哭嘶号的唐婉,心里只生出那么多的依恋。他这时忽然想到,痛苦原来其实也是种幸福,只是这幸福就要离他而去了。
下面的秦歌转身用枪逼开几个向他靠近的男人,再用枪指向背对着他的杜传雄。他的腰板虽然依然挺得笔直,但是他心里却是怯了。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些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有一个看似儒雅实则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他的胜算实在不多。而且,连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警察,在这时候,该怎么做?
唐婉爬向插满刀子的木板,徒劳地想把木板移开。横木上的谭东嘶声叫着她的名字:“唐婉唐婉,不要管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
唐婉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移不开木板,便去拔插在板上的刀子。但第一把刀被拔出来时,她便被人拖到了边上。她奋力挣扎着,脸上涕泪纵横,绝望的眼神让她不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而像一头垂死的母兽。
木桩在燃烧,火焰像一条爬行的蛇,渐渐向木桩之上爬行。
沙博瘦子被几名大汉抱住动弹不得,还在拼命挣扎;唐婉不断向木板处爬去,每当到达木板边上,便会被人再次拖开;谭东在横木之上怜惜且绝望地盯着唐婉,高声叫她的名字;秦歌仍然持枪指着背对他的杜传雄,但这一枪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去;人群在呼喊,期待谭东即将落下的那一刻……
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发生的惨剧,一根木桩蓦然一歪,横木与被缚住的谭东便晃了晃,接着,另一边的木桩轰然折断,横木带着谭东便直落下来。
伏在地上的唐婉看到了谭东跌落瞬间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歉疚和解脱。在唐婉凄厉的尖叫声中,谭东落在木板之上,那些倒立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急速从他身体的各处涌出,很快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的眼睛却仍然不闭,它盯着唐婉的方向,好像还在为自己不能再保护她而自责。
唐婉徒劳地想爬到他身边去,但她的身子已被人按住,她双臂前伸,似乎这样就能离谭东近一些。她的嘴巴张大,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手臂终于缓缓落下,她的头也紧紧地贴着地面,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是她的眼睛还圆睁着,嘴巴还在不停地蠕动。
她的魂魄好像已随谭东一块儿离她而去。
火还在燃烧,人群还在欢呼,沙博瘦子还在挣扎,秦歌已经垂下了持枪的手,杜传雄回过身来,脸上挂着一些轻蔑的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继而变成白晃晃的一片。
唐婉闭上眼睛时想,我就要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就又能跟谭东在一块儿,这样,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唐婉于是又想,死去吧,死去就再没有恐惧,再没有痛苦了,虽然对生活似乎还有那么一点遗憾,但死亡一定是个无知无息的虚空世界,在那里,一定会忘了遗憾的。
那白晃晃的世界灰暗下来,黑暗终于再次来临。
唐婉晕了过去。
第25章:密室里惨白的肌肤
黑夜已经笼罩沉睡山庄。
唐婉悠悠醒来,立刻被一阵巨大的痛楚侵扰。她想到谭东已经不在了,继而便看到了广场上重新竖立起的木桩,满身血迹的谭东被吊在木桩之上。那就是她曾经深爱过的谭东吗?唐婉想奔过去,把谭东从木桩上放下来,但是,她浑身软绵绵的,想动一下都难。而且,她的心在剧烈地抽搐着,谭东的尸体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得她浑身伤痕累累。她只能倒在地上,睁着眼睛盯着高处的谭东,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抽搐。
此时广场上被无数火把照亮,所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喝酒。
满眼都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沉睡谷的居民像疯了样,不停地把那种葡萄酒灌水一样灌进自己的口中。人群之中,到处可见一人多高的酒桶,这些酒全部打开,酒香飘荡在夜晚的空气里。人们便围站在这些酒桶边上,用各种容器去取酒,还有些人,直接将脑袋伸到了酒桶里,好久一动不动。
有很多人喝醉了,他们手舞足蹈地四处跳跃,嘴里发出“嗬嗬”的尖叫。喝醉的多是一些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跳得满头大汗,很多人便随手脱下身上的衣服随手丢在一边。
更多的人开始舞蹈,一些男人也加入进来,他们叫嚷的声音更为宏亮,舞蹈的动作更加疯狂。他们更快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让汗珠在身上肆意滚落。一些女人开始围着这些男人旋转,男人目光逡巡,抓住自己感兴趣的女人,搂在怀里,开始做一些猥亵动作。
火光冲天,广场上的人像一群乱舞的魔,已经全都失去了理智。
在唐婉的身边,秦歌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呕吐。他不停地把手指伸到喉咙里,发出些痛苦的呻吟,然后,一些深紫色的液体和着一些未消化的食物呕吐出来。秦歌还不罢休,直到自己吐出些没有颜色的酸水为止。沙博和瘦子在不远处,正被几个精壮的男人按住。他们被迫仰起头,张大嘴,有人将葡萄酒直灌进他们口中。他们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色通红,眼神都开始迷蒙起来。后来,那些大汉放开了他们,他们便自己去找酒喝,竟似意志已不受自己支配。
秦歌冲了过去,一把拖过正要将头插进酒桶中的沙博。沙博劲道此刻出奇地大,他回手一拳击在秦歌肩上,秦歌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秦歌再次扑过去,擒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倒在地上,然后,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大喝。沙博清醒了些,他听到秦歌说:“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
沙博这时似乎才看到广场上疯狂的人群,脸上现出些恐惧来。秦歌松开擒住他的手,捏住他的两颊,逼迫他张开嘴。
沙博也开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秦歌再在人群中找瘦子,瘦子却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他的酒比沙博喝得多,在秦歌抱住沙博时,他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里冲去。到这时,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他了,他也不用去认识任何人。他的心里燃烧着火,而这些火需要用动作来引导它,否则,它就会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瘦子盯上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小巧的身子,匀称的身材,她已经完全脱去了上衣,白皙的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森然之美。瘦子在她身边舞蹈,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便像条蛇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体上。
在瘦子的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扛在肩上,正向广场边的黑暗中走去。另一些男人和女人,已经开始在地上扭动……
广场上的喧哗声已经减弱了许多,取替的是一种阴悒的靡靡之音。火光映照下的肌肤上,全都溢着汗珠,它们扭曲着,旋转着,厮缠着,有些隐入黑暗,有些就在火光之下。
男人之间开始厮斗,为了女人。血液开始与深红色的葡萄酒交融在一起,夜色中,血腥味与酒香交织弥漫。
所有人都疯了。疯狂的人群,疯狂的沉睡山庄。
秦歌与沙博搀扶着,避开踉跄着冲撞过来的男人和晃晃悠悠舒展着肢体的女人,他们向卧在地上的唐婉走去。
唐婉已经不能动弹,她的眼睛还盯着高悬的谭东,身子不停地抽搐。
秦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谭东的尸体,叹息一声,对沙博说:“她受刺激太深,得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沙博点头,俩人费力地架住唐婉的胳膊把她搀起来,向着广场边的环形檐下去。环形檐下也有人,他们厮缠在一起,低靡的呻吟和剧烈的喘息交织。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女人,被一个青年抱住,她的眼睛闪烁着蛇样的光茫落在秦歌等人的身上,同时,向他们伸出手来,带着些丑陋的诱惑。
秦歌沙博急步越过他们,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头喝光一瓶葡萄酒,将酒瓶扔到他们的脚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那少年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向他们冲来,前冲时,手先伸向呆若木鸡的唐婉。
秦歌只一拳,便把这少年打得倒飞出去。
所有人都变得危险起来,秦歌与沙博不知道,在这沉睡山庄中,哪里才是安全的所在。秦歌还注意到,人群开始狂饮葡萄酒时,沉睡山庄庄主杜传雄便从人群里消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一定是躲在了哪个角落,正偷窥着广场上的一切。这样的场面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在思想里摒弃法律,所以,他要创造一个完全无序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只在他的沉睡山庄中。
逃出沉睡山庄,这是秦歌沙博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他们架着唐婉从环形廓下绕到门边时,发现大门紧闭,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门打开。当初建造这座圆型城堡的工匠,为了城堡的安全,将大门修建得异常结实巧妙,如果你不懂其中机关,根本没法开门。
秦歌与沙博无奈,只得再带着唐婉转回头去。这期间不断有人向他们冲过来,都被秦歌在前面挡住。
广场上的人更加疯狂,男人们之间的争斗已经逐步升级,他们开始动用手边可以利用的任何武器来攻击别人。更多的血液流出来,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滚动呻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死活,他们的边上,照样有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他们的身上还沾着伤者的鲜血。似乎那鲜血可以让他们更为疯狂。
围攻秦歌沙博的人越来越多,秦歌身手矫健,但体力已渐不继,再加上人越来越多,他已渐渐难以抵挡。幸而后来沙博捡到了一根棒子,握在手中,见有人冲过来便当头一棒。起初他手上力道还掌握得挺有分寸,后来便不管不问,见人兜头就是一下子,如果那人还不倒下,他还会再来两下,直到他趴下为止。
暴力在这时成为保护自己唯一的手段。
广场上的火把熄灭了好多,剩下的一些,也都变得极其微弱。秦歌与沙博变得焦灼起来,如果火把全部熄灭,黑暗完全来临,那他们的境地将更为危险。他们背靠着墙壁躲在一个角落里,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却全都无计可施。
蓦然间,沙博怔一下,推推边上的秦歌。秦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的阴影里,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女人的背影。女人的背影那么熟悉,秦歌一眼望去便确定她就是那把他们引到墓地去的女人。
那女人的身子动了动,又停下,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女人是没有恶意的,现在沙博几乎已能确认是她把自己引到沉睡谷来。那晚墓地之后,她就再没有出现过,秦歌沙博虽疑她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但一直不能确认。这时候她再度出现,绝不会是偶然。
秦歌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搀起唐婉,向着白衣女子的方向下去。
他们动,白衣女子也动,始终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却又不脱离他们的视线,倒像是又要引他们到什么地方。秦歌沙博知道她不会有恶意,所以也放心地跟了下去。
内环房与外环楼之间还有很多空隙,现在,他们就在这些空隙里行走。这些空隙只有窄窄的一肩之宽,行走虽然困难了些,但也不会被人攻击。
白衣女子始终在他们前方十余米的地方,在拐过一个弯道之后,却突然消失。秦歌沙博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四处张望,希望白衣女子会再度出现,但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那白衣女子还是不见踪影,就像她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了。秦歌皱眉道:“莫非她就是引我们到这里来?”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内环房与外环楼中间地带,一侧是内环房的后墙,另一侧,则是外环楼的底部。外环楼底部有许多大门,它们在黑暗里很有秩序地排列着。这些门高两米有余,全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所在。秦歌与沙博的目光便在这些门上逡巡,他们的目光最后全都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扇门上。
那扇门显得颇有些与众不同,黑暗里,它的颜色要比其它门来得淡一些,门楣的止方,还有一个十字型的图案。秦歌与沙博搀着唐婉快步过去,俩人的眼睛盯着门楣,都长长吁了口气。
到了这时,秦歌沙博才完全明白那粗十字架的含义。粗十字架其实就是医院的红十字,因为邮件与请帖上的图案没有颜色,所以才让他们百思不解。
他们面前的门楣上,红十字架已经不很清晰了,颜色也因为年代久远而脱落了许多。但只要确定这里就是白衣女子要他们来的地方,便已经足够。秦歌再与沙博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到门前的台阶上,重重地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这出乎秦歌的意料,他以为进门必定要费一番周折。他立刻想到,门或许是那白衣女子打开的,她引他们来,只为了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门里一片黑暗,还有种不同于别处的异味扑面而来。秦歌犹豫了一下,这时沙博已经搀着唐婉站到了他的边上。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那股异味却让他们同时感到了一些寒意。那异味像是医院里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显然又有区别,它还混和着一些陈年腐朽的气息,再加上那么浓烈的黑暗,你根本不知道屋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秦歌与沙博微怔片刻,但还是一齐迈进屋去。
秦歌手在门边触摸,居然很容易便摸到了开关,一按过后,白炽灯闪烁了一下,接着发出“滋滋”的响声。灯管继续闪烁,屋里便不断在光亮与黑暗中交替。灯光闪烁时,秦歌与沙博脸色变得煞白,他们怔怔地立在那里,竟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了。被他们搀扶的唐婉这时更是发出一迭声地尖叫,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
屋里有许多圆柱形的瓶子,这些瓶子大小不一,随意地竖立在各个地方。瓶子里有液体,液体里浸泡着一具具赤裸的尸体。尸体的皮肤无一例外全都是种死灰样的白,它们在液体里飘浮,神态各异,有很多眼睛还都睁着,此刻似乎都在注视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门边最近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圆瓶,它被搁在一个精致的博古架上,瓶子里面是一个婴儿,身体泡得时间久了,微有些膨胀,五官略有些变形,身上的肌肉肥大且挤压在一块儿,眼睛微睁,嘴巴却张着,似乎母亲刚刚哺乳结束,他便被人带到了这里。
唐婉惊恐地躲在了沙博的后面,下意识地两只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沙博与秦歌对视一眼,心里发毛,竟是也有了些轻颤。
秦歌相对要镇定一些,他眉峰紧锁,摆摆手示意沙博与唐婉在门边不动,他自己慢慢向前走去。那些玻璃瓶摆列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颇为讲究。最外围瓶里浸泡的多是些男人和年纪大的妇女,在最里面,紧贴着墙的位置,便是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人。
秦歌这么大,除了在澡堂里,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赤裸的人,活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死人了。外围的男人和年纪稍大的妇女,所有人的身体都异常丑陋,那种死灰的白是种极恶心的颜色,它们强行钻进你的心底深处,在你身体里翻江倒海般汹涌。秦歌强忍住恶心,目光在一具具尸体,或者说标本上掠过。到了这时,他已经基本上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但他还要最后确定一下。
他走到最里面的时候,对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标本,非常仔细地看。说是年轻貌美,也只能是那些标本生前的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浸泡,原本饱满光泽的皮肤都起了褶皱,面孔煞白得像来自幽灵地狱。秦歌看得仔细,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眉峰紧皱,脸颊上的肌肉剧烈颤动着,似乎内心颇为激动。
他蓦然转身,大踏步回到门边。唐婉已经在不停地呕吐,并且紧紧地抱着沙博,似乎沙博这时又成了她新的依靠。
“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必须到里面去。”秦歌说。
沙博恐惧地摇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皱着眉问:“里面除了这些标本,还有什么?”
“每个标本都不一样,我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进去可以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沙博想到里面居然会有自己认识的人,不禁寒意更浓。
“你来沉睡谷要找的人。”秦歌必须让自己硬起心肠。
沙博张口结舌,竟似呆了一般。半天,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已经凝结了勇气。他拍拍抱住他的唐婉,费力拉开唐婉抱住他的手,唐婉面上便现出极度哀怨凄婉的表情。沙博安慰她:“你放心,我只是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没有人会伤害到你。”
唐婉点头,但面上惊惧之色仍然很浓。她的目光落到门外的黑暗里,秦歌这时大步上前,把门关上。屋里的白炽灯仍然在不停地闪烁,“滋滋”的声音让这屋里更增添了些诡异的气息。
沙博跟在秦歌后面,越过形态各异的标本,走到最里面。秦歌指着最后一排标本说:“你在这里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沙博抑住恶心,慢慢走近那些浸泡在伏尔马林中的尸体。
最后一排尸体死去的年龄大约都在二十多岁,做成标本了,但还能看出来她们生前都有很好的身材,美丽的面孔。现在,这些美丽居然让她们更加可怖。沙博终于还是隐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这些女人生前的美丽,不知曾倾倒过多少男人,现在,它们虽然仍盘桓在这些行尸走肉的身上,但越是美丽的,越丑陋可怖。
秦歌理解沙博此刻的心情,所以也不催促他。他只站在适才停留过的那具标本前,怔怔地盯着里面的尸体,面色沉凝似水。
沙博继续一个个寻找,他还从兜里取出了忘忧草的照片。
很快,他就停在一具标本前,盯着里面的尸体,脸上的神色转瞬即变,竟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内心的感受了。
他面前的标本似乎是保存得最为完美的一具,她的长发还未脱落,在水中飘浮起来,像一大蓬黑色的水草。她俊美的五官还未变形,只是异常地煞白。她的身体也像其它标本一样灰白,但却还未起褶皱,那窄窄的肩,瘦瘦的腰,还在尽力展示这女孩生前的美丽。
沙博又开始弯下腰呕吐,这回他吐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最后,竟然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
秦歌过来,扶他起来,看看面前的标本:“她就是忘忧草?”
沙博点头,随即又发出些干呕的声音。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夜晚,跟他在网上彻夜聊天的女孩竟然会是这样一具标本,自己为之倾倒的美丽如今只能依附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之上。还有在夜里,自己对女孩生出的遐思和情愫,此刻都与面前的尸体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在这沉睡山庄中,怎么会有这样一间藏有这么多人体标本的房间?
秦歌搀着沙博回到门边,唐婉立刻又上来抱住沙博,这短短的时间,她惊恐得全身都在不住地颤抖。
“杜传雄!”沙博重重地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杜传雄在搞的鬼。”
“你错了。”秦歌沉声道,“我现在怀疑,杜传雄并不是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他只是幕前的傀儡,真正的沉睡山庄主人,另有其人。”
秦歌奇道:“那会是谁?”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沙博凝眉想一下,脱口而出:“江南?”
秦歌点头:“江南不是他的名字,他的本名应该叫华雄。”
“华雄?”沙博想了一下,这是个非常陌生的名字。
“你一定没有听说过华雄这个人,但是,如果提起他的父亲华昭阳,你一定会有印象。”
沙博再想一下,真觉得华昭阳的名字似乎听说过,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
“华昭阳是南方最具实力的一家证券投资集团的老总,旗下光上市公司就有七八家,曾经在中国发动过好几次大的金融风暴,他还是美国权威财经类杂志《福布斯》富豪榜的上榜人物。”
沙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华雄虽然是华昭阳的儿子,但却是私生子,华昭阳发迹之前,华雄一直跟母亲在我们那城市过着极普通的生活。后来,华昭阳找到了他们母子,明确表示,虽然不能给他们母子名份,但是,却可以在经济上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秦歌露出些讥诮的表情,“对于那些身家数百亿的富豪来说,钱只是一个数字,所以,他留给华雄母子的钱在我们眼中,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百亿富豪的儿子怎么会呆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沙博不解地道,“这实在匪夷所思,百亿富豪的儿子会在沉睡谷中经营着一家小客栈。”
秦歌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往事让他心情变得沉重。
“华雄是个特别有志气的人,华昭阳几次想要他到自己旗下的上市公司去任要职,但都被他拒绝了。华雄念的是医科大学,他的志向是做一个出色的医生。华昭阳留给他的钱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他把那些钱存在银行里,每天还是去医院上班,没有人知道,那个每天在病房手术台上辛勤工作的人,会是一个百忆富豪的私生子。
华雄的生活原本可以继续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秦歌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有一天,华雄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告诉他,她怀孕了。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华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是一个医生,他在结婚之前便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成父亲,而现在妻子却有了身孕,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妻子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
华雄年幼时跟着母亲生活,母亲经常跟他提及抛弃他们母子的华昭阳,那时,在华雄心里,便对华昭阳有了一种仇恨的心理,这种仇恨在后来,已经深入到他脑海深处。对于婚姻的背判,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他开始偷偷跟踪妻子,发现她在生活里还有很多男性朋友,那些男人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很可疑,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他妻子腹中孩子的父亲。仇恨因此在他心里凝结,随着妻子肚子越来越大,这种仇恨也越来越浓。
到了离妻子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这种仇恨已经让他不能承受了。于是,在一天夜里,他趁妻子熟睡的时候,用手术刀剖开了妻子的肚子,将那个婴儿取了出来……”
沙博与唐婉脸上已露出极其凄惨的表情。
“由于他给妻子做了局部麻醉,所以妻子醒来,看到自己的肚子被打开,华雄抱着一个浑身沾满血液和羊水的婴儿,当场吓得昏死过去。而华雄,却不顾妻子的死活,将啼哭的婴儿装进一个包里带到了医院,抽取婴儿的血样,与自己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显示,那婴儿就是他的孩子。
那一瞬间,华雄如雷轰顶,所有的猜测这时都变得极其可笑,他知道错怪了妻子,飞快地赶回家中,但妻子却已经因为惊吓过度死去。华雄其实深爱着他的妻子,那段时间,只是因为猜疑而生出的仇恨蒙蔽了他的心智,如今知道错怪了妻子,妻子又因此而死,心中大悲,竟然失去理智,将过错都归咎于那刚出生的婴儿。他将婴儿从六楼的窗口扔了出去,自己也因受刺激过深得了失心疯。
他在房间里,抱着妻子的尸体,许多天之后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他已经解剖了自己的妻子,将她做成了标本。”
秦歌声音里带上了些颤音,显然是说到这一段时,心中也是惊惧不已。沙博与唐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听着秦歌讲述的故事,对着一屋可怖的人体标本,还有不停闪烁的白炽灯,他们心中实在惊恐到了极点。
“在法庭上,华雄对发生的事情供认不讳,但是因为一份失心疯的病理报告,他被免于刑事处罚。那件事情发生不久,他就从生活的城市消失了,一块儿消失的,还有他用妻子做成的人体标本。”
秦歌长长吁口气:“这些年过去了,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两个月前,华雄的母亲去世,她临终前嘴里断断续续不停地说着三个字,好多人分辨了许久,才听出那三个字是沉睡谷。”
“所以,你才会组建这个自助旅行团来到沉睡谷。”沙博说,“你是警察,你隐瞒了你的身份,你来沉睡谷,其实就是为了寻找华雄。”
秦歌沉默了一下,点头:“如果华雄真在沉睡谷中,我单身一个人,很容易被他发现,所以,我必须借助你们来掩护自己的身份。”
沙博皱眉:“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对华雄感兴趣,不远千里到这里来。华雄当年的案子应该已经结束,这跟你是警察的身份没有关系。”
秦歌再沉默了一下,这才缓缓地道:“华雄的妻子名叫秦方柔。”
“秦方柔。”沙博念叨了一遍这名字,悚然一惊,“她也姓秦!”
秦歌沉重地道:“她不仅姓秦,而且是我的亲姐姐。”
沙博怔住不语,边上的唐婉因为沉浸到故事当中,此刻也怔怔地忘了恐惧。现在,秦歌来到沉睡谷并且隐藏身份的原因沙博已经知道,但他还有两个疑问:“既然华雄曾经是你姐夫,为什么你刚到沉睡谷见到江南没有认出他来。还有,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江南就是华雄的?”
秦歌先说第二个问题:“我怀疑江南就是华雄,是那天晚上跟你从网吧回来,我先回客栈,看到江南一个人在看书,我便过去跟他聊了会儿。当时,在桌上,我发现一本财经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有张华昭阳的照片。在这沉睡谷中,有谁会去关注这样一本财经杂志,除了华雄。所以,那时我断定江南就是华雄。”
“你的意思是华雄模样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想他一定是做过整容手术。他既然想隐姓埋名,一定会断绝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但是,其中有两样是他割舍不去的,就是他的妻子和母亲,这也是我们能找到这里并发现他的原因。”
秦歌顿一下,接着说:“这些标本都在沉睡山庄里,那么华雄必然和这里有某种联系。他曾经跟我们说过,是沉睡山庄主人来到沉睡谷之后,这里的生活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些变化都需要巨大的财力在背后支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华雄如果得到华昭阳的资助,这一切对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所以你断定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是华雄而不是那个杜传雄。”
“杜传雄必定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他对法律及一切秩序的仇视,这背后一定也隐藏着一个故事。今天晚上沉睡谷的人这么疯狂,我想这些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沙博疑惑地道。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些压抑的力量,这些力量,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会将它们宣泄出来,但有些人,却可以为了宣泄这些力量,不惜去做任何事,哪怕这些事叛经离道,为世俗法律道德所不容。”
沙博沉默了一下,他已经理解了秦歌话里的含义。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一些人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一已之欲。这些人可以是市井无赖,但更多的却是一方枭雄。
秦歌说:“我们现在既已经知道这里的秘密,剩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离开这里。沉睡谷虽然地处偏僻,但它不会是法律的死角,如果这些事确是华雄做的,他一定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沙博点头,但如何逃出沉睡谷确是一个难题。现在外面到处都是疯狂的人,而且,还有城府极深的杜传雄与神秘的百亿富豪之子华雄在暗中监视,想安全走出沉睡山庄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瘦子现在还在外面,杨星与小菲不知所踪,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如果不能与她见上一面,沙博实在心有不甘。
秦歌似乎也想到了这些问题,他沉吟了一下道:“如果我们这时候能找到那白衣女子,也许她可以帮助我们。”
这时,一直在边上不语的唐婉忽然说话了,她在听秦歌与沙博说话时,一直惊恐地抱着沙博的胳膊,眼睛微闭,好像在躲避室内那么多的玻璃瓶和里面的人体标本。但白炽灯“滋滋”的声音和连续闪烁却躲避不开,所以她的脸上一直是那种极度凄惨恐惧的表情。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间房子吧。”唐婉说。
秦歌点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呆在这里。白衣女子引我们到这里来,让我们知道了这里的秘密,她必然还会想着帮助我们离开这里,否则,光让我们知道,对她根本没有意义。”
沙博对此当然没有异议,三人转身,便往门边去。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敲门声轻柔且有规律,但是,秦歌等人身处数十具人体标本的房间,且房间里白炽灯连续闪烁,连空气里都飘荡着福尔马林与腐朽气息,那敲门声便只能让他们觉得异常诡异。
——沉睡山庄里的人都疯了,谁会进门之前先这么轻柔地敲门?
秦歌与沙博面面相觑,唐婉已经躲到了沙博的背后。沙博觉得嘴唇发干,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秦歌下意识地往腋下摸去,却摸了个空。适才那么多人按住他和沙博瘦子,往他们嘴里灌酒时,枪不知道被谁给抢去了。就算没有枪他也必须站到沙博与唐婉的前面,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警察。
“请进!”秦歌大声道,声音居然很宏亮。
门慢慢地开了,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还有种别的味道,秦歌瞬间皱起了眉头。他从事刑警工作已经多年,他在多处案发现场闻过那种气味。
那是血腥味,浓烈的血腥味。
在血腥味之中,白衣女子神情漠然地出现在门边。秦歌沙博眼前一亮,已经看清了她正是夜眠客栈的老板娘雪梅。
事情到这里再无疑虑,就是雪梅在网上引沙博到沉睡谷来,再带沙博去墓地见到颜雪萍的坟墓,最后,带他们到这间密室。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是针对江南,或者说以前的华雄。现在她再度出现,自然是要告诉沙博等人真相,和她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华雄现在的妻子,在这沉睡山庄中身份特殊,她是否有能力帮助秦歌沙博等人逃离这里?
不管怎么样,见到雪梅的瞬间,秦歌沙博心里还是升腾出了一些希望。但这些希望随即便迅速下沉,最终消失不见。
雪梅缓缓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人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衬衫,黑裤子,头发微有些卷曲,身上带着些书卷气。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短短时间,他的头发好像又稀疏了些。
他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也是百亿富豪的私生子华雄。
想想他曾残忍地剖开自己妻子的肚子,想想这满屋的人体标本都出自他手,他那文雅的外表在秦歌沙博等人眼中便变得狰狞起来。
更让秦歌沙博惊惧的是,现在华雄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枪。
秦歌的枪。
第26章: 死亡之谷
瘦子趴在一个娇小的女人身上,那女人的手臂像章鱼的须在他身上不停地摸索。瘦子的力量每一次都直达女人身体最深处,他好像要把自己坠入到那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深渊之中。
他上衣的纽扣已经全部被解开,衣角在胯骨两侧来回摆动。
女人的手回旋着抚弄他的肌肤,将他的衬衫从肩上扒了下来。深夜的风拂过他赤裸的身子,那肌肤像饥渴的旅人畅饮着甘泉,有种从没有过的惬意感觉。瘦子长长地呻吟着,将自己更深地坠落到女人的身体里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爱了。
忽然有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时,首先感到一个阴影劈头而下,他身子只来得及往边上一侧,便听到身下的女人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他定睛看时,那个刚才还在他身下风情万种的女人,脑袋已经凹出一个大洞,血不停地涌出,一张面孔变得极度凄厉。
瘦子忽然愤怒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的手中,拎着一柄大铁锤,女人的脑袋便是被这把铁锤砸得稀烂。
瘦子低啸一声,长身而立,体内的力量还未来得及完全宣泄,他只觉得沉身躁热。那大汉的铁锤再度举起,瘦子那瞬间,奋力撕裂自己的上衣,手臂上举,居然将落下的锤头举在手中。
俩人相持,大汉嘴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吼,他的身上已经血迹斑斑,他适才用这柄铁锤已经砸烂了三个人的脑袋,他根本没把面前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外乡人放在眼里。
但这外乡人的力量竟然足以与他对抗,他更加暴躁,手上用力,锤头渐渐压将下去。瘦子脸孔也胀得通红,眼看便要不支倒地。
那大汉蓦然发出一声惨叫,他抓住铁锤木柄的一只手,忽然硬生生离开了他的手腕。瘦子因为压力陡减,很快就将铁锤抢在手中,在那魁梧的大汉捂住手腕痛得倒在地上时,毫不犹豫一锤击下。
那大汉的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血洞。瘦子还不罢休,铁锤不停举起落下,直到将那大汉的脑袋砸得稀烂。
他精瘦的身子上溅满血珠,血珠沿着凹现出骨头的皮肤缓缓滑落。
瘦子嘶声大吼,在他的身边,此时又站着一个握着砍刀的青年人。适才就是他一刀从后面砍断了那大汉的一只手。
那青年的刀锋一闪,已经向着瘦子迎头砍下……
广场上,到处飘荡着血腥味,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臂残肢不断飞舞,很多死去的人倒在血泊里不停地抽搐,在他们身边,依然有男女厮缠在一起,全身沾血的女人坦露着身体风情之中夹杂着诡异的妖冶。
有人在奔跑躲避,更多的人混在一处厮杀。
瘦子现在已经又把那青年人击杀在铁锤之下,锤头落在青年人的脑袋上时,他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铁锤上的血滴还没滴完,他便将铁锤扛在肩上,向着一对厮缠在一起的男女奔去。
他的铁锤举起,脑袋上先被重物重重一击,他已经站不稳身子,便挟着铁锤的力量,重重倒在地上。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看到另一个全身血渍的人影站到了他刚才的位置,接着,他的身侧传来一声惨叫。
又有人死去了!最后一些快感袭来,瘦子便失去了知觉。
华雄满脸无奈地看着秦歌与沙博:“你们为什么要到沉睡谷中来呢,你们要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造成的。”
华雄盯着秦歌:“其实那晚你一到夜眠客栈,我就认出了你。你的模样虽然跟十年前比变化了许多,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你是秦方柔的弟弟秦歌。”
“你既然认出了我,一定已猜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你。”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华雄凄然一笑,“过去的事情都已过去,你姐姐已经死了,就算你找到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歌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死结,没有人能够例外,你心里的死结就是你的仇恨。”华雄说,“在你童年的时候,你跟你姐姐的感情很深。你姐姐比你大了将近十岁,所以,那时候,你从你姐姐身上,感受到了很多类似于母爱的一种温情,这也是你这十年来仍然不能释怀你姐姐死亡的原因。”
“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秦歌重重地道,“这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这一点,我做梦都想找到你。”
“找到我你能怎么样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警察,你代表着正义。我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了,但你依然拿我没有办法,甚至你的枪还落在了我的手中,所以,有时候我们心中的死结,真的可以杀死自己。”
秦歌说不出话来。华雄就那么随意地站在他面前,但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现在,你心里一定还有许多疑惑,看在你死去的姐姐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你肯定也能猜到,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杀死了我的姐姐,难道你想把我也杀死?”秦歌话里带上了些讥诮。
“不要提你的姐姐,我爱她,不管我做了什么,我都是爱她的。”江南的声音有了些遗憾和伤感,“已经过了十年,但我还是忘不了她。你是她的弟弟,所以,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你如果真这样想,就不会拿枪对着我们了。”秦歌顿一下,接着说,“不知道你用过枪没有,开枪之前会不会忘了把保险打开。”
“这个你不用担心。”江南笑一笑,笑容显得那么无奈,“但我今晚真的不想开枪,我知道你们警察的枪开完之后还得写报告,那是件挺麻烦的事情。麻烦是我们谁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够配合一下,不要让我为难。”
“你要做什么?”秦歌问。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华雄目光落在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雪梅身上。雪梅此刻好像变得没有思维了,她空洞的目光落在某个角落,像是进入一种虚空的境界,不闻不问。但华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立刻便上前了一步,这时,秦歌才看见她的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匣子。
她蹲下身,将药匣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三个一次性输液器,针管里面都已经有了些药水。
“你到底想干什么!”秦歌怒道,“你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还想把我们也都害死吗?”
“你放心,这些药水不会要你们的命,它只会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你们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对你们根本没有一点恶意。”华雄说。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秦歌大声道。
尖锐的枪声响起,华雄这一枪击在秦歌脚下。地上的青石板有些碎屑迸起,子弹钻到石头里。唐婉低低一声尖叫,沙博便将她整个身子都挡在了身后。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注射这些药水,你又是方柔的弟弟,我对你未必下得了手。”华雄面无表情地道,他的枪忽然移开了些,对准了秦歌边上的沙博,“但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可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
秦歌说不出话来。他回身,在沙博脸上看到了些惊惧。
雪梅依次将那些药水注射到了秦歌三人胳膊中的静脉里,她手法娴熟,显得非常专业。秦歌率先将胳膊挽起,沙博见状便不再抗拒。唐婉虽然惊恐,但她在秦歌与沙博的示意下,也闭着眼睛任雪梅注射。
雪梅将用过的输液器装回药匣中,然后站到了一边,离华雄与秦歌等人的距离差不多。她还是面色冷峻,让人分不清她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她既然引沙博来到沉睡谷,又把秦歌等人带到这间密室,显然是要揭穿华雄的秘密,但现在,她却又跟华雄走在了一起。
“那些药水只是最普通的麻醉剂,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打搅我。”华雄说,“现在,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可以解开你们心中所有的疑团,我希望你们能抓住重点,在你们昏睡过去之前,问完所有的问题。”
秦歌沙博这时果然觉得头有些重,知道华雄说的是实话。秦歌凝神想一下,问道:“我想知道谁是这沉睡山庄真正的主人。”
“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华雄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我不相信长大了之后你会变得愚笨起来。到了这时候,你还猜不出我是沉睡山庄的主人吗?”
“那么杜传雄是什么人?”
“他已经走了,就在刚才。”华雄道,“他是一个和你们毫无关系的人,而且,现在,他已经离开沉睡谷,跟这里也没有了关系,所以,你们根本不用管他是谁。我曾经跟你们说过,在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一些毫不起眼的人,说不定就是昔日一方风云人物。我现在告诉你,杜传雄绝对是这些人里的精英。”
秦歌怔了怔,再问:“他现在去了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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